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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驍騎校 -【國士無雙】《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8:59 PM     標題: 驍騎校 -【國士無雙】《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13-7-23 02:08 PM 編輯

【小說書名】:國士無雙

【小說作者】:驍騎校

【作者簡介】:電力自動化工程師,江蘇省作協會員,中文線上簽約作家,曾在魯迅文學院培訓學習,自2007年以來著有《鐵器時代》,《武林帝國》,《橙紅年代》等作品,網路發表字數近六百萬,在讀者中享有很高的讚譽。

【內容簡介】:
《國士無雙》,又一個光輝燦爛的大時代,一個英雄與梟雄,狗賊與奸賊的瘋狂世界。那是一段遺忘的歷史,也是一段凝結的追憶。
我很期待,因為我沒有生活在那個年代。
  --------血酬

【小說封面】:[attach]64866347[/attach]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01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1-12-10 07:52 AM 編輯

第一卷 舊京
第一章 邂逅舊帝都


民國八年冬(1919年元月),北京。

天陰沉沉的,前門火車站外密密匝匝的停滿了人力車和馬車,車伕們抄手縮脖,坐在洋車水簸箕的腳墊上東拉西扯著。馬路邊殘雪猶在,遠處的正陽門箭樓巍峨聳立,呈現著舊帝都的氣派與凋敝。

  從奉天開來的火車進站了。巨大的火車頭下面,鋼製曲軸和連桿有節奏地擺動著,帶動紅色車輪緩緩前行,大團的蒸汽散發出來,月台上白霧朦朦。三等車廂的門打開,戴金箍帽的列車員拿著小旗子先跳下來,然後是扛著大包袱小行李穿著臃腫冬裝的關外旅客。

陳子錕扛著他的鋪蓋卷跳下了火車,沒急著往出站口走,先走到火車頭旁邊,認真端詳著這個粗獷邪惡的鋼鐵龐然大物。

「媽了個巴子的,這大鐵疙瘩怎麼這麼大勁?」他摘下狗皮帽子撓了撓亂蓬蓬的頭髮,發出由衷的驚嘆。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興沖衝的跑了過來,站在火車頭旁用吳儂軟語大呼小叫,絨線虎頭帽下一張粉嫩的小臉紅撲撲的,嘴裡喊著:「阿姐快來看,好白相啊!」他只顧著回頭叫嚷,沒注意已經到了月台邊沿,突然腳下一空,胳膊已經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

「留神!」眼看小男孩就要掉下月台,陳子錕一把拽住了他。

  小男孩的姐姐匆匆追來。這是個身材嬌小的圓臉少女,十六七歲年紀,陰丹士林藍布棉袍,脖子上圍著一條長長的雪白毛線圍巾,遮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彎彎的像是含著笑​​。

長白山林海雪原中哪見過這種纖細靈巧的少女,陳子錕的目光立刻凝固了。

「謝謝。」少女聲音又軟又糯,餘音裊裊。

發花癡中的陳子錕傻乎乎的撓撓頭,竟然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少女拉著小男孩走遠了,藍色的身影苗條的象棵小柳樹。

「媽了個巴子的,人家和你說謝謝,都不知道客套兩句,搭訕搭訕,真是廢物!」陳子錕抬手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遠處姐弟倆的父母正在和車站搬行李的僕役討價還價,地上堆著兩個大籐條箱和幾隻皮箱、布包袱,先生斯斯文文的,長袍眼鏡,太太一身裘皮,高顴骨薄嘴唇,風韻猶存,還有一個粗手大腳的老媽子跟在後面。

看見一雙兒女回來,太太劈頭罵那少女:「讓儂看好阿弟,儂做啥去了,火車站人交關多,伊讓人拐走哪能辦?」

  少女低著頭捻著衣角不說話。這時先生和僕役講好了價格,溫和的說道:「好了,好了,陳先生還在等我們,走吧。」

一家人向出站口走去,沒人留意身後幾丈遠的地方鬼鬼祟祟跟著一個背著鋪蓋卷戴狗皮帽子的傢伙。

出站口熙熙攘攘圍了很多人,少女一家人此時正被堵在門口,車站裡人頭攢動,少女緊拉著弟弟的手,太太小聲和老媽子嘀咕著什麼,臉上陰雲密佈的似乎很不高興,先生熱得眼鏡上起了霧,正摘下來擦拭的時候,一個戴禮帽的白面漢子叫嚷著:「別擠別擠,」腳下卻不停步,撞了先生一下後摘了禮帽客氣道:「對不住您呢。」一嘴地道的京師口音。

「不礙的。」先生的國語帶著明顯的南方味道。

白面漢子扭頭便走,朝暗處的同夥得意的笑了笑,忽然一隻鐵鉗般的手揪住了他的脖子,想回頭又回不了,眼睜睜的看著另一隻手伸進自己懷裡把剛到手還沒捂熱的皮夾子抽了出來。

那隻手鬆開了,白面漢子扭頭一看,居然是個人高馬大的關外漢子。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這口氣他嚥不下,剛要生事,忽然看到後面走來一個穿藍灰軍裝的大兵,他知道那是交通部護路軍的兵,和自己的靠山車站警察署向來不對付,於是趕緊偃旗息鼓,說了聲「小子你有種」,趕緊轉身走了。

少女一家人出了車站,一位穿呢子大衣的男子迎上來笑道:「之民兄,你終於到了,我是望穿秋水啊。」

先生亦笑道:「仲甫兄別來無恙,我看你是風采依舊啊,這是賤內,還有我的一雙兒女。」

又給太太介紹:「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先生。」

太太見來者是個體面教授,煩惱一掃而光,溫婉笑道:「陳教授儂好,我們家老林經常提起你,都聽成熟人了,文靜,文龍,叫人。」

「陳伯伯好。」一雙兒女乖巧伶俐的喊道。

陳獨秀爽朗大笑,林先生也開懷大笑起來,忽然看到幫他們搬行李的僕役在一旁卑微的陪笑著,趕忙道:「哦,忘了給你錢了。」 伸手去懷裡掏,哪裡還有錢包的影子。

「哎呀糟了,皮夾子裡有教育部的任命書,還有二百元鈔票,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林先生急的汗都下來了。

「儂哪能嘎不當心!」太太柳眉倒豎,當場發飆。

「先生,你的皮夾子掉了。」後面走過來一個蓬頭垢面滿臉鬍鬚的漢子,把錢包遞了過來。林先生慌忙接了道:「謝謝你。」從皮夾子裡抽出兩張交通銀行發行的一元票子遞過去。

漢子看也不看鈔票,大義凜然道:「下次小心。」

太太將林先生拿著鈔票的手按了下去,換了笑容道:「謝謝儂啊。」

少女和小男孩也很有家教的跟著說:「謝謝阿叔。」

陳子錕本來還得意洋洋的心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阿叔,我有那麼老么?他撫摸著自己一臉的鬍子黯然神傷,本來預備好的搭訕詞兒全忘了,只好板著臉一抱拳,故作豪爽的大步離去。

林先生望著他的背影讚道:「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北京果然是首善之地啊。」

陳獨秀道:「之民兄的國學底子如此深厚,不如來我們北大當個教授吧。」

「有仲甫兄在,我豈敢班門弄斧,在教育部任一小吏足矣。」林先生笑道。

「別耽誤了,我們回去吧,房子已經準備好了,就在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陳獨秀幫忙提起一隻皮箱,招手喊了三輛人力車過來。

不遠處裝著整理鋪蓋的陳子錕把這個地址默默記在了心裡。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02 PM

第二章 關外來的土匪

前門火車站正對著正陽門的城門樓和箭樓,箭樓西側是正陽門西站,京漢線的始發站,夾在兩個火車站之間的正陽門廣場熱鬧無比,車水馬龍,洋車騾車和行人穿梭來往,夕陽給箭樓宏偉的身影鑲上了一層金邊,陳子錕呆呆的望著這棟壯麗無比的建築,似乎被它的威嚴所壓倒。

“媽了個巴子的,這就是傳說中的京城啊。”陳子錕從老羊皮襖裡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來,四下里張望,想找個人問問這紙上的地址該怎麼走。

他的目光被出站口旁邊值班室裡的一幕吸引住了,再也挪不開步子,屋裡一個穿藍灰軍裝的小勤務兵正在拆裝手槍。

這是一把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鏡面匣子,工藝精湛,全槍不用任何銷子,全憑零部件嚙合緊密,質量堪比德國毛瑟原廠貨,在關外沒有二百塊大洋拿不下來,可是這個勤務兵把大鏡面拆散擦拭乾淨重新裝上之後,還有一個青銅柱狀零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

勤務兵急的滿頭是汗,桌子上還擺著英式的雙扣寬皮軍官武裝帶和褐色的皮槍套,已經被雞油擦得鋥亮,看來是這個小兵在幫長官整理內務的時候順便把槍給拆了卻又裝不上了。

“我來!”早已按捺不住的陳子錕推門進來,二話不說把槍抄在手裡,勤務兵驚呆了,一時間手足無措,只見那不速之客雙手翻飛,瞬間就把大鏡面拆成了一堆零件, 把桌上的柱狀零件塞進一根彈簧,然後又飛速把這堆零件組裝成槍,連續扳起擊鎚扣動扳機,大鏡面優質的金屬部件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鏗鏘之聲。

“兄弟,那是擊鎚簧頂頭,下次別忘了。”陳子錕把大鏡面在手指上轉了幾圈,戀戀不捨地倒持槍管遞過去。

勤務兵傻乎乎的接過大鏡面,剛想說話,那人已經大踏步的走了。

“媽了個巴子的,說過多少次要低調低調,你就是忍不住要顯擺啊。”陳子錕走的飛快,生怕那勤務兵追上來,能玩槍玩得這麼利索的人,不是吃糧當兵的就是土匪,自己這副德行肯定不是前者,在京城這種軍警雲集的地方露了相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

正往前走,身後傳來低低的聲音,“哎,大個子,小心點,馬三兒他們要找你麻煩。”回頭一看,是個瘦小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撿煙頭,微微抬起的臉上掛著一行清鼻涕,手上滿是凍瘡,抱著的洋鐵罐裡已經有了半罐煙蒂。

陳子錕向他投去感謝的一瞥,卻並沒有逃走,而是走向了車站旁的一條胡同,後面遠遠跟著的幾個傢伙對視一眼,尾隨了過去。

胡同里僻靜無人,陳子錕把鋪蓋捲和褡褳袋往地上一丟,褡褳袋落在凍得挺硬的地上,發出咣鐺鐺銀洋撞擊的聲音,起碼幾十塊。

“哥兒幾個亮相吧,別藏著掖著的,沒意思。”陳子錕活動著手腳,在做熱身運動。

四個黑影晃悠悠的出現了,為首一個黑胖子,滿臉橫肉,一身江湖氣。

“小子,跟爺叫板不是,到了馬三爺的地面上,就得守我的規矩,今天你壞了我弟兄的生意,說道說道吧。”黑胖子混跡前門火車站一帶,見多識廣,看這年輕人的架勢就知道是個跑江湖的,所以先拿話試他。

陳子錕一指地上的褡褳袋:“少廢話,不服就練練,打贏老子,這裡面五十塊現洋都是你的,打不贏老子,趁早滾他媽的蛋。”

此言一出,馬三爺大怒,擺手道:“皮猴,你上。”

皮猴就是剛才偷包的那個白面漢子,他呸呸朝手掌心吐兩口唾沫,摩拳擦掌氣勢洶洶​​走到小伙子跟前,看到對方比自己高出一個頭來,忽然又膽怯了,灰溜溜的回來對黑胖子說道:“三爺,借傢伙使使。”

三爺掏出牛耳尖刀丟過去,皮猴接了刀,膽氣大盛,卻見對面那小子從老羊皮襖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單刃偏鋒長刀來,足有一尺半,刀身狹長,血槽很深,水月燈下閃著寒光,長刀在手上靈巧的打了個轉,看來是個用刀的行家。

皮猴再次傻眼,馬三爺也皺起了眉頭,他們是混火車站的扒手,欺負老實巴交人生地不熟的外鄉旅客還行,真遇上硬茬子只能繞著走,可是今天竟然栽在一個叫花子似的傢伙手裡,這口氣實在咽不下。

正在騎虎難下之際,忽然遠處響起喊聲:“巡警來了!”

馬三爺等人就坡下驢,一拱手道:“小子,下次別犯到爺的手上,咱們後會有期。”說完腳底抹油溜了。

陳子錕撿起褡褳袋,鄙夷的望著他們的背影哼了一聲,剛才那個撿煙頭的少年從暗處跑了出來,一挑大拇指:“大個,你真有種,一個對四個。”

“巡警沒來啊?”陳子錕看看少年的身後,恍然大悟,鄭重道:“謝謝你,兄弟。”

“我叫小順子,你呢?”少年呲牙一笑。

  “我叫陳子錕。”

正陽門東車站鐘樓上的大自鳴鐘敲響了,嗡嗡的一聲連著一聲,壓過了小順子說話的聲音。

  “陳大個,你從哪兒來?”

  “什麼?”

“我問你,你從哪兒來。”小順子湊近陳子錕,大聲問道。

  “我從奉天來北京投親。”

“你親戚在哪兒,我帶你去。”小順子自告奮勇。

陳子錕拿出一張字條,小順子接過來,很幸運,上面的字他居然大部分都認識。

“東安市場甲肆拾叁號南北貨陳永仁掌櫃,嗨,不巧,這個鐘點東安市場關門了,去了也找不著,不如你先找個地方住下,吃頓飯,等明兒再去投親。”小順子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閃爍。

  “行。”陳子錕說。

小順子鬆了一口氣,喜笑顏開:“好嘞,你想吃什麼,老豆腐還是滷煮火燒?”

  陳子錕問:“哪個好吃?”

“都好吃。”小順子咽了一口饞涎。

  “那就都吃。”

  “好嘞,我領你去。”

天慢慢的黑了下來,路邊的煤氣燈陸續亮了起來,兩人沿著正陽門外大街一邊溜達一邊嘮著嗑。

“陳大個,你那把短劍什麼來頭?”

“那不是短劍,是刺刀,小日本子金鉤快槍上的刺刀,見過血的。”

  “啊,你殺過人?”

“沒有,我是做買賣的學徒,帶這玩意防身用的。”陳子錕有點心虛,趕緊掩飾。

“哦,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是……”

“是什麼?”陳子錕警惕的握住了刀柄。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14 PM

第三章 雙槍快腿小白龍

“我還以為你是逃兵呢,讓憲兵隊逮著可不是鬧著玩的。”小順子隨口道。

陳子錕鬆了口氣,握著刀柄的手也鬆開了。

一個挑擔的小販吆喝著老豆腐走了過來,小順子叫住他:“來兩碗。”

小販放下擔子,麻利的盛了兩碗老豆腐遞過去,雪白的豆腐還是熱的,澆上陳醋、醬油、花椒油、辣椒油、蔥末,噴香無比,兩人都餓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販點頭哈腰:“謝謝您,兩個大子兒。”

“我來吧。”小順子做慷慨狀,可是手卻不往懷裡掏。

“好吃是好吃,不壓餓,再來兩碗。”陳子錕掏出一角小洋遞過去。

兩個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墊了肚子,繼續前行,遠遠看見小腸陳的幌子,小順子眼睛又亮了:“陳大個你還吃滷煮麼?”

  “吃!”斬釘截鐵的一聲答。

兩人進了鋪子,點了兩碗滷煮火燒,前門外這家小腸陳鋪子可是正宗小腸陳傳人開的分號,味正湯濃,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渾身冒汗倍兒舒服。

兩人吃飽喝足,肚子溜圓,陳子錕抬頭看見水牌子上寫著價錢,一毛錢一碗,合五個大子兒,比老豆腐貴了整五倍。

會帳的時候,陳子錕拿出兩個銀角子放在桌上,小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陳大個,你沒找著親戚,乾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好。”

小順子的家在宣武門外一條臭水溝旁,是個住了七八戶人家的大雜院,天已經黑透了,小順子領著陳子錕走到西廂房門口,裡面黑漆漆的沒有燈影,傳出一陣陣低沉的男女喘息聲。

“再出去轉會兒。”小順子扭頭便走,陳子錕隱約猜到了什麼,也跟著他出了院子,找了個避風的格旮旯蹲著。

過了一會兒,院子里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嫣紅我走了,你甭送。”這是個男人的破鑼嗓子。

“有空再來啊,死鬼。”女人的聲音裡透著風騷與放蕩。

“走了,咱回去。”小順子站了起來,帶著陳子錕回到自家門口,一個穿綠襖的女人正站在門口,白臉不知道抹了多少鉛粉,遠處一個粗壯的背影正慢慢遠去。

“這是我姐,這是我朋友陳大個子,今兒住咱家。”小順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簡單介紹完,拉著陳子錕進了門。

“順子你吃過飯了麼,姐這兒還有幾個窩窩。”綠棉襖的大姐端了一個筐頭過來,裡面有窩窩頭、豆腐乳和兩根大蔥。

“吃過了,小腸陳的滷煮火燒,還吃了兩碗老豆腐,飽著呢。”小順子看也不看他姐姐。

嫣紅訕訕的站了一會兒,衝陳子錕客氣的笑笑,進里屋去了。

“你跟我睡,咱倆蓋一個被臥。”小順子指著炕上一床藍花棉被說,那被骯髒不堪,散發著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還是涼的,窗戶紙破了也沒補,屋裡冷​​颼颼的,小順子蓋滅了煤油燈,兩人身下掂著陳子錕的鋪蓋,身上蓋著小順子家的藍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來了,還正應了那句老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早點睡,明天我帶你去東安市場找親戚。”小順子是真累了,倒頭就睡,不大工夫就發出輕微的鼾聲。

但陳子錕卻睡不著,他瞪著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面,大瓢把子帶著弟兄們在林海雪原中躍馬揚鞭,砸響窯,打官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張作霖的奉軍二十七師大力圍剿,想必自己還過著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關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漢,報號關東大俠,綹子自從小日本和老毛子在關外開戰那年拉起來起,到現在也有十幾個年頭了,長山好綹子人不算多,但百十號弟兄都是響噹噹的砲手,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個頂個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領,自己的槍法武藝就是跟他們學的,在江湖上報號雙槍快腿小白龍,那可是土匪界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不知道大瓢把子脫離險境了沒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凶化吉,還有一直把自己當兒子看待的二櫃,那個獨眼跛腳的金發老毛子,人家都說他是正兒八經的俄國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爾濱沒有……

想著想著,火車站那個藍色的纖細身影忽然躍入了腦海,他不是沒見過女人,可那些關外大車店、戲班子、窯子裡的粗俗大娘們怎麼能和這麼秀麗、水靈、可愛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

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陳子錕嘆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頸,那裡掛著一塊羊脂白玉,上面刻著兩個字:昆吾。

或許這兩個字包含著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陳子錕不能確定自己的來歷,他的記憶因兩年前一次墜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櫃、糧台他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所有的謎團要等明天才能揭曉,那個叫陳永仁的南北貨掌櫃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車勞頓,疲憊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一陣噪雜聲將他驚醒,經年養成的習慣讓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懷裡的刺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左右張望,炕上已經沒人了,院子裡有晃動的燈光,有嚶嚶的哭聲。

陳子錕披衣下炕,穿上氈靴出了屋門,大雜院的鄰居們都起來了,圍在一戶人家門口議論紛紛,大冷的天鄰居們都爬起來了,說明出了大事。他徑直上擠進門,屋裡滿滿噹噹都是人,里間床邊坐著一個山羊鬍子老頭,正在給病榻上的中年婦女把脈。

床邊是病人的一雙兒女,眼巴巴的看著山羊鬍子老頭,小順子看到陳子錕進來,湊過去低聲道:“他嬸子疼的捱不住了,我和寶慶去請了大夫來瞧病,看你睡的香就沒叫。”

陳子錕點點頭,沒說話,他從鄰居們的議論聲中已經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位大嬸一家四口人,男人是個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錢,全靠大嬸擺個煙攤貼補家用,所幸閨女杏兒和兒子果兒都挺孝順,要不然這個家早撐不下去了。

山羊鬍子把完了脈,拿腔作調道:“《雜病源流犀燭‧痧脹源流》有云,絞腸痧,心腹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繩轉,或如筋吊,或如錐刺,或如刀刮,痛極難忍。輕者亦微微絞痛,脹悶非常。”

鄰居們聽不懂他咬文嚼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嗓門老頭問道:“大夫,趕緊開方子救人吧,他嬸子怕是頂不住了。”

山羊鬍子不慌不忙從匣子裡拿出一支銀針,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筆慢悠悠寫了一張方子,慢悠悠道:“門診貳角,出診四角,夜診加倍,開方子五角,看你們也不富裕,只收一塊大洋吧。”

杏兒和果兒姐弟倆面面相覷,家裡連隔夜糧都沒有,哪裡拿得出一塊現洋來。

鄰居們你一角我兩角的湊起錢來,小順子的姐姐嫣紅也出了一毛錢,可是大夥兒似乎並不待見她,那個大嗓門老頭不聲不響那一毛錢退了回去:“嫣紅,湊夠了。”

山羊鬍子拿了錢走了,只留下一張藥方,上面洋洋灑灑寫著需要抓的中藥,散痧湯加山豆根、茜草、金銀花、丹參、山楂、萊菔子,無根水煎服。

這都是藥舖子裡能抓到的常用藥,同仁堂、鶴年堂、常春堂這些老字號藥舖都是晝夜營業的,大嗓門漢子把湊出的錢交給杏兒姐弟,囑咐道:“趕緊去抓藥治病,可不敢耽誤了。”

“這是暴病,等抓來藥再熬好,人早沒了,要趕緊找西醫治才行。”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大家扭頭看去,正是陳子錕在說話。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15 PM

第四章 花旗診所

還有半拉月就要過年了,這個節骨眼上說什麼人沒了之類的晦氣話,誰不窩火,再加上小順子家里幹的是半掩門的賣肉生意,大家平日里就都看不起他們,連帶著他們家的客人也跟著不待見了。

一個牛犢子似的壯小子站出來,甕聲甕氣的質問道:“你誰啊,比大夫還會瞧病?亂說話小心我揍你!” 他穿一件黑布舊棉襖,肌肉將衣服撐的彷彿小了一號。

陳子錕上下打量著壯小子,向前邁了一步,壯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兩人像鬥雞一樣互相惡狠狠地對視著。

壯小子捲著袖子,一雙缽盂大的拳頭捏的啪啪直響。小順子聽到動靜,從里屋出來嚷道:“寶慶,你這是乾啥?”

“沒你的事,我就是想問問他,大過年的在這兒胡咧咧個啥!”寶慶依舊氣勢洶洶,眼睛卻瞟了杏兒一眼。

陳子錕注視著寶慶的眼睛慢慢的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死在絞腸痧這病上,響噹噹的一條漢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後我把他肚腹剖開,腸子都爛得流膿了,你要想練我奉陪,可現在不行,人命關天,耽誤不得。”

忽然里屋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幾個街坊慌忙撩開簾子進去,頓時驚呼道:“杏兒娘,你別想不開啊!”

屋裡炕上,杏兒娘面如白紙,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正顫抖著手想去地上撿那鋒利的碗茬子。

“娘!”一雙兒女撲了上去,可是當娘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微微的搖著頭,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麼意思大家都明白。

鄰居們猛然醒悟過來,杏兒娘平日里那麼能吃苦受累的一個人,竟然疼想尋死,可見這病得有多重,這外鄉小子雖然說話討人嫌,但話糙理不糙啊。

鄰居中有個花白頭髮的中年漢子說道:“我看這後生說的在理,他嬸子疼的實在撐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醫來看看?”

大嗓門老頭也點頭:“抓藥熬藥的起碼幾個時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還是請西醫看好。”

“這大半夜的上哪兒去找西醫啊,洋人的大夫都住東交民巷,進都進不去,再說了,西醫出診可比中醫貴多了,看個小病小災的都得十幾個大銀兒,這誰受得了。”人群中傳來這樣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語了。

確實,西醫的出診費和藥費都比中醫貴老鼻子去了,洋人醫院那是達官貴人瞧病的地方,皇城根底下的小老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小病小災的通常都是硬捱,實在沒轍才找醫生,杏兒家窮的叮噹響,又有個不管事只顧喝酒耍錢的混賬老爹,別說湊不夠看西醫的錢,就是湊夠了,這錢誰來還?

忽然,杏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媽,叔叔嬸子,求求你們救救我娘吧!”

果兒也跟著跪下,擰著脖子不說話,一雙眼睛都紅了。

鄰居們都嘆息不語,只有寶慶瞪著溜圓的急的直搓手,想去扶杏兒又不好意思。

“人命關天,管那麼多幹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陳子錕一聲吼,把街坊鄰居們心底的那點小自私全都趕的煙消雲散了。

“不能讓杏兒娘就這麼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門老頭也跟著喊道,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表示贊同,事不宜遲,立刻行動,請西醫是大事,必須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剛才那位花白頭髮的中年人出頭,他是當巡警的,地面熟悉,認得洋人醫生在哪兒住。

“薛巡長,全靠你了。”大夥兒說。

薛巡長說:“寶慶,回家把我的大衣和馬燈拿來,麻溜的。”

“好嘞,爹。”寶慶迅速回屋拿來他爹的巡警大衣和一盞煤油馬燈。

“寶慶、小順子,你倆跟我去。”薛巡長安排道。

  果兒說:“我也要去!”

薛巡長說:“你別去,在家照顧娘。”

陳子錕回小順子家裡拿了自己的褡褳袋出來,高聲道:“同去!”

“走!”薛巡長一招手,帶著三個後生出了大雜院,徑直往宣武門內去了,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馬路上的車轍印凍的結結實實,堅硬無比,四個人空無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著,前面巡警閣子裡有人喊道:“幹什麼的!”

“老張,是我,鄰居病了,去請大夫。”薛巡長從容答道。

“哦,是老薛啊,過去吧。”巡警擺手讓他們過去​​,可陳子錕卻停下腳步,靜靜的站了幾秒鐘,回身幾步把躲在牆角的果兒拽了出來。

“唉,一塊兒去吧。”薛巡長看到果兒倔強的眼神,心一軟道。

東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闖進去指不定讓洋兵一槍崩了,萬萬去不得,幸虧薛巡長知道宣武門內有個美國人開的診所,平日里美國大夫坐著四輪馬車出診看病,給洋人看,也給中國人看,要找西醫的話,找他是最好的選擇了。

五個人很快來到診所門口,打更的梆子聲不緊不慢的傳來,已經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時候,寶慶瞧了瞧門上掛著的“花旗診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的砸門,北風嗖嗖的刮,家家戶戶的狗都縮著不吭聲,診所裡更是一點生息都沒有。

“不會是回花旗老家過年了吧。”寶慶敲了半天沒反應,納悶道。

“西洋人不過春節,只過聖誕,興許是喝高了,聽不見。”小順子說。

大夥兒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長,他雖然只是個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見多識廣拿主意全靠他了。

可是這當口薛巡長也抓瞎,要是中國人開的診所,他興許有辦法,但是和洋人沾邊的事情他就打怵,這萬一弄不好,可是丟飯碗的事情。

“砸門!”果兒彎腰從路邊撿起一塊碎磚頭就要往裡面招呼。

陳子錕伸手製止了果兒,退後幾步看了看周圍的情況,忽然向前疾奔兩步,蹬著圍牆就上去了,他個子高,手臂長,一下抓住了牆頭,緊跟著一個翻身就過去了。

牆頭不算高,比起在關外砸窯插千時候翻的牆差老鼻子了,他三步兩步去把門閂下了,外面的人一擁而入。

花旗診所租的是一個中式四合院,三進三開間,診室設在倒座房,主人住在垂花門裡面的正房,冬天房子都掛了棉窗簾,聽不到聲音也是有可能的。

陳子錕一指寶慶:“你,託我一把。”

寶慶不含糊,上前一步蹲在地上,讓陳子錕踩著自己的肩膀上了二門的牆,垂花門打開了,薛巡長心驚膽戰:“這不跟做賊一樣的麼?”

人命關天,誰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在陳子錕的帶領下來到正房門口一邊敲門一邊喊:“醫生救人啊,救人啊。”

房間裡亮起了燈,然後是響起一連串語速很快的洋文,大家雖然聽不懂話裡的意思,但卻聽出語氣裡飽含的憤怒。

一道刺眼的手電光射過來,緊接著是“啪嗒”一聲,只有薛巡長和陳子錕聽了出來,這是六輪手槍扳開擊鎚的聲音。

“先生們,把手舉起來,要慢。”廂房門口傳來聲音,很地道的漢語,但總有股說不出來的古怪味道。

陳子錕先把手舉了起來,大夥兒看看他,也慢慢舉起了手。

正房的門開了,一個穿著棉睡衣的西洋人走了出來,看到院子里站著五個中國人,心里頓時一驚,改用漢語質問道:“你們這些竊賊真是無法無天!”

“大夫,我們不是竊賊,我是京師警察廳前門巡警所的薛平順,這孩子的母親患了疾病,我們是來請您出診的,在外面叫了半天門了沒人應,孩子們急了才爬進來的,回頭該怎麼罰我們都認,您大人有大量,救命要緊啊。”關鍵時刻,薛巡長的​​口才還算不錯,他一使眼色,果兒就跪下了,不顧地上凍得堅硬就猛磕頭。

“滾出去,你們這些義和團暴徒!”廂房門口拿左輪槍的洋人怒氣沖衝的吼道,陳子錕瞇著眼睛一眼,那人留著粗獷的絡腮鬍子,四十來歲年紀,個頭很高,像頭發怒的獅子,似乎如果不速之客們不立刻出去的話,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扣動那支柯爾特左輪手槍的扳機。

小順子他們都嚇傻了,洋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們發起脾氣來連當年的太后老佛爺都降不住,真要開槍斃了這幾個擅闖民宅的人,那還不是白死的。

陳子錕卻迎著槍口走過去了,直走到洋人面前,兩人身量差不多,就這樣四目相對,鼻尖對著鼻尖​​,槍口頂著胸膛。

“治病救人,醫生天職,現在病人就快死了,我就要一句話,你是去,還是不去!”陳子錕擲地有聲的話語讓薛巡長和小順子他們暗暗叫苦,洋人脾氣大,順毛捋才行,這樣頂牛隻會把事情辦砸。

可是那洋人竟然沒生氣,反而合上了手槍擊鎚,問道:“我出診的費用很高,你出的起麼?”

陳子錕拍拍肩上的褡褳袋:“要多少給多少!”

“很好,我還有一個問題,你憑什麼認為我才是醫生,而不是那位斯文的先生。”洋人問道。

“雖然你住廂房,但是電話線是扯進這間屋的,所以你才是診所的主人。”陳子錕說。

正房門口的另一個文質彬彬的洋人饒有興趣的聽著他們的對話,聳聳肩膀用英語說:“肖恩,難道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麼,足以排解漫長冬夜的無聊時光。 ”

被稱作肖恩的洋人笑道:“雷金納德,如果你覺得無聊,倒是可以和我一起去。”

“願意奉陪。”雷金納德優雅的鞠了一個躬,回房換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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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診手術

一場虛驚,洋人竟然答應出診了。

薛巡長覺得內衣都被冷汗塌透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外鄉小子還真是有種,頂著槍口說話,眉頭都不眨一下,要換了自己,早跪下求饒了。

寶慶小順對視一眼,也充滿了欽佩之情,果兒更是眼淚都下來了。

兩個洋人換好了呢子大衣和皮帽子出來,肖恩簡單問了病人的情況,準備了好了醫藥箱。雷金納德摸出懷錶看看說:“時間這麼晚,叫汽車來不及了,你們誰去幫我們叫一輛人力車進來?”

薛巡長暗暗叫苦,這鐘點這天氣就連拉晚兒的車夫都歇了,上哪去找洋車去,正當他無計可施之際,肖恩說:“我這裡有一輛包車,就是沒人拉。 ”

“我來!”寶慶終於找到出頭的機會,高高舉起了手。

把洋車從倒座房里拉出來,請兩位洋大人上了車,一行人沿著空曠的馬路狂奔起來,小順子和果兒提著馬燈跑在最前面,寶慶拉著洋車緊隨其後,薛巡長和陳子錕殿後,跑的頭上霧氣騰騰,路上遇上兩撥巡警,見是洋醫生出診,哪裡還敢阻攔,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大雜院。

兩個洋人明顯對大雜院的惡劣環境和中國底層社會的生活狀態估計不足,他倆弓著身子,用戴著羊皮手套的手掩著鼻子,鑽進了病人的房間,把正在圍觀的鄰居們統統趕了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新鮮空氣!”

看到兩個高鼻子洋人進來,杏兒激動的淚花橫流,趴在已經昏迷的母親耳畔說:“娘,弟弟他們把洋人醫生請來了,您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鄰居們欣喜的竊竊私語起來。

肖恩簡單診斷後確定是急性闌尾炎。 “病情很嚴重,一刻也不能耽誤了,需要立刻手術。”肖恩打開了醫藥箱,裡面滿是手術器械和針筒藥劑之類,他準備好了手術刀、止血鉗,麻醉劑、碘酒和針線,幾個鄰居大嬸燒好了熱水端進來,

閒雜人等都趕了出去,肖恩醫生戴上了口罩,穿上了做手術用的橡膠圍裙,給病人施用了哥羅芳麻醉劑,趁著人暈暈乎乎的時候,醫生準備動刀了。

“雷金納德,我需要兩個助手。”肖恩說。

“願意效勞,斯坦利博士。”雷金納德答道。

“還有你,留下來幫我。”肖恩一指陳子錕。

“我?”陳子錕有些著慌,爬牆上房,騎馬打槍他行,給外科醫生當助手可沒這經驗。

“我需要一個膽大心細的,能面對槍口看出彈巢裡沒裝子彈的人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肖恩說,見陳子錕還沒動,他又說:“你有更合適的人選推薦麼?”

陳子錕猛醒,除了自己還真沒人合適,大雜院裡那些鄰居們就不用提了,薛巡長老眼昏花,寶慶莽撞,小順子膽小,杏兒和果兒姐弟更不行,哪有讓兒女看著醫生給自己母親開膛的道理,看來只有自己這個外人最合適。

“好,我來。”他在熱水里洗了手,托著手術器械站在了肖恩身旁。

手術進行的很順利,肖恩.斯坦利博士是個優秀的外科醫生,擺弄手術刀的技術遠超過他擺弄左輪槍的本領,對付闌尾炎這種小手術更是不在話下。

一個小時後,斯坦利博士從屋裡出來,橡膠圍裙上血跡斑斑,手裡端著一個綠陶盆,順手遞給了守在門外的薛巡長:“諾,就是這個東西差點要了那位女士的性命。”

綠陶盆里扔著一條血肉模糊的腫漲肉條,薛巡長嚇了一跳,差點把盆給丟下,杏兒衝上來拉著醫生的圍裙問道:“大夫,我娘好了麼?”

“暫時沒事了,注意清潔不要讓傷口感染,一周後刀口拆線,病人長期疲勞過度,需要營養和休息,這樣才能恢復健康。”

圍在門口的鄰居們一陣交頭接耳,讚歎連連。

杏兒姐弟進了屋,看到母親躺在炕上,雖然臉色比剛才剛蒼白了,但好歹去了病根,這條命是保住了。

“謝謝醫生!”杏兒領著弟弟要給洋人下跪,卻被雷金納德阻止:“不用這樣,治病救人是醫生的職責。”

“你出來一下。”肖恩.斯坦利衝陳子錕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外間屋來,拿出一張單據來寫了幾行字。

“夜間急診費五塊錢,手術費三十塊錢,藥費十五塊錢,一共是五十塊錢,請問您是現金還是支票?”

陳子錕把褡褳袋直接撂在桌子上,咣當一聲,裡面銀洋亂響,他把現大洋拿出來整整齊齊碼成五摞,一摞十枚,銀光閃閃的袁大頭閃的人眼睛發花,鄰居們都驚呆了,看個病就要五十塊大洋,這價錢簡直都夠小戶人家過一年的了!

“對於一條性命來說,我想五十塊錢是個公道的價格。”肖恩.斯坦利摘掉手套,把銀洋裝進了自己的手提箱。

這五十塊現洋是陳子錕所有的家當了,除此之外,他就只剩下一柄刺刀,一塊玉佩,但這錢他感覺花的值!

“醫生,喝杯茶再走吧。”薛巡長客氣地招呼道,這兩杯茶還是他從家拿來的高末兒沏的,雖然不值錢,但好歹是個心意。

“謝謝,不用了。”醫生和他的朋友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離開了,肖恩.斯坦利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陳子錕說:“如果病人有感染的跡象,可以拿這個來找我。 ”

“寶慶,送兩位先生。”薛巡長招呼道,寶慶早就等在門外了,那輛嶄新的人力車簡直讓他愛不釋手,鋥亮的鋼輻條,黃燦燦的細脖子銅喇叭,顫微微的弓子,新雨布大簾,雙電石燈,新腳墊,漆工銅活兒地道,要是能弄上一輛這樣的新式洋車,折五年陽壽都甘心啊。

聽見薛巡長招呼,寶慶趕緊跳起來,伺候兩位洋大人上車,他一邊拉著車一邊心裡琢磨,有心想毛遂自薦去診所當車夫拉包月,可是車上兩個洋人嘀嘀咕咕說個不停,他也不敢隨便插嘴。

他卻不知道,這倆洋人談的正是自己,陳子錕,還有大雜院的那些貧苦鄰居們,中國社會底層的生存現狀給了他們深刻的感觸。

“肖恩,你的醫術還是那麼精湛,如此惡劣的條件下都能進行手術。”雷金納德讚道。

“比起野戰醫院,這裡的條件還算優越,至少沒有砲彈的干擾,對了,那個男孩倒是有幾分羅賓漢的味道,當他質問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的時候,他看到他懷裡的刀柄了,我猜如果我說半個不字,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把我釘在診所的牆上。”肖恩.斯坦利興致勃勃的說道,似乎對這段刺激的經歷感到無比興奮。

“哦?看起來你似乎很欣賞他?肖恩。”

“和你一樣,我對這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家很感興趣,但是當我從舊金山來到北京之後,才發現這裡的人全都麻木不仁,怯懦卑鄙,今天這些貧民的互助精神讓我感到一些振奮,那個男孩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中國人。雷金納德,或許多了解一下底層的人士,對你的研究會有幫助。”

“肖恩,謝謝你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的,不過我現在要研究的不是底層人士,而是一位皇帝。”

“哦,雷金納德,你接受他們的任命了?”

“當然,要不然我為什麼從威海衛趕來呢,總統府聘請我為宣統皇帝的英語老師,內務府還給了我一個御書房行走的頭銜,我對自己說,雷金納德,為什麼不干呢,或許這項工作會讓你終生難忘的。”

一直到最後,寶慶都沒敢說話,到了診所之後,他殷勤的扶兩位洋大人下車,還幫著把車收起來,最後那位看起來比較斯文的先生遞給他一枚五角的小洋以示感謝,寶慶高興壞了,要知道就算拉晚兒從安定門拉到永定門也要不了這個數兒啊,他忙不迭的鞠躬:“謝謝洋大人。”

“我不叫洋大人,我是莊士敦,你可以叫我莊先生。”那人這樣說,不過寶慶沒在意,洋大人就是洋大人,不管姓什麼都是高高在上的洋大人。

在回去的路上,寶慶興奮異常,一輛新洋車要一百塊大洋,自己已經有了五角,距離洋車夢想又近了一步。

  ……

第二天一大早,陳子錕從炕上爬起來,準備和小順子一起去東安市場尋親,開門就看見果兒袖著手蹲在門口,一張臉凍得通紅,清水鼻涕拖的老長。

“姐!恩公起來了。”果兒看見陳子錕出來,沖自家房門大聲喊道。

杏兒推門出來,含羞答答的上前道:“恩公,家裡熬了粥,吃了再走吧。”

陳子錕一點也不客氣,和小順子一起在杏兒家喝了兩大碗白粥,一抹嘴站起來說:“嬸子好點了麼?”

“吃了藥,睡著了。”杏兒說著,臉上沒來由的紅了一下。

“摁,那就好,我走了。”陳子錕拿起鋪蓋卷出門,杏兒追到門口,倚著門框欲言又止,望著那個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

陳子錕和小順子一起來到東安市場甲肆拾叁號,可是這裡根本不是什麼南北貨舖子,而是一家賣錫器的店鋪,老闆也不姓陳,姓張。

“你找陳掌櫃啊,他去年就不干了,把鋪子盤給我了。”張老闆這樣說。

“那您知道陳掌櫃現在哪兒發財麼?”小順子替陳子錕問道。

張老闆搖搖頭:“怕是發不了財了,陳掌櫃三個月前得病死了,靈柩還停在碧雲寺,不知道啥時候送回廣東老家,唉,客死異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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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京大學

陳永仁的死訊像是一盆冷水將陳子錕從頭澆到腳底板,人海茫茫,何處尋覓自己的身世。

沒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大雜院,薛巡長見他又扛著鋪蓋卷折返了,剛想發問,看陳子錕一臉的沮喪,便又把話咽了回去,等了一會兒單獨把小順子叫了出來,了解了來龍去脈後,沉吟道:“是得想個法子了。”

回到自家屋裡,把老伴和兒子叫過來商議:“陳大個子投奔的親戚死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把盤纏都花在給杏兒娘治病上,他有仁,咱得有義,我尋思著先把給寶慶安排的拉包月的活兒讓他先乾著,混份嚼谷再說。”

老伴是個厚道人,答道:“當家的,你看著辦吧。”

這份拉包月的活兒,寶慶已經盼了小半年了,但是聽爹這麼一說,他毫不猶豫道:“行,我教他點拉車的規矩,省的到時候露怯。”

薛巡長很欣慰,拍拍兒子的肩膀:“回頭爹再幫你找個好活兒。”

起身來到小順子家,敲門進去,陳子錕正坐在炕上發呆,見薛巡長進來趕緊起身招呼。

“你坐著吧,甭客氣,我來是有這麼檔子事兒,碰巧有個拉包月的活兒,你要是不嫌棄呢,我就帶你去見工,要是覺著不行,咱就再找。”

陳子錕勃然變色,心說我堂堂雙槍快腿小白龍難道要淪落到拉洋車的地步麼,剛要拒絕,又聽薛巡長說:“那可是大戶人家,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的宅門,聽說主人是南方人,教育部的官兒呢。”

“那行,我試試。”陳子錕脫口而道,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纖細的藍色身影來。

“這就是緣分啊。”他心里美滋滋的想著,嘴上卻說:“謝謝薛巡長。”

“這孩子,客氣個啥,以後大雜院就是你的家,街坊鄰居們互相照應,那是應該的。”薛巡長上下打量著陳子錕,又說:“你這身行頭可得換換了。”

陳子錕看看自己,狗皮帽子、老羊皮襖,高筒氈靴,一副關外老客打扮,似乎是和北京城的環境有點格格不入,北京的天氣也沒有關外那麼苦寒,穿這一身顯得有點過了。

鄰居們伸出了援手,大嗓門的趙老頭把兒子的一套青布棉襖送給陳子錕穿,薛巡長送他一雙結實的皮頭布鞋,小順子又讚助了一頂氈帽,杏兒打了一盆熱水,拿了香胰子和毛巾,讓陳子錕好好洗了把臉,他這張臉有日子沒洗了,硬是洗出一盤黃湯來。

“這鬍子也得剪剪了。”薛巡長領著陳子錕到胡同口剃頭鋪子裡,花三個銅子把鬍子給刮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多了,也年輕多了。

打扮停當,薛巡長拿出一張名片給陳子錕:“拿這個去宣武門內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林宅,就說是周先生介紹的車夫。”想了想又拿了一張地圖給他,“你識字吧?這張地圖拿著,咱北京的路都是東西南北走向,好認。”

“謝謝。”陳子錕給薛巡長鞠躬,這老頭兒熱情細心,真是個好人吶。

一路溜溜達達,來到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找街坊打聽了一下,找到新搬來的林宅門口,如意大門新油了黑漆,兩個銅門環鋥亮,砰砰砰敲了一通,傭人來開門,上下打量他一番,“新來的車夫?”

  “對,我是周先生介紹來的。”

  “跟我來吧。”

進了大門,傭人讓他在倒座房門口等著,自己進去報告,不大工夫果然看到林先生陪著一個穿長衫戴眼鏡留鬍子的中年人出來,林先生顯然沒認出陳子錕就是在火車站送錢包的那個人,簡單問了他幾句話後就說:“可以的,你就在我家幹吧,先把李先生送到北京大學去,哦,今天反正沒什麼事,你再接李先生下班。”

陳子錕很不樂意,小姐沒見著,先拉糟老頭子,真晦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忍,陳子錕把洋車從庫房里拉出來,故作嫻熟的抽出毛巾撣了撣,請那位李先生上車。

李先生和林先生道了別,坐著陳子錕的洋車往北大方向去了,路上嘴還不閒著,問長問短的,哪兒人,多大了,一個月賺幾個錢,夠不夠吃之類的廢話一大堆,要不是看他人挺和善,陳子錕才不願意搭理他呢。

北京大學位於紫禁城東北角,地方很好找,是一棟四層的紅磚樓,李先生就在這里工作。

“小陳啊,你把車停在門口就行,丟不了,你進來暖和暖和。”李先生說。

陳子錕跟著李先生進了大樓,迎面過來一些大學生,都尊敬的稱呼李先生為“李主任。”

李先生的辦公室在東南角,一些學生正聚集在這裡議論著什麼,看到李先生進來,有人站起喊道:“李大釗先生來了,大家靜一靜。”

他們坐在屋裡激烈的討論著什麼哲學、思想之類的玩意,陳子錕蹲在門口就覺得滿腦子蒼蠅在飛,站起來四下里遊逛,大樓裡學生們都穿著藏青色的學生裝,銅釦子鋥亮,學生帽端正,教員們或西裝革履,或長衫馬褂,唯獨陳子錕一身格格不入粗布短打,旁人見了都為之側目,只有他不以為意。

陳子錕溜達到一間教室門口,透過門縫看到講台上站著一位斯斯文文的先生,頭髮一絲不苟,金絲眼鏡儒雅大方,毛嗶嘰雙排扣西裝筆挺,正對下面說道:“不是我不允你,實在是北京大學有自己的製度,所以請您出去。”

再看台下,前排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頭髮向後背著,下巴上一顆痣,穿的是半舊的藍布棉袍,和周圍學生相比略顯寒酸,他面帶愧色,正要起身,卻聽到門口傳來冷冷的質問之聲:“北大就這德行?”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門口,只見一個穿舊棉襖的苦力站在那兒,忿忿不平的樣子。

“這位工友,你為何對北大有此成見?”雙排扣西裝先生倒也不生氣,客客氣氣的問道。

陳子錕一點也不怵,朗聲道:“大學之大者,不在於名氣大,校舍大,而在於人的心胸之大小,鄉間私塾都允許讀不起書的孩子聽課,堂堂北京大學卻容不下一個旁聽生麼?”

教室里頓時炸了窩,學生們交頭接耳議論起來,講台上的雙排扣西裝先生和煦的笑了:“你說的對,大學就要有大學的胸襟,毛同學,你可以坐下聽講了,這位工友,如果你有興趣,不妨一起上課。”

陳子錕瞅瞅黑板上,五個粉筆字“中國文學史”,頓感無趣,正要拒絕,忽然看到教室角落裡坐著一個藍色的纖細的身影,頓時眼睛一亮,昂然進了教室。

毛同學率先鼓起掌來,然後是全教室的同學一起鼓掌,最後連雙排扣先生也微笑著鼓起掌來,熱烈的掌聲是為這位敢於走進大學課堂的工友所鼓,更是為北大的寬容,北大的胸襟和氣魄而鼓。

陳子錕洋洋得意,在毛同學身邊找了個位子坐下。

“幸會,湖南一師毛潤之。”毛同學向他伸出了手。

陳子錕有些躊躇,對方報出字號,自己是不是也把雙槍快腿小白龍的字號報一下?轉念一想,這裡可是北京大學,斯文所在,還是低調些吧。

“久仰,邊城浪子陳子錕。”陳子錕隨口杜撰了一個比較拉風的字號,伸手和毛同學握了握,問道:“這老師是誰啊,他的課很好聽麼?”

毛同學說:“這是胡適之教授,白話文革命的倡導者。”

陳子錕點頭道:“哦~~不認識。”

旁邊的同學將手指放在唇上:“噓,小聲點。”

  兩人趕緊不再說話,認真聽講。

胡教授在台上引經據典,同學們聽的津津有味,唯有陳子錕的心思不在聽課上,裝模作樣的坐著,一雙眼睛不停地往林家小姐身上踅摸。

林小姐今天穿一套玉白色棉袍,教室裡暖和,白圍巾就沒圍,一手捏著鋼筆,一手托著腮,入神的盯著台上英俊瀟灑的胡教授,渾然沒有註意到一雙賊眼正看著自己。

不大工夫,下課鈴響了,毛同學起身對陳子錕道:“我還有事,告辭了。”

“哦,告辭。”陳子錕心不在焉的一拱手,目光卻黏在林小姐身上,那個纖細的身影蹦蹦跳跳的和兩個女同學一起出去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尾隨過去搭訕兩句,今天的行動才算成功,陳子錕暗想,出了教室一路跟在林小姐身後,穿過長長地走廊,卻見那三個女學生進了一扇門,門上木牌子寫了兩個字“女廁”。

陳子錕面紅耳赤,急忙回身,卻和一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是個校工。

“大個子,李主任找你呢,一樓圖書館,趕緊過去吧。”

“好嘞。”陳子錕戀戀不捨的回望女廁一眼,下樓來到圖書室,卻發現了一位剛認識的朋友,毛同學正在動作麻利的整理報紙。

“毛同學,你也在這裡啊。”陳子錕打了個招呼,眼睛四下里尋找著李主任。

“其實我是圖書室的助理員,有機會就去蹭課聽。”毛同學的湖南口音頗重,但在陳子錕聽來,卻沒有任何障礙。

“我還想問你呢,湖南一師是什麼字號?湖南陸軍第一師麼?”陳子錕問道。

毛同學並未恥笑陳子錕的孤陋寡聞,認真的答道:“湖南公立第一師範學校,簡稱湖南一師,我就是那裡畢業的。”頓了頓,又感慨道:“一師是個好學校。”

陳子錕雖然聽不太懂,還是嚴肅地點了點頭:“哦,原來如此。”

忽然遠處傳來爽朗的笑談聲:“蔡元培說過,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一個人力車夫竟然有和鶴卿同樣的見解,怪不得讓胡適啞口無言呢。 ”

原來是李大釗和陳獨秀一起走了過來,李大釗笑問道:“小陳啊,沒想到你還有如此見識,不上學可惜了,對了,只知道你姓陳,你有名字麼?”

陳子錕說:“有,我叫陳子錕。”

李大釗頓感興趣,這可不像是苦力的名字,他招招手把陳子錕叫到一張桌子旁,拿出毛筆和宣紙說:“你能寫自己的名字麼?”

“會。”陳子錕捏住了毛筆,鬼畫符一般在宣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大釗卻暗暗搖頭,看他拿筆的姿勢就知道,根本沒受過教育。

雖然陳子錕三個字趴在宣紙上像是三個屎殼螂,但陳獨秀還是讚道:“不錯,錕者,寶劍也,不如我送你個字吧,姓陳名子錕,字昆吾,守常兄,你看如何?”

李大釗笑道:“仲甫兄取得字豈有不好之理,昆吾既有貴重之石之意,又有寶劍之意,實乃好字,小陳,還不謝謝陳教授。”

陳子錕心驚道,這教授果然本事大,竟然能猜到我脖子上玉佩刻的字,當真了不起,他躬身道謝:“謝謝陳教授賜字。”

李大釗和陳獨秀相視一笑,都覺得乾了件有意義的事情。

“對了,小陳,我這會兒不回家,你先把林府小姐送回去吧。”李大釗說道。

  陳子錕不由得虎軀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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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林家車夫

盼什麼來什麼,陳子錕幸福的差點撲上去親李先生一口,但多年從事土匪工作的經歷讓他養成了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性格。

“好,林小姐在哪裡?”陳子錕淡定無比的問道。

“就在門口,哦,你不認識林小姐吧,我讓老張帶你去。”李大釗找了個校工,讓他領陳子錕到門口。

林小姐和另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女學生正站在門口廊下,像個小女孩般戴著絨線帽子和掛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冷的直跺腳。

“林小姐,您家的車夫來了。”校工把陳子錕領到跟前介紹了一句就離開了。

“原來你是我們家的車夫啊。”林小姐輕輕的驚嘆了一聲,興奮地晃著旁邊眼鏡女生的肩膀說:“王月琪,就是他一番話贏得了胡適先生的掌聲,還被邀請進課堂聽課呢。”

林小姐的南方國語嗲嗲的,糯糯的,陳子錕骨頭都酥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桿,單手叉腰,擺了個自以為很英偉的造型。

王月琪扶了扶眼鏡,一口北京話流利無比:“林文靜,你爸爸哪裡找來這麼有文化的車夫?趕明兒我家也找一個。”

林文靜驕傲地說:“我爸爸當然厲害了,不過這樣有文化有素養的車夫可不好找,興許全北京就一個呢。”

王月琪撅嘴道:“那我不管,下回把車夫借給我用用。”

陳子錕瞧著王月琪胖臉上的雀斑,心中暗罵:借你妹!不過二櫃他老人家曾經講過聖彼得堡貴族們泡妞的規矩,要想征服一個女人,必先征服她的閨蜜,看來對這個雀斑妹還要採取懷柔政策才行。

“林小姐,上車吧,我送您回家,還有這位王小姐,如果順路的話,不妨一起。”陳子錕微笑著說,他向來對自己的笑容頗為自信,多少大車店戲雙人轉戲班子裡的老娘們為此神魂顛倒,可自己一直守身如玉,等的就是林小姐這樣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兩位小姐居然對自己迷人的笑容視而不見,自顧自的上了車,王月琪還沒心沒肺地笑道:“林文靜,你家車夫真有意思,還會藉花獻佛呢,他怎麼知道咱們是鄰居。”

陳子錕準備好的台詞又沒派上用場,在他的構想中,林小姐應該羞答答的問他:“你叫什麼名字?”然後自己就可以很冷酷很裝逼的說,我叫陳子錕,字昆吾,是陳獨秀教授幫我取的字。

可惜這都成了泡影,兩個女孩根本沒興趣知道一個車夫的名字,徑直上了洋車吩咐道:“阿叔,回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

阿叔,又是阿叔,陳子錕的心都碎了,心說我鬍子都刮了怎麼還阿叔啊,蒼天啊,老子可是風華正茂的小青年啊。

行,那老子就讓你們這倆小妞見識一下什麼叫飛毛腿,陳子錕拉起洋車飛一般的向前奔去,王月琪咯咯笑著:“車夫,跑快點,追上前面那輛車。”

陳子錕抬頭一看,前面有一輛紫漆洋車,拉得飛快,車廂後面有塊銅牌,上寫“徐府自用”字樣。

哼,你個胖眼鏡妹也敢對老子發號施令的,陳子錕心頭火起,不但沒有加速,反而腳步放慢下來,從飛奔變成了慢跑。

“林文靜,你家車夫是不是沒吃飽啊。”王月琪故意揶揄道。

林文靜輕聲道:“阿叔,麻煩你快點,前面是我們的同學,我們有事情找他。”

陳子錕這才加快了腳步,蹭蹭蹭追上了前面那輛洋車,和它齊頭並進,車上坐著一位英俊少年,黑色嗶嘰的學生裝,七粒銅扣鋥亮,學生帽下是一張文質彬彬的臉。

“徐庭戈,徐大學長,你怎麼走的這麼快?”王月琪尖聲道。

英俊少年扭頭看了看她倆,眉頭一皺:“有事麼?”

“我就是想問你,禮拜一有辜鴻銘先生的課,你去聽麼?”

“哦,辜先生的課我是一定會去聽的。”

  “太好了,我們也去。”

“你們預科生也喜歡聽辜先生的課麼?”

“學貫中西通九國外語擁十三博士學位的奇人傳經授業,誰不喜歡。”

徐庭戈和王月琪說著話,林文靜卻低著頭一言不發,陳子錕心裡一陣欣慰:還是我們家靜兒有教養懂規矩啊,大街上男女公然對話,成何體統,這王月琪當真不是好孩子。

他卻沒注意到,徐大學長的車夫已經開始和自己較勁了,拉包月的車夫通常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尤其是給大宅門拉車的,更是人力車界的精英人物,身高腿長,爆發力和耐力俱佳,拉車的技巧也很高超。

徐家的車夫穿一身利索的青布棉襖,扎著腿帶,透著精神勁兒,他不屑的瞥著陳子錕,腳下加快,超出半個車位來。

陳子錕大怒,真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連個拉車的都敢和我雙槍快腿小白龍叫板了,難道老子字號中的快腿二字是浪得虛名的麼!他撒開兩腿加快了腳步,反超了徐家的洋車,那邊的車夫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速度,兩人你追我趕的,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徐家的洋車往東安門方向拐彎了,臨走前那車夫還頗為矜持的衝陳子錕點點頭,大有英雄相惜之感。

“學長再見。”王月琪戀戀不捨的揮舞著手帕,悄悄對林文靜說:“怎麼樣,很帥吧,學長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嗯,好帥。”林文靜點點頭。

“帥個屁,一看就知道是個草包。”陳子錕心中暗罵。

好在王月琪的家就在附近了,她下車自己走回去,陳子錕終於等到了和林文靜單獨享受二人世界的機會,他偷偷回頭,剛想搭訕,卻見林文靜秀眉緊蹙,完全沒了剛才的活潑開朗。

“我媳婦一定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了。”陳子錕的心隱隱作疼,憐惜不已,籌措好的台詞又咽回了肚裡。

到了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的林宅門口,小姐下車進門,陳子錕也把車搬進了院子裡,傭人林媽過來說:“阿陳,太太叫你。”

林先生和林太太都在倒座房客廳裡坐著,手裡捧著茶碗,一副主人的架勢,陳子錕進門垂首肅立,不卑不亢。

太太上下打量著陳子錕幾眼,鼻翼翕動了兩下,撇著上海味的國語說道:“小陳是吧,你先出去一下。”

還沒說話就先讓出去,陳子錕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好先出去了,剛出門就聽到太太說:“這個車夫不好,滿身的臭味,咱們家不能用不講衛生的僕人。 ”

陳子錕大怒,低頭嗅一嗅,雖然有些味道但並不過分啊,再說男人哪有不臭的,臭點更健康呢。

林先生慢條斯理的說:“這樣不好吧,他可是部裡周樹人介紹的車夫,不能駁了周先生的面子。”

太太說:“這樣的話……讓他專門送文靜上學算了,工錢也可以少給一些,還有,不能讓他住在咱們家。”

林先生還在游移不定,陳子錕卻心花怒放,別說少給幾個工錢了,就是每月倒貼幾塊大洋他都樂意。

以後我就是媳婦兒的專職車夫了,陳子錕美滋滋的想著,開始自行腦補:

細雨濛蒙,自己拉著洋車經過一條悠長的雨巷,林文靜撐著紙傘婷婷玉立在巷尾,宛如一朵結著愁怨的丁香花……

“阿陳,太太讓你進去。”林媽打斷了陳子錕的美夢,他慌忙擦一下嘴上的涎水,再次進入客廳。

“阿陳,先生和我都不大用車的,你只要送小姐上學,送少爺上幼稚園就行,家裡的活兒有林媽張伯他們照應著,也不用你幫忙,沒事的時候你就掃掃地,澆澆花,擦擦桌子什麼的,我們剛搬來不久,房屋還沒打掃完畢,你還是回家住吧,也方便點。”太太看也不看他,兩片薄嘴唇上下翻飛道。

“成,太太怎麼說就怎麼辦。” 陳子錕裝作很憨厚的樣子說道。

“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洗個澡換身衣服,明天是禮拜天,不用過來,後天早上七點半再過來吧。”大約是看陳子錕好欺負,太太根本沒提工錢的事兒。

“那我先走了,太太回見,先生回見。”陳子錕一鞠躬,轉身走了。

  ……

“大姑娘美來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陳子錕一路哼著小調走回了宣武門外柳樹胡同的大雜院。

院子裡喜氣洋洋,一個漢子被街坊鄰居們圍在中央噓寒問暖,他頭戴製帽,身穿藍色的鐵路制服,腳旁放著一隻皮箱,臉刮得鐵青,渾身上下乾淨整潔,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精神頭,小順子、寶慶、果兒都圍著他打轉,興奮異常,大叔大伯們手裡也都多了一支大前門香煙,一個個喜笑顏開。

“你就是陳子錕吧?我聽過你的事情,昨晚多虧你了。”那漢子發現了陳子錕,分開眾人走上來向他伸出了右手

陳子錕知道這是新派人的做法,這叫握手,和抱拳作揖是一樣的,他毫不猶豫的伸​​出右手和大海握了一握,感到對方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充滿了力量。

“我叫趙大海,在鐵路上工作,你要是不嫌棄,就跟著他們喊我一聲大海哥吧。”

“大海哥。”陳子錕喊道,他從第一眼就看出這漢子身上有一種極具感染力的灑脫與豪邁,同樣的氣質他只在大瓢把子身上發現過。

“大海你個臭小子,一年到頭不挨家,好不容易回來過個年,連屋門都不進,娃兒都不認識你了。”昨天那個大嗓門老頭笑呵呵的訓斥道,看眉眼他們爺倆挺像,應該是一家子。

“爹,我知道了。”趙大海提起了皮箱,拍了拍陳子錕的肩膀:“兄弟,有事你說話。”說罷笑笑進屋去了,院子裡的鄰居們閒扯了一會兒也都散了,從他們的交談中陳子錕知道趙大海是京漢鐵路鄭州段的技術工人,早年跟詹天佑在京張鐵路上乾過,在院子裡算是有身份的體面人。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17 PM

第八章 天橋

雖然嫣紅沒在接客,但小順子也不願意回家待著,而是和陳子錕一起進了杏兒家,屋裡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怪味道,小順子聳聳鼻子問道:“杏兒姐,這是什麼味?”

杏兒說:“上午洋醫生又來了,給娘打了一針,又給了兩瓶藥水,一瓶兌了水灑在屋裡,一瓶擦洗傷口,味兒是怪了些,對俺娘的病有好處。”頓了頓又說:“錕哥兒,我娘找你有話說。”

陳子錕撓撓頭:“大嬸找我能有啥事。”說著走進里間屋,杏兒娘手術過後還不能下床,面容蒼白消瘦,半躺在炕上,頭上纏著額帶,身前放著一個針線筐,見陳子錕進來,便拿出鞋墊、襪子和手套說:“孩子,試試合適不?”

鞋墊針腳密密匝匝,暖和厚實,襪子和手套也新做的,陳子錕拿著鞋墊,眼角有些濕潤,喉頭有些澀。

“錕哥兒,你咋哭了?”杏兒小心翼翼的問道,小順子也莫名其妙,陳大個屬什麼的,說哭就哭連醞釀情緒都不用。

“我……沒娘。”陳子錕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杏兒娘也一陣心酸,多苦命的孩子啊,她招手道:“孩子,這兒以後就是你的家,杏兒,給你錕哥兒倒茶。”

杏兒手腳麻利的很,拿了兩個粗瓷大碗,把爐子上燉著的洋鐵壺提下來,沏了兩碗茶給陳子錕和小順子喝。

陳子錕走了半天路已經渴了,端起碗來吹吹就喝,咂了一口後納悶道:“小順兒,這水咋和你家的不一樣啊?”

小順子笑道:“好喝是吧,這可是杏兒姐拿雪水燒的茶,我們家那是苦水井的水,有錢人家用來洗衣服的水,當然不好喝。”

陳子錕不由地看了杏兒一眼,杏兒臉紅紅的,捻著衣角,一甩大辮子出屋去了,這幕情景被剛進門的寶慶看到,心中不禁一酸,嘴上卻道: “陳大個兒,小順子,大海哥請你們過去商量事。”

兩人不敢怠慢,給杏兒娘打了招呼,來到大海家的北屋,兩明一暗的房子,窗明幾淨,爐火正旺盛,趙大海盤腿坐在炕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小媳婦抱著孩子坐在旁邊,看到小兄弟們進來,笑一笑抱著孩子進里屋去了。

趙大海招呼他們坐在炕沿上,指著炕桌上的二鍋頭和炒豆腐、花生米說:“沒吃就用點。”

大家都推說吃過了,大海不依,拿了一個印著鐵路標誌的洋鐵口杯倒了滿滿一杯二鍋頭說:“杯子就一個,咱們輪流喝。”

陳子錕第一個接過杯子,一仰脖,乾了,拿袖子抹抹嘴說:“夠勁,不過比燒刀子還是差點火候。”

“兄弟是關外來的?”趙大海眼睛一亮。

“可不是麼,他是從奉天到北京投親的。”不用陳子錕開口,小順子就眉飛色舞的把他的經歷講述了一遍,趙大海聽罷,沉吟片刻道:“既然找不到親戚,你就先在這兒住下吧,小順子家裡不方便,你們都住我這裡,人多也熱鬧。”

“那敢情好。”沒等陳子錕答應,小順子先同意了,陳子錕更是沒理由拒絕,嫣紅的客人不分時候的來光顧,住在那裡確實尷尬。

趙大海又說:“趕明兒都早起,跟我幹活兒去,年關活兒多,一天弄個塊把錢不成問題。”

大家就都說好,當天的晚飯是在趙家吃的炸醬麵,一邊吃一邊聽大海哥講鐵路上的事情,講漢口的花花世界,陳子錕也聽的津津有味,對趙大海愈加的佩服起來。

一直講到外面天都黑透了,趙大海才掏出一塊銀殼鐵路懷錶看看說:“時候不早了,睡下吧,明兒早起。”

夜里大家都沒睡好,大海哥和媳婦在里屋鬧騰的厲害,聽的幾個小兄弟面紅耳熱的。

第二天清晨,陳子錕被院子裡的風聲驚醒,爬起來趴在窗邊一看,趙大海只穿了件白布小褂在院子裡練拳,一套少林拳虎虎生風。再看身畔寶慶和小順子都睡得正香,他便悄悄披衣下床走到門口觀看,看到精彩處不由叫了聲好。

趙大海並不回頭,繼續將這一套拳練完,面不改色心不跳,頭上升起一團團白霧,拿起毛巾擦著汗水,問陳子錕:“兄弟,你練過拳?”

“沒有。”陳子錕搖搖頭,他說的是實話,當鬍子靠的是膽子和槍法,真要貼身肉搏也不講什麼套路,用大瓢把子的話說,拳法都是花架子,騙人的玩意。

趙大海也只是隨口一問而已,陳子錕既然說沒練過他也就不再追問,穿上鐵路制服​​,從牆頭上搓了兩個雪蛋子徑直走進屋去,塞到小順子和寶慶的被窩裡,嚷道:“古人聞雞起舞,我們新時代的青年也要早起健身,不能把大好光陰浪費在被窩裡。”

兩人不情願的爬起來,睡眼惺忪的在院子裡洗了把臉,大海的媳婦已經預備了早飯,大夥兒就著鹹菜吃窩頭喝稀粥,吃完一抹嘴,出門幹活去了。

四人走在清晨的胡同里,天清冷清冷的,少年們的心卻是滾熱的。

“大海哥,我們是不是去山澗口那兒等活兒去?” 寶慶自以為聰明的問道。

趙大海鄙夷的一笑:“活兒不是等來的,要找才行,咱們直接去永定門火車站,我有朋友在那。”

永定門火車站是客貨混運車站,時值冬季,煤炭運量最大,每天都需要大批的苦力,趙大海的朋友就在煤場上班,一支大前門遞過去,什麼話都好說,朋友拿了四把鐵鍁說:“兩人一個車皮,卸吧,虧待不了你們。”

兄弟四個拿了鐵鍁爬上車去,呸呸朝手心吐口唾沫一搓,掄起大鍁就開練,都是血氣方剛的壯小伙子,幹活那叫一個麻利,卸了半個鐘點身上就熱了,把大棉襖脫了,棉帽子摘了,繼續甩開膀子乾活,頭頂上白霧騰騰,就像是小火車頭似的。

就這樣一直幹到下午一點鐘,兩車皮煤炭卸完了,管事的過來給了八塊大洋,一人兩塊響噹噹的袁大頭拿在手裡,心裡那個美啊,走路都帶風。

“去哪玩?”小順子掂著手裡的大洋問道。

“天橋,洗澡吃飯聽大戲。”趙大海伸手向南遙指,豪氣雲天,大夥兒頓時興奮起來。

天橋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天壇西邊,橋北兩側茶館澡堂飯鋪估衣鋪,橋西有鳥市,小食攤子、賣藝耍把式說相聲唱打鼓的,是老北京最好玩的去處。

四人先找了一家小澡堂子,門臉不大,名頭不小,牌子上寫三個字“華清池”。進去之後,把衣服脫了交給伙計,每人領一個小木牌,走進熱氣騰騰的澡堂子,就見大池子裡一潭灰濛蒙的熱水,池子邊上飄著污濁的髒沫,看起來和煮沸的火鍋似的

“混湯養人,最好不過了。”趙大海伸手試了試大池子裡的溫度,覺得不過癮,又試了試旁邊小池子的水溫,咂嘴道:“今兒澡堂子改湯鍋了,這是要殺豬褪毛還是咋滴?”

小順子也過來試了一下水溫,手飛速縮了回來直吹氣:“燙死了!”

寶慶一看這陣勢,連摸都不敢摸了,陳子錕的好勝心卻上來了,一隻腳伸進了大池子,覺得也不是那麼燙,於是在滿澡堂驚訝的目光中坐進了小池子。

小順子的嘴張的能塞進雞蛋,寶慶的眼睛瞪得牛蛋那麼大,連一向沉穩的大海哥都不禁暗暗嘆服,這小子非等閒之輩啊!

陳子錕倒沒覺得什麼,自從奉軍半年前前圍剿開始,他就沒洗過澡,整天在老林子裡鑽來鑽去的,睡覺都不帶脫衣服的,為了防凍,身上腳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牛油,時間久了結成硬殼,再加上新陳代謝下來的皮膚、角質層什麼的,身上結了一層護甲,平時用手輕輕一撮就是一個大泥蛋子,有這層寶貝在,何懼滾水。

燙了一會兒,身上的硬殼軟了,陳子錕用手全身上下狂搓一陣,搓掉了起碼二斤陳年老垢,皮膚都發紅了,爬出來用瓢舀水往身上澆了澆,衝掉一條條的老灰,再往小池里里邁,腳剛進去就閃電般縮了回來。

“媽了個巴子的,燙死老子了!”陳子錕再看自己的腳,都紅了。

眾人面面相覷,陳大個這是咋的了,剛才還皮糙肉厚的,現在卻怕燙了。

唯獨趙大海看出了個中玄機,笑問道:“兄弟有日子沒進澡堂子了吧。”

陳子錕咧嘴一笑,原地跳了兩下,經年老灰去掉之後,頓覺身輕如燕。

一個眉清目秀的伙計過來招呼道:“大海哥,啥時候回來的?”

“啊,昨兒回的,那啥,幫我對面二葷鋪要兩毛錢蓮花白,一個軟溜肉片,一個京醬肉絲,要寬汁兒,再來二斤抻面,一大壺高碎。”大海躺在池子裡享受著,隨口吩咐道。

“大海哥,您在鄭州待了半年,飯量見漲啊。”伙計打趣道。

“廢話,沒看見我帶了三個兄弟麼,麻溜的,乾了一上午活兒,累了。”

“好嘞,我這就讓學徒給您點菜去,要不我給您按一按,鬆鬆骨解解乏。”伙計說。

“那敢情好。”大海瞇著眼睛說。

躺在不遠處,臉上蓋著毛巾的漢子忽然掀開了毛巾睜開了眼睛:“這話怎麼說的?你丫不說今天手酸麼,怎麼給別人就能鬆骨,給爺就不行?合著爺的錢就不是錢?”

說著他站了起來,肥碩黝黑的身上文著一條張牙舞爪的下山猛虎,脖頸後的槽頭肉一晃一晃的,甚是威風。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18 PM

第九章 耍把式的大姑娘

黑大漢擺明了來者不善,趙大海卻絲毫不以為意,和顏悅色對伙計說:“小李子,你先給這位爺鬆骨吧,我還得泡一會。”

伙計白淨面皮上紅了紅,低下頭對趙大海說了句話,趙大海嘴角也浮上了笑意,對那黑大漢說:“這位爺,您要是想瀉火,那得去八大胡同,或是找窯姐兒,或是找相公隨您的意,你在這小澡堂子鬧騰算哪門子事兒?”

黑大漢頓時大怒:“小子,你混哪裡的? 也敢跟爺叫板?”

趙大海冷笑道:“少他媽爺長爺短的,你大海爺爺在天橋混的時候,你丫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玩泥巴呢。”

陳子錕被他們的對話搞得五迷三道,小聲問小順子:“咋回事?這人想幹啥?”

小順子鄙夷道:“八成是看中搓澡的小李子了,想揩油呢。”

陳子錕仔細看看那伙計,唇紅齒白五官俊秀,四肢細長皮膚細嫩,端的是個美少年,不過再俊秀也是個男人啊,那黑大漢的趣味當真噁心。

彷彿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小順子低聲解釋:“俗話說得好,三扁不如一圓,操屁股就是過年,我估摸著這孫子糾纏小李子有段時間了,一直沒能上手。”

“哦?你也認識他?”陳子錕道。

“華清池的小李彥青誰不認識啊。”小順子說。

“小李彥青?李彥青又是誰?”陳子錕還想再問呢,那邊已經劍拔弩張起來,澡堂子里赤膊相見,體格強弱一目了然,黑大漢雖然身軀龐大,但滿身贅肉,和一身腱子肉的趙大海相比立馬相形見拙,再說這邊還跟著三個後生呢,除了小順子瘦點,陳子錕和薛寶慶也都是牛犢子似的壯小伙。

“小子,有種別走。”黑大漢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爺爺不走,吃飽喝足等著你!”趙大海朗聲道。

小順子興奮起來:“有好戲看了,敢和大海哥叫板,我看他是瞎了眼。”

寶慶卻有些膽怯:“他要是叫人來怎麼辦?”

趙大海聞言將兩隻缽盂大的拳頭握的咔吧咔吧直響道:“叫人好啊,越多越好,我這一雙拳頭也有小半年沒開葷了,今兒也過過癮。”

泡個熱水澡,渾身舒泰,小李子又幫趙大海按摩了一下肩膀胳膊後背,陳子錕看到大海身上不少刀疤,心裡暗暗驚嘆,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看來大海哥當年也是個滾刀肉級別的。

對面二葷舖的酒菜送來了,四人赤條條的坐起來喝酒吃飯,兩毛錢能買一斤蓮花白,兩個菜都是寬汁兒,吃喝完了把菜湯往抻面海碗裡一倒,每人半斤抻面,稀里嘩啦進了肚子,躺在床上舒坦的打著飽嗝,拿著茶壺滋溜滋溜的喝著高碎,等著那黑大漢搬援兵來打架。

趙大海渾然不把打架當回事,躺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嚕,寶慶有些心神不定,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小順子倒是惟恐天下不亂,躺在床上大嚼澡堂子的青蘿蔔,陳子錕還沒弄懂剛才的話,繼續問道:“李彥青到底是啥人啊?”

“李彥青你都不知道啊,直隸督軍曹錕身邊的大總管,據說就是個搓澡捏腳的出身,論起來小李子還是他的族侄呢,你看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保不齊哪天也有個大官看中他,那可就發達了。”小順子神氣活現的講著古,卻沒注意到陳子錕的表情,一副吃了蒼蠅般的樣子。

男人要靠色相發達,比吃軟飯還他媽噁心啊,陳子錕不由得又看了小李子一眼,還別說,這小子若是化了妝,真比女人還女人。

等了一個鐘頭黑大漢還沒來,趙大海已經打了一個盹了。

“那孫子慫了,不敢來了,咱逛天橋去。”大海哥伸了個懶腰,寶慶終於鬆了口氣,小順子卻意猶未盡,沒看到大海哥發威揍人,很是遺憾。

穿衣服會賬,趙大海掏出一塊銀洋扔在櫃上,小兄弟們都很自覺的不和他爭著付錢,有大哥在這,哪有他們掏錢的道理。

洗澡加吃飯,一共花了五毛錢帶點零頭,掌櫃的主動把零頭讓了,看這幾位的架勢是要去逛天橋,便找了一大堆銅元銅子給他們,趙大海把零錢揣進兜里,帶著三個小兄弟昂然去了。

出了門,趙大海習慣性的掏出那塊銀殼鐵路懷錶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天橋正是熱鬧的時候,漫是人聲市聲,到處是紮堆的人。

兄弟四個抄著手,溜溜達達聽相聲,聽大鼓,忽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喊:“大海叔!”趙大海回頭一瞧,就見一個少年從人堆裡擠過來,身上穿著軍裝,領子上銅牌上刻著交通兩個字。

“小勇是你啊。”趙大海眉開眼笑,拉住少年的手上下打量,“幾年沒見,長這麼高了。”

轉頭對眾兄弟說:“這是我同事的兒子,趙家勇,早年在京張鐵路工地上我們住一塊,今後大家多親近。”

又問趙家勇:“你啥時候進護路軍吃糧了,在哪兒當差?”

趙家勇說:“我爹嫌我沒有一技之長,就托交通部的朋友送進護路軍吃糧,現在前門站給張排長當勤務兵。”

說著他看到了陳子錕,眼睛一亮道:“你不就是那個關外老客麼,玩槍玩的特熟的那個。”

  陳子錕笑笑:“瞎玩。”

大家都沒當回事,在關外討生活的人,亦商亦匪的多了去了,陳子錕這樣身手利索的小伙兒,要是不玩刀槍才叫奇怪。

趙大海笑道:“你們認識啊,那太好了,跟我們一起玩吧。”

不遠處拉洋片的大聲吆喝著:“往裡瞧往裡瞧,大姑娘洗澡了。”小順子的眼睛斜過去,喉頭咕噥一聲,大夥兒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另一個方向鑼鼓齊鳴,有人高聲叫好,人群圍的一層層,趙大海眼睛一亮:“耍把式的,走,看看去!”

五人上前圍觀,只見人叢中有一位勁裝少女正在翻跟頭,腰帶殺的緊緊地,小蠻腰不盈一握,胸前卻山巒起伏,一張俏臉更是英氣勃勃,一路跟頭翻過去,穩穩落地,臉不紅心不跳,拱手四下作揖:“老少爺們們,獻醜了!”聲音清脆婉轉如黃鶯般。

一片叫好聲響起,少女暫且回去歇著,敲鑼的中年漢子出來了,手持一把寶劍要表演吞寶劍的絕活,一番陳芝麻爛穀子的定場詞之後,老爺子舉起寒光閃閃的寶劍,仰面朝天,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吞的很吃力,很艱難,看客們也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一個不小心,劍尖從老爺子背後穿出來。

幾分鐘後,寶劍終於被吞了下去,只留下劍柄和一小截劍身在外面,漢子依舊仰面朝天,保持著直立的姿勢,少女砰砰砰敲了一頓鼓點,拿了個銅鑼出來說:“老少爺們們,有錢的捧個錢場,有人的捧個人場。”

銅子兒雨點般撒進來,把銅鑼砸的咣咣響,趙大海也丟了一大枚進去,他是長混天橋的,豈能看不出裡面的把戲,但是行走江湖賣藝的都不容易,也犯不上說破砸了人家的飯碗。

少女並不急著去撿地上的錢,拱手道謝,漢子也慢慢將寶劍從喉嚨裡一點一點拽了出來,最後全部拔出,觀眾們再次叫好。

陳子錕心里挺納悶的,這麼長這麼鋒利的寶劍,怎麼就能從喉嚨一直插到肚子裡呢,難道這老頭的喉嚨是鐵打的?不應該啊,他年輕性子直,把懷裡藏著的刺刀拿了出來,高高舉起:“爺們,吞這個試試?”

那漢子定睛一看,知道是砸場子的來了,趕忙抱拳道:“這位爺,咱們爺倆初到寶地,沒來及拜會,還請您海涵。”

他這樣低聲下氣的一說,陳子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客們卻被挑動起來了,起著哄讓賣藝漢子吞陳子錕拿出的刺刀。

那可是正兒八經的金鉤步槍刺刀,足有一尺五長,鋼口極好,小樹苗一刀下去都能斬斷,要是真往喉嚨裡塞,那還不要了親命,漢子下不來台,只是不停賠罪,看客們喝起了倒彩:

“你丫是耍把式還是變戲法的啊。”

“下三濫的功夫,還敢到天橋來?”

“什麼玩意啊,跟師娘學的吧。”

“回去再練幾年,再來獻寶吧。”

漢子麵紅耳赤,無地自容,那少女俏臉生寒,一雙眼睛惡狠狠盯著陳子錕,彷彿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忽然後面一聲喊:“小子,原來你們在這兒啊,爺找你們半天了!”

回頭一看,原來是澡堂子裡那位黑大漢,他身後還跟著十幾個地痞流氓。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18 PM

第十章 大酒缸

黑大漢果然找來了,看他身後那十幾個人,都是短打的扮相,有幾位腕子上還帶著綴銅釘的護腕,敞著棉襖的前襟,露出碩大的銅頭板帶,渾身透著跋扈勁兒。

陳子錕看看對方的人,再看看自己這一邊的人,寶慶雖然壯實但是膽小,小順子雖然機靈但是瘦弱,趙家勇那是萍水相逢,把人家拉進這場是非不地道,能打的也就是大海哥和自己了,和雙拳難敵四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架不住人家十幾口子一擁而上啊。

關外人性子野,雞毛蒜皮大的事情都能抄刀子殺人,為了爭一口氣動了傢伙傷了性命的事情陳子錕見過不少,既然今天這個事兒擺明了不能善罷甘休,陳子錕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還沒等雙方對上話,抽出懷裡的刺刀一個餓虎撲食就把黑大漢給揪住了,鋒利的刺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媽了個巴子的,誰敢動我先抹了他!”陳子錕咬牙切齒,凶相畢露。

他這一手不但把黑大漢一幫人嚇住了,也把趙大海嚇住了,這話怎麼說的,還沒開場白呢就直接進行最後一步了,俺們北京爺們不是這麼玩的啊,就算帶了人來也不一定當場開打,要先報字號,再講數,通常混天橋這一塊的互相都認識,很容易就能找到雙方都相熟的,到茶館吃碗爛肉麵說和說和,一場危機就算化解,遇上性子直的興許還能交上朋友,就算遇上不識相的,非要動手,那也不是上來就動傢伙,對方更不會仗著人多欺負人少,要一對一單挑才能顯出北京爺們的豪氣來。

看到有人打架,天橋上溜達的閑漢們迅速圍攏過來,一個個眉飛色舞的,比看大姑娘洗澡的拉洋片還興奮,一邊看一邊起哄叫好,場面亂成一片,哪還有人去看那父女倆的耍把式賣藝,爺倆收拾了傢伙事,撿起了地上的銅錢,黯然離去,那少女臨走前還惡狠狠瞄了一眼人群中正在大出風頭的陳子錕。

陳子錕現在有點騎虎難下,那黑大漢的勇氣遠超他的想像,刀鋒威脅之下,竟然傲然挺立,朗聲道:“今天老少爺們都給做個見證,你要是有卵蛋的,就一刀紮下去,我馬二爺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好漢,你要是不敢扎,你就是丫頭養的!”

“好!”閑漢們爆發出一陣叫好聲,甚至還有人鼓掌,那黑大漢得意洋洋,宛如英雄。

陳子錕就覺得一股熱血往頭上湧,刀光劍影槍林彈雨中殺出來的爺們哪能受得了這個,他刺刀往回一撤,照著黑大漢的胸膛就捅了下去,電光火石之間,誰能反應過來,黑大漢萬沒料到對方真敢捅,愣在當場居然一動不動。

正在千鈞一發之際,早就嚴密關注事態動向的趙大海出手了,他眼疾手快,伸出巴掌拍了陳子錕的胳膊一下,陳子錕就覺得一股大力傳來,刀鋒偏了偏,沿著黑大漢的側腰捅了進去,沒有那種利刃插入皮肉的阻尼感,只是穿透了棉襖。

即便如此,也把黑大漢嚇得三魂出竅,這一刀真攮胸脯上,那絕對是要了親命的,誰能想到這小子這麼楞啊。

橫的怕愣的,馬二爺就屬於橫行霸道慣了的,而陳子錕正是愣頭青的典型,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馬二爺這回是真栽了,一個踉蹌坐到地上,牙齒都在打顫。

閑漢們又叫起好來,不過這次是為陳子錕叫好,天橋的爺們最欣賞敢作敢為的好漢子,陳子錕這一刀敢捅下去,正合了他們的意,至於馬二爺死不死,他們才不管。

馬二爺惱羞成怒,指著陳子錕大罵:“孫子,你真敢捅啊!兄弟們,給我打!”

十幾個漢子一擁而上,一場混戰拉開了序幕,看客們不但沒有散開,反而越聚越多,時不時爆發出一兩聲喝彩,已經挑著刀槍鑼鼓走遠的賣藝父女回頭遙望,少女啐道:“都是些地痞流氓,打死了才好!”

天橋許久沒這麼熱鬧過了,閑漢們興奮的宛如過年,圍的是里三層外三層,裡面十幾個人打作一團,別看馬二爺帶來的這幫人打扮的挺嚇人,又是護腕又是板帶的,真動起手來一個比一個慫。

打得精彩的那是趙大海和陳子錕,大海使的是少林拳,剛猛有力,硬打快攻,陳子錕使得是沒套路的散手,頭、拳、肘、膝、腿皆成武器,招式雖然簡單古拙,但是乾脆直接,生猛無比,一拳下去,不是鼻子開花就是牙齒飛濺,看的閑漢們心花怒放,高聲喝彩。

寶慶、小順子,還有趙家勇三個人也沒閒著,他們仨雖然沒那麼能打,但也是從小在胡同里打慣了群架的,戰鬥力和這幫地痞持平,你來我往的也沒怎麼吃虧。

不大工夫,馬二爺的手下便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的呻吟著,二爺的門牙被陳子錕打掉了一枚,說話都漏風。

“孫子,你丫等著。”馬二爺丟下一句話,在手下的攙扶下一瘸一拐走了,看客們發出一陣噓聲。

陳子錕他們以少勝多,打贏了群架,洋洋得意地四下拱手,一副好漢模樣。

  “老少爺們,獻醜了。”

遠處傳來警笛聲,趙大海臉一沉:“不好,巡警來了,快跑!”

看客們讓出一條路來,兄弟五人撒丫子跑了,跑出去一里地遠,才停下來哈哈大笑,互相看看,一個個衣襟扯爛,臉上帶血,但精氣神卻格外的高。

  “走,喝酒去,我請!”

五人抖擻精神,奔著不遠處山西人開的大酒缸就去了,路上遇到推車賣醬驢肉的,趙大海掏錢買了一大塊,讓賣肉的切成薄片用舊報紙包了揣懷裡,進了大酒缸,牆根埋著一排三尺見方的酒缸,半截入土,半截在外面,上面蓋著紅漆木蓋子,五個人拿了矮凳坐下,跑堂的過來招呼:“幾位爺,用點什麼?”

“三斤白乾,油炸花生米、鹹鴨蛋、炒豆腐、再到對面切面鋪給我拿二斤半燴餅,先來這些,不夠再叫你。”

因為剛才同仇敵愾打了一場群架,大家對陳子錕愈加的敬佩,對新加入的趙家勇也熟絡起來,趙大海說:“趁今天咱們幾個正式認識一下,你們誰先自我介紹?”

寶慶先說道:“我叫薛寶慶,光緒二十八年生人,今年十七,家住宣武門外柳樹胡同,我爹是前門警所的薛平順,家裡就我一個獨苗。”

趙家勇說:“我叫趙家勇,十六歲,家住雍和宮炮局胡同,現在交通部護路軍當勤務兵。”雖然剛見面時已經介紹過一次,但他還是又說了一遍。

“我叫陳子錕,關外來的,家裡沒什麼人了。”陳子錕乾巴巴的說道,眼神有些黯然,因為他連自己的具體年齡都不清楚。

小順子眨眨眼,最後說道:“我叫李耀庭,十七歲,也住柳樹胡同兒。”

趙大海端起酒碗:“我比你們虛長了七八歲,就是你們的老大哥了,今兒高興,以後咱哥幾個要好好處,別的不多說,喝酒!”

喝酒吃菜,好不快活,唯獨陳子錕面帶愁容,趙大海開解他道:“兄弟,別當回事,馬二那樣的貨我見多了,打了就打了,沒事。”

陳子錕心道別說打了他,就是宰了我也不怕啊,他惦記的卻是另外一檔子事。

“大海哥,你說那賣藝的父女倆,會不會混不下去啊?”他想了想還是問道。

趙大海啞然失笑:“我以為你想啥呢,原來是惦記他們,兄弟你真有意思,打起架來心狠手辣,卻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放心,跑江湖的不在乎這個,大不了換個地方繼續賣藝,北京又不是只有天橋一個地方啊。”

  這樣一說,陳子錕才放下心來。

大酒缸就是個喝酒閒聊的地方,待多久都沒關係,兄弟五個吃吃喝喝,不大工夫三斤白乾就見底了,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二斤半燴餅拿進來,連湯一起吃了,渾身冒汗,趙大海又點了三斤白乾,切了一盤熟牛肉,兄弟們細細聊天。

“寶慶,小順兒,你倆也老大不小的了,得找個正經營生幹乾了。”趙大海略帶醉意,苦口婆心。

“大海哥,我爹都幫我籌劃好了,先給有錢人家拉包月去,一個月怎麼也能餘下幾塊錢,年把就能買新車了。”寶慶略帶自豪地說道。

李耀庭也不甘示弱:“大海哥,開春兒我就去六國飯店當服務生,穿西裝打領結,有時候光小費一天就好幾塊呢。”

  趙大海點頭道:“不錯。”

陳子錕有些茫然,每個人都有出路,自己卻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子錕,你身手不錯,打架雖然看不出套路,但速度和力量都可以,關鍵是夠狠,我看你這一身功夫要不吃糧都可惜了,要不這樣,等保定的陸軍第三師招兵的時候,你去試試,興許幾年下來就扛上金肩章了。”

趙家勇對這個提議很是讚同:“沒錯,陳大哥吃糧當兵再合適不過了,幹別的都是屈才。”

一場酒喝的天昏地暗,趙家勇扶著牆狂吐一氣,陳子錕肚裡也翻江倒海,硬忍著不想丟人,大海哥拍拍他的後背說:“吐出來好受點。”他這才哇的一口噴了出來。

寶慶最能撐得住,一口沒吐,趴在缸蓋上人事不省,趙大海出門叫了輛洋車,給車夫一毛錢,兄弟幾個把趙家勇架到車上,吩咐車夫拉到炮局胡同,這才揮手離去。

寶慶鼾聲如雷,怎麼晃都不醒,沒轍,只好讓陳子錕背著他回去。

回大雜院的路上,趙大海看到糧鋪正在上門板,這才想起沒給家裡買嚼谷,趕緊買了二斤白面,五斤棒子麵,順道又買了顆大白菜抱著,一路唱著戲文回家,到家後少不得要被媳婦好一頓罵。

剛進大雜院就聽到杏兒家傳來男人的喝罵聲和女人的抽泣聲,趙大海眉頭一皺:“他叔又發酒瘋了。”

忽然一聲脆響,是陶盆摔碎的聲音,女人的抽泣也變成驚恐的大哭,陳子錕怒從心頭起:“媽了個巴子!”把寶慶撂在地上,疾步上前一腳踹開了杏兒家的門。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19 PM

第十一章 乾娘

杏兒家的房門被一腳踹開,屋裡油燈昏黃,一個鬍子拉茬的中年漢子醉醺醺的站著,手裡拎著一條皮帶,地上是綠陶盆的碎片,杏兒姐弟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里屋炕上傳來大嬸的哀求:“給你錢,別打孩子。”

那漢子瞪著醉眼,歪著頭看了門口的陳子錕一會,喝道:“你誰呀?有你什麼事兒!”說著又揮起了皮帶,杏兒大叫一聲,撲在弟弟身上,用自己的身體護著果兒。

皮帶沒有掄下來,那隻手被陳子錕牢牢抓住了。

“小子,叫板是吧,讓你嚐嚐陳大爺的厲害!” 漢子正待發飆,就覺得身子一輕,竟然被人抓住衣領子提了起來,然後隨著耳畔的一聲“走你! ”整個人便飛了出去,院子裡的土地凍得挺硬,屁股都能摔成兩瓣。

幸虧冬天穿的棉襖棉褲厚實,要不然這一個屁股墩就能把人摔得死過去,那漢子噝噝吸著涼氣,爬起來罵道:“你他媽誰啊,私闖民宅小心我告你!”

陳子錕從屋裡鑽出來,油燈的光芒給他的身影鑲上了一層橙紅色的邊,杏兒姐弟躲在他身後,怨恨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子錕!”說著他向前邁了兩步,嚇得杏兒爹慌忙往後退,嘴裡依然強硬:“你是哪裡來的野種,敢踹我們家門,還敢打我,街坊們都看看啊,土匪進城了!”

陳子錕喝道:“打你算輕的,誰敢欺負我乾娘,我就活刮了他!”

那漢子愣了愣,忽然笑了:“我當是誰,原來是杏兒娘的干兒子啊,那我就是你乾爹了。”

“你他媽的也配!”陳子錕上前揪住那漢子的棉襖前襟,單手把他提起來拉進了屋,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在自家門口默默看熱鬧的鄰居們興奮起來,紛紛走過來蹲在牆角下偷聽,杏兒爹叫陳白皮,是個出名的酒鬼,喝上二兩黃湯就要發酒瘋,打老婆,打孩子,砸東西,好好一個家就敗在他手裡,起初鄰居們還勸勸,後來這傢伙連鄰居都罵,大家便都不敢管了。

“陳子錕的性子比我還烈啊。”趙大海感慨著,扶起被撂在地上的寶慶,進屋安置去了,小順子卻跟著大夥兒一塊去聽牆角了。

屋裡,陳子錕把陳白皮提進來,像扔死狗一樣摜在地上,沒說話,先抽出刺刀甩在桌子上,鋒利的刺刀扎進去一寸多深,刀柄還在晃動,嚇得杏兒爹肝兒都顫抖了。

“給我乾娘跪下,磕頭賠禮!”炸雷一般的吼聲傳出,鄰居們不禁竊笑,白皮這回有人治了。

陳白皮脖子一梗:“跪就跪,我還怕你不成!”

說著兩腿一軟跪在地上,給杏兒娘磕了個頭,低三下四說:“孩她娘,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杏兒娘哭笑不得,嘆氣道:“算了,起來吧。”

陳子錕問杏兒:“他為什麼要打人鬧事?”

杏兒說:“還不是喝酒鬧得,年關快到了,酒館收賬,他就回家要錢,非逼著娘把買藥的錢給他還賬,果兒說了兩句,就挨了一嘴巴。”

看看果兒,臉上果然五道指痕,眼角還掛著淚珠。

  “欠多少酒錢?”陳子錕問。

“不多,五毛錢。”陳白皮有些扭捏起來,他平時喝的都是最劣質的地瓜燒,五毛錢能喝兩個月。

陳子錕掏出兩枚銀元丟在桌子上,陳白皮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圓,這可是兩塊錢啊,能喝上幾壇子好酒!

“杏兒,這錢你拿著,給你爹還帳,給我乾娘再買幾隻雞燉湯喝,開了刀傷了元氣,得補補。”

杏兒遲疑著不敢拿,陳白皮吞了一口涎水:“我替孩子收著。”伸手想去拿錢,卻瞥見那把寒光閃閃的刀子,手又縮回去了。

“杏兒,拿著吧,你兄弟的一片孝心。”杏兒娘說,這句話等於承認了陳子錕認的干親了。

“男人不賺錢養家就夠丟人的了,還向家裡伸手要錢,下回讓我看見,照死裡打!”陳子錕拔出釘在桌子上的刺刀,冷冷看了陳白皮一眼。

陳白皮打了個冷戰,目送這個兇巴巴的小子出了門,這才鬆了一口氣,對杏兒娘說:“你哪裡認得乾兒子,連乾爹都打?”

果兒忍不住說:“人家陳大哥可沒認你。”

陳白皮瞪了兒子一眼,向女兒伸出了手:“錢拿來。”

“不給!”杏兒把手藏在了身後。

陳白皮剛要動手搶,忽然聽到門口一聲乾咳,趕緊偃旗息鼓,找個旮旯貓著去了。

  ……

今夜陳子錕又搬回小順子家住,因為昨夜實在是太鬧騰了,根本睡不好。

進了屋,小順子正盤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是他的洋鐵桶,他嘻嘻笑道:“你啥時候認了陳大嬸當乾娘啊,我咋不知道。”

陳子錕說:“不那麼說,我怎麼好插手人家的家務事,杏兒爹怎麼那個德性?”

小順子說:“陳大叔以前挺好的,後來有次幹活被人誣陷偷錢,打了個半死,後來就這樣了,整天喝酒耍錢打老婆孩子。”

陳子錕說:“以後他再敢撒野,我就弄死他,丟永定河裡餵王八。”

小順子說:“你真狠,還沒娶親就把老丈人弄死。”

陳子錕一楞:“誰是我老丈人?”

“你沒看出杏兒對你有意思麼,嘖嘖,你真有福,寶慶喜歡杏兒可有年頭了,一心想討杏兒當媳婦,看來沒戲了。”小順子一邊滿嘴跑著火車,一邊把洋鐵桶裡的煙蒂全倒在炕桌上,又從炕頭拿出一包捲菸紙來,把煙蒂一一拆開,菸絲聚成一堆,用捲菸紙重新捲成一根根紙菸,他雙手靈巧無比,卷出的香煙筆直渾圓,簡直像是機器生產出來的。

  杏兒看上老子了?陳子錕眨眨眼睛,杏兒長的是不錯,鵝蛋臉大眼睛,大辮子長長的,平時總是打扮的干乾淨淨的,不過比起林小姐來,終究還是差了那麼一點火候……嗯,這大概就是二櫃他老人家說的氣質吧。

見陳子錕發傻,小順子又笑道:“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杏兒跟了你也不吃虧。”

“不,我心裡已經有人了。”陳子錕正色道,他心裡有數的很,就算自己心裡沒有林小姐,也不能搶寶慶兄弟的媳婦啊,挖牆腳的事情咱雙槍快腿小白龍可不干。

“哦,許是家裡給訂了親吧。”小順子道,剛出口就後悔了,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子錕可是孤兒啊,哪來的家里人。

好在陳子錕並不在意,拿起桌上的捲煙說:“你撿煙頭就是乾這個?”

“是啊,我的大順牌捲菸啊。價格便宜份量足,比老刀牌還過癮呢。”小順子大大咧咧的說道。

“這才能賺幾個大子兒。”陳子錕打了個酒嗝,忽然奇道:“小順子,你今天喝的不少啊,怎麼沒醉?”

小順子得意地說:“我們李家以前可是開酒坊的,我從小就喝酒,沒有二斤也有一斤半的酒量……唉,不提了,睡覺。”

說罷倒頭便睡,陳子錕見他似乎不願意提自家當年的事情,也不便追問,躺下也睡了。

第二天清晨,天剛濛濛亮,院子裡籠罩著一層薄霧,陳子錕一骨碌爬起來,心說糟了,七點半要趕到林府上工的,這一覺睡的天昏地暗,不知道晚了沒有,要是耽誤了媳婦兒上學遲到,那就罪過大了。

穿衣下炕來到院子裡,趙大海已經起了,正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運動,陳子錕嚷道:“大海哥,幾點了?”

趙大海說:“懷錶在衣服兜里,你自己看。”

陳子錕過去掏出了趙大海的銀殼懷錶,看到時針指在六點上,才鬆了口氣,銀殼懷錶精緻無比,表蓋上雕著火車頭圖樣,還刻著幾個字:京張鐵路紀念,詹天佑贈。

“大海哥,你這表不賴啊。”陳子錕掂了掂懷錶,心想我要是有塊表能掌握時間就好了。

趙大海從地上爬起來,拿白毛巾擦了把汗說:“那可是,正經美國貨,漢米爾頓鐵路懷錶,詹總工送給我的。”

陳子錕把懷錶還給趙大海,問道:“大海哥,你剛才做的什麼運動。”

趙大海說:“那是俯臥撐,洋派的鍛煉方式,比舉石鎖耍關刀什麼的科學又文明,我教你做吧。”

陳子錕說:“我以前練過這個,不過和你不一樣。”說著他也趴在地上做起了俯臥撐,兩隻胳膊在地上猛力一撐,迅速在頭上擊掌一次,在身體還未落下之際,復而撐在了地上。

趙大海笑道:“誰教你的,這一手很高,不過你要是以為我就那一招,就太小瞧大海哥了。”說著也趴在地上,用兩隻手指代替手掌支撐身體做了起來。

牆頭上的大公雞引吭高歌,趙老頭披衣出來,看到他們一起一伏的做著俯臥撐,開口罵道:“大清早的日地球呢,還不爬起來劈柴燒水餵孩子去。”

趙大海被爹罵了一頓,趕緊爬起來幹活去了,陳子錕也用冰冷的井水洗了臉,早飯也沒吃就直奔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去了。

來到林宅後,在下人房等了一會兒,小姐和少爺便出來了,少爺穿一身嶄新的花格呢子西裝,外面罩著人字呢大衣,打扮的像個小大人,林小姐穿的第一次見面時那件陰丹士林藍布棉袍,姐弟倆上了洋車,陳子錕先把少爺送到了一條街外的幼兒園,然後拉著林文靜往北大方向去了。

終於找到了單獨相處的機會,陳子錕拉著洋車屁顛屁顛的跑著,正準備把醞釀許久的搭訕詞兒說出來,忽然旁邊胡同里鑽出一輛洋車,王月琪坐在車上嚷道: “林文靜,這麼巧啊。”

“巧你妹啊!”陳子錕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在王月琪的聒噪聲中一路拉到北京大學,目送兩個姑娘蹦蹦跳跳進了紅樓,陳子錕正要拉著洋車回去,忽然旁邊有人招呼他:“伙計。”

扭頭一看,正是徐大學長家的車夫。

“剛才進去的是你們家小姐?”那人搭訕道。

“是啊。”陳子錕說,心中暗道過不了多久就是我媳婦了。

“我叫徐二,你叫什麼?”那車夫似乎攀談的興致。

“我叫陳子錕,字昆吾。”陳子錕終於有了一次顯擺的機會,頗為驕傲的賣弄道。

徐二愣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吃癟的樣子,隨即不服氣的問道:“那你會寫自己的名字麼?”

  “你會麼?”陳子錕反問道。

徐二撿了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徐二”兩個歪扭七八的字,拍拍手,得意洋洋地看著陳子錕。

陳子錕拿了枯枝,在地上先寫下自己的名字,又寫下“北京大學”,“圖書館” ,“東安市場”等字。

徐二不服氣,道:“我會背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你會麼?”

陳子錕說:“我不但會,還會寫。”說著在地上寫出了這些字。

徐二一張臉憋得通紅,不忿道:“我們家老爺是陸軍部徐次長,你們家老爺在哪里高就?”

陳子錕說:“比寫字就比寫字,比老爺算什麼本事,你家老爺再牛逼,也不是你牛逼。”

徐二正要反駁,忽然後面傳來喝彩聲:“這位工友說得好啊。”

兩人回頭看去,只見一個黃毛凹眼的老頭站在那裡,棗紅色寧綢大袖方馬褂,瓜皮小帽,手裡提著一根旱煙袋,胸前別著北大的校徽,正饒有興趣的看著兩位比學問的車夫。

“小子,你以前上過私塾?”老頭拿旱煙袋戳了戳陳子錕。

“沒有,我就是把他背出來的寫出來而已。”陳子錕道。

“我正缺一個教具,就是你了,跟我進來吧。”老頭說。

陳子錕略有遲疑,老頭掏出一個大洋丟過去:“不白乾,給錢的。”

“好嘞。”陳子錕一把抄住大洋,跟著老頭就進了紅樓。

徐二咽了口唾沫,羨慕的盯著他們的背影,老頭腦後垂著一根黃毛小辮,在北大校園里分外扎眼。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20 PM

第十二章 辜鴻銘打賭

當陳子錕跟著老頭走進教室的時候,早已等候許久的學生們立刻爆發出一陣笑聲,北大歷來是進步文化的搖籃,講台上出現一位長袍馬褂、豬尾小辮的教授,自然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教室里人滿為患,連過道裡都坐滿了人,後面更是站了一大堆人,北大學子們頗具紳士風度,把前排居中最佳的位置都讓給了女學生們,林文靜和王月琪也在其中,看到自家車夫跟著教授進來,林文靜滿臉的詫異,陳子錕朝她擠擠眼睛,心中得意萬分。

老頭指示陳子錕坐在前排,自己走上講台,慢條斯理的說:“外國人說,來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但是不可不看辜鴻銘,諸位北大學子,想必也是來看我這位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活在民國卻還留著辮子的怪老頭吧?”

台下又是一陣會心的笑聲,辜鴻銘摘下瓜皮帽,原地轉了一圈,戴上帽子悠然道:“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

笑聲戛然而止,北大學子們到底都是人中翹楚,辜教授的話讓他們猛醒,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怪老頭。

辜鴻銘說:“承蒙蔡校長看得起,聘辜某來北大教授拉丁語,學西學必學拉丁文,正如學漢學必學文言文一般無二。”

忽然台下站起一人,大聲道:“辜教授,我不同意您的話。”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這位俊朗的青年身上,王月琪趴在林文靜耳畔說:“徐大學長好膽量,竟然敢和辜教授辯論,我真佩服他。”

“嗯,學長很有膽略。”林文靜也一臉崇拜地看著徐庭戈,陳子錕瞅見,心中打翻了醋瓶子。

教室裡幾乎所有同學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庭戈身上,他大受鼓勵,侃侃而談

道:“當今世界,乃是列強的世界,列強之中,又以英法美德為先,我輩中華學子若想學以致用,富國強民,必然要摒棄一些陳腐的落後的東西,比如文言文,比如拉丁文此類晦澀難懂的語言文字,歐戰過後,百廢待興,我中華學子更應奮起直追,哪有閒工夫學這些歐洲貴族用來附庸風雅的文字,我認為,學校裡應該廢除拉丁文和文言文課程,國文提倡白話文,外語提倡英法語,我記得胡適先生說過一句話……”

“胡適之的英文粗鄙不堪,也配談文字麼?”辜鴻銘的山羊鬍子一撅,不屑地打斷了徐庭戈的發言,“我以為你有什麼新意,原來還是胡適之的那一套玩意。”

徐庭戈還想辯駁,辜鴻銘根本不給他機會,“放著醇酒不喝,反而去喝勾兌的劣酒,是什麼道理,學文言文和學拉丁文一樣,是民族精華的傳承,外國人尚且知道學拉丁文,胡適之他們卻要搞什麼文字革命,拋棄文言文,實乃貽害百年之大禍患。”

徐庭戈大聲疾呼:“辜教授,請容我一言,胡適之先生提倡白話文,是為四萬萬同胞著想,文言文晦澀難懂,於提高民智方面大為不利,同理,拉丁文亦是如此,德國詩人海涅曾因不能熟記,感嘆“要是羅馬人得先學好拉丁文,他們大概沒剩多少時間征服世界,我想說的是,如果不以研究文化為目的,大學還是以學習英法語為重要課程。 ”

台下一片掌聲響起,同學們看著徐庭戈的眼神更加熱切了,連林文靜也不住點頭,想必她對文言文也有著切膚之痛。

辜鴻銘早已料到這個回答,他鄙夷道:“海涅一腐儒而已,如何能當成範例來說,文言文乃是​​國學的底子,學好之後,白話文自然不在話下,正如拉丁文是日耳曼諸語言的鼻祖和雛形,學會拉丁文,英語法語西班牙語都不在話下,天下沒有學不會的課程,只有不努力的學生,這位同學,我敢和你打一個賭,只要願意學,就算是沒文化的苦力也能學會拉丁文。”

說著他一指陳子錕:“小子,你上來。”

陳子錕走上講台,向大家鞠了一個躬。

台下嘩然,不知道辜鴻銘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這個人,是我在門口找的車夫,此前並不認識,馬上就要放寒假了,我準備用過年這段時間,教他學會拉丁文,至少達到不亞於諸位的水準,誰敢和我打賭?”

教室裡一片嗡嗡之聲,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後一堂課,來聽辜鴻銘講課的有北大預科和本科的學生,還有旁聽生和試讀生,男男女女,歡聚一堂,年輕人性子衝動,這種場合焉有退縮之理,徐庭戈昂然道:“我押一百塊,賭他學不會?”

辜鴻銘捻著山羊鬍子笑了:“還有跟的麼,買定離手啊。”

  一片胳膊舉起,

  “我押十塊!”

  “我押兩塊!”

  “五毛!”

教室變成了賭場,學生老師樂此不疲,辜鴻銘還特地找了個人把所有下注人的姓名和賭注都記錄下來。

“呵呵,全部都是押老朽輸得啊。”辜鴻銘拿著清單嘖嘖連聲,忽然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叫道:“喲,居然有個女娃娃押老朽贏,林文靜,兩角錢,這位同學,請你站起來。”

林文靜應聲站了起來,羞答答的低著頭,手捏著衣角。

“林同學,可以說說你為何相信老朽能贏麼?”辜鴻銘笑問道。

林文靜羞紅了臉,聲音低的像是蚊子,王月琪幫她說道:“她說並不相信辜教授您能贏,只是因為那是她們家車夫,所以才押您這邊。”

一片哄堂大笑,辜鴻銘更是爽朗大笑:“小姑娘倒是個真性情,哈哈,那麼你為何只押兩角錢呢?”

“因為她每月零花錢只有兩角!”王月琪大聲做著解釋。

一直沒說話的陳子錕感動的眼淚嘩嘩的,心說媳婦有你的支持,別說是拉丁文了,就是天書我都要學會。

辜鴻銘說:“一共是二百一十三塊賭老朽輸,兩角賭老朽贏,這賠率可真夠大的,如若輸了,老朽照單全賠,若是贏了,這些錢老朽不留,全部都給這位車夫,小哥兒,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叫陳子錕,字昆吾。”

這是陳子錕的名字第一次被北大所銘記。

這節課真叫熱鬧,老師學生辯論,下注賭博,同學們玩的不亦樂乎,下課後,辜鴻銘拿出名片給陳子錕:“想賺錢的話,就來東華門椿樹胡同找老朽。 ”

“先生放心,這錢我一定賺到。”陳子錕信誓旦旦。

“哈哈,我看中的人才,自然放心。”辜鴻銘飄然而去。

外面有人高喊:“陳獨秀先生在校園裡演講抨擊時局,大家都去聽啊!”

同學們立刻一擁而出,頃刻間教室裡走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林文靜一個人。

“那個……阿叔,我押了兩角錢,那是我的全部家當,你一定要贏哦。”林文靜瞪著圓圓的眼睛,很認真的說道。

陳子錕用力的點點頭:“我一定不辜負小姐您的厚望。”說著伸出小拇指,“咱們拉鉤。”

林文靜歪著頭看了看陳子錕,覺得這個大老粗挺可愛的,於是也伸出小拇指和他勾起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一百年都不變。”陳子錕低沉的男中音充滿了感情,青春校園,海誓山盟,這一幕要多羅曼蒂克有多羅曼蒂克啊。

林文靜可沒陳子錕想的這麼複雜,外面演講的呼聲越來越高,她有點按捺不住了,拿出一支紅色賽璐珞的鋼筆說:“現在就開始吧,我寫幾個字,你照著臨摹就行了,不許偷懶哦。”

說著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寫了幾行字,寫完臉有點紅,“其實我也不懂拉丁文,只能教你一些最基礎的文化,好了,你照著寫吧,鋼筆給你,你知道怎麼拿筆麼,和拿毛筆是不一樣的,我給你做一遍示範,對了,就是這麼握筆的。”

陳子錕定睛一看,紙上寫了幾行簡單的漢字:上中下、人口手、一二三四五。

遠處傳來激昂的演講聲:“無恥!當局無恥至極,愧對四萬萬同胞!”緊接著是一陣雷鳴般的叫好聲。

林文靜快步走到窗口,推開窗戶,遙望校園一隅振奮人心的一幕,不禁握拳道:“振興中華的責任,就在我輩肩上啊,我要去支持陳先生了,你在這裡好好寫字,回頭我要檢查功課的哦。”說完一溜煙跑了,走廊裡只傳來青春無敵的急促腳步聲。

雖然很想去校園里和同學們一起喊個口號啥的,但陳子錕還是留在教室裡做起了功課,他先把那支紅色鋼筆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芬芳,含著少女的體香,陳子錕不由得精神一震,奮筆疾書起來。

一股冷風從窗外吹來,陳子錕起身起關窗戶,哪知道風把桌上的字紙吹了起來,從另一側窗戶飄了出去。

“老子的作業!”陳子錕奮力去抓,那紙已經如同蝴蝶一般翩翩飛走了。

校園裡,群情激奮,林文靜和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王月琪問道:“林文靜,你說辜教授為什麼要打這個賭?”

林文靜嘆氣說:“辜教授那麼忙,哪有時間教一個車夫學拉丁文,其實我知道,他是在用激將法逼同學們主動去學拉丁文,老師的一番苦心我們不能辜負啊。 ”

校園一隅,兩個穿長衫戴眼鏡的教授並肩而行,其中一人從地上撿起字紙,不禁笑道:“想不到我北大學子亦做小兒女狀,這分明是幼稚園習字之內容,卻被一對男女寫出,何其有趣,申叔兄不妨一觀。”

另一位面有病容的先生接過紙看了看說:“上為女子字跡,清秀婉約,想必是家教極嚴的私塾裡練出來的,下面的字金鉤鐵劃,力透紙背,頗有風骨,定是一位世間奇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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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六國飯店.大忽悠

“這下完了,一定要被媳婦誤會我偷懶了。”陳子錕站在陽台上嘆息道,回身一跳,只聽腳下卡啪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慢慢抬起腳,那支紅色賽璐珞自來水筆已經變成了碎片。

“風真他媽的大。” 陳子錕把自來水筆碎片慢慢撿起來,放在手心裡試圖拼裝起來,鋼筆頭和墨水囊依然完好無損,只是筆管碎裂,拼是肯定拼不起來了,正在頭疼,忽聽一陣腳步聲,一幫女學生興沖衝的走進了教室,林文靜正在其中。

“阿叔,作業做好了麼?”林文靜話音剛落,就看見陳子錕手裡的自來水筆殘骸了,頓時呆住了,眼淚噗噗的往下掉。

“那個,你別哭,我買支新的賠你。”陳子錕笨嘴拙舌地說道。

“你太不像話了,你們家小姐好心好意教你寫字,你卻把她的筆弄壞,你賠得起麼?這可是她媽媽給她的禮物。”王月琪氣勢洶洶道。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林文靜低聲道,從陳子錕手裡拿了殘骸,一聲不響的去了。

“哼”王月琪衝陳子錕冷哼一聲,也扭頭走了。

陳子錕直撓頭,“前功盡棄啊!”

這事兒耽誤不得,陳子錕趕忙來到圖書館,毛助理正在給報紙雜誌整理分類,看到陳子錕進來便道:“陳兄是來找李主任的麼,他剛出去了。”

陳子錕說:“找你也行,我想知道北京哪裡有賣自來水筆的,那種紅色筆桿的很秀氣的自來水筆。”

毛助理想了想說:“東安市場賣狼毫羊毫的很多,卻鮮有賣自來水筆的,想必東交民巷六國飯店應該有。”

“謝謝毛兄。”陳子錕扭頭便走,拉著他的洋車直奔東交民巷而去。

東交民巷是使館區,由各國士兵輪流執勤守衛,一月間是英國兵當值,鐵柵門旁邊,身穿黃呢子軍裝頭戴缽盂鋼盔的英兵來回巡邏,肩上的刺刀閃亮,陳子錕拉著洋車徑直而入,來到六國飯店門口停下,卻看到小順子垂頭喪氣從裡面出來,身上居然穿了件幹乾淨淨的大褂,臉也洗的很白淨。

“小順子,你怎麼在這兒?”陳子錕問道。

“哎,別提了,今兒早上聽說六國飯店招西崽,我就顛顛的來了,結果第一輪就讓刷下來了。”小順子愁眉苦臉,喪氣不已。

“為啥被刷下來?你不是準備很久了麼。”陳子錕詫異道。

小順子說:“我算是弄懂了,這西崽可不是那麼好當的,你想啊,每月光小費就能賺十幾塊,還不搶瘋了啊,飯店裡那些華籍的協理,襄理們都把親戚朋友往裡塞,我這種沒門路的純屬湊熱鬧,一點戲都沒有。”

“把你的報名表給我。”陳子錕說。

“陳大個,你想幹啥?”小順子遲疑著遞上了自己的報名表,上面已經劃了一個大大的叉。

“許他們走門路,就不許咱們走門路了麼?”陳子錕一手拿了報名表,一手拉著小順子,徑直進了六國飯店的大門。

這六國飯店乃是各國公使、官員、北京上流社會人士聚集的地方,裝潢的富麗堂皇,來往的都是衣冠楚楚、西裝革履之輩,門童穿著紅色的歐式製服,彬彬有禮的為客人服務著,忽見兩個衣著寒酸的中國人大搖大擺進來,門童都驚呆了,竟然忘記阻攔。

陳子錕來到前台,按了按鈴,一個穿西裝的侍者鄙夷的看著他,用譏諷的口氣說:“我們這裡不用苦力。”

陳子錕個子高,居高臨下看著他:“你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麼,叫你們經理來。”

小順子嚇壞了,膽怯的拉了拉陳子錕的衣角:“這地方可不敢亂來的,咱們走吧。”

陳子錕屹立不動,盯著那侍者道:“你沒聽清楚?我再說一遍,叫你們經理來。”

  侍者扭頭喊道:“警衛!”

“什麼事?”一個頭油鋥亮的西裝男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個人高馬大的印度警衛,看他胸前的名牌,是大堂副理。

“這倆人搗亂。”侍者一指陳子錕道。

大堂副理剛要讓警衛攆人,陳子錕刷的一下拿出張名片來:“我家老爺有事找你們經理。”

大堂副理狐疑著接過名片,一張刻板的臉頓時眉開眼笑:“哎呀,二位快請坐,來人,端兩杯咖啡來。”

侍者們慌忙上前,招呼陳子錕和小順子坐在沙發上,又奉上香濃的咖啡和糕點,大堂副理拿著名片急匆匆的上樓去了。

“陳大個,你搞什麼名堂?”小順子坐立不安,膽戰心驚,咖啡也不敢喝。

陳子錕翹著二郎腿,得意道:“幫你把工作定了。”

正說著,樓上下來一位金發碧眼的洋人經理,中國話說的還挺好:“你好,請問辜教授有什麼吩咐?”

陳子錕說:“我們家老爺讓我拿他的片子來,保舉這個人在你們這兒工作。”說著一指小順子。

洋人經理打量一下小順子,小伙子乾乾淨淨挺精神,五官也周正,便道:“辜教授送來的人,我們當然歡迎,吉米,去帶他辦手續。”

小順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夢寐以求的工作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陳大個到底使了什麼妖法,居然讓六國飯店的洋人經理都俯首帖耳。

那洋人經理繼續對陳子錕說:“請轉告辜教授,上次他在六國飯店的演講《春秋大義》真是精彩極了,我們期待著辜教授的再次光臨。

陳子錕大大咧咧的說:“好說,我自然會轉告我們家老爺,但他來不來就是他的事情了。”

洋人對他的粗魯不以為意,反而笑呵呵道:“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盡請吩咐。”

陳子錕捏了捏腰間的一枚銀元,道:“我想買一支自來水筆,不知道哪裡有賣。”

洋人暗暗震驚,心道辜鴻銘果然不愧為“怪傑”,連他的僕人都和主人一樣,打扮的像個下層社會的苦力,語言舉止粗魯不堪,其實卻是精通中西文化的高人,要知道普通中國人連毛筆都不會用,更何談自來水筆呢。

經理立刻安排一個侍者帶陳子錕去選購鋼筆,那邊小順子也被人領去登記名字辦手續去了,事到如今小順子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眼巴巴的看著陳子錕,不明所以。

陳子錕朝他擠擠眼睛,跟著侍者來到飯店附屬的商店,來自歐美的商品琳瑯滿目,自然也少不了自來水筆,有德國的萬寶龍,美國的派克,還有一些英國和日本的牌子,唯獨沒有林文靜那種紅色筆桿的纖細女式自來水筆。

“真他媽的貴,就算有,老子也買不起啊。”陳子錕捏著口袋裡的僅有的一枚銀元,自尊心大受打擊,這些自來水筆價格昂貴,標價最便宜的也要五塊錢以上。

悻悻地從六國飯店出來,剛走到洋車旁,一老頭招手道:“洋車!

陳子錕一愣,心說我這可是宅門自用車,不對外拉生意的,不過趁著空當乾點外快攢錢給媳婦買自來水筆也不錯,於是學著別的車夫的樣子熱情招呼道:“老爺子,您吉祥,去哪兒?”

老頭身穿長衫,留著白鬍子,一派仙風道骨,在陳子錕的攙扶下上了車,道:“去法源寺多少錢?”

“隨便您給。”陳子錕倒是個爽快人,這趟生意真是來的巧,若是別的地方,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還不一定認識,可法源寺就在宣武門外教子胡同南頭,來來回回好幾次了。

陳子錕拉起車子撒腿就走,他身高腿長,跑起來如同追風趕月,老頭在車上優哉游哉,閉目養神,等到了法源寺門口,陳子錕把車放下道:“老爺子,到了。”

老頭下車,一摸兜里,面帶愧色:“真對不起,沒帶錢。”

“沒事,權當我溜腿了。”陳子錕大手一揮,豪氣雲天。

“那不行。”老頭很執拗,“小哥兒,你在此稍等,我去去就回。”說罷急匆匆進了法源寺。

陳子錕只好在門口等著,不大工夫,老頭拿著一張宣紙出來了,上面是一幅水墨畫,幾隻蝦子躍然紙上,墨跡未乾,顯然是剛畫好的,旁邊是日期落款,一方印章上四個篆字“白石山人”。

“小哥兒,這幅畫權當車資,還請笑納。”老頭把畫遞了過來。

陳子錕有點不樂意了,在門口蹲了半天還以為老頭回去拿錢了,哪知道拿了幅畫出來充數,一張破畫,三錢不值兩錢的,不過看這老頭慈眉善目的,權且收下別讓人家為難就是。

“那行,我就收下了。”陳子錕接了畫隨手往車上一丟,衝老頭兒一拱手,轉身就走。

剛走出去十幾步,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喊:“拉洋車的,留步。”

扭頭一看,是個戴墨鏡的瞎子坐在路邊,身邊一個幌子,上寫三個字:胡半仙。

“半仙,你喊我?”陳子錕停下問道。

  “你過來。”瞎子沖他招手。

“啥事?”陳子錕走到瞎子麵前蹲下。

“你最近要大難臨頭。”瞎子說。

陳子錕笑道:“少忽悠我,我是桃花運當頭,就快娶媳婦了,哪來的難?”

瞎子說:“非也,非也,你最近雖有貴人相助,但帶來的都是小的運道,抵不過這場大難。”

陳子錕哈哈大笑:“半仙,你這一套都是人家玩剩下的,有本事你猜猜我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家裡幾口人。”

瞎子說:“這個簡單,把你的手伸出來我看看。”

陳子錕納悶道:“你不是瞎子麼,怎麼看?”

瞎子摘下墨鏡道:“戴墨鏡的一定是瞎子麼?”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根本不是盲人。

“哎喲,對不住您了。”陳子錕趕緊道歉,伸出了左手。

胡半仙看了看他的掌紋,又看了看他的面容,捋著鬍子說:“你雖然說話帶關外口音,但屬南人北相,眉目間剛毅果決,應該是湖湘人士,少小離家,恐怕父母已經不能雙全了,你身上戾氣很重,曾經在行伍里幹過,兵者,凶器也,你的名字裡應該帶兵器名,但不是尋常的刀槍劍戟,應該是一柄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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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國學大師

陳子錕大驚,不由得仔細打量這位胡半仙,破舊的黑布棉袍,瓜皮小帽,三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三綹長髯,不像招搖撞騙的算命先生,倒像是個教書先生。

“半仙,你能測出我的身世麼?”陳子錕摸出身上僅有的大洋,拍在算命的小桌子上,銀元咣鐺鐺地響著,胡半仙說:“姑且一試,把你的生辰八字報來。”

  陳子錕說:“不記得了。”

胡半仙沉吟片刻道:“那可不好辦了,這樣吧,你寫一個字,我測一下。”

陳子錕拿起墨水筆,撓頭想了想,首先映入腦海的居然是林文靜的身影,於是他提筆在白瓷片上寫了一個“林”字。

胡半仙看了看,掐指一算道:“想尋找你的身世,就去西北方的樹林。”

陳子錕道:“西北方的樹林,這也太大了吧,等於白說。”

胡半仙道:“我還沒說完呢,是西北方樹林裡的一座廟。”

“西北方的廟宇……是臥佛寺還是碧雲寺啊?”隨即猛然醒悟,陳永仁的靈柩不就是停在碧雲寺的麼!

“這個不急,你可以慢慢尋找,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避免一場大難,看你出手這麼豪爽,我就幫你破解一下。”胡半仙道。

  “怎麼講?”

“你印堂發暗,命犯小人,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而且這人絕非善類,定是欺男霸女橫行鄉里之徒。”

陳子錕眉毛一揚:“最近是教訓了一幫狗東西。”

胡半仙道:“那就是了,這幫人魚肉鄉里,與畜生無異,六畜之首為馬,你命裡犯得這個小人姓馬。”

陳子錕心念一動,莫非是馬二爺要找我的麻煩?

  “那麼怎樣破解才好?”

“這個簡單,最近不要回家住便是。”

陳子錕暗罵這不是廢話麼,叫我一躲了之,那大雜院的兄弟們怎麼辦,不過這半仙算的還挺準,不妨問問他關於媳婦的事情。

“半仙,我還想算算姻緣。”陳子錕說。

胡半仙微微一笑,掐指一算:“姻緣上看,今日有些財物損傷之類的小波折,不過不礙大局,只需去一趟天橋就能解決,另外我再奉送你一句,想抱得美人歸,必須在事業上有所成就才行。”

有所成……陳子錕腦海裡浮現出一幅畫面,自己身穿雪白的學生裝站在校園裡振臂高呼:“打倒列強!”下面一大群脖子上圍著白圍巾的女學生崇敬的看著自己。

轉而又是一襲藏青學生裝,坐在教室里和同學們探討各種哲學問題,林文靜瞪著大眼睛托著腮幫,坐在細雨霏霏的窗前仔細聆聽自己的高談闊論。

“半仙,我明白了。”陳子錕一拱手,拉起洋車飛奔而去。

回到北大,把洋車往樓門口一丟,風風火火往圖書館奔去,他要找毛助理諮詢一下,怎麼才能進北大當學生,路過一間辦公室的時候,裡面的人叫住了他:“這位工友,請留步。”

陳子錕停下腳步,打量著屋裡的兩個人,兩人都是長衫眼鏡打扮,氣質不凡,桌上的煙灰缸裡已經積滿了煙蒂,室內不通風,煙霧繚繞,其中一個面色枯黃者,一邊抽煙一邊咳嗽,卻顯得樂在其中。

“教授們有何吩咐?”陳子錕問道。

“你就是辜鴻銘先生新收的高足陳子錕吧?”那個面帶病容者問道。

“您怎麼知道?”陳子錕反問道。

“能在紅樓裡本來奔去不亦樂乎的恐怕只有兄台一人也。”另一個面帶桀驁之色的教授笑道,並用煙嘴一指屋門。 “把門關上。”

陳子錕關上了門,那人道:“我叫黃侃,這位是劉師培。”然後靜靜地看著陳子錕,期待著他的反應。

“黃教授好,劉教授好。”陳子錕不卑不亢,並無異狀。

  兩位教授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辜老和胡適的學生打賭,說能在寒假內教你學會拉丁文,你有信心麼?”劉師培問道。

“承蒙教授看得起,有信心也要學,沒信心也要學。”陳子錕朗聲答道,這是實話,對於拉丁文他是聞所未聞,心裡根本沒底。

“很好。”劉師培說,“這件事已經在北大人盡皆知了,我和黃季剛準備再開一個賭局,和胡適之對賭,雙方各找一個人,分別以文言文和白話文教授之,賭期一個寒假,看誰能教出可用之才,一事不煩二主,我們索性也找你了,這個賭局可比辜老那個局還要大,賭注有五百多塊錢,你敢賭麼?”

陳子錕說:“這個容我想想,一個寒假沒幾天,我既要學拉丁文,又要學國文,還要拉車,我怕時間不夠,兩個都耽誤,我輸了沒關係,影響到教授們輸錢就不美了。”

黃侃和劉師培爽朗的大笑,黃侃道:“辜鴻銘果然沒看錯人,你這位小哥兒當真有些意思,你放心,賭局是公平對等的,胡適之他們找的也是一個和你一般無二的車夫,在寒假期限內學習白話文和英語,到時候我們各出試卷,讓你倆考試,輸贏都不必放在心上。”

陳子錕暗喜,心說這倒是一條進入北大的捷徑,當即道:“我答應,請問二位教授哪位做我的老師?”

劉師培笑道:“我們二人都做你的老師。”

陳子錕搖頭道:“那不行,我只拜一個老師。”

黃侃道:“劉教授乃國學大師,讓他來做你的老師,你看如何。”

陳子錕道:“好吧,反正只能是一個,老師稍等,我去去便會。”說完匆匆而去。

黃侃和劉師培對視而笑,黃侃說:“這個車夫當真有趣,多少北大學子夢寐以求拜你我為師,他卻只願擇其一人,卻是為何?”

劉師培說:“這個車夫很聰明,他知道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教法,老師多了反而無所適從,我看他倒是個可教之才。”

不大工夫,陳子錕又進來了,手裡拿著一捲紙,站在劉師培面前鞠躬道:“先生好,這是我的拜師禮。”

劉師培狐疑地接過那捲紙,展開一看,幾隻蝦子生動淋漓,彷彿活的一般。

“此乃大師手筆,你從哪裡得來的?”

“我拉了個住在法源寺的老客人,用這幅畫抵了車資,我身無分文,只有這一幅畫,所以只能拜一位師父,所以黃教授對不住您了。”陳子錕衝黃侃一鞠躬。

黃侃自然不會和他計較,反而歎道:“你這個年輕人倒懂得禮儀,比那些提倡白話文的離經叛道之徒要強得多了。”

  ……

與此同時,北大另一間辦公室內,徐庭戈家的車夫徐二正手足無措的站在胡適教授和眾多學生們之中。

“少爺,我……我……我”徐二滿頭大汗,他經常拉少爺出入北大校園,自然知道這些人的名頭,名震北大的胡適教授自不用提,就是少爺的那些新潮社的同學,什麼傅斯年、羅家倫,個頂個都是文曲星下凡,在他們面前,徐二緊張的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徐庭戈鼓勵他道:“徐二,你不用緊張,我們只當是做一個遊戲,放寒假的時候,我也放你的假,工錢照給,你只要跟我們學習白話文和英文就行,你不要有負擔,學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程度,如果學的好,我不但獎勵你一百塊大洋,還請老爺把廚房的翠蓮介紹給你當媳婦。”

聽到大洋和媳婦,徐二的眼睛亮了:“少爺,我徐二赴湯蹈火,也要把白文和英語學好。”

徐庭戈微笑道:“不是白文,是白話文,徐二,你有這個決心就好,行了,你先出去一下。”

徐二顛顛地出去了,出了門衝裡麵點頭哈腰,輕輕地把門關上。

胡適教授發言道:“這個賭局,看似戲謔,其實意義深遠,白話文教育的普及,關係到我國的未來,中國要振興,就必須和舊勢力、舊傳統、舊思想做堅決的鬥爭,而我們的這個賭局,就是鬥爭的一部分。”

學生們凝神聽著,徐庭戈說:“我們新潮社成立以來,通過雜誌向社會發表言論,宣傳主張,但那都是紙上談兵,要提倡白話文,普及白話文,就要從最基本,最底層的民眾做起,徐二是我家的車夫,教育他的工作自然由我來負責,但我還需要同學們的配合。”

旁邊一個胖乎乎的同學說:“寒假我不回家,和你一起教育徐二。英文方面,就請羅家倫出馬吧。”

另外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笑道:“責無旁貸。”

  ……

終於到了放學的時間,陳子錕回到門口洋車旁,等著林文靜出來,忽然傳來一聲冷哼,扭頭看去,只見徐二眼睛望天,抱著膀子,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

“徐二,你脖子落枕了?”陳子錕納悶道。

徐二根本不搭理他,依舊眼睛望天,嘴裡還念念有詞:“好肚油肚、圍毆康姆……”

一群學生從樓門裡湧出來,林文靜和王月琪上了陳子錕的車,徐庭戈上了徐二的車,兩輛車並駕齊驅離開了北大。

一路上王月琪喋喋不休的向徐庭戈請教如何加入新潮社的事情,而林文靜依然是一言不發,靜靜地聽著他們說話。

回到林府,只見門口停著一輛鋥亮的黑色小轎車,林文靜下車進了大門,林媽過來一邊接過小姐的書包一邊說:“大老爺和堂小姐來了,老爺說小姐回來不用梳洗直接去客廳。”

“嗯。”林文靜攏攏頭髮,進二門了,林媽看見陳子錕正盯著外面的汽車亂看,斥責道:“今天府裡來客人,你就不能勤快點,去把院子裡的雪掃掃。”

陳子錕一瞪眼,把林媽嚇得不敢說話了,瞪眼歸瞪眼,他還是拎了把大掃帚進了垂花門,故意湊到正房旁偷聽裡面的說話。

只聽林先生說:“文靜,快來見過大伯父,還有你徽因妹妹。”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22 PM

第十五章 萬能膠

陳子錕支稜著耳朵聽了半天,聽出來這位大伯父是林先生的堂兄,現在總統府外交委員會供職,似乎比林先生的官大很多,因為太太表現的極其熱情,把林媽支使的團團轉,又是奉茶又是咖啡伺候的。

過了一會兒,林文靜和另一個同樣纖細的女孩子攜手出來了,那女孩十五六歲年紀,兩條辮子上紮著玫瑰色的緞帶,娥眉細長,一雙眼睛明媚之極。

“姐姐在哪裡上學?”女孩子問道。

“我在北大做試讀生,正式入學要夏天了,你呢?”

  “我在培華女中讀書。”

“我知道的,是教會辦的中學,老師都是外國人,你以後準備考那所大學?”

“還不知道,或許去歐洲讀書吧。”

兩個女孩子站在一株桂樹下略有拘謹地聊著天,全然沒有註意到旁邊掃地的男僕正在偷聽她們的對話。

大伯父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先生一家人送到門口,回來後太太就開始用上海話喋喋不休起來,先是罵先生,然後罵女兒和林媽,一家人都默不作聲,臣服在太太的雌威之下。

陳子錕趁大家接受太太訓示的時候,在兩處廂房外踅摸了一下,東西廂房都是玻璃窗,小塊的玻璃嵌在窗櫺子裡,屋裡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東廂房裡的家具粗笨,明顯是林媽住的,西廂房窗明幾淨,一張紅木書桌上擺著不少書籍,桌上還攤著一張紙,紙裡包著自來水筆的殘骸。

半仙不是說去天橋可以解決這個小麻煩麼?陳子錕靈機一動,看看四周,沒人注意自己,拔出刺刀撥開了窗戶,伸手把自來水筆殘骸抓了過來,然後關上窗戶,裝作沒事人一般溜了出去。

見陳子錕就這樣揚長而去,門房張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家拉包月的車夫都小心伺候著老爺太太,閒著就幫著家裡掃地灑水澆花,沒事就老老實實在門房待著,時刻聽候老爺太太差遣,眼下又是年關將近,用車的高峰期,誰不准哪一會兒就要用車,這個小陳可真光棍,每天就拉一次小姐上下學,然後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不打。

“世風日下啊。”張伯搖頭嘆息。

林文靜母親一頓訓斥,低著頭回到自己房間,從脖頸上拿出一串項鍊來,項鍊一端掛著個小巧玲瓏的雞心盒子,打開來,裡面是一張黑白小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婉約美麗,眉眼和林文靜頗像。

“媽媽,我想你……”林文靜一陣哽咽,伸手去拿桌上的自來水筆殘骸,卻發現已經不見了,她趕緊出門問林媽:“林媽,見我桌上的東西了麼? ”

  林媽搖頭:“沒看見。”

  “有誰進過我屋子?”

“沒有吧……好像小少爺進去了一趟。”

林文靜又去找弟弟:“阿弟,你拿姐姐的東西了麼?”

“沒有?”小男孩頭搖得像撥浪鼓。

“喲,丟了什麼東西啊,疑神疑鬼的,你弟弟又不是三隻手,怎麼會亂拿別人的東西?”太太輕飄飄的話語從外面傳來,林文靜眼神一黯,不說話了。

  ……

陳子錕一路溜達來到天橋,冬天黑的早,賣藝耍把式的都收攤了,空蕩蕩的只剩下滿地的果皮紙屑。

  莫非是半仙忽悠我?陳子錕四下打量,忽見一塊招牌正被人扛著遠去,上寫幾個字:“萬能膠、粘萬能。”他心中豁然開朗,半仙真是料事如神啊,筆桿用萬能膠不就粘起來了麼。

趕緊追上去大喊:“賣萬能膠的,等等。”

那人果然停下,陳子錕追上去一看,卻大為尷尬,原來賣萬能膠的正是被自己攪了生意的賣藝大姑娘。

大姑娘卻像是不認識他一樣,問道:“這位大爺,你要買萬能膠?”

“是啊,筆桿能粘麼?”既然對方不提,陳子錕也樂得裝糊塗。

“當然能粘,要不然怎麼叫萬能膠,別說筆桿子了,就是金銀銅鐵竹木布匹都能粘。”大姑娘翻翻眼皮,很不屑的說道。

  “那好,給我來點。”

“對不住,賣完了,想要的話,跟我回家去取。”

  “好嘞。”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陳子錕還搭訕呢:“住哪兒啊,近不近?”

“就到了。”大姑娘不冷不熱的。

前面有條臭水溝,溝旁散落著幾個大雜院,也是窮困潦倒之人居住之處,大姑娘站住腳步,指著路邊的石凳說:“我家就在前面,麻煩您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說著還幫陳子錕擦了擦石凳。

“行,我等你。”陳子錕一屁股坐了下來。

大姑娘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等著啊。”一甩辮子走了。

剛走出十幾步遠,三個地痞從角落裡鑽了出來,攔住了大姑娘的去路。

“姓夏的,欠的錢該還了。”為首一個獨眼龍拿腔作調的說道,一手撩開短褂,露出裡面的銅頭板帶來。

“不是說好一個月還的麼?”大姑娘鎮定自若。

“我們四爺說了,年關前必須把賬收齊,對不住您了,一共是一百五十塊大洋,拿來吧。”

大姑娘勃然變色:“借你三十塊錢,怎麼一個月不到就變成一百五了,就算是閻王賬也不是這麼算的!”

獨眼龍道:“那我就不管了,今兒要么你拿一百五十塊錢出來,要么……哼哼。”

  “要么怎地?”

“要么就拿人抵賬。”說著獨眼龍還拿眼掃了一下大姑娘高聳的胸脯,饞涎似乎都要滴出來了。

另外兩個地痞也抱著膀子冷笑著,貪婪的目光在大姑娘苗條頎長的身軀上滾動著。

“光天化日你還敢強搶民女不成?”大姑娘瞥了他一眼,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鄙夷。

獨眼龍怒了:“哎喲,叫板不是,兄弟們給我上!”

三人一擁而上,把大姑娘推進了旁邊的胡同里。

陳子錕早就注意到他們的對話了,但他不動聲色,等的就是這一刻,眼瞅著大姑娘被他們綁架,他正欲一個箭步竄上去,怎奈屁股牢牢地粘在了石凳子上。

“我起!”奮力一躍,整個人還是牢牢坐在石凳子上。

  “我再起!”依然如故。

石凳子並不很重,最多百十斤,陳子錕可以輕鬆抱起來,但是用屁股把百十斤的玩意提起來,他可沒那個本事。

胡同里傳來大姑娘的尖叫聲,陳子錕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拔出刺刀毅然在棉褲的屁股部位劃了一個大口子,這才得以脫身,回頭一看,一塊布被結結實實地粘在石凳子上,幾朵棉絮隨風飄蕩。

陳子錕手持刺刀,拔腿衝進那條胡同,卻發現地上躺了三個鼻青臉腫的傢伙,為首那個,嘴角流血,頭上一個大疙瘩,大姑娘拍拍巴掌,訓斥道:“放印子錢的也得守規矩,該多少利錢就多少利錢,誰也不少你一毛,想趁機打本姑娘的主意,沒門!”

“小丫頭片子,我們四爺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別他媽給臉不要臉!”地痞捂著頭上的疙瘩嘴硬道。

“找打!”大姑娘一腳踢過去,青緞子抓地虎小蠻靴踢在腮幫子上​​,那滋味可不好受,兩顆牙齒和一股污血箭一般飆出去,差點濺了陳子錕一身。

“哎喲,疼死我了。”獨眼龍說話漏風。

“滾!”大姑娘再次抬起了小蠻靴。

獨眼龍趕緊在兩個同黨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溜了。

大姑娘朝他們背影啐了一口,這才轉身望著陳子錕,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陳子錕被她笑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摸自己的屁股,冷颼颼的,棉褲破了一個大洞,裡面的棉絮都掉了,只剩下一層單布。

“你你你!”陳子錕語無倫次、痛心疾首,這妞兒居然趁自己不注意,在石凳子上塗了膠水,一世英名啊,竟然葬送在這妞兒手裡。

“我我我,我怎麼了,誰叫你砸我爹的場子?活該。”大姑娘居然一甩辮子,轉身便走。

“不許走!”陳子錕欺身上前,大姑娘回身就是一腿,這腿踢得真叫高,陳子錕那個高的個頭,居然差點被她踢到腦袋。

不過陳子錕還是技高一籌,眼疾手快捏住了大姑娘的小蠻靴,大姑娘一條腿金雞獨立,另一條腿擱在陳子錕肩膀上,想抽又抽不回來,對他怒目而視:“放手!”

“放手你再踢我是不?”陳子錕緊緊捏著那隻小靴子,隔著柔軟的麂皮能感受到大姑娘細嫩圓潤的腳踝,眼睛瞄過去,這兩條腿真叫一個長,這小腰真叫一個細,這臉蛋真叫一個嫩,都能掐出水來。

陳子錕悄悄咽了一口涎水,說:“我砸了你爹的場子,你擺了我一道,咱們就算扯平了,你要是再踢我,我就不客氣了。”

說罷放了手,大姑娘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你還沒給我萬能膠呢。”陳子錕喊了一嗓子。

大姑娘回頭拋了一枚蠟丸過來:“小心點用,別把手指粘住了。”

陳子錕接了蠟丸,一路用手摀著屁股,匆匆回到大雜院,小順子正在院子裡顯擺他的新制服,白色上裝,黑色洋服褲子,都是六國飯店發的。

“明天就上班,在衣帽間幫客人收拾大衣、帽子,絕對是肥差啊,你想想看,每天六國飯店進進出出得有多少客人,每個人都要從我這兒過,就算給一角小洋吧,一天下來也不得了。”小順子得意洋洋地介紹道。

寶慶羨慕的眼睛噴火:“小順子,這下你可發達了,以後有什麼好處別忘了我啊。”

小順子說:“那是自然,不過你以後不能再喊我小名了,我現在怎麼著也是堂堂六國飯店的侍者了,整天在東交民巷進進出出的,打交道的都是體面人,你要么喊我大號李耀廷,要么喊我洋文名字湯姆。”

正吹著牛,忽然看見陳子錕,小順子眼睛一亮:“陳大個兒,你回來了,今天多虧你了,對了,那個辜教授是你什麼人,你給他們家拉包月的麼? ”

陳子錕也不說破,略一點頭笑道:“牛了啊,都有洋文名字了。”

小順子臉紅了:“我和寶慶逗悶子呢。”

嫣紅在屋裡喊:“小順兒,熨斗弄得了,把衣服拿進來吧。”

小順子應一聲,拿著衣服進了屋,陳子錕也跟著進來,嫣紅一臉喜色,把衣服接過來攤在炕桌上,墊上一層細布,拿起一個鐵熨斗來沿著褲縫按壓著,熨斗裡盛著火紅的煤塊,一路熨下去,筆直的褲線就出來了。

“好好乾,姐以後就指望你了。”嫣紅今天格外的開心,臉上也沒撲那麼多的鉛粉,顯出本來面貌來,年齡似乎不小了。

小順子說:“你養活我十幾年,也該我養活你了,等我賺了錢,咱買個四合院,天天吃白面,聽大戲。”

“那敢情好。”嫣紅笑嘻嘻的熨著衣服,眼淚卻啪啪的往下掉。

“多虧陳大個幫忙,要不然我八輩子也進不了六國飯店。”小順子看向陳子錕,驚訝道:“你棉褲怎麼爛了?”

“沒事,沒事,布糟了。”陳子錕掩飾道。

嫣紅放了熨斗說:“快脫下來補補。”

陳子錕扭捏著,但還是被嫣紅逼著脫了棉褲拿去補,他用被子蓋著腿,挑亮了煤油燈,拿出了那枚蠟丸和自來水筆,聚精會神的開始拼裝粘貼。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靜從睡夢中醒來,臉上還掛著淚痕,忽然瞥見桌上放著一支紅色的自來水筆,趕忙掀開被子穿著睡衣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正是昨天被踩碎的那支,此時竟然完好如初。

林文靜淚如下雨,將自來水筆緊緊貼在胸口:“媽媽,你來看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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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身世之謎

一大早,陳子錕穿著縫補好的棉褲來到了林宅,看到門口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穿制服的汽車夫正勤快的擦著車子,他不禁狐疑,這大早晨的誰來走親訪友啊。

進了門房,問張伯:“府上又來客人了?”

張伯說:“是太太從汽車行叫的車,以後先生上衙門,太太逛大街都坐汽車了。”說完還耐人尋味地瞅了陳子錕一眼。

昨天闊親戚林大伯來過之後,太太就大發雌威,抱怨先生薪水少,沒本事,為了安撫夫人的怒火,先生只好花錢租賃了昂貴的出租車,讓太太也過一把洋派人士的癮。

府裡用上了汽車,意味著不再需要拉包月的車夫,張伯幸災樂禍,陳子錕卻絲毫沒有即將下崗的覺悟,大大咧咧地坐在門房裡,等待著小姐。

過了一會兒,先生和太太帶著少爺出來了,太太一身裘皮大衣,拎著小包,林媽在後面抱著一身新衣服的少爺,汽車夫趕忙打開車門伺候著,一家人進了汽車坐定,太太吩咐道:“先送先生去衙門,然後去東安市場。”

小轎車一溜煙開走了,林文靜這才提著書包出來,昨日的沉悶已經一掃而空,如同小燕子般上了陳子錕的洋車,向學校方向去了。

終於又有了單獨相處的機會,陳子錕乾咳一聲,開始蓄謀已久的搭訕:“小姐,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福建人,福建你知道麼?”

  “沒去過,那裡好麼?”

“我的家鄉很美,小時候外婆經常帶我去看海,夕陽下潮起潮落,美的令人心醉呢。”

“福建那麼好,你咋來北京的呢?”

“因為……”少女的思緒似乎飛遠了,瞇著眼睛望著天上飛過的鴿群,聲音低落下去,“因為爸爸要做官,媽媽也不在了。”

陳子錕心中一痛,我說那麼尖酸刻薄的太太怎么生得出這麼美麗善良的女兒來,原來是後媽啊。

正想著怎麼安慰媳婦呢,林文靜的情緒似乎又多雲轉晴了,主動發問道:“阿叔,你是哪里人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從哪裡來,我根本不知道爹娘在哪裡,我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陳子錕輕快的跑著,輕快的說出這些話,卻讓少女的同情心大為氾濫。

“對了小姐,我是我的功課,你檢查一下。”陳子錕單手扶著車把,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過去,林文靜接過來一看,紙上謄抄著昨天自己教給他的那些字,寫了足足二十遍,字很工整,很有力,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

“嗯,寫得不錯,你一定是上過私塾的。”林文靜讚道。

得到心上人的誇獎,陳子錕心里美滋滋的,拉車都快了許多,忽然他想到昨天胡半仙說的西北方樹林裡可以尋到自己身世的事情,便向林文靜請假道:“小姐,今天我想請個假,去辦點私事。”

林文靜說:“沒關係的,你儘管去好了,今天是寒假前一天,沒多少事,我會和王月琪一道回家的。”

“小姐,你真好。”陳子錕由衷的感謝道。

把小姐送到了學校,陳子錕把車放好,懷揣著地圖就奔著西北方向去了,出了西直門,往西北方走,從城里通往頤和園的路平坦筆直,鋪著整齊的石條,兩旁是粗壯的柳樹,年根底下去香山的人很少,大路上空蕩蕩的,陳子錕乾脆撒開兩條腿跑起來,直跑的頭上霧氣騰騰,遠遠看見萬壽山上的佛香閣,就知道頤和園到了。

香山碧雲寺還要再往西走,北京城裡的富貴人家,每逢節日總喜歡去碧雲寺、臥佛寺燒香禮佛,所以路還是挺順的,即便有不認識的地方,找個鄉民一問,也能得到熱情而準確的回答。

經過漫長的跋涉,陳子錕終於趕到了碧雲寺,找到知客僧說了情況,本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和尚不讓自己見陳永仁的遺體,就拿出辜鴻銘的片子再忽悠一把,還別說,這老頭兒的名氣在北京城當真好使。

但是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們並沒有拒絕他的要求,甚至連問都沒問,就帶著他來到一間禪房,一位上年紀的和尚取出一個布包說:“這是陳永仁施主託付我們交給你的。”

陳子錕驚訝道:“他知道我會來。”

和尚捋著鬍子,高深地點了點頭:“陳施主在臨終前留下遺言,說會有一個年輕人找來,想必就是小施主您了。”

陳子錕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個布包,卻大失所望,包裡只有一個圓形的白瓷徽章,正面兩個篆字“光復”。

“佛爺,這是什麼玩意?”陳子錕傻眼了,拿起證章問那和尚。

和尚搖頭:“阿彌陀佛,貧僧不知。”

“那陳永仁先生有沒有留下別的東西,比如一封信,比如幾百塊錢什麼的?”

和尚微笑道:“陳施主的遺體停放在敝寺,費用尚未交齊。”

  陳子錕一吐舌頭,不說話了。

拿著徽章從碧雲寺回來,陳子錕走的就有些慢了,一路走一路想,雖然線索再次斷了,但好歹有些收穫,回頭找法源寺門口的胡半仙問問便是。

香山在北京西北四十里,大戶人家去了都是當天住在廟裡次日再回的,陳子錕掛念著林文靜,風風火火往回趕,他身上一個大子兒都沒有,走到城裡的時候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拖著疲憊的腳步來到北大門口,正看到徐二拉著車從裡面出來,還沖自己詭異的一笑。

這小子肯定沒干好事,陳子錕跑到自己放洋車的地方一看,不禁勃然大怒,車胎被扎了,車上的電石燈也被偷走了,絕對是徐二這廝幹的,陳子錕立刻衝了出去,追了一里地終於追上了徐二,上前一巴掌抽在他腦瓜子上。

徐二被打得一個踉蹌,手離了車把,洋車往下一栽,硬是把車上的徐大少爺給顛了出來。

陳子錕揮拳猛打,徐二被打得滿地亂滾,哭爹喊娘,徐庭戈大怒道:“你怎麼打人!”

“打人,老子還要殺人呢!”陳子錕一腳踩住徐二,從他懷裡掏出自己洋車上的電石燈,又狠狠踹了一腳,這才揚長而去。

徐庭戈氣的直抖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毆打,還有沒有王法!”

陳子錕才不理他,回到學校上樓找了一圈,天已經擦黑,紅樓上空蕩蕩的,哪還有林文靜的影子,正待下樓,迎面一個身材不高的老頭走過來,和顏悅色問道:“工友,學校已經放假了,你有什麼事麼?”

“哦,我在找我們家小姐。”陳子錕扭頭便走,那老頭瞥見他別在衣襟上的光復徽章,不禁大驚:“且請留步。”

  陳子錕站住:“有事麼?”

“這個東西你從哪裡得來的?”老頭指著徽章問道。

“是別人留給我的,怎麼,老先生認識這個玩意?”

老頭笑了:“豈止是認識,光復漢族,還我河山,以身許國,功成身退,這徽章上的光復二字,出自章炳麟的手筆。”

陳子錕道:“聽起來老厲害了,那到底是個啥玩意呢?”

老頭說:“年輕人,這個是光復會的徽章,把它留給你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陳永仁,您認識他?”陳子錕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北大就是北大,人才輩出,隨便找一個人都能認出徽章的來歷,看來自己的身世之謎就快揭開了。

可老頭卻搖了搖頭:“沒聽過這個名字,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子錕。”

“陳子錕……可是辜鴻銘和劉師培新收的那個學生?”老頭扶了扶眼鏡,重新打量起他來。

陳子錕被他瞧得發毛,反問道:“您老怎麼稱呼?”

“哦,我是蔡元培,這裡的校長。”老頭說。

“哦,校長好。”陳子錕不卑不亢的略一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到讓蔡元培略感吃驚,這個年輕人定力真好,在北大校長面前竟然保持的如此淡定,看來辜鴻銘和劉師培挑選他也不是沒道理的。

接下來的事情更讓蔡元培震驚,那個苦力居然問道:“蔡校長,我想上北大,怎麼才可以如願呢?”

一個苦力竟然有上北大的雄心壯志,不得不讓蔡元培重新審視這個年輕人。

“北大夏季招收預科生,如果你考試合格的話,自然會錄取,我們北大向來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便你沒有中學畢業,也是可以參加考試的。”蔡元培道。

“謝謝您,我明白了。”陳子錕向蔡元培鞠了一躬,轉身下樓去了。

“陳子錕……陳子錕……他會是誰的兒子呢?”蔡元培站在樓梯口冥思苦想著,腦海裡閃過一張張面孔,可是和這個年輕人都對不上號。

  ……

天已經黑透了,陳子錕一天沒吃飯,肚子裡咕咕叫,連洋車也拉不動了,就這樣丟在校園裡,自顧自的回了大雜院。

一進院子就發覺不對勁,到處一片狼藉,滿院子被砸了個亂七八糟,門扇歪了,窗戶破了,盆盆罐罐的碎片丟的滿地都是,趙大海和寶慶他們正氣呼呼的站在院子裡,看見陳子錕進來便道:“陳大個子,你來的正好,馬老二個狗日的,帶著一幫人把院子給砸了,把杏兒也給搶走了。”

陳子錕血直往頭上湧:“我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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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孤膽豪傑

陳子錕拔出刺刀就要追出去,可趙大海卻攔住了他:“不要衝動,動刀子也救不回杏兒。”

“他們還有槍不成?你們要是孬種,我自己去!”陳子錕眼一瞪發了狠話。

“杏兒是被他爹賣給馬家的,作價二百大洋,賣身契都按了手印的!”趙大海眼睛憤怒的要噴出火來,一雙鐵拳捏的啪啪直響。

寶慶咬牙切齒,眼圈都紅了,可又是一臉的無奈。

陳子錕這才明白,不是大海哥和寶慶孬種,而是實在幫不上忙。

當爹的賣閨女,那是天公地道,告到衙門都沒用,人家當爹的都不心疼,鄰居們還不是只能乾瞪眼看著。

杏兒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陳子錕聽見心裡一陣疼,進屋一看,家當被砸的亂七八糟,杏兒娘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身上還有個鞋印,果兒蹲在角落裡磨著一把菜刀,嚯嚯之聲令人心驚。

“乾娘,你放心,我一定把杏兒救回來。”陳子錕把杏兒娘扶到了炕上,信誓旦旦道。

“孩子,你甭去和他們拼命,馬家是天橋一霸,咱惹不起啊,杏兒命苦,攤上這麼一個爹,這也是命裡註定的劫數啊。”杏兒娘眼淚嘩嘩的往下掉。

“錕哥,我和你一起去!”果兒跳了起來,臉上清楚的五道指痕分外清晰。

“你在家陪著娘。”陳子錕拍拍果兒的肩膀,起身出門,正巧遇到小順子下班回家,正急切的向寶慶打聽著剛發生的事情。

杏兒被她爹給賣了,就連兄弟們的主心骨大海哥都束手無策,鄰居們一個個長吁短嘆著,談論著馬家滔天的勢力。

馬家是京城老戶,馬老太爺當年在善撲營當兵,手底下很有點工夫,後來朝廷練新軍,他年齡大了,就被裁撤下去,乾脆當起了混混,勾結一幫潑皮,坑蒙拐騙無所不為,漸漸攢起一點家業,五十歲上開了一家車廠,百十輛洋車不是是東福星的就是雙和順的,至舊的也有七成新。

老頭一輩子娶了三個媳婦,生了六個兒子,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馬家老大在庚子之亂那年跟著義和團砸教堂,殺二毛子,後來死在亂軍之中;老二如今是家裡的長子,整天在天橋廝混,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老三混前門火車站,偷包的碰瓷的都是他的手下;老四是放高利貸的,手底下養著一幫閑漢;老五比三個哥哥都出息,在京師警察廳當差,馬家勢力這麼大,有他一份功勞;老六最厲害,今年才二十出頭,是大學堂的高材生,文曲星下凡。

“我聽說,馬老太爺最近身子骨不大好,一直想娶個小妾沖喜呢。”一個鄰居這樣說。

“是啊,馬家可不缺錢,二百大洋買個黃花閨女,對他們家來說跟玩似的。”有人附和道。

大家紛紛嘆氣,杏兒命真苦,十八歲的大閨女就要嫁給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就算這兩年得寵能吃香喝辣,等老頭一死,前面幾房姨太太,還有那六個如狼似虎的兒子還不活吃了她。

“陳白皮真不是個東西。”這是大夥兒得出的最後結論,但根本沒人提如何搭救杏兒的事情,彷彿這事兒已經板上釘釘,無可挽回了一般。

陳子錕走過來拍拍小順子的肩膀,和他一起進了屋,翻出自己的老羊皮襖和狗皮帽子,還有一條黃呢子馬褲來,問小順子:“有洋火麼?”

“有。”小順子趕緊取出一盒火柴遞過去。

陳子錕換上自己的那套衣服,把火柴放在懷裡,刺刀綁在腿上,平靜地說:“把大海哥和寶慶叫進來。”

不大工夫,兄弟們到齊了,陳子錕吩咐小順子把屋門關上,說道:“我要去救杏兒。”

“你瘋了麼,馬家勢力那麼大,你鬥不過的。”大海哥道。

“我自有主張,你們只要說幫不幫我就行。”陳子錕依舊鎮定自若。

“錕子,你說怎麼辦吧,我豁出命來也要把杏兒救出來。”寶慶第一個響應道。

小順子也咬牙啟齒道:“和他們拼了!”

趙大海皺眉道:“馬家是龍潭虎穴,咱們幾個去了根本不頂事,其實我已經想好了,請我師父出馬,他老人家的面子,​​馬老太爺不會不給。”

陳子錕道:“大海哥,我不是要和他們玩命,我有分寸,你相信我就行。”

趙大海在世面上也混過十幾年,看人的眼力絕對不差,陳子錕這幅淡定的樣子可不像是裝出來的,沒有金剛鑽不攬次瓷器活兒,這兄弟許是關外見過大場面的。

想到這裡,趙大海也不再堅持,道:“你說怎麼辦,我們配合你。”

陳子錕說:“馬家勢大,又有買賣契約,這官司不好打,但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寶慶,你去找你爹,請薛巡長出面過問一下,小順子,回頭你帶果兒把陳三皮抓來,他要是不聽招呼,就往死裡揍,大海哥,您還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咱們最好是不動刀兵把這件事解決了,實在不行才動武。”

  三人都點頭。

陳子錕又說:“咱們把家裡的燈油都集中起來,找個帶蓋的琉璃瓶裝上。”

“你這是……”大海哥欲言又止,一挑大拇指,“錕子,你狠!”

幾家的煤油燈都倒空了,湊出滿滿一酒瓶的煤油來,陳子錕找塊破布把瓶口堵上帶在身上,腰帶殺的緊緊地,問清楚了馬家的地址,昂然出了大雜院,徑直去了。

  ……

馬家老太爺大號叫做馬世海,快七十歲的人了依然是腰板筆直,聲如洪鐘,今天馬府雙喜臨門,不但是老太爺六十八大壽,還是新小妾過門的好日子。

馬世海穿著嶄新的黑色團花緞子馬褂,新瓜皮帽上鑲著一枚水頭極好的翡翠帽正,精神抖擻站在大門口迎客,本來他是壽星,不用親自站在大門口的,但這回來的是老五的上司,京師警察廳的李警正,馬老太爺從前清時期就明白一個道理,不管這世道怎麼變,巴結好手裡握著槍桿子的人,準沒錯。

天灰濛蒙的,飄下來幾顆雪粒來,院子裡的堂會正咿咿呀呀的唱著,回頭看看自家塗著紅油漆的廣亮大門,心中不免一陣得意,這所房子是他從一個落魄的宗室鎮國將軍手裡買的,五進帶跨院的大宅門,那叫一個氣派,這要是在前清時期,沒有品級的人還不許住呢,還是民國好啊……

雪花越來越密了,三姨太拿著狐裘大氅從裡面出來,細心地披在馬世海肩頭,老頭子披上狐裘,咳嗽了幾聲。

“老爺,進去等著吧,李警正那麼忙,不定啥時候來呢。”三姨太勸道,撐開一把油紙傘遮在老爺頭頂。

“婦道人家,你懂什麼!”馬世海斥責道。

遠處汽車的燈柱刺破了黑暗,密集的雪粒在燈光下無所遁形,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停在馬府門口,司機下車打開了車門,一個穿黑色呢子警服的中年人下了車,拽了拽警服的下擺,忽然看見站在門口的馬老太爺,趕緊上前幾步,驚呼道:“老人家,這怎麼敢當,折殺晚輩了。”

馬世海笑道:“哪裡哪裡,老朽有失遠迎,還請李大人海涵。”

李警正笑道:“老壽星說笑了,來人啊,把我的賀禮拿來。”

勤務兵端著一個漆器盤子過來,上面蓋著紅絨布,李警正扯下紅絨布,露出裡面摞的整整齊齊的大洋來,足有上百枚。

“李大人肯光臨寒舍,老朽就已經感激不盡了,怎麼還拿這麼厚的禮,讓我怎麼受得起。”

“受得起,受得起,我和老五是好兄弟,老人家就和我的長輩一樣的。”李警正笑嘻嘻的攙起馬世海的胳膊,一起進了宅門,老五安排的守門警察一併腳跟,大喊道:“敬禮!”

李警正的到來使得壽宴達到了一個新的高潮,今天到場的朋友可謂三教九流俱全,開酒樓賭場大煙館的,說書賣藝耍把式的都有,但更多的卻是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青皮混混們,五進的院子都擺滿了酒席,四個碟子八個碗,雞鴨魚肉老白乾,敞開了管夠,馬老太爺不圖別的,就圖一喜慶。

院子里人聲鼎沸,劃拳的聲音此起彼伏,李警正被請進了正房客廳,這裡的席面和外面不同,是東興樓的廚子做的,八個大洋一桌席,可謂昂貴之極,五個兄弟環坐一周,老二老三老四都穿著簇新的緞子馬褂,老五穿黑色警服扎武裝帶,腰上掛著盒子炮,老六最斯文,穿一身洋服,花呢子西裝配領帶,梳著油亮的分頭。

李警正看到中堂上貼著的大大的壽字,打趣道:“應該再貼一張雙喜才是。”

馬世海本來就不是什麼斯文人,見李警正開玩笑,也笑道:“老二這個敗家子,買了個妾給老朽暖腳,快七十的人了還納妾,讓李大人笑話了。”

李警正讀過幾本書,肚里略有墨水,笑道:“這叫一樹梨花壓海棠,馬老太爺寶刀不老啊。”

圍坐在大圓桌旁的馬家五個兒子都笑了起來,老四撇嘴道:“二哥買的丫頭成色不行,爹,我瞄上一個天橋賣藝的妞兒,那身段絕對沒治了,趕明買回來給您嚐嚐鮮。”

馬老二反駁道:“得了吧,跑江湖的破爛貨咱爹才不稀罕,你自個兒留著吧,咱爹喜歡的是沒開封的黃花大閨女。”

馬世海沉下臉,佯怒道:“放肆,客人還在這。”

李警正哈哈大笑:“兩兄弟都是是性情中人,我喜歡。”

  一片笑聲,其樂融融。

  ……

後宅一間房子裡,杏兒被五花大綁丟在床上,嘴裡塞著布團,頭上蓋了一塊帶流甦的紅布,兩個粗壯的老媽子坐在旁邊一邊嗑瓜子一邊閒聊著。

“這丫頭挺烈性的,還想尋死來著。”

“落到老爺手裡,再烈性的女娃娃早晚也得服服帖帖的。”

紅蓋頭內,杏兒眼中流出兩道淚水。

  ……

陳子錕來到馬宅外的時候,雪已經下得很大了,他抖掉帽子和皮襖上的雪粒,堂而皇之的走進了大門,把門的警察並沒有管他,馬家五兄弟結交滿天下,誰能認得過來。

進了大門,面前擺著一張方桌,上面鋪著紅布,兩個帳房模樣的人坐在那裡撥弄著算盤,寫寫畫畫的,看樣子是收禮金的地方,陳子錕沖他倆一拱手:“我是二爺的朋友。”然後就大搖大擺的進去了。

帳房眼睜睜看著他進去,罵道:“二爺的朋友真不講究,來吃白食啊。”

不過他們也沒阻攔陳子錕,因為​​馬老太爺說過,今天就圖個熱鬧,圖個喜慶,有送一百塊錢的不嫌多,送兩大枚的不嫌少,就算是一個子兒沒有的,磕一個頭也算數。

陳子錕就這樣光明正大的進了馬家,外面跨院裡擺滿了酒席,足有幾十桌,他一屁股坐在就近一張酒桌旁,拍了身邊人一巴掌:“老伙計,有日子沒見了,咱哥倆走一個。” 也不管人家錯愕的目光,拿起酒碗就往嘴裡倒,一碗酒有半碗都灑在了衣服上。

人家以為他喝醉了,自然不和他計較,他就這樣裝著酒醉找茅房,跌跌撞撞的在馬家宅子裡到處亂走,暗中卻把地形牢記在心裡。

北京的四合院佈局規整,尊卑有序、貴賤有分,一家之主所住的位置是固定的,今天馬宅客人多,魚龍混雜,渾水好摸魚,陳​​子錕輕而易舉的混到了第四進院子門口,在這裡卻被人攔住了。

“這位爺,這裡邊是招待貴客的地方,您外邊請。”一個下人客客氣氣地說道。

“我找二爺有點事。”陳子錕假裝酒醉,欺身上前,一記手刀砍在下人脖子上,將其打暈在地,拖到暗處藏好,直奔正房就去了。

馬世海、李警正等人正在把酒言歡,忽然房門大開,風捲著雪粒刮了進來,紅蠟燭的火苗都晃了幾晃,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門口。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24 PM

第十八章 單刀赴會

暖和的堂屋裡忽然進了冷風,所有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但讓他們更心驚的是站在門口的不速之客。

這傢伙個頭真高,用西洋人的量法,得有六英尺還猛點,黑黃色的狗皮帽子,毛有三寸多長,身上是光板羊皮襖,腰里扎著大帶,殺的緊緊地,顯出細腰乍背來,格外的精神,下面一條黃呢子馬褲,皮頭靸鞋,看的屋里人心頭一震!

這可不是一般北京爺們的打扮,只有關外漢子才戴這種狗皮帽子,黃呢子馬褲更不是平頭老百姓能穿的,誰都知道,那是軍官配馬靴的服裝,這一身混搭穿出來,透露出來的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關外來的鬍子。

鬍子就是土匪,關外可不太平,老毛子、小日本打來打去,地面上土匪橫行,盛產槍法好、膽量大的好漢,可那都是在山海關以北的事情啊,怎麼就跑到我老馬家的府上來了呢。

“各位好,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關東大俠駕下雙槍快腿小白龍是也,大夥兒別怕,兄弟是來拜壽的,那個穿警服的哥們,手放到桌子上來,別摸槍,誤會了就不好了。”

這番話一說,屋裡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只剩下白銅爐子裡炭嗶嗶剝剝燃燒的聲音。

馬老五本來想去摸槍的,可是聽來人這麼一說,趕緊放到了桌上,他深知這些關外鬍子的厲害,打槍不用瞄準的,說打你左眼就不打右眼,那都是用子彈餵出來的百發百中的本事,自己這點小能耐欺負毛賊還行,在鬍子面前就不敢顯擺了,搞不好先拿自己開胡,弄個一槍爆頭那就吃什麼都不香了。

還是馬老太爺沉得住氣,他這輩子見的太多了,八國聯軍、義和團、袁世凱的北洋軍,張勛的辮子兵,光皇帝他就經過五個,鹹豐爺、同治爺、光緒爺、宣統皇帝、外帶一個洪憲皇帝,他什麼沒見過,一個關外來的小土匪在馬老爺子麵前就像玩橫的,門都沒有!

老爺子乾咳一聲站了起來,手裡還端著一杯酒,手腕紋絲不動,那叫一個淡定。

“英雄,既然來了就是客,坐下來喝杯酒吧,王媽,拿副招呼來。”老頭的氣度和膽略讓每個人都為之折服,心也稍微安了一些。

傭人搬了一張椅子過來,奉上筷子勺子酒杯骨碟,陳子錕也不含糊,坐下來拿起酒杯自己倒滿:“馬老太爺,祝您老年年有今日,我先乾為敬。”

滋溜一聲,酒下肚了,拿起銀頭烏木筷子,撿那大塊肉可勁的招呼,大家看的是面面相覷,心說這土匪是餓死鬼轉世吧。

陳子錕才不管那個,他今天溜溜的香山跑了個來回,腿都快累斷了,一天水米沒沾牙,再不墊點肚子,別說打架了,就是跑都跑不動。

趁著土匪埋頭吃飯的空兒,馬老太爺示意傭人出去喊援兵,看著王媽出去,眾人心中大定,李警正覺得這個場合,自己作為京城地面上的執法官,不說兩句場面上的話似乎說不過去,於是便掏出一包三砲台香煙來,矜持的問道:“英雄,抽煙麼?”

“抽,怎麼不抽。”陳子​​錕一把將整盒香煙都拿了過來,他還挺有規矩,先給馬世海上了一支,然後給在座的每個人都上了一支,最後才輪到自己,摸摸身上,自言自語道:“沒帶洋火。”

李警正剛要拿出自己的洋火,卻見那位鬍子徑直起身走到屋子中央的白銅爐子旁,拿開燉在上面的白鐵壺,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將一隻手伸進了熊熊燃燒的爐膛,就這樣硬生生拿了一塊火紅的炭出來。

“來,老爺子,我給您點上。”陳子錕面色不改,捏著炭火直遞到馬老太爺面前,每個人都聞到了皮肉被燒焦的味道,臉色不免大變。

馬世海心中暗暗憂慮,這一套玩意並不稀罕,天津衛的那些混混們玩起來比這個還狠,但他們也只敢自虐而已,眼前這位好漢的路數他承認自己看不懂了,只好就著炭火點著了煙。

陳子錕繼續拿著炭火給每個人點煙,炭火燒的他的手掌滋滋直響,但他居然臉上還帶著笑,這傢伙還是人麼!

點了一圈下來,最後陳子錕才給自己點上,手裡卻依然捏著那塊炭火,嘀咕道:“兄弟我口重,今天的菜不大夠味啊。”

說著把炭火丟進嘴裡,竟然大嚼起來。

所有人都看的毛骨悚然,屋裡就聽見他卡啪卡啪嚼炭的聲音,最後居然用一口酒送了下去。

其實此刻陳子錕心中也沒底,單刀赴會的買賣他還是頭一回,以前光聽綹子裡那些大哥們講過類似的段子,今天他是依葫蘆畫瓢賣弄了一回,用手抓炭火那是正兒八經不帶一點虛的,在座的都是京城成名的混混,在他們眼前玩天橋那套騙人的把式是肯定不行的。

手燙的火辣辣的疼,但臉上還要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實在是一種煎熬,不過事到如今也只有這麼一條路可走,要不亮這一手把他們鎮住,怕是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馬家惡名在外,五個兄弟如狼似虎,打手保鏢不下數十人,陳子錕渾身是鐵又能打幾根釘,就算是救出了杏兒,招惹了馬家這輩子也別想太平,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強攻。

他低頭猛吃菜,猛喝酒,倒把馬家老少搞得不知所措,馬世海臉上陰晴不定的,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英雄,既然你有這個心意,我姓馬的也不含糊,來人啊,給英雄拿份盤纏來。”

傭人端來一個托盤,裡面是三十塊銀元,一疊中國銀行的鈔票,起碼有百十塊錢之多,這麼多錢打發一個土匪,應該是綽綽有餘。

可那位雙槍快腿小白龍居然連看都不看一眼,繼續大吃大喝,馬世海臉上陰鬱之色更重,衝老五使了個眼色。

“小子,你想怎麼著,有什麼道道就劃出來,少他媽唬人!你當我馬老五是嚇大的麼!”老五一拍桌子,酒杯筷子都跟著震了一震,他忽地站起,單腿踩著椅子,右手擱在了盒子炮的木匣子上,兩隻眼睛惡狠狠盯著陳子錕。

陳子錕正在撕咬一隻雞腿,吃的不亦樂乎,根本不搭理馬老五,把雞腿啃乾淨之後,兩隻手在皮襖上擦了擦,平靜的說:“我初到寶地,未曾到府拜訪,是我的不對,可府上也犯不著把我沒過門的媳婦給綁了,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口氣我要是能咽得下,還他媽的是男人麼!”

最後這句話他突然發威,聲音宛如炸雷一般,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所有的杯盤碗筷都跟著一震,就連馬世海面前的大白瓷酒杯裡的酒水都灑了出來。

馬老五一哆嗦,差點掏槍,手都伸到一半了,硬是被陳子錕眼裡散發的凶光嚇了回去。

馬世海終於明白是怎麼一檔子事了,他這個惱啊,老二辦事太不牢靠了,買個大閨女都能買出這麼多事端來,惹誰不好,偏偏惹上個大土匪。

不過他更惱怒的是,這個外鄉人居然敢在自家地頭上撒野,土匪怎麼了,老子我見的多了,老子跟八國聯軍開兵見仗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和泥玩呢,別管是哪路的豪傑,到了北京城的地面上,是龍得給我盤著,是虎得給我臥著。

本來他以為對方只是來打個秋風,最多討百十塊錢就滾蛋,如果是那樣,馬家也犯不上惹麻煩,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可對方居然上門索討自己剛娶的妾,那就是蹬鼻子上臉了,馬世海活了快七十歲,要的就是一個面子,這要是在壽宴上被人把新媳婦給搶了去,那以後姓馬的就不要在北京地面上混了,丟不起那個人!

想到這裡,老頭子緩緩站了起來,喝問自己的二兒子:“老二,爹是怎麼教你的,怎麼幹起欺男霸女那一套來了?”

父子連心,馬老二當然知道爹爹話裡什麼意思,他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張賣身契道:“爹,您可冤枉死我了,白紙黑字紅手印,這丫頭是我從她爹陳三皮那裡買來的,這官司就算打到大理寺咱也佔著理啊。”

馬世海滿意的掃了二兒子一眼,道:“英雄,你也聽見了,我們家向來不做那種事情,至於你說是你沒過門的媳婦,可否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話倒把陳子錕問住了,他說杏兒是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只不過想在道理上壓別人一頭,沒成想反而給自己下了套,人家是買賣人口的契約,自己可拿不出婚書來。

“哈哈哈”陳子錕仰天大笑,彷彿聽到了最可笑的事情,笑得馬家一夥人莫名其妙。

笑聲戛然而止,陳子錕冷冷道:“他媽了個巴子,你當我雙槍快腿小白龍是吃齋念佛的良民麼,要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他媽還坐在這里和你們廢話?早把貴府一把火燒了!老子和杏兒兩情相悅,正要帶她去關外享福,陳三皮是什麼狗東西,也有資格賣女兒?,老子不喜歡廢話,就問你們一句,是交人,還是不交!”

馬世海看看窗外人影晃動,知道援兵到了,底氣大增,冷冷道:“不交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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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正義的牛仔

陳子錕從進馬家起,就沒想過和平解決這件事,馬家是地方一霸,絕非善類,要拿得住他們,就得比他們還狠,還光棍才行!

馬老太爺剛把狠話抖出來,陳子錕也冷笑道:“不交人,大家就都別想好過!”

“砰!”馬世海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摜,描著壽桃圖案的白瓷酒杯化作了無數碎片。

他這是摔杯為號,埋伏在外面的打手保鏢幫閒們立刻一擁而入。

陳子錕早有準備,一躍而起,他不抓別人,一把揪住了馬家的貴客李警正,馬老五迅速掏槍,陳子錕手中的銀頭烏木筷子飛出,正砸在他手腕上,疼的他哎喲一聲。

李警正是行伍出身,早年在九門提督衙門當差,後來大清朝辦新式巡警,調他去了內外城巡警總廳,民國以後,巡警總廳改成京師警察廳,人還是那些人,衙門還是那個衙門,李警正從警佐升成了警正,身手卻不如以前利索了,腰上也放了肥膘。

被陳子錕一把揪住,李警正下意識的想去掏槍,他武裝帶上別著一把比利時進口的花口擼子,紅褐色的牛皮槍套,上面還插著六顆黃橙橙的子彈,平時嚇唬人挺好使,沒成想今天成了嚇唬自己的玩意。

陳子錕手比他快多了,一把就將花口擼子從槍套裡抽了出來,順手在腰帶上一擦就上了膛,抬手嘡嘡兩槍,嚇得眾人魂飛魄散,再看廳堂之上兩支大紅蠟燭的火苗已經被打滅了!

  這是何等的神槍!誰也不敢靠前。

陳子錕拿槍的手繞過李警正的脖子,瞄著眾人,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了玻璃瓶來,一口咬掉瓶口塞著的破布,嘩啦啦把裡面的液體澆在了李警正的頭上、身上。

  一股強烈的煤油味!

這小子居然拿煤油淋李警正,他瘋了不是!

陳子錕可沒瘋,他早就看準了屋裡的形勢,馬家老太爺是個老青皮,見多識廣,怕是唬不住他,馬家五個小子分量也都不足,想來想去還是這位領子上帶星星的高級警官適合下手,他是當官的,肯定怕死,他是客人,馬家人投鼠忌器,肯定不敢亂來。

澆完了煤油,陳子錕丟了瓶子,又掏出一根火柴來,松木桿的日本造紅頭洋火,隨便找個地方一擦就著啊,李警正嚇得臉色都變白了,好端端的來賀壽,怎麼就被人綁了呢。

“英雄,有話好說,好說啊!”他努力鎮定著情緒,可是煤油從頭髮上滴下來,讓他無論如何也鎮定不下來。

這要是一點著,自己可就變火人了,就算把人丟進水缸裡都救不活,草他媽的,馬家這是辦的什麼事,納妾就納妾,你招惹土匪幹什麼,招惹了就招惹了,你他媽的還要激怒他,最後攤著老子我倒霉,這叫怎麼一回事?

李警正心裡一通罵,馬老太爺何嘗不在罵,六十八的大壽,本來多喜慶的一件事啊,被一個活土匪攪得亂七八糟,如今又把李警正給綁了,還他媽澆了煤油,這是要點天燈啊。

老實說,馬世海長這麼大被怕過誰,四九城裡再橫的主兒,到了馬爺這裡也得和和氣氣的,混江湖圖的什麼,一個是臉面,一個是實惠,可眼前這位小爺,完全顛覆了馬世海幾十年的生活經驗,單槍匹馬,就帶著一瓶子煤油,就敢闖進城南一霸馬家的壽堂指名道姓的討要主人新納的小妾,一言不合就把堂堂京師警察廳的高級警官給綁了,還淋了煤油,搶了手槍,這不是混江湖,這是造反!

可馬世海硬是一點招都沒有,人家李警正是來給自己拜壽的,又是警察廳的紅人,這要是在自己府上出了事,馬家以後就別混了,這可比被人當眾打臉搶走小妾還要嚴重。

混了一輩子的馬老太爺,此時竟然沒招了。

陳子錕要的就是這個場面,他大大咧咧的說:“這位大人,對不住您了,咱是講道理的人,萬不得已不會走這一步,您給評評理,馬家搶了我的媳婦,還設下鴻門宴埋伏我,我沒轍,只好請您當個擋箭牌了,要不這樣,等事情解決了,我再登門向您謝罪,或者您給馬老太爺說個情,把我媳婦放了?”

李警正氣的鼻子都歪了,這都什麼歪理啊,他強忍著驚恐和憤怒,對馬世海說:“老爺子,聽我一句勸,退一步海闊天空,咱不和他一般計較。”

馬世海臉上陰雲密布,手裡一對鐵膽轉動的極快,此時屋子裡,院子裡已經滿滿噹噹都是人,手裡都拎著傢伙嚴陣以待,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把賊人砍成肉泥,可是這個令他不敢下,也不能下。

那土匪手裡可拿著槍呢,槍法更是要命的準,真開打了肯定先拿馬家老少開刀,難道真為了一個小妾,就鬧到壽宴上橫死幾口人才罷休麼。

罷罷罷,權且忍了這一回,馬世海一揮手:“來人,去把那個小賤人領來!”

幾個手下應聲去了,可到了後宅,卻發現後宅里也是鬧得不可開交,一身紅妝的新娘子滿身滿臉都是血,發瘋一般揮舞著剪刀,一群老媽子拉都拉不住。

“這事鬧的,老爺子今天犯災星啊。”幾個手下對視一眼,發出由衷的感慨。

快過年了,到處都是放鞭放炮的,馬家深宅大院,裡面放兩槍也沒人注意,一個頎長的黑影悄悄接近了馬家的後牆,蹭蹭兩下就上了牆,動作利落的像隻貓,在牆上看了幾眼,掏出兩個肉包子丟下去,兩隻看家護院的狗撲上去大吃包子,全然不顧牆上的黑影飄然而下。

  ……

陳子錕在馬宅大鬧天宮之時,趙大海他們也在緊急行動著,寶慶先跑到前門警所找到了父親,向他求救。

薛巡長雖然被人稱作巡長,但那是客氣話,其實只是最末等的巡警而已,自己還要聽人調遣,又怎麼能幫上忙。

“馬老五是警佐,他家門口平日里都有兩個三等巡警守門,爹不是不幫,是實在幫不了啊。”薛巡長嘆氣道,他何嘗不心疼杏兒這丫頭,他何嘗不知道兒子喜歡杏兒,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是當巡警的,事情見得多,深深明白這個道理。

見爹幫不上忙,寶慶一跺腳出了門,正遇到小順子和果兒。

“到處都找過了,煙館、賭坊、酒缸,哪兒都見不到陳三皮的影子。”小順子氣喘吁籲地說。

寶慶一拳砸在樹上,恨道:“他肯定是拿了錢藏起來了。”

正說著,趙大海急匆匆過來了,眾人問他:“大海哥,您師父來了麼?”

誰都知道,趙大海自幼學拳,師從鷹爪功傳人,京城名鏢師趙僻塵,他老人家早年走的是北京到庫倫的鏢,十幾年從未失過手,後來隨著電報鐵路郵政的興起,鏢局的生意一落千丈,趙鏢師就歇業在家帶起了徒弟,他的字號在北京城也算響噹噹的,但凡混江湖的都得給一份面子。

眾人殷切的望著趙大海,可是他卻搖搖頭說:“不巧,師父去保定走親戚了。”

“這怎麼辦!”寶慶急的團團轉,忽然撿起地上一塊碎磚頭,“我和他們拼了!”

“我有辦法!”一直沒說話的果兒忽然說道。

果兒今年十四歲,是他姐姐帶大的,和杏兒感情很深,他打小就聰明,連私塾先生都誇他是文曲星下凡,後來家裡沒錢供他讀書,才送去雜貨舖當了個小力笨,又因為不夠勤快被退了回來。

“咋辦,你說。”寶慶眼巴巴的問道。

“跟我走!”果兒拔腿便走,眾人在後面緊隨,一路來到宣武門內的花旗診所,此時天色還不算太晚,診所尚未關門,果兒推門就進,在診室地上跪下,​​衝穿著白大褂的洋人醫生砰砰的磕頭。

“你媽媽怎麼了?”斯坦利博士認識果兒,知道他是自己一個病人的兒子,難道說那個手術患者的病況有了突變?

“不是我娘,是我姐,求洋大人救救我姐姐!”果兒繼續磕頭如搗蒜,他可不是來虛的,每一下都磕的極響,堅硬的地磚上血跡斑斑。

“你姐姐?她怎麼了!”斯坦利醫生一把抓住果兒,不讓他繼續磕頭,這個男孩子的姐姐叫杏兒,斯坦利醫生很有印象,那是一個美麗溫柔的大辮子姑娘,透著東方女孩的羞澀與善良。

“我姐姐被爸爸賣給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做小老婆!我們沒有辦法,只有您才能救她!”

斯坦利醫生頓時惱怒起來:“二十世紀還有人買賣人口,太荒唐了,走,帶我去看看。”

說著他從抽屜裡取出一把柯爾特左輪手槍,打開轉輪檢查了一下,六顆子彈一發不少,他又抓了一把子彈塞進兜里,把手槍插在了腰帶上,回身從牆上摘下一頂牛仔帽卡在頭上。

“老肖恩,這裡雖然不是德克薩斯,但每一個正義的牛仔都不會容忍邪惡存在。”斯坦利醫生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喃喃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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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僵局

見洋人醫生答應出面幫忙,大家都面露喜色,任憑馬家勢力再大,也大不過洋人,杏兒有救了!

眾人隨著斯坦利醫生來到大門口,卻發現雪下的更大了,馬路上,屋簷上都積了一層雪,行人車馬稀少,想找輛車都難。

“洋大人,您府上不是有一輛洋車麼,我拉您去!”寶慶自告奮勇。

一行人冒雪上路,直奔馬家大院而去,寶慶惦記著杏兒的安危,腳底下像是踩著風火輪一般,拉著洋車飛一般狂奔,趙大海、小順子和果兒在後面緊追不捨,路上的行人都詫異的看著他們,能在大雪天把洋車拉的如此飛快,到底是洋人家的車夫啊。

先前下的雪​​粒在地上結了一層冰,又硬又滑,寶慶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前栽去,車把卡啪一聲折斷了,緊隨其後的趙大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差點甩出車廂的斯坦利醫生。

寶慶懊喪的爬起來,看著洋車把白森森的斷茬口,眼淚都快急出來了,他一跺腳,蹲下來說:“洋大人,我背您!”

斯坦利醫生也不矯情,真就趴在了寶慶寬厚的後背上,趙大海和小順子在後面托著,繼續冒雪疾奔。

  ……

馬家大院,對峙還在繼續,陳子錕大馬金刀的坐在太師椅上,沒事人一般自斟自飲,專揀豬頭肉、雞大腿猛吃,李警正戰戰兢兢坐在一旁,頭髮上還在往下滴著煤油。

“大家都動筷子啊,一會兒就涼了。”陳子錕還揮舞著​​筷子招呼別人,打手們已經全部退了出去,大圓桌旁坐的依然是馬家老少們。

手槍就擱在圓桌上,但沒人敢動。

馬老二已經認出這傢伙就是在天橋差點把自己一刀攮死的那個愣頭青,馬老三也認出這小子在火車站跟自己叫過板,兩人心中都是同一個念頭: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他媽的就是命!

馬世海半閉著眼睛,心裡在迅速盤算著,好漢不吃眼前虧,今天是自己大壽的日子,無論如何不能有血光之災,對方不就是要人麼,給他就是,北京城就這麼大,還怕他跑了不成。

他朝六兒子使了個眼色,老六是洋學生,六個兄弟中最聰明,最能隨機應變的就是他,父子連心,不用當爹的交代,他就明白了。

“英雄,我告個假,上茅房。” 老六站起來,點頭哈腰,客客氣氣道。

“請便。”陳子錕頭也不抬的說。

老六起身出去了,沒往茅房去,出前院急吼吼道:“備車,去警察廳!”

對付這號土匪,必須請武裝巡警出馬才行。

杏兒終於被帶來了,身上的大紅襖撕的一條條的,臉上一道血口子觸目驚心,直劃到脖子上,兩個老媽子一左一右抓著她的手,硬是拖到客廳上來的。

看到陳子錕坐在酒桌上,猶自掙扎的杏兒忽然停止了動作,她知道,陳大個來救自己了。

“臉上的傷怎麼回事?”陳子錕的聲音雖然不大,但眉毛已經豎了起來。

“說,臉上的傷怎麼回事?”馬世海也跟著問道。

兩個老媽子嚇得趕緊跪下:“老爺,不關我們的事,新娘子要解手,我們剛給她鬆了綁,她就搶了個剪刀要尋短見,臉也劃傷了。”

馬世海心中暗驚,這丫頭倒是個烈性女子,老二辦事真是不牢靠啊。

“哦,既然是自己劃傷的,那就罷了。”馬世海道。

“放屁!”陳子錕把筷子重重一放,怒罵道:“不是你們搶人,能尋短見麼!姓馬的,你要不給我一個交代,今天誰也別想好!”

馬世海心說你小子蹬鼻子上臉啊,但嘴上卻道:“是是是,是咱們的不對,來人啊,給姑娘拿點看傷的錢。”

又是一個托盤送上來,裡面是二百塊大洋,碼的整整齊齊,銀光閃閃。

陳子錕暗道你個老狐狸,二百塊銀洋足有十四五斤,雖然不算太重,但揣在身上肯定影響閃轉騰挪,馬老爺子心機真重啊。

“誰要你的臭錢!”杏兒怒喝道。

“對,這點錢你打發要飯的呢!這筆帳咱們留著慢慢算。”陳子錕抓起手槍,拉著李警正起來:“大人,麻煩你送我們一程。”

  又對杏兒說:“待會跟緊我。”

  杏兒咬著嘴唇一點頭。

出了屋門,院子裡已經點起了十幾支燈籠,照的四下里一片通明,持刀拿棍的潑皮們站的滿滿噹噹,看到有人出來,頓時聒噪起來。

“都讓開,讓開。”馬老二這會兒又神氣活現起來,大聲呵斥著,暗裡卻朝自己的一個心腹手下遞了個眼色。

二爺經常在天橋一帶廝混,也認識幾個手上帶點工夫的伙計,有一個號稱鐵彈強七的傢伙,從小就玩彈弓,三十步以內的飛鳥,百發百中,他用的彈弓很講究,天然生成的核桃木樹杈子加洋車的膠皮內膽做成,彈丸並非真的鐵彈,而是用一種陶土捏成,在太陽下暴曬七天,硬的和鐵彈一般,打人效果極佳。

強七早就按耐不住想在馬老爺子麵前露一手了,看到二爺給自己使眼色,立刻掏出彈弓,裝入一枚泥丸,把彈弓拉滿了,瞄準了賊人拿槍的手。

因為是躲在暗處,陳子錕並沒有註意到強七,但是趴在屋簷上的一個黑影卻將下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強七剛要發射之時,那黑影一抬手,寒光脫手而出,強七發出一聲慘呼,捂著手腕亂蹦不已。

眾人急忙相救,發現強七手腕上嵌著一枚邊緣打磨的極其鋒利的銅錢。

“金錢鏢!”有識貨的人失聲喊道。

他們慌忙抬頭看去,又哪裡能找到人。

馬老太爺是又氣又驚,他氣的是居然有人不聽號令擅自行動,驚的是土匪還有同夥。

金錢鏢是暗器的一種,和飛蝗石、袖箭、飛刀一樣,以手擲出​​傷人,江湖上擅長玩這個的人很多,但能玩到出神入化之人可不多,怪不得這土匪如此鎮定,原來有高人壓陣。

陳子錕也是一驚,看情況似乎是有人想暗算自己,但卻被人以暗器阻止了,大雜院那些兄弟可沒這個本事,難道說今夜還有別人也來闖馬家?

“哈哈哈,想玩陰的,瞎了你的狗眼,誰敢再動,我兄弟就不客氣了,直接取他性命!”陳子錕順水推舟,把神秘人認作自己的同夥,恐嚇馬家人道。

屋簷上那個黑影暗啐了一口,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嘀咕道:“哼,誰是你的兄弟。”

這回馬家人徹底沒招了,在馬老太爺的呵斥聲中,乖乖讓出一條路來,陳子錕挾持著李警正,慢慢向大門走去,杏兒緊緊抓著他的衣襟跟在後面,雪花漫天飛舞,馬家大院里人滿為患,卻是鴉雀無聲,能清楚的聽見腳踩在積雪上吱吱呀呀的聲音。

終於來到馬宅門口,馬世海一擺手,下人上前把兩扇紅漆大門打開,忽然外面幾十道手電光照進來,緊接著是一片拉槍栓的聲音,數十名武裝警察端著步槍,已經把馬宅團團圍住。

“媽了個巴子的,今天這排場整大了。”陳子錕用花口擼子的槍管頂了頂自己的狗皮帽子,又捅了捅李警正:“大人,您該說句話了。”

李警正有氣無力的喊道:“弟兄們,別開槍,是我。”

對面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老李,你這是咋回事?槍也讓人給下了,你放心,有兄弟我在,絕對不能放走了歹人。”

李警正暗暗叫苦,這叫一個寸勁,來的是自己的死對頭許國棟,兩人官銜一樣,資歷也差不多,明爭暗鬥十幾年了,大仇小恨不計其數,今天犯到他手裡,不死也得死了。

“老許,讓你的人撤了,兄弟承你的情,咱們有啥話以後慢慢說。”李警正喊道,心中卻道,趕明我找個機會,一定弄死你丫的。

許國棟陰陽怪氣回答道:“那不行啊,老李,捕盜安民是咱們當巡警的職責所在,放走了賊人,誰負得起這個責任?”

馬世海在一旁急的團團轉,心說你們倆鬥法,別牽扯我們馬家啊,忽然瞅見站在許國棟旁邊的老六,不禁罵道平時就數你小子最機靈,怎麼關鍵時刻就傻了呢,找誰也不能找許國棟啊。

局勢一時間僵持住,陳子錕握槍的手汗津津的,他也沒想到能鬧到這個地步,不過轉念一想,人死鳥朝天,不就是一條命麼,大不了拼了,等會先把身邊這個大官點了天燈,再弄死馬家幾口人當墊背的,怕個球啊!

“賊人,你速速繳械投降,要不然我就開槍了。”許國棟喊道。

“有種你就開​​槍!”陳子錕把李警正拉到身前當擋箭牌,扭頭看了一眼杏兒,發現她竟然沒有絲毫畏懼之色。

忽然遠處傳來一聲吼:“都住手!”

所有人扭頭看去,只見幾人匆匆而來,為首一人居然是個洋鬼子。

斯坦利醫生沒料到場面會如此火爆,不過幾十條槍在經歷過凡爾登絞肉機大戰的他面前只是小兒科而已,他旁若無人的走過來,站在陳子錕面前,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小伙子,你相信我麼?”

“我信。”陳子錕答道,他從這個洋人老頭眼裡看到一種讓人放心的東西。

“很好,現在把槍給我。”斯坦利醫生說。

陳子錕將花口擼子在手指上轉了個圈,交到了醫生手裡。

斯坦利醫生轉身對巡警們大聲道:“他是美國人,你們無權逮捕他。”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26 PM

第二十一章 他是美國人

洋大人一句話,現場所有人都傻眼了,這廝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一副典型關外老客打扮,八竿子也和美國人打不過一起去啊。

許國棟心知肚明,洋人老頭是故意找藉口給這小子脫罪呢,是不是美國人他才不關心,他上心的是今天這個事情怎麼才能最大限度的讓李警正丟面子。

“這位先生,您說他是美國人,可有什麼憑據麼?”許國棟一擺手,讓手下們收了槍,和和氣氣的問道。

“當然有,我就是憑據,他是我的兒子。”洋大人這句話更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李警正鼻子都氣歪了,心說你把俺們都當三歲小孩哄啊,這土匪分明是正宗的中國人,哪裡有混血的影子。

陳子錕心中也暗罵,老洋鬼子你這是趁機佔老子的便宜啊,不過嘴上卻裝作氣急敗壞的嚷道:“爹,這事兒能告訴他們麼!”

斯坦利醫生暗讚這小子隨機應變的能力真強,他一聳肩膀解釋道:“他是我的養子維克托.斯坦利,庚子之亂的時候他的父母將他託付給,所以他是一個真正的美國人,不管他是否真的觸犯了法律,你們中國警察都無權逮捕他。”

這下總算給了大家一個可以信服的理由,庚子之亂確實死了不少信教的二毛子,他們的孩子託付給洋人收養也是可行的。

許國棟說:“既然是美國人,咱們確實管不了,不過您兒子今天這事兒鬧得夠大,回去之後您還得嚴加管教才行。”

  斯坦利醫生道:“那是一定。”

正在此時,李警正手下的一幫人也趕到了,看到自己人到場,李警正膽氣上來了,大吼道:“誰他媽也不許走,都給我帶到警所去!”

他沒法嚥下這口氣,被澆了煤油,下了手槍,大庭廣眾之下挾持了一路,這要是傳出去,以後這張臉往哪裡擱,洋人分明是故意為那土匪脫罪,什麼狗屁美國人,他要是能拿出美國護照來,老子李字倒過來寫!

聽到長官下令,李警正手底下的巡警們立刻將步槍的槍栓拉的嘩啦啦響,斯坦利醫生見狀大怒,一把將李警正拽了過來,拔出腰間的柯爾特左輪手槍頂住他的腦袋說:“先生,你真的要和美利堅合眾國為敵麼!”

李警正剛出虎口,又入狼窩,嚇得魂飛魄散,他連聲道:“不敢不敢,我信了,他確實是您的兒子,一點都假不了。”

眾警察也都紛紛點頭,心說這爺倆的作派如出一轍,一言不合就掏槍,還真有可能是父子倆。

“那我們現在可以走了麼?”斯坦利醫生這才收了左輪,從容問道。

“可以,您請便。”李警正點​​頭哈腰道,他倒是一點也不擔心,這個洋人醫生的診所就在宣武門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既然他願意出這個頭,那馬家小妾被劫走的案子找他要人就行。

可是陳子錕卻出乎意料的說道:“不行,事兒沒說清楚不能走!”

所有人再度大跌眼鏡,趙大海、寶慶等人都急的暗暗跺腳,心說你怎麼不知道見好就收呢,今天這個事你還嫌鬧得不夠大麼?

只聽陳子錕道:“既然巡警都來了,那咱們就說道說道,馬家強搶民女,這個事兒怎麼算?”

馬世海一聽就怒了,沉聲道:“我馬家從不做強取豪奪之事,這個女子,那是犬子花了二百大洋從她爹那裡買來的,白紙黑字紅手印,何來強搶民女之說。”

陳子錕冷笑道:“那怎麼把大院砸了個亂七八糟,把人家姑娘的母親、弟弟都打傷,這不是強搶又是什麼!”

馬老二湊懷裡摸出契約嚷道:“大夥兒看清楚,她爹陳三皮按了手印的,這怎麼能是強搶,我們馬家可是遵紀守法的良民。”

馬世海道:“大夥兒都看見了吧,天子腳下,首善之地,你不要血口噴人,你說強搶就強搶啊,誰能證明?”

忽然遠處一聲喊:“我能證明!”

眾人閃開一條路來,只見一個老巡警拖著一個中年人過來,正是薛巡長和陳三皮。

來到人群中,陳三皮袖著手往地上一蹲,不敢抬頭。

薛巡長道:“這個人是苦主的父親,契約是真的,手印也是真的,不過二百塊錢根本就沒給!”

一片嘩然,不給錢那不就是搶麼,這馬家辦事也忒不厚道了。

馬老太爺臉上掛不住了,兒子的德性他是知道的,弄個契約逼人家按了手印,錢卻先欠著,這種事兒他不是第一回乾了。

馬老二強詞奪理道:“你說沒給錢就沒給錢啊,老子分明給了的。”

薛巡長針鋒相對道:“這契約上可有中人作保?”

馬老二不響了,人口買賣是大事,必須要有中間人作保,他欺負陳三皮不懂,就省了這個手續,沒想到卻埋下了禍根。

事到如今,已經基本分明,馬家強搶民女,陳子錕擅闖民宅,不過人家維克托陳是美國人,巡警不能抓,就只能先把馬老二請到警所裡去了。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巡警們收隊回去,馬老二被李警正的人帶走審問,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但能逼得他們做做樣子,也是了不起的成功了。

斯坦利醫生藉著馬宅門口的燈光,用紗布和藥棉幫杏兒包紮了臉上的傷口,陳子錕衝馬世海一抱拳:“馬老爺,今天打擾了壽宴,改日再登門拜訪。”

馬世海這個憋屈啊,玩了一輩子鷹,最後讓小家巧啄了眼,本來是好端端的六十八大壽外加洞房花燭夜,高朋滿座,瑞雪添彩,對於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來說,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可是硬生生被攪得一團糟,看吧,趕明兒馬家丟人的事情就能傳遍整個北京城。

但是此刻不能塌了面子,他也一拱手:“馬某等著尊駕。”

一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去了,馬老三湊上來問道:“爹,要不要派人跟過去把他們做了?”

馬世海一腳踢在三兒子屁股上:“還嫌不夠亂麼!洋人也是你能惹的?動了洋人,東交民巷發兵過來,是你擋還是我擋?”

  ……

終於回到了大雜院,鄰居們都沒睡,看到陳子錕他們帶著杏兒安全回來,趙大海的爹高聲叫了一聲好,然後自發的掌聲響了起來,杏兒娘從屋裡跌跌撞撞衝出來,看到女兒臉上纏著紗布,頓時一愣,然後撲上去,娘倆抱頭痛哭。

哭聲淒慘無比,鄰居大嬸大姐們都跟著抹起了眼淚,陳子錕對斯坦利醫生說:“我先辦一件要緊的事情,然後咱們再談。”

斯坦利醫生做了個請便的手勢,然後就聽陳子錕吩咐道:“果兒,把你爹攙起來,架著他的胳膊。”

陳三皮從進院子起就蹲在角落裡,此時被果兒攙扶起來,滿臉的驚恐和慚愧,很是不知所措。

“小順子,你在另一邊架著陳大叔。”陳子錕微笑著說道。

小順子和果兒一左一右把陳三皮架了起來,陳子錕找了塊破布纏在拳頭上,試試鬆緊度,走過來問道:“大叔,我說過什麼話你忘了?”

“那啥,都是大叔的不是,看在杏兒的面子上……”陳三皮話還沒說完,陳子錕重重一擊勾拳已經掏在他的胃部。

陳三皮的身子佝僂的像個大蝦,疼的他面色都變了,果兒和小順子鬆開手,陳三皮慢慢蹲在了地上,大口嘔吐著。

“這一拳讓你長點記性,你是人,不是畜生,要有下次,我就不用拳頭了,用這個。”陳子錕掏出刺刀來,嗖的一聲扎在陳三皮身旁,“這是專殺畜生的刀!”

教訓完了陳三皮,陳子錕走到斯坦利醫生面前,單腿跪地道:“大夫高義,陳某欽佩之極,請受我一拜。”

斯坦利醫生道:“除暴安良,是每一個正義的牛仔的分內之事。”

陳子錕納悶道:“牛仔是什麼?”

“牛仔是正義的使者,挎著柯爾特手槍在美國西部廣闊的大地上縱情馳騁,遇見不平之事就拔槍相向,左輪槍就是審判官,六顆子彈是陪審員,我這樣說,你能理解麼?”

“明白,牛仔就是美國的俠客。”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寶慶走過來,雙膝跪地道:“錕哥,大恩不言謝,你救了杏兒,我這輩子都念你的好,洋大人,多謝你仗義出手,我薛寶慶啥也沒有,就剩兩膀子力氣,您要是不嫌棄,我給您拉一輩子車,分文不取!”

斯坦利醫生說:“我正缺一個車夫,你明天就診所上班吧。”

又對陳子錕說:“你明天也來一下診所,我們去東交民巷辦一些手續。”

  陳子錕問道:“什麼手續?”

斯坦利醫生道:“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要調查你的身份,我雖然無法幫你辦美國護照,但是可以在使館登記備案,證實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們之間有什麼關係?”

“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布你是我的養子,作為紳士是不可以撒謊的,怎麼,難道你不願意成為斯坦利家族的一員麼?”

陳子錕道:“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這輩子是改不了啦,咱爺倆要是有緣,下輩子再當一家人吧。”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27 PM

第二十二章 冰上芭蕾

這年頭能和洋人攀上親戚,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陳子錕不卑不亢的婉言謝絕了斯坦利醫生,更讓大家對他肅然起敬。

“既然這樣,我也不勉強,如果他們繼續找你的麻煩,就到診所來找我,我的名字是肖恩.斯坦利,你們可以叫我老肖恩,也可以叫我斯坦利博士,但是請不要叫我洋大人,因為不姓洋。”斯坦利幽默的話語贏得了一陣淳樸的笑聲。

斯坦利醫生告辭離開,薛巡長父子護送他回診所,院子裡的鄰居們也各自回家睡覺,正當陳子錕走到屋門口的時候,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從天而降,嘩啦啦一陣亂響。

“誰!”陳子錕抬眼望去,只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瓦片動靜,好像是野貓在屋頂上經過。

撿起包袱一看,裡面白花花一片全是大洋,他頓時想到馬世海讓人端給自己的那個托盤了。

“謝了,朋友!”陳子錕沖天空一抱拳朗聲道。

進屋一點,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塊現大洋,陳子錕點了二十塊錢揣懷裡,剩下的拿到杏兒家,往桌子上一放說:“這些錢留著過年用。 ”

杏兒娘說啥也不願意收,陳子錕道:“乾娘,您就別客氣了,權當我存在您這兒的伙食費行不?”

這樣一說,杏兒娘才高高興興的收下,而且並沒有問這錢的來路,因為她相信陳子錕,絕不會干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陳子錕走了,杏兒又嚶嚶的哭了起來,無端受了這麼大的驚嚇,怕是要有段日子才能緩過來。

杏兒娘撫摸著女兒的後背,柔聲道:“沒事,娘看過了,臉上劃的不深,留疤也不會太顯眼的。”

哪知道這樣一說,杏兒哭的更傷心了。

女孩子家的心事誰也猜不透,杏兒娘只能嘆口氣,小心翼翼的把陳子錕送來的錢藏進了牆洞裡,外面又用破布堵上,做這些的時候,果兒很有眼色的走到門口,監視著一個人住在外間屋的陳三皮。

挨了一頓揍的陳三皮格外的老實,縮在角落裡動也不敢動,估計鬧騰這一場後,他也能消停一段時間了。

  ……

馬宅,放在桌子上的二百塊現大洋不翼而飛,讓馬世海再次爆發雷霆之怒,老媽子、傭人們跪了一地,誰也說不出錢是怎麼丟的。

其實馬世海心中明白,這錢應該是那個使金錢鏢的飛賊趁屋裡沒人偷的,但他還是將下人們狠狠罵了一頓,藉機發洩胸中惡氣。

院子裡,廳堂上,依舊是杯盤狼藉,好端端的壽宴攪了不說,還讓北京四九城的爺們都看了笑話,馬家的面子都丟到姥姥家去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用不著到明天,今晚的事情就得風靡全北京。

發了一通脾氣,老二在老五的陪伴下回來了,快步走進客廳,坐下先端起茶碗灌了一口,拿袖子一抹嘴,發狠道:“這事兒不算完,他以為找了美國人當靠山就刀槍不入了,玩蛋去,李警正說了,明天找內務部和外交部的朋友,說啥都得把這事兒查個底朝天。”

老六接口道:“對,那小子要真是美國人,咱也就認了,一個假洋鬼子也跟這兒鬧騰,這口氣誰能嚥下去,查,查他個水落石出!”

老三老四也跟著摩拳擦掌的起哄,說要是查出來不是真美國人,說啥都得把那小子揪出來剝皮挖眼,丟永定河裡餵王八。

幾個兒子吵吵嚷嚷,群情激奮,馬世海卻一言不發,起身道:“我累了,睡了。”

兒子們面面相覷:“爹這是咋的了?”

  ……

天橋北面有條臭水溝叫龍鬚溝,溝邊有些破磚爛瓦搭建的大雜院,一些混不下去的手藝人、賣力氣的窮漢,還有外地來京耍把式走江湖的都住在這兒。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房頂上、馬路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連最囂張的狗都躲在屋裡不吭氣了,一個黑色的身影順著牆根疾奔著,如果留意她的身後,會發現積雪上的足跡很輕淺,一陣雪花飄過就掩蓋住了。

誰也不會知道,這就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踏雪無痕輕功。

黑影來到大雜院,躡手躡腳進了一扇門,剛來到床邊準備躺下,聽到一聲咳嗽,嚇得她一哆嗦。

“爹,你醒了?”黑影低聲問道,聲音婉轉清脆如黃鶯。

  “你去哪兒了?”當爹的問道。

  “沒啥,出去轉轉,看雪。”

“看屁!身上叮叮咣咣的,起碼揣了百十塊錢,你當爹真老了麼,這都看不出來?”

女兒不說話,捏著夜行衣的衣角,悄悄衝爹翻了翻白眼。

  “跪下!”當爹的忽然發怒道。聲音不高,但充滿威嚴。

女兒一擰身子,跪了下去,但是嘴卻撅了起來。

“爹是怎麼教導你的,都忘了麼?”

“沒忘,餓死也不偷東西,可我這不叫偷,我這是劫富濟貧,爹你是不知道,馬家可壞了,昨天還想搶我來著,我……”

“還狡辯!偷東西就是偷東西,什麼劫富濟貧!給我跪著,不許起來!”

女兒不敢爭辯了,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竟然趴在椅子上睡著了,當爹的走過來,看到女兒嘴角掛著一絲清亮的口水,不禁憐惜的搖搖頭,拿了一床被輕輕蓋在了她身上。

  ……

天亮了,雪也停了,陳子錕從床上爬起來,胡亂找了些東西填了肚子,直奔石駙馬大街而去,一路上家家戶戶都在掃雪,孩子們興奮的堆著雪人,打著雪仗,古都銀裝素裹,年的味道越來越濃了。

走到一半才突然想起來,北大已經放寒假了,而且洋車還放在學校,於是他先去了紅樓,把洋車的車胎補好,這才拉著空車去了林宅。

看到陳子錕來到,張伯很是詫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陳子錕大大咧咧問道:“小姐呢?沒出門吧。”

張伯道:“宅門的小姐當然是在家裡,哪能隨便出去拋頭露面。”

“在家就好。”陳子錕拔腿就往垂花門走,根本不顧張伯在後面喊:“後宅你不能進,沒這個規矩。”

張伯眼睜睜看著陳子錕進了二門,不由得感慨道:“拉車的沒事就去找小姐,民國了也不能這樣啊,真是世風日下。”

昨天林文靜是和王月琪一起回家的,因為不是被自家車夫送回來的,所以挨了太太一頓罵,張伯和林媽也跟著添油加醋,說陳子錕這小子不老實,整天賊眉鼠眼的,家裡用這樣的人遲早要出事。

太太本來就不喜歡這個車夫,聽了下人的匯報,更決定辭退這個車夫,不過這不是當務之急,馬上就要過年了,太太要趁這段時間和京城權貴圈子拉上關係才行,所以一大早她就坐著汽車出門了​​,先生也去教育部上班,家裡只剩下姐弟倆和林媽張伯。

陳子錕進了院子,正看到林文靜在掃雪,趕忙搶了掃帚道:“我來。”一邊掃著雪一邊隨口問道:“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

“嗯,爹去衙門了,米姨去東安市場買皮貨了。”林文靜答道。

陳子錕把掃帚一丟道:“咱們堆雪人吧。”

  林文靜眼睛一亮:“好啊。”

她衝屋裡喊道:“文龍,出來堆雪人。”

弟弟穿的像個小皮球一般走到門口,遲疑道:“太冷了,姆媽不讓我出門。”

陳子錕道:“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冷,你這麼膽小,是不是女孩啊,是不是沒有小雞雞啊?”

“你才沒有小雞雞呢。”林文龍不服氣了,也跑到院子裡來,三個人一起鏟雪、掃雪,堆雪人,玩的不亦樂乎。

林媽和張伯氣的七竅生煙,但是無計可施。

“等太太回來,一定要把這個姓陳的趕走。”林媽氣呼呼地說。

院子裡的雪掃的干乾淨淨,堆起了兩個雪人,林文靜拿來水桶和臉盆給雪人當帽子,臉上插了蘿蔔當鼻子,姐弟倆長期生活在南方,從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玩過雪,這回是過了癮了。

聽到胡同後面的吵鬧聲,陳子錕靈機一動,“咱們出去打雪仗吧。”

林文靜還有些遲疑,林文龍卻歡呼雀躍起來:“打雪仗咯,打雪仗咯。”

於是三人從後門溜了出去,和胡同里的孩子們玩起了打雪仗的遊戲,雖然以寡敵眾,但是這邊有陳子錕這員大將在,胡同里的孩子們竟然佔不到上風,林文靜姐弟倆躲在陳子錕後面捏雪團,為他提供彈藥,陳子錕身高臂長,砸的又準,野孩子們被他打得節節敗退。

“打贏了,打贏了!”林文龍興奮的直蹦,臉上紅撲撲的,手也凍得發紅,但林文靜卻知道,嬌生慣養的弟弟從來都沒這麼開心過。

“陳大哥,還有什麼好玩的,你帶我去吧。”林文龍顯然是意猶未盡。

陳子錕也不含糊:“走,去什剎海滑冰去。”

爹爹和後媽不在家,林文靜膽子也大了起來,​​帶著弟弟上了陳子錕的洋車,直奔什剎海去了。

什剎海的冰已經很厚了,穿著厚厚冬裝的人們在冰上行走玩耍,陳子錕找了塊木板,讓林文龍坐在上面拉著他飛跑,跑了一圈後回來,手裡多了兩串冰糖葫蘆。

姐弟倆吃著冰糖葫蘆,欣賞著雪景,早把爹媽的囑咐拋到了九霄雲外。

“來,我拉你滑一圈。”陳子錕向林文靜伸出了手。

“好!”林文靜欣然答應,把沒吃完的冰糖葫蘆交給弟弟,牽著陳子錕的手在冰上滑了起來。

陳子錕身材高大,腳步紮實,林文靜小巧玲瓏的身子猶如燕子般翩翩飛舞,什剎海的冰面上,留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玩累了,陳子錕帶著姐弟倆去找了個攤子,吃糖火燒,喝油麵茶,林文龍看到賣冰糖葫蘆的小販經過,饞涎欲滴道:“我還想吃冰糖葫蘆。”

陳子錕叫住賣冰糖葫蘆的,掏了一塊大洋給他,把整個插滿冰糖葫蘆的草把全買了下來。

林文龍幸福的簡直要暈過去了,雖然媽媽很嬌慣他,但也到不了這種誇張的地步,他現在只有一個感覺,愛死自家這個車夫了。

就這樣溜溜玩到了天擦黑,陳子錕還準備請姐弟倆吃一頓東來順的涮羊肉呢,可林文靜已經隱隱有些擔心了,說:“得趕緊回去了,要不然米姨知道要發脾氣的。”

於是陳子錕拉著車把他們送回了林宅,剛進胡同口,林文靜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家門前停著一輛黑色轎車,米姨回來了。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28 PM

第二十三章 天才

林文靜拉著弟弟的手提心吊膽進了二門,陳子錕還沒把車收進門房,就聽到內院裡太太的怒吼聲:“儂做啥事體去了!”

難怪太太發怒,天都黑了一雙兒女還不回家,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再看到兒子扛著插滿冰糖葫蘆的草把子,像個賣零食的小販一般,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一把搶過兒子扛著的草把子,連同上面的冰糖葫蘆全都扔到了地上,順手把兒子嘴裡的那一根也搶過來丟在地上用腳踩碎。

林文龍小嘴一扁就要哭,太太把他橫抱起來照屁股就是狠狠的幾下,其實抬得高,落得輕,打得併不是很重,但林文龍拿見過姆媽這麼氣急敗壞的樣子,又怕又委屈,又心疼冰糖葫蘆,張嘴哇哇大哭起來,哭的急,差點背過氣去。

“阿姨,是我帶文龍出去了,您不要責罰他了。”林文靜心疼弟弟,壯著膽子勸道。

太太冷哼了一聲:“儂長本事了是吧,都能帶弟弟滿城白相了,儂曉不曉得京城有多不太平。”

林文靜辯解道:“有陳叔陪著的。”

太太更生氣了:“大戶人家的小姐,整天和賣苦力的攪在一起,​​成何體統,儂給我跪下!”

林文靜直挺挺的在客廳裡跪下,太太把兒子抱進了臥室鎖起來,拿了五角小洋給林媽說:“打發拉車的滾蛋。”

林媽頤指氣使的出來,把錢往陳子錕面前一丟:“太太說了,明天你不用來了。”

  陳子錕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林媽也不含糊,把五角錢揣進自己兜里回去了。

張伯搖頭感慨道:“世風日下啊。

過了半個鐘頭,先生回來了,看到大女兒跪在地上,便問太太發生了什麼事,太太一五一十的把今天的事情敘述了一遍,先生笑道:“小孩子貪玩是正常的,算了,起來吧。”

太太心生怨恨,正要反駁,忽然臥室里傳來嘔歐的聲音,慌忙進去一看,是兒子趴在床邊嘔吐不已。

“一定是冰糖葫蘆吃壞了肚子!”太太怒道。

先生也皺起了眉頭,對女兒說:“你也太不注意了,什麼不衛生的東西都拿給阿弟吃,今天的晚飯你不用吃了,回房思過去。”

林文靜低著頭回到了西廂房,想到父親對自己的態度,又想到死去的親媽,不禁淚如雨下,正哭著呢,忽然有人敲了敲門,開門一看,地上擺著一個托盤,上面是半只黃燦燦的烤鴨,一碟白麵餅。

  這是誰送來的?林文靜狐疑的左顧右盼,正房的窗戶裡倒映著父親和米姨的影子,林媽也在大門口和張伯聊著天。

不管那麼多了,先吃了再說,飢腸轆轆的林文靜把托盤拿進屋,擺在書桌上吃了起來,烤鴨皮酥柔嫩,肥而不膩,她吃的滿手是油,回想起今天雪中​​游玩的一幕幕情景,嘴角不禁浮起笑意來。

  ……

給心上人送完烤鴨,陳子錕在石駙馬大街上百無聊賴的溜達著,差事丟了他沒覺得有啥大不了的,但以後再沒有理由出入林宅可是個大麻煩。

以後想見林小姐,就得整天在林宅門口蹲著等才行啊,不過這樣乾等也不是辦法,萬一被人當成賊就不好了,咋辦?陳子錕靈機一動,乾脆買輛洋車,當個自由車夫,愛上哪兒蹲著都沒人能管,還能拉著心上人到處跑,豈不兩全其美。

  可是買車的錢從哪兒出?天上掉下來的那一包大洋應該是屬於杏兒家的,自己不好再動用,坑蒙拐騙自己不會,靠賣力氣賺錢又太慢,對了,不是還有兩個賭局麼,賭注總共有七百多塊錢呢,自己若是贏了賭局,就什麼都不用愁了。

想到這裡,他精神抖擻,按照辜鴻銘給自己的地址,直奔椿樹胡同去了。

辜教授的府邸很好找,敲門進去,一個垂著辮子的粗壯男僕讓他在門口稍等,通禀了老爺之後,讓陳子錕進去了。

客廳裡點著昏黃的油燈,辜鴻銘坐在太師椅上抽著旱煙,見陳子錕來到,指了指圓桌旁的凳子道:“坐。”

陳子錕坐下,靜靜等著辜鴻銘授課,半天不見動靜,便問道:“教授,你不會把前幾天說的事情忘了吧?”

辜鴻銘哈哈大笑:“沒想到你還記得此事,我還當你不敢來呢,看來你是對拉丁文志在必得啊。”

陳子錕道:“我不是對拉丁文志在必得,是對那二百一十三塊大洋志在必得,麻煩你趕緊開始教吧,我趕時間。”

辜鴻銘道:“你莫不是還要趕著去拉車?”

陳子錕道:“我下半場還要去劉師培先生那裡學國文。”

辜鴻銘再次爽朗大笑,問道:“你這個小伙子真有意思,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你可知道這拉丁文有多難?”

陳子錕道:“拉丁文再難,也不過是二十六個字母,中國字有幾千上萬,精通漢語的外國人還不是比比皆是。”

“說得好!”辜鴻銘撫掌笑道,拿了一張紙,一桿筆,也不用教材,就這樣開始教授這個洋車夫學習歐洲貴族們才學的拉丁文。

本來辜鴻銘只是想簡單培訓一下陳子錕,起碼能默寫字母,拼寫十幾個單詞,說上一兩個短句,就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十分鐘下來,這位學貫中西的大儒的嘴巴已經張的可以塞下一個雞蛋了。

這個車夫簡直就是一個天才,所有教他的東西過目不忘,而且聽力極佳,發音純正,如果不是知道底細,辜鴻銘簡直懷疑這小子前十幾年是在歐洲宮廷裡渡過的,在名師教導下系統的學過拉丁文。

“老朽常以為自己是天才,沒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辜鴻銘撫須長嘆。

陳子錕倒沒覺得什麼,他早就知道自己語言學習能力超強,在二櫃的教導和熏陶下,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和俄語,來北京不過短短幾天光景,一嘴京片子也是相當地道了,學點初級的拉丁文,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

一個時辰不知不覺過去了,陳子錕已經能倒背拉丁字母,朗誦拉丁文諺語,拼寫一百多個單詞了,這已經超出了辜鴻銘的預想了,老頭兒興致上來,索性拿了一本《拉丁文詞典》給他。

“這個拿回去看,能有多少收穫就看你的天賦了。”

陳子錕大大咧咧的接過詞典揣懷裡,問清楚了劉師培的住處,辭別辜鴻銘直奔那廂去了。

劉師培對陳子錕的到來同樣驚訝,他們都以為這個車夫已經放棄了賭局呢,劉家煙霧繚繞,劉教授雖然咳嗽的很厲害,依然是煙不離手,桌上、床上、甚至地上都擺滿了典籍,他先翻箱倒櫃找了一本北洋政府教育部製定的初級小學課本,讓陳子錕好好看看。

“教授,這是多大孩子讀的書?”陳子錕問道。

“哦,你底子薄,這是七歲兒童讀的書。”

“教授,你太小看我了,要整就整八歲的。”陳子錕傲然道。

劉師培啞然失笑,重新找了一本高小課本給他,陳子錕快速翻完一遍,道:“學完了,出題吧。”

見這車夫如此有自信,劉師培索性出了一張高小畢業生才能答得出的國文試卷,陳子錕拿了鋼筆,上下翻飛,筆走龍蛇,劉師培接過試卷一看,大驚失色: “你上過學!”

試卷上的字跡雋秀硬朗,頗有顏筋柳骨之風,沒有受過十年以上教育的人,是絕不能寫出這樣的字來的。

陳子錕撓撓頭:“我不記得以前是否讀過書。”

劉師培繼續追問,陳子錕便告訴他自己兩年前曾經墜馬失憶,但卻隱去了當土匪這一段。

“可惜啊,可惜,或許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呢,竟然流落至此,咳咳。”劉師培扼腕嘆息,又拿來毛筆和硯台宣紙,讓陳子錕寫毛筆字來看。

結果卻大失所望,雖然陳子錕的硬筆書法很是規整,但毛筆字卻是一塌糊塗。

“看來你是在新式家庭長大的,真是可惜啊。”劉師培再度嘆息。

但這個可惜和前面一句裡的可惜完全是兩個意思,通常上海或者廣東一帶的洋行買辦家庭,會讓兒女全盤西化,信基督教,學英文,吃西餐,寫字都用自來水筆,陳子錕很可能就是出身在這樣的家庭,這些年戰亂頻繁,導致富家公子流落民間,而他的這種身份背景,其實更適合學習胡適那一套東西,而不是師從劉師培。

既然如此,那就教他一些更深的東西吧,劉師培把那些課本都收了起來,重新拿了一本《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遞給陳子錕,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開始正式給這位學生講課。

從劉教授家出來,已經是滿天星斗,大雪初霽,天氣格外寒冷,簡直滴水成冰,陳子錕大踏步的在星光下走著,嘴裡呵出一團團白霧來,忽然前面路邊站起兩個黑影來,身材魁梧,聲若洪鐘:

“尊駕可是縱橫關外的雙槍快腿小白龍?”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28 PM

第二十四章 比武

突然冒出倆不速之客,陳子錕立刻警覺起來,先往牆角一站,確保自己身後無虞,這才問道:“正是在下,二位找我有什麼指教?”

兩條漢子腰間板帶殺的緊緊地,泡褲、腿帶、魚鱗灑鞋,一看就是習武之人,說話客客氣氣的:“我們師父聽聞尊駕大名,想會會您。”

說著一張帖子雙手遞過來,陳子錕接了,展開一看,上面寥寥幾個字寫的很潦草,文法也不工整,但意思到了,無非是久聞大名,想以武會友的江湖客套話,地點設在天橋西邊的陶然亭,時間​​就在明天中午,署名是齊天武館於占魁。

陳子錕根本沒聽說過於占魁的名字,但稍微一動腦子就能想出來,這傢伙肯定是馬家請來找回場子的,他一拱手道:“我一定到。”

兩個漢子一抱拳去了,步伐矯健,分明是走著查拳門的連跳步,不過陳子錕沒正規拜師練過武,只能看出來這倆人是練家子,而且工夫不弱。

回到大雜院,陳子錕把帖子給趙大海看了,趙大海當即大驚失色:“你答應了?”

陳子錕納悶道:“我當然答應了,不就是打架麼。”

趙大海道:“這可不是一般的打架,於占魁分明就是馬世海請來對付你的,明天肯定要趁著比武的機會取你性命,馬家礙著洋人醫生的面子不敢私下里對付你,就想出這一招來,真是狠毒。”

陳子錕道:“那個於占魁很厲害麼?”

趙大海道:“何止是很厲害,他是滄州人,自幼好武,拜師無數,各種拳法都精通,來北京後踢遍各處武館無人能敵,從此號稱腳踢天下好漢,拳打五路英雄開了一家武館叫齊天,取的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意思。”

陳子錕冷笑道:“這麼說我還真想會會他。”

趙大海見勸不住他,只好說:“既然這樣,躲是躲不過去了,明天一早我去找師父,請他老人家出馬,到時候萬一有個閃失,也有人照應。”

正說著,外面有人敲門,杏兒端著飯菜進來,一海碗小米稀飯,稠的能插進筷子,兩個大窩窩,一根蔥,一碟大醬,兩個煮雞蛋,都是熱的。

“喲,咋還給我留了飯呢。” 陳子錕早已飢腸轆轆,招呼杏兒道,“一起吃吧。”

“不了,吃過了。”杏兒的臉忽然紅了,聲音低的像蚊子,“慢慢吃,明天我再來收拾碗筷。”

  ……

馬家,客廳的太師椅上大馬金刀的坐著一位客人,腦袋鋥亮,不光沒有頭髮,連眉毛鬍子都剃得乾乾淨淨,塌鼻樑,深眼窩,一雙眼睛陰鷙無比,身上穿的是考究的黑緞子馬褂,丫鬟上前奉茶,被他一眼掃過,竟然嚇得哆嗦起來,茶碗墜地,被他輕輕一腳就挑了起來,放到桌上,竟然滴水未撒。

“占魁兄好俊的工夫。”馬世海讚道。

“不敢當!”禿頭客人一抱拳,聲音冷硬的像是鐵皮筒裡擠出來的一般。

馬世海道:“昨天的事情,想必於館主已經聽說了,我都快七十歲的人了,遭此奇恥大辱,真是生不如死,如果占魁兄能替我出了這口惡氣…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下人端著一個方形的木頭托盤過來,上面是紅紙封好的銀洋,五十塊包成一個圓柱形,足有五百塊之多。

於占魁只是瞄了一眼,並不接茬,不屑的撣了撣馬褂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馬世海多麼老於世故的人,頓時笑道:“這是給弟兄們喝茶的小錢,事成之後,另有重謝。”

於占魁臉上的皮肉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笑意,沙啞著嗓子道:“其實不用馬老闆給錢,我也想會會這位關東大俠門下弟子。”

馬世海道:“此人年紀不大,功夫不弱,又有洋人做靠山,分明是欺負我泱泱中華無人,欺負我北京國術界無人,占魁兄如果能除此敗類,武林同道定然拍手稱快。”

於占魁冷笑道:“那是自然,別說是漢奸敗類了,就是洋人,我也一樣教訓。”

另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走進了客廳,向於占魁報告說:“師父,帖子已經給他了。我們跟了他一路,他先去的椿樹胡同辜府,又去了北大劉教授府上,不知道乾了些什麼。”

於占魁頓時驚訝起來,如果說這個人拜會的是京城武林泰斗,他倒不會奇怪,可是來往的竟然都是文化界的名士,這可真是蹊蹺。

不過越是如此,越是能引起於占魁的興趣來,他扭頭對馬世海道:“明天的安排,全賴馬老闆操心。”

馬世海道:“全包在老哥哥身上好了,管保把全北京武行里的朋友都請去做個見證。”

於占魁起身告辭,馬世海端起了茶碗,管家高喊一聲送客,馬家老少畢恭畢敬的將貴客送到了大門口。

  “留步。”於占魁一抱拳。

“恕不遠送。”馬家老少也都豪氣雲天的一拱手,目送於占魁和他的兩個徒弟遠去。

“爹,於占魁能對付得了那小子麼?”馬老四問道。

“行與不行,和咱們家有關係麼?”馬世海陰惻惻的一笑,顯出老奸巨猾的笑容來。

昨晚的事情,丟人的可不止他馬世海一個,這口惡氣李警正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他找到自己的老朋友,一個在外交部辦過十幾年洋務的小官員打聽宣武門內花旗診所斯坦利醫生的底細,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

這個洋人老頭的背景可不簡單,庚子之亂的時候就在東交民巷和義和團打過巷戰,使館區那些外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據說他還是美國陸軍的上校,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連公使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

既然如此,驚官動府解決問題的路就算堵死了,啥事挨上洋人,誰也不敢接這個招,哪怕是李警正的面子也不行。

找人私底下陰了那小子,這倒是個辦法,不過江湖就這麼大點,事發了,誰都知道是老馬家幹的,那小子可是在幫的鬍子,他死了不要緊,給馬家惹下災禍就麻煩了,馬家雖然是地方上的一霸,可也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讓土匪惦記上,隔三差五來鬧騰一回,誰也受不了。

於是,馬世海想到了借刀殺人這一招,於占魁這個人驕狂貪財,武功高強,請他出馬以切磋武藝的名義找陳子錕比武,到時候大家用言語一激,當場簽個生死文書什麼的,打死不論,不就能名正言順的弄死陳子錕了麼,因為是比武死的,所以能堵別人的嘴,就算有尋仇的,也是找於占魁,而不是找馬家。

“老三老四,明天把道上的朋友都叫去,讓大夥兒看個熱鬧。”馬世海一甩袖子,邁步進了大門。

  ……

次日上午,大批京城武林人士匯聚到了陶然亭,這裡本是文人雅集之處,忽然來了大批扎板帶,穿泡褲的武行中人,讓原先在亭子裡賞雪飲酒的幾個文人墨客頗感興趣,也跟著觀看起來。

前日晚上馬家鬧的那一出,早就在四九城里傳遍了,茶樓酒肆裡談的都是這個事兒,當天馬家客人不下百十口子,每個人都在竭力傳播著各種版本的故事,什麼劫富濟貧、奪妻之恨、挾持警官、飛鏢傷人,京城的爺們天生都有說書的潛力,短短一天光景,就鬧的滿城風雨,人盡皆知了。

昨晚又傳出消息,打遍京城無敵手的於占魁約戰大鬧馬府的少俠,要京城的爺們就喜歡湊熱鬧,一聽說這事兒,那還不早早的趕來佔了位置。

天橋的小攤小販們聞風而動,挎著籃子穿梭於此,花生瓜子香煙茶葉蛋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平時冷冷清清的陶然亭,熱鬧的像是廟會。

看客們彼此熱情的打著招呼,談論著天氣和時局,天氣不錯,大太陽高高掛,陶然亭三面臨湖,湖水結冰如鏡面般光滑,岸邊的柳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

正主兒終於到了,齊天武館的於館主在徒弟們的簇擁下來到了陶然亭,看客們紛紛叫道:“魁爺到了!”

於占魁四下里抱拳,和熟識的人打著招呼,來到亭子裡,早有人擺上椅子,大馬金刀的坐定,先沏上一壺茶,慢慢的等著。

那個勞什子的小白龍居然還沒到,於占魁心裡有些不舒坦,有心回頭狠狠教訓他一番。

忽然北邊一陣喧鬧,原來是對手到了,陳子錕在大雜院一幫人的陪伴下也來到了陶然亭。

雙方在亭子裡見了面,抱拳寒暄一番後,陳子錕道:“承蒙於館主看得起,要和我切磋武藝,我深感榮幸,不過按照我們關東的規矩,接受挑戰的一方有權選擇比試的方式。”

於占魁眉毛一皺,隨即又展開了,他稱霸北京武林靠的是什麼,那就是無所不精,無所不會,查拳、彈腿、八極拳、八卦掌、鐵砂掌、、鷹爪、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柺子流星、軟鞭硬鐧,別管是手上腳上,還是器械上的,全都拿得出手。

“好,你說比什麼就比什麼。”於占魁道。

  “比槍法。”陳子錕道。

於占魁一驚,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這年輕人不簡單啊。

“不知道於館主擅長手槍還是長槍?盒子炮還是水連珠?”陳子錕接下來這句話差點沒把於占魁的嘴氣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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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練家子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於占魁再想反悔已經來不及了,他縱橫江湖幾十年還從未怕過誰,又怎麼會輕易栽在這個毛頭小伙子手裡。

於占魁手底下人才濟濟,有個徒弟以前跟白朗造過反,善使快槍,正好能派上用場。

“好,讓我徒弟和你比。”於占魁一努嘴,身後跳出一個健碩漢子來,衝陳子錕一抱拳:“我叫閆志勇!請賜教。”

聲音炸雷一般響,好一條威猛的漢子。

陳子錕也一抱拳:“閆兄請了,咱比長的還是短的?”

閆志勇說:“早年我吃糧的時候跟管帶當過馬弁,挎過短槍,咱就比短槍吧。”

陳子錕道:“好,咱就比短槍,槍呢?”

閆志勇懵了:“槍呢?我還想問你呢。”

於占魁這個氣啊,沒槍比個錘子!你小子誠心來搗亂的啊。

不過這樣更好,可以名正言順的換點別的玩意比比。

“大家都是良民,自然拿不出槍來,我看這樣,就換彈弓吧,也是比準頭的兵器。”於占魁道。

忽然圍觀人群中爆出一聲喊:“不就是槍麼,有!”

人群閃出一條路來,外城警察署的許國棟大搖大擺走了出來,一身黑色呢子警服,褐色牛皮武裝帶,鋥亮的馬靴,手指上轉著大檐帽,身後跟著兩個馬弁,腰間圍著牛皮子彈轉帶,挎著盒子炮,槍柄上還懸著一條耀眼的紅綢子。

許國棟一伸手,兩個馬弁把盒子炮拿出來放在他手上,他拿著兩把槍走到陳子錕和閆志勇面前道:“二位不是愁沒槍麼,許某這裡有,你們儘管拿起比試,不過有一條,不能傷了性命,要不然我可要捕人的。”

圍觀人群頓時一陣喧嘩,連警察都來湊熱鬧,這戲有的看了。

馬世海和他的幾個兒子們暗道不妙,姓許的來湊什麼熱鬧,不過怎麼看他也不可能和陳子錕是一頭的。

馬老太爺朝幾個兒子遞了個眼色:靜觀其變。

閆志勇朝師父看了一眼,於占魁略一點頭,他這才從許國棟手上接了一把槍別在了板帶上,單手叉腰,斜了陳子錕一眼。

陳子錕也拿了一把槍,大拇指掰開擊鎚,一拉槍機,黃橙橙的子彈跳了出來,手一鬆,槍機在彈簧的作用下彈回去,撞擊著純鋼打造的機匣,發出鏗鏘之聲,連續拉動了十次,十枚子彈全跳了出來,撒了一地。

“再拿一板子彈來。”陳子錕衝馬弁一伸手。

  “給他!”許國棟道。

剛才這些動作或許在圍觀者眼中不算什麼,或者說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玄機,但是在會使槍的人眼中,立刻就能辨出高下來,閆志勇拿了槍連檢查都不檢查就別在了腰里,而陳子錕則是細緻無比的檢查了手槍的性能和保養程度,還要求換了新的子彈,這一切都說明,他絕對是玩槍的行家里手。

槍這玩意,必須自己經手才能放心,陳子錕和許國棟又不是朋友,自然信不過他,所以檢查的很是仔細,不過這把槍看起來成色還算不賴。

馬弁又拿了一個橋夾的子彈給陳子錕,他拉開槍機嘩啦一聲把子彈從槍膛上方壓了進去,上膛,開保險,槍提在手裡,問閆志勇:“您先請?”

“先來就先來。”閆志勇四下里踅摸著,周圍人山人海,想找個靶子都難,忽然一隻麻雀從天上飛過,他靈機一動,拔槍就射,砰的一聲,麻雀在空中被打得粉碎,屍骨無存。

“好!”閑漢們高聲喝彩,天橋上賣藝的把式他們成天價見,早不稀罕了,可是耍洋槍的大戲可不多見,閆志勇瞄都不用瞄就打掉了一隻麻雀,這手上的工夫著實不差。

“該你了。”閆志勇驕傲的看著陳子錕。

陳子錕有些犯難,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想找個靶子太難了,被閆志勇打死了一隻麻雀,剩下的鳥雀們全都藏起來了,天上空蕩蕩的,飄著幾朵孤零零的雲彩,要說打活物倒是有不少,四下里全是人,可那個能打麼?

左右瞥了瞥,看見於占魁手上戴的一串佛珠,便道:“於館主,可否借佛珠一用。”

“可以。”於占魁摘下佛珠丟過去,陳子錕接到就覺得手裡沉甸甸的,這可不是一般檀香木的佛珠,而是鐵製的彈子用皮條串起來的,關鍵時刻可以拆散了當暗器用,是於占魁的秘密武器之一。

陳子錕可不管那麼多,將佛珠用力往天上一丟,迅疾舉槍怒射,槍聲響處,佛珠四分五裂,天女散花一般,緊接著又是砰砰砰連珠爆響,盒子炮打成了機關槍,每一顆佛珠都被子彈擊中,天上火星四濺,瞬間一片鐵雨落下。

所有人都驚得說不話來,陶然亭外風蕭蕭一片,鴉雀無聲,片刻之後,許國棟率先高聲叫好,同時猛拍巴掌,然後四下一片掌聲,京城的老少爺們見到此等絕技,無不興高采烈,由衷的敬佩。

趙大海和寶慶、小順子他們交換了一下目光,彼此都露出了笑容,特地請了假趕來的趙家勇更是眉飛色舞。

馬家父子麵面相覷,暗道當日幸虧沒有玩硬的,要不然馬家那天夜裡就滅門了。

閆志勇雖然槍法過人,但比起陳子錕來還是稍遜一籌,他技不如人甘拜下風,倒也不耍賴,把槍還給馬弁,一抱拳道:“我輸了!”

陳子錕也把槍拋給馬弁,抱拳道:“承讓。”

又對許國棟抱拳:“長官,謝了。”

  許國棟春風滿面:“甭客氣。”

於占魁陰沉著臉,緊緊盯著陳子錕,忽然伸手四下里壓了壓。

這裡不是他的武館,沒人看他的臉色行事,看熱鬧的人們依然嚷嚷個不停,尤其是那些個於占魁的手下敗將們,更是揚眉吐氣,大聲笑談著。

於占魁很生氣,開局不利啊,自打他進北京那天起,就沒吃過這樣的虧,這小子太精明了,挑的是自己最不擅長的玩意,他怒火越燒越旺,四周噪雜的人群更是火上澆油一般。

“都他媽住嘴!”於占魁一聲大吼,震得方圓幾十步內的人耳朵都生疼,武行里的朋友都知道,這是少林的獅子吼工夫,當真了得。

四下里立刻靜了下來,於占魁站起來走了幾步,聲音沙啞低沉,里三層外三層的看客們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玩洋槍算什麼本事,我於占魁揚名立萬,靠的是祖宗傳下來的玩意,不是洋人那一套東西,有種的話,就和我較量一下拳腳上的工夫。”

“說得好!”馬老二率先喊了一嗓子,他手下的閒人們也跟著起哄叫好,慫恿雙方比試拳腳工夫。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耍洋槍算什麼真好漢。”有人故意拿話激陳子錕他們。

“白長那麼大個子,比個拳腳也怕,怕是功夫跟師娘學的吧。”

  一陣哄笑。

到底是年輕人,陳子錕太陽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正要跳出來應戰,卻被趙大海按住了肩頭:“別上當。”

“那怎麼辦?當眾認慫麼!”陳子錕怒道。

“不比試拳腳是過不去的,我來。”趙大海緊了緊腰間的大帶,昂然站了出來。

四下里頓時安靜起來,有人認識,這位是趙僻塵的關門弟子。

於占魁打量著趙大海,似乎在估摸他的分量,看了半天才道:“鞏超,你上。”

鞏超也是於占魁的徒弟,二十六七歲年紀,滿臉橫肉、頭皮剃得鐵青,大冬天就穿了件白洋布的單褂,泡褲下面腿帶扎的緊緊地,一雙青緞子抓地虎靴子,渾身透著利落和威猛。

兩人站出來,互相見了禮,在亭子外面找了塊空地,這就開始交手,趙大海使得是少林拳和鷹爪功,鞏超使得是查拳和彈腿,打得乒乒乓乓不亦樂乎,內行一眼就能看出來,其實兩人的工夫都不咋地。

不過顯然還是趙大海的實戰經驗更足一些,十幾個回合後,一招黑虎掏心將鞏超放倒,這一回合又贏了。

於占魁臉上掛不住了,連輸兩陣,奇恥大辱啊。

他身子一擰,如同大鵬展翅一般躍到了場地中,連馬褂都不脫,傲然道:“趙僻塵的弟子是吧,我來會會你。”

趙大海正要接話,陳子錕跳了出來,“且慢。”

於占魁道:“怎麼,你要上場?”

陳子錕道:“我不是要上場,我就是想說幾句話。”

大夥兒知道他是比武的正主兒,都凝神聽他說話。

“趙大哥和我都不是武行中人,趙大哥雖然拜趙老前輩為師,但學拳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我就更別提了,根本就沒學過拳,胡亂會兩下散手,也是打群架打出來的,您老人家是京城武林成名的人物,就是靠欺負小輩混出的名堂?”

“說得好!”小順子和寶慶拍巴掌叫好,看客們也交頭接耳,不得不說陳子錕的話有幾分道理,武行中人才流行挑戰踢館,你堂堂一個打遍京城無敵手的館主,非要逼著和兩個江湖上毫無名氣的小輩比武,這算怎麼一檔子事。

於占魁眼珠一轉,抬手道:“來人,把東西拿上來。”

徒弟端上來一個托盤,裡面裝滿了銀元。

  “有彩頭的,你比不比?”

“比!”趙大海不等陳子錕說話,就站了出來。

周圍一片喝彩聲,趙大海拉了個架勢,衝於占魁道:“放馬過來!”

於占魁勃然色變,拔地而起,誰都沒看見他的身形,就聽到砰砰砰一陣響,趙大海的身子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飛了出去。

陳子錕眼中精芒一閃,這暴風驟雨般的連環腿喚起了他沉睡記憶中的某個片段。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30 PM

第二十六章 鐵馬硬橋

薛寶慶、小順子和趙家勇飛速奔到趙大海身邊,想把他攙扶起來。

趙大海嘴角流血,面色慘白,表情痛苦不堪道:“別亂動,我肋骨可能斷了幾根。”

一片嘩然,交手僅一合就把人踢飛,這功夫當真了得!

而於占魁此時連外套都沒脫,似乎是對付趙大海這樣的人根本用不著當一回事,他若無其事的撣了撣緞子馬褂上的灰塵,陰狠的目光掃過眾人。

“好!”馬世海第一個叫起好來,馬家的幫閒們頓時醒悟過來,也跟著大聲聒噪著,喝著彩。

北京武行里的同仁們卻默不作聲,於占魁是他們的公敵,自打這個黑魚精前年來了北京,國術界就沒太平過,這傢伙整天就是踢館、比武、切磋,全北京的鏢局、武館都被他踩了一個遍。

於占魁身上有真功夫,十路彈腿出神入化,快如閃電,再加上年富力強,體魄過人,在年輕一代學武之人中算是翹楚人物,他雖然囂張跋扈,但是遇到功夫比自己強的人也虛心求教,北營教頭“大槍劉”劉昆劉老爺子曾經在查拳上贏過他一招半式,他當天就磕頭拜師,非要學人家的絕招,當然這事最後還是沒成,劉老爺子也不收品行不好的徒弟。

這幾年間,於占魁打敗了十幾家武館的坐館師父,也學了不少新本事,也學人家開了武館收徒弟,每個徒弟每月兩塊大洋的學費,別管三教九流,交錢就能上。

齊天武館聚集了一幫武術界的敗類,整天烏煙瘴氣,橫行一方,可是於占魁功夫高,誰也奈何不了他,本以為今天能有個橫空出世的黑馬教訓一下這傢伙,那知道還是敵不過他。

正在大失所望之際,一個老者站了出來,衝於占魁一抱拳:“老夫來領教一下真功夫。”

眾人再次喧鬧起來,不少人認出這位老爺子就是趙大海的師父趙僻塵,早年庫倫走過鏢,從沒出過岔子,鷹爪功上更是有著幾十年的道行,他一出手,保准有的看。

有那好事之徒,當即就設了賭局,有押於占魁的,有押趙僻塵的,陶然亭鬧哄哄的簡直成了賭坊。

於占魁冷眼瞧了瞧趙僻塵,老頭兒一身短打,精神矍鑠,但到底年歲不饒人了,眉眼間有一絲疲態。

“好,那我就用鷹爪功來和趙前輩切磋一下。”於占魁依然不脫馬褂,做了個鷹爪功的起勢,架子端的挺地道。

趙僻塵不禁大怒,這分明是瞧不起人!

今天這個場合,他本來是不打算來的,人老了,就不喜歡參與江湖上的爭鬥,怎奈趙大海是自己的小徒弟,又是遠親,磨不開面子所以來湊個熱鬧,沒成想趙大海在人家面前連一個回合都過不了,這當師父的再不出面,未免說不過去。

有點變天了,小北風嗖嗖地刮著,但看客們的熱情絲毫沒有減退,反而愈加的高漲起來,後來聽人說,當日天橋上的買賣都比平時差了五成,那些耍把式賣大力丸的攤子更是沒人光顧。

笑話,有真把式看,誰還花錢去看假把式。

於占魁和趙僻塵站在場子中央,互相打量著,彼此都凝神不動,高手過招就是這樣,不動則以,動則必殺。

忽然,兩人的身形同時一晃,轉瞬間就打到一處,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這一場惡鬥,別管是內行外行,都看的瞠目結舌。

  這才是高手過招。

兩人動作快的令人應接不暇,只能聽見衣襟帶起來的風聲和拳腳相接之聲,從東打到西,從西打到南,看官們發出一陣陣的叫好聲,亭子裡,窖台圍牆上、光禿禿的樹杈上,全是看熱鬧的人。

陳子錕聚精會神的盯著這兩個人的一招一式,但是眼前卻浮現出另外一幅畫面,一面金色牌匾下,自己正在跟著滿頭白髮的師父有板有眼的練著拳腳。

忽然,趙僻塵身形一收,拱手道:“我輸了。”說罷扭頭便走,步履間略有蹣跚。

於占魁也收了拳腳,氣不喘心不跳,嘴角浮起一絲得意的獰笑,拱手道:“承讓。”

大傢伙面面相覷,還沒看過癮呢,這怎麼就輸了呢。

趙僻塵的幾個徒子徒孫圍上來,遞上手巾把,關切的問道:“師父,咋樣?”

“不礙的。”趙僻塵接了手巾把,摀住嘴咳嗽了一聲,悄悄將手巾藏了,眼尖的徒弟看見,手巾上血紅一片。

趙師父是帶病來的,多年咳嗽的毛病,每逢寒冬臘月就犯,剛才一番激烈打鬥更是激發了舊病,這要是再打下去,老命都得交代在陶然亭。

  “老了啊。”趙僻塵仰天長嘆。

名震庫倫的趙僻塵都敗了,京城武行的老少們無不震驚莫名,難道就這樣讓於占魁囂張跋扈下去麼!

但他們義憤填膺歸義憤填膺,沒有一個人敢出頭的,這些年來於占魁已經把他們打怕了,光是比武死在於占魁手下的,一隻巴掌都數不過來。

於占魁依然穿著他的黑緞子馬褂,似乎長袍大褂並不會影響他的動作似的,擊敗了趙僻塵,齊天武館和他於占魁的名頭又響了一些,這是他樂於看到的。

不過馬世海就有些不高興了,今天這場比武似乎有些南轅北轍了,本來是想藉機弄死陳子錕了,怎麼就成了於占魁的表演秀了,那五百塊現大洋豈不是白給了。

於占魁顯然沒有忘記和馬世海的約定,他沖一直旁觀著的陳子錕勾了勾手指:“小子,給爺磕三個響頭,可以饒了你。”

陳子錕托著腮幫,似乎沒聽到於占魁的說話。

於占魁的兩個徒弟怒了,閆志勇和鞏超異口同聲的喝道:“小子,師父和你說話呢!”

陳子錕沖他倆一笑,扭頭走到了趙大海身邊,掏出腰里的十幾個銀洋給小順子道:“我去會會他,待會押我贏。”

“你?行麼!趙師父都不行,你哪能打的過他,大海哥已經這樣了,你要是再傷了,咱就完了。”小順子急了,一把抓住陳子錕的胳膊。

陳子錕笑笑,沖他們擠了擠眼睛,“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等著發財吧哥們。”

“錕子,你小心,於占魁下手狠著呢。”趙大海嘴角流血,抓著陳子錕的手叮囑道。

“沒事,我心裡有數,大海哥,看我怎麼給你報仇。”陳子錕說罷,一轉身回了比武場,衝於占魁一抱拳:“我來了。”

於占魁獰笑了一下,道:“聽說你散手功夫不錯,我想領教一下,不過我不想讓人家說我欺負晚輩,就讓你一隻手兩隻腳吧,如果你能接我十招,就算你贏,五百塊錢歸你,我再加上這個。”

說著從大拇指上退下一個翡翠扳指來,晃了晃丟進裝銀元的托盤裡。

  “行!”陳子錕就一個字。

“我加了賭注,你也加點吧,我看不如這樣,比武難免有損傷,咱們簽個生死文書,請在場的爺們做個見證,也免得官司麻煩,你看如何?”

  “行!”陳子錕還是一個字。

他答應的如此爽快,卻讓於占魁有點一拳落空的感覺,這小子是真傻還是假傻啊,趙大海和趙僻塵都輸了,他能贏?

圍觀眾人也都吃驚不已,都覺得陳子錕這小心瘋了。

“許是沒見過這麼多錢,痰迷心竅,失心瘋了。”有人說。

“他哪是魁爺的對手,瞧好吧,五招之內就要他性命。”有人附和道。

“哪用的了五招啊,三招之內必定見輸贏。”更有人這樣說。

有個高個小伙子,肩膀窄窄的,腰細細的,穿上大棉襖戴著棉帽子,不聲不響的站在人堆裡,見陳子錕答應簽生死文書,頓時皺起眉毛嘀咕道:“你找死啊。”

暗暗將手伸進懷裡,捏住了一枚金錢鏢。

馬世海和馬家幾個小子倒是頻頻點頭,得意不已,彷彿已經看到陳子錕橫死當場。

許國棟躊躇了一番,還是沒說話,身為外城警署的頭頭,他本應制止這種私鬥的事情,不過他今天來也是懷了私心的,如果陳子錕有勇無謀的話,那保他也沒啥用,只有智勇雙全的好漢子,才配做我許國棟的貼身護兵。

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住,天光比剛才又黯淡了一些。

“許是要下雪。”一些年紀大的人這樣說。

陳子錕已經站到了場地中央,他不像於占魁那樣託大,早把外面的棉襖脫了,上面一件單布小褂,下面是黃呢子馬褲,皮頭灑鞋,他個高腿長,內行人一看就說:“這小子腿上功夫絕對不賴。”

  武術界有句話,南拳北腿。

北方拳法,腳法上的套路比較多,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彈腿四隻手,人鬼見了都發愁,於占魁的功夫就以查拳、彈腿見長,而這個年輕人聽口音看身材,分明也是個北方人,個頭又那麼高,學武的時候肯定師父要刻意加強腿上的功夫。

再看場地裡,兩個人已經拉好了架勢。

  “請!”

  “請!”

話音剛落,於占魁已經欺身上前,他可沒因為對方是晚輩而放鬆警惕,雖說讓了一隻手,只用左手過招,但依然兇猛無比,只聽砰砰砰一陣響,陳子錕已經連中數招,被打得節節敗退,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魁爺好功夫!”馬老二帶頭猛拍起巴掌來,一幫閑漢也跟著叫好。

武行的朋友們卻暗暗吃驚,這小子雖然被打得倒退十幾步,但步伐絲毫不亂,分明是走的南拳裡鐵馬硬橋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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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於占魁一陣猛打,看似大佔上風,其實他心裡明白,今天遇上硬茬子了。

雖說那幾招拳拳到肉,但是從拳尖傳來的感覺卻如同打在鋼板上一般,於占魁經驗多老道了,立刻判斷出這小子曾經練過金鐘罩鐵布衫一類的護體硬功。

武諺說,力不打拳,拳不打功,就是說只有蠻力的大不過精通拳術之人,而精通拳術之人在金鐘罩鐵布衫之類護體硬功面前也只能望洋興嘆。

至於步法上的門道,他自然更加清楚,這小子下盤相當紮實,腿力沉厚,步伐穩健無比,很像南拳硬馬風格。

這貨分明是扮豬吃老虎啊,沒有十幾年的苦練,絕不可能有這麼深厚的功力。

於占魁心中大怒,拳上的力道又加了幾分。

陳子錕確實是被於占魁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他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麼招數抵擋、還擊,至於旁人眼中的腳下功夫紮實,其實他自己根本沒意識到,完全是下意識的一種行為。

被連續擊中,陳子錕也急眼了,硬生生剎住後退的腳步,雙拳齊上,見招拆招,和於占魁打到了一處。

兩人一交手,內行們立刻又看出了門道。

“魁爺使得是查拳的路子,那小子用的是……不像是南拳,倒像是迷蹤拳的架勢。”

會使迷蹤拳的人很多,滄州一帶至少上千人練這種拳法,所以陳子錕使出迷蹤拳來倒也不是很令人吃驚。

人群中倒是有個乾瘦的老頭嘀咕了一句:“像是霍家的迷蹤啊。”

人聲噪雜,誰也沒聽見他的低語,只有站在旁邊的秀氣青年聽見了,扭頭問道:“那個霍家?”

“精武門的霍元甲。”乾瘦老頭說。

“哦。”秀氣青年點點頭,似乎並不吃驚。

不知不覺間,十招早就過了,陳子錕忽地跳出圈外,道:“十招過了,給錢!”

於占魁咬牙切齒道:“少不了你一個子兒,有本事咱就接著練!”

陳子錕道:“好!不過這裡不夠敞亮,我施展不開。”

  “哪裡敞亮?”

“那裡!”陳子錕一指小湖,湖面早已結冰,光滑如鏡,再開闊不過了。

“好,就依你。”於占魁身子一擰,燕子般飄落在湖面冰封上,身姿俊朗飄逸,輕功了得。

陳子錕也上了湖面,看客們沿著湖岸站滿了,四下里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小順子見陳子錕居然能和於占魁分庭抗禮,不禁懊惱道:“虧大了!”

寶慶問:“怎麼,你沒押錕哥贏?”

“押了,押了一半,剩下的都押於占魁贏了。”小順子垂頭喪氣。

“你還想兩頭通吃啊。”寶慶鄙夷的白了他一眼。

趙家勇倒是自信滿滿:“我把這個月的餉錢全押錕哥贏了,這回肯定賺大發了。”

趙大海聽著他們的議論,不禁苦笑著搖搖頭,於占魁又豈是那麼容易打敗的。

“請!”湖面上的於占魁衝陳子錕做了個請進招的手勢。

陳子錕毫不含糊,貼身上前就是一陣凌厲無比的快攻,於占魁見他來勢洶洶,急忙後退避其鋒芒,怎奈冰面奇滑無比,腳下不穩,被陳子錕追上貼身猛打,拳法精悍緊湊,短打快攻,分明是南拳套路。

“這回用的是廣東的詠春拳,嗯,還有點鐵線拳的招數。”乾瘦老頭輕聲講解著,秀氣小伙似懂非懂的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問道:“詠春很厲害麼?”

老頭看了看她,說:“姑娘,任何一種拳法都不簡單,但能不能發揮出威力來,要看使用者的功力。”

  “噢。”

  ……

於占魁是一步錯、步步錯,腳下一亂,全身都亂,居然門戶大開,被陳子錕搶上來貼身攻擊,南方人身材短小,南拳講究的就是一寸短、一寸險,粘著對手貼身靠打,於占魁是直隸人,研習的多是北方拳法,不太適應南拳風格,這回吃了大虧。

陳子錕抓住機會,在於占魁胸前一頓猛錘,手腳膝肘並用,出招綿密無比,拳拳到肉,結結實實。

“奇怪,這又不像是南拳了,好像是暹羅拳法。”乾瘦老頭捋著鬍子,眼中充滿了疑惑。

一陣狂風起,湖岸上風沙大作,看客們不禁都瞇起了眼睛,只見朦朧中兩個人貼在一起,傳來咚咚咚打鼓的聲音,鼓點密集無比,然後就看見於占魁竟然一個踉蹌摔倒了。

  於占魁竟然倒了!

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號稱腳踢天下好漢,拳打五路英雄的於占魁竟然被人一通亂拳打趴下了。

岸上一陣喝彩聲和噓聲,喝彩是獻給陳子錕的,噓聲自然是送給於占魁的。

於占魁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他做夢也沒想到今天竟然栽了這麼大的跟頭。

“等等!” 他大喝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顆顆解開了黑緞子馬褂的連袢釦子,脫了馬褂丟在冰上,又解了大褂,露出裡面的緊身十三太保練功服來。

能逼得他於占魁以短打出戰,這個陳子錕果然不簡單。

“你小子,行。”於占魁陰著臉說了一句,聽不出是在誇還是在罵,別人都不知道,只有於占魁自己明白,挨了那一頓快拳之後,胸中氣血翻湧,一口熱血硬是被憋回去的,這小子,是真的有功夫!

“怎麼樣,怕了吧?”陳子錕大大咧咧的說。

“哼哼,有點意思了。”於占魁居然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活動著脖頸和拳腳,渾身上下的骨節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齊天武館的徒子徒孫們興奮起來,互相說道:

  “這回師父動真功夫了。”

  “夠那小子喝一壺的。”

“等著給他收屍就行,咱師父一生氣,哪還有他的好。”

於占魁將手中的大褂撕了兩條布下來, 慢慢纏在了靴子上,他已經打定了主意,用腿法來拒敵千里之外,抵消陳子錕貼身近戰的優勢。

靴子上纏了布條,可以增加摩擦力,防止滑倒​​。

陳子錕見他如此,哪裡會不明白,剛才一通暴打,已經徹底喚醒了他記憶中的格鬥模塊,雖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裡學的武功,但是已經可以熟練自由的運用這些招式。

兩人再次開打,令於占魁驚訝的是,對方這回居然用的也是腿法,而且自己根本看不出這是哪家的功夫。

於占魁個頭不矮,即使是在北方也算是高個子,但是在陳子錕面前還是低了那麼幾寸,而且陳子錕的腿比一般人要長,一寸長一寸強,這就更增加了優勢。

兩人腿腳上下翻飛,看客們眼花繚亂,只知道不停地叫好。

大姑娘問乾瘦老頭:“這又是什麼功夫?”

此時周圍的人已經註意到他們的談話,幾雙耳朵頓時豎了起來。

  老頭笑了笑,不再說話。

於占魁隱隱覺得有些吃力了,以往精準的判斷力多次出現失誤,對方好像是螃蟹一般有八隻腳,他不知道應該防哪一個了。

忽然面門前出現一隻腳,於占魁急忙伸手去拍,哪知道那是一記虛招,實招從側方以雷霆萬鈞之勢襲來,於占魁只覺得面頰被火車撞了一般,不疼,但是對心靈的震撼卻是無與倫比的。

時間在這一刻都凝固了,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陳子錕的右腳正抽在自己臉上,然後自己就慢慢的飛了出去,同時嘴裡的牙齒也和血一起濺了出來,這一切都像是慢放的電影鏡頭一般。

“咣!”耳畔傳來巨響,於占魁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冰面上,嘴裡又鹹又甜,一摸,全是血。

“你這叫什麼腿?”他強忍著肉體的痛楚和失敗的恥辱問道。

陶然亭外,風乍起,日破雲濤,金光漫灑,給那個打敗自己的人身上鑲上一層金邊。

“佛山無影腳。”陳子錕一字一頓的說道。

雷鳴般的叫好聲和掌聲響起,武行里的朋友們精神抖擻,終於有人為他們出氣了,於占魁再也得瑟不起來了,他們覺得今天比過年還開心。

趙大海露出欣慰的笑容:“錕子,真行!”

趙僻塵搖頭嘆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那個乾瘦老頭聽到佛山無影腳五個字之後,也露出會心的笑容來。

“這就是了,原來他是寶芝林的弟子。”

  “寶芝林是誰?”大姑娘問道。

  “寶芝林是一家藥店。”

“哦,您老知道的挺多,貴姓啊?”

“呵呵,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免貴,我姓杜。”

“哦,杜老頭,你住哪裡,我有空找你玩去。”

“這個……就免了吧,時候不早了,熱鬧看的也差不多了,告辭。”

乾瘦老頭走了,大姑娘聳聳肩膀,“怪老頭。”

於占魁願賭服輸,把五百銀元和那個翡翠扳指都留下了,帶著徒弟們走了,走時也沒和馬世海打一聲招呼。

馬世海可氣壞了,本想設局打死陳子錕,沒想到卻成就了他一番威名,爺幾個也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小順子可發了財,雖說今天到場的賭客們大都是花一兩銅子兒小賭怡情一下,但是架不住賠率大啊,他到手足足三四十塊大洋,趙家勇也發了筆小財,賺的滿盆滿缽。

外城警察署的許國棟帶著馬弁來到被武行中人眾星捧月在當中的陳子錕面前,遞上了一張名片:“陳少俠,交個朋友,遇到麻煩事就提我的名字。”

伸手不打笑臉人,即使陳子錕打心眼裡不喜歡任何穿軍裝警服的人,還是接下了這張名片。

  “哦,是許署長,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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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紫光車廠

在陳子錕打敗於占魁之前,許國棟還存了收他當護兵的心思,算盤打得很仔細,準備在於占魁痛下殺手之前,千鈞一發之際,自己拔槍示警,把陳子錕從於占魁拳下救出,讓他承自己的恩,接下來的事兒就水到渠成了。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讓他大跌眼鏡,這小子居然打敗了京城無敵手於占魁,這樣的人物,豈是能屈尊給一個警察署長當護兵的?

所以許國棟沒有冒然提出什麼非分的要求,而是留下一張名片就走了,交朋友是一輩子的事情,日子長著呢,慢慢處就是。

警察署長走了,氣氛再度活躍起來,一幫練武的年輕人簇擁在陳子錕身旁,爭著和他說一句話,如今他可是北京武行的英雄!

那些年長的武學前輩們,不好意思來和一個小年輕套近乎,但也不阻攔自己門下的後生們湊熱鬧,還是那句話,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時間慢慢處。

陳子錕也不含糊,大嗓門今天格外的洪亮:“有一個算一個啊,正陽樓飯莊,我請!”

寶慶、小順子、趙家勇他們喜笑顏開,簇擁著陳子錕,凱旋英雄一般去了,趙大海被送進了花旗診所救治,經診斷,確實斷了一根肋骨,內臟也受到程度不等的震傷,但傷者體質極佳,休養一段時間應該沒有問題。

慶功宴真就在正陽樓飯莊擺的,十個桌子,好酒好菜招呼著,這可是北京數的著的好飯莊,味兒地道,價錢也不低,席面兩塊大洋起,要擱以前,小順子他們做夢都不敢來這麼貴的地兒吃飯,今天沾陳子錕的光,享了一回口福。

請的都是武行里的朋友,大夥兒紛紛向陳子錕敬酒,順便打聽他的家門和師承,陳子錕一概打馬虎眼應付了過去,一通大吃大喝,醉倒了一片,去櫃檯結賬的時候,伙計告訴陳子錕,已經有人會過帳了。

“誰會的帳?咋不和我說一聲。”陳子錕很納悶。

伙計笑道:“想替您會帳的人可不少,剛才差點在櫃上打起來。”

  “還有這稀罕事?”

“可不,您今兒可為北京武行里的朋友揚眉吐氣了,別說替您會帳了,我估摸著找您拜師學藝的人更多,保不齊得從前門排到天壇去。”伙計嘴挺貧,不過說的都是實話。

“嘿嘿,出名就是好啊。”陳子錕一邊剔著牙一邊溜達著回去了。

回到大雜院,果然有一幫年輕後生聚在門口,看到陳子錕過來呼啦啦跪倒了一地,口稱師父收了徒兒吧,把陳子錕嚇了一跳。

“都起來,這話怎麼說的,實話給你們說吧,我只會打架,不會教人。”

小伙子們鍥而不捨:“沒事,俺們不跟您學本事都行,只求拜您老人家為師。”

合著是拉大旗當虎皮啊,這個風氣可要不得,陳子錕佯怒道:“都他媽滾蛋,老子不收徒弟。”

小伙子們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嬉皮笑臉的跑了,彷彿師父發脾氣罵人是天經地義,沒脾氣才叫奇怪。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大冷的天,杏兒一直在院子裡等著,見陳子錕進來趕緊回屋打了一盆熱水,攪了一個毛巾把來給他擦臉。

陳子錕又不是傻子,何嘗不知道杏兒的心思,不過自己一顆心都在林文靜身上,又怎麼會染指寶慶的意中人呢,他胡亂擦了一把臉,含含糊糊的說:“喝多了,我回去歇著了。”

可是去哪兒歇著,小順子在六國飯店值夜班,嫣紅那不能睡,寶慶拉車去香山接斯坦利醫生了,也不在家,趙大海受了傷,自己再去麻煩人家也不好意思。

總是寄居在大雜院不是個事,得買自己的房子。

當晚是跟果兒擠著睡的,湊合了一夜之後,陳子錕早早的起來,在院子裡把昨天使過的拳術腳法溫習了一遍,他隱約記得自己跟師父學過武功,但具體的場景怎麼都想不起來了,一招一式卻還都能記得,唯一能想起的那一記出神入化的腳法名字叫:佛山無影腳。

八點來鐘,小順子、寶慶他們都回來了,大夥兒聚在一塊商議那五百塊銀洋該怎麼花。

“照我說,先買個宅子,再買個鋪面收租,娶一房媳婦,剩下的存到花旗銀行吃利息,比什麼都強。”寶慶甕聲甕氣的說。

小順子不屑道:“五百塊錢你還想買宅子,買鋪面,保定府也沒這個價啊,照我說,先去六國飯店開個房間,然後弄一身像樣的行頭,馬聚源的帽子、瑞蚨祥的緞子馬褂、內聯昇的鞋,到八大胡同開開眼。”

“打住!”寶慶打斷了小順子的口若懸河,質問道:“六國飯店,八大胡同,你這是想把錕子往火坑里帶啊,那是咱平頭老​​百姓去的地方麼,金山銀山也架不住那種花法啊。”

小順子說:“寶慶你不懂,六國飯店那是上流社會人士出沒的地方,以咱錕子的身手膽識,還愁不能結識幾個貴人?有貴人相助,還愁沒錢花。 ”

寶慶說不過他,鬱悶道:“要是大海哥在這兒就好了,他保准知道該怎麼花這個錢。”

陳子錕道:“其實你倆說的都有道理,這筆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用來當錢引子最好,我想買幾部洋車,開個車廠,慢慢把生意做起來,你倆沒事的時候也能幫我一把。”

聽到洋車,寶慶的眼睛亮了:“這個辦法好,五百塊錢能買五輛洋車,這生意小了點,不過也有賺頭,我看行。”

小順子也說:“這買賣能幹,買東福星的車,要全新的,六國飯店門口一字排開,有我給照應著,生意絕對好,錕子,還是你有遠見。”

陳子錕撓著腦袋嘿嘿地笑,他自己知道,開車廠主要的目的是想給自己創造一個拉著洋車接近林文靜的機會,不過這個小心思可不能讓弟兄們知道,要不還不得笑話死他。

“話又說回來,開車廠得有地方啊,咱這大雜院可不行,起碼一個小四合院,這花費可不老少。”寶慶又皺起了眉頭。

小順子頭腦挺靈光:“想辦法就是,如今北京城空宅子多得是,三五百就能在外城買個不賴的三合院,咱買不起可以先租。”

陳子錕道:“房子的事不急,車得先買上,小順子你剛才說什麼東福星,他們家的車是最好的麼?”

寶慶接口說:“這個我熟,要說最好,那得數虎坊橋西福星家的洋車,那叫一個地道,鋼活兒好,拉到車廂散架都不興發軟的,銅活兒漆活兒更是沒話說,他們家的車和別家不同,車廂有方的圓的兩種式樣,顏色有紫漆,黑漆兩種,車廂和扶手上都雕花,當然價錢也貴,比東福星、起順、雙和順他們都貴上起碼三成。”

這樣一說,陳子錕立刻想到徐二拉的那輛車,就是紫色的車廂。

“西福星的車,宅門用的多吧?”他問道。

寶慶一拍大腿:“對啊,那麼好的車,車廠用不起啊,都是官宦人家買來自用的,後面釘一市政廳發的銅牌,那叫一個氣派。”

陳子錕道:“那就買西福星的車,買紫色的,車燈要多配兩盞,夜裡亮堂。”

寶慶說:“那就配兩盞電石燈,保管亮堂。”

“兩盞不夠,四盞!”陳子錕一錘定音。

陳子錕辦事風格雷厲風行,說買就買,把五百大洋交給寶慶去置辦車輛,自己一個人去了法源寺門口,想找胡半仙再算算自己的身世,可是找來找去都見不到胡半仙的影子了,問旁邊擺攤子的人,人家告訴他,那個算命的就在這兒擺了一天的​​卦攤,從此就沒出現過。

這事兒有點蹊蹺,難不成胡半仙專門在法源寺門口等自己?

陳子錕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昨天忘了去辜鴻銘家上課,趕緊跑去椿樹胡同,被辜教授好一通數落,為了懲罰他,今天的功課特特別重,要背二百個單詞,外加繁瑣到令人眼暈的拉丁語法。

陳子錕照單全收,依然是過目不忘,辜鴻銘對他大感興趣,問長問短,老頭兒是世外高人,陳子錕也就無所隱瞞了。

“辜教授,實不相瞞,我有底子,學這個不難。”

  “哦?此話怎講。”

“我以前跟一個老毛子男爵學過法國話和俄國話,洋文功底紮實著呢。”

辜鴻銘大感興趣,立刻用法語和他對話,陳子錕對答如流。

“嗯,有點意思,不過發音不是很地道,有點紅菜湯味道。”辜鴻銘捋著鬍子笑道。

法語是俄羅斯上流社會通用的語言,用法語書信聯繫是一種時尚,既然陳子錕的法語教師是俄國男爵,那麼他的口音裡帶點俄國味兒也在情理之中。

辜鴻銘耐心的給陳子錕糾正著發音,教他說一口地道的巴黎口音,陳子錕進步極快,令人驚喜不已。

任何一個做老師的遇到這種天才學生都會像撿到寶貝一樣開心,甚至當家僕來禀告說有客人來訪的時候,辜鴻銘毫不猶豫的託病擋駕,小老頭完全沉浸在教書育人的樂趣之中。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辜鴻銘道:“不如你留下用飯吧,飯後我還想向你討教一下俄語。”

陳子錕推辭道:“吃飯啥時候不行啊,我還得上劉教授家上課呢。”

辜鴻銘哈哈大笑,從來只有別人求著自己一同吃飯的道理,沒成想今天一個拉洋車的苦力竟然拒絕了自己的邀請。

  有意思。

“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下午再來,不見不散。”辜鴻銘說。

從椿樹胡同出來,陳子錕又去了劉師培家,在劉教授的咳嗽聲中學習了半個時辰的國語,告辭出來,已經快到關城門的時間了。

趕緊一路跑回家,剛進大雜院就驚呆了,院子裡擺著四輛嶄新鋥亮的洋車,鋼輻條閃閃發光,細脖子銅喇叭在夕陽下閃著金光,一水的紫色圓形車廂,雕花車把,和街上那些洋車一比,簡直就是鴨群中的天鵝。

  寶慶和小順子笑瞇瞇的看著他。

“怎麼樣,氣派吧,場面吧,一百二一輛,寶慶口水都說乾了,人家給降了十塊錢。”小順子說。

陳子錕說:“好,功勞簿上給寶慶記一筆。”

  寶慶問:“咱車廠叫啥名字?”

陳子錕看到夕陽照在紫色的雕花車廂上,有祥雲一般的光彩,便道:“就叫紫光車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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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一件小事

紫光車廠,這名字響亮,小順子和寶慶對視一眼,贊同的點了點頭。

“錕子,你就是咱們紫光車廠的大掌櫃。”

陳子錕趕緊擺手:“我幹不了那個,當老闆的得官私兩面都得的開,站得住,我初來乍到的,人頭都不熟,哪能幹這個,我覺得這個掌櫃讓薛大叔來當比較靠譜。”

  “我爹?”寶慶納悶道。

“對,薛巡長最合適。”陳子錕道。

“可是我爹有差使啊。”寶慶撓著頭,一臉的不解。

陳子錕微笑道:“你只管轉告,答不答應是薛大叔自己的事情。”

  ……

前門警所的薛平順拖著疲憊的腳步向家裡走去,他今天又在茶館坐了一天,啥事沒幹。

每天早上他都擦亮自己的舊皮鞋,裝著上差的樣子出門,其實他的巡警差使已經被革職了,起因就是那天他把陳三皮帶到了馬宅門口,讓李警正和馬警佐丟了面子。

自打大清朝辦新式巡警那年起,薛平順已經乾了十五年巡警,十五年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說開革就開革了,同僚們替他求情,可上面說,這事兒沒有迴旋的餘地,薛平順年老體弱,已經不適合當巡警了。

可老薛今年滿打滿算,才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啊。

薛家全靠薛平順一個月七塊錢的維持,眼瞅著年關到了,欠下的賬還沒還,差​​使卻沒了,年過不去了不說,連一家人的嚼谷都沒了著落,薛平順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步履比以前更蹣跚了。

回到大雜院的家裡,把製帽往牆上一掛,回頭一看,桌上擺著幾個菜,一壺酒,寶慶喜滋滋的說:“爹,有好事。”

  “啥好事?”

“大錕子買了四輛洋車,開了個紫光車廠,想請您當掌櫃呢,就怕您警所那邊的差使推不掉,畢竟乾了十幾年,有感情了……”

薛平順精神一震,忙道:“幹巡警也不是常法,做個小買賣才是正道,掌櫃我是乾不來的,打個雜還行。”

寶慶驚喜道:“爹,你答應了?”

薛平順點點頭,心中泛起一陣感慨,陳子錕比自家兒子要細心啊,他肯定是看出自己丟了差使,才請自己來車廠管事的。

  這孩子,心好啊。

  ……

第二天一早,小順子在大雜院門口放了一掛鞭炮,宣告紫光車廠開張,老少爺們都穿著出客的衣服簇擁在那四輛洋車旁邊。

北京內外城的車廠不計其數,多的像崇外上頭條的“五福堂”,朝陽門外的“馬六”,“繁華”,起碼都有二三百輛車,少的也有一二十輛,但是像紫光車廠這樣,才四輛車就敢開張的微型車廠還真沒見過。

這四輛車真叫漂亮,一水的雕花紫漆,車把上有保暖棉套,車簾子上鑲著玻璃,最顯眼的是腳踏板左右外幫上掛著四盞電石燈,那叫一個氣派,北京城裡掛四盞燈的可是頭一份,這麼漂亮的車,不找幾個年輕力壯、身高腿長的壯小伙拉著,都對不起它。

本來說讓寶慶負責拉一輛車的,但是他答應過給斯坦利醫生拉包月,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能把機會讓給別人,小順子看著車也眼饞,但再漂亮的洋車也比不過六國飯店的吸引力,所以他也不能加盟。

這也沒關係,北京城裡別的不多,就是吃不上飯的閑漢最多,薛巡長人頭又熟,很快就找了三個街坊小伙子,都是本份厚道的年輕人,把車交給他們也放心,還剩一輛車,由車廠老闆陳子錕親自拉。

薛平順當車廠的掌櫃,收車租、檢查車輛損耗,雖說現在才四輛車,根本用不到專人來管,但陳子錕未雨綢繆,野心大大,要把紫光車行做到全北京數的著的大車廠,所以甭管規模大小,制度得先架起來。

紫光車廠開業,薛平順也去市政公所辦理車廠執照,他是北京當地人,車廠得用他的名字登記,臨行前陳子錕拿了一張名片給他:“拿著這個,興許好使。 ”

薛平順一看,是外城警察署的署長許國棟的片子,頓時笑道:“那絕對好使。”

四輛車全放了出去,陳子錕拉著洋車直奔石駙馬大街去了,在林宅門口把車一支,開始等人。

此時林宅正在接待客人,一個頭髮剛硬,留著一撮小鬍子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廳裡,和林之民夫婦談笑風生。

“周先生,謝謝您給我們家介紹的車夫,那小伙子人不錯,挺精神的,不過我們家現在用汽車了,所以……”林太太很客氣的用上海腔的國語說道。

中年人把象牙煙嘴從嘴裡拔出來,吐出一口煙道:“沒關係的,我也是舉手之勞,託一個認識的老巡警介紹的車夫。”

“那就好,樹人兄,內人就是這樣,見不得剝削階級的存在,她覺得坐人力車就是剝削,而坐汽車就不是剝削。”林先生打趣道。

中年人道:“汽車夫駕駛汽車,也是一種勞動啊,只能說,坐汽車是換了一種性質的剝削。”

大家哈哈笑了起來,又扯了一些家常,中年人起身告辭:“給你們拜年了,我還有事。”

太太道:“正好我要去東安市場,送您一程吧。”

中年人道:“南轅北轍,不順路啊,我叫一輛洋車就行。”

出了林宅,和林氏夫婦告辭,中年人瞅見胡同口蹲著的陳子錕,一招手道:“膠皮!”

陳子錕直起身子,打量著這個中年人,身量不高,神采奕奕,大褂的前襟上別著一桿自來水筆,看著就像個文化人,本來不想拉他的,但是不知怎麼地,就鬼使神差的說了句:“去哪兒啊您?”

“西直門,多少錢?”中年人邁步上了車。

“兩個大子兒。”陳子錕拉起車便走。

年關臨近,街上的人稀少起來,前幾天的雪化完了,一條大路筆直,北風呼嘯,把路上的浮土吹得乾乾淨淨,光禿禿的樹叉子在風中顫抖著,這天真冷。

陳子錕撒開兩條腿在空蕩蕩的大路上奔著,忽然路邊一個老婦人橫穿過來, 陳子錕急忙減速讓行,但車把還是兜住了老婦人敞開的棉背心,人慢慢的倒了下去,橫臥在車前。

“沒什麼的,走你的吧。”中年人說道。

陳子錕卻蹲下去,攙扶老婦人起來,這個老婦人讓他想到了杏兒娘,大冷的天還在街上走,肯定是為了生活在奔波。

  “你怎麼了?”他問道。

“我摔著了。”老婦人有氣無力的說。

陳子錕四下打望,看到一處巡警所,便扶著老婦人過去了,來到巡警所要了一碗熱水慢慢給她喝下去,問她家住在哪裡。 、

“我家在高​​碑店,來城裡找我兒子的。”

“您兒子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兒?”

“我兒小名芳官,在城裡跟人當學徒。”

  “在哪個鋪子當學徒?”

“找不著了……起先說是在大柵欄一家鋪子當學徒,可人家說他前年就偷跑了,我的兒啊。”老婦人眼淚嘩嘩的往下掉,哭的那叫一個傷心。

陳子錕傻眼了,這可怎麼辦,看老人家這樣子,怕是身上一文錢都沒有了,大冷的天要是丟在外面,那不得活活凍死啊。

巡警跟著勸:“老人家,別傷心了,我勸您趕緊回高碑店吧。”

“家裡沒人了,我才來找兒子的,家裡房子都塌了,讓我回哪兒去啊。”老人家嘆了口氣,站起來說:“謝謝您二位,你們是好人,我走了。 ”

陳子錕忽地站起:“等等,大冷的天沒地兒去,您先歇歇,待會上我那去。”

老婦人愣住了,陳子錕對巡警說:“哥們,麻煩你給外面把先生說一聲,我不能拉他了。”

巡警出去了,陳子錕又仔細問了老婦人關於他兒子的一些事情,還是找不著頭緒。

過了一會兒,巡警拿著一大把銅元回來,“那位先生真是好心,讓我把這錢給你。”

“謝了。”陳子錕接了錢,先跑出去買了六個熱騰騰的肉包子,用荷葉包了拿回來,放在老人面前。

  “吃吧,先墊點肚子。”

老人感動的熱淚盈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讓您吃就吃,這兒有開水,別噎著。”年輕的巡警又給她倒了一碗水。

吃了包子,老婦人的精氣神稍微提起來一些,陳子錕讓她上車,一路拉回了大雜院。

見陳子錕拉回來一個無家可歸的老太太,眾人都驚呆了,合著大錕子不但開車廠,還辦善堂啊,不過大雜院實在沒地方再住人了,連陳子錕都是到處湊合,哪有空安置這個老太太。

陳子錕卻這樣說:“天無絕人之路,越是覺得黑暗的時候,越是接近光明的最後關頭。”

果不其然,接近晌午的時候,有人過來傳話說,趙僻塵老爺子準備搬回保定老家居住,這邊的小四合院空著也是空著,準備租出去,問陳子錕陳少俠有沒有興趣。

“看看,運氣來了不是。”陳子錕高興壞了,當即答應下來。

更讓他高興的是,趙僻塵老爺子的這所宅子就在宣武門內,距離花旗診所和林宅都是抬腿就到的距離。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32 PM

第三十章 交通部次長家的小姐

其實趙僻塵早就動了歸隱的念頭,現在是電報鐵路加快槍的時代,鏢局早就成了過時的玩意,教幾個徒弟也只是為了懷念當初的風光歲月而已。

這回敗給了於占魁,歸隱的念頭更盛,他終於承認自己老了。

趙家在宣武門內頭髮胡同有個宅子,院子不算大,三進,空著也是空著,聽說陳子錕在找房子,索性託人帶話過去,便宜點租給他,租金沒多要,一個月才五塊錢,其實這裡面也含著感謝的意思,畢竟是陳子錕打敗了於占魁,好歹替老爺子挽回一點面子。

趙老鏢師說走就走,沒和他們打照面,自己打了個包袱當天就雇了驢車回保定府了,一所大宅子留給了陳子錕。

陳子錕來到自己的新宅子,抬眼一看,如意門上的油漆都剝落了,銅製的門環暗淡無光,屋簷上幾根枯黃的蒿草隨風舞動,牆縫裡污黑,想必夏天肯定長滿苔蘚。

拿出鑰匙投開銅鎖,進去溜達了一圈,宅子雖然破敗不堪,但是正兒八經的四合院,街門、照壁、倒座房、垂花門,三開間的正房,廂房,兩邊的月亮門,傭人老媽子住的後罩房,樣樣俱全,連家具都是現成的,一水的黃花梨家具彰顯著鏢局全盛時期的輝煌。

房子不錯,陳子錕當即就帶著自己的家當搬了進來,剛來北京的時候,他的全部財產只有五十塊錢,一身衣服,一把刀,現在已經擴充到了四輛洋車、一所宅院,雖然只是租來的房子,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家了。

前院當車廠,倒座房存車,還能給車夫當宿舍,後宅住人,正房廂房一共九間屋,打著滾住都富裕,陳子錕讓小順子和寶慶都搬來一塊兒住,省的住在外城來來回回的也麻煩,遇到關城門就得耽誤事。

小順子在六國飯店上班,寶慶在花旗診所拉包月,住兩個地方都在內城,住頭髮胡同再合適不過了,小順子樂顛顛的也搬了進來,

陳子錕在大街上撿的那個老婦人也跟著住了進來,老婦人姓王,大家都喊她王大媽,她在北京舉目無親,陳子錕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按陳子錕的說法,讓她住正房東屋,可她打死都不答應,說那是家里長輩住的地方,自己住後罩房就行,這裡挨著廚房,平時照顧大家吃喝也方便。

“大錕子真厲害,不花一分錢,找了個勤快的老媽子。”小順子私下里這樣說。

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忙著置辦年貨,陳子錕孤身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可是年都要過的,他一個單身漢哪會辦年貨,里里外外都是杏兒幫著張羅的。

自打紫光車廠開張以來,大雜院的鄰居就經常過來幫襯,買菜做飯,洗衣服掃地,都是他們在操持,其中杏兒來的最勤,她臉上的傷疤本來就淺,用斯坦利醫生的外國藥敷過之後,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整天在紫光車廠裡忙乎,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老闆的媳婦呢。

寶慶聽說這事兒,心裡酸酸的,抽空就跑過來一趟,幫著杏兒乾活,順便嘮嗑,可杏兒最愛嘮的就是大錕子怎麼怎麼著,把個寶慶傷心的不行。

陳子錕可不知道這些,他每天拉著車在城裡亂跑,有空了就去林宅門口蹲守,遺憾的是從來沒遇到過林文靜。

沒幾天工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就被陳子錕逛遍了,興許有個別偏僻的小胡同不認識,但主要街道都熟悉了,拉車的時候不再需要讓客人指路了。

年二十九傍晚六點鐘,陳子錕拉著車回到了車廠交班,杏兒告訴他:“有個老頭等你半天,剛走。留下這個。”

說著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就三個字:杜心武。

陳子錕翻來覆去看著這張名片,嘀咕道:“這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怎麼不留住他。”

“我們留他吃飯,他就走了,說是改日再來拜訪。”杏兒說。

桌上的飯菜已經擺好,白菜炒肉絲,貼餅子,棒子麵粥,飢腸轆轆的陳子錕坐在桌旁大吃起來,杏兒縫補著衣服,柔聲細語的說道:“別噎著,沒人和你搶。”

“杏兒,你也吃啊。”陳子錕咬著貼餅子說道。

“我吃過了。”杏兒用牙咬斷線頭,臉紅了紅,問道:“大錕子,你啥時候成家啊?”

  “成啥家,我這不有家麼。”

“傻樣,不是那個家,是問你啥時候娶媳婦。”

“媳婦~~”陳子錕放下碗,腦海中浮現出林文靜圓圓的臉蛋來。

見他一副發呆的樣子,杏兒的臉更紅了,燭光搖曳,陳子錕這個笨傢伙竟然沒注意到。

“我想娶一個……”陳子錕拿著筷子望著天。

杏兒的眼睛殷切的看著他,呼吸都急促起來。

“娶一個女學生。”陳子錕咂咂嘴,又端起了碗大吃起來。

“我走了。”杏兒把還沒縫補好的衣服一丟,起身就走。

“這是咋的了?”陳子錕瞪著兩隻無辜的眼睛。

杏兒匆匆走出二門,正遇到寶慶進來,兩人擦肩而過。

  “杏兒,你咋了?”寶慶問道。

  “沒事。”杏兒低著頭走了。

寶慶有心想跟過去問問,但是還有重要的事情和陳子錕說,只能戀戀不捨看了一眼杏兒苗條的背影,快步進了正房,看到陳子錕還在吃飯,急道:“你還有心思吃飯,咱的車讓人家砸了。”

“誰這麼大膽子,敢砸我的車。”陳子錕把飯桌一推,拿起外套就出了門。

發生衝突的地方就在車廠不遠處,路邊圍著一堆人,紫色的洋車翻倒在地,銅喇叭癟了,電石燈爛了,車簾子也被撕成了一條條的,自家的伙計王棟樑抱著頭蹲在路邊,一聲不吭,鼻子裡還往下滴著血。

路上橫著一輛黑色的四輪汽車,車前燈的罩子碎了,引擎蓋里冒著白煙,一個穿黑制服戴製帽的汽車夫打扮的漢子正罵罵咧咧的檢查著汽車,車裡隱隱還坐著一個人。

陳子錕快步走來,搭眼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上前揪住汽車夫的領子質問道:“車是你砸的?”

汽車夫一瞪眼,毫無懼色:“撒手!”

“啪!”一個大嘴巴先上去了,把他打得原地轉了三圈。

陳子錕這才走到路邊,問王棟樑:“伙計,你咋樣?”

“老闆,我沒事,就是車壞了,我對不住您。”王棟樑囁嚅道。

  “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剛要拐彎,汽車就撞過來了,把咱的車半邊輪子都撞壞了,那人下來就打我……”

  “他打你,你怎麼不打他?”

  “我不敢。”

王棟樑當然不敢和開汽車的人叫板,這年頭汽車可是稀罕物,除了東交民巷的洋人坐,就是政府裡的總長次長們和他們的家眷坐,那都是惹不起的達官貴人,平頭百姓躲都來不及,又怎麼敢對打。

“你拐彎的時候打手勢了麼,汽車在你後面鳴笛了麼?”陳子錕問。

“怎麼沒打,我右轉彎伸了手的,還按了鈴鐺,我沒聽見後面汽車喇叭響。”

陳子錕冷笑一聲,跑車這幾天他可學了不少交通上的規矩,這起車禍分明是汽車有責任,撞壞了自家的洋車還打人,這筆帳得好好和他們算。

一轉身,卻發現一個妙齡少女站在自己面前,雙手叉腰怒不可遏。

“你是誰!敢打我家的汽車夫,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雖然是在發飆,但是聲音奶聲奶氣的,怎麼看都覺得可愛,陳子錕忍不住笑了,雙手抱著膀子,居高臨下看著少女,譏諷道:“叫你家大人來和我說話。”

少女更加惱怒,鼓著腮幫子吹著氣,額頭上的劉海都被吹得飄拂起來,她個子矮,在陳子錕面前完全沒有威勢可言,一瞪眼又回到汽車裡坐著了。

警笛聲響起,街面上執勤的巡警終於來處理糾紛了,看到警察來到,少女又得瑟起來,跳出汽車喊道:“巡警,把這個人抓起來!他耽誤我舞會遲到,還打我家的車夫!”

巡警看了看汽車牌照,頓時堆起了笑臉:“姚小姐,您吉祥。”

  少女一昂頭,驕傲的不搭理他。

這邊薛平順也氣喘吁籲的趕到了,看到這幅場面不禁一驚,他在北京地面上當巡警十幾年,什麼事情都不明白,一看汽車牌照就知道是內閣高官用的。

見到老同僚也到了,那巡警更加為難,湊過來低聲道:“老薛,這事兒不好辦,交通部姚次長家的車,惹不起啊,賠個禮趕緊把事兒平了,省得麻煩。”

薛平順心裡一沉,交通部次長,那可是手握著大權的高官,他趕緊勸道:“大錕子,你忒莽撞了,咱們惹不起她啊,趕緊賠禮道歉。”

陳子錕道:“應該是他們給咱賠禮道歉,趕舞會有多重要,竟然在大街上橫衝直撞,撞壞了別人的車,不但不賠禮,還打人,這種狗仗人勢的東西,我陳子錕見一次​​打一次。”

聽他報出自己的名號,把巡警眼睛都直了:“您……您就是打敗於占魁的錕爺?”

  “沒錯,我就是陳子錕。”

“哎呀久仰。”巡警激動地不能自已。

少女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顯然她還是個孩子,並無太多社會上的經驗,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對自家汽車夫招呼了一聲:“阿福,咱們走。”

“不許走。”陳子錕大喝一聲,把少女嚇得一哆嗦。

  “你你你,你要幹什麼?”

“你們違反交通規則在先,撞壞我的車,打了我的人,簡直豈有此理,我剛才已經教訓了他,打人的事兒就算扯平了,賠我的車就行了。”

  “要要要,要多少錢?”

見少女被自己嚇得都有點結巴了,陳子錕也不好繼續發飆,看看損壞的洋車,估算了一下,道:“賠五塊錢。”

少女似乎鬆了一口氣,從錢包裡抽了一張十元面值的交通銀行票子遞給巡警:“你給他,不用找了。”

巡警陪著笑臉,把鈔票轉給了陳子錕。

“我不佔別人便宜,該多少就多少。”陳子錕掏出一張五元票子直接遞到少女面前。

少女不接,陳子錕直接抓住她的手,把票子塞進她柔荑裡。

“咱們走。”陳子錕帶著薛平順父子和王棟樑,拉著破車慢慢去了,背影在夕陽中格外高大。

“簡直就是土匪。”少女咬牙切齒著,等陳子錕走了,才敢把鈔票丟到了地上,想了想又撿了起來,惡狠狠地塞進了錢包。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33 PM

第三十一章 大過年

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千金,薛平順可嚇得不輕,陳子錕卻沒當一回事:“次長家的小姐怎麼了,難道就比別人多長兩隻眼睛,撞了車還打人,還有沒有王法。”

薛平順嘆口氣:“道理是這麼說,可這年​​頭誰和你講道理啊,大錕子你是年輕氣盛啊,大叔勸你一句,在這世道上想活的長點,就得學會一個字啊。”

  “哪個字?”

  “忍。”

回到屋裡,寶慶看到桌上放著一張名片,拿起來看了一眼,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蹦起來:“杜心武,南北大俠!”

薛平順的眼睛也亮了起來,拿過名片一看,驚訝道:“真的是杜心武,杜大俠,真沒想到下午來的客人竟然是他!”

陳子錕道:“南北大俠這個名頭很響,他很厲害麼?”

薛平順道:“杜大俠曾拜武林異人為師,武功相當了得,曾當過宋教仁宋總長的保鏢,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陳子錕問:“比於占魁如何?”

薛平順一臉的不屑:“跟杜大俠比,於占魁那就是個菜。”

  陳子錕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

次日就是年三十,紫光車廠裡的年貨備的很齊整,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供的、生的、熟的、幹的、鮮的、樣樣齊全。

尋常的豬肉羊肉牛肉就不說了,杏兒為了照顧陳子錕的口味,還特地辦了一些關東貨,鹿肉、野雞、凍魚;還有水磨年糕、冷筍、玉蘭片等南貨。

穿戴也置辦了一身,一頂緞面瓜皮帽,一件藍布棉袍,外面的大褂可以拆下來夏天單穿,還有一件黑馬褂,兩雙白底單臉兒布鞋,貼身穿的小褂、襪子、都是嶄新的,尺寸正合適。

另外還有線香、錫箔、門神、灶王爺、供佛的蠟燭、紙花、蜜供,除夕夜放的鞭炮、二踢腳、麻雷子、太平花。

有了杏兒的操持,車廠也有點年味了,除夕白天,陳子錕給車廠幾個伙計都放了假,讓他們早早回家過年去,薛大叔也讓他攆回家去了,偌大的院子就剩下陳子錕和王大媽兩個人。

雖然還是白天,爆竹聲已經此起彼伏了,陳子錕想到去年除夕在山里和弟兄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情形,不禁有些黯然。

忽然大門被敲響,王大媽趕緊去開門,來的竟然是杏兒一家人和小順子姐弟倆,六個人都穿著出客的衣服,除了陳三皮之外,個個都是喜笑顏開。

“大錕子,俺們陪你過年,高興不?”嫣紅今天穿了件簇新的紅襖,喜氣洋洋的,自從小順子去了六國飯店當西崽,她也就不當暗門子了,在鄰居們面前也能抬起頭了。

“高興,高興。”陳子錕興奮的直搓手,他是個人來瘋,就喜歡人多。

來了這麼多人,家裡一下熱鬧起來,杏兒娘倆和王大媽下廚做飯,果兒拿了一把二踢腳,到胡同口找那些小孩玩去了,小順子陪著陳子錕坐在正房裡聊天,陳三皮畏畏縮縮的站在角落裡,想湊過來,似乎有不太敢。

“大錕子,嚐嚐這個。”小順子遞過來一支煙。

陳子錕接過來聞聞,“什麼煙?”

“三砲台,六國飯店裡最近流行這個。”小順子拿了個綠色金字的煙盒,嫻熟的在盒底彈了一下,一支香煙跳進了嘴裡,隨手拿了跟紅頭火柴,在鞋底上點燃,先給陳子錕點上,又給自己點上,翹起穿著黑皮鞋的二郎腿,吐著眼圈得意洋洋。

陳子錕拿起放在茶幾上的煙盒,招呼陳三皮:“大叔,你也來一支。”

陳三皮趕緊屁顛屁顛過來,雙手接過煙架在耳朵上,諂媚的笑著。

沒等他搭訕,陳子錕就掏出一塊大洋來說:“麻煩大叔幫我買些鞭炮二踢腳來,順便買點胡同口的炒花生。”

“得嘞,我這就去。”陳三皮轉身出去了。

小順子撇撇嘴:“一塊錢,他能黑五毛下去。”

陳子錕道:“就算全黑了也只有一塊錢,我是看他彆扭,故意打發他出去的。”

“這樣啊。”小順子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講起六國飯店的軼事來,什麼某總長家的少爺看中哪個交際花了,什麼某督​​軍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之類的花邊新聞。

“昨天晚上六國飯店開舞會,姚次長家的小姐大發雷霆,把徐次長家的公子臭罵了一頓……”小順子說的眉飛色舞,樂在其中。

陳子錕打斷他問道:“交通部的姚次長?”

“咦,你怎麼知道?”小順子很納悶。

“小瞧我不是,北京大學圖書館助理員那是我朋友,報紙隨便看,內閣裡有幾個姓姚的次長我還不清楚麼。”

陳子錕這話有點吹牛,毛助理是他的朋友不假,但報紙可不是那麼容易借閱的。

“呵呵,對,就是交通部姚次長,他家那位千金的脾氣真是厲害,真不知道徐公子是怎麼受的,嘖嘖。”小順子搖頭嘆息,似乎對達官貴人家的八卦很感興趣。

“徐次長是那個部的?”陳子錕問道,他忽然想起徐庭戈來,聽徐二說,他家不就是什麼次長麼。

“那來頭就大了,陸軍部的徐樹諍徐次長,陸軍上將,都是次長,他這個次長可比姚次長厲害,不過徐公子是侄公子,關係稍遠一層,這樣又旗鼓相當了。”

“哦”陳子錕吐出一個煙圈,忽然理解了徐二為什麼那麼囂張,原來是上將家的車夫啊。

正說著,陳三皮抱著一大堆爆竹進來了,還有滿滿一大包舊報紙包的炒花生,放在茶幾上說道:“辦齊了,胡同口那個老頭真可憐,我把他的花生都買了,讓他也回家過個好年。”

“陳大叔有心了。”陳子錕讚道,一塊錢能買這麼多東西,看來他確實沒黑錢。

“那啥,我去把地掃掃。”陳三皮受到鼓勵,心情似乎大好,拿了一把大掃帚,在院子裡賣力的掃起地來。

“杏兒爹也不是壞到骨子裡啊。”陳子錕感慨道。

“那是,都是窮人家出身,能有多壞,要不是染上酒癮和賭癮,杏兒家也不至於過的這麼慘,對了,過兩天六國飯店有煙花晚會,放的全是西洋菸花,和咱們的二踢腳可不一樣,絕對好看,到時候你來啊。”

“吃花生。”陳子錕招呼道,打開報紙包,裡面的花生又香又脆,個個飽滿,他隨手攤開舊報紙瞧了瞧,這是一張去年十一月份的《時報》上面的頭條消息是國府外交代表團赴巴黎參加戰勝國和會,下面還有一條小新聞是北京大學蔡元培校長宣布放假三天,學生上街歡呼遊行。

“嘖嘖,咱國家也成了戰勝國了。”陳子錕彈著報紙說。

“可不是,現在和前清那時候不一樣了,讓人家騎在頭上打,現在咱是民國,堂堂的戰勝國,你知道麼,歐洲大戰把男人都打光了,現在要從咱中國運男人過去幫他們傳宗接代呢。”小順子神氣活現的說。

陳子錕一怔:“這事兒新鮮,難道人家的男人都死絕了?”

“死絕了不至於,反正是不夠用了,我在六國飯店聽他們說,這回大戰英國死了一百萬,法國死了二百萬,都是正當年的壯小伙子,你想啊,那得多少寡婦,不夠用啊,必須進口咱中國的男人。”

說著這裡他四下里瞅瞅,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說:“聽說到歐洲那邊就有大宅子住,四五個女人伺候著,我要不是走不開,也想去。”

陳子錕啞然失笑:“得了吧,誰信啊。”

小順子急眼了:“騙你是小狗,這都是我在六國飯店聽人說的,絕對錯不了,咱國家已經派了六十萬壯丁過去了,還嫌不夠,段執政又編練了十萬參戰軍準備打到歐洲去,德國和奧國聽說這個消息,你猜咋滴,投降了,嘿嘿,咱打贏了,咱中國也是戰勝國了。”

陳子錕看的報紙不多,更沒在六國飯店混過,說不過他,只好埋頭吃花生,小順子訕笑兩下,道:“六國飯店準備慶祝中國新年和歐戰勝利,弄一個大型的煙花晚會,到時候全北京的名流都來,我能搞到票,大錕子,你來玩吧,見識一下六國飯店的氣派。”

  “你自個留著吧。”陳子錕說。

飯菜的香味飄來,杏兒娘倆和王大媽端著熱氣騰騰的盤子碗走馬燈一樣來回穿梭著,不大工夫就把大圓桌擺的滿滿的,雞鴨魚肉樣樣全,更誘人是那一盤盤的豬肉陷餃子,即當飯又當菜,蘸點高醋香油,就著蒜瓣,再來點二鍋頭,那個美啊,給個神仙都不換。

一家人圍坐在圓桌旁,王大媽還想躲到廚下去吃,被陳子錕勸住,硬是留在桌上,對著滿桌子的酒菜,大夥兒竟然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最後居然是杏兒最大方,端著酒杯站起來說:“多虧了大錕子,咱們今年也能過一個像樣的年了,有酒有菜有餃子……”

才起了個頭,她就有些哽咽,杏兒娘更是拿衣襟擦了擦眼睛,嫣紅低頭不說話,王大媽也黯然神傷,陳三皮更是羞愧的恨不得將頭埋在褲襠裡。

倒是果兒兩隻眼睛緊緊盯著盤子裡油光光的雞腿,喉嚨裡恨不得伸出一隻手來,小順子也急的抓耳撓腮,恨不得趕緊開席。

陳子錕接過話頭說:“以後咱年年都這樣,有酒有菜有餃子,可勁的造,管飽!”

杏兒噗哧一聲笑了,外面密集的鞭炮聲響起,年味愈來愈足,陳子錕舉起酒杯:“走一個。”

眾人都舉起酒杯,男人們一仰脖下了肚,女眷們都是淺淺抿了一口,臉上就浮起了紅暈。

終於開吃了,小順子和果兒像兩條惡狼一般撲上去,抓了一條雞腿就猛啃,​​被嫣紅和杏兒娘好一頓數落,再看陳子錕,也好不到哪裡去,雙手捧著豬肘子撕咬著,那副德行,和活土匪沒差兩樣。

大家就都吃吃的笑起來,說大錕子吃相霸氣,威風。

小順子假裝生氣,說啥事鴿擱大錕子身上就好,擱我身上就不好,上哪兒說理去。

“有本事你也打敗於占魁啊。”果兒頂了他一句。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

除夕夜在鞭炮聲中結束,當夜大夥兒都沒走,年長的聚在一起嘮嗑守夜,年紀小的出去放炮玩,玩累了就睡覺。

大年初一,薛平順一家人早早的來了,給大夥兒拜年,順帶著上工,大過年的各行各業都歇業,但膠皮團可不能歇,新年期間是大夥兒走親戚最頻繁的時候,出門就是買賣,一天下來能賺大幾塊,誰也捨不得歇。

陪著薛大叔和寶慶爺倆說了一會話,陳子錕看看屋裡的大座鐘說:“我該拉活兒去了。”

薛大叔說:“今天就歇一天吧,你要是捨不得車份,就讓寶慶幫你拉,他診所也歇業了。”

陳子錕說:“我這個活兒,別人替不得。”

  說完就拉著洋車出門了。

“這孩子,真是個勞碌命啊。”年長的都這樣嘆道。

誰也不知道,陳子錕拉著空車出門,遇見叫車的根本不搭理,直接奔著林宅去了,往胡同口一停,開始眼巴巴的等待。

過了一會兒,林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個小腦袋四下里看了看,悄悄鑽出門來,一身素藍淡雅無比,正是陳子錕的夢中情人林文靜。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34 PM

第三十二章 灰姑娘

看到林文靜出來,陳子錕趕緊抖擻精神招呼道:“林小姐,要車麼?”

“噓”林文靜見是陳子錕,眉眼間頓露喜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碎步跑過來,往車上一跳說:“快走快走。”

陳子錕二話不說,撒開兩條長腿拉著車嗖嗖就出了胡同,林文靜這才捂著心口心有餘悸道:“真驚險,差點被張伯看到。”

“小姐,您這是離家出走還是咋滴?”陳子錕邊跑邊問。

“嘻嘻,阿叔你真會說笑,米姨帶著阿弟去赴牌局了,爹爹有飯局,家裡就剩我了,我和王月琪約好的,今天去看踩高蹺,對了阿叔,你的生意還好吧。”

“挺好的,吃穿不愁,小姐你咋想起問這個了?”

“因為帶我們出去玩,連累你被米姨辭退,我一直想和你說聲對不起呢。”

  “哈哈,沒事。”

王月琪的家就在兩條街外,很快到了王宅,林文靜下車道:“阿叔,你能等我一會兒嗎?”

  “沒問題。”

“謝謝啊。”林文靜蹦蹦跳跳進王宅去了,過了不到十分鐘就和王月琪一起出來了,王月琪看到陳子錕到沒有任何意外,只是疑惑了一下:“你家換新車了啊。”

林文靜也不說破,和她同上了車,奔著大鐘寺就去了,每年正月初一都是大鐘寺廟會開幕的日子,唱戲的、玩雜耍的、踩高蹺的,還有各種廉價而美味的小吃,簡直應有盡有。

到了地方之後,王月琪給了陳子錕兩個大子兒,拉著林文靜玩去了,陳子錕把這兩個大子兒給了路邊擺茶攤的老頭:“老者,幫我看著車子,謝謝您。”

把車子安頓好,他就跟在了兩個女孩後面,廟會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地痞流氓小混混更是少不了,兩個青春年少的女孩子自然很快被人盯上了,兩個無賴色迷迷的瞧著林文靜纖細的背影,擦一擦嘴邊的口水就跟了上去。

無賴的行動哪裡瞞得過陳子錕的火眼金睛,他快步上前,抓住一個無賴的胳膊向下猛拽,登時脫臼,疼的他慘叫一聲,豆大的汗珠往下滴,同夥手足無措,哪還顧得上跟蹤美女。

聽到後面的慘叫聲,林文靜回頭張望,王月琪見慣不驚的說:“沒事,許是踩著誰的腳了,對了,明天六國飯店開焰火派對,你去麼?”

“什麼,我不知道啊。”林文靜一愣。

“一定要去啊,全北京的名流都會到場的,這將是1919年最盛大的焰火晚會,為了慶祝歐戰勝利和中國的舊曆新年,每個客人都穿著盛裝在焰火盛開的夜幕下翩翩起舞,簡直就像是童話一樣。”王月琪瞇起了眼睛,做陶醉狀。

“噢”林文靜只能乖乖應了一聲,這段時間她一直被關在家裡反省,哪裡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

“我打聽過了,次長以上官員都會收到請柬的,不過段內閣這些官員親日派比較多,寧願留在府裡打麻將也不去湊熱鬧,所以請柬很容易搞到,我已經讓徐學長幫我搞了”

“幫我也搞一張好麼?”林文靜眼巴巴的說。

王月琪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好吧,我想想辦法,不過不能保證哦。”

陳子錕躲在不遠處,將她倆的對話偷聽的清清楚楚。

兩個女孩在廟會上逛了一會,玩​​的盡興之極,正想回家的時候,陳子錕拉著洋車及時出現了。

  “兩位小姐,回去啊。”

“你來的正好,先送我去順承郡王府,再送你們小姐回家。”王月琪說這話的時候透著一股驕傲。

大年初一的街道上車馬稀少,陳子錕甩開兩條腿猛跑,一路來到郡王府,這門臉真叫氣派。三開間的大門,左右各有三開間掖門,形成毗連九間的正門,氣勢宏偉,門口的兩座石獅子更是面目猙獰,威風凜凜,不過最牛氣的還是站在大門兩邊的八個衛兵,一水的藍灰色軍裝,皮子彈轉帶盒子炮,腰桿挺得筆直。

王府門前一大塊空地,停滿了汽車、馬車、洋車,牆根太陽地裡蹲著一排車夫,不用問,這些車的主人都是來給住在這兒的大官拜年的。

順承郡王府裡住的不是前清的王爺,而是北洋政府炙手可熱的陸軍部次長徐樹諍上將,徐庭戈是他的侄子,王月琪就是來找徐學長的。

“我在這下就行了,林文靜,你先回去吧。”王月琪下了車,向林文靜再見。

“嗯,再見,有好消息趕緊通知我啊。”林文靜坐著洋車遠去了,王月琪這才來到徐府門口,讓人通傳說要找徐少爺。

徐府的管家一看是女大學生來找侄少爺,不敢怠慢趕緊通禀,不大工夫徐庭戈出來迎接,把王月琪請了進去,邊走邊問:“咦,和你形影不離的那個女同學呢? ”

“你說林文靜啊,她有事。”王月琪說。

“哦,你來有什麼事麼?王月琪。”徐庭戈有些心不在焉了。

“徐學長,六國飯店要開焰火派對,我……我和林文靜都想去,你能幫我們找兩張請柬麼?”王月琪道。

“這個難辦了,我叔父的幾個姨太太都想去,請柬根本不夠,不過觀看焰火的入場券是有一些。”徐庭戈說著掏出兩張票子來。

“有這個,才能進東交民巷,除了不能進六國飯店的餐廳和舞廳之外,和請柬差不多的。”

王月琪接了入場券,說:“謝謝學長,我走了。”

“沒喝茶就走啊,等等,現在不好叫車,我讓徐二送你。”

徐庭戈叫住一個傭人,讓他把徐二喊過來,出車送王月琪回家。

徐二正在門房用工苦讀一本初級小學課本,聽到少爺招呼趕緊拉著車送王小姐走了,王月琪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林宅。

此時林文靜已經回到了家裡,很幸運的是米姨和爹爹都沒回來,沒人發現她偷跑出去玩了,見到王月琪這麼快就來了,她頓時露出欣喜之色:“這麼快請柬就弄到了?”

“哪有那麼容易啊,達官貴人們搶都搶不來,就連看焰火的入場券都搞不到。”王月琪嘆氣道。

“哦,沒什麼的。”林文靜反而安撫起王月琪來。

又聊了一會,王月琪告辭走了,林文靜坐在桌旁,打開項鍊上的雞心盒子,望著母親的照片喃喃道:“媽媽,我好想去看焰火哦。”

  ……

晚上,小順子下班回到了紫光車廠,正要回屋睡覺,卻看到陳子錕大馬金刀的坐在正房的太師椅上沖自己招手。

“大錕子,啥事?”小順子趕緊過去問道。

“把門關上。”陳子錕嚴肅的說道。

小順子趕緊把門關上,拉了張椅子坐下,小心翼翼的說:“大錕子,你幹啥,別嚇我。”

  “耀庭,咱們是不是好兄弟?”

小順子也嚴肅起來:“咱們是過命的交情!”

“那好,我現在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幫忙,你幫是不幫?”

小順子心裡翻江倒海,大錕子這麼正經,難不成是在外面惹了人命官司需要找人定罪?

“大錕子,我願意幫你,我姐就託付給你照顧了。”小順子沉痛的說。

陳子錕倒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你說啥呢,我就是想找你弄兩張六國飯店焰火晚會的請柬。”

小順子長出了一口氣:“差點被你嚇死,還以為是……”

不過轉念一想,臉又拉長了:“大錕子,我的好哥哥嘞,你這比要我的命還難啊,這次宴會是各國使節借六國飯店的場子擺的,請的不是外交使節就是達官貴人,我一個飯店衣帽間的小聽差,你活剝了我也搞不來請柬啊。”

陳子錕沉吟片刻,覺得小順子的話很有道理,自己有點難為人了。

小順子眼睛轉了一轉,說:“你是不是搞混了,我昨天說的是看焰火的票子,不是請柬,你要票子的話,我倒是能搞一兩張。”

陳子錕道:“票也行,我現在就要。”

小順子果真從懷裡摸出一張入場券來,“這個先給你,其實不用票也行,把門的是我哥們,到時候能把你帶進去。

“你混的不賴啊。”陳子錕隨口誇了一句。

小順子卻眉飛色舞起來:“那是當然,我眼頭活,嘴又甜,誰不買我的面子,把門的那是我小兄弟,洗衣房的大姐整天給我拋媚眼,廚房裡弄點剩菜剩酒更是小意思。”

“呵呵,不錯。”陳子錕意味深長的又誇了他一句。

  ……

第二天一早,林文靜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坐在桌子旁梳頭的時候,忽然看到桌上有一張粉紅色的紙條,拿起來一看,六國飯店焰火晚會入場券!

“媽媽,是你聽見女兒的祈禱了麼。”林文靜又打開了項鍊上雞心盒子,對著母親的相片幸福的垂淚。

有了票,還得向父親請假,梳妝完畢,小心翼翼的來到正房,一家人坐在桌旁吃早飯,太太說晚上有牌局,要和張太太李太太她們打足八圈,父親一邊看報紙一邊吃著飯,隨口道:“不要回來的太晚,我晚上也有個應酬,林媽你燒飯的時候只要做小姐一個人的就行了。”

又對女兒說:“晚上哪兒也不許去,老老實實在家裡溫書,到時候考不上北大唯你是問。”

這下林文靜不敢提了,埋頭吃飯,吃完了回去悄悄整理衣服,她冬天的外套只有兩件,一件藍的一件白的,想想還是準備穿那件陰丹士林藍的,再圍一條白色的長圍巾,效果最好。

把皮鞋從床底下拿出來,用細布仔細的擦拭著,又倒了一杯水,梳子蘸著水把頭髮梳理了一遍,最後拿出錢包來,清點了一下自己的家當,每月兩角錢零花,已經積攢了半年,有一塊多錢之巨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午,太太帶著文龍赴牌局去了,先生也和同僚喝酒去了,林文靜打扮整齊,拿著入場券悄悄從家裡溜出去,看到胡同口熟悉的身影,頓時喜道:“阿叔,趕快,六國飯店。”

“好嘞。”陳子錕拉起車就走,今天他依然是一副幹練的短打,青布棉襖,冕襠褲子,扎著腿帶,頭上一頂舊棉帽,腳下一雙皮頭灑鞋,拉著車快步走在大街上,人人見了都讚,這車夫真利索。

來到東交民巷,今天使館區格外熱鬧,到處張燈結彩,外國人入鄉隨俗,按照中國人的規矩過新年,巡邏的洋兵們也穿了威武的禮服,皮靴和刺刀鋥亮,到處都是衣冠楚楚的中外賓客,歡聲笑語一片。

林文靜下了車,給了陳子錕一個子兒,拿著入場券興沖衝的去了。

陳子錕把洋車放好,從側門進了六國飯店,一個華籍警衛攔住了他:“幹什麼的?”

“哥們,我是李耀庭的大哥。”陳子錕笑著說,順手遞過一支煙卷,三砲台。

“哥們你等等,我叫他過來。”警衛立刻和顏悅色起來,不大工夫把小順子找來了。

陳子錕把小順子拉到一邊,低語了幾句,小順子臉色都變了:“哥哥嘞,你淨給我出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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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青蛙王子

見小順子一臉苦相,陳子錕佯怒道:“昨天還吹牛說混的好,人頭熟,找你借一身行頭都推三拖四,小順子你學壞了。”

“哥哥,我幫你找還不行。”小順子愁眉苦臉,把陳子錕領進了側門,這是服務人員進出的通道,走廊裡燈火昏暗,隱約能聽到遠處薩克斯的奏鳴和女人的嬌笑聲。

小順子上白下黑,一身侍者打扮,鬢角剃得光溜溜的,頭髮像個茶壺蓋,還抹了不少髮蠟,遇見同事就親熱的打聲招呼,等走廊裡沒人了,他迅速打開儲藏室的門,壓低聲音說:“在這等著我,千萬別亂跑。”

陳子錕閃身進去,在儲藏室里呆了將近十分鐘,小順子終於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個大包袱,滿頭是汗,臉上還有兩個口紅印子。

“哥哥嘞,為了你,我可是連色相都犧牲了。”小順子打開包袱,裡面是一套黑色夜禮服,絲綢襯衣,羊毛質地的禮服上衣和褲子,都是剛漿洗好的,襯衣領子挺括無比,褲線更是熨燙的如同刀鋒一般筆直尖銳。

  “還差一雙皮鞋。”陳子錕說。

“算我怕了你。”小順子低頭把自己那雙皮鞋脫了下來,雙手奉上,他天生大腳板,碼子正好和陳子錕能對上。

陳子錕飛快的將身上苦力裝扮脫了下來,換上襯衣和禮服,蹬上皮鞋,打了個響指道:“髮蠟。”

“得,我就這點存貨,全給你吧。”小順子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鐵盒,裡面是凝固的蠟狀物,陳子錕用手指全摳出來,抹在頭髮上向後捋了兩下,一個油光水滑的大背頭就出來了。

他意猶未盡,從舊衣服裡摸出一撮毛來蘸點口水貼在了唇上,兩撇漂亮的八字胡又出來了。

“嘖嘖,人靠衣裝馬靠鞍啊。”小順子退了一步,由衷讚道道。

陳子錕本來長的就不差,劍眉星目,面如冠玉,身高腿長,細腰乍背,再穿上襯托體形的西式服裝,更顯英俊帥氣。

小順子左右端詳著陳子錕,彷彿是在欣賞一個自己製造出來的藝術品,“還差一個領結,你等等,我去找。”

“不用了。”陳子錕這就要開門出去。

“哥哥,我的親哥哥,你隨便逛逛也就算了,千萬別和人家亂說話,這身衣服是一個法國客人拿下來洗的,要是露了餡,我的差使就砸了,你切記切記啊。”小順子喋喋不休的在後面叮囑著。

“知道了,我有數。”陳子錕開了門,大步流星朝前廳去了,小順子在後面膽戰心驚,放心不下,遠遠的跟著。

陳子錕大大咧咧的走在廚房通往餐廳的通道上,一雙眼睛四下踅摸,忽然看到牆邊垂著的繡金白綢窗簾,瞅瞅四下無人,拔出刺刀裁下來一塊,往脖子上一纏,儼然就是個別緻的領巾。

遠處悄悄跟蹤他的小順子差點背過氣去。

正好一個侍者端著冷盤過來,盤子裡盛著切片的哈爾濱俄式紅腸。

“啪”陳子錕打了個響指,侍者立刻停下。

陳子錕拈起一片吃了,呵斥道:“這麼鹹怎麼吃,全倒了餵狗。”

  侍者愕然,呆呆的看著他

“看什麼看,GO啊。”陳子錕一瞪眼。

  “哦”侍者趕緊回頭。

  “等等。”

侍者又停下,眼睜睜看著那人把自己別掖在腰間的白餐巾拿了下去。

“去吧。”陳子錕打發了侍者,將餐巾疊了疊,別在了胸前,乾咳一聲,大模大樣的進了餐廳。

迎面過來一個北洋將領,筆挺的藍灰色呢子製服,金色肩章上三顆星星,白手套、指揮刀,英武之極。

“上將閣下,很久沒見了,最近還好麼?”陳子錕竟然主動向這位陌生的將軍打起了招呼。

跟在後面的小順子這會兒連死的心都有了,咬著自己的指甲祈禱著:“老天啊,保佑這個惹禍精今天消停點。”

那上將露出疑惑的表情,顯然從自己的記憶庫裡蒐集不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任何資料,不過能來這種場合的都是上流人士,既然人家這麼客氣,自己也不能失了禮數。

  “托您的福,還好。”上將道。

“那太好了,我有幾個老朋友也在,失陪。”陳子錕優雅的一點頭,裝作去找自己的熟人,快步過去了,守在門口的侍者根本就沒有意識向他要什麼請柬。

六國飯店的餐廳極其寬敞,平時也做舞池使用,今天擺的是冷餐自助餐,大廳內放眼望去,西裝革履、珠光寶氣,男人們都穿著質地考究的晚禮服,有些人還在衣襟上佩帶著勳章,女士們則個個艷光四照、爭奇鬥艷,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大多用的是英語法語來交談。

陳子錕從桌上端了一杯馬提尼,靠在牆角注視著賓客們,嘴角露出一絲略帶邪氣的微笑,他的出現立刻引起了一幫閒極無聊的貴婦人們的注意,交頭接耳的對他拋著媚眼。

陳子錕也注意到了這幫色迷迷的無聊娘們,舉起舉杯對她們做了個請的姿勢,順便擠了擠眼睛,把那幫娘們立刻搞得神魂顛倒,手裡的小扇子急速的搖動起來,有個風韻猶存的美婦急不可待的站了起來,準備上前搭訕,而此時陳子錕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獵物。

那是一個瘦高的中年男子,看起來比較面善,陳子錕故意上前撞了他一下,馬提尼潑在對方身上。

“對不起先生。”陳子錕抽出別在胸前冒充手帕的餐巾幫那位先生擦拭著潑濕的衣服,兩隻手指悄悄將對方放在內兜里的請柬夾了出來。

侍者們也過來幫忙,陳子錕趁機抽身,溜出了舞廳。

  ……

焰火是準備在六國飯店門口的空地上燃放的,為了避免擁堵,所以臨時發放入場券以限制閒雜人等出現,這些拿入場券的都是資格不夠的華籍人士,大冷的天為了看西洋景,聚在東交民巷的街道上,彼此還都沾沾自喜,得意洋洋。

林文靜在人群中穿梭著,興奮的像只自由的小鳥,背著父親和繼母出來玩,讓她有一種特別刺激的感覺,忽然前面有個熟悉的人影,那不是王月琪麼。

“王月琪,你也來了。”林文靜從天而降,把王月琪嚇了一跳,想到票子的事情,立刻心虛起來,期期艾艾的說:“我……我家親戚後來找到一張票,只有一張我就自己來了,你不會生氣吧。”

“怎麼會呢。”林文靜說,顯然沒把這個當回事,王月琪鬆了一口氣,心中暗想,她的票莫非是徐學長給的,有心想問又不敢問,只好強忍著。

北京冬天的氣溫很低,等著看焰火的人們都冷的直跺腳,羨慕的看著六國飯店的玻璃窗內那些衣冠楚楚的貴賓們,裡面有充足的暖氣,有美酒,有音樂,還有露著光膀子的外國娘們,可是門口的印度警衛如同鐵塔一般分立兩旁,還有一個嚴苛到了極點的洋人領班,任何沒有請柬的人都會被拒之門外,哪怕他是內閣總長或者是北洋將軍。

王月琪喃喃道:“要是徐學長在就好了,他一定有辦法把我們領進去。”

林文靜眨眨眼睛,她根本沒想進六國飯店裡面玩,能偷跑出來看看焰火,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忽然一個極富磁性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這不是教育部林先生家的小姐麼,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邀請您一道參加舞會?”

林文靜和王月琪同時轉身,發現面前站著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黑緞子槍駁領的夜禮服,兩撇神氣的小鬍子,一雙眼睛如同寒夜裡的星星,璀璨無比。

王月琪頓時傻了,林文靜也不知所措,囁嚅道:“你……你認識我爸爸麼?”

其實她想說是,你怎麼和我家車夫這麼像,但是這句話終於還是沒說出來,因為那樣會被人認為腦子出了問題,這位紳士明顯是上流社會的一分子,和拉車的陳阿叔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大概只是個巧合吧,林文靜並沒太往心裡去,眼前她面臨的重大問題是,該不該接受這個陌生男子的邀請。

王月琪急的抓耳撓腮,恨不得代替林文靜答應。

“林文靜,機會難得啊。”她小聲勸道。

“好吧……叔叔您貴姓啊?”林文靜愛玩的天性終於佔了上風,但還沒傻到忘記問人家姓氏的地​​步。

陳子錕心裡一陣懊喪,怎麼我千變萬化還是叔叔啊。

“哦,我叫維克多。”陳子錕伸出一隻胳膊,正好一輛汽車駛來,侍者拉開車門,一對身穿夜禮服的上流社會夫婦互相挽著手下車進門,林文靜有樣學樣,也挽住了陳子錕的胳膊。

“這丫頭,太好騙了,這可不是好兆頭。”陳子錕暗想。

來到門口,洋人領班用法語問道:“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請柬麼?”

“哦,當然可以,在這裡。”陳子錕一嘴地道的巴黎口音法語對答如流,同時拿出一張印刷精美的請柬來。

領班接過來看了一眼,上面寫著外交委員會林長民先生的抬頭,他不疑有詐,將請柬還回,用生硬的漢語道:“祝你們玩的愉快。”

順利混進了餐廳,陳子錕看到角落裡的小順子,得意的沖他眨眨眼,小順子看到陳子錕居然帶了個漂亮的女孩子進來,差點當場吐血。

“哥哥嘞,你究竟要鬧哪樣啊。”小順子心底發出一聲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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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老子是中國人

餐廳裡杯觥交錯,歡聲笑語,溫度比室外起碼高了二十度,林文靜的臉蛋一下變得紅撲撲的,趕緊把纏在脖子上的長圍巾摘了下來。

來回穿梭的都是金發碧眼的西洋女人,一個個穿著晚禮服袒胸露背,驚得林文靜不時伸出小舌頭,她頭上戴了一頂絨線帽子忘了摘下,上面一顆紅色的小絨球晃來晃去的,分外可愛。

陳子錕端了一杯飲料來遞給林文靜:“林小姐,嚐嚐這個。”

“這是酒麼?辣不辣?”林文靜歪著頭看著這杯黑乎乎泛著氣泡的液體。

“不辣,是甜的。”陳子錕微笑著說。

林文靜嚐了一口,果然甜甜麻麻的很可口。

“嘻嘻,好喝。”林文靜一仰脖子把飲料喝光了,把空杯子遞給陳子錕:“叔叔,我還要。”

說話間,一絲頭髮掉下來,她抬手掠了一下,蔥白般的手指,通紅的鵝蛋臉,不經意間的少女嬌羞和那一聲叔叔我還要,讓陳子錕覺得鼻血都快湧出來了。

“哦,叔叔再給你拿。”陳子錕伸手去拿汽水瓶,心神不定的他卻碰倒了一瓶杜松子酒,眼瞅酒瓶子就要落在地上摔個粉碎,他腳尖一勾,把瓶子踢了上來,一顆心猶自砰砰的跳。

“淡定,一定要淡定。”陳子錕告誡自己道。

“叔叔,這叫什麼啊?”林文靜問道,忽然打了一個嗝,倒把她自己嚇壞了,趕緊摀住嘴,兩隻眼睛左右看,像只受驚的小鹿般。

“這個叫Coca-Cola,喝了就要打嗝的。”陳子錕笑道,話剛出口自己心裡就是一愣,我怎麼知道這玩意的名字?

“噢”林文靜乖乖的點點頭,她自己也覺得納悶,為什麼在這個陌生男子麵前會如此放鬆和隨意。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喊:“姐姐。”

林文靜一轉身,頓時喜上眉梢:“徽因妹妹。”

一個垂著雙辮的小姑娘興奮的拉著林文靜的手,扭頭喊道:“爹爹,姐姐也在這兒。”

她爹爹聞聲而來,正是被陳子錕偷了請柬的那個中年人,看到林文靜便道:“哦,文靜也來了,你爹呢?”

林文靜暗道不好,這麼巧居然遇到了伯父和堂妹,這要是傳到父親耳朵裡去,自己以後就別想自由了,她趕緊掩飾:“我……我和同學一起來的。”

她這樣一說,林長民自然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陳子錕,暗想這人怎麼一點不像學生,看氣度倒像是哪位大員家的少爺。

“兄弟是外交委員會林長民,未請教閣下?”林長民問道。

“林先生您好,我是維克多陳,從巴黎來。”陳子錕撒起謊來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彬彬有禮的向林長民鞠躬致意。

林長民聽到巴黎二字,立刻眼睛一亮。

“陳先生從巴黎來,想必對和會的進展有所了解吧,聽說顧維鈞在和會上關於山東問題的發言,讓諸國代表為之嘆服,揚我中華國威於海外啊。”

陳子錕倒吸一口涼氣,什麼顧維鈞,什麼山東問題,他一丁點都不知道啊,不過還是裝著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淡淡道:“顧先生出面,那是一定馬到功成的。 ”

這邊大人在說話,那邊林文靜也拉著林徽因的小手嘰嘰喳喳說著,大概是讓她保守秘密,不要把自己來過這裡的消息透露出去。

林徽因不住的點頭,還強忍著笑,林文靜卻是瞪大了眼睛,一臉的嚴肅,看到兩個女孩如此表情,林長民也不禁啞然失笑,問陳子錕道:“您和舍弟認識?”

陳子錕道:“前日去教育部公乾之時,和林之民先生有過一面之交。”

林長民點點頭,此時林徽因跑過來和父親咬了咬耳朵,他臉上漸漸浮起了笑容,看來自己沒猜錯,侄女是偷跑出來玩的,和眼前這位海外歸來的年輕人並無瓜葛。

正要再聊點巴黎的話題,忽然有人高聲提議:“我建議,為我國代表團首席代表顧維鈞在巴黎和會上的精彩發言乾杯。”

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去,只見一人高舉酒杯道:“顧維鈞的發言,獲得了美國總統威爾遜、英國首相勞何喬治,還有貝爾福、藍新等人的祝賀,威爾遜說,這一發言是對中國觀點的卓越論述,所以,我們有理由為此乾杯。”

下面一片掌聲,就連歐美人都毫不吝惜自己的掌聲,林長民更是熱情的拍著手,他是總統府外交委員會的首腦,對於巴黎和會上的一舉一動,掌握的非常清楚,這次顧維鈞的發言,確實為代表團,為中華民國增色不少。

下面又有人高聲道:“反觀之日本代表牧野的發言,口音很重,含混不清,估計與會者根本就沒聽明白他在講什麼。”

一陣哈哈大笑,歐美人對於日本人的外語水平早有領教,而且從巴黎傳來的消息證實,牧野的發言比之顧維鈞的發言,確實有天壤之別。

忽然有人大喝一聲:“你們支那人就靠這個來安慰自己麼。”

餐廳裡一下安靜了,只見一個健碩的男子站了出來,身穿藏青色立領肋骨短上衣,領口和袖口繡著黑色的渦卷軍銜標誌,腰際垂著一柄歐式指揮刀,他用生硬的漢語譏諷道:“支那參戰,寸功未立,就以戰勝國自居,難道爾等連絲毫的羞恥之心都沒有了麼,青島和膠濟鐵路,是我們大日本帝國軍人用鮮血從德國人手裡搶來的,難道憑著幾句流利的英語,你們就妄想拿回去麼!”

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小聲笑話這人的漢語不標準,但是說到回來,餐廳裡已經鴉雀無聲,在場的每個中國人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彷彿被人扇了一個嘴巴。

歐洲大戰已經結束,中國在參戰問題上一直搖擺不定,黎大總統和段總理為此吵得不可開交,最終還是搭上了協約國的末班車,瞎貓撞上死耗子當了一回戰勝國,這可是清末以來罕有的勝利,全國上下精神為之一振,不少學界中人都認為中國自此可以走上富強之路了。

但這個日本人的一席話,卻將他們從自我陶醉的美夢中一巴掌抽醒了,顧維鈞的演講再精彩,英語再流利,能把已經佔據了青島和膠濟鐵路的日本軍隊攆走麼,顯然是不可能。

窗外的焰火打破了尷尬的局面,大家都湧到窗口,欣賞著五顏六色的煙花,這些煙花都是歐洲進口的,和中國的爆竹不可同日而語,往往能發出四五種顏色,在空中組成幾何形狀的圖案,漫天流光溢彩,宛如童話世界。

“就是搞這些奇技淫巧,中國都落後了。”一連串的爆炸聲中,陳子錕聽到一聲嘆息,扭頭看去,林長民清瘦的臉龐被焰火的光芒映照出了奇異的光彩,而林文靜和林徽因兩個小姐妹,則完全被這一幕奇景所驚呆,仰頭看著天空,沉醉在這絢爛的世界中。

酒會繼續,但大家的興致已經被那個不識趣的日本人搞壞,沒人再提國際政治方面的話題,只是交頭接耳談著一些最近流行的時髦貨,幾個日本軍官倒是興致盎然的灌了不少洋酒,不時大聲喧嘩著,有幾個傢伙還唱起了軍歌。

酒酣耳熱之時,音樂響起,男士們紛紛走向心儀的女士,舞會開始了。

林文靜已經看完了焰火,瞅瞅牆上的掛鐘,時間不早了,剛要去和伯父、妹妹告辭,忽聽角落裡一聲尖叫。

幾十道目光投射過去,只見一個漂亮的中國女孩子怒氣沖衝的從座位上走出來,後面跟著的正是剛才那個發言的日本軍官。

“你拒絕我,就是對大日本帝國的侮辱,你要對此負責!”日本人高聲喝道,聲音明顯帶著醉意。

樂師們只是稍停了一下,然後繼續拉琴,男歡女愛,爭風吃醋,風月場交際圈裡的常見事,不稀奇。

“我憑什麼要和你跳舞,你個小日本矮子,本小姐就是討厭你,怎麼了!”那個中國女孩伶牙俐齒,兇的很,旁人早已認出,這位潑辣小妞正是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千金,姚依蕾。

“巴嘎雅鹿!”日本軍官一聲吼,竟然揚起了巴掌,姚依蕾雖然刁蠻任性慣了,但那都是在懂得憐香惜玉的中國人或者有騎士風度的歐美人面前,哪見過這種稍微不順他的意,抬手就打人的野蠻傢伙。

所以她一時間竟然嚇呆了,忘記了躲避,不過那隻巴掌並沒有落下來,而是被另一隻手緊緊攥住了。

姚依蕾張大了嘴,看著那位橫空出世的英雄,哇,好高的個子,比那日本人足足高出兩個頭來,夜禮服筆挺,皮鞋鋥亮,頭髮整齊的向後梳著,似曾相識的面容,最迷人的是他兩撇小鬍子,簡直就像電影裡的明星。

日本軍官也呆了,沒想到居然有人敢阻攔自己,不過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他吃驚。

“巴嘎雅鹿!”那人的吼聲比他還要響上幾分,再加上居高臨下的威嚴,讓他不由自主的一個立正,緊接著兩個大耳帖子就抽上來了,打得他一個踉蹌。

“哈伊!”雖然被打得眼冒金星,還是併攏了腳跟站直,因為他根本就是藉酒裝瘋,其實心裡明白的很,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陸軍中尉,而眼前這位很可能是外交部的前輩,打自己那是理所當然的。

姚依蕾卻一陣失望,原來見義勇為的英雄也是日本人啊,真沒勁。

“我是天津駐屯軍中尉藤田亨,請問前輩尊姓大名?”藤田中尉畢恭畢敬的問道。

“少跟老子套近乎,老子是中國人!”陳子錕傲然道。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36 PM

第三十五章 鬥劍

藤田中尉勃然大怒,搞了半天原來是個支那人,竟然扮豬吃老虎抽了自己兩巴掌,低賤的支那人在公共場合侮辱大日本帝國的軍人,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八格雅鹿@#¥%&*”藤田中尉破口大罵,但是日語詞彙貧乏,翻來覆去就是八格雅鹿等幾個詞,無非是比誰的聲音更大一些而已,可就是比嗓門,他也比不過那個可惡的支那人。

陳子錕一手端著酒杯,一手叉腰,滿口地道的關西腔,唾沫星子橫飛,罵的藤田亨張口結舌,無法還嘴。

舞廳內眾人無不掩嘴偷笑,一個日本軍官,卻被一個中國人用日語罵的無法開口,這是何等滑稽的一件事啊,再聯繫上巴黎和會上日本人的丟醜,更讓人覺得有異曲同工之妙。

“日本人講不好英語也就罷了,怎麼連自己國家的語言也講不好了。” 林長民淡淡的說,立刻引起周圍一陣哄笑。

林徽因小聲問道:“爸爸,這個人的日語說的很好麼?”

還是女兒了解自己,林長民微微點頭:“他的日語相當地道,如果只是聽說話,一定會被認為是日本人。”

林長民曾經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七年,日語水平呱呱叫,他的話自然很有說服力,林徽因和林文靜望著那個正在呵斥日本軍官的中國青年,不禁肅然起敬。

現場有很多留日的官員和學者,都暗暗點頭,認為這個​​青年一定也有著留日的經歷。

如果他們知道,這個青年一口流利的日語竟然是在關東馬賊窩裡跟一個日本逃兵學的,一定會大跌眼鏡。

藤田中尉的幾個同伴醉眼迷離的圍了上來,他們都穿著軍禮服,佩帶著軍刀,本來這種場合是要將軍刀寄存在衣帽間的,但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刀不離身,所以就都帶在了身上,現在他們一個個眼睛通紅,手按刀柄,大有一刀劈了這個冒失之徒的意思。

沒人上前勸解,交​​際圈裡的人都是喜歡熱鬧的,歐美人對於日人和華人的爭執,向來都是和稀泥,所以在場的歐美外交人員也都是靜觀其變,飯店的經理倒是著急壞了,試圖上前勸阻,但被日本人一個凌厲的眼神就嚇了回來。

小順子現在已經徹底瘋了,縮在角落裡不敢冒頭,他現在已經對自己的前景不抱希望了,反正飯碗是肯定要砸了的,他唯一希望的是大錕子的禍不要惹太大,血濺六國飯店就不好了。

現場倒是有幾個日本使館的外交官,但他們也懶得管這個閒事,幾天前中國的外交官顧維鈞在巴黎和會上出盡了風頭,而他們日本的外交官牧野男爵則因為蹩腳的發言丟盡了臉,所以這些外交官也樂的軍人們替自己報復一把。

“混蛋,我要和你決鬥!”藤田中尉趁著陳子錕罵累了喝水的空當,猛然大吼一聲。

“好,就等你這句話了,老子今天就陪你練練。”陳子錕把酒杯一扔,順手脫掉了禮服上衣,扯下了權當領巾的窗簾布。

舞廳內一陣竊竊私語,懂日語的人把他倆的對話翻譯成各國語言傳播開來,紳士們瞪大了眼睛,貴婦們捂著胸口大呼我的上帝,小扇子搖得飛快。

二十世紀的今天,竟然還能看到決鬥的場面,真是一件幸事,所有人都覺得今天沒白來。

但一些中國人卻暗道不好,中華乃是積弱之國,不但國力弱,就連國民的素質也遠遜於人,而日本軍人的體魄和野蠻精神,則是全球皆知的,這幫半開化的傢伙,冬天用冷水洗澡,喜歡吃生魚,受了挫折就拿刀子把自己的肚皮剖開,我中華之謙謙君子,又怎麼能敵得過武裝到牙齒的日本軍人呢。

但是一些惟恐天下不亂的歐美人已經把地方騰了出來,舞廳中央閃開一個大空地,留給他倆決鬥用,樂師們也自發的演奏起西班牙鬥牛曲來。

“如果你現在道歉的話, 我可以考慮饒恕你。”藤田中尉瞥了一眼旁邊瑟瑟發抖的姚依蕾,覺得還是展現一些紳士風度比較好。

陳子錕還沒說話,姚依蕾已經跳了起來:“堅決不道歉,打死他!打死這個小日本。”

  藤田亨大怒,一瞪眼。

姚依蕾趕忙躲到了陳子錕背後,露出一顆小腦袋來衝藤田亨做了個鄙視你的鬼臉。

“女士發話了,不能道歉,所以你就別給自己找退路了。”陳子錕也抱著膀子譏笑道。

藤田亨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他迅速脫下了短上衣,摘下軍刀連鞘握在手裡,一指陳子錕:“你可以選擇武器。”

陳子錕衝舞廳內諸人道:“誰借兄弟一把劍使使。”

“我!”和陳子錕打過招呼的那位北洋上將應聲而起,快步走到衣帽間將自己的佩劍取了來。

眾人認得,這位正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北洋陸軍部次長徐樹諍上將,段督辦的首席智囊兼大將。

徐樹諍取了劍,凌空拋給陳子錕:“接劍!”

陳子錕一把接住,拉出一截劍身,不禁讚道:“好劍!”

上將的佩劍,自然非同凡物,金絲纏繞的劍柄,蝕刻精美花紋的劍身,劍鞘為精鋼打造,外面還罩了一層保暖的黃牛皮。

藤田亨緩緩抽刀出鞘,雖然他的佩刀在外形上看也是西式指揮刀,但本質上截然不同,是日本刀的刀條配上西式刀裝而已,藤田家族雖然算不上什麼世家,但也是正兒八經武士出身,這把刀是他的太爺爺傳下來的,甚至還有一個名字,叫菊人丸。

同伴拿了一杯烈酒過來,藤田亨緊繃著一張酷臉,將烈酒澆在刀鋒上,清冽的酒水順著鋒利的刀刃流下,給人一種華麗而殘忍的感覺。

“這把刀準備見血了。”一些人竊竊私語道。

林文靜不由得抓緊了林徽因的手,她很替這位剛認識的叔叔捏了一把汗。

“沒關係的,咱們一定能贏。”林徽因雖然年紀比林文靜還小上幾歲,但卻沉著多了,反而輕輕拍著姐姐的手心安慰她。

見這幫日本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姚依蕾也不禁有些害怕了,翹起腳尖對陳子錕咬著耳朵:“打不過咱們就跑吧,我的汽車就在外面。”

陳子錕沒說話,沖她擠了擠眼睛。

  姚依蕾只覺得心口一陣狂跳。

藤田亨已經拉好了架勢,雙手握刀,兩腳前後叉開,標準的日本劍道起勢。

陳子錕也抽出佩劍,很隨意的耍了幾個劍花,現場有些對中華武術略有研究的人士不禁大驚,這不是武當派的太乙玄門劍法麼!

“進招吧。”陳子錕衝藤田亨勾勾手。

“啊~~~~~~~~~”藤田亨將日本刀高舉過頭,怪叫著衝了過來,現場所有人的神經都繃緊了,瞪大了眼睛盯著場內,而一些意志力比較薄弱的女士、小姐則閉上了眼睛,嘴裡念念有詞,祈禱不要發生流血事件。

林文靜更是閉上了眼睛不敢看,林徽因卻瞪大了眼睛踮起了腳尖,生怕漏掉任何細節。

小順子躲在角落里手裡拿著一串佛珠,脖子上掛著十字架,不停地念叨著,佛祖上帝太上老君觀世音,保佑大錕子千萬別出事。

眼見藤田亨猛衝過來,陳子錕本想一劍封喉劃了他,但轉念一想,因為這狗日的一條賤命影響到小順子的工作就不好了,電光火石之間他就做出了決定,輕輕一閃,腳下一絆,藤田中尉當即摔了個狗吃屎。

這也難怪,現如今的日本軍人,對劍道的學習已經大不如以前了,他們的精力主要放在槍砲射擊和參謀業務上,冷兵器方面最多練些刺殺術而已,藤田亨雖然沒喝醉,但不代表他的頭腦非常清晰,人喝了酒,反應能力肯定要比平時差很多,所以不出意外的中了陳子錕的招。

陳子錕哪會給他爬起來的機會,一腳踢飛了藤田手中的刀,然後狠狠踩在他的後背上。

“八嘎,劍道都荒廢成什麼樣子了,就憑你這點本事也想挑戰我,你覺悟吧!”

藤田亨被他罵​​的說不出話來,真是輸人又輸陣。

舞廳內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雖然沒有出現精彩的鬥劍場面,但一招制敵的結局也符合大家的預期,中國人、歐美人都鼓起掌來,幾個日本外交官的臉色卻變得鐵青起來。

“嗨,你真行。”姚依蕾興奮的直跳,看著陳子錕的眼光裡就差冒小星星了。

“小意思。”陳子錕又衝姚依蕾擠擠眼睛,其實是嘲笑她沒認出自己來,但卻讓姚小姐有另外一種曖昧的感覺。

禍闖的不小了,再鬧下去自己的身份就要曝光了,陳子錕拿起外套準備逃離現場,當他瀟灑地展開禮服上衣往身上穿的時候,姚依蕾簡直就要為之瘋狂了,這個風一般的男子,實在是超乎想像的帥氣,他的腰是那麼柔韌有力,他的腿是那麼長而結實,他的眼神是那麼閃亮而玩世不恭。

從來只有迷得別人神魂顛倒的姚大小姐,如今也被別人迷得暈頭轉向了。

陳子錕穿上外套,將佩劍拋還給徐樹諍:“謝了,上將閣下。”

這就準備離開了,忽然飯店經理在幾個日本外交官和印度警衛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請柬麼?”英國籍的經理彬彬有禮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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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二櫃出馬

怕什麼來什麼,陳子錕搭眼一看,就知道日本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們在懷疑自己的身份,如此出類拔萃,而且敢於出手教訓日本人的青年才俊,肯定不屬於北京的社交圈。

陳子錕猜的沒錯,在場有位叫荒木俊雄的日本使館參贊是個中國通,對北京上流社會的人員調查的相當清楚,基本上沒有他不認識的人,這個橫空出世的青年讓他警覺起來,他必須迅速獲知這人的真實身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請六國飯店的外籍經理出面,查看他的請柬。

六國飯店的英籍總經理威廉.約翰遜同樣對這個神秘的中國小伙子頗感興趣,六國飯店是北京上流社會的集散地,作為飯店經理人員,他對每一張面孔都很熟悉,叫得出每個官員的名字和官銜,以及他們晦澀的“字”,但這個人他卻絲毫沒有印象。

“先生,可以看一下您的請柬麼?”約翰遜總經理再一次問道。

陳子錕不搭理他,冷冷的從桌子上拿了杯白蘭地一飲而盡,藉著這個動作的掩飾,兩隻眼睛四下里亂看,尋找著脫身的路徑。

約翰遜從事飯店行業多年,練就的一雙火眼金睛,一搭眼就看到陳子錕褲腰上別著一個不太醒目的小標籤,那是洗衣房的標籤,但是在交付客人之前是會拆下來的,他立刻明白了什麼,悄悄做了個手勢,兩個人高馬大的印度警衛手按在了警棍上。

“先生,需要我重複一遍麼?”約翰遜再次發問。

荒木俊雄幸災樂禍的看著陳子錕,憑他多年的經驗,這傢伙一定是混進來搗亂的反日分子,對這種人絕對不能放過,待會等他被趕出去之後,再找幾個中國的流氓把他幹掉才行。

陳子錕依舊不回答,他身上雖然有一張請柬,但那是偷來的,糊弄門衛還行,糊弄經理可沒門,真的林長民就站在不遠處,拿出來當場就得露餡。

此時小順子已經徹底灰心喪氣,開始打算被開除以後的安排了,自己倒霉倒也罷了,連累了洗衣房的石榴姐就過意不去了。

冰雪聰明的姚依蕾也注意到了陳子錕的不自然,她站出來說道:“他是我的朋友,我帶他進來的,約翰遜經理,有問題麼?”

約翰遜笑了笑,和顏悅色的說:“當然沒有問題,親愛的姚小姐,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朋友身上的衣服是從哪裡來的?”

這一手真狠,姚依蕾也瞠目結舌,不可思議的看著陳子錕,怎麼也猜不透他的來歷。

正當陳子錕打算破罐子破摔,大鬧一場跑路的時候,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朱利安.所羅門先生穿的當然是他自己的衣服。”

眾人扭頭望去,只見樓梯上站著一位歐洲紳士,金發碧眼,西裝革履,手裡提著文明棍,臉上戴著夾鼻眼鏡,一口流利的法語稍帶點斯拉夫味道。

陳子錕的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這不是二櫃他老人家麼!他啥時候也流竄到北京來了。

“怎麼,約翰遜先生,您對我的同伴有什麼懷疑麼,好像飯店的客人參加舞會是不需要請柬的吧。”二櫃風度翩翩的走下來,站在了陳子錕旁邊。

大家驚異的發現,這兩人的體形很接近,同樣的身高腿長,同樣的寬肩闊背,英俊瀟灑,只不過一個是亞洲人一個是歐洲人,一個年少一個年長罷了。

“安德烈.所羅門伯爵,請原諒我的冒失,我向您,以及您的朋友道歉。”約翰遜經理多老於世故的一個人,既然有人肯為這個中國小子背書,他就沒必要糾纏下去,反正只有日本人才關心這件事,自己何苦跟著湊熱鬧。

“祝您玩得開心。”約翰遜經理一鞠躬,帶著警衛走了。

荒木俊雄討了個沒趣,但也無計可施,畢竟這裡是六國飯店,又不是日本人的地盤。

姚依蕾鬆了一口氣,剛想和這位“朱利安”搭訕兩句,卻見他和那洋人勾肩搭背的走了,根本不搭理自己,氣的她一跺腳。

“二櫃,怎麼在這兒碰碼?您到流水窯是插千還是接財神?”陳子錕低聲問道。

二櫃一邊笑吟吟的和相熟的客人打著招呼,一邊答道:“屁,這兒狗子跳子海了去,我就是趴窯,你小子換葉子也不長點招子,要不是我在就漏水了。”

  陳子錕問:“家裡咋樣?”

“家裡支不開局子了,並肩子們不是踏條子就是靠窯。”

他倆說的是關東黑話,陳子錕問二櫃怎麼在這兒遇上,你到六國飯店來偵查還是來綁票的。二櫃回答他說這裡警察士兵那麼多,我就是單純來住店的,你換衣服的時候也不留點神,要不是我給你圓場就露餡了。

然後陳子錕又問綹子情況如何,二櫃說綹子混不下去了,兄弟們有的躲起來有的投了別的綹子。

聊了一會,陳子錕四下瞄了瞄,沒發現林文靜的身影,心裡有些著急,對二櫃說:“我得先走,這身葉子還沒還呢。”

二櫃笑道:“不用還了,這身葉子是我的,我看你穿著挺合適的。”

陳子錕道:“不是一回事,我先走,我住宣武門內紫光車廠,有空來找我。”

說著急匆匆走了,剛來到儲藏室門口,小順子後腳就到了,淚汪汪的抱怨道:“哥哥,你可折騰完了,下回再玩玄的,千萬提前知會一聲,我經不起你嚇啊。”

陳子錕飛快將衣服脫下,換上自己的苦力裝扮,又把小鬍子撕下來,把頭髮弄得亂糟糟的,戴上棉帽子從傭人專門通道出去,機警的看看沒人跟蹤,這才跑到自己藏洋車的地方,把車拉了出來。

  ……

林文靜雖然很想留下來繼續看熱鬧,但是牆上掛鐘的時針已經指向了八點鐘,再不回去就要被發現了,她向伯父和妹妹說聲再見,又匆匆瞥了一眼場中的焦點人物,那位帶自己進場的神秘叔叔,便走出了舞廳。

焰火放完之後,外面的圍觀群眾已經漸漸散去,林文靜找了一圈也沒看到王月琪,四下里張望,也沒看到拉車的阿叔,清冷的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硝煙的味道,東交民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

不會吧,要這樣走回家,林文靜暗暗叫苦,用圍巾把鼻子和嘴捂得嚴嚴實實,正要趕路,忽然暗處傳來一聲喊:“小姐。”

林文靜望過去,只見陳子錕蹲在牆角,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她不由得鼻子一酸:“阿叔……”

“呵呵,散場了,洋人的砲仗怪好看的,我也看見了。”陳子錕憨厚的笑笑,拿脖子上的毛巾撣了撣座位,請林文靜坐上車,又脫下身上的羊皮襖蓋在她膝蓋上,這個細微的舉動讓林文靜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媽媽,小時候她總是這樣為自己掖被角的。

陳子錕撒開兩腿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跑了起來,路邊的水月燈發出黯淡的光芒,這個冬夜清冷無比,但紫光車廠的洋車保暖設施完善,林文靜坐在車裡只覺得暖融融的,所有的寒風都被那個寬厚的脊背遮擋住了。

“阿叔,今天可有意思了,我遇到一個人,長的和你好像好像哦。”林文靜不安分的擺動著小腿,興奮的的說道。

“哦,啥樣人啊?”陳子錕明知故問。

“嗯,留了兩撇小鬍子,個頭和你一樣高,”

“那你和他說話了麼,沒告訴他說有個拉洋車的和他很像麼?”

“沒有……我不敢,和人家又不熟,對了,後來他還和一個日本人打架了呢……”林文靜繪聲繪色的向陳子錕講著舞廳裡發生的故事,陳子錕也很配合的問東問西,寒夜裡的這段旅途,變得有聲有色起來。

一直到了家門口,林文靜還有些意猶未盡,看到門口沒有汽車,她知道父親和米姨還沒回來,心中稍定,問陳子錕:“阿叔,你以後都在胡同口等活兒麼?”

陳子錕說:“對,我就在這一片跑動。”

“哦,太好了,回見。”林文靜進家門了,關門前留給陳子錕一個笑臉。

這一笑讓陳子錕精神百倍,哼著小曲拉著空車就回去了。

  ……

六國飯店,姚依蕾發了瘋般的尋找著“朱利安”先生,可是這個人卻如同蒸發了一樣再也尋不到了,到飯店前台查找那位安德烈.所羅門伯爵的登記資料,只知道他是從巴黎來的客人,具體國籍都不甚清楚。

查到了房間號,姚依蕾匆匆上樓,不顧大家閨秀的矜持,竟然去敲所羅門伯爵的房門,敲了半天也沒人應,服務生過來說:“小姐,住在這裡的先生剛才出去了。 ”

“哦,謝謝。”姚依蕾只得離去,此時自家汽車已經在門口等了很久了,再不回家肯定要被爹爹一頓痛罵,她戀戀不捨的來到門廳,衣帽間的小廝湯姆將裘皮大衣和帽子遞了過來,姚小姐打開錢包,剛想拿出一張五元鈔票當小費,卻又收了起來,換了一張十元的票子遞過去。

湯姆,也就是小順子,見到這張大鈔,兩隻眼睛簡直要噴火了。

“謝謝姚小姐。” 他伸出雙手去接,鈔票卻又縮了回去。

“幫我辦一件事情。”姚小姐粉臉上寫滿了嚴肅。

“您只管吩咐。”小順子也變得一臉嚴肅。

“朱利安先生出現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打電話你會吧。”

“我會打電話,姚小姐,這事兒包在我身上,絕跑不了他。”小順子一拍胸脯,信誓旦旦。

“機靈點,要是耽誤了本小姐的大事,哼,決不輕饒。”姚小姐丟下鈔票,高跟鞋一串響,出門上車,福特轎車一溜煙開走了。

小順子撿起鈔票,嘿嘿笑道:“大錕子,你別怪兄弟我啊,你現在成了我的搖錢樹了。”

拉著洋車剛進院門的陳子錕猛然打了一個噴嚏,念叨道:“媽了個巴子,難道是媳婦想我了?”

他沒有註意到,身後牆頭上,輕飄飄落下來一個黑影。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37 PM

第三十七章 西伯利亞來的秘密代表

陳子錕沒事人一般向前走著,那個黑影悄沒聲息的跟在後面,突然間,陳子錕拔刀回刺,動作快如閃電,那人急忙閃避,兩人打作一團,片刻後各自收手,哈哈大笑。

“你小子退步了,我跟了你半天都沒發覺。”二櫃說。

“早注意到你了,一身的古龍水味,想聞不到都難,你老人家是越老越風騷啊。”陳子錕大大咧咧的攬著二櫃的肩膀,進了垂花門。

走進正房坐落,陳子錕道:“整點兒?”

“必須的,有白的麼?”二櫃答道。

“那當然,正宗二鍋頭,絕對合你的口味。”陳子錕搬來一個小壇子往桌上一放,二櫃打開泥封嗅了一下,做陶醉狀:“雖然不如我家鄉的伏特加,但也聊勝於無了。”

抱起來咕咚咕咚先灌了幾大口,衣領都濕了,二櫃拿袖子一抹嘴:“過癮,整天在六國飯店喝溫吞水一樣的白蘭地威士忌,嘴裡都要淡出個鳥來了。 ”

單聽這話,絕想不到會是從一個金發碧眼的老毛子嘴裡說出來的。

“二櫃你老到北京來,打算做什麼大買賣?”陳子錕也拿了一個海碗,倒上二鍋頭準備陪點。

“叫我安德烈.瓦西里耶維奇,別二櫃長二櫃短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咱是土匪麼?對了,整天下酒菜來,麻溜的。”二櫃說話間又灌了一大口下去。

“你真丟老毛子的臉啊,還是個菜酒。”陳子錕一邊嘀咕一邊起身去給他安排下酒菜,正好王大媽還沒睡,正端著一盆熱騰騰的洗臉水過來,影影綽綽看到屋裡有人,就問陳子錕:“老闆,來客人了?”

陳子錕接過洗臉水說:“大媽,說了多少次了,您怎麼老把自己當下人啊。”

王大媽笑道:“大媽閒不住,干點活渾身上下才舒坦。”說著聳聳鼻子:“喝酒呢?”

“是啊,來了個朋友,正想去廚房找點下酒菜。”

“你坐著,我就就行。”王大媽顛顛的去了,陳子錕又回來陪二櫃聊天。

“安德烈大哥……這稱呼真彆扭,能喊點別的不?”

“我此番來北京,化名為安德烈.所羅門伯爵,你可以叫我伯爵,或者所羅門先生,我來這兒是有一樁大事情要做。”安德烈神神秘秘的說道。

“不會是想綁架哪個總長家裡的小姐或者公子吧?”陳子錕打趣道。

“如果經費緊張的話,不排除這樣做的可能性。”安德烈正色道。

“需不需要我幫你打個下手,這個我在行。”陳子錕也不禁手癢起來,想到六國飯店裡那些揮金如土的闊少小姐們,胡亂綁一個過來,勒索十萬八萬現洋估計不是難事。

安德烈忽然哈哈大笑:“和你逗悶子呢,老子千里迢迢到北京來,豈是為了綁票賺錢,咱們自家兄弟,我也不瞞你,其實我是帶著特殊使命來的。”

“什麼特殊使命?”陳子錕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一個字。

安德烈壓低聲音道:“其實我是俄國臨時政府最高執政官嚴歷山大.瓦西里耶維奇.高爾察克海軍上將閣下任命的全權密使,前來北京和中國當局進行接洽的。”

陳子錕做恍然大悟狀:“哦~~~~~~~原來如此,不懂。”

安德烈臉色嚴肅,從懷裡掏出一張蓋著大印,有著花體字簽名的牛皮紙來,向陳子錕展示道:“很好笑是麼,一個彼得堡的紈絝子弟,一個日俄戰爭的逃兵,一個中國的馬賊,竟然變成了俄國臨時政府的特派員,聽起來似乎很荒唐,但這是真的。”

陳子錕收了笑容,正色問道:“此行有何使命?”

安德烈動容道:“我的祖國俄羅斯,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軍官和貴族成群結隊的被造反的士兵和工人拉到河邊槍斃,尼古拉二世一家人被他們像狗一樣殺掉,上帝啊,幾個可憐的公主只有十來歲,赤色分子不但要毀掉沙皇政權,更要毀掉俄羅斯​​人的精神,他們是瘋子,是魔鬼,高爾察克上將閣下命令我,和北洋政府的高層取得聯繫,以合適的條件換取他們出兵協助。”

陳子錕問道:“那你開始行動了麼?”

安德烈說:“臨時政府的官員們認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通,其實我只是漢語說的好,比較了解中國人的性格而已,可事實上我對北洋政府的一切都不了解,你們的總統是徐世昌,總理是錢能訓,但是據說真正掌握權力的人是參戰軍督辦段祺瑞,而段祺瑞只聽一個人的話,這個人叫徐樹諍,是陸軍​​部次長。”

到這裡他頓了頓,喝了一口二鍋頭:“你明白了麼?”

  陳子錕道:“我糊塗了。”

安德烈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中國的形勢錯綜複雜,此行比我想像的還要艱難,事實上你們不光有一個北京政府,還有另一個南方政權,孫中山,你聽過這個名字麼?”

“沒有。”陳子錕老老實實的答道。

“好了,不說這些了,我雖然精通外語,但畢竟是個外國人,所以需要一個副手,你來當好了,當然不白乾,我代表臨時政府軍事部,授予你俄國海軍少尉的軍銜。 ”安德烈不由分說就把陳子錕拉上了自己的戰車。

陳子錕咂嘴道:“才少尉,二櫃你太吝嗇了吧,還是海軍的,我連船都沒見過,怎麼就成海軍了。”

安德烈解釋道:“軍銜是神聖的,不能隨便授予,我在聖彼得堡海軍學校上了整整六年,也不過是個海軍少尉而已,你一天軍校都沒上就當上了少尉,還不夠你顯擺的啊。”

乘著酒性,他掏出一疊空白委任狀,拿了一張鋪在桌子上,摘下自來水筆在舌頭上蘸濕了,刷刷寫下陳子錕的名字遞過去:“恭喜你,軍官閣下。”

陳子錕才不稀罕什麼少尉軍銜,接過委任狀胡亂塞進懷裡,沉吟了一會,惡狠狠道:“肯定還有更多的好處,你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要沒錢你能千里遙遠的跑來?”

“呵呵,事情辦成了,好處少不了你的,臨時政府的黃金儲備是很充足的。”被揭穿了老底的安德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腳步聲傳來,王大媽送下酒菜來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酸黃瓜,一碟幹切鹵牛肉,半只醬雞,一盆白水麵條。

“您老人家用點夜宵吧。”陳子錕熱情的招呼道。

安德烈卻搖搖頭:“你們中國人的食物實在是太清淡了,如果能來點魚子醬、酸奶油櫻桃餡甜餃子和熱乎乎的紅菜湯就好了。”

話雖這樣說,他還是風捲殘雲一般將所有食物吃了個乾乾淨淨,一壇二鍋頭更是喝的一滴不剩,這才心滿意足的找了個地方躺下,大模大樣的打起了呼嚕。

第二天一早,前帝俄海軍少尉從美夢中醒來,穿上衣服來到院子裡練起了他的招牌式俯臥撐,不但自己練,還怪叫著把陳子錕也叫起來陪著自己一起練。

王大媽來收拾夜宴殘局,看到酒壇子放在牆角,以為​​只喝了一半呢,伸出兩隻手去搬,卻被空壇子閃了一下,乖乖,十斤裝的酒壇子啊,倆人喝乾了,這還是人麼。

收拾停當,擺上早餐,安德烈說:“吃完飯你隨我去拜訪一個人,從他那裡了解北洋政府的底細。”

  陳子錕問道:“什麼人?”

“總統府外交委員會事務主任、憲法研究會成員,林長民先生。”安德烈嘴角掛著狡黠的微笑,等著陳子錕的追問。

  陳子錕果然上鉤:“為什麼?”

“因為他和他的女兒都被你昨晚大戰日本軍官的英姿迷住了,正巴不得想結識你這位神秘的客人呢,當然,徐樹諍將軍也在現場,不過他是一個足智多謀的軍人,我不想這麼快把底牌亮給他,所以還是先找林長民比較好。”

想了想,安德烈又補充了一句:“林先生的女兒很有氣質,和你帶去的那個女孩各有千秋,如果我是你,就腳踩兩隻船。”

被戳穿了心事的陳子錕大窘,道:“我可是很專一的,再說人家是堂姊妹。”

“姊妹花通吃,更好啊。”安德烈邪惡地擠了擠眼睛。

正聊著,下了夜班的小順子回來了,看到安德烈也在,頓時大驚:“大錕子,你們這是?”

陳子錕趕忙介紹了一下,只說安德烈是自己在關東認識的朋友,並不提一起當過土匪的事情。

小順子也不關心這個,他關心的是如何利用大錕子賺錢,也不顧安德烈在場,就急不可耐的把姚依蕾關照自己的事情說了一遍。

“大錕子,你是不知道姚小姐家多有錢,打賞從來都是五塊十塊起,一塊錢根本不好意思出手,要是攀上這個高枝,這輩子都不愁了。”小順子嘖嘖讚歎著。

陳子錕還沒說話,安德烈就說了:“這個計劃不錯,值得考慮。”

他一開口,把小順子嚇了一跳:“媽呀,你會說中國話啊。”

安德烈嘿嘿的笑了:“我不但會說中國話,還知道你是衣帽間的湯姆,昨晚就是你把我放在洗衣房的夜禮服偷出來給這位先生穿的,對不對。”

小順子魂不附體,求助的望著陳子錕。

“好了,別嚇他了。”陳子錕笑道。

安德烈掏出一個羊皮封面的記事本,拿出自來水筆刷刷寫了幾行字,撕下來遞給小順子道:“湯姆,麻煩你跑一趟,去六國飯店把這個交給大堂經理。”

小順子拿著寫著花體法語的紙條不肯動,安德烈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摸出一枚銅板丟過去:“拿著。”

“窮鬼,人家姚小姐拔根汗毛都比你丫大腿還粗。”小順子一邊腹誹著一邊走了。

回到六國飯店,把便條給了大堂經理,經理立刻讓人去所羅門伯爵的房間去了一個衣箱交給小順子,讓他帶走。

又提著衣箱回到紫光車廠,安德烈打開箱子,裡面是一套洋服,上衣褲子腰帶皮鞋襯衣襪子領帶,連袖扣手帕懷錶都是配齊的。

陳子錕把行頭穿了起來,宛如量身打造一般合體。

“這一身衣服是我在巴黎找名裁縫訂做的,便宜你小子了。”安德烈說。

小順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安德烈叮囑他道:“你過兩個小時給姚小姐打電話,就說得到消息,所羅門先生去林長民先生府上拜訪了,怎麼,不打算謝謝我麼。”

小順子驚喜的點頭如搗蒜:“謝謝所爵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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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交鋒

安德烈又讓小順子去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乘車前往林公館,這是陳子錕第一次坐汽車,興奮的不得了,兩眼緊盯著汽車夫的操作,安德烈見他這副樣子便道:“如果事情辦妥了,我就買輛福特車送你。”

來到林府外,兩人下車向門房遞了名片,趁下人通禀的時間打量著林府,到底是當過一任司法總長的人,宅門比林文靜家氣派多了,不大工夫,林長民竟然親自迎出門來,面帶喜色,口稱維歐康姆。

讓進外宅客廳,分賓主落座,雙方寒暄幾句,林長民大讚了陳子錕昨夜力敵日本軍官的壯舉,大家哈哈大笑,氣氛活躍了許多,然後安德烈拿出一封信來道: “兄弟在巴黎的時候曾經遇到梁啟超先生,這是他託我給你的信。”

林長民接了信看了幾眼,神色頓時嚴肅起來,放下信道:“多謝所羅門先生千里傳書。”

“哪裡哪裡,叨擾了,我們還有個約會,就此告辭。”安德烈起身告辭,林長民熱情挽留,恰好又​​有客人來拜年,便不再強留,親自送二人出門上了汽車。

乘車離開了林府,陳子錕問道:“送了信就走,你不是說要打探政局問題麼?”

安德烈笑道:“虧你還是中國人,你們中國人社交最忌直白,凡事都要一來二去才行,你放心好了,林先生一定會回訪的,等混熟了就知無不言了。”

陳子錕繼續問:“那你讓小順子給姚小姐打電話是怎麼回事,咱們這不都離開林府了麼?”

安德烈擠擠眼睛:“這叫欲擒故縱,吊她胃口。”

  ……

果然,兩小時後姚依蕾乘著自家的汽車風風火火趕到了林府,林長民還以為姚次長家的千金是來找自己女兒的,畢竟她們都是培華女中的同學,可是兩家平素裡沒什麼來往啊。

姚小姐在林徽因的房裡心不在焉的待了一會兒就走了,林長民讓僕人把女兒叫來問道:“姚次長家的女公子來訪何事?”

林徽因鄙夷道:“交際花能有什麼事呢,她聽說所羅門先生來我們家拜訪,所以一路追蹤而來。”

林長民哈哈大笑,父女連心,他自然知道女兒素來清高,對交際花一類的人物看不上眼,便不再提及此事。

  ……

汽車回到六國飯店,安德烈和陳子錕回到了位於三樓的306房間,讓服務生開了門,走進去一看,安德烈皺起眉頭道:“有人進來過。”

陳子錕道:“早上你不是讓小順子回來取衣服的麼。”

安德烈道:“不是服務生,他們不會開我的抽屜。”

原來安德烈出門前在抽屜把手上栓了根頭髮,現在已經斷開了,說明房間曾被人秘密搜查過。

“辛虧我把重要資料都帶在身上了,你立刻拿上這個,到秘密接頭地點交給聯絡人。”安德烈掏出一份文件遞給了陳子錕,同時擠了擠眼睛。

“好的,我馬上就辦。”陳子錕拿了文件匆匆下樓,安德烈也出門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

隔壁308房間內,一個瘦小的傢伙趴在壁櫥裡,用類似聽診器的東西按在薄薄的牆上傾聽著306的響動,聽到安德烈的吩咐後立刻回頭低語了幾句,另外兩個正在喝茶的男子迅速起身,摘下掛在牆上的禮帽出門去了。

陳子錕匆匆下樓,出門叫了一輛洋車走了,兩個西裝禮帽打扮的男子出門跳上腳踏車,一路尾隨而去,他們這邊剛走,姚次長家的汽車就到了。

姚依蕾急匆匆進來,到前台一拍鈴鐺,侍者笑著就過來了:“姚小姐,今天這麼早。”

  “所羅門先生回來麼?”

“喲,不巧,他剛出去,還沒一分鐘呢。”

姚依蕾這才想起剛才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她扭頭就走,上了自家汽車吩咐道:“往南開,快快快!”

汽車夫慌忙拿著曲軸搖動了引擎,跳上汽車開了就走,只聽到姚小姐坐在後面咬牙切齒:“讓我連著撲空兩回,找到你一定讓你好看。”

話雖這樣說,其實心裡愛死了那個神秘的所羅門先生,想到他一大早的去了林長民家裡,姚小姐不禁擔憂起來,所羅門先生不會和林小姐有什麼吧,林徽因這丫頭在培華女中可是一號人物,幸虧自己畢業的早,不然風頭都要被她搶光了。

汽車在大街上呼嘯而過,忽然姚依蕾瞥見一個人影拐進胡同里,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所羅門先生。

“停車!”她大喊一聲,汽車嘎然停下,姚依蕾跳下車追了過去,跑到胡同口卻又放緩了腳步,心說這傢伙這麼神秘,我倒要看看他的底細。

這條胡同正好位於兩家宅子之間,兩邊都是高牆,空蕩蕩的一個人沒有,陳子錕不緊不慢的走著,忽然一輛腳踏車從對面騎了過來,騎車人把車一橫擋住了去路。

回頭,又有一個人走過來,帽簷壓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手插在兜里,似乎握著什麼東西。

“二位,有什麼見教?”陳子錕不慌不忙的問道。

“把你身上的東西拿出來。”騎腳踏車的倒是一嘴地道的京片子。

“您這是劫道還是怎麼的?”陳子錕冷笑。

“對,就是劫道,少他媽廢話!”後面把手拿出來了,正握著一把槍牌擼子。

陳子錕伸手往懷裡摸去,那人警告一句:“慢點,你要是亂動,我手裡的槍子不認人。”

遠處的姚依蕾看見這一幕,不禁瞪大了眼睛,摀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叫出來,太恐怖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搶劫!

陳子錕慢慢將放在西裝裡的文件包拿了出來丟過去,拿槍的人低頭去撿的時候,他猛然一腳飛出,正中那人下巴,當即踢得他四仰八叉,手槍也飛了。

騎腳踏車的剛要掏槍,牆頭上躍下來一個人,正落在他背後,雙手捏住他的腦袋一掰,卡啪一聲頸椎就斷了,整個人如同爛泥般癱軟下去。

陳子錕也不含糊,箭步上前如法炮製,扭斷了另一人的脖子。

姚依蕾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在她十八歲的生命中,何曾見過如此血腥,如此殘酷的一幕。

牆上跳下來的正是安德烈,兩人配合默契,秒殺了跟蹤者,又動作嫻熟的搜索了對方的身上,除了手槍和錢夾之外,還有一張派司。

“媽的,是日本公使館的人。”安德烈罵道。

“小日本盯上咱們了,和他們拼了。”陳子錕將那支槍牌擼子插在腰間,咬牙切齒。

“這裡是北京,不能亂來,把槍給我。”安德烈將那支槍接過,三下五除二拆成了碎片丟在了路邊。

  “閃。”。安德烈一聲令下,兩人分頭而走。

姚依蕾驚魂未定,心跳不已,回到自家的汽車上,冷汗還在不停的淌著,汽車夫看到小姐臉色很難看,關切道:“小姐,要不要回府?”

“好吧……不,去六國飯店。”雖然滿腦子都是殺人的場景,但姚小姐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相當興奮。

  ……

陳子錕叫了一輛洋車回六國飯店, 過慣了刀口舔血生涯的人,第六感往往是靈敏的,他總覺得有哪點不對勁,掏出一個小圓鏡子向後面一照,果然有兩輛腳踏車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騎車人依然是禮帽西裝打扮。

“不好,被盯上了,腰里還沒有硬傢伙,怎麼和他們拼。”陳子錕正嘀咕著,忽然一聲警笛長鳴,洋車被攔住了。

“先生,請你下車。”攔車的是一個年輕的巡警。

“什麼事?”陳子錕跳下車,警惕的盯著這個巡警,他身後是一個巡警分駐所,起碼有七八個巡警在裡面烤火暖和。

“有位小姐說你偷了她的東西,跟我到局子走一趟吧。”巡警大大咧咧的說道,陳子錕悄悄回頭瞥了一眼身後跟蹤的那兩人,遠遠的停下車子觀望,虎視眈眈的樣子。

“好,我跟你走。”陳子錕掏出零錢打發了車夫,跟著巡警進了分駐所。

巡警並沒有為難他,而是拉了張椅子讓他坐下,分駐所的警目屁顛屁顛跑出去,來到一輛汽車跟前,畢恭畢敬問道:“姚小姐,人抓來了,怎麼處置?”

汽車窗戶玻璃降下,姚小姐看也不看這個肥頭大耳的警目,傲然道:“當然是依法處置了。”

警目道:“那好,卑職先教訓他一頓,再拉去蹲幾天大牢。”

“等等,不許打他,嗯……把人給我看好了,不許出岔子,明白麼。”姚依蕾說著,拿出一疊鈔票遞過去,“給弟兄們買煙抽。”

警目點頭哈腰:“姚小姐,這事兒絕對給您辦的妥妥的。”

回到分駐所,巡警們依舊喝茶抽煙聊天,沒人審問陳子錕,但也不放他走,拿好煙好茶伺候著。

那兩個騎腳踏車的傢伙並未離開,而是守在馬路對面,十幾分鐘後,一輛汽車駛來,車上下來一個留仁丹鬍子的傢伙,和那兩人說了幾句話後便帶人氣勢洶洶過來,直接推開了巡警分駐所的門。

巡警們齊刷刷扭頭過去,只見五個西裝禮帽打扮的東洋人站在門外,為首的仁丹胡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你們抓了我的人,請立刻交出來。”

警目不卑不亢道:“對不住了,這人是我們先抓的,不能交給你。”

仁丹胡輕蔑的一笑,勾勾手指,身後一人呵斥道:“藤田先生讓交人,你們就交,扯那麼多廢話幹嗎。”

警目一看,正是頂頭上司李定邦李警正,趕忙立正敬禮道:“李警正,不是卑職不交人,犯人已經被步軍統領衙門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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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美救英雄

陳子錕真的是被步軍統領衙門的人給帶走的,被巡警帶進分駐所的時候他還胸有成竹,從這群只裝備警棍的巡警手中逃走,比喝涼水還容易。

坐在分駐所裡,他四下里張望一番,巡警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喝茶各忙各的,馬路這邊,是兩個跟蹤自己的日本人,馬路那邊則停著一輛汽車,隱隱約約能看到裡面坐著個女子。

  情況變得越來越複雜了。

幾分鐘後,三個便裝漢子從後門進了巡警分駐所,似乎和那警目很熟悉的樣子,搭訕了幾句互相敬煙,可是摸了摸身上沒有火柴,其中一人問陳子錕道:“朋友,借個火。”

陳子錕摸出火柴遞過去,那漢子手腕一翻便扣住了他,剛要暴起,一支長苗子駁殼槍頂在了腰眼。

“偵緝隊的,跟我們走一趟。”那精瘦漢子獰笑了一下。

陳子錕無計可施,暗罵自己太疏忽,可是手槍頂在身上只能束手就擒,被來人上了銬子從後門押走,三個便衣呈品字形押著自己,看他們敏捷的步伐和精光閃爍的眼神就知道是衙門口的老前輩。

直到被押上一輛汽車,陳子錕才鬆了一口氣,因為車上坐的正是姚依蕾。

那個精瘦漢子摘了他的手銬,露出一嘴煙熏的黃牙笑了笑:“姚小姐,人給您帶來了,是殺是剮都由您,我們還有事,告辭。”

三個人大搖大擺的走了,吃了啞巴虧的陳子錕揉著手腕坐在車裡一言不發,心裡那個羞怒啊,堂堂雙槍快腿小白龍居然被人像捉小雞一般逮住了,這要是傳出去,自己還怎麼見江東父老。

“阿福,開車。”姚依蕾吩咐了一聲,汽車開動了。

“姚小姐別來無恙啊。”陳子錕故作輕鬆的問候道,他不清楚姚依蕾到底知道些什麼,也不清楚她這樣做的目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看見了。”姚依蕾輕聲說。

“看見什麼了?”陳子錕問道,眉宇間裝出來的笑意在漸漸消散。

  “全看見了。”姚依蕾道。

“那你準備怎麼辦?”陳子錕的手伸向了小腿,那裡綁著他的隨身利器,他準備殺人滅口了。

“你去哪兒,我送你。”姚依蕾似乎並沒有敵意。

  “為什麼?”陳子錕有些納悶。

“因為昨天的事情,現在咱們兩清了。”

兩人說著彼此才明白的啞謎,開車的阿福卻一頭霧水,不過自家小姐就這脾氣,經常乾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久而久之早就習慣了。

姚家的汽車將陳子錕送到了天橋,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姚依蕾長長吁了一口氣,拉上窗簾說:“回府。”

直到現在,她還覺得心在砰砰直跳,今天干了一件開天闢地的壯舉,自己竟然掩護了一個間諜,一個真正的間諜!

朱利安.所羅門是個間諜,這一點毋庸置疑,雖然不知道他代表的是哪一方,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姚小姐的智商並不低,經常在交際場上周旋的她有著超出常人的辨別和判斷能力,她幾乎下意識的認定,陳子錕殺掉的是日本人,當那兩個騎腳踏車的人守在巡警分駐所外的時候,她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因為如果是警察廳、憲兵隊或者其他中國偵緝人員的話,肯定就直接亮明身份進來抓人了。

姚小姐知道,這些巡警擋不了多久,正當她準備找人求援的時候,幾個步軍統領衙門的偵緝隊員路過此處,為首者和姚家有些淵源,於是便有了剛才那一幕,偵緝隊從後門帶走了陳子錕,這樣即使日本人來追查,那些巡警也能有託辭。

神秘而優雅的男子,在萬眾矚目的舞會上從惡徒手中營救了一位美麗的公主,隨後公主又搭救了他,想想都覺得浪漫到爆。

回到姚公館,蹭蹭蹭上樓,回到自己的閨房跳上床去,抓起電話想把這個刺激又浪漫的故事和閨蜜們分享,可是轉念一想又強忍住了,趴在床上想了一會兒,還是按耐不住興奮,抓起話筒搖了幾下,對接線生說了個號碼,不大工夫電話接通了,姚依蕾壓低聲音道:“囡囡,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

  ……

山本武夫是日本駐華公使館的武官輔助,陸大畢業,大尉軍銜,名義上負責公使館的安全,其實卻在私下里從事對華情報蒐集工作,是一個受外務省和參謀本部雙重領導的特務。

六國飯店裡來了兩個神秘的客人,並且出手教訓了年輕的帝國陸軍中尉,引起了參贊荒木俊雄的注意,他指示山本武夫,對這兩個人嚴密偵查,務必調查出底細來。

山本深知,巴黎和會期間出不得問題,他當即帶領手下進駐六國飯店,經過長期滲透,這裡的很多中國職員都被日本人收買,很輕易的查找了所羅門伯爵的登記資料,資料顯示他持有的是法國護照,但籍貫卻是保加利亞,至於另一個所謂的朱利安先生,則根本沒有登記。

情況復雜了,山本武夫意識到這兩個人可能是外國間諜,不管他們來華目的何在,日本帝國總是要掌握第一手信息才行,所以他買通服務生潛入了房間進行搜查,但卻一無所獲。

山本讓人住進了308進行監聽,果然有了收穫,對方要去傳遞秘密情報,負責盯梢的兩個便衣都是精通漢語的日本軍人,對北京的地形也很熟悉,可萬沒料到,這兩人竟然離奇的死在偏僻的胡同里。

屍體是被另一組密探發現的,他們是從六國飯店跟蹤那個西洋人出來的,到了某胡同附近失去了目標,四下里尋找,結果發現了同伴的屍體,兩人的脖子都是被大力扭斷的,身上的物件都在,估計是盯梢暴露,被目標殺死。

他們一邊派人飛報山本長官,一邊四處搜尋,結果發現了陳子錕並一路跟蹤下去,接下來的事情更加離奇了,目標居然被中國巡警扣押,關進了分駐所,在中國人的地盤上,密探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靜候山本武夫前來處理。

山本武夫擅長和中國人打交道,他清楚中國人的法律條文,但更清楚中國人的潛規則,北京城的警察機關,他都熟悉的很,尤其是負責內城一帶治安的李定邦,更是山本的好朋友,每年他都會從山本這裡獲得上千元的好處。

有李定邦坐鎮,事情就好辦多了,巡警們不敢再打馬虎眼,老老實實交代說人犯已經被步軍統領衙門提走。

步軍統領衙門就是以前的九門提督衙門,民國成立以後,這個衙門保留下來,它和京師警察廳的區別在於,巡警不光管治安,還管衛生、消防、交通,並且大多不配槍械,只有警棍和警刀,而步軍統領衙門的兵則以武裝士兵為主,便衣偵緝隊為輔,守衛京師,緝拿盜匪,警備治安,雙方職責範圍互有交集,誰也管不到誰。

聽說人犯已經被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帶走,李定邦也犯了難,低聲道:“山本君,您看?”

“去要人!”山本武夫堅定的說。

死掉的兩個人,是日本軍部派駐東交民巷軍隊的軍曹,自從庚子之變後,日本軍人從未在北京發生過非正常死亡事件,所以這兩個人的死已經遠超間諜案的重要性,作為指揮官的山本武夫難辭其咎,如果抓不到兇手的話,他乾脆剖腹謝罪算了。

一行人從巡警分駐所出來,直奔崇文門內的步軍統領衙門而去,衙門口有持槍士兵守衛,山本武夫等人也不好硬闖,一番通禀後,值日軍官接待了他們,查閱值班記錄說,今日並未從巡警方面提走人犯。

山本武夫勃然大怒,指著那值日軍官的鼻子大罵,那軍官也不是好惹的,當即回罵過去,雙方繼而動起手來,李定邦硬充大瓣蒜,上前勸架,結果也被打了一拳,門牙都掉了。

事情鬧大了,步軍統領李長泰出面安撫了日本人,並且承諾徹查此事,山本武夫這才悻悻離去。

案子很容易查,找到經辦人詢問即可,警察廳和步軍統領衙門方面不敢怠慢,立刻派員調查,結果雙方的調查結果完全統一。

巡警分駐所的警目報告說,確實扣留了一個穿洋服的年輕男子,但卻是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千金安排他們拿人的,他們以為是豪門公子小姐之間玩爭風吃醋的遊戲,也就照辦了。

步軍統領衙門偵緝隊的偵察長王光宇報告稱,當時正在例行巡邏,遇到姚次長家的小姐,託他們把一個年輕人從巡警分駐所裡提出來,舉手之勞而已,也就幫了一把,沒想到卻引出這麼大的禍端來。

事情牽扯到姚次長,警察廳長吳炳湘和步軍統領李長泰不敢直接把結果報給日本人,而是先行向內閣總理請示。

錢能訓總理看了報告也覺得頭大,交通部一幫人全都是親日派,乾脆讓他們自己協調解決去,於是把這個難題踢給了段祺瑞。

段祺瑞卸任總理後,擔任參戰軍督辦,但他不大管事,具體事務都由他的心腹,陸軍次長徐樹錚負責。

徐樹錚接報後極為重視,他感興趣的不是姚次長的女兒參與此事,而是日本人究竟在追蹤什麼人。

一個電話打到交通部姚次長的辦公桌上,徐樹錚半開玩笑的說:“啟楨兄,令嬡闖了大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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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誘殺

交通部次長姚啟楨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和總長曹汝霖一樣同屬鐵桿親日派,聽徐樹錚講述了自家女兒做下的事情之後,他勃然大怒,撂下電話就讓秘書備車回家。

回到公館,姚次長坐在客廳沙發上陰沉著臉不說話,姚小姐從樓上下來,看到父親陰雲密布的樣子便撲過來撒嬌:“爹地,誰惹你不開心了。”

“畜生,給我跪下!”姚次長忽然雷霆大怒,嚇得姚依蕾雙腿一軟坐在了地毯上,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平時你沒命的在外面瘋也就算了,這回竟然惹到日本人頭上,還沾上命案官司,我管不住你了,讓警察廳來管你,你個小畜生!”

難怪姚次長發怒,他是內閣高官,深知日本人的厲害,北洋政府窮困潦倒,地方稅款根本解不上來,除了關餘鹽餘,就只有崇文門的稅收貼補家用,這個當口日本人借了大筆款項給段祺瑞,供他招兵買馬,維持政府運作,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日本人真的怪罪下來,自己這個次長位置都坐不穩。

姚依蕾哪裡知道父親的苦衷,從小到大嬌生慣養的她沒受過這麼大的委屈,頓時哇哇大哭起來,跑上樓去吵著鬧著要摸電門,要吞金子,傭人們拼死的拉著,姚次長卻在樓下暴喝道:“讓她去死!生了這麼一個女兒,我愧對先人!”

這麼一來,姚小姐反倒不鬧了,抹一把眼淚頂撞道:“女兒到底​​做錯了什麼?您從小教育我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人家救過我,我難道不應該報答麼,如果這樣也算錯的話,讀聖賢書還有什麼用。”

姚次長被她頂的無言以對,把個大煙斗抽的吧嗒吧嗒響,忽聽外面傭人通報:“徐次長駕到。”

徐樹錚不請自來,把姚啟楨嚇得不輕,還以為女兒闖的禍又升級了,慌忙站起來道:“又錚兄,日本方面怎麼說。”

“呵呵,沒什麼大礙了。”徐樹錚脫了大氅遞給傭人,坐下來對姚次長說:“不知者無罪,此案和令嬡之間並無瓜葛。”

姚次長還是不放心,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徐樹錚道:“兩個日本密探死在城內,警察廳固然難辭其咎,但說到底還是他們外國人之間的恩怨,姚小姐不過是古道熱腸,幫了一個不該幫的人而已,兄弟自會向日方說明情況,姚次長不必多慮,更不必責罵令嬡了,哈哈。”

他這麼一說,姚次長一顆心才擱回肚子裡去,看到女兒哭的梨花帶雨的樣子,心疼的不得了。

“到底牽扯到什麼人?”姚次長問道,給徐樹錚遞了一支呂宋雪茄。

“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徐樹錚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笑容,根據巡警方面的報告,他立刻就想到了那個在六國飯店力克日本軍官的“朱利安”先生。

當今國際局勢錯綜複雜,一直忙於歐戰無暇東顧的英美法諸列強已經騰出手來,準備和日本一較長短,爭奪在華利益,這個華裔青年很有可能就是某一方派出的諜報人員,作為中國方面來說,哪一方都惹不起,最好的辦法就是坐山觀虎鬥,收漁人之利。

“小蕾,別哭鼻子了,看徐叔叔給你帶了什麼禮物。”徐樹錚笑呵呵的拿出一個紙盒,打開來里面是個精緻的小水晶瓶子。

還在樓上哭鼻子的姚依蕾看到水晶瓶子,不禁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奔下樓來拿過瓶子愛不釋手道:“夏奈爾香水,我想了好久的東西。”

姚次長磕磕煙斗道:“又讓又錚兄破費,真不好意思。”

徐樹錚爽朗的笑道:“是朋友從巴黎帶的,不花錢,不過我送香水可是有求於令嬡哦。”

姚次長還未說話,姚依蕾就說道:“徐叔叔,需要我做什麼。”

徐樹錚道:“如果有人想見我的話,你一定要代為通禀。”

  ……

陳子錕在天橋人多的地方下了車,直接到估衣鋪去買了一件半舊的大褂往身上一披,再弄了頂呢子禮帽戴上,搖身一變誰也認不出他就是玉樹臨風的朱利安先生。

回到紫光車廠,薛平順差點沒認出他來,陳子錕支吾了幾句就進來了,到了正房剛坐下,安德烈就從內室裡走了出來,一臉的嚴肅道:“事兒整大了。”

陳子錕道:“不就是宰了兩條日本狗麼,多大事啊。”

安德烈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日本在華勢力最大,咱們宰了他們的人,肯定要引起瘋狂報復,我剛才回六國飯店去瞄了一眼,到處都是日本人的特務,目前只能改變策略,快刀斬亂麻,直接找到徐樹錚將軍進行交涉。”

陳子錕道:“咱們又不認識他,上哪兒去找,難道直接去陸軍部敲門?”

安德烈一笑:“你不是認識一個交際花麼,請她牽線搭橋,準行。”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兩人從後門出去,來到電話局打付費電話,直接打到姚次長府上,管家接的電話,陳子錕說自己叫朱利安,請姚小姐聽電話。

姚依蕾聽說有人找自己,慌忙接了電話,拿起話筒心還在怦怦跳。

  “餵,誰呀?”

“姚小姐,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姚依蕾心跳的更厲害了,壓低聲音說:“什麼事?”

“我想請你介紹我認識徐樹錚將軍。”

“啊!”姚依蕾忍不住驚呼一聲,徐次長真是神機妙算,竟然能料到這一步棋。

“怎麼,很難辦麼?”聽筒里傳來陳子錕的問話。

“不不不,不難,他……徐次長就在這兒。”

一旁的徐樹錚叼著雪茄,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將電話接了過去,“我是徐樹錚。”

姚次長很有眼色的將所有傭人都趕了出去,自己也帶著女兒迴避了。

陳子錕把電話交給了安德烈,他還沒開口,就聽到徐樹錚悠悠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閣下應該是俄國人。”

這回輪到安德烈吃驚了,但他只是淡淡笑道:“將軍是怎麼猜到的?”

徐樹錚道:“日本人查不到,不代表中國人查不到,伯爵先生的漢語帶關東口音,應該是在哈爾濱一帶久住的, 而且閣下曾在華俄道勝銀行兌換了一根金條,這根金條上有沙俄政府雙頭鷹徽記,所以,閣下如果不是蘇俄的人,就是臨時政府的人。”

安德烈心悅誠服:“沒錯,我是俄羅斯臨時政府執政官高爾察克海軍上將閣下委任的全權代表安德烈.瓦西里耶維奇,今天發生了一件意外,希望沒有給您帶來困擾。”

徐樹錚笑道:“此事與我並無關係,我是陸軍次長,又不是警察總監。”

安德烈道:“我想和您面談,能否約個時間。”

徐樹錚爽快答道:“就今晚吧,你在哪兒,我派車過去接你。”

雙方約了時間碰頭,徐樹錚放下電話,向姚次長父女告辭離開。

電話局門口,陳子錕惴惴不安的問安德烈:“二櫃,你不怕徐樹錚把你綁了送給日本人?”

安德烈自信滿滿道:“一位上將是不會做那種鼠目寸光的事情的。”

陳子錕勸不動他,只好捨命陪君子。

十分鐘後,一輛汽車駛來,將二人載往安福胡同一所大宅子。

天色已晚,宅子裡燈火通明,安德烈和陳子錕從側門進入,直奔後宅,來到一間房內,只見一個戎裝軍人背對他們而立,聽到腳步聲隨即轉身,喜形於色道: “歡迎二位光臨。”

此人正是北洋陸軍部次長徐樹錚上將,他親切和安德烈握手,又拍著陳子錕的肩膀讚道:“後生可畏啊, 回頭我送你一柄寶劍。”

房間裡已經擺下酒宴恭候兩位特使,精緻的八個菜餚,一壺溫熱的花雕,房間裡暖氣十足,牆上掛著名人字畫,環境優雅,安靜祥和。

“二位,請。”徐樹錚笑容可掬,親自斟酒布菜。

酒過三巡之後,進入正題,徐樹錚道:“兄弟是軍人,不是政客,有什麼問題不妨直言。”

安德烈拿出了有高爾察克上將簽名的密信道:“我來北京,是代表臨時政府和貴國接洽,希望徐將軍能為我們引路,找一個能拍板定奪的人。”

徐樹錚哈哈大笑道:“政府大小事務,我均可定奪。”

安德烈疑惑道:“閣下不過是一陸軍上將,為何能越俎代庖,定奪所有事務?”

徐樹錚道:“你可知身處何處?”

  安德烈搖頭。

徐樹錚道:“這裡是安福俱樂部,俱樂部成員都是國會議員,而兄弟正是安福俱樂部的創始人,你明白了吧。”

安德烈做恍然大悟狀,站起來將密信正式呈交徐樹錚。

徐次長接了信瞄了一眼,上面都是俄文,一個字也看不懂,他便放下信說:“既然是秘密會談,咱們就放輕鬆一些,信上寫的什麼內容,閣下口述即可。”

於是安德烈便將信上內容陳述了一遍,無非是高爾察克上將懇請中國當局出兵干涉,將赤色政權扼殺於萌芽狀態。

徐樹錚詳細的詢問了一下俄國現在的局勢,低頭沉思一陣道:“我國積弱已久,南方尚未統一,山東又被日人強佔,內憂外患,自顧不暇,又有何能力干涉貴國事務?”

安德烈道:“將軍此言差矣,正是因為內憂外患形勢嚴峻,才更需要出兵以振國威,我聽說您手下有十萬裝備精良的參戰軍,現在歐戰已經結束,這些精銳的部隊難道要馬放南山麼?如果您再不出兵的話,恐怕關東蒙古就和山東一樣,要落入日本人的手裡了。”

徐樹錚倒吸一口涼氣:“此話怎講?”

安德烈道:“俄日戰爭的爆發,正是為了爭奪中國的東北地區,現在俄羅斯衰落,日本豈能坐失良機,我聽說他們的干涉軍規模已經擴充到五萬人以上了,遠超其他國家軍隊的數量,徐將軍,以您的智慧,應該不難猜出他們的目的吧。”

徐樹錚緩慢地點點頭,又詢問了一些細節問題,神色變得越來越嚴肅,他端起酒杯說:“高爾察克將軍的密使,除了你們二位,還有其他人麼?”

安德烈道:“密使自然是越少越好,只有我們二人。”

徐樹錚道:“那你們可要好生保守這個秘密。”

說完,酒杯落地,砰然碎裂,八個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漢破門而入,黑洞洞的槍口瞄著他們。

安德烈和陳子錕目瞪口呆,動也不動。

“處決之後,把屍體移交給日本方面。”徐樹錚言畢,起身離開。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39 PM

第四十一章 禍水東引

剛才還是座上客,轉眼就成了階下囚,八個全副武裝的北洋士兵將兩人團團圍住,手裡的駁殼槍大張著機頭,虎視眈眈。

徐樹錚下了處決令後就這樣走了,連頭都不回,陳子錕顯然還沒回過神來,衝著徐次長的背影喊道:“你不是說要送我寶劍的麼?”

“傻瓜,人家那是忽悠你的。”安德烈忍不住出言譏諷他。

陳子錕一瞪眼:“都是你惹的禍,非要來見他,現在好了,連命都送了。”

安德烈反駁道:“還不是因為你得罪了日本人,才惹出這麼多麻煩。”

“住口,有什麼話黃泉路上再說吧。”一個副官模樣的人大聲吼道,嚇得陳子錕和安德烈趕緊把手高高舉起。

顯然這些大兵並不打算在如此華美的房間裡槍斃兩個人,因為那樣不但會有難聞的硝煙味,血跡和腦漿還會把昂貴的波斯地毯弄髒。

“長官,你給評評理,我說不來的,他非要來,結果讓人家斃了,這上哪兒說理去。”陳子錕大呼小叫著,揪住了安德烈的領子,臉紅脖子粗。

安德烈也不示弱,一巴掌打在陳子錕臉上,啪的一聲脆響。

“好了,都給老子住手!”副官不耐煩的嚷道,說時遲那時快,陳子錕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盒子炮,與此同時,安德烈一腳將圓桌踢翻,碩大的桌面連同上面的酒菜和燭台全都砸向桌子對面的幾個大兵。

房間里頓時漆黑一片,隨即又被橘紅色的盒子砲膛口焰所籠罩。

這些大兵都是從蕭縣老家精挑細選的彪形大漢,擔任徐樹錚的貼身衛隊,雖然人高馬大,但是敏捷不足,又哪能鬥得過積年的關東老匪。

就聽見屋裡爆豆般的一陣槍響,子彈橫飛,血濺當場,房間裡的花瓶、鏡子、古玩陳設全都打成了碎片,雪白的牆壁也變成了馬蜂窩。

槍聲驟停,陳子錕滿臉是血爬起來,手裡拎著兩把盒子炮,槍口猶自冒著青煙。

“二櫃,你死了麼?”他壓低聲音問道,似乎怕被別人聽見似的。

“我還沒活夠呢。”安德烈推開壓在身上的一具屍體,一骨碌爬了起來。

“咋整?”陳子錕惡狠狠的問道。

“砸了這個響窯。”安德烈憤然道,從死人手裡抄了兩把盒子炮,機頭大張,殺氣騰騰。

此時外面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和​​密集的腳步聲,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兩個土匪立刻偃旗息鼓,灰溜溜的從後門溜走,北京​​的四合院構造都是雷同的,兩人很輕鬆的竄到了後院,仰頭看圍牆,乖乖,這麼高。

“剪刀石頭布!”兩人同時伸出了手,安德烈是布,陳子錕是剪子。

安德烈立刻蹲在了地上,陳子錕把兩把盒子槍插在腰帶上,踩著安德烈的肩膀就上了牆,騎在牆上身子向下​​一探,將安德烈一把拉了上來,兩人縱身躍下高牆,消失在夜幕中。

徐樹錚在眾多衛士的簇擁下來到剛才飲宴的房間,四下一片狼藉,副官連同七個護兵全都中彈而死,連天花板上噴的都是血,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不是被子彈打破就是惹上血污,全廢了。

而那兩位自己下令要處決的密使則不見了蹤影,氣的徐次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衛隊長跑進來一併腳跟喊道:“報告!歹人已經從後牆逃竄,我部正在追捕。 ”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徐樹錚從牙縫裡迸出八個字,匆匆離去。

衛隊牽著狼狗追出去幾百米遠,終於還是無功而返,歹人及其狡猾,竟然隨身帶著胡椒面,破壞了狼狗的嗅覺後成功的逃之夭夭。

  ……

陳子錕和安德烈狼狽潛回了老巢紫光車廠,他們沒敢從正門走,翻牆進的後院,偷偷摸摸進了屋。

“媽的,胸口怎麼這麼疼。”陳子錕伸手一摸,二櫃給自己的金殼懷錶上面嵌了一枚彈頭,好懸,要不是胸口藏了一塊懷錶,小命就交代在安福胡同了。

“狗日的徐樹錚,笑面虎啊。”陳子錕一邊罵著一邊繼續檢查渾身上下,還好,除了那一處中彈之外,全須全尾。

安德烈道:“你道行還是不夠啊,我教過你多少次,這種場合先趴下再說,讓他們自相殘殺去,你直挺挺的站著當槍靶子啊。”

陳子錕沒好氣的說:“你老人家還好意思說我,要不是你非要去見徐樹錚,也出不了這檔子事,這下好了,北京呆不下去了,亡命天涯吧。”

安德烈黯然道:“好吧,我承認我看錯人了,徐樹錚不是一位將軍,他是一個政客,徹頭徹尾的政客。”

見二櫃如此消沉,陳子錕也就不再刺激他了,沉思一會道:“你說他為什麼要槍斃我們?還要把屍體移交給日本人。”

安德烈道:“你們中國人的謀略太深奧,我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被我說動心了,他會出兵的,我相信這一點。”

陳子錕撇撇嘴,不搭理他,把玩著兩支繳獲的盒子炮,樂不可支,徐樹錚衛隊用的槍都是德國毛瑟原廠貨,拿在手裡感覺極好,雖然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但是搞來兩把好槍也值了。

安德烈沉默半晌,忽然道:“家裡有蘿蔔麼?”

陳子錕被他的跳躍思維搞糊塗了:“二櫃,你哪根筋不對,大半夜的要吃蘿蔔?”

“是啊,幫我拿幾根胡蘿蔔來,要圓一點的,再來一碗稀飯,要稀一點的。”安德烈狡黠的擠了擠眼睛。

陳子錕到後院廚房拿了三根胡蘿蔔交給他,又讓王大媽煮了一鍋稀飯,盛了一碗送進去,安德烈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不再出來,陳子錕拿著槍在外面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依然沒有官兵來敲門,看來徐樹錚的耳目並非無孔不入,陳子錕略微放心,敲響安德烈的房門,見他兩眼紅通通的,分明也是一夜未眠。

“湯姆在哪裡,我需要他幫忙。”安德烈說。他身後的桌子上擺滿了東西,胡蘿蔔殘渣,裁掉的道林紙邊條,墨水瓶,自來水筆,飯碗、毛筆,亂七八糟一片。

陳子錕又去廂房把小順子叫了過來,安德烈拿出一封信來說:“把這個交到六國飯店的前台,如果有人問你,就說是路上遇到的洋人讓你送的信,明白麼?”說完拿出一塊大洋放在信封上。

小順子見錢眼開:“絕對給您辦的妥妥的。”

等小順子走了,安德烈又拿出一個信封來交給陳子錕:“東交民巷路口向西一百米,有棵大槐樹,上面有個樹洞,你把這封信藏到樹洞裡去,記住不要被人發現,現在就去。

雖然摸不清安德烈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陳子錕還是老老實實的照辦了。

小順子拿著信來到六國飯店,交到前台就上班去了,前台接待員瞄了一眼,只見信封上用英文寫著請轉交306房安德烈.所羅門伯爵收,便衝坐在沙發上的日本特務使了個眼色。

特務左顧右盼,湊到前台接過信封,抽出信紙一看,居然是一張白紙,他不敢擅作主張,拿著這封信上樓找到了正在308房間守株待兔的山本武夫。

山本武夫拿著這張白紙翻來覆去的看,忽然靈機一動,讓人去藥房買了一瓶碘酒來,用棉籤蘸著碘酒仔細塗在白紙上,幾行淡淡的藍色文字便顯現出來了。

“喲西!”山本武夫喜形於色,不過上面的文字是俄文,他看不懂,趕緊讓手下找個俄語翻譯過來,幸虧日本公使館人才濟濟,不到半個鐘頭就找來一個懂俄語的,將紙上的內容翻譯出來,山本武夫精神一陣,親自帶著手下出動了。

他們來到東交民巷西側,此時夜已經深了,幾個日本人穿著大衣,打著手電,站在樹下亂照,終於發現了上面的樹洞。

一個乾練的特務敏捷的爬了上去,在樹洞裡一陣亂摸,終於摸到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興奮的揚了揚,壓低聲音道:“山本前輩,找到了!”

山本武夫終於拿到了文件袋,他急不可耐的打開,抽出裡面的文件用手電光照著看了一眼,上面寫的全是俄文,末尾還有蓋章,章上也是俄文,中間是鐮刀斧頭徽記。

“所噶。”山本武夫極為滿意,帶著手下們回去了。

  ……

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山本武夫向外務省參事官芳澤謙吉報告了自己的發現,一封澱粉水寫的迷信,一份蓋章的文件,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末尾鮮紅的鐮刀斧頭觸目驚心。

“是赤俄的特務啊。”芳澤謙吉陰沉著臉說道。

山本武夫一點頭:“哈伊,田中君和鈴木君就是被他們殺死的,他們的目的是勾結中國人對付我們大日本帝國。”

芳澤謙吉站起來踱了幾步,道:“我得到消息,昨天晚上安福俱樂部發生了一場槍戰,打死了幾個人,我想這兩件事情之間或許有聯繫,山本君。”

  “哈伊!”山本武夫腳尖一併。

“調查中國人陰謀的大事,就拜託你了。”芳澤參事官鞠躬道。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40 PM

第四十二章 雄心壯志

新生的赤俄政權恐怖而神秘,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列強無不為之顫抖,紛紛組成乾涉軍絞殺赤色俄國,諜報戰線上亦是如此,芳澤參事官曾經接到過外務省的密令,讓他密切關注俄國人在遠東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對此事格外看重。

如今的遠東,風起雲湧,錯綜複雜,沙俄帝國的崩潰給大日本帝國帶來無盡的機會,海參崴、哈爾濱、蒙古,中東鐵路,這些原先屬於俄國的領土、殖民地、勢力範圍和資產,都成了日本覬覦的目標,如今赤俄間諜突然出現在北京,不免令人浮想聯翩,為了帝國的宏大目標,不管是文官還是軍人,都要竭盡全力進行調查。

最近大批白俄難民湧進中國,其中肯定不乏赤俄間諜,芳澤和山本一番討論後,準備從北京的白俄難民開始調查,同時向北洋政府施加,警告他們不要瞞著日本搞什麼小動作。

“明天我就去拜訪段祺瑞閣下,請他解釋此事的原委。”芳澤君這樣說。

  ……

參戰軍訓練處,大門口挺立著四個身材高大的士兵,一身黃色軍裝,手扶日造三十年式步槍,綁腿皮鞋、水壺子彈盒,他們身上的一切,甚至包括軍裝的布料和釦子都是從日本進口的,而這筆巨大的開支,也是來源於日本的西園借款。

這些士兵和原來的北洋軍不同,士兵都是從安徽、山東、河南等地新招募來的身體健康的農家子弟,接受的是日本教官的訓練,可謂精銳中的精銳,軍餉比普通的北洋軍要高,伙食不但管飽,隔三差五還能弄點葷腥打打牙祭,自然不可一世。

把門的士兵看到一個穿長袍馬褂的老頭溜達著過來了,立刻喝止他:“站住,軍機重地,不得入內!”

老頭一愣,隨即和藹的笑了:“我是段祺瑞。”

“是誰也不行,走遠點!”大頭兵一臉的不耐煩。

老頭並不生氣,往後退了幾步,站在警戒線以外,此時後面匆匆過來一個軍官,馬靴鋥亮,佩刀鏗鏘,肩膀上的法式豎肩章上三顆星顯示他是一位陸軍上校。

“敬禮!”守門士兵立刻行持槍禮,腰桿挺得筆直,槍刺閃著寒光,那上校看也不看他們,衝老頭畢恭畢敬道:“督辦,您請。”

老頭笑笑,對敬禮的士兵們略一點頭權作回禮,昂然進了參戰軍訓練處的大門,看他步伐矯健,分明是位戎馬倥傯的老將。

“督辦……段祺瑞。”大兵們這才回過味來,原來他老人家就是前國務總理,現參戰軍督辦段大人啊,竟然冒犯了段督辦的虎威,幾個士兵不禁汗如雨下。

參戰軍參謀長辦公室,一身戎裝的徐樹錚迎出門外,笑道:“督辦來了,您的屋子沒打掃,先到我這裡邊坐坐吧。”

段祺瑞進了辦公室,先談了一些訓練上的事情,轉而問道:“今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來拜會我,提到蘇俄密使在京出現一事,不知道又錚可了解此事? ”

徐樹錚笑道:“小幡公使的消息倒是很快,不過完全錯了,來北京的不是蘇俄的密使,而是俄國臨時政府的密使,他們的最高執政想讓我們出兵襄助,共滅蘇俄。 ”

說著,他便將昨天和安德烈會面的情況詳細敘述了一,當說到兩人從槍口下逃脫之時,段祺瑞嘆道:“又錚,你做事未免孟浪了些,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不管對方究竟是臨時政府還是蘇俄,我們都應虛以為蛇,靜觀其變。”

徐樹錚走到牆邊,拉開簾布露出大幅戰略地圖道:“督辦您看,我北方土地,被俄人割去甚多,如今俄國內訌,正是我出兵收復失地之良機,俄國人素來貪婪成性,狼子野心,不管是蘇俄還是沙俄,萬變不離其宗,所以和他們沒什麼好談的,此事機密,倘若被日本得知,必然干涉我國出兵,所以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消失。”

段祺瑞微微點頭道:“這麼說,你是打算在北方用兵了。”

徐樹錚指著地圖說:“督辦,偌大一個中國,可曾有我們直接掌控的​​地區。”

說到這個,段祺瑞不禁黯然,雖然他身為北洋政府的幕後大佬,但是除了北京之外,沒有直接掌握的地盤,全國各地軍閥割據,各省的督軍形同土皇帝,對中央的命令陽奉陰違,更別說廣州的南方政府了,更是和北洋勢同水火。

沒有地盤就沒有收入,北洋政府的收入只有那麼可憐巴巴的幾項,崇文門的關稅,庚子賠款的餘額,幾條鐵路的收入,滿打滿算只夠政府公務員開銷,養兵根本不夠。

民國六年,張勛帶兵進京,以調停府院衝突為名,扶持清帝復辟,身為國務總理的自己,竟然無兵調遣,最後還是請親日的曹汝霖出馬,從日本三菱財團借了一百萬日元,又搞了五十萬的鹽餘款,收買了第八師師長李長泰的小老婆,讓她吹枕頭風請李長泰出兵,再花了大筆的開拔費請曹錕的第三師和馮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出馬,這才平了張勛的五千辮子兵。

此役之後,段祺瑞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同時他也意識到,想做一番大事,必須有自己的嫡係部隊才行。

正瞌睡有人送枕頭,日本商人西園鬼三秘密接洽段祺瑞,以極其優厚的條件借款數千萬,借了數千萬日元過來,練就了三個師的精銳參戰軍,從編制到服裝,幾乎就是日本軍隊的翻版,連拉砲車的馬匹都是日本進口的,這支軍隊在手,段祺瑞才覺得自己有些底氣。

想到這裡,他點了點頭,道:“又錚的意思,可是收復外蒙?”

徐樹錚雄心萬丈道:“不但是外蒙,如果條件允許,我想趁勢把海參崴也收復了,收復故土,軍人本職,此舉可以大壯我中華士氣民心,統一全國指日可待,其實卑職早就在籌劃此事,茲事體大,不可洩漏,所以卑職才痛下殺手。”

段祺瑞道:“又錚辛苦了,此事你儘管去做,日本人那裡,我來替你掩飾,走脫的俄國密使,要全力緝拿才是。”

  ……

不知不覺間,北京城的汽車站、火車站、各處城門都加派了巡警和便衣偵探,牆上也貼了通緝令,由於沒有照片,通緝令上是兩幅石板印的畫像,顯然是出自丹青名家的手筆,把安德烈和“朱利安”的形神描繪的相當傳神。

陳子錕拉著洋車出門偵查,特地在城門口走了好幾個來回,甚至站在通緝令前瞅了半天,可是旁邊的巡警和偵探看都不看他一眼,因為畫像上英俊瀟灑、留著時髦頭和八字胡的西裝青年,實在和這個邋遢不堪的車夫差距太遠。

自個兒是沒什麼危險了,可是安德烈怎麼辦,北京城的洋人雖然多,但大都在東交民巷一帶活動,大街上出現一個高鼻子凹眼睛的外國人,不用警察抓,老百姓就先圍觀起來。

陳子錕回到紫光車廠,和安德烈商議了一番,如何逃出生天成了最大的難題,想來想去,陳子錕又想到一個熟人來。

  ……

六國飯店,姚依蕾匆匆走了進來,來到前台問道:“所羅門先生回來沒有?”

服務生道:“姚小姐,所羅門先生昨天出去之後就沒回來。”

姚依蕾臉色變得刷白,昨晚安福胡同槍戰的事情已經在北京權貴圈子里傳開了,那些對安福係不滿的人幸災樂禍,有說徐樹錚遇到刺客的,有說內部火併的,但姚依蕾卻知道,這場槍戰肯定和朱利安有關。

她不敢直接去問徐樹錚,只好跑到六國飯店來找人,可是得到的消息卻讓人如此不安,朱利安先生,莫不是已經死在安福胡同了吧?

姚小姐雖然是一介女流,但官場上的事情也聽說過一些,徐叔叔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笑容可掬,彬彬有禮,其實手狠著呢,北洋上將陸建章,就是因為總是給段祺瑞搗亂,被徐樹錚以飲宴為名,請到小花園裡一槍就被崩了,堂堂上將軍都能如此處置,何況是所羅門先生呢。

心神不寧的往外走,正好遇到了林長民和林徽因父女倆,因為同是培華女中的學生,林徽因很客氣的打了個招呼:“姚小姐好。”

“林先生好,林小姐好,你們這是?”姚依蕾問道。

“哦,來拜會一個朋友。”林長民禮貌而冷淡答道,他和姚依蕾的父親雖然也算同僚,但一個屬於研究系,一個屬於新交通系,素無來往,所以不願和姚依蕾多談什麼。

但姚依蕾卻追問道:“是不是找所羅門先生?他們昨晚……被徐次長請去就沒回來。”

林長民驚愕的和女兒對視了一眼,顯然他們也聽說了安福胡同里的事情,徐樹錚的狠辣手段,林長民自然比姚依蕾更清楚,他警覺的掃視著飯店的大廳,沙發上坐著兩個戴禮帽的傢伙,帽簷壓得低低的,裝作看報紙的樣子,大廳一隅的公共電話機旁,一個男子手拿著話筒,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卻盯著這邊。

“謝謝,我們不是來找所羅門先生的。”林長民說道,微微欠身向姚依蕾緻禮,帶著女兒走進了飯店。

姚依蕾很失望,遇到這種事情,自己卻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那些閨蜜只喜歡巴黎的香水,關外的皮草,南非的鑽石,還有頭油鋥亮面如敷粉,會寫白話文的男人,想到這些,她就一陣掃興,意興闌珊出了六國飯店,上了自家汽車,低聲吩咐了一句:“開車。”

忽然一個穿飯店制服的小廝快步上前,低聲道:“姚小姐,我看見所羅門先生了。”

姚依蕾眼睛瞪得圓圓的,警惕的看了一眼飯店門口,拿出一張十元的鈔票說:“他在哪兒?”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43 PM

第四十三章 金蟬脫殼

小順子看著那張十元的交通票,咽了一口唾沫,撓著腦袋道:“姚小姐,我看的不太清楚,要是耽誤了您的大事就不好了。”

姚依蕾又拿出一張十元鈔票,板著臉問:“少廢話,到底在什麼地方?”

“在正陽門火車站。”小順子兩眼放光,伸手去接鈔票,心中暗暗讚道,大錕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只要一提到朱利安先生,姚小姐就巴巴的往外掏錢,眉頭都不帶眨一下的。

“不許告訴別人。”姚依蕾又看了一眼飯店門口,那幾個鬼鬼祟祟的傢伙跟著林長民父女上樓去了,並沒有註意到這邊,她這才把鈔票遞過去,吩咐司機開車。

東交民巷距離正陽門火車站很近,但姚依蕾還是特地讓阿福繞了幾個圈子,確定後面沒有人跟蹤的時候,才駛到了正陽門火車站。

站前廣場熙熙攘攘,停滿了汽車和洋車,車站外牆的角落裡躺著乞丐,小商小販到處亂竄,拎著警棍的巡警來回穿梭,進站口旁邊的牆上,張貼著通緝令,幾個穿長衫戴禮帽的傢伙,緊緊盯著每一個進站的旅客。

姚依蕾心急如焚,四處張望,可是到處都沒有朱利安的影子,正當她咬牙切齒,準備回六國飯店找那個西崽算賬的時候,車門忽然被人打開,一個長衫墨鏡客人帶著一股冷風坐了進來。

汽車夫阿福扭頭剛要斥責,卻發現那人長衫下面隆起的駁殼槍形狀,頓時嚇得不敢說話。

“你幹什麼?”姚依蕾也嚇了一跳,隨即發現這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朱利安麼,只不過小小鬍子剃掉了,換上了中式服裝,一時間竟然沒認出來,她驚喜道:“終於見到你了。”

“姚小姐您好。”陳子錕微微抬了一下禮帽,朝進站口那邊瞟了一眼,微笑道:“真巧啊,姚小姐怎麼對在下的行蹤如此清楚?”

姚依蕾趕緊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只是碰巧路過。”

陳子錕道:“徐樹錚要抓我,日本人也要抓我,現在北京城到處軍警密布,不知道姚小姐願不願意幫我脫身。”

姚依蕾見他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心中不禁小鹿亂撞,嘴上卻道:“為什麼徐次長和日本人都要抓你,如果你是壞人的話,我幫了你豈不是助紂為虐。”

陳子錕道:“我發現了徐樹錚賣國的證據,茲事體大,必須立刻返回廣州向孫文先生報告,如果你認為我是壞人的話,大可不幫我,告辭。”

說著作勢欲走,卻被姚依蕾一把拉住,小手綿軟溫熱,一雙熱切的大眼睛瞪著他:“你……你是革命黨?”

“媽了個巴子的,二櫃編的台詞真好使,把小姑娘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陳子錕心中暗讚,嘴上卻凜然道:“不錯,我就是革命黨。”

“好吧,我幫你!”姚依蕾咬著嘴唇毅然道,她是官宦家庭出身,平時耳濡目染的政治新聞很多,知道南方是在孫文的革命黨控制之下,革命黨人年輕英武不怕死,都是翩翩美少男,如今看來,傳說果然都是真的。

“謝謝。”陳子錕捏著姚依蕾的小手握了握,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盯著她,姚依蕾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又勇敢的對視著,說道:“火車站不好走,我帶你直接去天津,進了租界徐樹錚就抓不到你了,然後坐英國人的海船去上海,就安全了。”

“我代表孫文先生,代表革命黨,再次感謝你。”陳子錕用力搖動著姚依蕾的小手,小姑娘心潮澎湃,壯懷激烈,對汽車夫道:“阿福,開車,去天津。”

阿福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帶槍的通緝犯,南方革命黨,這兩樣就夠受的了,還要送他們去天津,這要是被抓了可是死罪啊。

“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饒了我吧。”他哭喪著臉道。

“姚小姐,不要難為他。”陳子錕假惺惺的勸道,手卻按在了腰間駁殼槍上。

“阿福,你敢不聽我​​的話,回頭就讓管家辭退你。”姚小姐大發雌威,阿福愁眉苦臉,在盒子炮和雌威下屈服了。

汽車駛離了正陽門火車站,沿著前門大街向南駛去,在陳子錕的指揮下繞了幾個彎,在一個偏僻的胡同口停下,一個大鬍子拎著皮箱上了車,衝姚依蕾擠擠眼睛,可憐的姚小姐愣了幾秒鐘才發覺他是所羅門伯爵。

汽車繼續向南行駛,永定門是北京城的南大門,一條大道直通天津衛,城門由步軍統領衙門負責把守,七八個穿灰衣的士兵站在門口,城牆上貼著通緝令,看到帶槍的大兵,陳子錕悄悄將兩支駁殼槍的擊鎚都扳了起來。

汽車到了城門口,執勤軍官揮手攔下,手扶著槍套走了過來,陳子錕緊緊和姚依蕾坐在一起,長衫下的手槍隔著車門瞄準了那軍官,安德烈卻氣定神閒的摸出一支雪茄點燃,吞雲吐霧起來。

姚依蕾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有些口乾舌燥,正當她緊張的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那軍官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道:“報告,城外正在修路,請小心慢行。

有驚無險,眾人的心都落回了原處,阿福顫抖著手開動汽車,出了永定門就猛踩油門,一路狂奔而去。

北京到天津不足三百里地,寒冬臘月的,土路被凍得挺硬,農村人大多還貓在家裡過年,外面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姚公館的汽車開足了馬力,逃也似的離開了北京。

一路之上,安德烈和陳子錕用法語進行交談,培華女中是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不教法語,所以姚依蕾只能瞪著一雙大眼睛聽他們談話插不上嘴。

車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汽車直接開到了碼頭,安德烈拎著包袱下了車,陳子錕剛想下車,手卻被姚依蕾緊緊拉住,雙眼隱隱含淚看著他。

“可以不走麼?我們可以在天津租個房子躲起來。”姚依蕾哽咽著說道。

這是要私奔還是咋滴,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開放,陳子錕嚇了一跳,隨即想到二櫃教給自己的台詞,便故意壓低聲音,無限傷感的說道:“奈何七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卿。”

說罷,毅然下車,大踏步的走了。

“等等!”身後傳來一聲喊,陳子錕剛回頭,姚依蕾就一頭扎進了他的懷裡,急切道:“我跟你走,和你一起革命。”

陳子錕用力的擁了一下姚依蕾,仔細的幫她拭去淚水,由於二櫃沒有傳授這個場合用的台詞,所以他只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姚依蕾似乎很失望,但並沒有繼續堅持,而是從小坤包裡掏出一大卷鈔票塞給了陳子錕,想了想又摘下翡翠手鐲和項鍊、戒指、耳環,統統塞給了陳子錕。

“革命需要經費,這些你一定拿著!”

陳子錕覺得喉頭有些發堵,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潑辣刁蠻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一顆癡心,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他深吸一口氣,攬住了姚依蕾的小蠻腰,姚小姐很配合的踮起了腳尖,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著,花瓣一樣的雙唇微微張開。

一個蕩氣迴腸的長吻,久久才結束,陳子錕轉身毅然離去,再不回頭,只留下姚小姐在寒風中嗚咽。

陳子錕追到輪船舷梯旁,安德烈從暗處走出,“怎麼樣,財色雙收,爽吧。”

陳子錕嘆道:“我覺得有點造孽。”

安德烈笑了笑:“別把自己太當回事,用不了幾天她就會把你忘的一​​干二淨。”

汽笛聲長鳴,一艘英國客輪就要起航,姚依蕾注視著夜色中輪船龐大的輪廓,海風吹來,一陣蕭瑟。

“我會等你回來的。”少女心中默默念道。

阿福打開了車門,小心翼翼的問道:“小姐,還回北京麼,汽油不夠了。”

“去天津姨媽家住一晚再說。”姚依蕾返身上車離去。

  ……

姚小姐在天津逗留了一晚,次日打發阿福開車回去,自己買了頭等票坐火車回北京,從浦口來的藍鋼快車在天津北站停車加水加煤,下客上客,姨媽親自來送她,絮絮叨叨的說著家常,姚依蕾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心不在焉只是想著昨天的驚心動魄。

忽然,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出現在視野中,高高的個子,晨星般閃亮的眼睛,在人海中一閃即逝,這一刻姚依蕾差點驚呼出來,但隨即猛醒,那不是他,他已經乘船南下了,那不過是個身材和他相仿的苦力罷了。

  ……

陳子錕終於安全的將二櫃送上了去上海的輪船,兩人並沒有像娘們那樣依依惜別,而是互相一拱手就各奔東西了,他在碼頭附近找了家雞毛小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去火車站買了張三等車票,搭車返回北京。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特地找了個剃頭鋪子把頭髮給剃光了,把剃頭匠搞​​得很納悶,正月裡來不剃頭是老規矩,這個小子怎麼就和別人不一樣。

剃了頭,把長衫禮帽找個當舖當了,再去估衣鋪買一身短打棉襖,這才上了火車,三個小時後,火車抵達正陽門火車站,陳子錕大模大樣的出了站,門口遊蕩的巡警和特務,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北京,我又回來了。”陳子錕望著正陽門城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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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記憶恢復了?

陳子錕足足用了三天時間才從朱利安這個角色裡擺脫出來,頭兩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腦子裡總是浮現出天津碼頭上那淒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輪,姚小姐梨花帶雨的嬌顏,還有那驚天動地的一吻。

每當這時,陳子錕就會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後感慨一句:“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有一次咂嘴的時候被杏兒看見,好奇的問他,你吃了什麼好東西,幹嘛總是咂嘴呢?當場把陳子錕搞了個大紅臉。

姚小姐給的鈔票花花綠綠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還有英鎊和美元,一英鎊能換七塊半大洋,一美元能換三塊大洋,這些錢折合起來起碼有三四百塊錢,陳子錕托小順子去匯豐銀行和花旗銀行把外幣都兌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輛洋車和一些家當,紫光車廠的規模越來越大了。

至於那些首飾,他卻小心翼翼的收藏起來,期待著有一天能物歸原主。

聽小順子說,姚小姐這幾天都在六國飯店出現過,陳子錕不禁有些替她擔心,但是轉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長的千金,什麼事情解決不了,還用的著自己一個苦力操心麼。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天陳子錕都會去石駙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靜,可是從沒有等到過她,自從焰火晚會後,林小姐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乖乖在家溫習功課,陳子錕自然不知道,上次的事情被林媽告密事發,林先生狠狠罵了女兒一頓,罰她整個寒假不許出門。

儘管如此,陳子錕還是點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靜候一段時間,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歸忙著應酬各種飯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這樣一號人物,但看門的張伯卻是每天嚴陣以待,手握著大掃帚時刻準備把這個心懷不軌的車夫打將出去。

又白等了一個上午,陳子錕悻悻拉著車準備離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喊:“洋車。”

回頭一看,正是北大圖書館的李主任。

李大釗也認出了陳子錕,和藹的笑道:“是小陳啊,你這是剛回來還是要出去?”

陳子錕道:“李先生,我已經不在林府拉車了。”

  “哦,那現在?”

  “在車廠拉車。”

李大釗似乎頗感興趣,抬腿上車,繼續和陳子錕閒聊,問他一個月要向車廠交多少份子錢,自己能餘下多少,夠不夠吃飯什麼的,陳子錕這些日子來在街頭巷尾和拉車的伙計們交流了不少心得,便道:“拉車就是混個嚼谷,趁年輕還能多掙兩個,別看現在拉著車子跑得快,將來指不定一頭栽在路上就沒了。”

李大釗感慨道:“拉洋車不需要本錢,不需要技術,失去土地的農民和破產的城市平民都去從事這個行業,僧多粥少,哪裡能賺到什麼錢,不如這樣,每天上班時間你到胡同​​口來拉我,下班時間去北大接我,我按月給你結算,你看怎麼樣?”

陳子錕道:“李先生是好人,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我按時接送你,要是來不及,就讓朋友來替我。”

  李大釗微笑著點了點頭。

一邊走一邊聊,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宅子外,李大釗下車道:“你在這裡等我。”

“好嘞,我等著您。”陳子錕把洋車放在照壁旁避風處,坐下歇息。

片刻之後,又一輛洋車駛來,車上一位西裝客人,付了車資匆匆進門,陳子錕認得他,來人正是北大文科長陳獨秀。

“這兒是誰的府邸?”陳子錕抬頭看看大門,上面有個木牌,上寫二字:蔡宅。

半個時辰後,李大釗和陳獨秀一臉憤然的出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長袍馬褂的老者,正是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

陳子錕趕緊站起身來,用毛巾撣了撣車座,等著李先生上車,蔡元培和李陳二人低聲交代道:“這是梁啟超從巴黎發來的電報,林長民親自轉呈給我的,你們要盡快傳播開來,讓學生們都知道和​​會上的事情……”

他忽然看見陳子錕,便展顏笑道:“這位工友,我們又見面了。”

  李大釗道:“蔡校長認識他?”

蔡元培道:“當然認識,劉師培和辜鴻銘的弟子麼,不過兩位老師很有意見哦,說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曠課情況嚴重。”

  陳子錕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李大釗替他答道:“每天少拉兩個小時的活兒,對一個車夫來說,損失是極其巨大的,可不是多學幾個字能彌補過來的。”

蔡元培深以為然,嘆道:“守常對勞工階層的生計問題研究的很透徹啊。”

一陣寒風吹來,蔡元培笑道:“有事我們明天再說,恕不遠送。”

陳獨秀和李大釗上了車,陳子錕拉起洋車邁開大步去了,蔡元培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離去,看著陳子錕彎腰拉車的樣子,他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

來到北大紅樓,陳李二人下了車,李大釗道:“進來歇歇腳再走吧。”

陳子錕欣然同意,隨著二人進了紅樓,雖是寒假時期,依然有不少學生滯留在學校裡看書學習,走廊裡幾個正在高談闊論的學生看到陳獨秀和李大釗進來,頓時高呼起來:“同學們,巴黎最新的消息到了!”

陳李二人快步進了圖書館,學生們迅速將二人圍起來,熱切的討論著時局問題,陳子錕蹲在暖氣邊,從懷裡拿出兩個窩頭在暖氣片上烤著,就聽見人群中傳來什麼“威爾遜總統”,“十四條聲明”之類的字眼,大學生們一個個亢奮不已,如同打了雞血一般。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毛助理員正站在梯子上,拿雞毛撣子清掃著書架上的灰塵,長衫上有幾個補丁,針腳很粗,看來是自己縫補的。

等毛助理員下了梯子,陳子錕招呼道:“毛老兄,吃了麼?”

“吃了。”毛助理答道,可是肚子卻嘰里咕嚕的響了起來,他頓時不好意思的笑道:“早上吃的,這會兒又餓了。”

陳子錕遞了一個窩頭給他:“拿著。”

毛助理遲疑了一下,接過窩頭說聲謝謝,端過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倒滿了熱水遞給陳子錕:“喝點開水。”

兩人就這樣蹲在暖氣邊吃著窩頭,喝著白開水,陳子錕道:“毛老兄,你咋不和他們一起討論時局?”

毛助理搖搖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和他們沒什麼好談的。”

陳子錕問:“他們在說什麼事情?”

毛助理道:“他們在討論巴黎和會的事情,小陳啊,我問你一個問題,森林裡有一群狼蟲虎豹,專門以弱小動物為食,有一天新來了一頭獅子,說我不吃小動物,還要幫你們這些小動物撐腰。”

話沒說完,陳子錕就撇嘴道:“獅子忽悠他們呢,他不吃小動物咋活?難道吃素?”

毛助理笑道:“對,連你都明白的道理,這些北大學子卻不明白,把希望寄託在那頭新來的獅子身上,你說可笑不可笑,這樣的人,我和他們又有什麼好談的。”

陳子錕伸出大拇指讚道:“毛老兄,我服你。”

毛助理笑著搖搖頭,低頭吃窩頭。

“我說,你也該找個媳婦了,瞧你這手藝差的。”陳子錕岔開了話題,指著毛助理棉袍上歪歪斜斜的補丁說道。

毛助理又笑了,摩挲著補丁,臉上竟然泛起幸福的紅暈,是啊,陳工友又怎麼會知道,這些補丁出自開慧妹子之手呢。

“我下個月就要離開北京了。”毛助理道。

“為啥,工作不如意?”陳子錕問道。

“雖然每月只有八塊錢,但對一個單身漢來說,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是覺得北京已經不適合我的發展了,我要回湖南,在湘江邊開創屬於我的新天地。”

毛助理的眼中閃著深邃的光芒,輕輕握緊了拳頭。

“快吃,都涼了。”陳子錕喝著開水咬著窩頭,沒注意到毛助理的一番雄心壯志。

小憩片刻,陳子錕抖擻精神,和毛助理道了別,出門拉車正要離去,看到徐二蹲在牆角正拿著鋼筆頭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臉上還卡了一副眼鏡,不過仔細一看,只是個沒鏡片的眼睛架子。

陳子錕悄悄走過去,一把搶過徐二手裡的小本子,大聲念著上面的字:“貓捕鼠,犬守門,人無職業,不如貓犬。我想和翠蓮困覺,……哈哈哈,徐二,翠蓮是哪個?”

徐二滿臉通紅,撲過來搶陳子錕手裡的小本子,他個子矮,跳起來都搶不到,急的大叫:“姓陳的,把本子還我!”

陳子錕哈哈大笑,把他戲弄夠了才將本子丟回去,拉著洋車揚長而去,不過心裡卻暗暗吃驚,徐二這小子居然能認識這麼多字,看來自己要奮起直追了。

主意打定,當即他就跑到劉師培家,劉教授見他隔了這麼久才登門,微有不悅,問他道:“我給你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看完了?”

陳子錕這些天根本沒摸書本,卻撒謊道:“看完了。”

劉師培任教多年,豈能看不出他在撒謊,咳嗽了幾聲,冷笑道:“那好,我給你一張試卷,如果你能答出三成的試題,我就相信你,如果不能,下次就不用來了。”

說完拿了一張試卷考他,陳子錕搭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上面的漢字他倒是都認識,但是組合到一起就完全抓瞎了,抓耳撓腮半天,忽然靈光一閃,眼前這些試題的答案似乎全都在腦海裡預存著一般,他下筆如有神,刷刷刷將試卷填完,連帶著最後面的一道作文都完成了。

劉師培拿過試卷一看,暗暗稱奇,說道:“這是上海私立中學國文畢業試題,你竟然全都答了出來,還做出這麼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來,看來你的記憶是恢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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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糞閥

陳子錕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為啥, 他老老實實的答道:“劉教授,我還是想不起來小時候的事情。”

劉師培拿著試卷翻來覆去的看著,扼腕嘆息道:“誰家的孩子流落異鄉,一定心疼如刀絞啊,對了,你身上有沒有什麼胎記之類的,說不定可以幫你探尋身世。”

陳子錕從貼身的衣服裡掏出光復會的陶瓷徽章,又摘下脖子上的玉佩道:“我有這兩個東西,不知道劉教授可以看出些什麼名堂來。”

劉師培一見光復會的徽章,不禁精神一振,在燈下仔細看了半晌,又摘下眼鏡看了看玉佩,道:“為什麼不早拿出來!”

“劉教授,難道您知道這玉佩的來歷?”陳子錕也有些激動。

劉師培搖搖頭:“玉佩只是一般的羊脂白玉,昆吾二字也摸索不到什麼線索,不過這枚光復會的徽章則可以大做文章,蔡校長和我都是光復會出身,雖然退出已久,但故人依舊遍布天下,請蔡校長手書一封,你去江浙一帶尋訪光復會舊人,定能尋得你的父母。”

陳子錕大喜,給劉師培鞠躬致謝,又道:“我的國文成績可以過關了麼?”

劉師培笑道:“何止可以過關,簡直可以輕而易舉的考取任何大學了,你不必再來我這裡浪費時間了。”

“謝謝老師,一事不煩二主,何必再去麻煩蔡校長,您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就是。”陳子錕道。

劉師培卻搖搖頭:“我不行,你如果覺得自己人微言輕,我替你去求蔡校長好了。”

陳子錕自然歡天喜地的走了,劉師培將身子陷在藤椅裡,點燃一支煙,思緒回到了十餘年前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

俱往矣,他深深嘆了口氣,將煙蒂掐滅,猛然咳嗽了幾聲,拿開手帕,上面赫然嫣紅一片。

  ……

陳子錕從劉師培家裡出來,看看天色,時間差不多該交班了,便拉著洋車回車廠,路上下意識的就溜達到了石駙馬大街林宅附近,想碰碰運氣。

剛把洋車停下,就看到林宅的門開了,一人悻悻的出來,指著大門破口大罵:“要幾個酒錢怎麼了,這是規矩,懂不?不給,那就瞧好吧。 ”

張伯從裡面出來,氣的滿臉通紅,“給我滾!”

“老小子,跟我叫板是不?信不信我打死你個棺材瓤子!”那人擼起袖子,抄起一個長柄勺子狀的東西虛張聲勢,張伯往後退了幾步,被門檻絆倒了,一個倒栽蔥跌了進去,那人哈哈大笑起來,可是還沒笑完就被來自背後的一記飛腳踹到了牆根。

陳子錕收腳罵道:“欺負老者,算什麼本事。”

這一腳踢得夠重,那人疼的爬不起來,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大個子走過來把自己提起來,掃臉就是四個大耳帖子,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青臉腫。

打夠了之後,陳子錕才走進大門,一看嚇一跳,趕緊把張伯扶起來:“張伯你怎麼了,你頭破了,我帶你去看大夫。”

他嗓門大,大呼小叫的把林媽也招來了,一看張伯頭上血淋淋的,頓時嚇得尖叫,婦道人家遇到緊急事情沒了主張,只能任憑陳子錕把張伯抬上洋車,奔著診所方向去了。

熟門熟路,直奔花旗診所,碰巧斯坦利醫生沒有出診,幫張伯清洗包紮,還給開了幾片藥,診療費一塊半大洋,也是陳子錕給墊的。

張伯頭上纏著雪白的繃帶,躺在診所的病床上,陳子錕忙裡忙外,繳了費用拿了藥,又討了一杯送到張伯手上,關切的說道:“張伯,喝水。”

張伯抱著搪瓷缸子老淚縱橫,他感動的原因,一來是因為從未受到過這樣體貼的照顧,二來是因為照顧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瞧不起、看不上的陳子錕。

“張伯,您這是咋地了?”陳子錕大大咧咧的問道。

“小陳啊,張伯對不起你。”張伯抓住陳子錕的手,用力的搖晃著。

陳子錕憨厚的笑了:“張伯,您這是哪裡話,咱爺們處的不是挺好的麼,再說了,我最見不得欺負老年人了,您放心,那小子起碼三天爬不起來​​,對了,那小子是乾嘛的?”

張伯道:“是個挑糞的,從年前就沒來過,家裡糞坑馬桶都滿了,臭氣熏天的,他今兒個來了,張嘴就要酒錢,要紅包,我氣不過就擠兌了他幾句,這小子反倒要挾起我來了。”

  陳子錕道:“這樣啊。”

張伯的傷勢不算嚴重,觀察了半小時之後就離開了診所,陳子錕依舊用洋車把他送了回去。

“小陳,坐一會喝杯茶吧,大爺這裡好茶沒有,高碎管夠。” 張伯熱情的挽留他,要擱以往,陳子錕肯定死皮賴臉的留下來,可是今天的他卻變得極其靦腆:“不了,張伯,我該回去交班了,回見了您。”

望著陳子錕的身影遠去,張伯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啊。”

林先生回家後聽說了這件事,吩咐張伯說:“換一家挑糞的吧,哪怕多給幾個錢也行。”

  ……

陳子錕回到車廠之後,先去後院瞄了瞄,和他猜測的一樣,自家院子的糞坑也滿了,幸虧是大冷的天,要是三伏天,這蒼蠅不得成千上萬,就是這樣也受不了,污水都快流進院子了。

找到薛平順打聽,他聽了原委之後笑道:“你問我,可算問對人了,咱們北京城的糞業可小瞧不得,得罪了他們,別管你是當官的還是做買賣的,都別想有個好。”

陳子錕奇道:“一幫挑大糞的,有這麼牛逼?”

薛平順道:“我當巡警的時候,和他們打過交道,你別小瞧這個行當,這可是康熙年間就形成的行業,咱北京城幾十萬的人口,吃喝拉撒那可是個大數字,家家戶戶的馬桶、糞坑,街頭巷尾路邊的馬拉狗屙的野屎,誰來管?政府不管,巡警不管,就是這夥人管,掏了大糞挑到城外賣給農民從中漁利,以前叫糞夫,後來做大了,開了糞廠,雇了工人,就成了糞閥了。”

陳子錕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挑個糞都能挑成門閥。”

薛平順笑了笑,說:“可不是,大的糞閥,手底下幾百個工人,十幾條糞道,一條糞道就是五六百大洋的收入,可比開車廠拉洋車還賺錢,這裡面門道很多,有旱道水道之分,旱道就是背著簍子拿著糞勺子刮糞,水道就是幫人家清洗馬桶,賺點小費,除此之外還有跟挑道,專門收集刷馬桶的糞水賣給城外的農民,干好了也能夠一家人的嚼谷。”

陳子錕聽得目瞪口呆:“賺錢一條龍啊,要不咱也去掏大糞吧。”

薛平順道:“北京城的糞道早就劃分好了,那可是一條條人命填出來的,誰也插不進去,就連巡警說話都不好使,早先掏糞都是免費的,現在不但收錢,還要給人臉色看,得罪了他們,十天半個月不給你家掏糞,你找別人,誰也不敢來,最後還得求他們。”

陳子錕這下明白了,林宅遇到的就是這種不講究的糞閥​​。

“咱家的糞坑也滿了,是不是沒給他們紅包,也不來掏了?”陳子錕問道。

薛平順道:“他們按年結算,咱們宅子去年的費用趙鏢師結清了,今年還沒人上門來談。”

陳子錕明白,這幫掏糞的有恃無恐,以為這一行旱澇保收,所以才有了今天林宅門前的一幕。

  ……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剛走出大門就滑了一跤,爬起來一看,地上一層污濁的冰,隱約還有糞便痕跡,不知道是誰趁深夜澆了一些屎尿在自己門口,硬是凍成了冰。

林先生感覺受了侮辱,勃然大怒,也不上衙門了,直接奔警所去了,一位巡官接待了他,林先生遞上自己教育部的片子,把事情一說,巡官啪的一個立正,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嚴辦此事。

回來後,林先生又再次吩咐張伯,換一家掏大糞的來,務必把衛生問題解決。

可是當他從衙門回來後,卻發現家門口又有一灘屎尿,而且是新鮮的,臭氣熏天不說,連走路都要。

林先生徹底震怒,再次去了警所投訴,這回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輕的巡警,他直截了當的告訴林先生,挑糞的從你家門口過,灑一些糞尿也是在所難免的,掏糞的和戶主之間是僱傭關係,人家不樂意幫你家掏糞,巡警也管不著。

林先生雖然讀了不少書,但也不是書呆子,聽了這話自然明白,回到府上,果不其然,張伯報告說,沒人願意來府上掏糞,說後宅胡同是孫老闆的糞道,旁人不好過界。

“這幫苦力,當真沒有王法了。”林先生又憤怒又無奈,家裡的糞坑問題必須解決,難道還能自己親自出馬掏糞不成,就算親自掏糞,那掏出來的糞如何處理,如何運輸,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根本無法解決。

家門口臭氣熏天,後院茅房糞滿為患,太太喋喋不休的嘮叨,張伯頭上還纏著繃帶,林先生哀嘆一聲,準備再次前往警所,請巡警出面說和,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自己認了。

正要出門,卻見有糞夫上門,高高的個子,背著簍子拎著糞勺,臉上遮著一塊布。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48 PM

第四十六章 為糞而戰

林先生正在著急上火,忽然看到糞夫上門,自然滿心歡喜,掏出兩塊錢吩咐張伯道:“好好招呼,該給多少別吝嗇,我還有事,先走了。”

張伯道:“先生,一准給您辦的妥妥的。”

送走了林先生,張伯才問那糞夫:“小陳,你怎麼來了?”

糞夫打扮的人正是陳子錕,他換了一身又髒又破的衣服,戴著舊棉帽,背著荊條簍子,和平日里幹練整潔的車夫模樣大相徑庭,怪不得林先生沒認出來,不過可瞞不過張伯。

陳子錕說:“咱們街上的糞夫實在不像話,我氣不過,就自己動手了,聽說您老到處找掏糞的,我尋思掏一家也是掏,兩家也是掏,就過來幫忙了。 ”

張伯大受感動,把他拉進門房說:“天冷,先別忙幹活,喝碗熱茶暖暖身子。”

陳子錕掏出兩個紙包說:“給你帶了兩包茶葉,也不是啥好的,您湊乎著喝吧。”

確實不是什麼好茶葉,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過比起張伯平常喝的高碎來還是高了一個檔次,當時張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簡單提過自己喜歡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記在心上,買了兩包茶葉來孝敬自己,茶葉貴賤不說,難得的是這份尊老的心啊。

再聯想起自己兩個不孝順的兒子,張伯就更是越看陳子錕越覺得喜歡,恨不得能有一個女兒,好把這小伙子招了當姑爺。

喝飽了茶葉,張伯領著陳子錕去後宅掏糞,經過廂房的時候,陳子錕還特意朝林文靜的房間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上人坐在窗子後面讀書,一顆心頓時砰砰跳了起來。

“咦,你不是那個車夫麼?怎麼又成了掏糞的了?”林媽迎面走來,發出質疑,陳子錕的喬裝打扮並沒有瞞過她的火眼金睛。

張伯趕緊把林媽拉到一邊低聲解釋,說現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糞工都不願意接咱家的活兒,就人家小陳古道熱腸來幫忙,你要是把他攆走了,我可再也找不來第二個。

林媽雖然素來討厭陳子錕,但也是個拎得清的角色,茅房裡臭氣熏天,太太早就叫苦連天了,再這樣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於是她趕緊換上笑臉:“要我搭把手麼?”

兩個大老爺們在,自然用不著她幫手,但林媽還是熱心的拿來掃帚和鐵鍁,閒扯了幾句就躲到一邊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裡是不設茅房的,住戶出恭都上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來的,又是衙門裡上班的斯文體面人,怎麼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頭百姓一起擠茅房呢,所以林家在東廂房南面設了一個茅房,這個位置在風水上說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穢之氣可以鎮住。

茅房就是個露天的小屋子,裡面用磚頭砌了個糞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上就在房裡用馬桶解決,然後倒進茅房,再由掏糞工把這些穢物掏走,往常掏糞工三天來一次,逢年過節稍微慢點,十天半月一次,掏糞工們也會藉著這個當口向主人家討些酒錢紅包之類,確實算是慣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來沒有給刷馬桶紅包的規矩,而張伯以前也沒給人家看過大門,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糞工,一來二去造成這副局面,張伯並非一把年紀活在狗身上,只是脾氣倔了一點而已,他當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脫不開干係,所以賣力的幫陳子錕幹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產量也不算太高,遠沒有紫光車廠茅房裡的景色壯觀,再加上冬天冷,穢物都凍得挺硬,用鐵鍁和糞勺鏟到簍子裡,再用水沖刷一遍,撒上石灰,茅房舊貌變新顏,林媽進來參觀,頓時眉開眼笑。

張伯也很高興,把林先生給的兩塊大洋都塞給了陳子錕,陳子錕推辭不得,只好收下,背著糞簍子走了。

張伯送到大門口,目送他遠去,再次發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啊。”

陳子錕背著糞簍子意氣風發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鎮西瓜,終於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興高采烈的走著,沒注意到路邊官茅房裡出來一個糞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門,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推著獨輪糞車走了。

糞夫回到了位於外城天橋北龍鬚溝附近的糞廠,這裡靠近臭水溝,地方空曠,居住的都是赤貧的百姓,於記糞廠就設在這裡,老於家是山東人,自打乾隆年間進北京幹掏糞的行當,至今已經有不少年頭了,也從一個掏糞工漸漸演變​​成偌大一個糞廠,手底下十幾條糞道,幾百個糞夫。

所謂糞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這些門路,也指糞業的資源,一條胡同,一片街區,就是一條糞道,北京城裡掏糞的主兒多了去了,起碼有千把兩千號人,要是誰都亂去別人的地盤上掏糞,那規矩就亂了,所以有了糞道的區分,不同糞道的糞夫,是絕不可以跨過界的,要不然勢必引起流血衝突。

石駙馬大街就屬於於記糞廠的糞道,於德順年紀不大,三十來歲正當年,平時也不總是坐在糞廠裡操持,而是親自背著糞簍子拿著糞勺去幹活,他為人仗義,出手大方,和巡警、衛生署的關係都處的不錯,對手下糞夫更是照顧有加,在北京城糞業裡絕對算一號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個稱呼“糞王”。

於德順正坐在糞廠裡看著工人們幹活,一大片平地上,糞便攤開了在陽光下暴曬,曬成乾燥的糞餅好拿去賣給農民當肥料,如果不經過這一道工序,價格上就要大打折扣。

糞廠裡臭氣熏天,一般人要是走進來都能熏暈過去,可是於德順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嗅覺早已對這個免疫了,在他看來,這些骯髒的東西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層銅元。

糞夫顛顛的過來,報告道:“於爺,大事不好了。”

於德順拿著小茶壺滋溜滋溜喝著茶,眉頭都不皺一下,北京城裡有啥事是糞王擺不平的,笑話。

  “說。”硬梆梆的就一個字。

“石駙馬大街有人搶咱們的生意……”糞夫將自己看到的事情敘述了一遍,於德順站了起來,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壺道:“有人敢搶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昨天,於記糞廠的一個伙計在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於德順已經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干淨,罵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該,於爺並不打算出頭,但是於記糞廠的規矩不能壞,過年過節的酒錢紅包必須要給,誰不給就不去掏他家的糞,而且不許別人去掏,直到這家人屈服為止。

就算是什麼總長次長家的茅房,糞王都是一視同仁,長期以來,這套招數無往不利,因為誰也犯不上為了那一兩個小錢和掏糞的過不去,可現如今竟然有人不給糞王面子,跨界掏糞,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麼,是誰家的人,李逢吉還是孫興貴?”於德順問道,他說的這兩個名字,都是京城糞業的翹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對付。

“於爺,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孫家的人,是新來的。”糞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於德順一擺手,立刻有幾個年輕力壯的糞夫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拿著糞勺跟著於爺出去了。

按照於德順的估計,來搶糞道的人絕不會只掏一戶宅子,整個胡同的大糞他們都得搶,所以一時半會走不掉,興許能堵在路上。

此時紫光車廠裡一幫人正對著大錕子挑來的兩簍子大糞發愁,人家都是往家裡挑米麵糧油瓜果蔬菜,咱家這位爺倒好,挑回來兩大簍子米田共,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順問他:“大錕子,你弄這個是?咱又沒有地要肥田。”

陳子錕道:“您誤會了,我是幫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順道:“這樣啊,那趕緊拿出去倒了吧,咱留這個沒用,棟樑,去把這兩簍東西倒到胡同茅房裡去。”

正在一旁擦車的王棟樑趕緊過來,挑起兩個簍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剛出門就遇到了氣勢洶洶的於德順一行人。

糞王和他的手下們倒不是奔著紫光車廠來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駙馬大街,這個寸勁兒,正好被他們撞到背著糞簍子出來的王棟樑。

於德順一看,這還了得,你小子是想連這條糞道的生意也搶啊,當即一揮手:“給我打!”

糞夫們二話不說,揮舞著糞勺打過去,可憐王棟樑稀里糊塗就挨了一頓胖揍,倒在地上,大糞澆了一身,木製的糞勺雖然不如鐵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裡積著陳年的老糞,宛如一層裝甲,打在身上也不舒坦。

王棟樑被他們打得嗷嗷直叫,車廠裡的人聽見了,奔出來一看,居然有人打上門來了,一聲大喊:“兄弟們,抄傢伙!”車夫們拿著掃帚鐵鍁木棍,衝出來和糞夫們打作一團。

糞夫和車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來不分伯仲,不過有了陳子錕的參與,勝負基本就是一邊倒的事情了,幾分鐘後,於德順帶來的人馬就全部橫臥街頭了,就連糞王本人都挨了陳子錕一記鞭腿,差點爬不起來。

“來紫光車廠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陳子錕惡狠狠的罵道。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49 PM

第四十七章 師父出馬

於德順到底是京城的糞王,被打得鼻血長流,依舊氣勢洶洶,胡亂抹一把臉上的血,衝薛平順抱拳道:“爺們,領教了,我是於記糞廠的於德順,今天的事兒咱們沒完。”

他是把薛平順當成紫光車廠的老闆了,也難怪,這裡面就數他年紀最大,又是當過巡警的人,大小場面都見過,氣度上那些車夫就不一樣。

薛平順剛要說話,陳子錕站了出來,抱著膀子居高臨下看著於德順道:“橫行鄉里,聚眾鬥毆,還敢威脅良民,你好大的威風。”

一個糞夫跳將起來,鼻子上青筋一條條的,指著陳子錕喝道:“威風怎麼了,你知不知道和誰說話呢,北京城的糞王,於爺!”

陳子錕哈哈大笑:“敢情你們這幫掏糞的都掏出優越感了,還糞王,哈哈哈。”

紫光車廠的車夫們也跟著捧腹大笑起來,雖然都是賣力氣混飯的下層貧民,但車夫們總還有些職業榮譽感,覺得比掏糞的高出一個檔次來,再加上打架佔了上風,自然洋洋得意。

於德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今兒個輕敵了,只帶了三四個弟兄出來,結果讓人一頓胖揍,眼前這個大個子顯然是練家子,自個兒雖然也跟師傅學過三年拳,但在他面前一個回合都過不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抱拳:“未請教?”

  “陳子錕。”

“走!”於德順一揮糞勺,帶人撤了。

糞夫們罵罵咧咧的走了,車夫們哄笑著調侃道:“這就走了,再玩會啊。”

回到糞廠,於德順氣的把心愛的小茶壺都摔碎了,糞夫們更是義憤填膺,準備召集人手大干一場,但是於德順卻阻止了他們。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糞王摩挲著下巴沉吟道,忽然一拍桌子,“請閆大哥來,約他在茶樓碰面。”

閆大哥名叫閆志勇,是於德順的結拜兄弟,北京武行里成名的人物,去年又拜了打遍京師無敵手於占魁為師,幫他操持武館,要論拳腳上的工夫,閆志勇在北京城起碼能排進前五十名去。

一聽到要請閆大哥出馬,糞夫們立刻興奮起來,一個腿快的飛奔著去了,武館距離糞廠不遠,一刻鐘後回報,閆大哥答應幫忙。

糞廠太臭,不是談話的所在,於德順在茶館里約見了閆志勇,簡單把事情敘述了一遍,閆志勇沉吟道:“你說的這個人,叫陳子錕?”

“對,就是這個名字,二十郎當歲的樣子,個頭挺高。”

閆志勇一抱拳:“還有事,回見吧您呢。”

於德順趕緊拉住他:“閆大哥,這是怎麼話說的?”

閆志勇道:“打敗我師父的,就是陳子錕,不是我不幫你,是幫不了,對不住,先走了。”

他這就匆匆離去,丟下一個於德順目瞪口呆,傻傻的坐了一會,茶水都涼了,老於家在京城幹掏糞的行當,到他這一輩有六代人了,莫非就要壞在自己手裡?

這姓陳的絕非是想霸占於記一兩條糞道而已,他的背後肯定有人,不是李逢吉就是孫興貴,這倆孫子惦記於記的糞道可有年頭了,早年為了爭奪糞道也鬧出過人命,難道說消停了幾十年,又要再起烽煙?

於德順想了很多,思忖再三,他還是認為不能讓祖宗的產業敗在自己手裡,既然於占魁都打不過陳子錕,那他只好請一位世外高人出馬了。

事不宜遲,於德順趕緊去果子舖買了二斤茯苓餅桂花糕,提著就去了龍鬚溝南面的某處大雜院,一進院子,大傢伙都點頭哈腰和他打招呼:“於爺,吃了麼。”

於德順很矜持的點點頭,來到一扇門前,輕輕叩門。

“進來。”裡面傳出中氣十足一聲喊。

於德順進了屋門,這是兩間北房,收拾的干乾淨淨,牆邊放著刀槍劍戟等賣藝的傢伙,牆上貼著關公像,飯桌上擺著吃剩下的面餅和大醬,一個面色蠟黃的中年漢子坐在炕上正縫補著衣服。

“夏師傅,歇著呢。”於德順把糕點放到飯桌上,恭恭敬敬的站著。

“是於大爺啊,快請坐。”那中年漢子趕緊下炕招呼,搬椅子,倒茶,忙的不亦樂乎。

於德順客氣道:“夏師傅,咱是自家人,您可千萬別客氣,您要是客氣,我下回不敢來了。”

兩人客套了半天,終於進入正題,於德順道:“不瞞您說,糞廠遇到難題了,有人要搶我們的糞道,此人武藝高強,非夏師傅出面不可。”

夏師傅笑道:“於大爺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一走江湖賣野藥的,哪有什麼真功夫。”

於德順道:“夏師傅,您的工夫我是見識過的,那一手本事沒有幾十年的道行下不來,您放心,我不白讓您出面,三百塊現大洋,趕明就送到您府上。”

夏師傅淡淡的說:“於大爺,承蒙您看得起,可我真沒這個本事,對不住了。”

“咣當”一聲,門開了,一個身材高挑的大姑娘從外面進來,張嘴就說:“爹,為什麼不去,三百塊大洋啊!”

“小青!”夏師傅嚴厲的斥責了一聲,大姑娘一跺腳,扭頭又出去了。

“於大爺,管教不嚴讓您見笑了,這事兒我幹不了,您另請高明吧。”夏師傅一抱拳,言下之意就是送客。

於德順沒辦法,只好告辭出來,剛出了大雜院,就聽見身後有人喊他:“三百塊大洋可是當真的?”

一回頭,原來是夏師傅的女兒,於德順心裡一亮,這事兒有門,於是道:“於某人吐口唾沫砸個坑,句句當真!”

夏小青道:“好,這三百塊錢你明天送過來吧。”

於德順喜道:“夏師傅願意出馬?”

“我替我爹出馬。”夏小青一臉傲然。

於德順遲疑道:“大姑娘……您……”

“怎麼,不相信我的身手?實話告訴你,就連我爹都不是我的對手。”

“這個……好吧。”於德順本來還有些擔心,不過轉念一想,夏大姑娘出馬,那和夏師傅出馬不是一樣的道理麼,閨女要是打贏了,自然皆大歡喜,要是打輸了,當爹的還不得出頭,行,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你的對頭是哪個?”夏小青現在才想起來問。

“就是打敗過京城無敵手於占魁的陳子錕。”於德順答道,他滿以為對方會露出驚詫或者膽怯的表情,哪知道夏小青只是淡淡一笑,摸出幾枚金錢鏢一揚手:“著!”

於德順回頭一看,背後的大柳樹上,七枚邊緣鋒利的金錢鏢入木三分,力道十足,更令人稱奇的是,居然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大姑娘,高手啊!”於德順激動起來,挑起兩手大拇指讚道。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小意思,別忘了那三百大洋。”

於德順號稱糞王,眼力價自然不差,當即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總共有十幾塊大洋,全都捧到夏小青面前:“大姑娘,小小意思,買點頭繩啥的。”

夏小青毫不客氣的接了大洋揣進兜里,約好了時間,衝於德順一抱拳,大步流星的回去了,兜里的銀元叮噹作響。

於德順望著她的颯爽英姿,不禁讚道:“大鼓書裡說的穆桂英,興許就是樣子啊。”

夏小青來到家門口,速度放慢下來,躡手躡腳的推開門,就聽到一聲怒喝:“你幹什麼去了!”

“爹,你都看見了?”夏小青看到父親一臉怒容,頓時明白過來,滿不在乎的一撇嘴:“不就是幫人出頭打架麼,多大事啊,再說那個陳子錕的本事我也見識過,就那麼回事,我自有辦法贏他。”

夏師傅氣的直抖手:“說了多少次你就是不聽,咱家的功夫不能外露,不然有滅頂之災。”

“爹,我心裡有數,不會惹麻煩的,再說咱家裡連隔夜的糧都沒有,您又病著,再不弄點錢,不等仇人來追殺,自己先餓死了。”夏小青瞪著兩隻圓圓的眼睛,毫不客氣的頂撞道。

夏師傅氣歸氣,但不得不承認女兒的話在理,一身的功夫不敢外露,只能靠在天橋耍把式賣萬能膠謀生,最近自己又病了,哪有讓女兒一個大姑娘拋頭露面的道理,上次女兒夜裡出去劫富濟貧倒是弄了不少錢,可在自己的命令下,又把錢偷偷散給了龍鬚溝附近的貧民,家裡依然還是揭不開鍋。

“罷罷罷,你已經答應別人了,爹爹也不能讓你為難,到時候爹爹給你壓陣吧。”

夏小青高興了,風風火火的跑了出去,夏師傅在後面喊:“幹啥去。”

“買米去,米缸都空了。”一眨眼間,聲音已經遠去。

夏小青並沒有去米舖,而是跑到陶然亭附近的一條胡同里,敲響了一戶人家的大門,門房見是她來了,笑呵呵打聲招呼:“夏大姐來了。”

“來了,老師在家麼?”夏小青說著,直入後宅,進了垂花門就看到一個老頭站在庭院中央的金魚缸旁悠閒地撒著魚食。

“杜老師,我來了,明天要跟人比武,你得教我兩招厲害的。”夏小青道。

  杜心武微笑道:“和誰比武?”

“就是那個陳子錕,老師,你不是一直想摸他的底細麼,不如跟我一起去,幫我掠陣。”夏小青一副興高采烈,躍躍欲試的表情。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50 PM

第四十八章 冤家聚頭

夏小青在杜心武那裡討教新招數的時候,於德順也沒閒著,他尋思一個夏大姑娘撐不住場面,還得找幾個厲害角色幫襯一下,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一個人,內城警署的巡​​官馬老五。

幹掏大糞這一行,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於德順和馬老五就是這麼認識的,談不上交情有多深,逢年過節經常走動,好煙好酒伺候著而已,不到萬不得已,於德順還真不想求他,可如今還就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馬老五的爹是開車廠的,四個兄弟都混的不錯,算得上地方一霸,黑的白的都能擺平,更重要的是,聽說馬家和陳子錕有些過節,有了這層原因,那就更應該請他出馬了。

於德順親自拿了請帖,跑去警察署請馬五爺赴宴,別看他平時是人五人六的糞王,可是到了警察署就得跟個孫子似的,見誰都點頭哈腰的,等走廊裡溜溜站了一個多小時,馬老五才召見了他。

一進辦公室,於德順就摘了帽子鞠躬:“給五爺請安。”

馬老五穿著警服坐在辦公桌後面,沒戴警帽,大油頭上擦滿髮蠟,鋥亮無比,桌上擺著三砲台香煙,自己叼了一支,並不點燃,悠悠問道: “這不是糞王麼,有什麼事找我?”

於德順趕緊上前幫馬老五點燃香煙,笑道:“也沒啥大事,好長時間沒和五爺一起聚聚了,想找個機會表表心意,今天晚上正陽樓,位子都訂好了。”

馬老五一聽是正陽樓,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那可是北京城最好的酒樓了,於德順這小子平時吝嗇的很,今天忽然出血請客,肯定是有求於自己。

“好,我晚上一定過去。”馬老五欣然道,又把勤務兵喊進來說:“把晚上那幾個局都給我推了。”

“謝謝五爺,您忙著,我就不打擾了。”於德順又鞠了個躬,轉身出去了,心裡樂滋滋的,馬巡官願意幫忙,這事兒八成就贏定了。

於德順回家換了出客的長袍馬褂,認真用香胰子洗了把臉,把身上的大糞味去的干乾淨淨,這才帶著帳房和兩個得力的兄弟,叫了洋車直奔正陽門飯莊,要了一個雅座包房,點了最貴的菜,最好的酒,又買了幾盒三砲台香煙擺在桌子上,靜候馬五爺大駕。

到了六點鐘,馬五爺果然來了,不但來,還帶了八個手下一起赴宴,這八個人都是他的心腹,號稱八大金剛,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飯莊跑堂的見這麼多巡警老爺來吃飯,自然也是仔細招呼著,不敢絲毫怠慢。

酒過三巡之後,於德順就把陳子錕霸占自家糞道的事情說了出來,馬老五義憤填膺,破口大​​罵陳子錕狼子野心,不講江湖道義,拍了胸脯說這事兒自己管定了。

“多謝五爺仗義出手!”於德順端起酒杯,先乾為敬。

這頓酒喝的天昏地暗,結賬的時候,於德順也不免暗皺眉頭,幸虧未雨綢繆,帶了足夠的錢出來,要不然還得回家取去,那多尷尬啊。

這還不算完,酒後自然是要來點小節目的,五爺的手下表示要去八大胡同耍耍,當即於德順的臉就變色了,八大胡同可不比正陽樓飯莊,吃什麼喝什麼都是明碼標價,那裡就是個無底洞,別看自己頂著糞王的名頭,其實手上真沒幾個錢,八大胡同更沒去過。

馬老五道:“八大胡同好久沒去逛了,老於,一起去吧,我請。”

於德順只好捨命陪君子,叫了幾輛洋車送巡警老爺們去八大胡同,打發糞廠伙計回去睡覺,自己一個人陪著就夠了。

八大胡同是北京煙花之地,遍布青樓妓院,馬老五是常客了,熟門熟路找了一家進去,老鴇都是閱人無數的人精,九個巡警,一個小老闆,誰掏錢再清楚不過了,那還不好煙好茶好煙土可勁的上,花朵一般的姑娘們任由巡警老爺隨便挑。

於德順暗暗叫苦,今天可要大出血了,他一狠心,索性放開了,自己也叫了一個姑娘陪著大家喝酒打牌,一桌四個人,三個巡警對一個糞王,他不輸才叫怪,打了一夜牌下來,硬生生輸了五百多塊錢,輸的白毛汗都下來了,再輸下去就得當褲子了。

見賺的差不多了,馬老五懶洋洋一推手中的牌道:“時候不早了,明天還有事,歇了吧。”

巡警們一人一個姑娘摟著睡覺去了,於德順去櫃上結賬,陪酒陪打牌,一個姑娘是一塊錢,陪夜是兩塊錢,一共十個姑娘,這就是三十塊錢,另有菸酒茶錢和給老鴇龜公的小費,一共是四十塊帶點零頭。

花銷不算多,但糞王的心裡在滴血,他的錢不是坑來的騙來的,是靠糞夫們一勺一勺刮來的,這麼大手大腳的糟踐錢,他還是頭一遭。

不過話又說回來,為了保住糞道,花再多都值得!

回到家裡已經十二點了,媳婦給他打了洗腳水,幫他捏著肩膀,輕聲說:“晚上閆大哥來了,武館的於師父聽說這個事兒了,他老人家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於字,明天會派人過來幫忙。”

於德順心中一喜,於占魁和陳子錕素有梁子,他老人家出馬,勝算又多了幾分,不過頭疼的事也來了,武館那幫人不比馬老五好打發,幾百塊大洋又出去了。

正想著心事,媳婦說話了:“當家的,你調兵遣將的,把動靜鬧得那麼大,怎麼就不先去那邊摸摸底,人家到底是不是要搶咱的生意,按說這拉洋車的和掏糞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啊。”

雖然承認媳婦說的有道理,於德順還是嘴硬道:“婦道人家,你懂什麼。”心裡打定主意,明天到了地方先禮後兵,看看對方到底什麼意思,實在談不攏再動手。

  ……

第二天一大早,夏家父女先到了,夏小青一身藕色練功服,腰帶扎的緊緊地,腳上一雙抓地虎小蠻靴,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利索勁,夏師傅倒是穿了件長袍,看起來不像個賣藝的,倒像個教書先生。

過了一會,武館的人在閆志勇的帶領下也來了,一個個精神抖擻,剃著光頭,十三太保的精悍短打,腰里別著趁手的傢伙,什麼三節棍九節鞭之類的,兩幫人在糞廠門口碰面,於德順上前招呼,問於占魁於師父怎麼沒來。

閆志勇說於師父等會過去,讓咱們先去,於德順心裡明白,於占魁牌大,和五爺一個級別的,要最後才出場,他便帶著武館的師兄弟們和夏家父女去附近的大茶館,一人一碗爛肉麵先吃著,吃飽喝足了,糞廠那邊的精幹伙計也預備好了,一共是三十多口子人,除了夏大姑娘之外,一水的棒小伙子。

在茶館吃飯的時候,還出了點小岔子,武館的一個兄弟調戲了夏大姑娘兩句,當場就被她賞了兩個脆的,要說這小娘們出手真夠狠的,門牙都差點打掉,要不是於德順苦勸,閆志勇彈壓,還沒出師就得先內訌。

一幫人浩浩蕩盪衝紫光車廠來了,此時車廠的伙計們還正在洗漱吃飯,陳子錕厚道,把廂房騰出來給車夫們住宿,一早一晚還管飯,棒子麵窩頭,稀飯辣鹹菜管夠,這兒正吃著呢,一個伙計跑進來大呼小叫:“不好了,那幫掏糞的又來了,還帶著傢伙。”

陳子錕大怒:“昨天的賬還沒給他們算清楚呢,還敢上門找打,弟兄們,抄傢伙!”

昨天那場架打得莫名其妙,王棟樑出門就讓人揍了,然後兩下里互毆了一場,到最後也不知道為啥打起來的,陳子錕一口氣憋到今天,還沒去糞廠找麻煩,倒被他們先找上門來了,豈能善罷甘休。

於德順一幫人氣勢洶洶過來了,把紫光車廠的大門堵得嚴嚴實實,車夫們拿著木棍和他們針鋒相對,不過力量對比懸殊,車廠總共才七輛車,雙班倒才十四個車夫,還有一大半是不住車廠的,就算加上薛平順、陳子錕,也不過十個人,處於一對三的劣勢。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糞廠的伙計們是為了生計而戰,武館的師兄弟們是為了報師父被打敗的一箭之仇而戰,群情激奮之下,哪還顧得上講什麼道理,嗷嗷叫著就往前衝,於德順拉都拉不住。

可是這幫急先鋒們衝的快,敗的也快,剛衝到門口就潮水一般退了下來,然後就看到陳子錕笑吟吟的從大門裡出來,一手拎一把盒子炮,擊鎚殺氣騰騰的大張著,黑洞洞的槍口瞄著眾人。

“一大早的就帶人過來,這是打算拆了紫光車廠啊?”陳子錕好整以暇的問道。

於德順剛要說話,一個武館徒弟嚷道:“有種你別掏槍,咱們拳腳上見個真章。”

陳子錕嗤之以鼻:“憑什麼,你們拿著傢伙打上門來,還要求我不能用槍,這是誰家的規矩?”

  眾人語塞,無言以對。

陳子錕更加囂張,揮舞著兩把盒子炮大馬金刀的站在門口,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忽然破空之聲激響,陳子錕就覺得手中一震,虎口都有些發麻,盒子炮差點脫手。

然後他就看到一個頎長苗條的大姑娘從人群後面走出,沖自己說道:“剛才我手偏一偏,你一對招子就瞎了。”

這位大姑娘,正是用萬能膠把陳子錕粘在石凳子上,又一人力敵三名流氓的那位賣藝女子。

而打中盒子炮的是這位大姑娘發出的暗器,兩枚邊緣鋒利無比的金錢鏢,和在馬家宅子裡出現過的金錢鏢一模一樣。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09:51 PM

第四十九章 南北大俠

人眼熟,鏢更眼熟,再前後聯想一下,陳子錕頓時明白眼前這位大姑娘就是在馬家宅子裡飛鏢搭救自己的那個神秘飛賊,那一袋子大洋也是她送的,說來自己欠她老大一個人情,不過這個當口可不是論交情的時候。

“呵呵,大姑娘,要比劃比劃還是怎麼著?”陳子錕把兩把槍拋給薛平順,捲起了袖子。

“哼哼,正有此意。”夏小青虎視眈眈,兩人四目相接,腳下開始走位,互相尋找著破綻,周圍一片鴉雀無聲。

走了兩圈,還沒動手,有人不耐煩了,喊了一嗓子:“看對眼了,還打不打?”

說話的是閆志勇帶來的師弟,本來他們就心裡不平,覺得於德順不講究,既然勞動了齊天武館的兄弟們,何必再請兩個野路子過來,請了也就算了,還拽的二五八萬,兄弟們和她開句玩笑,動手就打人,打人也就罷了,到了地方她居然還第一個出頭露臉,完全不把齊天武館的人放在眼裡啊。

夏小青一扭頭,厲聲喝道:“叫什麼叫,姑奶奶出手,都睜大招子學著點!”

話音剛落,整個人如同疾風般撲向陳子錕,兩人頓時打作一團,就聽一陣拳腳衣襟之聲,動作快的令人目不暇接,從大門口直打到院子裡,一幫人都跟著進來,沿著牆根站著,騰出一大塊空地讓兩人交手過招。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陳子錕心中暗暗吃驚,這位大姑娘一身功夫當真漂亮,沒​​有十年以上的苦練絕對出不來,不過女人就是女人,靈巧速度有餘,力量還是不足。

夏小青也暗自驚嘆,陳子錕的功夫果然了得,怪不得於占魁敗在他的手下,要不是自己從小跟著爹爹練武,功底紮實,最近又拜了杜心武為師,得高人指點精進許多,要不然還真打不過這小子。

兩人惺惺相惜,拳腳上的力度就減輕了不少,從招招致命變成了切磋武藝,一招一式點到為止,拳來腳往打得花團錦簇,眼花繚亂,在於德順、薛平順這些沒練過武的人眼裡,那真叫一個漂亮,但是在齊天武館這些人眼裡,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都是練武的,誰的眼裡也揉不得沙子,合著這大姑娘是吃裡扒外,跑這兒假打來了,當時就有人看不下去,高喊一聲:“小婊子,你吊漢子呢! ”

這句話罵的有點狠了,夏小青當即停了手,狠狠盯著武館這幫人,“哪個說的,站出來!”

一條大漢抱著膀子橫眉冷目道:“爺爺說的,怎麼著,你咬我啊。”

夏小青手一抬,“啪”的一聲,大漢臉上就挨了一記狠的,滿嘴的血啊,門牙都崩掉了半顆,幸虧這是一枚飛蝗石,要是換了金錢鏢,怕是以後喝水都得從腮幫子漏出來了。

這還了得,都見了血了,齊天武館一幫人張牙舞爪要撲上去,把個於德順急的差點哭出來,這鬧得什麼事啊,正事沒擺平,自己人先打起來了。

“閆大哥,您說句話啊。”他苦苦哀求閆志勇,可閆志勇心裡也窩火,冷著臉子不理他。

正要開打,就聽一聲喝:“都給老子住手!”

大夥兒回頭一看,是師父於占魁到了。

撐腰的來了,徒弟們自然偃旗息鼓,不過依然是劍拔弩張,殺氣騰騰,腰里的九節鞭什麼的都亮了出來。

於占魁掃視一圈,向於德順微微點頭示意,看到自己的愛徒嘴上流血,他心裡就有了計較,淡淡問道:“誰打的?”

  聲音不大,但是充滿霸氣。

夏小青可不怕他,朗聲道:“他嘴欠,本姑娘教訓了一下而已。”

於占魁打量著夏小青,把她當成了陳子錕這邊的人,勃然色變道:“敢打我齊天武館的人,你真夠膽子!”

“齊天武館怎麼了,嘴裡不干淨就要教訓。”夏小青眼皮一翻,沒好氣的說道,顯然不把於占魁放在眼裡。

於占魁今天就是來報一箭之仇的,上次稀里糊塗被陳子錕打敗,回去之後他琢磨了很久,認為敗在輕敵上,輸的憋屈,所以當閆志勇把糞王求助的事情告訴他之後,他當即決定出手相助。

幾天沒見,陳子錕這邊就添了人手,看這姑娘的身手和膽色,應該和陳子錕是一對兒。

“好,你們兩口子一起上吧。”於占魁說罷,一擰身子就衝著夏小青上去了,攻其必守,他這是有策略的,攻擊老婆,當丈夫的自然心慌,心一慌陣腳就亂,陣腳一亂就得輸,所以雖然撲向夏小青,其實防備的還是陳子錕那邊。

可於占魁猜錯了,夏小青根本不是陳子錕的媳婦,她也是來幫於德順助拳的,於情於理,陳子錕都沒有出手相助的道理,所以他紋絲未動,反而抱著膀子饒有興趣的看起了熱鬧。

夏小青卻慌了,雖然她練功多年,但是實戰經驗卻不多,尤其是和高手過招的機會很少,於占魁久經沙場,氣魄奪人,一個大鵬展翅躍過來,當時她就亂了陣腳。

於占魁直取夏小青,忽然自己陣營裡跳出一人來,伸手就把於占魁的拳頭攥住了,這人看起來面帶病容,身板也不甚魁梧,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棉袍子,放到街上根本不顯山露水,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硬是把齊天武館的館主,曾經打遍北京無敵手的於占魁給按住了。

“這人是誰!” 於占魁心中巨震,就算是陳子錕也不能一把攥住自己的拳頭啊,此人武​​藝不淺啊。

“爹。”夏小青脆生生喊了一句。

“於館主,小女無禮,我替她向您賠個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別和她一個丫頭片子一般見識。”夏師傅客客氣氣的說道,但依然攥著於占魁的拳頭,女兒的爹的命根子,調皮歸調皮,可也容不得外人教訓。

於占魁臉上有些掛不住,被陳子錕打敗也被罷了,現在又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漢子製住,還拿這種話擠兌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然發力,千鈞之力排山倒海一般打過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夏師傅面色不改,風輕雲淡。

  邪行了!齊天武館的徒弟們一個個眼睛瞪得溜圓,今天是來找陳子錕的晦氣的,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不對,是兩個程咬金來,於德順這小子到底唱的哪一出,合著誠心和我們過不去還是咋滴?

兩人較勁,誰也插不上手,慢慢的,於占魁頭上升起一層霧氣,夏師傅額頭上也出現一層細密的汗珠,夏小青知道爹爹患病尚未痊癒,一顆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於占魁能感覺到,對方氣力漸漸不支了,他不由得獰笑了一下,內勁源源不斷的施加過去,今兒個必須把麵子找回來,不把這漢子打死起碼也得打殘嘍。

夏師傅撐不住了,無奈騎虎難下,忽然一人飄然而至,在兩人手腕上輕彈一下,於占魁和夏師傅纏在一起的四隻手頓時分開了。

“給老朽一個面子,別打了。”來的是一個乾瘦的老頭,貌不驚人,口氣不小。

於占魁心中暗驚,怎麼高手一個接一個出啊,當年自己打遍北京城的時候,這些人​​怎麼都不露面。

“你丫挺的誰啊!”一個武館弟子不知好歹的喝道。

老頭剛要說話,外面一陣嘈雜,馬老五帶著一隊巡警及時殺到了,老馬家和陳子錕的仇可深著呢,一直想找個機會雪恨,可巧遇上糞王這檔子事兒,正好用來辦紫光車廠,直接治他們一個聚眾鬥毆的罪名,把車夫全拘了,讓你喝西北風去,功夫好有蛋用!

巡警們耀武揚威,拿警棍指著現場所有人,嘴裡吆喝著:“都站好,別亂動。”

馬巡官一身製服筆挺,腰里掛著盒子炮,神氣活現來到現場,左右看了看,厲聲喝道:“聚眾械鬥,成何體統,全給我帶走!”

於占魁不吱聲,他知道馬老五不是沖自己來的,就算把武館弟子抓了去也是做個樣子,前腳抓後腳就放,不過紫光車廠這些伙計就沒這麼幸運了,肯定要拘押個十天半月的,最後弄到車廠倒閉,馬家才能小出一口惡氣。

巡警們正要抓人,那個乾瘦老頭說話了:“這位巡官,我們在這兒以武會友,你憑什麼抓人,難道吳炳湘就是這麼教你們做事的?”

馬老五一愣,這誰啊,張口就提警察總監的名字,不簡單啊。

“您是哪位?”馬老五說話小心翼翼的,北京城藏龍臥虎,指不定就碰上個惹不起的主兒。

  “我叫杜心武。”老頭說。

全場人都變了臉色,杜心武,南北大俠!

馬老五臉色變得最快,立刻笑語盈盈,春風拂面:“杜大俠,卑職不知道是您老人家駕到,對不住,您包涵,打擾,打擾,弟兄們,撤!”

巡警們呼啦一下全走了,馬巡官點頭哈腰倒退著出去,要知道杜心武可不是一般練武的人,他不但武功高強,還是革命先驅,當過孫中山、宋教仁的保鏢,在南京臨時政府、北洋政府都擔任過職務,如今雖然已經退出政壇,但威名遠在,就算是警察總監吳炳湘到了,也得客客氣氣喊一聲杜先生。

於占魁也恍然大悟,怪不得這麼厲害,原來是杜心武到了,他雖然囂張跋扈,但也不是目空一切之人,知道自己不管是江湖輩分還是武功,都比南北大俠差了一大截,既然對方連杜心武都請來了,這場架也沒啥好打的了。

“杜大俠,久仰了,改日再來拜會,告辭。”於占魁一拱手,帶著齊天武館的人也撤了。

院子裡只剩下紫光車廠的車夫們和糞廠的伙計們,以及杜心武和夏家父女,一幫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陳子錕問道:“糞王,還打不打?”

打個毛啊,夏家父女臨陣倒戈,又來了個杜心武,把於占魁和馬巡官都給嚇走了,於德順是有苦說不出,哭喪著臉說:“各位爺們,叨擾了,回見。”

  一幫糞夫灰溜溜的走了。

一場風波結束,車夫們也各自拉著洋車幹活去了,院子裡恢復了平靜。

陳子錕拱手道:“咱們是不大不相識,都進來坐吧,杜大俠,上次您來拜會,我還沒來得及回拜,真是對不住了。”

杜心武笑道:“無妨,咱們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陳子錕納悶了。

“十年前你我有過一面之緣。”杜心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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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你掏與不掏,糞就在那裡

杜心武此言一出,陳子錕就覺得呼吸急促了起來,終於有一個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出現了,他趕緊道:“怠慢各位了,咱們屋裡說話,杜大俠,請,還有這位大叔和這位……女俠,請。”

一聲女俠把夏小青喊得半邊骨頭都酥了,渾身上下輕飄飄的,剛要邁步,夏師傅說話了:“今日之事多有冒犯,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

說完一拱手就要走,見女兒賴著不挪窩,夏師傅沉下臉道:“小青!”

父命難違,夏小青只好撅起了嘴,求助的目光看向杜心武。

薛平順雖然不是武行中人,但好歹是紫光車廠的掌櫃,人情世故比陳子錕練達多了,他打圓場道:“不打不相識,都是自家人,客氣啥,大老遠的來了,進來喝杯茶的交情都沒有麼。”

杜心武也笑道:“請留步,正好我有件事和夏師傅說,不如借小陳的地方談了。”

南北大俠發話了,夏師傅不好拒絕,只好點頭答應:“請。”

幾個人往正房裡走,陳子錕故意落在後面,悄悄問道:“你叫夏小青啊?”

“怎麼,你有意見?”夏小青一瞪他。

“沒有沒有,這名字怪好聽的。”陳子錕嬉皮笑臉的說。

到了屋裡,分賓主落座,王大媽端上茶水,一番寒暄之後,杜心武先對夏師傅說:“老夏,我想收你女兒為徒,你意下如何?”

夏師傅當場就呆了,愣了片刻之後搖頭道:“謝謝杜大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爹!”夏小青急的直跺腳。

莫說她了,別人也都跟著著急,杜心武是什麼人啊,海內聞名的南北大俠,一等一的國術高手,又是革命先驅,據說他老人家可不輕易收徒弟,一般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夏師傅竟然一口拒絕了,他要是個不懂武術的鄉村匹夫也就罷了,可他分明也是個高手,如此這般,大家就看不明白了。

被拒絕了,杜心武倒也不生氣,淡淡一笑揭過此事,對陳子錕道:“十年前我見過你,那時候你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被大人帶著去找我拜師,你還有印象麼?”

陳子錕搖頭道:“不瞞杜大俠說,我腦子受過傷,以前的事情記不起來了,我還想請杜大俠仔細說說,當時我是被誰領去的,是我的父母麼?地點又是在何處?”

杜心武道:“原來如此,事情是這樣的,光復會的陶成章帶著幾個人到我日本東京的寓所拜訪,同行的有一個男孩,眉眼和你相似,名字不曉得,想必就是你了,當時陶成章請我教授你武功,我因為另有要事情就婉拒了。”

“然後呢?”陳子錕一臉的迫切。

杜心武一攤手:“沒有然後了。”

“那……陶成章現在哪裡?”陳子錕繼續追問。

“七年前,在上海遇刺身亡了。”

  一陣沉默。

良久,陳子錕終於說道:“杜大俠,十年前你沒有收我為徒,大概不是因為另有要事吧。”

杜心武笑道:“不錯,那隻是一個託辭,當時光復會和我們同盟會關係不睦,再加上我當時覺得你根基不是很好,就沒收你為徒,不過現在看來,是我看走眼了,你確實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陳子錕道:“謝謝杜大俠誇讚,我是野路子出身,瞎練的。”

杜心武道:“你也不是瞎練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陶成章他們帶你尋遍天下名師,你的功夫里匯集了少林童子功、寶芝林黃家的腿法,還有精武門的迷蹤拳,或許你還有其他功夫在身,這些不同門派的武功被你融會貫通,隨心而發,近十年來,我一直在留意學武的苗子,呵呵,終於被我發現了兩個。”

陳子錕和夏小青對視了一眼,表情怪異,合著杜大俠收徒弟收上癮了啊,剛被拒絕了一個,又要收第二個。

“杜大俠,我想請問,您收徒的目的是什麼?”陳子錕問道。

“你問的很好,我收徒弟,是為了發揚國術,發揚國術,是為了振興中華,使我國民強身健體,體魄強了,國家也就強了。”杜心武說的慷慨激昂,陳子錕卻並未響應,只是搖頭:“我不願拜您為師。”

這回更是所有人都大跌眼鏡,就連夏師傅都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仔細端詳了陳子錕兩眼,這小子真是看不透啊。

陳子錕從后腰上拽出兩把沉甸甸的盒子炮拍在桌子上說:“如果杜大俠是抱著這個目的收徒的話,恕難從命,因為我們理念不同,現在不是冷兵器時代了,而是二十世紀,機關槍巡洋艦的時代,武功再好,也擋不住這個,國術只能強壯身體,不能充實頭腦,強國最終還是要靠教育,靠科技。”

杜心武完全沒有料到對方能說出這麼一番大道理來,但他又不得不為之嘆服,思索一陣後,他起身呵呵笑道:“雖然有失偏頗,但也頗有見地,這樣的年輕人不多見了,好吧,我也不強求收你為徒,這是我的地址,有空來咱們爺倆切磋兩下,你看如何?”

陳子錕抱拳鞠躬:“敢不從命。”

杜心武起身告辭,薛平順和陳子錕挽留不下,送他出門,夏師傅父女倆也趁機告辭,陳子錕道:“夏大叔,你們家的萬能膠挺好使的,還有麼,我想買幾百瓶修補車胎用。”

夏師傅狐疑的看了看女兒,夏小青低頭不語,當爹的明白是女兒背著自己上街賣過萬能膠,便道:“實在慚愧,這東西是家裡祖傳秘方,用一種蟲膠熬製而成,數量有限,怕是不夠您用的。”

話說的客氣,其實心裡卻在暗罵,自家獨門配置的萬能膠那是用來粘高檔瓷器玉器的,你小子買來修補車胎,當真是暴殄天物啊。

“這樣啊,那就可惜了。”陳子錕一臉的惋惜,夏小青卻暗暗啐了一口:“呸,想和本姑娘套近乎,也不找點靠譜的理由。”

夏家父女倆也告辭走了,紫光車廠恢復了平靜,薛平順道:“大錕子,真沒看出來你懂得那麼多,有空多教教寶慶他們幾個,咱中國就缺你這樣明理的人啊。”

陳子錕道:“其實我啥也不懂,這些話都是在北大聽他們說的,我鸚鵡學舌而已。”

薛平順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換了話題道:“今天這個事兒,我尋思著有點不對勁啊,我們兩家往日無怨近日的仇也不深,糞廠的人犯不上動這麼大陣仗來,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

陳子錕道:“可能他們覺得我要搶掏糞的買賣吧,所以才大動干戈,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

“這就是了,驚動了齊天武館,還有警察署的人,看來糞廠花了大力氣,這個誤會要是再鬧下去,咱們倆家都沒有好,這樣吧,我托熟人遞話過去,問問那邊到底什麼意思。”

“行,薛大叔,就按您的意思辦。”

  ……

紫光車廠這邊在反思,糞廠裡同樣也在反思,於德順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想了一遍,覺得自己這件事做的太莽撞了,沒有溝通就大動干戈,打上門去,結果一敗塗地,花了錢,丟了人,一點好處沒落下。

正打算托個朋友過去打探一下對方的意圖,馬老五馬巡官登門了,一身的警服,身後跟著兩個勤務兵,進門把帽子甩在桌子上,罵罵咧咧道:“姓陳這小子還真是通了天了,我就不信鬥不過他,老於,我有一個辦法,絕對能搞死他。”

於德順賠著笑臉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五爺,我尋思著……”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老於啊,不是我說你,糞王就要拿出糞王的霸氣來,丫挺的不是想搶你的糞道麼,讓他搶,把那一條街的生意都讓給他,看他怎麼收場。”

馬老五的意思,於德順很清楚,掏糞看起來簡單,其實是個一條龍產業,掏糞,運輸,晾曬,出售,各個環節緊密相扣,只霸占糞道,而沒有自己的糞夫,糞廠,以及銷售肥料的渠道和下家,那糞道就是個累贅,幾天下來積攢千斤糞便,難道往家裡堆不成。

其實馬老五還有一層意思沒說,那就是藉著住戶的不滿來打壓陳子錕,你丫不是請杜心武來助陣麼,杜心武再厲害,也抗不住萬人唾罵,一條街半個月不掏糞,誰也受不了,到時候幾百上千口人湧到紫光車廠去罵,誰能受得了。

於德順考慮了一會,說:“這主意好是好,我就怕老李和老孫那邊拆台。”

馬老五拍了胸脯說:“包在我身上,誰要敢幫姓陳的出貨,我和他沒完,街坊上的人要是問起來,你們就說是紫光車廠的人不讓你們去掏糞了,鬧大之後報官處置,少不了拘他幾個人。”

有了這句話,於德順才放下心來,既然馬巡官願意幫忙,自己不妨一試,反正掏糞的活兒不比其他,你掏與不掏,糞都在那兒,既不能長腿跑了,又不會變成別的東西,所以他根本不著急。

“成,那就按馬巡官的意思辦,真謝謝您了。”於德順一臉的感激,其實他心裡有數,馬老五不過是想藉著這件事報私仇而已,根本不是為自己著想。

“呵呵,應該的,咱哥倆誰跟誰啊,你忙著,我回去了。”馬巡官嘴上說的漂亮,卻沒有挪窩的意思,於德順頓時明白過來,這是要錢呢,昨天妓院賭桌上輸掉的五百塊錢還沒給人家呢。

“五爺,最近手頭不寬裕,您容我幾天,一准給您送府上去。”於德順點頭哈腰道,他也不傻,事情沒辦成,哪有錢嘩嘩往外花的道理。

馬老五也不和他計較,打個哈哈,起身走了。

傍晚時分,一個相熟的街坊來找於德順,婉轉的告訴他,紫光車廠並沒有搶生意的意思,一切都是誤會。

於德順冷冷的說:“沒有這個意思,那打我的人,砸我的糞車,是什麼意思,送客。”

街坊搖頭嘆氣的走了,於德順的媳婦出來說:“當家的,好不容易有個和解的機會,你咋一點餘地都不留。”

於德順說:“婦道人家,你懂什麼,我要是不找回這個面子,以後哪還有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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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街坊回到紫光車廠,把事情一說,陳子錕當場就怒了:“這個於德順,給臉不要臉!”

薛平順卻發起愁來:“軟的硬的咱都不怕,就怕他撂糞勺不干啊,半個月下來,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街坊也說:“是啊,街頭的公茅房這些天沒人打掃,糞便堆積如山,茅房裡都沒有下腳的地方了。”

陳子錕道:“不過就是一點小誤會而已,本來我也不想鬧大,姓於的不想罷手,我只好奉陪,也請街坊父老做個見證,這事兒可不賴我。”

那街坊有五十來歲了,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對糞閥的作派早有不滿,聽陳子錕這樣一說,便道:“那是自然,不過沒人掏糞終究不是事兒,老薛,不如我們街坊聯名上書巡警署,讓他們派員出面管一管。”

薛平順嘆口氣道:“我乾了十幾年巡警,這事兒還不清楚麼,根本就沒人願意管這一攤子事,再說於德順和馬巡官有來往,聯名上書啥的根本沒用。”

街坊也跟著嘆氣搖頭:“真是世風日下啊,光緒年間,這些掏糞的知道飲水思源,不但不收月錢,逢年過節還拿來家鄉的土特產饋贈鄉里,現在民國了,卻越變越差,收了月錢還不干活,隔三差五就討酒錢,下雪下雨刮風就歇工,街坊住戶稍有不滿,要么故意搞得你家裡糞水四溢,要么怠工不干,這哪是掏糞的啊,分明是一幫爺爺。”

聽了這話,陳子錕不禁義憤填膺,一拍桌子道:“反了他們了,不好好乾活,以後就乾脆別乾了,不就是掏大糞麼,還以為能拿我一把,做夢。”

薛平順一驚:“大錕子,你不是要改行吧?”

陳子錕笑道:“隔行如隔山,我當然不是要改行,只不過我有辦法治他而已。”

送走了街坊,薛平順又問他:“到底有什麼好辦法?”

陳子錕神秘的一笑,說:“叫王棟樑來。”

王棟樑是京郊長辛店的農民,家裡沒啥人了,光棍漢一個,晚上就住在紫光車廠,他為人老實巴交,勤快肯幹,沒事的時候就掃地擦車,薛平順看他憨厚樸實,一些零碎採買活兒都交給他幹,他除了拉車之外,還是車廠的碎催。

聽說大老闆召喚,王棟樑趕緊屁顛屁顛的來了,陳子錕招呼他坐下,聊了一些家常,了解了長辛店農民的生活狀態,王棟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鄉下無地農民的苦楚都詳細的描述出來。

“棟樑,如果我想招幾個人來掏糞,管吃管住但是不發錢,掏出來的糞讓他們自己賣,你覺得行麼?”陳子錕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棟樑考慮再三,才說:“我覺得靠譜,窮苦人能在城裡找和不靠天吃飯的營生,那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事。”

陳子錕一拍大腿:“就這麼定了,你回鄉下去招人,不用多,五六個就行,姦懶讒滑的不要,要忠厚老實、身體健康的。”

  “啥時候辦?”

  “現在就去。”

打發王棟樑回長辛店招兵買馬,陳子錕又讓薛平順去定做掏糞的工具,長柄糞勺,掃帚,荊條編的糞筐,這些都是雜貨攤子上常見的東西,價格便宜的很,不過陳子錕覺得這種糞筐沒有蓋子,運輸途中很容易撒漏污染街道,決定改裝一下,請木匠打造蓋子,再弄幾塊雨布墊著,這樣糞水就不會溢出了。

拉糞的大車他也安排好了,雇了兩輛騾車,木板箍著鐵皮的車廂,上面有蓋子插銷,即使翻車了都可以保證不會撒漏。

過了一天,王棟樑帶著十二個漢子從鄉下回來了,院子裡呼啦啦站了十幾個皮膚黝黑,面目樸實的莊稼漢,眼巴巴的看著陳子錕和薛平順。

王棟樑不好意思的說:“我一說招工,他們就都來了,老闆,你看著挑吧,不好的就打發回去。”

陳子錕道:“既然來了還回去幹啥,讓伙房開火,燉豬頭肉,給兄弟們接風!”

一個小時後,莊稼漢們就都拘謹的坐在飯桌旁了,桌上擺著白面饅頭、油光光的豬頭肉,在鄉下一年到頭也吃不上這麼好的飯啊,大夥兒饞蟲都快從喉嚨裡鑽出來了,可是老闆不發話,就都端著架子,吞著口水等待著。

“兄弟們,我也是種地的出身,啥也不說了,吃好喝好!”陳子錕一聲令下,十二個漢子風捲殘雲一般吃了起來,滿屋子都是咂嘴的聲音,不知道的從門口過,興許會以為裡面養了一群豬。

陳子錕把王棟樑叫過來說:“吃完飯帶他們去估衣鋪,一人弄一身衣服穿,不用多新,但是要乾淨,顏色要統一,然後帶去華清池洗澡,聽明白麼。”

“老闆,您真是好人啊。”王棟樑感動的眼淚嘩嘩的。

陳子錕微笑著拍拍王棟樑的肩膀:“跟我幹,好日子長著呢。”

新來的伙計們吃飽喝足,換了新衣服洗了澡,回到紫光車廠的時候已經天擦黑了,薛平順招呼他們住下,卻不安排活兒,搞得大傢伙心裡都有些不安。

到了第二天,依然好吃好喝伺候著這幫人,大家就更心焦了,都去問王棟樑:“老闆啥意思啊,天天白吃白喝,俺們心裡過意不去啊。”

王棟樑跑去問陳子錕,陳子錕卻只是一笑:“沒事,先歇著。”

幾天時間過去了,各方面都很能沉得住氣,可是石駙馬大街一帶的住戶們可撐不住了,街頭巷尾的公茅房裡都堆滿了,別說蹲下方便了,就連門都進不去,沒辦法只好就地解決,幾天下來,胡同里就臭氣熏天,不成個樣子,大戶人家也好不到哪裡去,茅房里溝滿壁平,幸虧現在還不到夏天,如若不然,蚊蠅滋生更是可怖。

住戶們熬不下去,委託街坊中德高望重之人,一方面去市政公署反映情況,一方面​​湊了些錢來於記糞廠,苦苦哀求於德順開工。

於德順得瑟了,坐在藤椅上,捧著新買的紫砂壺滋溜滋溜的喝茶,兩眼望天,搖頭嘆氣道:“不是我不願意開工,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啊,有人連南北大俠都請來了,非要霸占我的糞道,我沒辦法,只好讓賢。”

街坊們平日里受糞閥的窩囊氣已經不少了,此時看到於德順這副嘴臉更加惱怒,不過想到滿大街的糞水橫流,只能忍氣吞聲,強作笑顏:“於爺,您說笑呢,我們都問過了,車廠那幫小伙子,真沒想搶您的生意,都是誤會。”

“誤會也不行。”於德順重重把茶壺王桌上一放,旋即又想到馬巡官的叮囑,裝模作樣道:“又髒又累我圖個啥,不就是混碗飯吃麼,老少爺們這麼看得起我,我再矯情也不合適,這樣吧,你們要是覺得看不過眼了,不妨去警察署告姓陳的,只要是他進去了,我立馬派人開工。”

街坊們面面相覷,都覺得為難,這是什麼事啊,人家車廠開的好好的,不擾民不滋事,我們去告他,沒這個道理啊。

話說不通,街坊們只好回來,另一路去市政公署的人也回來了,說順天府沒有章程管掏糞這種小事,還是請街坊裡正自行解決為宜。

石駙馬大街位於宣武門內,住戶都是老北京,雖然以平頭百姓居多,但也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幾天下來,街上屎尿橫流,身為賢達士紳,焉有不管之理,可是區區一個掏糞的,你還真沒招對付他,人家就是不願意幹,你還能把他關進監獄不成,法律上也沒有這一條啊。

沒辦法,只好去找紫光車廠,好言好語相勸,希望說和兩家。

薛平順出面對這些人說:“因為我們的緣故,給街坊鄰居們添了麻煩,是我們的不對,我給大傢伙鞠躬賠禮,我們紫光車廠個頂個都是爺們,絕不連累大家,此事絕對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他話說的誠懇,比起於德順來簡直天壤之別,街坊們心裡都跟明鏡似的,這事兒怨不得人家,只好唉聲嘆氣的去了。

  ……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於德順得意洋洋,對他媳婦說:“看見沒有,對這幫人就得這麼治。”

媳婦卻說:“當家的,小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於德順道:“有五爺撐腰,我怕個球,五爺都安排好了,你就等著瞧好吧。”

正當石駙馬大街附近的住戶們一籌莫展之際,一隊面目嶄新的掏糞工出現在大家的視野中,和以往的糞夫截然不同的是,他們穿的都是統一的黑布棉袍,胸前綴了塊藍布,上繡倆字“保潔”,頭上戴氈帽,臉上捂棉紗口罩,統一的糞勺和糞簍子,令人耳目一新。

這些掏糞工幹活特別賣力,不怕髒不怕累,一撥人專掏胡同里的官茅房,一撥人去住戶家裡掏糞,以往糞夫幹活,吃拿卡要,稍有不順他們的意,就故意灑落糞尿,把人家裡弄得污穢不堪,可這幫新來的不光手腳麻利,掏完了糞坑撒石灰,噴灑藥水,據說是外國人診所裡用的消毒藥水,能殺滅病菌呢。

  最稀奇的是,他們居然不收錢。

  不收錢啊不收錢!所有街坊都傻了,一打聽,原來這夥人是紫光車廠雇來的。大夥兒這才明白過來,一個個挑起大拇指:“仗義!講究!厚道!”

不到一上午的光景,被於德順拋棄的這幾條糞道就被打掃的一干二淨,等糞廠的人聽說消息趕過來的時候,胡同所有官茅房都掏空了,連帶街頭巷尾的邊角旮旯也打掃的一干二淨,到處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

  這回輪到於德順傻眼了。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10:03 PM

第五十二章 前國務總理

陳子錕這一手太歹毒了,他從長辛店找來這十二個漢子,都是憨厚樸實的莊稼人,天天拿白面饅頭豬頭肉好吃好喝伺候著,吃飽喝足還給新衣服穿,帶著逛北京城,三天下來,漢子們都感動的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

要說這掏糞,其實真沒啥技術性可言,不過是北京城的爺們嫌埋汰,才讓一些河北、山東籍的逃荒難民把糞業給壟斷了,而長辛店這十二個好漢,都是正經莊戶人出身,和糞便肥料打交道慣了的,城里人覺得臟,在他們眼中,那卻是上好的農家肥。

大錕子一聲令下,王棟樑就帶著十二個兄弟挎著糞簍子,拎著糞勺,精神百倍的奔赴戰場,三天的養精蓄銳,漢子們早憋著一股狠勁了,見著大糞跟見著寶貝似的,嗷嗷的撲上去可勁的摟,生怕漏掉一星半點。

他們這股熱情的工作態度,讓石駙馬大街的住戶們感動的眼淚汪汪的,群眾們奔走相告,光緒爺年間的掏糞隊伍又回來了。

有些年長的老爺子,老太太,從家裡拿了茶壺茶碗出來,招呼糞夫們喝茶休息,漢子們只是憨厚的搖搖頭:“不渴,不累。”然後接著猛掏,大爺大媽們嘖嘖稱讚,拿出銅子兒來犒賞,漢子們勃然色變:“爺們,您這是罵我呢!”堅決不要。

人比人,氣死人,有這批活雷鋒一樣的掏糞工,就顯出於德順他們簡直不是人了,耍滑偷懶,吃拿卡要,盡幹噁心人的事兒,說到他們,老少爺們都是破口大罵,恨不得今後再也不和這幫人打交道。

就是這個當口上,於德順帶著人匆匆趕來,他最大的仰仗就是壟斷了糞便的運輸和銷售渠道,其實這個所謂的壟斷極其脆弱,只要肯下工夫,瞬間就能打破,陳子錕就是這樣做的,並且做的很成功。

不光於德順傻眼了,於記糞廠的伙計們全都跟著傻眼,不得不承認,人家的活兒乾的漂亮,地道,讓人無話可說。

於德順心裡這個懊悔啊,早知道就不賣味了,街坊們來求自己的時候就坡下驢多好,搞到現在這個局面,糞道是徹底丟了,都沒地方說理。

他不甘心失敗,要知道宣武門內人口密集,產量很高,這附近幾條胡同,一年下來可賺不少錢呢,人一慌心就亂,更何況於德順本來就是個二流子惡霸,論膽識,論手段,都不入流,眼見白花花的大洋就要付之東流,他立馬急了,帶著手下蹭蹭蹭上前擋住了糞車的去路,二話不說從路邊抓了一塊磚頭照自己腦袋“啪” 的一聲就砸下去,當場血流滿面,人就躺在車輪下了。

合著這是耍無賴了,長辛店的質樸農民哪見過這個,頓時慌了手腳,於記的糞夫們得理不饒人,高聲喝罵,他們本來也是本份農民,在城裡掏了幾年糞,漸漸沾染上好逸惡勞的二流子習性,掏糞不行,伶牙俐齒耍青皮無賴倒是一個比一個強。

再樸實的農民也不是泥捏的,一來二去兩邊就動起了手,都是沒練過武的粗笨苦力,胡亂扭打在一處,熱鬧是熱鬧了,一點可看性都沒有。

這回巡警們來的倒挺及時,一聲淒厲的警笛,幾十個巡警從天而降,把所有人都拘起來押往警署。

塵埃落定,現場只剩下兩輛糞車和一地的糞勺,拉車的騾子打著響鼻,安靜的站著。

在城里拉過洋車的王棟樑相對機靈點,見到巡警出現溜進了一旁的小胡同,等巡警們走了才逃回紫光車廠,向陳子錕報告:“老闆,大事不好了,兄弟們都被巡警抓去了。”

陳子錕正坐在太師椅上看《中國文學史》,風輕雲淡,處變不驚,放下書本說:“急什麼,天又沒塌下來。”

薛平順道:“這幫巡警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這是拉偏架呢,唉,官字兩個口,這回咱們算是落到圈套裡去了。”

陳子錕笑道:“薛大叔,您怎麼也跟著急,咱們不用急,有人比咱們還急。”

  ……

果不其然,石駙馬大街一帶的街坊們急眼了,都是活了半輩子的人,誰還看不懂其中的貓膩啊,肯定是於德順和警察署狼狽為奸,合夥坑人。

他們對付不了於德順,那是不想放下身架和掏糞的一般見識,但是警察署可就不一樣了,他們有的是招,一群街坊呼啦啦全湧到石駙馬大街西頭的一所大宅子前,這裡可不一般,當年是前清的克勤郡王府,現在是前國務總理熊希齡的府邸。

這場風波中,熊府也是深受其害,府里三個茅房堆得滿谷滿坑,剛才來了幾個勤快的糞夫給打掃的干乾淨淨,臨走還撒了石灰噴了消毒水,給小費也不要,甚至連口水都不喝,這會兒,管家正給熊希齡熊老先生匯報呢。

聽到門房報告說一群街坊來拜,熊老先生不敢怠慢,親自接見,能登門拜訪的也都是公務員、教師、醫生之類的社會賢達,賓主雙方落座寒暄,然後就提到了最近的衛生問題,希望熊老能出來主持公道。

熊希齡聽了,思忖片刻道:“來人啊,拿我的帖子去警察署,讓他們署長來給我匯報,到底怎麼辦的案子。”

又對街坊們說:“諸位放心,關於北京市政衛生問題,我早有考量,糞閥壟斷行業,污穢淋漓過市,以及怠工敲詐等弊端,嚴重影響民生,改革已迫在眉睫,這次定然給大家,給北京市民一個交代。”

  眾人這才散了。

送走了街坊,熊希齡又對管家說:“今天來的這波糞夫幹的不錯,他們的東家是誰。”

管家道:“聽說是附近一家車廠的老闆,年輕有為,白手起家,今年還不到二十歲。”

熊希齡頗感興趣:“哦,我倒想會會他。”

  ……

紫光車廠,大門敞開著,薛平順坐在門內抽著煙袋,王大媽坐在對面陽光下縫補著衣服,忽見外面進來一人,衣著得體,舉止大方,客客氣氣問道:“請問是陳子錕陳老闆府上麼?”

  “您是?”薛平順起身問道。

“我是熊公館的管家熊貴,我們老爺想請陳老闆過府一敘。”來人掏出一張帖子遞過來,薛平順接過一看,差點沒坐地上。

堂堂前國務總理熊希齡老先生竟然遞帖子來請大錕子!

“在在在,快請進。”薛平順忙不迭的招呼著。

熊管家笑笑:“我就不進去了,您代為轉交即可。”

“成。”薛平順客客氣氣送走了熊管家,飛也似的跑進了正房,手舉著帖子喊道:“大錕子,你猜誰來請你了。”

陳子錕笑道:“我猜應該是咱們的鄰居,克勤郡王府的熊希齡老先生。”

薛平順大驚:“大錕子,你未卜先知啊。”

“呵呵,石駙馬大街左近胡同的住家裡,唯有熊老最有威望,再加上薛大叔您如此激動,我要是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

“也是啊,大錕子你真是料事如神,熊老出面,這事兒肯定圓滿,那啥,你別坐著了,趕緊換衣服過去吧,熊總理在府上侯著你呢。”

薛平順一通猛催,陳子錕卻四平八穩:“急啥啊,又不是我求著見他。”

話雖這樣說,也還是換了出客的衣服,來到熊宅,到底是以前的王府,五開間的大門臉,那叫一個氣派,相府門前七品官,連門房都趾高氣揚的,不拿正眼瞧人。

陳子錕大步上前,遞上名帖,順手賞了一塊大洋,門房笑的臉像菊花,飛也似的進去通報,不大工夫出來了,“陳老闆您裡邊請。”領著陳子錕進了門。

侯門深似海這句話一點也不假,熊府只是個前清郡王府,就大的讓人眼花繚亂了,門房帶著陳子錕進了好幾道門,轉了好幾個彎,才來到熊老爺會客的小客廳。

剛進院子,迎面看到一個高階警官走過來,正是和陳子錕在馬宅打過交道的李定邦警正,警正是警銜,他的職務是內城警察署的署長,今天手下逮了一幫尋釁滋事打架鬥毆的糞夫,本來只是一樁不起眼的小事,沒成想驚動了熊老,把李定邦叫來好一頓呵斥。

李定邦這個氣啊,熊希齡雖然已經卸任,好歹也是當過一任國務總理的,論身份論地位,都比自己這個警察署長高多了,所以他只能乖乖低頭挨訓,心裡打定主意,回去加倍罵馬老五一頓,都是這小子,辦事不長眼,為了個糞頭兒得罪了熊老爺。

沒想到在熊府遇到了老對頭陳子錕,李定邦頓時想到這事兒肯定和姓陳的脫不開干係,心裡更加憤恨,表面上卻客客氣氣,還打了聲招呼:“陳老闆,您也來了,我還有事,咱們回見。”

陳子錕也客氣道:“李警正,有日子沒見了,咱哥倆得空好好喝一杯。”

兩人假惺惺的互相打過招呼,陳子錕進了小客廳,熊希齡五十歲上下,一身長袍大褂,頭髮花白,笑容可掬,毫無架子,招呼陳子錕坐下,讓傭人上茶,寒暄之後說道:“有件事我很納悶,不知道小陳老闆可否解惑答疑。”

  “請講?”

“你一個開車廠的,為何會介入京城糞業?”

陳子錕笑了,侃侃而談道:“我並不打算介入糞業,只是做了自己分內的事情罷了。”

  “哦?此話怎講。”

“古人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如果我輩民國青年,連自己家裡,胡同里的衛生都不能解決,連區區一群粗蠢糞夫都奈何不得,又怎麼能奮發圖強,揚我五千年之中華國威於世界呢。”

“說得好!”熊希齡擊掌讚道,他本來以為對方只是個有點生意經和正義感的年輕商人而已,沒想到居然是一個頗有思想的知識青年,頓時讓他大有撿到寶的感覺。

“小伙子,你師從何人?”熊希齡問道。

“晚生國文師從劉師培先生,英文師從辜鴻銘先生。”陳子錕從容答道。

熊希齡肅然起敬:“原來是這二位國學大師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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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譚嗣同轉世?

陳子錕心裡這個美啊,這倆老師真沒白認,不管是洋人還是名流,聽到二位教授的大名立刻改變態度,看來以後還得好好巴結兩位老師才是。

既然對方是名師高足,熊希齡自然不能像對待人力車廠老闆那樣隨意了,一番談論之後,他發現陳子錕談吐不俗,不過隱隱有些草莽之氣,而且此前並未聽說他是北大學生,於是便問起個中緣由。

陳子錕坦誠相告,說自己不過是一介人力車夫,只因機緣巧合才拜兩位教授為師,熊希齡聽了不禁更加欣賞這個年輕人了。

“子錕啊,依你之見,糞業應該如何改革才是?”熊希齡道。

“很簡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要整頓改革,就要製定規則,讓法規來保護住戶,約束糞夫,如有違規,有司亦有法可依,或處罰,或取締糞夫的經營權,以保證北京的環境衛生。”陳子錕說的有條有理,熊希齡捻著鬍子不斷的點頭。

“糞業規則,你可有手稿?”熊希齡問道。

  “沒有,不過都在我腦子裡。”

“不妨現在就寫出來,隨我來。”熊希齡起身,帶著陳子錕前往內宅書房。

這可是超規格的招待了,把傭人們都驚呆了,能進熊希齡書房的那可都不是凡人,唯有梁啟超、張謇、朱啟鈐這樣的名流才能和熊老一起舞文弄墨,就連段祺瑞這樣的角色,也只是客廳看茶的份兒。

熊希齡的書房位於內宅西側,幽靜典雅,進門就是一股撲鼻的墨香,靠窗擺著湘妃榻,到處都是書架和博古架,珍奇異寶比比皆是,宋版明版的古書更是浩如煙海。

進得門來,忽然牆上懸掛的一柄寶劍發出錚錚鳴響,陳子錕有些好奇,上前摘下寶劍,拔劍出鞘,寶劍一聲長嘯,寒光滿屋,劍身上七顆金星呈北斗七星排列,在燈光照射下發出耀目金光,宛如夜空寒星。

“好劍!”陳子錕隨手耍了一個劍花,這才醒悟到自己的行為太過唐突,趕緊道歉:“熊老,晚生一時興起……”

再看熊希齡,整個人已經傻掉了,呆呆的望著陳子錕,手指微微顫抖。

“你你你……”熊老總理的聲​​音也在發顫。

“抱歉,我太無禮了,這就給您放回去。”陳子錕嚇了一跳,趕緊把寶劍插回劍鞘,要往牆上掛。

“不不不,你再做一下剛才的動作。”熊希齡趕緊阻止他,滿眼都是期待。

“好,那我就獻醜了!”陳子錕將長衫下擺撩起來塞在腰帶上,手持七星寶劍舞動起來,書房裡劍影閃爍,滿屋都是寒光。

陳子錕舞的興起,索性跳到院子裡,耍開了太乙玄門劍法,他很久沒有練過這套劍法了,起初有些生澀,但是動作越來越流暢,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此時天上竟紛紛揚揚下起了春雪,陳子錕就在雪中疾舞,一人一劍,渾然天成,竟然滿院子都是劍影。

熊希齡站在廊下,看的唏噓不已,老淚縱橫,雪中那個矯健的英姿,讓他想到了自己意氣風發的年輕時代,不禁低聲吟誦道:

  書劍情懷家國,經綸抱負河山。

縱馬風塵磨俠骨,對策朝堂礪鐵肩。興亡談笑間。

  碧血染紅青史,丹心照亮郊原。

但得兆民醒百世,何憾人生三十三。名隨星火傳。

隨著這首氣壯山河的詞頌畢,陳子錕的太乙玄門劍法七十三路也耍完了,最後一招大地回春收式,滿院子的劍影都歸於一身。

“好!”熊希齡擊掌讚道,陳子錕亦讚道:“好劍,此劍在手,宛如神助,這套劍法我本來已經忘了的,沒想到竟然一口氣使了出來。”

熊希齡一凜,道:“你可知此劍的主人是誰?”

陳子錕道:“難道不是熊公您?”

“非也,這柄七星寶劍的故主乃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

陳子錕大驚:“可是寫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之千古絕句”的譚嗣同。 ”

熊希齡捻鬚微笑:“正是,這柄七星劍伴隨復生十餘載春秋,他英勇就義那天,據說此劍曾發出錚錚悲鳴,這劍,有靈性啊。”

“今日有幸能與譚公之劍共舞,幸甚,譚公在天之靈,請受我一拜。”陳子錕將七星寶劍高高舉起,朝著宣武門外菜市口方向下拜。

熊希齡滿意的點點頭,道:“此劍和你有緣,寶劍錚鳴,不是遇到險情,就是遇到故主,看你舞劍的神韻,依稀間似有當年譚公的影子,子錕,你的生辰八字可否一告。”

陳子錕道:“不瞞熊公,我是孤兒,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哦,這樣啊。”熊希齡若有所思,此時外面的雪已經下大了,傭人送來了銅製的暖爐,又說道:“老爺,夫人問您幾點開飯?”

熊希齡道:“叫他們先吃,你讓廚房預備幾個小菜,溫一壺好酒端過來。”

然後對陳子錕道:“小酌一杯,如何。”

用的是詢問的口氣,其實一點也不容陳子錕推辭,拉著他就進屋了,在暖榻上相對盤腿坐下,當中一個小桌,旁邊小暖爐里木炭嗶嗶剝剝的響著,窗外是紛紛揚揚落地即化的春雪,此情此景,沒喝酒就先醉了。

不大工夫,傭人提著食盒過來了,在小桌上擺了四碟小菜,兩雙象牙箸,錫酒壺套在盛著溫水的壺套裡,熊希齡呵呵一笑,吟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陳子錕接口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熊希齡大為高興,道:“不如我們來行酒令吧。”

陳子錕道:“就是劃拳吧,這個我擅長,八匹馬五魁首哥倆好啥的。”

熊希齡搖頭道:“非也,我說的是聯句,以詩詞歌賦為酒令。”

陳子錕道:“晚生出身關東綠林,不會詩詞歌賦,讓熊老失望了。”

熊希齡哈哈大笑:“英雄不問出處,你胸襟坦蕩,正是大英雄所為,來,咱爺倆劃兩拳,哥倆好啊,四季財啊。”

一番暢飲,熊希齡談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往事,他和譚嗣同乃是至交好友,譚嗣同在北京推行戊戌變法,熊希齡在湖南創辦《湘報》,推行維新,一南一北,同為開啟民智之先驅人物。

“後來湖南守舊派容不下我,正要奉召進京,襄助復生,哪知道一場痢疾,耽誤了半月行程,痊癒之際,變法已經失敗,復生等人慷慨就義,我卻苟且偷生至今,唉。”熊希齡談起往事,依然唏噓。

陳子錕道:“此乃天意,若非因病延誤,恐怕歷史上留名的就是戊戌七君子了,不過國家多了一個烈士,卻少了一位總理。”

這馬屁拍的不顯山露水,卻極其的舒坦受用,熊希齡大為高興,親自為陳子錕斟酒,噓寒問暖,宛如師長。

“如果有難以克服的困難,可以來找我,拿著這個,不用通禀就能進府。”熊希齡褪下大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遞給陳子錕道。

“多謝熊公。”陳子錕沒有推辭,爽快的收下了。

不知不覺間,自鳴鐘敲響了晚八點的鐘聲,酒也喝完了,傭人來傳話,說太太囑咐,該休息了。

陳子錕起身告辭,熊希齡道:“光顧著談天了,把正事都忘了,回頭你把糞業章程寫出來送給我,我來呈交市政公署。”

“我連夜寫好,明天就送過來。”陳子錕道。

“好,你去吧,讓管家送送你。”熊希齡打發傭人把陳子錕送了出去,自己走到牆邊,雙手捧起那柄七星寶劍,深情的摩挲著道:“劍啊劍,你告訴我,真的是複生兄轉世回來了麼?”

寶劍靜靜的躺在他的手中,紋絲不動。

  ……

春寒料峭,漫天的春雪落在地上卻都化成了水,陳子錕回到車廠,薛平順一直在門房裡等他,看他回來便道:“哎呀可急死我了,還以為你讓人家扣了呢。”

陳子錕道:“熊老爺扣我作什麼,他留我喝酒呢。”

薛平順一臉的不可置信:“大錕子,你沒發燒吧,人家堂堂前國務總理,留你喝酒?”

“可不是麼,我們還劃拳呢,他喝的比我多,正宗的陳年玉泉貢酒,不信你聞聞。”陳子錕一臉認真的說道,還呵出一口酒氣來。

薛平順半信半疑,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說道:“被巡警抓走的小伙子們都放回來了,罰款也不用交了,街坊們說,要送一個牌匾給咱們呢,這下於德順那個龜孫算完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大錕子,你還真是賽過諸葛亮啊,有你的。”

他一臉喜形於色,陳子錕卻只是淡淡的笑笑:“略施小計而已,算不上什麼,薛大叔,明天跟我走一趟,去於記糞廠。”

  薛平順一愣:“去那乾什麼?”

  “拜會於德順。”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10:32 PM

第五十四章 以德服人

陳子錕用了一個小時就把《糞業章程》編出來了,寫了三張毛邊紙,洋洋灑灑上千字,寫完之後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就奔熊府去了。

到了門口,他又要給門房打賞,嚇得那位差點跪下:“陳爺,您饒了小的吧,昨兒收您一塊大洋,差點沒讓管家把我打死。”

陳子錕故作驚訝:“為啥打你?”

門房道:“別人的門包能收,您的可不能收,您是我們老爺的忘年交啊,陳爺,您裡邊請,老爺交代過了,您來了不用通報,直接書房看茶。”

陳子錕呵呵一笑,也不用人帶領,熟門熟路去了書房,過了一會兒,熊希齡來了,一番客套後,陳子錕拿出連夜書寫的糞業章程呈給熊老觀看。

熊希齡一目十行,快速瀏覽完畢之後,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倒把端著茶杯吹茶葉泡沫的陳子錕嚇了一跳。

“寫得好!”熊希齡情不自禁道。

到底是前清時期的大儒,又是做過一任國務總理的人,熊希齡的學問和見識都非同凡響,焉能看不出這份章程的含金量。

陳子錕寫出的這份糞業章程,面面俱到,條理清楚,大到糞業的管理,公共衛生的職責,小到掏糞工具的改進和統一,糞車運輸的時間和路線,全都有具體方針,對於北京城到處可見,嚴重影響城市形象和百姓生活的儲糞坑也建議取締,最值得一提的是,章程將糞業的管理權交給了市民。

以往糞閥將街頭巷尾的公廁和住戶家的茅房都劃分為自己的勢力範圍,不許別人插足,久而久之形成壟斷,糞夫反客為主,經常怠工、勒索住戶,在陳子錕的計劃裡,住戶按照胡同組成糞業管理委員會,每戶出資交給管委會,由管委會擇優僱傭糞廠,按時發放薪酬給糞夫,如住戶對服務質量不滿意,可以向管委會投訴,由管委員扣發糞夫薪酬以示懲罰,嚴重者將糞廠開革,另換一家服務,這就相當於把生殺予奪的大權從糞閥那裡搶了回來。

“小陳,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熊希齡面帶讚賞之色,能讓他如此激動的,並非是嚴謹細緻的條款,更非糞業製度的革新和掏糞工具的改進,而是字裡行間中體現出來的---民主精神。

陳子錕謙虛道:“我拉車的經常滿城跑,看到滿北京都是糞廠挖的大坑,糞車進出城門,淋漓滿地,六國飯店的外國人也說,北京是座奇妙的城市,鼻子裡總是洋溢著夜來香和大糞的味道,我覺得每個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都有義務把她變得更美,所以沒事的時候經常思考此類問題。”

熊希齡讚道:“年輕人能夠身體力行,而不是誇誇其談,這才是真豪傑,小陳,你做的很好,應該繼續做下去。”

陳子錕卻道:“熊老說的是我招募的那十二個糞夫麼,我可沒打算繼續從事這個行當,昨日之事不過是我做的一個社會實驗,真要砸破北京城幾千個糞夫的飯碗,我可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熊希齡點點頭,這個年輕人考慮的果然周全,目光果然遠大,他考慮的並非自己​​的財路,也非一條街,幾個胡同的衛生問題,而是全北京的糞業弊端和衛生大計,甚至連那些好逸惡勞的糞夫們的生計都在他的考慮之中。

“好,這份章程,由我呈交市政公署,不過後續工作,你可要幫忙撒。”熊希齡在京多年,口音裡依然帶著濃重的湖南腔。

  “願效犬馬之勞。”陳子錕道。

熊希齡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道:“後天你過來,我帶你去找蕭龍友幫你看病,他是京城名醫,說不定能幫你恢復記憶。”

陳子錕感激萬分:“多謝熊老。”

  ……

從熊府出來,回紫光車廠吃了晌午飯,和薛平順一起,奔著於記糞廠就去了。

北京城的糞廠大多設在外城或者城外,因為空地多,隨便挖個坑,拉道牆就能開糞廠,從住戶家里和官茅房裡掏來的大糞並不急著出售,而是在糞廠經過加工才賣到京城附近的農村里去。

這道工序雖然簡單,可苦了糞廠周圍的老百姓,冬天興許還好點,味兒不重,一到夏天,鋪天蓋​​地都是蒼蠅,糞臭能把人熏一個跟頭,所以開糞廠的其實也不容易,辛辛苦苦一年倒頭,賺不了幾個錢。

於德順昨天用磚頭砸破了自己的腦袋,這是他慣用的一招,青皮無賴們都喜歡用自殘來威脅對方,不過這次卻失了手。

不知道對方到底什麼來頭,居然和熊希齡搭上了關係,熊老總理出面乾涉,警察署也不敢怠慢,形勢完全掉了個,紫光車廠的人當晚就全放了,於記的人卻還蹲在警察署裡啃窩頭。

這是馬老五告訴於德順的,他還說了,這次有重量級人物插手,實在無能為力,讓自己好自為之。

於德順這個氣啊,幾百塊大洋都打了水漂,眼瞅著祖宗的基業就要毀在自己手上啊,他急的團團轉,卻一點轍都沒有,說到底,掏大糞的畢竟上不了檯面,哪怕是糞廠老闆也是如此,不管是來軟的硬的,自己都鬥不過人家。

想來想去,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吧,於德順長長嘆氣,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十歲。

忽然手下小力笨氣喘吁籲的跑來:“叔,來了,他們來了。”

“慌什麼,誰來了,看你哭喪個臉跟死了爹似的。”

  “紫光車廠的老闆來了。”

“哦!”於德順一慌神,差點把小茶壺摔了。

這個姓陳的到底想幹啥,難道還要趕盡殺絕不成?於德順跑進鍋屋,把菜刀拎了出來,正巧媳婦進來,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奇道:“當家的,你幹啥呀?”

“陳子錕打上門來了,我和他拼了。”

“許你打上人家的門,就不許人家上你的門啊,我看這姓陳的倒是個講理的人,當家的,你也拿點糞王的氣度出來,別讓人家笑話。”

媳婦一通教訓,讓於德順清醒了一些,放下菜刀,整整衣服,親自到糞廠門口迎接。

“這不是於老闆麼,又見面了,你好你好。”陳子錕笑容滿面,一點也不像是拉打架的樣子,而且他只帶了一個人過來,如果是砸場子,少說也得二三十口子啊,這讓於德順心裡稍定,故作鎮定道:“陳老闆駕到,有失遠迎,裡面請。”

於德順一邊走一邊考慮,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別看陳子錕笑呵呵的,肯定沒憋著好心眼。

於記糞廠的規模不小,緊挨著龍鬚溝的一大片空地都被他佔了,這裡本來也是有房子的,後來鬧義和團,八國聯軍進北京,一把火將這裡燒成了白地,原先的住戶都死於戰亂,空地就被於家給佔了。

糞廠到處都是挖的深坑,裡面儲藏著農家肥,地上也是攤開的大糞,昨天一場小雪,把地面弄得泥濘不堪,到了糞廠裡面就屎尿橫流,唯有靠一路排到屋門口的墊腳磚才能通行。

廠裡還停著幾十輛獨輪糞車,以及五輛大車,因為糞夫都被抓進去了,這些本該出門拉糞的車輛都停在了院子裡,糞車都有年頭了,木製的車輪上箍著鐵皮,每個角落裡都有陳年糞垢,看起來污穢不堪,陳子錕卻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切,不住的點頭。

於德順心裡一涼,他真的想奪我的產業啊。

來到屋裡,分賓主落座,媳婦上了茶水站立一旁,生怕自家丈夫做出什麼傻事來。

“孩他娘,你進去,我和陳先生有話說。”於德順呵斥道。

  媳婦只得躲進了里屋。

不等陳子錕發話,於德順離開座位,一撩棉袍,噗通跪倒在地。

“這是怎麼話說的。”薛平順趕緊上來攙扶,卻扶不動他。

“陳大俠,我服了,於記的糞道從今往後都是您的,我只有一事相求,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跪死在這兒。”於德順斬釘截鐵道。

  “說。”陳子錕就一個字。

“跟我吃飯的有百十個兄弟,求您照應這著他們,給他們一口飯吃。”於德順說著,眼圈隱隱有些發紅。

  陳子錕仰天大笑。

於德順有些心驚,不知道他笑的什麼。

“於老闆,你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你這是誠心堵我的嘴是吧?”陳子錕笑道。

“您……您的話我咋聽不懂呢?”於德順一臉的懵懂。

“我這次來,是想把手下的兄弟託付給於老闆照顧,您怎麼沒等我開口,就先撂挑子不干了呢?”

“這……你是說……我還是糊塗了?”

薛平順說話了:“於老闆,我看你是真糊塗了,稍微有點腦子的也不能幹出您這種事兒啊,我們紫光車廠啥時候說要霸占於記的糞道了,您不派人打掃茅房,合著我們連自己打掃都不行了,就非得跟您一樣活在糞堆裡?”

這話一說,於德順豁然開朗,拍著自己的腦袋道:“我懂了,是我的不對。”

薛平順接著說:“我們自己打掃了,您就看不過眼,帶著三朋四友打上門來,還有巡警幫襯,您是誠心不讓我們過太平日子啊,後來街坊們湊了份子來求情,請您派人打掃,該多少錢我們都認了,誰也不想招惹這個麻煩是不?您一口回絕,那叫一個乾脆,合著住在石駙馬大街的那些個斯文體面人,全給您低頭認錯,您都不滿足啊,是您生生的把生意往外推啊,沒人逼您,最後我們實在沒法子,才找來幾個長辛店的農民掏糞,您又帶著人過去,攔車、打人、鬧事。”

薛平順一點沒給他留面子,這通擠兌啊,於德順臉紅的都快趕上關公了,人一猖狂便忘形,打落凡塵之後才能清醒的考慮問題,他現在回想起這幾天自己的所作所為,簡直就像失心瘋一般。

“啪啪”於德順朝自己臉上抽了幾個嘴巴子。

“您教訓的對,我是豬油蒙了心,不對,是大糞蒙了心,我不是人,我該死!”於德順使勁抽打著自己的臉。

“好了,薛大叔,於老闆也是受奸人蒙蔽。”陳子錕打起了圓場,將於德順扶了起來,又道:“於老闆,從開始我就沒想過搶您的生意,我只想讓住戶們過得舒坦些,街頭巷尾乾淨些,你說這個想法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於德順趕緊附和道。

陳子錕道:“最近這個事鬧得有些大,已經驚動了熊總理,他老人家要上書內閣,徹底清理北京糞業積弊,我尋思著,您是糞業的老前輩,改革北京糞業,還要靠您出馬啊。”

於德順感動的眼淚嘩嘩的,他明白了對方的來意,不是趕盡殺絕,而是給自己一條生路啊。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2 10:33 PM

第五十五章 名醫看病

於德順雖然號稱糞王,但本質上還是個青皮混混,混混們雖然大部分時候都是無賴耍橫,但遇到強手的時候也光棍的很,拿得起放得下,打不過就認輸,沒啥丟人的。

陳子錕是打敗過於占魁的豪傑,又認識杜心武、熊希齡這樣的名人朋友,豈是自己可以對抗的,所以於德順是真服了,認輸了,他情願把糞道甚至糞廠拱手相讓,現在人家不但不吞併自己的產業,還要請自己出馬清理“弊端”,雖然他不知道弊端是什麼玩意,但聽話裡的意思,是要仰仗自己這個糞王呢。

“上刀山下油鍋,您一句話,我姓於的眨一下眼睛,就是王八養的!”於德順賭咒發誓,陳子錕笑呵呵道:“果然爽快,於老闆真乃性情中人,我喜歡!”

於德順大喜,招呼道:“孩他娘,快預備酒菜,我和兩個爺們喝一盅。”

媳婦一挑門簾出來了,白了他一眼:“家裡這麼臭,你讓人家怎麼坐下來喝酒。”

要在往常,於德順受了這樣的搶白,那是要發脾氣的,今天他心情格外好,自然不和媳婦計較,還連聲說道:“對對對,我怠慢了,二位,咱們正陽樓飯莊吃去,我請!”

一場干戈化為玉帛,陳子錕和薛平順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 出門叫車,直奔正陽樓飯莊,要了雅間,點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就在這酒桌上談起了改革糞業的大事。

對於德順這種人,陳子錕自然不會談的很深刻,他只是講瞭如何改進運輸工具,以防撒漏,取締糞坑,保持衛生之類表面上的問題。

“於老闆,不是我說你,家裡住在大糞堆裡,那也不舒服啊,這糞便都是有毒的,久而久之,毒浸入人體,那是要得大病的啊,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子孫考慮啊。”薛平順從另一個方面進行了規勸。

於德順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我們老於家自從乾了這一行,男丁從沒活過六十歲,都是生惡疾暴亡,看來是這個原因。”

陳子錕道:“那於老闆更要帶頭改革糞業了,這不光關係到城市衛生的問題,還關係到我們中華民​​國千秋萬代體魄健康的大事,馬虎不得啊。”

以前可沒人給於德順講過這麼深刻的話題,一時間他忽然有一種神聖的感覺,似乎國家大事已經壓在了他的肩頭。

“二位,我於德順在此發誓,堅決支持改革糞業,如有違背,天打雷劈!”於德順在酒桌上信誓旦旦,陳子錕和薛平順對視一眼,會心微笑。

“於老闆,我們車廠本小利薄,養不下那麼多人,前幾天為了清掃茅房從鄉下招來十二個伙計,我看他們幹這一行挺麻利的,不如交給老兄你管帶了,你看如何?”陳子錕道。

於德順滿口答應:“管帶不敢當,都是自己弟兄,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他們的。”

這話說的有些勉強,糞業不比其他行當,一個蘿蔔一個坑,糞道就那麼多,忽然多了十二個人,那就勢必擠掉另外十二個人,一邊是陳子錕介紹的新人,一邊是自家的老鄉,手心手背都是肉,於德順有些難做,但也只能滿口答應下來。

陳子錕笑道:“於老闆,是不是有些為難啊?”

“沒有沒有。”於德順趕忙擺手。

“呵呵,咱們自家兄弟,就不要客氣了,我都替你想好了,這次京城糞業改革,可不是你於記一家的事情,勢必席捲全城,原有的糞道必然會大亂重新分配,守舊不思進取的糞閥,必將被淘汰,嘿嘿,如果於老闆夠機靈,夠魄力的話,到時候可就是真正的糞王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於德順壯懷激烈,滿懷憧憬,在他面前呈現出一幅壯美的畫面,全北京城的大糞都歸了於記,自己躺在山一般高的大糞堆上數著鈔票……

“恩人,受我一拜!”於德順納頭便拜。

“於兄折殺我了。”陳子錕慌忙來扶。

雖然席間總是在討論大糞的問題,可三人依然是吃喝的有滋有味,飯後分道揚鑣,各自回去準備。

路上,薛平順說:“大錕子,其實咱們不必和姓於的合作,靠熊總理幫忙就能把全北京的糞業包下來。”

陳子錕道:“道理上是這麼說,我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很多事情看起來簡單,操作起來困難重重,京城幾千個靠此為生的糞夫,打破他們的飯碗,誰來養活,全部收編的話,我們一來沒這個威信,二來沒這個精力,說到底,糞業不是我所欲也。”

“所以就找了於德順合作?其實找別人也一樣的, 興許還更好點,比如於記的對頭,李記和孫記,他們也是京城有名的糞閥。”薛平順似乎對陳子錕選擇和於德順合作頗為不理解。

“不會的。”陳子錕搖搖頭,“咱們沒和李孫打過交道,說不上話,雖然和於德順這邊略有衝突,但算不上深仇大恨,反而能讓他知道我的份量,恩威並施,效果最佳。”

薛平順笑道:“大錕子,你少年老成,心思縝密,將來必定有大出息。”

陳子錕亦笑道:“薛大叔,您抬舉我了,這些事兒您心裡都有數,故意逗我說出來罷了。”

  ……

第二天,陳子錕如約來到熊府,熊希齡帶著他前往蕭龍友醫寓看病,來到兵馬司胡同二十二號門前,這裡已經門庭若市,胡同里停滿了馬車、轎車、洋車,排隊的人院子裡排到外面,醫寓門臉不大,普通的北京四合院,門前一排蒼老遒勁的大槐樹,大門上掛一木牌,一尺見方,三寸來寬,紅底綠字,上寫五字“蕭龍友醫寓”。

陳子錕感慨道:“這麼多人來求醫問藥,看來蕭大夫的醫術一定很高明。”

熊希齡道:“息翁的醫術在北京那是首屈一指,當年袁世凱病危之際,就是請他前去診治,若非袁二公子偏信西醫,耽誤了病情,說不定當今之天下,仍是洪憲朝呢。 ”

雖然是一句玩笑話,但也證實了蕭龍友醫術之高明,陳子錕不禁對恢復記憶充滿了信心,正待前去排隊掛號,熊希齡卻道:“子錕,我們不用排隊的,直接進去便是。”

話音剛落,醫寓裡就出來一人,笑容可掬對熊希齡道:“蕭大夫正在診病,不能親自迎接,請熊總理見諒,二位請隨我來。”

他們堂而皇之就進了院子,那些排隊的無不側目,雖然心裡不平但也無可奈何,畢竟人家是坐汽車來的達官貴人,加個塞很正常。

進了院子才知道裡面別有洞天,蕭宅是由前後四座四合院組合而成,分為東西兩個大跨院,西院前宅用來當醫寓,後院才是住宅,陳子錕和熊希齡就被帶進了後宅,奉茶招待,不大工夫,蕭龍友來了,一番寒暄,熊希齡告訴了他陳子錕的病況,說是墜馬失憶,看蕭大夫有沒有辦法治愈。

蕭龍友上下打量著陳子錕,讓他伸出手掌和舌頭看看,又問他平時有沒有頭暈目眩諸如此類症狀,最後把了把脈搏。

“這位小友的病況非常特別,我看他脈象平穩有力,身上並無隱疾,問題應該出在腦子裡。”蕭龍友道。

熊希齡道:“那有沒有辦法醫好。”

蕭龍友道:“我醫術淺薄,怕沒有這個能力,不過倒有一個建議。”

  “請講。”

“心病還要心藥醫,回到幼時生活過的環境,接觸當年故舊發小,或許會有奇效。”

“多謝蕭大夫。”陳子錕鞠躬致謝。

“我再給你開個方子,都是些補腦的中藥。”蕭龍友拿起毛筆刷刷寫了藥方,熊希齡接了,起身告辭:“外面病人甚多,我們就不打擾了。”

“恕不遠送。”蕭龍友拱手告辭,看得出他和熊希齡私交不錯,兩人都沒提診金之事。

出去的時候,陳子錕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是心上人林文靜的父親林之民先生,他的臉色變得蠟黃憔悴,還不時咳嗽兩聲,看起來病得不輕。

林先生並沒有認出這個跟在熊希齡身後的年輕人就是不久前自己辭退的車夫,他依然用手帕掩著嘴,強忍著咳嗽隨著隊伍慢慢向前挪動著。

離開醫寓,回去的車上,熊希齡說道:“子錕,既然你曾經師從黃飛鴻和霍元甲,我們不妨從這兩方面入手查找你的身世,現在你隨我去照相館,拍攝兩張小照,我寄給廣東和上海的朋友,請他們登門詢問,相信不久就能水落石出。”

“多謝熊老。”陳子錕真心感謝道,結交了那麼多名人,還是熊希齡最給力,別人都是最多關心幾句,指點兩招,熊老卻直接參與進來,和自己一道追尋身世,說來兩人也不過是泛泛之交而已,這叫他如何不感動。

他卻不知道,熊希齡比他更迫切的想知道這個年輕人的身世,到底和二十一年前慷慨就義的故交譚嗣同有著怎樣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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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囤積不居奇

這是陳子錕第一次照相,熊希齡讓管家帶著他在前門附近找了一家名叫“美芳”的照相館,站在樓台亭閣佈景之中,面對一台巨大的照相機,陳子錕有些不知所措,在照相師傅的指導下戴上假西裝領子,端正的坐在了椅子上。

師傅把頭埋進黑布里,一按快門,“噗”的一聲,鎂光燈發出刺眼的光芒,蒸騰起一團白煙,照相完成了。

照相的收據交給熊府的管家,取照片,寄信之類事情自有他們負責,陳子錕徑自回車廠,來到後院,只見半個院子裡都堆滿了成捲的鐵絲紗網,進了正房,趙大海兩口子正坐著喝茶呢。

“大海哥來了,您坐著別起來,你傷沒好利索。”陳子錕招呼道。

趙大海還是站了起來:“大錕子,你小看大海哥了,這點傷算什麼,早就活蹦亂跳了。”說著還拍了拍胸脯,扎了個馬步打了兩拳,果然是依舊虎虎生風。

陳子錕道:“大海哥的身板就是結實,跟火車頭似的,好了,閒話不多說,你們兩口子最近要是得閒,幫我個忙。”

“客氣個啥,有話就說。”大海媳婦也是個爽快人,快人快語。

“我院子裡堆得那些東西都看見了吧,那是我讓他們從東安市場裡收來的,過兩天這些東西就得漲價,到時候咱們就出手賺他一筆。”

趙大海納悶道:“不就是些鐵紗網麼,這東西市面上常見的很,難道你有什麼小道消息?”

陳子錕道:“天機不可洩露,總之你們幫我繼續收購就是,能買多少是多少。”

趙大海道:“鐵紗網是夏天防蚊蠅常用,現在市面上雖然常見,但季節不對,商家肯定不會壓太多的貨物,但是想買光全城的鐵紗網,我估摸著也得大幾百,上千塊錢。大錕子,你能拿出這麼多?”

陳子錕道:“我是拿不出來,所以讓薛大叔把洋車都拉到當舖了當了。”

“當了?”趙大海兩口子不約而同的喊道,大錕子做事總是讓人震驚,這次也不例外,大海媳婦不由得望了丈夫一眼,平時她覺得自家男人做事就夠沒譜的了,這回總算是有個人比他還沒譜了。

趙大海也是這麼想的,把洋車當給當舖,雖然能周轉一些現錢,但贖回的時候貼水可不少,大錕子既然有膽子這麼多,證明他一定有必勝的把握。

“好,我幫你。”趙大海兩口子對視一眼,答應下來。

  ……

這兩天,陳子錕一直在忙於收購鐵紗網的事情,他發動了紫光車廠所有的車夫和自己能調動的所有人手,將北京市面上的鐵紗網一掃而空,正如趙大海預測的那樣,由於季節原因,鐵紗網的存貨並不多,不過也費了陳子錕九牛二虎之力,把洋車全當了都不夠,為了給他湊錢,趙大海偷偷把自己的銀殼懷錶也送進了當舖。

經過一番收購,紫光車廠前後院都堆滿了鐵紗網,陳子錕又買了一大堆木料和幾筐子鐵釘,帶著大夥兒在院子里幹起了木工活,制紗窗框子,分門框和窗框兩種,木頭框子繃上鐵紗網,工藝雖然簡單,但是工作量實在太大,除了把手下車夫動員了之外,陳子錕把大雜院的鄰居們也都拉來了。

往日寂靜的院子變成了喧鬧的工廠,鋸木聲,砸釘聲匯成一首勞動交響樂,在陳子錕的協調組織下,大夥兒分成不同的班組,有的裁剪鐵紗網,有的鋸木頭條,有的砸釘,形成生產線之後勞動效率大大提高,再加上還有強大的後勤組給大家做飯燒茶,每頓不是肉餡餃子就是白面饅頭燉肉,杏兒拎著茶壺到處招呼,渴了喝水啊,別累著。

陳子錕從外面回來,剛踏進院子,忽然一個小男孩拎著小錘從面前經過,差點絆倒,被陳子錕一把拉住:“狗剩,你幹啥呢。”

狗剩是趙大海六歲半的兒子,嘻嘻笑道:“我幫爹幹活呢。”

“兒子,你又調皮了。”趙大海走過來將兒子抗在了肩上,回望堆積如山的紗窗框子,有些擔憂的說道:“大錕子,你下的本錢可不小啊,萬一…… ”

“呵呵,沒有萬一,你看。”陳子錕將手中的《晨報》遞給趙大海,上面黑色標題非常醒目“京師衛生局公用廁所暫行規則出台”

“哎呀,大錕子你是神仙啊,未卜先知!”趙大海一目十行瀏覽完,不禁驚嘆起來,報紙上面刊登的非常清楚,京師衛生當局對全市官茅房展開強制性的衛生維護,包括增設鐵紗網門窗防止蚊蠅滋生,噴灑消毒藥水,定期清理、專人維護等,為方便起見,維護責任人的劃分按照糞業舊例處置,也就是說,這筆錢的開支要算在那些糞閥頭上。

陳子錕笑道:“大海哥,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這個規則就是我制定的,雖然衛生局方面稍作修改,但具體條款基本都沒變,我尋思著趁這個機會給大家撈點實惠的,就自作主張了,為防消息走漏,所以瞞著大夥兒,您可別見怪。”

“你小子,有一套。”趙大海興奮的在陳子錕肩膀上錘了一拳,回望越堆越高的紗窗框子,心中美滋滋的,這回可以大賺一票了。

報紙刊登了暫行規則之後,除了於德順把這個當成一回事,別的糞業老闆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不過報紙卻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各階層紛紛表示強烈支持,有大學教授還在報紙上刊登詩文,聲稱街頭巷尾的官茅房是“美麗北京身上的一顆毒瘤”。據說徐世昌大總統也發了話,指示一定要辦好衛生。

衛生局受到各界支持,更是下定決心要把這事兒做的漂漂亮亮的,直到這時,糞業老闆們才醒悟過來,慌忙置辦各種衛生器材,什麼鐵紗網,蠅拍子、石灰粉、消毒藥水,可這些東西全部一夜之間漲了價,尤其是防蚊蠅的鐵紗網,更是在北京市面上絕跡了,拿著白花花的大洋都買不到。

這可要了親命了,雖說鐵紗網不是啥值錢的玩意,可北京城內外都沒有生產這個的工廠,要訂貨只有去漢口和上海的工廠,那還怎麼來得及,人家衛生局可發了話的,你幹不好就別乾,自有大把的人等著來承包糞道呢,比如於記就乾的不賴……

危機感來了,糞老闆們到處求購這些救命的貨物,還真被他們找著了,宣武門內一家車廠專賣鐵紗窗,鐵紗門,而且尺寸正符合官茅房的門窗規格,一律硬木條子釘鐵紗網,質量過硬的很,鐵紗門上還附帶一條彈力十足的舊洋車膠皮內胎,可以自動關門。

幾乎是一夜之間,紫光車廠製作的所有紗門紗窗全都銷售一空,連帶著囤積的鐵紗網的邊角料都賣的精光,不僅本錢收回來了,還大大賺了一筆,當舖裡的洋車和懷錶都贖回了,陳子錕還給每個參與幫忙的人都發了一個大紅包,連狗剩都沒拉下。

車夫們領了錢,歡天喜地的去找個小飯鋪喝酒去了,杏兒一家人平時都沒個正經營生,這回靠給陳子錕幫忙賺了不少錢,每人都領了一個厚厚的紅包,陳三皮的酒錢有了,果兒的書本費也有著落了,杏兒娘倆更是高興的合不攏嘴。

“大錕子,房子也有了,家業也有了,該成個家了。”杏兒娘說道。

  一旁的杏兒臉偷偷的紅了。

“我還年輕,不急。” 陳子錕沒心沒肺的說道。

杏兒一跺腳,走了,杏兒娘嘆口氣,母女連心,她當然知道女兒的心思,說實話大錕子這小伙確實不錯,除了沒爹沒娘之外,樣樣都拿得出手,相貌堂堂人品好,又會賺錢,這樣的好女婿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可惜的是,似乎大錕子對杏兒並沒有那種意思。

這事兒急不得,慢慢來吧,女追男隔層紗,將來有的是機會,杏兒娘滿懷信心。

  ……

第二天,熊希齡忽然派管家請陳子錕過去,陳子錕回屋拿了一個包袱就跟著管家過去了。

來到熊府客廳,熊希齡今天的臉色有些古怪,似乎心情不佳,淡淡的說:“坐吧。”

陳子錕大馬金刀的坐下,雙目炯炯:“熊老叫我來,可是為了糞業改革之事?”

“那件事,暫且不用提了,我今日接到警察廳的電話,說是有人囤積居奇,打著我的名義做投機生意。”熊希齡的語氣中隱隱有一絲惋惜,一絲憤怒。

陳子錕笑了:“此乃無稽之談,我早就料到會有宵小之輩做此下作之事。”

熊希齡道:“你這幾天掃盡北京鐵紗網,又招了一批工人連夜趕製紗窗紗門,借公廁管理規則出台之機牟取暴利,這難道都是假的不成?”

陳子錕鎮定無比:“都是真的。”

“唉……你讓老夫很是失望啊。”熊希齡端起了茶碗,不願多說什麼了。

管家在門口高喊一聲:“送客~~~”

陳子錕卻並未識趣的離開,而是哈哈大笑起來。

  熊希齡奇道:“你因何發笑?”

陳子錕道:“我笑熊老一世英名,卻被宵小蒙蔽了雙眼。”

熊希齡更加奇怪了:“此話怎講?”

陳子錕道:“我是囤積了,但並未居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北京的環境衛生和底層百姓的生計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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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入股車廠

聽了陳子​​錕的話,熊希齡心念一動,道:“囤積卻未居奇,你細細說來。”

陳子錕拿過包袱解開,裡面是兩個賬本,道:“我不懂記賬之法,只簡略記錄了進出兩項,熊老一觀便知,”

熊希齡接過賬本仔細瀏覽,第一本是記錄花銷的,購買鐵紗網的每一筆費用都列的清清楚楚,包括價格、數量,經辦人,花銷,以及購買木材、鋸子、斧頭、刨子等工具的開支,最後是人工費用,每個人員領取了多少薪水,一筆筆全都在上面。

第二本是記錄進賬的,熊希齡注意到,賣出去的鐵紗窗紗門的價格非常低廉,他是兼任過財政總長的人,對經濟也算熟悉,按照這個價格出售,基本上是賠本的買賣,哪裡談得上牟取暴利呢。

慢慢的,熊希齡眉頭舒展開來,本來警察廳告狀,他就不太相信,現在終於明白了,陳子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公益,而絕非私利。

“好吧,說說你為什麼要做這個買賣。”雖然心裡已經諒解了陳子錕,但熊希齡依然保持著嚴肅的表情。

陳子錕道:“糞業改革,任重道遠,關係到數千從業者乃至百萬北京市民的生計和衛生問題,絕非一朝一夕能解決的事情,當局必先從簡單的入手,這就是公廁管理,規則出台之日,就是鐵紗網、石灰、消毒藥水等各種物資漲價之時,無商不姦,這也是難免的,但多出來的錢糞閥肯定不會樂意承擔,衛生局也不會願意承擔,最後還是落在市民身上,我收購鐵紗網,就是為市民省下這筆錢。”

熊希齡深以為然,頻頻點頭:“接著說。”

陳子錕道:“我大肆收購市面上的鐵紗網,商家為了清空庫存,自然給我低價,我怕糞閥自己製作紗窗時偷工減料,就自行組織人手加工,因為公廁進出頻繁,紗門必須用料紮實才能耐久,我做的紗窗紗門,紗網都是雙層,木料也是硬木,釘子也比一般家用門窗耗用的多,即便如此,賣價依然比市價要低兩成,當然薄利也是有些的,我都發給工人了,他們是我剛來北京時住在大雜院的鄰居,給他們找點活干賺點小錢,我想並不為過吧。”

熊希齡嘆道:“你一片良苦用心,可恨還有人污衊歪曲,這兩本賬冊可否放在我處,我明日去警察廳幫你討個公道。”

陳子錕道:“君子坦蕩盪,小人常戚戚,我根本不在乎他們的詆毀。”

熊希齡暗暗點頭,這小子的心胸氣度,和自己記憶中的譚嗣同還真是如出一轍。

其實陳子錕心中卻在痛罵,幸虧老子留著後手,要不然這回真被他們給陰了,暗中下絆子的人不用猜就知道馬老五,將來落到老子手裡,有你好看的。

熊希齡差點冤枉了陳子錕,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便道:“我聽說你身為車廠老闆,卻身先士卒,親自拉車,這是為何?”

陳子錕道:不自己拉車怎知車夫疾苦,我辦車廠的目的又不​​是為了自己錦衣玉食,不過是為給生活無著的貧苦人民一條活路罷了。

熊希齡道:“說得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我興辦香山慈幼院是為了流離失所的孤兒,你辦車廠是為了生活無著的勞苦大眾,我們是殊途同歸啊,如今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真是鳳毛麟角,這樣吧,我贊助你十輛洋車。”

陳子錕立刻拒絕:“熊老,萬萬不可。”

熊希齡並不感到意外,相反,如果陳子錕一口答應,他才會納悶,雖然被拒絕,他卻更高興了,“這樣吧,我入股十輛洋車,按年給我分紅,這樣總行了吧。 ”

這下陳子錕才起身致謝:“謝謝熊老,有您的十輛車入股我們紫光車廠,起碼能解決二十個貧苦百姓的生計,進而有二十個家庭不再受窮挨餓,我替他們感謝您。”

  說完深深一躬。

熊希齡更加感慨萬千,此子俠骨丹心,心系社稷,絕非凡夫俗子啊。

  ……

陳子錕從熊府拿了一張支票回來,跑到交通銀行提了一千三百塊現大洋,帶著薛大叔和寶慶爺倆去東福星車行買車。

東福星車行在北京也算獨一號了,他家製造的洋車用料紮實,工藝精湛,木樑帶雕花,當然價錢也貴,通常都是達官貴人買來私用的,陳子錕他們到了地方,一個伙計過來招呼:“您幾位,買車?”

寶慶道:“對,買車,叫你們掌櫃的過來。”

伙計說:“對不住,掌櫃的談生意呢,那啥,我還有事,要不您幾位先看看,我們這兒的車可都貴啊。”

這話有點狗眼看人低了,東福星的車雖然貴,也不過是比普通洋車貴出三四十塊錢去,伙計是看陳子錕他們打扮的既不像是車廠老闆,又不像有錢人家的管家,以為他們就是一般想買車自己拉活兒的車夫,這種人最難纏,手裡錢不多,要求卻不少,最難伺候。

寶慶氣的鼻子都歪了:“有你這麼做生意的麼,合著爺的錢就不是錢?”

說著把裝著銀元和鈔票的褡褳袋往櫃檯上重重一放:“爺買十輛新車。”

伙計傻眼了,正在店堂另一處和客人談話的掌櫃聞聲過來,他可比伙計有眼力價多了:“哎喲,這不是薛掌櫃麼,什麼風把您吹來了,這二位是?”

寶慶道:“這是我爹,這是我們紫光車廠的陳老闆。”

掌櫃的立刻抱拳作揖:“久仰久仰,快坐,來人,泡茶。”

紫光車廠可是洋車界的新秀,雖然車不多,全是東福星出產的紫色圓廂雕花車,而且一律配四盞電石燈,這麼排場的洋車,在全北京也是獨一號,以前都是寶慶經辦的,所以掌櫃對他印象特別深,而且認定紫光車廠日後定然一飛沖天。

掌櫃的掏出大前門來給他們上煙,賠罪道:“您幾位先坐,我把那邊的生意談完立馬過來。”

正說著,那邊的客人徑自走過來了,一看還是老熟人,竟然是於記糞廠的於德順,長袍大褂的打扮,還戴了個瓜皮帽,活像個體面人。

“老於,你也來買車啊,自用?”陳子錕問道。

於德順道:“我哪有那個譜啊,這不是想給您湊幾輛車麼,那啥,我今天又拿了兩條胡同的官茅房,全托您的福。”說著還神秘的一笑,彷彿這是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似的。

陳子錕明白他的意思,和熊希齡一樣,也是想藉著入股的名義感謝自己,既然人家有這個意思,自己也不好拒絕,便道:“那太好了,一起吧,還能便宜點。”

車行掌櫃的也明白過來,合著人家是團購啊,這下不打折都不行了。

一共是十三輛車,全部要紫漆車廂配四盞電石燈,總計是一千六百塊錢的價款,即使對於東福星這樣的老字號來說也是一筆大買賣了。

掌櫃的非常重視,車行里沒這麼多現貨,不過車輪、車廂、喇叭、電燈這些大部件都是現成的,他向陳子錕表示,馬上安排人手連夜趕工,明天過來就能提車。

陳子錕付了定金,和於德順一起離開了東福星,找了家茶樓坐下,和他商量入股如何分紅的事宜。

“我還不相信你麼,你怎麼說就怎麼分。” 於德順豪氣萬丈,因為他心裡清楚,人家陳子錕光明磊落,那麼值錢的糞道都不要,又怎麼會佔自己這點蠅頭小利呢。

  ……

第二天,陳子錕帶了十幾個人來到東福星車行,十三輛嶄新的洋車披紅掛彩,裝飾一新,陳子錕付了余款,拉起了第一輛車,帶著兄弟們浩浩蕩盪出發,十三輛新車光彩奪目,車把上拴著兩面小旗,上寫四個大字“紫光車廠”。

十三個車夫都是正當年的壯小伙子,一身的藍布褲褂,白襪子黑鞋,透著利索勁,跑起來更是忽忽帶風,不拉人,就拉著空車沿著紫禁城一圈最繁華的所在溜溜轉了三圈,用陳子錕的話說,這叫活廣告。

回到紫光車廠,一眾人等早就等在門口了,全都穿著出客的體面衣服,院門口大槐樹上掛著五百響的大地紅,遠遠看見車隊過來就點著了炮仗,劈裡啪啦一通猛炸,地面上全是紅色的紙屑,透著喜慶。

紫光車廠一口氣添了十三輛新車,加上以前的七輛車,總數已經達到了二十輛之多,雖然還趕不上那些動輒一二百輛的大車廠,但也夠得上一家小車廠的規模了。

於德順也帶了幾個隨從前來道賀,上次他是來找茬打架的,這次卻是以股東身份前來,感覺自然不同,薛平順等人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於爺長於爺短的招呼著,於德順心里挺高興,不自覺的就挺起了胸膛,把“糞王”的氣派拿了出來。

十三輛車在胡同里一字排開,街坊鄰居過路的閒人都駐足觀看,嘖嘖稱奇,北京城裡用東福星的車拉活兒的獨此一家,裝四盞電石燈的更是別無分號,聽著路人的誇讚,車廠眾人臉上都笑開了花。

一個長袍馬褂的老者帶了個隨從遠遠的過來,陳子錕看到趕忙上前招呼,於德順見這老者氣度非凡,便問薛平順:“那人是誰?”

薛平順淡淡的說:“這位爺您都不認識啊,是我們陳老闆的知交,前國務總理熊希齡先生,哦,他也是紫光車廠的大股東。”

“哎呀!是他老人家。”於德順的眼珠子瞪得溜圓,對陳子錕的敬仰更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熊希齡正在和陳子錕聊著天,忽見自家管家氣喘吁籲的跑來,附耳對自己說了幾句。

“備車,我這就過去。”熊希齡道。

管家道:“今兒早上,太太坐家裡汽車去香山那邊了,還沒回來,要不我給你叫輛洋車吧。”

陳子錕道:“守著車廠叫什麼洋車啊,我來。”

說罷徑直拉了一輛新車出來道:“熊老,您上車。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6 12:51 PM

第五十八章徐少爺失戀引發的連鎖反應

熊希齡也不矯情,上了洋車用手杖向東北方向一指:“去六國飯店。”

陳子錕頭大了,六國飯店那可是姚小姐經常出沒的地方啊,不過轉念一想,哪有那麼巧遇上,所以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來到東交民巷六國飯店樓下,果然遇到了一個熟人,不過不是姚小姐,而是徐二,這傢伙捧著一本書正津津有味的看著,完全沒注意到陳子錕的到來。

“熊老,到了,我在這等您吧。”陳子錕停車道。

熊希齡卻道:“不用,隨我一起進去。”

“這……不好吧。”陳子錕有些猶豫,萬一那些日本特務還在飯店裡守株待兔等著抓“朱利安”,再看到自己,那就不妙了。

“都是我的朋友,沒什麼不妥的。”熊希齡堅持道,陳子錕不好拒絕,衝徐二喊了一聲:“徐二,幫我看著車。”

徐二一抬頭,見是陳子錕,嚇得一哆嗦,忙道:“好,好。”

陳子錕跟隨熊希齡進了六國飯店,大堂的沙發上只零散坐著幾個白人,並沒有日本人的特務,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大堂經理見熊希齡駕到,趕忙上前招呼:“熊總理,林先生他們已經在等您了,這邊請。”

來到樓上咖啡廳,一間靠窗的包房內,已經坐了四個人,俱是西裝革履的打扮,其中一人還是陳子錕的老相識,林文靜的大伯父林長民。

見到熊希齡帶了一個陌生面孔的年輕人進來,這四個人都有些詫異,林長民更是目瞪口呆,心說這不是前段時間被通緝的赤俄間諜朱利安麼,怎麼又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六國飯店了。

熊希齡道:“子錕,我來引見,這位是汪大燮先生,和我一樣,代理過國務總理的;這位是劉崇佑先生,眾議院議員;這位是林長民先生,做過一任司法總長的,現在是總統府外交委員會事務主任,最後這位葉景莘先生和林先生是同事,總統府秘書兼外交委員會秘書。”

又向四人道:“這位年輕人是我的忘年交,最近出台的京師公廁管理規則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陳子錕不卑不亢,拱手道:“陳子錕,字昆吾,宣武門內紫光車廠一個拉車的。”

熊希齡見他從容得體,心中暗喜。

四人也暗暗稱奇,這小伙子雖然出身卑微,但風度翩翩,怪不得熊希齡這樣看重。

林長民恍然大悟,原來此人和朱利安完全是兩個人啊,不過世間居然能有兩個人長的如此相似,也是一樁奇聞,當然此事較為敏感,他也不便多說,只能藏在心​​裡。

服務生端來兩杯咖啡,小銀匙和方糖,陳子錕一邊聽他們談天說地,一邊很自然的拿起方糖放入咖啡杯,用小銀匙攪了攪,左手端起托碟,右手拿起杯子淺淺酌了一口,咖啡不錯,香濃幼滑,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他的一舉一動落在林長民眼中,卻又令其生疑,這位“車夫”喝起咖啡來有板有眼,可不像是粗俗的下等階層的苦力啊,在林長民印像中,拉車的喝水總是像牲口那樣端著瓢咕咚咕咚狂飲,這位卻如此斯文雅緻,就像是哪個大宅門的少爺一樣,就算他是熊希齡的忘年交也不應該啊,因為熊希齡老爺子平時在府上根本不喝咖啡的。

正在心猿意馬,葉景莘說道:“宗孟兄,巴黎方面的最新消息,你還沒講給熊老聽呢。”

林長民忙道:“是這樣,梁啟超昨天又打電報來,言英法對我索回山東主權皆不支持,五強之中唯有美國威爾遜總統再三強調公理正義,呼籲建立新的國際秩序,無奈孤掌難鳴啊。”

熊希齡嘆氣道:“歐洲列強雖然和日本素有矛盾,但斷不會為了中國而開罪日本,借巴黎和會討回山東主權已然渺茫了,對了,湖南方面有什麼消息?”

汪大燮道:“吳佩孚依舊在衡陽按兵不動,隔三差五通電全國呼籲和平,暗里和南邊的趙恆惕眉來眼去,據說兩人已經結為八拜之交了呢。”

劉崇佑冷笑道:“這是故意讓段合肥添堵呢,吳子玉驍勇善戰,一路南下,勢不可擋,可段祺瑞卻把湖南督軍的位子給了張敬堯這個酒囊飯袋,而張敬堯又是吳佩孚最瞧不起的人,段祺瑞這麼一搞,生生把自己武力統一全國的大計給破壞了,兩廣就在眼前,吳佩孚卻按兵不動,諸位看吧,保不齊哪天吳佩孚會帶著人馬殺回來。”

他們在這兒談的熱火朝天,陳子錕卻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哈欠,什麼段祺瑞吳佩孚什麼的,自己一個都不認識,也插不上話,當真沒趣。

熊希齡注意到他的不耐煩,便道:“子錕,你有事先回去,待會我自己叫車,這邊很方便的。”

“那怎麼成啊……”陳子錕客氣了兩句,還是告辭出來了,回到飯店門口,剛想調侃徐二兩句,忽聽身後一陣高跟鞋踩在水門汀地面上的急促聲音,伴隨著一個男人的呼喊:“密斯姚,等等我。”

然後是熟悉的女聲:“徐公子,我心裡已經有人了,而那個人不是你。”

陳子錕一驚,這不是姚依蕾的聲音麼。

怕什麼來什麼,只聽腳步聲沖自己這邊過來了,陳子錕手足無措,方寸大亂,徐二好奇的看著他,心說這小子怎麼回事啊。

那邊徐庭戈依舊死死糾纏:“姚小姐,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要和他決鬥!”

姚依蕾不搭理他,蹭蹭走到陳子錕的洋車旁,抬腿就上了車:“車夫,快走。”

陳子錕不敢回頭,拉著車就跑​​,徐庭戈也跳上了徐二的車,吩咐道:“快追!”

兩輛洋車你追我趕,不過還是陳子錕技高一籌,在十字路口甩掉了追兵,徐庭戈望洋興嘆,抱怨徐二:“你怎麼跑得這麼慢?”

徐二委屈道:“我昨晚看書看到半夜,精神不足,請少爺原諒。”

  徐庭戈一跺腳,不說什麼了。

  ……

“車夫,你跑的蠻快的,停下吧。”姚依蕾道。

陳子錕將車停在路邊,姚依蕾從錢包裡拿了五角小洋遞過來,他不得不伸手去接,四目相對,姚依蕾差點驚呆。

“朱利安”讓她刻骨銘心,永世難忘,而眼前這個車夫和朱利安竟然如此相似,簡直讓人懷疑就是一個人。

“你……認識我?”姚依蕾試探著問道,到底是交際圈裡混過的,她察言觀色的本領不差,看車夫的神情,似乎在躲閃著什麼。

“認識,你家汽車曾經撞過我們車廠的車子。”陳子錕老老實實的答道。

姚依蕾鬆了一口氣,她也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回事,當時那個跑出來質問自己的車夫個頭很高,相貌也挺英俊,臉型和朱利安很像,當然氣質上差距就大了。

“哦,是你啊。”姚依蕾毫無顧忌的盯著陳子錕的面孔,尋思著如果給他貼上小鬍子,簡直就是另一個朱利安啊。

“小姐,您沒事吧。”陳子錕問道。

“沒事,這是你的錢。”姚依蕾把小銀幣拋給陳子錕,看了看洋車上釘著的“紫光”銅牌,若有所思。

  ……

徐二拉著洋車過了馬路,徐庭戈站在車上四下觀望,難尋姚小姐的芳蹤,不禁狠狠揮了一下拳頭。

  “少爺,回府麼?”徐二問道。

  “回去吧。”徐庭戈頹然坐下。

走到半路,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去陝西巷!”

“好嘞,陝西巷。”徐二調轉車頭,心裡卻有些驚訝,少爺竟然去八大胡同玩,這要是讓老爺知道,還不打斷他的腿。

不過這就不是下人考慮的問題了,徐二拉著車直奔陝西巷而去,這裡是京師妓院雲集之地,民國之後,不許官員狎妓的規定被取消,京城煙花行業迅速發展,名妓層出不窮,什麼賽金花、小鳳仙之類膾炙人口,就連徐二這樣的貨色都能說出一兩個賽金花智鬥瓦德西,蔡松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段子來。

到了陝西巷附近,徐庭戈下了車,打發徐二在胡同口等著,自己隨便找了一家妓院上去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姚依蕾拒絕了,心裡憋著一股邪火,如果不找個地方發洩發洩,勢必要憋出病來。

老鴇看到一位眉頭緊鎖,衣著華貴的公子爺登門,頓時笑臉相印,請他樓上雅座伺候,好酒好菜招呼著,又叫了一幫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們過來供公子挑選。

“都不行,換!”徐庭戈一揮手,這些庸脂俗粉,焉能和姚小姐相比。

陸續換了幾批都不滿意,酒倒是喝了不少,老鴇眼珠一轉,問道:“少爺可曾有相熟的姑娘?”

  “沒有。”

“那少爺喜歡什麼樣的,我好幫您找。”

徐庭戈想了想,一臉神往的說道:“她一定要美麗妖嬈,又要活潑可愛,還要有情趣,懂得英文詩歌和巴黎最流行的時裝。”

老鴇瞪大了眼睛,心說這位少爺的要求還真是過分,她訕笑著說:“少爺,你說的這樣的姑娘,我們不是沒有,最近來了一位上海紅倌人,就喜歡穿洋服,說洋文,不過……價錢可不低。”

徐庭戈本來心情就不佳,又喝了一點酒,當場就怒了,一拍桌子道:“你知道我是誰?我叔父是陸軍次長徐樹錚,你說我有沒有錢!”

老鴇立刻裝出大驚失色的樣子:“哎呀,原來是徐少爺,我有眼無珠,該死,該死!”

  說著還照自己臉上虛晃了幾下。

徐庭戈煩躁道:“還不快把人叫來。”

老鴇道:“馬上就來。”顛顛的下樓,過了一會果然領了一個身段苗條,皮膚白皙的女郎上來,舉手投足之間頗有摩登感覺,徐庭戈眼睛都直了。

“徐公子,這位是上海來的曼莉小姐,你們慢慢聊。”老鴇嘻嘻笑著,倒退出去,幫著把門關上了。

曼莉姑娘到底是上海灘混過的,搭眼一看就知道徐庭戈是個失戀的大學生,再加上老鴇叮囑過,對方是陸軍次長家的少爺,不可怠慢,自然盡心伺候,她幫著徐庭戈斟上酒,用帶著吳儂軟語口音的國語問道:“可否和我分享你的憂傷呢?”

如此溫柔體貼,徐庭戈幾乎迷醉了,含著眼淚將自己的失戀故事徐徐到來……

  ……

妓院樓下,又有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客人光臨,進門就問:“曼莉小姐在不在?”

老鴇揮舞著手絹迎上去:“哎喲,是陳教授,您可有日子沒來了,那啥,曼莉今天身子不舒服,我幫您再找一個漂亮的。”

陳教授道:“胡說,我和曼莉約好的,怎麼可能突然不舒服。”說著自顧登樓,慌得老鴇在後面緊追:“陳教授,曼莉真的不在。”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6 12:52 PM

第五十九章 教授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老鴇這話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或許能騙得了像徐庭戈這樣的初哥,但是在陳教授這種風月場老手面前毫無用處,徒增笑爾。

陳教授健步如飛,上了二樓,推門一看,不禁怒火中燒,曼莉正和一個年輕男子依偎在一起,那男子臉上還有幾個口紅印子,兩人十指緊扣,柔情蜜意,溢於言表。

“曼莉,他是誰?”陳教授怒氣沖衝上前,伸手分開兩人,曼莉是他的老相好了,在她身上花了大洋上千,又豈能容忍他人染指。

雖說風月場上嫖客和妓女都是逢場作戲,但總有那太過入戲之人,陳教授如此,徐庭戈也是如此,這才一頓飯的工夫,他就已經和這位上海來的曼莉小姐海誓山盟,私定終身了,此時忽然來了一個攪局的,又豈能善罷甘休。

“你又是誰!”徐大少爺挺身而出,護在曼莉身前。

曼莉嚇得雙眼含淚,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其實這種情況她見的多了,從九歲被繼母賣給上海四馬路的長三書寓那年起,她就過著周旋於各色男人中的生活,她以前的花名不叫曼莉,叫是叫崔小紅,當年在上海會樂里也是響噹噹的頭牌,只因某個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小開為她吞生鴉片自殺,在上海灘混不下去才輾轉北京的。

本來妓女吊嫖客,總是欲擒故縱,吊著他的胃口,錢大把大把的花出去,便宜卻很難占到,但這次有些例外,只因這位徐公子長的實在像那位自殺的小開,所以曼莉一時心軟,第一次打茶圍就讓這個冤家佔了不少便宜,恰巧被老相好陳教授看見,那還不大發醋意。

陳教授是曼莉的老主顧了,一個月總要叫三四回局,因為是大學教授,不但出手闊綽,人也頗有才情,據說是個什麼雜誌的主編,妓女都喜歡和這樣的文化人來往,以此提高自己的身價,曼麗也不例外,不過在她這麼多恩客裡,陳教授怎麼都排不到第一位。

眼瞅著要打起來,老鴇帶著兩個龜公進來好言相勸,陳教授上下打量著徐庭戈,覺得有些眼熟,進而一想,這不是北大的學生麼,心中有了計較,對老鴇道: “不妨事,大家都是斯文人,自然要用文明的方式來解決,你再拿一副杯箸來。”

老鴇見他沒有把事情鬧大的意思,便使眼色讓龜公下去了,親自拿了骨碟筷子酒杯進來,又送了一壺好酒,滿臉堆笑勸解了幾句才出去。

雖然出去了,但老鴇還是不放心,安排了一個小廝蹲在門口偷聽,過了一刻鐘,小廝溜回去報告說:“他們正在一起探討學問呢,看樣子是沒事了。”

“老娘就知道,讀書人打不起來的。”老鴇一撇嘴,扭著肥壯的屁股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又過了一個小時,忽然傳來巨響和女人的尖叫,老鴇慌忙趕去,只見曼莉的房間裡桌椅都翻了,酒菜撒了一地,徐公子額頭上冒血,狼狽不堪,陳教授手裡拎著凳子,凶神惡煞一般,曼莉驚慌失措,雙手摀著臉連聲尖叫。

妓院裡一片大亂,客人們都探頭探腦的張望,陳教授酒氣熏天,高舉凳子道:“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訓你這個不尊師長的頑劣學生!”說著一凳子砸下去,徐公子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教授緊隨其後,怒髮衝冠,威風不可一世。

老鴇慌得​​趕忙去拉,卻被氣頭上的陳教授推在樓梯上,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墩,小廝丫鬟們趕緊來扶,幾個龜公摩拳擦掌要去打陳教授,被老鴇一把拽住。

“萬萬打不得啊,陳教授是文曲星下凡,咱們招惹不起的。”

龜公們面面相覷,心說這位爺哪是文曲星下凡啊,說武曲星下凡還有人信。

陝西巷的妓院可不比外面那些下等窯子,在這兒消費的不是達官貴人,就是商界名流,所以妓院裡根本沒有配備打手,實際上也用不著,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嫖客們爭風吃醋,再鬧又能鬧出什麼來,再加上這只是嫖客之間的戰鬥,妓院也不方便插手,不過真要打下去,把徐公子打出個三長兩短來,妓院也不好交代。

所以老鴇還是撒開兩腿追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帶著哭腔喊道:“陳教授,收了神通吧。”

徐庭戈頭上的血口子是被陳教授用一隻景德鎮花瓶砸出來的,傷口很深,血呼呼的冒,他年紀輕,從小沒打過架,更沒想到為人師表的教授會如此兇殘,所以一上來就被打懵了,哪還有還手的念頭,捂著腦袋倉皇跑出了妓院,徐二正蹲在門口啃燒餅,看見少爺血頭血臉的出來,嚇了一大跳。

  “少爺,咋的了?”

“別廢話,快走!”徐庭戈跳上洋車,徐二看到後面一員猛將舞著凳子追過來,趕緊將燒餅一扔,拉起洋車撒腿就跑。

陳教授見追不上了,這才鄙夷的啐了一口,甩甩額頭上散開的油光光頭髮,拎著凳子得勝還朝。

  ……

徐庭戈那點酒勁早就變成冷汗冒出來了,坐在洋車上腦子轉的飛快,在妓院和人爭風吃醋打架鬥毆可不是什麼光彩之事,萬一被叔父徐樹錚知道,還不活活打死自己。

“徐二,去協和醫院。”徐庭戈道。

協和醫院是外國人辦的,有洋人醫生和女護士,徐庭戈花了兩塊大洋,包紮了傷口,買了一瓶紅藥水,又找了個水龍頭把西裝領子上的血跡仔細清洗了一番,雖然不能完全洗掉,但好歹看起來不是那麼刺眼了。

做完這些,他才壯著膽子回府,沒敢走正門,從側門進去的,還惡狠狠地叮囑徐二,絕不許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徐二自然是點頭如搗蒜。

徐庭戈躡手躡腳回到自己居住的小跨院,沒想到管家正在院子裡等他,見了進來便道:“侄少爺,老爺讓您過去。”

這下完了,徐庭戈萬念俱灰,要知道自己這位叔父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但是陸軍部次長,還是安福俱樂部的當家人,國務院秘書,軍政一把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句不好聽的,就連大總統都沒他的權勢大,叔父耳目眾多,今天的事情肯定被他知道。

走進叔父的書房,徐庭戈就很自覺地跪在了地上,垂著頭如同鬥敗的公雞。

徐樹錚戎裝打扮,坐在書桌前看著一本線狀古書,根本不搭理侄子,過了良久才說道:“戈兒,你父母把你託付給我,是讓你好好讀書,光耀門庭的,可你都做了些什麼,你對得起徐家的祖宗,對得起你的父母,對得起我麼?”

徐庭戈不敢狡辯,低聲道:“侄兒知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徐樹錚道:“你說說,自己錯在哪裡?”

徐庭戈道:“我不該流連於菸花柳巷,沉迷於聲色犬馬,更不該和陳教授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實在是有辱斯文,愧對祖先。”

徐樹錚略一遲疑,顯然他的情報裡沒有提到“陳教授”這個人物。

  “是哪個陳教授?”他問道。

“是我們北大的文科長,陳獨秀教授……”徐庭戈囁嚅道,這事兒實在是難以啟齒,和普通人發生衝突倒也罷了,當事雙方都是北大的人,這事兒就有點可笑了,學生和老師爭搶妓女動手打架,傳出去絕對是轟動性的醜聞。

徐樹錚道:“可是《新青年》和《每週評論》的創始人陳獨秀?”

  徐庭戈點頭道:“就是他。”

徐樹錚忽然站了起來,佩刀鏗鏘作響,嚇得徐庭戈面色一變,沒想到叔父並沒有打他,而是走過來端詳著自己頭上的紗布和衣領子上沒洗乾淨的血跡,看了看竟然笑起來了:“文人出沒於菸花之間,本是一件風雅之事,不過把頭打破就不美了,回頭去管家那裡支五十塊錢,好好養病,你去吧。”

徐庭戈如蒙大赦,爬起來跑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叔父的板子高高舉起,卻又輕輕放下,最後竟然不但沒處罰自己,還給了五十塊錢安慰。

等侄子走遠了,徐樹錚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拿起電話機搖了幾圈,對接線生說了個號碼,然後對著聽筒說:“我要求明天北京的報紙全都要報導一樁醜聞……”

  ……

陳子錕送完姚小姐就回了車廠,現在紫光車廠已經有二十輛洋車了,白班晚班一共僱傭四十個車夫,也算小有規模的車廠了,薛平順見他回來,便道:“大錕子,和你商量個事。”

  “啥事,薛大叔您說就是。”

“是這麼回事,咱們車廠的洋車如今在北京也算獨一號,生意興旺的很,這生意一好,就得有人眼紅,我尋思著,得有個人坐鎮著,大錕子你要是沒啥事,還是多在廠子裡坐著。”

陳子錕明白薛大叔的意思,自己成天拉著一輛車到處跑,還不拉活,白佔一輛車的份子,影響收入是小,關鍵是多一輛車,就能多兩個人就業。

“行,我心裡有數了。”陳子錕道。

“還有個事兒,有幾戶人家來聯繫生意,說要包咱們的車,你看怎麼收費合適?”

  “薛大叔您看著辦吧。”

  “那怎麼能行,你是老闆啊。”

正說著,王棟樑從外面進來了:“老闆,薛掌櫃,有人來談生意。”

  “快請。”薛平順忙道。

來的是個長袍馬褂打扮的體面人,開門見山道:“我是交通部姚次長家的管家,聽說你們車廠的活兒不錯,想包輛車,你們開個價吧。”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6 12:53 PM

第六十章 十七歲的單車

說曹操,曹操就到,包月可是大買賣,非得陳子錕親自拍板才行,況且來的又是交通部次長府上這樣的大客戶,談成了對紫光車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不說別的,光憑這個廣告效應,不給錢都願意接啊。

陳子錕卻考慮的更加複雜,交通部姚次長是什麼人,堂堂政府高官,手裡掌管著鐵路命脈,家里金山銀海,光汽車就好幾輛,哪還用的著到外面租洋車,肯定是姚依蕾那丫頭的鬼點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自己啊。

別管怎麼說,既然生意到了門口,就沒有往外推的道理,陳子錕見這位姚府管家趾高氣揚的樣子,便也不客氣的回道:“我們的價錢可不便宜。”

“笑話。”管家摸出一包大前門來,自顧自的點上,也不招呼人,抽了一口道:“說吧,我接著。”

“每月這個數?”陳子錕伸出大拇指和小指。

“六十?嘿喲,你小子窮瘋了吧。”管家愣是被他氣樂了,一輛新車才不過一百來塊錢,車夫一個月的薪水也就是十塊錢以內,這小子居然獅子大開口,開出六十塊錢的天價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平順也懵了,心說大錕子這是錢迷心竅還是咋滴,張口就是六十,把人當傻子也不能這樣開價啊,明擺著宰人,誰還願意租你家的車。

陳子錕一點也不含糊:“對,六十塊錢,少一分都不行,您要是覺得不合適,別家問去。”

管家道:“小子,我也不多壓你的價,四十塊錢,多一個子兒都不給。”

  陳子錕直接道:“送客!”

管家這才慌了:“行,算你狠,六十就六十,不過咱也事先說好了,除了拉車,府裡的雜活也得幫著幹,管吃管住,不許隨便亂跑,不合適就得給我換人,得嘞,就這樣吧,明兒派車過去候著,這是定金。”說完拿出兩張鈔票丟在桌子上,揚長而去。

薛平順趕緊去送,送完了客人回來抱怨道:“大錕子,你真敢開價,萬一把人氣跑了咋辦,這不是到手的錢往外推麼。”

陳子錕狡黠的一笑:“我有分寸,這個價不算高,他肯定會同意。”

  薛平順問:“明兒派誰過去?”

陳子錕道:“讓王棟樑去吧,他勤快利索,人又老實,準行。”

  ……

管家回到姚公館,向小姐報告說:“辦妥了,他們可真夠黑的,一個月就要一百塊大洋的租金。”

姚依蕾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的,對金錢概念不是很清楚,反而笑道:“我當多少呢,不就是一百麼,給他。”說著從錢包裡拿出五張二十元的鈔票遞給管家,“這事兒不能告訴我爹哦。”

“小姐,您放心吧,我辦事您還不放心麼?”管家一臉堆笑,接了鈔票下樓了,心中暗道,早知道就說二百塊了,自己的油水更大。

  ……

第二天,王棟樑打扮一新,拉著同樣嶄新的洋車出門了,廠裡給他安排的新活兒是到姚公館拉包月,這可是個又清閒又來錢的好活兒,王棟樑感激的不得了,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乾,不丟車廠的面子。

陳子錕換了一身裝扮也出門了,他和於德順說好的,糞道還給於記,但是後宅胡同的林宅卻單獨留下,由自己親自處理,大夥兒對陳子錕這個舉動都極其的不解,唯獨相交不深的於德順卻猜到了其中原因。

他趁著沒人的時候曾經悄悄問過陳子錕:“兄弟,是不是這家有你稱心的小娘子?”

說這話的時候還擠眉弄眼,搞得陳子錕很不還意思,搪塞道:“哪的話。”

於德順也不點破,嘻嘻一笑:“我懂,回頭我派一個人和你同去,他掏糞,你竊玉偷香,兩不耽誤。”

所以,每逢初一十五,陳子錕都會換上掏糞的裝扮,前往林宅探望心上人。

正月快要過去了,大街上年的味道淡了許多,陳子錕正背著糞簍子匆匆走著,忽然遠處傳來報童的吆喝聲:“看報啊,看報啊,北大教授陝西巷大發淫威,爭風吃醋抓破妓女下體!”

路人們無不為之側目,紛紛掏出銅子兒買上一份報紙,這年頭教授逛窯子並不是奇聞,但為人師表者為了爭姑娘大打出手就新鮮了。

陳子錕也買了一份報紙看,報導雖然未指名道姓,以北大文學C教授代之,但明眼人一看即知指的是陳獨秀。

“嘖嘖,沒想到陳教授也是個性情中人啊。”陳子錕讚道,將報紙往糞簍子裡一丟,來到石駙馬大街,另一個掏糞工已經等在這兒了,見陳子錕過來,立刻點頭哈腰:“陳大爺,您吉祥。”

“走吧,咱掏糞去。”陳子錕帶著掏糞工來到林宅,張伯見他來了,抱怨道:“你咋才來啊。”

陳子錕納悶道:“咋的了?張大爺。”

張伯道:“沒啥大事,有日子沒見,怪想的,咱爺們好好嘮嘮嗑。”一邊說著,一邊忙乎著倒茶。

陳子錕打發糞夫去幹活,自己坐在門房裡陪張伯聊天。

聊著聊著就說到了主人家的事情,張伯嘆道:“太太喜歡講排場,沒那麼大的腳非要穿那麼大的鞋,先生一個月才多少薪水,非要學人家租汽車,一個月上百塊錢啊開銷啊,夠窮人家吃一年的,還整天出去打牌,輸贏起碼幾十塊,結果先生得了病,看病的錢都拿不出。”

陳子錕奇道:“先生不是教育部的大官麼,這點錢也拿不出麼?”

張伯道:“清水衙門大歸大,錢可沒多少,我聽林媽說,先生一個月關三百塊大洋的薪水,其實能拿到二百就不錯了,每月都要拖欠呢,而且先生這回得的是癆病,花錢多還不一定能看好……”

  陳子錕一顆心不由得揪了起來。

  ……

他們爺倆在門房裡絮叨林府家長里短的時候,正房臥室裡,一個留仁丹鬍子的日本醫生正在用聽診器聽著林之民肺部的鑼音,聽了聽,又拿出體溫計給他量。

林先生躺在病榻上,臉色焦黃,不時咳嗽兩聲,他本來就有病根,這次來北京就職,不小心染上風寒,舊病復發,病來如山倒,好端端一個健康的人,一下就不行了。

前幾天去找北京名醫蕭龍友看過病,開了一大堆中藥煎服,病況未見好轉,太太說中醫落後,非要找西醫來看,德國英國的醫生出診費都太貴,就找了個日本大夫來。

仁丹胡檢查完畢,嘰里咕嚕說了一堆日語,林先生曾經留學東洋,懂得日語,知道他說的是病況不算嚴重,打幾針便好,心裡也就踏實了。

  太太送醫生出門。

  兩個孩子在臥室外面探頭探腦。

“文靜,文龍,都過來。”林之民微笑著招招手,兩個孩子趕忙進來,一左一右依偎在父親身旁。

“文龍,最近乖不乖?”林先生慈祥的撫摸著小兒子的腦袋。

“姆媽說我可乖了,爹爹,要獎勵?”小兒子奶聲奶氣的說道。

  “想要什麼,爹爹給你買。”

“嗯……想要很多很多的糖葫蘆。”小兒子眨眨眼睛,一臉憧憬的說道。

“哈哈哈,好,爹爹給你買。”林先生開心的大笑,轉而問女兒:“文靜,你想要點什麼?”

“我?”林文靜有些拘束,以前母親在的時候,每逢過年就買七八套新衣服帽子鞋子,把自己打扮的像個洋娃娃,自從父親續弦之後,家裡的財政大權就被米姨把持了,別說新衣服了,就連零用錢也都是父親偷偷塞給自己的,一個月只有兩角。

“儘管說,爹爹欠你太多,應該補償一下了。”林先生溫情脈脈的說道,眼神裡盡是憐惜。

“我想要一輛腳踏車。”林文靜鼓足勇氣說道。

腳踏車可是時髦玩意,一般人家的孩子連見都沒見過,林先生也只是在東交民巷見過洋人騎,據說這東西可不便宜,最好的是英國進口的三槍牌腳踏車,要三百大洋,最便宜的是日本的菊花牌,也要一百多塊,頂的上一輛人力車的價錢了。

林先生猶豫了一下,因為教育部的薪水總是拖欠,太太開銷大,又是租汽車又是買皮草,家裡積蓄早就見底了,自己又病著,這腳踏車到底是買還不買呢。

轉念一想,自己這個女兒當真可憐,十歲上沒了娘,自己這個當爹的也疏於照顧,女兒十七歲了,正是要面子愛漂亮的時候,買輛腳踏車又何妨呢。

“好,爹爹給你買。”他柔聲說道。

其實林文靜說完就後悔了,她覺得不該在父親生病的時候提這麼非分的要求,不過自己真的是很想要一輛腳踏車,王月琪就有一輛,可以騎著上學,來去如風,車鈴更是清脆悅耳,想想都覺得心癢癢。

爹爹竟然答應了,林文靜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啪嗒啪嗒滴了下來。

“這麼大了還掉金豆子啊。”林先生打趣道,幫女兒擦拭著眼淚,同時心裡也是酸溜溜的。

忽然門口傳來呵斥聲:“買什麼買,看醫生的錢都沒著落呢,哪有閒錢拿去白相,都這麼大了還不懂事!”

是太太回來了,父女倆立刻緘口不言。

太太心情極其不好,呵斥林先生道:“你這是肺病,會傳染的,還離兒子這麼近!”

說著把林文龍一把拖開,小男孩委屈的哭了,林先生嘆口氣,拍拍女兒的手背道:“你也回去吧,腳踏車的事情,爹爹心裡有數。”

  ……

陳子錕和張伯聊了半天,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道:“大爺,我進去看看活兒乾的怎麼樣了,您歇著,甭陪我。”

“行,你去吧。”張伯滿口答應,陳子錕在林府當過車夫,熟門熟路,人品又好,他放心。

陳子錕溜進了後院,先裝模作樣去茅房看看情況,那糞夫被於德順關照過,果然幹的是盡心盡力,不光打掃的干乾淨淨,還噴灑消毒藥水,撒石灰粉,連一旁監督的林媽都相當滿意。

陳子錕退出茅房,院子裡空蕩蕩的,沒人注意到自己,他順手抄起一把掃帚,裝作掃地的樣子湊到了西廂房,賊眼瞄過去,透過格子窗,果然見林文靜正坐在桌子後面,兩眼紅通通的似乎哭過。

“媽了個巴子的,誰惹我媳婦生氣了。”陳子錕湊到窗戶下面,偷聽起來。

只聽房里傳來低低的抽泣聲“媽媽,這次是我錯了,米姨教訓的對,我都這麼大了還不懂事,爹爹生病,我不該要什麼腳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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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拉狗

林文靜正在閨房裡對著雞心項鍊裡的母親小照絮絮叨叨說著心事,忽然聽到米姨的呵斥:“儂是做啥的?”

然後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太太您吉祥,我是掏糞的。”

這不是許久未見的拉車阿叔在說話麼,林文靜出門一看,果然見陳子錕手拿掃帚站在院子裡,正衝米姨點頭哈腰。

太太上下打量他幾眼,忽然道:“儂不是拉車的麼,怎麼又變成掏糞的了,儂到我家來做啥子?有什麼居心?”

陳子錕笑道:“太太,您這話真有意思,我就是一做苦力的,不拉車就掏糞,都是混碗飯吃,有區別麼?”

林媽聽到動靜出來解釋道:“太太,他真是掏糞的,上回來過一次了。”

太太這才放心,不過依舊狐疑的看了看陳子錕,對林媽說:“以後不要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放進來。”

說完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出去了。

林媽催促道:“打掃完了就趕緊走吧,你也真是,不好好乾活拿著掃帚到處亂竄什麼。”

陳子錕扭頭衝林文靜做了個鬼臉,搭訕道:“啥時候開學啊?”

“還有一個禮拜就開學了。”林文靜乖乖的回答道,沒來由的臉有點紅。

陳子錕笑笑,放下掃帚背起糞簍子出去了。

林文靜歪著頭看著他的背影離去,心中也泛起了疑惑,阿叔怎麼神出鬼沒的,一會兒車夫,一會兒糞夫,總在自家附近出現。

  ……

王棟樑拉著洋車來到了姚公館,交通部次長的公館和一般達官貴人的府邸就是不一樣,這是一棟北京城裡還不多見的西洋式小樓,院子很大,黑色的大鐵門,洋灰圍牆上面還插滿了鋒利的碗茬子。

敲門通禀,說是新來的車夫,自有人來接待,帶到後院小花園,報告小姐,姚依蕾正在樓上睡懶覺,趕緊一骨碌爬起來,胡亂洗了把臉換了衣服就跑下來,結果一看是王棟樑,頓時大失所望。

  “怎麼是你?”姚小姐問道。

“掌櫃的安排我來的。”王棟樑老老實實的答道。

“為什麼派你來,不派別人!”姚小姐生氣了,厲聲質問。

王棟樑有些摸不著頭腦:“是掌櫃的讓我來的啊。”

“算了,我問你,你們車廠那個大個子呢,有這麼​​老高的,笑起來壞壞的那個,怎麼不派他來?”姚小姐繼續喝問。

王棟樑明白了:“哦,那個人是我們老闆,他叫陳子錕,我們都喊他大錕子。”

“你回去,叫他親自來。”姚小姐氣哼哼的說,扭頭上樓去了。

王棟樑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阿福正在一旁擦車,跟著呵斥道:“讓你回去就回去,賣什麼呆!”

王棟樑看到那汽車,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們啊,合著這位小姐誠心來找茬的,不行,我得替陳老闆擋著呢,心念一動,他挺起腰桿說:“小姐,我們掌櫃的讓我來的,我要是回去沒個正當的說法,那可不行,我是咱們紫光車廠最好的車夫,您一句話就打發我,我不服。”

姚小姐停下腳步,道:“行,那我就給你個活兒證明自己,你現在到西山我家的別墅去,把阿扁接來,阿福,你告訴他地址。”

於是王棟樑就開始了他的第一個任務,拉著空車出發了,直奔遙遠的西山而去。

  ……

陳子錕在東交民巷溜達著,這裡不但是使館區,還有一些專營進口貨的商店,腳踏車這種商品也是少不了的,不過價錢很貴,最好的一種牌子是英國三槍,要價三百塊錢不打折。

嶄新的腳踏車放在玻璃櫥窗裡,不銹鋼的輻條閃著銀光,細細的膠皮輪胎,褐色的牛皮車座,黑漆車身,銀色的鈴鐺,塗著黃油的車鏈,還有車頭上的三槍標誌,通體透著一股工業設計的優美之感,陳子錕蹲在地上看了半天,心癢難耐,自行腦補出一幅畫面,自己騎著腳踏車,後座上帶著林文靜,在飄滿黃葉的大街上徜徉著……

“看什麼看,走開!”穿著西裝的售貨員出來呵斥道,商店的顧客基本上以歐美人和日本人為主,中國人都是光看不買的。

“你他媽放什麼屁呢,假洋鬼子。”陳子錕直起身子,足足比售貨員高了一頭,兩隻鐵拳握的啪啪響,嚇得他趕緊躲了進去,小聲咕噥道:“不和你一般見識。”

“操行!有錢也不買你家的。”陳子錕捏著口袋裡僅有的幾枚銅元揚長而去。

走了幾步,忽然和一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竟然是北大圖書館的毛助理。

“這麼巧,來逛街,這位是……”陳子錕注意到毛助理身後還跟了個纖細的女孩子,清純可人,和林文靜有的一比,兩人本是拉著手的,見到陳子錕後就悄悄鬆開了。

“哦,是小陳啊,我來買些禮物,帶給湖南的同學,這位是楊開慧,楊昌濟教授的千金。”

“你好。”陳子錕彬彬有禮和楊開慧打了個招呼,又問毛助理:“怎麼,你要回老家?”

“是啊,再有半個月就回湖南了,北京雖好,不是久留之地啊。”毛助理說。

“走的時候說一聲,我去送你。不打擾了,你們繼續逛,再會。”陳子錕一拱手,先走了,走出幾步回頭張望,不禁艷羨不已,啥時候自己也能像他們這樣,和林文靜手挽手逛街啊。

回到紫光車廠,陳子錕問薛平順:“薛大叔,賬上有多少錢能用?”

薛平順拿出賬本,撥拉幾下算盤說:“剛買了新車,賬上沒有餘錢,硬湊也能湊出三四十塊來。”

  陳子錕傻了眼,沒辦法了。

  ……

今天是禮拜天,毛助理忙裡偷閒,帶開慧妹子上街遊逛了一圈,用節省下來的工資給湖南的親戚同學買了一些小禮物,他的辭職信已經遞上去了,不過要等新人來了之後才能離開。

逛完了大街,把開慧送回家,毛助理又來到了北大圖書館,雖然有李大釗坐鎮,但整理報刊的工作非常繁瑣,還得自己親自來做才行。

進了圖書館,就聽到陳獨秀憤恨的聲音:“無恥,下作,這一定是那幫守舊的文人所為!”

然後是李大釗的聲音:“依我看,守舊派未必有這麼大的能量,一夜之間北京幾乎所有報紙都刊登同樣的消息,而且極盡污衊之能事,我想背後的黑手一定是更高層的人物。”

  “守常兄說的是?”

“自然是小徐了,徐樹錚此人堪比周瑜,雖然有才,但氣量狹小,做事缺乏全盤考慮,往往一意孤行,不計後果,他組建安福俱樂部,把本來的盟友研究系排擠出了國會,引起梁啟超林長民等人的憤恨;又擅殺陸軍上將陸建章,壞了北洋的規矩;表面看起來雷厲風行,鐵腕手段,其實埋下不少禍根,這次安排北京報章刊登你的醜聞,也是同樣道理,為了打擊民間進步思潮,小徐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陳獨秀恨道:“軍閥!武夫!”

李大釗道:“仲甫不必動怒,也不必擔心,北大學風自由,既然容得下保皇的辜鴻銘,復辟的劉師培,又怎麼會容不下一個眠花宿柳的陳仲甫呢,哈哈。”

毛助理在外面也會心的微笑起來,隨手整理今天剛到的報紙,看到上面關於北大“C教授”在八大胡同與人大打出手的報導,瀏覽一番,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

晚上,陳子錕正倒掛在院子里大樹上鍛煉著,忽見薛平順進來沖他招手:“大錕子,出事了。”

趕緊跳下來到了前院,只見王棟樑坐在桌前,呼呼的直喘粗氣,嘴裡念叨著:“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周圍坐著一幫換班的車夫,也都跟著忿忿不平。

“咋回事,慢慢說。”陳子錕幫他倒了碗水。

王棟樑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一抹嘴道:“他們不把人當人看,今天上午我過去,小姐讓我去西山拉一個叫阿扁的,我跑了兩個小時才到地方,結果怎麼著,阿扁根本不是人,是條狗!一條癩皮狗!”

“真他媽不是東西!”車夫們都感同身受,覺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王棟樑接著道:“我尋思著,既然來了就拉吧,沒有繩子,沒有籠子,坐在車上還不老實,沖我不停嘴的叫,最後我沒辦法,找了根草繩把狗東西捆起來才拉回來的,一路上覺得後背跟針扎似的,丟人都丟到姥姥家去了!”

“就是,太欺負人了,明擺著不把我們當人看嘛!”車夫們七嘴八舌道。

陳子錕卻浮起了微笑:“後來呢。”

“後來我把那狗拉回了公館,他們都吃過飯了,小姐讓傭人給我弄了點窩頭鹹菜,給狗弄的是燒雞和肘子,讓我和狗坐一桌吃飯,這不故意寒磣人麼,合著我連狗都不如啊。”王棟樑氣的胸膛起伏不定,車夫們也都義憤填膺,罵聲一片。

“所以你就回來了?”陳子錕問。

“老闆,他們管家說了,讓我明天接著拉那條狗上街,我實在受不了,求您推了這活兒吧。”王棟樑道。

“就是,咱們餓死也不能接這種活兒。”車夫們也都跟著附和。

薛平順卻暗暗搖頭,心說這幫鄉下新來的車夫還是沒經過風雨啊,說句不好聽的,窮拉車的還真就不如達官貴人家的一條狗,大錕子可千萬別像他們這樣意氣用事啊。

“行,明天你去跑街,姚公館的活兒,我親自去。”陳子錕滿口答應,嘴角浮起了邪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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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找人揍陳子錕

豈料,陳子錕這話說出來之後,車夫們都不答應了,一個個吵嚷道:“那怎麼能行,你是我們老闆,哪能讓你去受這個氣。”

薛平順說道:“收錢幹活,天公地道,你們嫌拉狗丟了身份,大錕子身為老闆,自然要出馬了,要不然違約可是要負雙倍定金的。”

他是看不慣這幫新來的車夫缺乏服務意識才這麼說的,但陳子錕可不是這麼想的,他想的是因為自己才招來的禍事,那就得由自己去平息,一人做事一人當,哪能推諉別人。

車夫們沉思一陣,也都回過味來,拉車的和在鄉下當佃戶是一樣的,都是當牛做馬,也就是在紫光車廠待遇這麼好,老闆跟自家兄弟似的,換了別家,你不願意幹,就一個字“滾”。

  “老闆,我去!”

“我去!不就是拉條狗麼,在鄉下我還背過豬呢!”

他們此刻又爭著搶著要去姚家當差了,陳子錕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主意已定,你們都洗洗睡吧。”

  ……

第二天,陳子錕一身短打,溜達著就去了姚公館,管家一大早找不到王棟樑正生氣呢,見紫光車廠又來一個人,便埋怨了幾句,陳子錕也不爭辯,只說今天有什麼安排。

管家說:“我們公館有三輛汽車,老爺太太小姐各一輛,用不著你拉,買菜也有專門的人力車,也用不著你幫忙,這樣吧,你帶小姐的狗出去溜溜,跑幾步,歇一歇,再把它拉回來。”

陳子錕滿口答應,管家把阿扁抱了過來,這是一頭肥壯的雜種狗,西施犬和京巴的串種,大概是吃的太好運動不足的緣故,一身的肥膘,伸著舌頭喘著氣,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瞪著陳子錕。

不知咋地,陳子錕從這狗的眼神中看到一絲鄙視,不由得心頭火起。

“去吧,記得中午回來吃飯。”管家道,說著把阿扁放了下來。

阿扁不耐煩的往門口走,先翹起腿在洋車輪子上撒了一泡尿,然後衝陳子錕叫了幾聲,撒歡似的跑了。

“狗雜種,調戲老子!”陳子錕暗罵一聲,緊跟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管家等姚小姐起床,上樓禀告,說紫光車廠換了一個車夫過來。

“哦,什麼樣人?”姚依蕾坐在梳妝台前,一邊梳頭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道。

管家站在門外,大聲答道:“是個高個子,跟電線桿子似的,人還算機靈,比昨天那個榆木腦袋強多了。”

姚依蕾心中一動,忙道:“人呢?”

“回小姐,帶阿扁出去散步了。”

  “哦,回來後告訴我一聲。”

  “是。”

  ……

陳子錕帶著阿扁在附近溜達了幾圈,這頭狗別看胖,跑的還挺快,一不留神就溜遠了,陳子錕在後面緊追不捨,好不容易才逮到它,直接按翻在地,從腰里掏出家裡帶來的繩子,栓住狗脖子想牽著走。

阿扁大怒,耍賴不走,還呲牙咧嘴的打算咬人,被陳子錕一頓巴掌扇下去就老實了,嗚咽著被牽走了。

陳子錕帶著阿扁來到一家朝鮮人開的狗肉湯鍋附近,只見籠子里關著無數癩皮野狗,架子上吊著赤條條剝了皮的狗身子,地上血流成河,狗皮堆積如山,巨大的鐵鍋裡,猙獰的狗頭骨若隱若現。

陳子錕問狗肉湯鍋的伙計:“收狗麼?”

伙計搭眼看看阿扁,譏笑道:“收是收,這種狗隻能賣幾毛錢。”

阿扁嚇得瑟瑟發抖,兩隻前爪緊緊抱著陳子錕的大腿。

  ……

快到午飯的時間,陳子錕終於回來了,管家見他來了,趕緊去通報小姐,姚依蕾此時正在餐廳用餐,故作鎮靜道:“知道了。”

三口兩口吃完了飯,拿餐巾胡亂擦擦嘴,裝作不經意的樣子來到後院傭人房附近,瞥見陳子錕正在屋裡吃飯,仔細端詳,這傢伙活脫脫就是朱利安嘛!不但長得像,神態表情也像極了!

姚小姐走進來,剛要搭話,忽然注意到陳子錕正捧著一條燒的赤紅的動物的腿撕咬著。

  “你吃的什麼?”姚依蕾問道。

“狗肉,狗腿肉。”陳子錕大大咧咧道。

姚依蕾臉色大變,尖叫一聲:“你把阿扁吃了!”

管家和阿福聞聲趕到,見小姐一臉怒容和驚愕,陳子錕卻滿不在乎,立刻抄起傢伙喝道:“小子,招惹我家小姐,找死不是!”

陳子錕慢悠悠道:“你們大戶人家也不能欺負人啊,我怎麼就招惹你們家小姐了?”

姚依蕾道:“你把我的阿扁吃了,你還我的阿扁!”

陳子錕冷笑一聲:“小姐,你想像力真豐富,你家阿扁在這兒呢。”

說著踢了踢腳底下,阿扁探出猥瑣的狗頭,朝姚小姐哼哼了兩聲,但依然乖乖趴在陳子錕腳下不敢亂動,還獻媚的舔著他的鞋子,兩隻前爪做作揖狀。

姚小姐鬆了一口氣,然後大怒,要是一般人和她開這種惡作劇似的玩笑,早讓人打出去了,可是面對的可是朱利安啊,她想生氣都氣不起來,板著臉道:“我家不許吃狗肉。”

陳子錕道:“拉車可是體力活,不吃點葷腥沒勁服務小姐。”

這話有點胡攪蠻纏了,北京城成千上萬的車夫,哪個不是啃窩窩頭當午飯的,怎麼就你陳子錕非得吃肉不可?

當時管家和阿福就氣的擼袖子準備揍人了,只等小姐一句話了。

可是姚依蕾卻道:“管家,以後每頓飯給他弄二斤熟牛肉。”

二斤熟牛肉,就是家裡的狼狗也沒這個待遇啊。管家大跌眼鏡,卻不得不遵命。

“吃完飯上樓,我有話問你。”姚依蕾丟下一句話就要走,忽然想起什麼,停下喊道:“阿扁,過來!”

阿扁不敢動,抬頭用哀怨的眼神瞅著陳子錕,搖著尾巴祈求他的首肯。

  “去吧。”陳子錕道。

阿扁這才一溜小跑過來,屁顛屁顛跟著姚依蕾上樓去了。

  ……

陳子錕吃完了飯,在管家的帶領下上了二樓,在姚小姐的閨房門口站定,管家喊道:“小姐,人帶來了。”

門開了,出來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僕,打發管家下去,把陳子錕領進了閨房,自己也出去了,仔細的帶上了門。

姚依蕾眼神火辣,在陳子錕身上游走:“嘖嘖,穿上苦力的衣服也像那麼回事啊,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

陳子錕裝傻道:“小姐說什麼,我不懂。”

“還裝,你就是朱利安,你騙我說去了南方,其實留在北京潛伏,你以為我不知道,告訴你,我看的偵探小說可多了,你們特務這一套,我懂。 ”

“小姐,我不姓朱,我姓陳。”陳子錕繼續裝糊塗。

“好,你不說是吧,我總會有辦法讓你說的,你下去吧。”

等陳子錕走了,姚小姐狡黠的笑道:“我知道你們革命黨上瞞父母,下瞞妻兒,不過我可不是好糊弄的,對吧,阿扁。”

  阿扁附和道:“汪,汪。”

“來人啊。”姚小姐把小女僕叫來,吩咐她請自己護院上來。

達官貴人家里通常都養著一些身懷絕技的保鏢護院,姚次長家財萬貫,自然也不能免俗,公館裡除了四個配槍的交通部衛士外,還有一個身手很不賴的武師,他來到小姐閨房門口,規規矩矩問道:“小姐有什麼吩咐?”

姚依蕾道:“你幫我找幾個人,一定要武功高強的生面孔,教訓一下新來的車夫。”

武師有些為難:“這……恐怕……”

姚小姐冷笑一聲,對小女僕使了個眼色,後者拿了一封銀洋遞過去,武師立刻改口:“包在小的身上,小的認識幾個好手,都是京城里數的著的好漢子,小姐您是要卸他的腿,還是要他的命?”

“打他個鼻青臉腫就行,別傷筋動骨了。”姚小姐輕描淡寫道,其中心中暗罵,打壞我家的朱利安,你賠得起麼!

武師這才放心,剛才他不過吹個牛皮而已,真打死打傷了,警察廳追究起來他也擔不起責任。

“你先去安排,具體時間地點讓管家告訴你,事成之後,我再賞你一百塊錢。”

“嗻。”這位武師還是個旗人,打個千就下去了。

姚依蕾臉上漾起微笑:讓你裝,這就把你打回原形。

  ……

姚公館的武師邀了朋友,找了家小酒館坐下,點了一壇二鍋頭,六個葷菜,推杯換盞喝了幾盅,把事情一說,朋友拍了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證絕對把事兒辦的妥妥的。

武師的朋友也是練武的,腰間扎著牛皮銅頭的板帶,腳下青緞子抓地虎步靴,身上還揣著九節鞭​​啥的利器,骨節突出,兩眼閃著精光,說話聲如洪鐘,渾身透著幹練勁。

“大哥發話,敢不從命,絕對把那小子修理一頓狠的。”朋友端起了酒碗。

“走著!”武師也端起酒碗,兩人乾了,相對亮出碗底,會心的笑了。

“這個活兒辦成了,少不了這個數。”武師伸出三個手指。

“嘖嘖,揍個人就給三十塊錢,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真敞亮,大哥,謝謝你,再走一個。”

“好說,咱兄弟誰跟誰啊。”武師也豪爽的舉起了酒碗。

  ……

第二天,管家安排陳子錕到附近的一條胡同里去送封信,陳子錕不疑有詐,拿著信就去了,來到地方,對了對門牌號碼,上前敲門,一個男子開了門,接了信卻並不看,對陳子錕道:“你進來,有回信讓你捎回去。”

陳子錕進了院子,只見院子裡擺著一張條凳,凳子上大馬金刀坐著一條好漢,身穿十三太保短打的練功服,幹練的步靴,護腕,大帶,禿頭,一雙眼睛惡狠狠地似乎要吃人。

“喲,這不是齊天武館的大師兄閆志勇麼。”陳子錕笑道。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16 01:23 PM

第六十三章 寒假作業還沒做

閆志勇張大嘴差點合不上,心說老子和姓陳的犯沖啊,上次於德順喊打架也是遇上他,這回朋友幫忙找個教訓人的活兒,沒成想還是遇到他。

陳子錕是什麼人,打敗於占魁的大高手,南北大俠都和他稱兄道弟的,自己又是什麼貨色,雖然掛著齊天武館授業大師兄的名頭,其實真沒啥硬貨,欺負一般人還行,在陳子錕這種真正的高手面前就只有挨宰的份兒。

“陳大俠,是您啊,小的們,趕緊到胡同口二葷鋪給我炒四個菜,打一壺酒去。”閆志勇隨機應變的到快,站起來拿袖子擦擦板凳,請陳子錕坐。

陳子錕也不客氣,坐下問道:“閆師兄剛才橫眉冷目的,是不是準備和誰動手啊?”

“呵呵,您真會說笑,我哪兒橫眉冷目了,您瞅我,一臉的喜慶。”閆志勇搓著一雙大手傻笑,嘴都咧到耳根子了,自從陳子錕打敗了於占魁之後,齊天武館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再沒有人拜師學藝了,武館的收入全靠徒弟交的學費,沒有徒弟就沒錢花,所以他才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區區三十塊錢就幫人出頭。

陳子錕笑道:“別瞞我,我心裡有數,那封信呢,拿來我看。”

閆志勇只得將陳子錕拿來的信奉上,抽出信紙一看,上面一個字沒有,就是一張白紙。

“陳大俠,您是高人,我也不敢有所欺瞞,有個朋友出了三十塊錢,讓我教訓一個人,嘿嘿,您老放心,回頭我就抽他,敢和您過不去,活膩歪了他。”

閆志勇摩拳擦掌,恨得牙根癢癢,他這副表情可不是裝出來的,交友不慎,害人不淺啊。

陳子錕道:“別介,你這個朋友想必也是受人之託,這樣吧,回頭你告訴他,就說我被你教訓了一頓,不就結了?”

閆志勇賠笑:“您說笑了,這怎麼行,您是大俠,又怎麼能被我這個小角色教訓,這傳出去那能行。”

陳子錕道:“閆師兄抬舉我了,我就是一開車廠的生意人,又不是你們武林中人,我一不開武館,二不收徒弟,我在乎那個虛名幹嘛,剛才你說,那位朋友出了多少錢來著?”

閆志勇伸出仨手指:“三十塊現大洋。”

“得,我也不佔你便宜,咱倆二一添作五,給我一半就行,要現錢啊。”陳子錕道。

閆志勇再次傻眼,合著這位爺鑽錢眼裡了,不過這樣最好,他趕緊回屋拿了三十塊大洋出來:“陳大俠,我哪敢和你對分,都是您的。”

陳子錕道:“我這個人最講江湖道義,從不多吃多佔,就拿十五塊。”

說著,拿了十五塊錢揣在兜里揚長而去。

閆志勇直擦汗:“媽呀,這叫什麼事啊,江湖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過了半個小時,在姚公館當護院的武師朋友登門來了,笑嘻嘻問道:“志勇,練拳練得舒坦吧?”

閆志勇一拱手:“托您的福,差點沒把我嚇死。”

  武師奇道:“此話怎講?”

閆志勇道:“你可知道,你安排我打的人是哪個?正是在陶然亭打敗了我師父於占魁的江湖新秀陳子錕陳大俠!”

武師一伸舌頭:“竟然是他,他怎麼成了拉車的了。”

閆志勇道:“人家本來就是開車廠的,大隱隱於市,你懂不?”

武師道:“那你和他過招了麼?”

閆志勇冷笑:“我要是和他動起手來,就不能站著和你說話了,人家說了,要找幕後人算賬,幸虧我和他有一點交情,苦苦求了半天才說通,還搭上了我五十塊錢。”

武師猛擦額頭上的冷汗,拿出五十塊錢鈔票來:“這錢該我出,你拿著。”硬塞到閆志勇手裡。

“咱兄弟倆誰跟誰啊,替老哥哥出錢消災,那是我當弟弟的應該做的。”閆志勇嘴上說的漂亮,手心裡攥著鈔票卻緊緊不放。

兩人又商量了一番說辭,武師回去複命,向姚小姐報告說,已經教訓了陳子錕一頓。

姚小姐問道:“那他會不會武功。”

武師抓瞎了,隨機應變道:“也不能說一點不會。”

  “那到底是會,還是不會?”

“也可能練過,我那朋友可費了大勁才把他制服,兩人足足過了三百多招呢。”武師信口開河道。

姚依蕾愁眉緊鎖,看來確定是朱利安無疑了,把他打壞了可就麻煩了,揮手讓武師下去。

“小姐……”武師惦記著那一百塊錢,又不好意思明說。

小女僕毫不客氣,一把將武師推了出去。

武師悻悻下樓,心疼不已,合著五十塊錢最後讓自己出了。

  ……

姚依蕾放心不下,又讓女僕把陳子錕叫上來,看到他身上並無傷痕,這才放心,裝模作樣的問道:“這份工作還滿意吧,要是有人欺負你,告訴本小姐,我替你做主。”

陳子錕道:“不滿意,我們紫光車廠立志要做全北京最好的車廠,可貴府都是一些什麼活兒,遛狗、送信,您隨便找個碎催不就行了,何必花一個月六十塊請我們專業車夫,還有,管家安排我送信,結果到地方有人要打我,幸虧我有練過才沒吃虧,您說這算不算欺負我?”

姚依蕾跟著父親耳濡目染,精明的很,一百塊變六十塊很正常,下人貪墨揩油這種事屬於家常便飯,沒啥可說的,她並不當回事,她關心的是,這位陳子錕到底是不是朱利安。

“嘻嘻,你連日本軍官都能輕鬆降服,想必是不會吃虧的,或許管家是想和你開個玩笑吧。”姚依蕾故意下了個套。

陳子錕道:“姚小姐說什麼呢,我聽不明白,我沒和日本人交過手,倒是和京城有名的練家子於占魁比過武,僥倖贏了他一招半式,這都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

姚依蕾皺起了眉頭,算一下時間,顯然是這位陳子錕在先,而朱利安在後,而且據他的說法,農曆年之前就來北京了,一直混跡於下層社會,開過車廠,和於占魁比過武,一個人是絕對無法分身飾演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的。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朱利安和他是孿生兄弟!

“你比於占魁還厲害,太好了,乾脆你當我家的護院好了,每月給你開一百塊錢,好不好?”姚依蕾眼巴巴的說道,橫豎就是不放陳子錕走。

一百塊錢啊,陳子錕吞了口涎水,這可不是個小數目,但他依然嘴硬:“不行,我事情多,不能天天替你家守院子。”

姚依蕾道:“你能有什麼事,不就是開了個破車廠麼,每月才能有多少收入,我加倍給你。”

陳子錕正色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謝謝姚小姐的厚愛,我堂堂七尺男兒……”

“一個月二百塊。”姚依蕾打斷了他的話,直接拋出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價碼。

“我……”陳子錕真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姚依蕾接著說:“而且不用你整天守在這裡,平時你該干什麼就乾什麼,我這邊有事情才打電話叫你來,你現在不用急著回答,回去考慮好了再說,對了,你家裡沒有電話吧,回頭我讓人給你裝一部電話,咱們方便聯繫。就這些,你先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說完打了個哈欠,小女僕過會意,立馬過來趕人,根本不給陳子錕說話的機會。

聽著陳子錕下樓的腳步聲,姚依蕾露出了小狐狸似的奸笑,調戲撩撥男人的感情,她可是個中高手,北京城多少名門公子被她弄得神魂顛倒,死去活來的,這個陳子錕卻和朱利安一樣,對自己的美貌和可愛視若無物,不由得讓姚小姐生出爭強好勝之心,就算他不是朱利安,也要將其拿下,然後再狠狠地拋棄。

哼,讓你裝深沉,早晚是我裙下之臣。姚依蕾趴在床上洋洋自得的想到。

  ……

陳子錕拉著空洋車回到了紫光車廠,薛平順見狀急忙問道:“真把姚公館的活推了?”

“沒有,換活兒了,不用拉車,有事再過去,一個月二百塊錢。”陳子錕說。

薛平順差點沒背過氣去,啥事不用乾,一個月開二百塊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就算交通部次長家金山銀海,也架不住這種糟蹋法啊。

“那啥,姚公館還要人麼?我這把老骨頭也豁出去了。”薛平順道。

陳子錕道:“薛大叔你真會開玩笑,姚小姐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薛平順道:“大錕子你可得當心啊,有錢人家的小姐和咱們終歸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些話,大叔不好說,唉,杏兒給你留了飯,還在灶上熱著呢。”

正說著,王大媽端著托盤進來了,一碗白米稀飯,一盤白菜炒肉絲,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蔥花炒雞蛋,四個大饅頭,還有大蔥和黃醬,小錫壺裡溫的二鍋頭。

陳子錕狼吞虎咽吃著飯,王大媽在一旁嘮叨著:“杏兒這丫頭真賢惠,幹活麻利又孝順,誰家要是娶了這樣的媳婦,那是上輩子積了大德的。”

薛平順也說道:“杏兒快十八了,也該出門了,閨女大了留不住啊,要是嫁的遠了,杏兒娘還不得哭死,要我說啊,最好找個知根知底的。”

兩人一唱一和的,可陳子錕根本沒往耳朵裡面進,腦子裡一會是白花花的大洋,一會是鋥亮的腳踏車,一會又是林文靜纖細的背影,姚小姐欲滴的紅唇,亂哄哄一片,忽然瞥見桌子一角擺著的拉丁文書籍,心里頓時涼了半截。

整個寒假光顧著玩了,把功課都耽誤了。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23 10:09 AM

第六十四章 馬老二被騸

還有一天寒假就要結束了,按照賭約,開學之日就要進行比試,國文、拉丁文兩門考試,關係到幾百塊大洋的收入,這筆錢到手立刻就能買一輛最新款的腳踏車,陳子錕也不敢馬虎。

雖然辜鴻銘和劉師培兩位老師對他贊不絕口,但誰能確定到時候不出點么蛾子,陳子錕在北大耳濡目染,也知道這場比試關係到新舊兩派的學術爭端,萬一有人故意使壞,出些刁鑽古怪的題目難為自己,損失了守舊派的面子是小,幾百塊大洋拿不到可就直接關係到自己的終身大事啊。 、

想到這兒,陳子錕連飯也沒心思吃了,拿了饅頭夾了大蔥,捧起書本看了起來,見他用功學習,薛平順和王大媽也不好繼續嘮叨,收拾了剩菜出去了。

走廊裡,王大媽道:“他大叔啊,我看大錕子對杏兒是真沒那意思,要不咱們就別亂點這個鴛鴦譜了。”

薛平順道:“話是這個理,可杏兒就認准了非他不嫁,杏兒一家人也都瞧著大錕子合適,咱們把話帶到就行,實在成不了,那是月老壓根沒牽這條線。”

兩人絮絮叨叨的出了後院,牆頭上忽然出現一個人影,四下打量一番,悄然落地,守夜的兩條狗見狀撲了上去,前腿搭在那人身上狂舔不已,熱情的不得了。

臥室內正秉燭夜讀的陳子錕聽見響動,立刻吹滅了蠟燭,伸手到枕頭下摸出了兩把盒子炮,扳開擊鎚往地上一蹲,蓄勢待發。

外面傳來熟悉的聲音:“大錕子,是我。”

是趙大海的聲音,陳子錕將槍藏在身後,過去開了門,果然見趙大海站在門口,一臉的焦灼。

  “大海哥,啥事?”

“出事了,小李子把馬老二殺了!”

“什麼!咋回事?”陳子錕一愣,這可是命案啊。

“說來話長,現在小李子就在後牆外面。”趙大海一邊說著,一邊留意著四周的動靜,生怕有人闖入。

“快讓他進來。”陳子錕幫忙搬了一架木梯搭在牆頭,趙大海爬上去,將牆外的小李子拉上來,一起進了院子,小李子就是華清池那個長的象娘們的搓澡工,此時驚慌失措,一臉的茫然,身上還股血腥味。

兩條狗聞到血腥,呲牙咧嘴又湊了過來,被陳子錕斥退,領著趙大海和小李子進了屋,點了蠟燭,依舊將槍塞在枕頭下面,倒了杯熱水說:“到底怎麼回事?”

“前些日子……馬老二到澡堂子來,趁著人少……”小李子情緒有些激動,說不話來,胸膛劇烈的起伏著,黑色的棉襖在燭光照映下顯出深色的一塊污跡,想必是血污所染。

趙大海替他說道:“馬老二來了個霸王硬上弓,小李子怎麼說是條漢子,哪能受得了這份折辱。”

“我到剃頭鋪子弄了把剃刀,趁馬老二再來的時候,一刀割了他的命根子!”小李子咬牙切齒的說道。

“幹得好!純爺們。”陳子錕讚道,拿起桌上的酒壺給小李子倒了一杯,“喝點,壓壓驚。”

小李子咕咚一口吞了這杯酒,臉上頓時泛起紅暈,他面皮本來又細又白,紅霞撲面,艷若桃花,比娘們還娘們。

  “人死了麼?”陳子錕問道。

“不知道,那一刀下去夠狠,整個兒全割下來了,就是前清敬事房的小刀劉都沒這個手藝啊,我估摸著要是止不住血的話,馬老二小命保不住。”趙大海豪爽的笑道。

若是其他人,遇到這種事早就懵了,可趙大海和陳子錕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鎮定自若,談笑如常,讓小李子也穩定了心神。

“趙大哥,陳大哥,我這回捅了馬蜂窩了,馬家絕不會善罷甘休,我不能連累你們,告辭。”說著就要起身走,被陳子錕一把按下:“這個當口,出門就是死,馬家黑白兩道通吃,肯定到處搜你呢。”

趙大海衝陳子錕使了個眼色,兩人出了屋子悄聲商談。

“傍晚我在路上遇見他的,身上有血,精神恍惚,一問才知道出事了,本來不想躲到你這兒來的,偏巧遇見幾個巡警,就繞到這邊來了,也沒敢驚動前院的車夫,大錕子,這事兒和你沒關係,你別插手,我一個人就行。”

陳子錕一聽這話不樂意了:“大海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再說了,我早看馬家那幫孫子不順眼了,這事兒我管定了。”

趙大海讚道:“大錕子,夠哥們!”

兩人回了屋,對小李子道:“已經過了九點,城門也關了,今晚指定出不去,明天一早吧,想辦法出城,要么去關東,要么去南方,總之躲得越遠越好。”

  小李子含淚點了點頭。

這麼一鬧騰,陳子錕也沒法看書學習了,把房間騰出來給兩人住,又拿出自己的衣服給小李子換上,沾了血蹟的舊衣服直接扔進了糞坑。

  ……

第二天一早,紫光車廠的大門就被人砸響了,陳子錕在後院都聽得見,他急忙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趙大海和小李子也被驚動了,本來就是和衣而臥,此時爬起來就要往外走。

陳子錕抄起盒子炮塞在腰帶上,說:“巡警不會來這麼快,這幫酒囊飯袋沒這個神通,我去瞧瞧,興許是別的事。”

來到大門口,薛平順已經開門交涉了,原來是電話局的工人來裝電話,陳子錕鬆了一口氣,帶著工人進了前院,在牆上釘瓷壺,從胡同電線桿子上扯了一根線進來,一直扯到屋裡,連在一台黑色的手搖電話機上。

工人給了陳子錕一個電話簿,上面是北京全部電話號碼,並且給他做了演示,按著電話,搖動手柄,然後摘下話筒,對接線員說了一個號碼,接通之後試音若干次,放下話筒,又搖了一遍手柄。

“打電話之前一定要搖手柄,告訴接線員你要接通的號碼,通完話後放下話筒,再搖一遍手柄,記清楚了麼?”

“記住了。”陳子錕有些興奮,這東西看起來挺好玩的。

工人們背起工具包走了,薛平順笑呵呵的把他們送出大門,回來問道:“安個電話,得大幾百塊吧?”

陳子錕道:“姚小姐出錢,我一個大子兒不用花。”

“這樣啊……現在不花錢,只怕將來骨頭都不剩啊。”薛平順心裡嘀咕開了。

忽然電話鈴響了起來,把薛平順嚇了一跳,陳子錕拿起話筒,拿腔作調:“餵,哪裡?”

“嘻嘻,是我,電話好玩么,我家的號碼是88,沒事打電話來哦。”聽筒里傳來的是姚依蕾的聲音。

“哦,那我這邊的號碼是多少?”陳子錕忽然想到,工人沒告訴自己本機號碼。

“是172,不錯吧,我幫你選的。”姚依蕾笑道。

“一起二,這號碼真不是一般的二,好了,我還有正事,掛了。”陳子錕想起趙大海還在後院等著呢,趕緊撂了電話。

“臭小子,全北京敢掛我電話的,你是第一個!”那邊姚依蕾也憤憤的掛上了電話。

  ……

此時,馬家大院西廂房,丫鬟小廝們捧著熱水、棉紗進進出出,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馬老爺已經放出話來,誰要是敢在外面亂嚼舌頭,一律活活打死,但下人們之間還是竊竊私語,議論著馬老二離奇的傷勢。

“知道不,二爺被人騸了,下麵碗口大一個血口子,嚇死人了。”

  “誰幹的,這麼有種。”

“興許是仇家吧,二爺這幾年糟蹋的小媳婦大閨女可不老少。”

  “嗯,該!”

難怪馬家的下人們幸災樂禍,這位二爺作惡多端,不但在外面欺男霸女,在家裡也是惡行累累,基本上府裡有姿色的丫鬟僕婦都被他染指過,就連清秀一點的小廝也難逃魔爪,聽說二爺下面的玩意被人割了,府裡下人們比過年還開心。

馬老二躺在炕上哼哼唧唧,下面傷口鑽心的疼,疼的他連罵人都沒力氣了。

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一個禮拜前,馬老二帶著兩個打手傍晚到華清池泡澡,趁著沒有其他客人,把垂涎已久的小李子按在了床上,兩個打手按著胳膊,來了個霸王硬上弓,老話說的沒錯,三扁不如一圓,小李子皮滑肉嫩,比玩大姑娘還過癮,尤其是上完之後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真叫人稀罕,二爺豪爽的丟下兩塊大洋讓他養好屁股,也算對得起他了。

昨天,嚐到了腥味的馬老二再度光臨華清池,想來個梅開二度,沒成想小李子竟然一副欲拒還迎的嬌羞模樣,讓二爺心猿意馬,放鬆了警惕,把打手打發了出去想共度二人世界,哪知道下面那玩意正威武雄壯之際,小李子手中寒光一閃,就啥也沒有了。

據說現場遺留下一把鋒利的剃刀,還有碩大一陀二爺的寶貝疙瘩,倆打手經常打群架,倒也有些處理外傷的經驗,撒了一把香灰在傷口上,用拿布摀住,叫了一輛車緊急把二爺送回府裡,正巧三爺四爺都在家,趕緊叫醫生上門療傷,中醫西醫全來了,止血敷藥,包紮傷口,但是他們能做的也僅此而已,割掉的東西,是無論如何也接不上了。

天橋一帶響噹噹的馬二爺竟然讓人給騸了,這事兒要是傳出去,馬家的臉面往哪裡放,馬老太爺氣的當場就吐了血,開出一千塊現大洋的懸賞,捉拿兇犯,華清池的李俊卿,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懸賞令一出,全北京的巡警、偵探、地痞流氓小混混,全都驚動了,一千塊,那可是大數目啊,而且被緝拿的人犯只是個搓澡工,這買賣,絕對值得乾。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23 10:10 AM

第六十五章 犯案

天子腳下,首善之區,這句話可不是白給的,皇帝住的地方,哪能容得盜匪橫行,自古以來,京城的治安力量都是最強的。

前清的時候有順天府的捕快,有九門提督衙門的步軍,現在有京師警察廳,有衛戍司令部,步軍統領衙門,養了不知道多少巡警、偵探、他們可不全是酒囊飯袋,偵破高手多了去了,只不過不見兔子不撒鷹,沒有合適的買賣就懶得動而已。

如今馬家放出這道懸賞令來,頃刻之間就傳遍了北京,黑白兩道的兄弟全都出動,連夜追捕小李子,動靜那叫一個大,排場比當年抓革命黨還氣勢。

有人就說了,大總統親自下令要抓什麼人,恐怕這幫伙計都沒這麼上心,這話對了,政府懸賞緝拿的賞格,層層剋扣下來就剩不了幾個了,但馬家的賞格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說一千就一千,到時候把人逮來,一個子兒都少不了。

偌大一個北京城,其實沒多少人口,自打庚子之亂,八國聯軍打進來之後,京城人口銳減,到現在有將近二十年也沒恢復過來,內城還好些,外城很多胡同白天都看不見人影,到處都是空地,空房子,所有說,抓人容易,藏人也容易。

說抓人容易,是因為北京外來戶很少,都是知根知底的京城老戶,一般不敢窩藏罪犯,小李子也不是本地人,在北京沒啥親戚,基本上沒處可躲。

說藏人容易,是因為北京還是太大了,這小子要是往哪個破廟空屋裡一藏,十天半月不出來,光憑黑道和警方的力量,還真逮不到他。

不過這難不倒巡警界的爺們,他們請京城丐幫出馬,協助搜捕小李子,說是丐幫,其實就是一幫組織鬆散的叫花子,隨便給領頭的幾個錢,他們就能幫著幹些掏老鼠洞的髒活。

總之,重賞之下,全北京有能耐的人都行動起來,當天晚上,華清池連續被巡警署,偵緝隊、京畿衛戍司令部的人抄了三遍,小李子住的地方更是被搜了個底朝天,和小李子有過來往的人全都被調查問話連帶搜查,可李俊卿這小子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哪裡都找不到他的蹤跡了。

澡堂子老闆被馬老五派警察抓到局子裡連夜拷問,終於得到一個有價值的線索,李俊卿和一個叫趙大海的人關係不錯,而這個趙大海和陳子錕又是鐵哥們,曾經在天橋一帶和自家二哥發生過衝突。

這幾條湊到一塊,李俊卿的下落就呼之欲出了,一大早上,馬老五就帶了一隊巡警趕到宣武門外大雜院,這裡住的都是窮老百姓,用不著和他們客氣,馬警官一聲令下,巡警們衝進去翻箱倒櫃查戶口,按照戶口本對人頭,結果還是沒找到李俊卿。

把全院人集中起來,翻看著各家各戶的戶口本,馬老五泛起了嘀咕,一個個的問道:“薛平順和薛寶慶哪去了?”

“他爹在車廠看夜,孩子在花旗診所拉包月,晚上不回來。”薛平順的老伴小心翼翼的答道。

  “李耀廷呢?”馬老五又問道。

“回官爺,我弟弟在六國飯店當差,上夜班。”嫣紅賠著笑臉說道。

“趙大海呢!”馬老五當真惱了,合著院子裡的青壯都不在家,這裡面肯定有貓膩。

“我爹不在家!”趙大海的兒子喊了一聲,隨即被大海媳婦緊緊拉住,摀住了嘴巴。

馬老五獰笑一聲:“小孩,你爹到哪裡去了?”

“你爹在這兒呢。”門口傳來一聲喊,大家扭頭一看,趙大海拎著幾根油條回來了。

馬老五怒道:“趙大海,你把李俊卿藏到哪兒去了?”

“長官,你說啥呢,我聽不懂。”趙大海剛從紫光車廠回來,順路買了點早飯,正遇到警察查戶口,他心裡明鏡似的,偏偏要裝糊塗。

“哼,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華清池的搓澡工李俊卿,他犯事了,誰敢窩藏,同罪處理,你們都聽明白了,別他媽裝蒜!”馬老五是真怒了,要是一般的案子他可不會這麼上心,二哥被人騸了,馬家的臉面都丟到天津衛去了,由不得他不急。

趙大海和馬老五也是老相識了,早年馬老五還沒披上這身巡警皮的時候,也是天橋附近的混混,和趙大海打過架,結過仇,後來趙大海到外地當鐵路工人,也就漸漸淡忘了,現在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馬老​​五一肚子邪火正沒處發呢,哪還能容得趙大海在面前耍嘴皮子。

趙大海冷笑一聲:“您搜也搜完了,不是沒找著人麼。”

“我是搜完了,可我還沒問完呢。”馬老五一把將趙大海的兒子狗剩從大海媳婦懷裡拽了出來,喝問道:“你爹晚上在家睡了麼?”

狗剩年齡雖小,膽子卻不小,怒目圓睜道:“呸,你是壞警察,我才不告訴你。”

馬老五大怒,屁大點的孩子也敢猖狂,頓時掄起了巴掌,趙大海哪能容他打自己的兒子,迅疾出手捏住了馬老五的手腕。

“你敢襲警!”馬老五大喊一聲,一個警察揮起槍托砸在趙大海後腦勺上,當時就軟綿綿的躺下了。

“大海!”媳婦尖叫著撲了上來,被警察們拖住不讓上前,馬老五掏出手槍,耀武揚威的指點著大雜院的住戶們:“都給老子聽清楚了,趙大海窩藏要犯,現在拿他回去問案,你們誰要是知道華清池搓澡工李俊卿的下落,就到警察署找我報告,重重有賞。”

說完拿手槍頂了頂帽簷,喝道:“弟兄們,撤!”

巡警們拖著昏迷不醒的趙大海走了。

大海一家人手足無措,有人支招,趕緊去找薛巡長,他當過巡警,路子熟,準有辦法。

於是,大海媳婦在杏兒的陪伴下跑到紫光車廠,找到薛平順把事情一說,薛平順也慌了神,自古以來衙門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尤其是沒權沒勢的小老百姓,進去之後不死也得褪層皮,就算是牽扯到別人的案子被抓去,沒有幾十上百塊大洋的疏通,肯定出不來。

別說薛平順已經不當巡警了,就是在任,也不過是個三等巡警,根本插不上話的,所以他也沒轍,只好去找陳子錕商量。

來到後院敲門進來,把趙大海被捕的事情一說,陳子錕還沒說話,里屋就出來一人,唇紅齒白,清秀過人,憤然道:“我去投案,把大海哥換出來。”

“你就是李俊卿?”薛大叔到底是當過巡警的,頓時明白過來,道:“你投案也沒用,反而坐實了大海的罪名。”

陳子錕道:“是這個理,現在最要緊的是把你送走,我們就安全了。”

薛平順道:“這事兒鬧的有點大,既然馬老五能到大雜院去搜捕,肯定也能到咱這兒來,得趕緊躲起來,要不然一鍋端。”

陳子錕心裡一動,薛大叔說的有道理,警察既然能去找趙大海,就肯定也能來找自己,紫光車廠不過是個小四合院,藏不住大活人,也擋不住警察的搜查,況且自己和馬家還有宿仇,只要巡警上門,那就是一個魚死網破啊。

只有另想辦法了,陳子錕在屋裡來回走了兩步,忽然想到了剛安裝好的電話,靈機一動道:“有辦法了!杏兒在不在?”

薛大叔道:“來了,在外面呢。”

  “讓她進來。”

薛大叔把杏兒喊了進來,陳子錕對她如此這般說了一通,杏兒滿口答應,拿了自己一身舊衣服讓李俊卿換上,又幫他梳洗打扮起來。

  ……

巡警們果然衝著紫光車廠來了,一隊人馬拎著警棍和警刀開進了胡同,迎面兩個大姑娘走了過來,見到這麼多警察,頓時嚇得花容失色,低著頭匆匆而過,警察們瞥了一眼,心說這倆閨女一個比一個俊啊,要不是趕著辦案子,說啥都得調戲一番。

他們光顧著看臉蛋和身材了,卻沒注意到其中一個“姑娘”的腳特別大。

轉過胡同口,杏兒和李俊卿嚇得後背都被汗水塌透了,心也砰砰亂跳,回頭看看沒人跟過來,趕緊叫了一輛洋車,吩咐車夫道:“去克勤郡王府。”

巡警們砸開了紫光車廠的大門,扣押了所有的車夫,搜遍了全廠也找不到李俊卿,而且車廠的老闆陳子錕也不見了蹤影。

馬老五隨後趕來,親自搜索了一番,依然是一無所獲,氣的他暴跳如雷,詢問手下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

手下囁嚅道:“來的時候,胡同里有倆小妞,我尋思著咱們要抓的是男的,就沒盤問。”

“啪”馬老五抬手賞了他一個脆的,“廢物,李俊卿那小子長的就像娘們,給我追,還有那個陳子錕,見到也給我抓起來!”

  ……

馬家的勢力雖然不算大,但是有賞格在那兒擺著,各路人馬無不盡心,火車站、北京各個交通要道、城門口的守兵和巡警,都瞪大了眼睛搜尋著目標。

一輛黑色的汽車駛到了西直門,守衛城門的大兵認識這是前國務總理熊希齡府上的汽車,每天都要經過這裡去香山慈幼院的,他們哪裡敢攔車檢查,一個個站的筆直敬禮,汽車一溜煙就出了城門。

出城十餘里,汽車停下,換回了男人裝束的李俊卿衝陳子錕道:“陳大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請受我一拜!”

這就一個頭磕下去,早被陳子錕攙住,“兄弟,別客氣,這點錢你拿著,走的越遠越好。”說著掏出十五塊大洋塞到李俊卿口袋裡。

李俊卿眼中含淚,拿著還帶著體溫的銀元,用力的點點頭:“陳大哥,後會有期。”說完大踏步的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目送他背影遠去,陳子錕才上了汽車,對汽車夫道:“兄弟,回北京,我還有事情沒做。”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23 10:11 AM

第六十六章 訛人

熊府的汽車掉頭回了北京,直接開到姚公館附近,陳子錕下了車,從傭人進出的後門進了公館,姚依蕾聽說陳子錕來了,故意晾了他半個鐘頭,打扮停當才施施然下了樓,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讓小女僕去把陳子錕叫來。

陳子錕一身乾淨利索的藍布褲褂,進門打千:“小姐,給您請安。”

姚小姐懶洋洋的說:“別介,我當不起,你電話裡怎麼說的?兩個小時前就該來的,到現在才來,我一月二百塊錢就僱你這樣的貨色?”

陳子錕道:“小姐,你這話就太傷人了,為了來服侍您,我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萬馬軍中殺出來的。”

姚依蕾奇道:“北京啥時候打仗了?我怎麼不知道。”

陳子錕道:“不是打仗,是警察廳要抓我……”然後將李俊卿受辱、閹割馬老​​二,被警察追捕,趙大海被捕,自己也被牽連的事情一一道來,只是將自己已經護送李俊卿出逃之事隱瞞了,姚小姐聽得津津有味,大感興趣。

“那個李俊卿,真有那麼俊?”姚小姐問道。

陳子錕一口血差點噴出來,女人就是女人啊,光關心這個了。

“是啊,這小子長的挺俊的,就是這幅容貌給他惹來的禍患啊,現在連我也遭了牽連,馬家放話說,見我就抓。”陳子錕嘆氣道。

姚小姐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你去備車,拉我出去我倒要看看,誰敢抓我姚公館的車夫。”

正中陳子錕下懷,他顛顛出去準備了,姚小姐拿起了電話,狡黠的笑了。

  ……

正陽門廣場是北京城最熱鬧繁華的所在之一,廣場中央是宏偉壯麗的前門樓子,東側是京奉鐵路正陽門東站,西側是京漢鐵路西站,客流量巨大,魚龍混雜,各色人等都在這裡混碗飯吃。

馬老三從少年時代就在火車站一帶廝混,結識了不少潑皮無賴,他為人豪爽,出手闊綽,慢慢聚了一幫小偷扒手在自己身旁,因為有老五這層關係,和車站警察署的幾位爺們處的也不錯,他手下偷來的錢財,向來是和警察署分賬的,所以警察們對小偷毛賊碰瓷的,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火車站是逃離北京的最佳渠道,火車一響,轉眼幾十里地出去了,追都追不上,所以馬老三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馬都給老子死死盯著售票廳、進站口、候車室,特別留意男扮女裝的傢伙,以及一個叫陳子錕的大個子。

火車站一帶的混混和別處的混混有所不同,長期混跡於萬千旅客之間,養成了一雙火眼金睛。尋常人等一搭眼就能看出個七七八八,別看每天進出車站的旅客眾多,真想從這兒溜出去,還得掂量掂量。

皮猴在正陽門火車站混了七八年了,專幹欺負外地人的勾當,掏包、碰瓷樣樣精通,是三爺手下得力干將,此時他正蹲在售票廳附近,壓低的帽簷下一雙賊眼踅摸著來往旅客,忽然一個大個子映入眼簾,皮猴的心跳頓時加快。

  這不是陳子錕麼!

皮猴一顆心怦怦直跳,他倒不是怕這小子,工夫再高也怕子彈,前門一帶軍警雲集,一嗓子就能喊來一群巡警,他擔心的是被別人搶了先機,一千塊現大洋可就飛了。

一千塊錢可不少,能在北京買個四合院外帶一房小妾了,皮猴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此時還欠了一百多塊的賭債呢,正愁沒錢還債,這老天爺就把巨款送眼前來了。

陳子錕一身短打,戴了頂禮帽,帽簷壓得低低的,進了售票廳買了一張去天津衛的火車票又出來了,皮猴遠遠尾隨著他,不時藉助牆角、車輛掩護自己的蹤跡,而陳子錕亦是非常機警,不時回頭張望,生怕有人跟蹤。

“這小子,肯定有貓膩。”皮猴更加興奮,果不其然,陳子錕來到廣場上,停著的洋車旁站著一個女人,身材窈窕,不過戴著帽子,臉上掛著面紗,還舉了把小陽傘,看不清面容。

丫挺的肯定是騸了二爺的兇犯李俊卿,都說他身段賽過梅蘭芳,看這架勢一點也不假,皮猴彷彿已經看見一大堆銀洋裝進了自己的兜里,關鍵時刻他可一點不含糊,也不管有沒有後援,二話不說箭步上前,亮出了自己的絕活。

皮猴不但是個扒手,還擅長碰瓷,他有個破眼鏡,鏡片一碰就掉,一摔就碎,平時專門找那些看起來有些木訥的,第一次進北京的外地旅客下手,訛人家三瓜倆棗的,今天正好派上用場,他裝模作樣走過去就要往那女子身上撞,卻被陳子錕一把攔住:“幹什麼!”

“哎呀我的眼鏡!你賠我的眼鏡。”皮猴的演技真不是蓋得,腦袋一抖,眼鏡就落在地上碎了,他大呼小叫,引來不少人駐足。

陳子錕暗暗冷笑,問姚小姐道:“小姐,您看怎麼辦?”

姚小姐冰雪聰明,自然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故意捏著嗓子道:“趕緊給他倆錢打發了,別耽誤了火車。”

一聽這話,皮猴心裡更加有數了,這小子肯定是男扮女裝!

陳子錕故意問他:“你眼鏡多少錢啊?”

“我家祖輩傳下來的水晶眼鏡,可值大錢了,你不拿個千兒八百的,別想利索。”皮猴擺明了想激怒對方,把事情鬧大。

陳子錕也挺配合,一聽這話就怒了,單手揪著皮猴的領子把他提了起來,喝道:“你丫的窮瘋了吧,跑大爺我這兒碰瓷來了。”

皮猴大呼小叫:“來人啊,叫巡警啊,碰壞了東西不賠錢啊。”

圍觀人越來越多,大夥都是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騙子訛人,紛紛指責皮猴,不過這正是他想要的局面,看熱鬧的人這麼多,在廣場上巡邏的警察很快就趕了過來。

四個巡警來到現場,掂著手裡的警棍拿腔作調的問道:“怎麼回事?”

陳子錕把皮猴放開了,指著地上的玻璃碎片說:“長官,這小子碰瓷,想訛我們。”

皮猴和這幾位巡警是老熟人了,他冷笑一聲,趴在為首胖警巡長耳畔道:“那女的,就是李俊卿假扮的,拿住他們,賞金就是咱哥們的。”

胖巡長一個激靈,馬二爺的事情他也聽說了,為了這個案子,北京城黑白兩道全都驚動了,沒想到竟然犯到自己手上,天可憐見啊,自己手頭正緊呢,就送大洋來了。

  他沉聲問道:“當真?”

“絕對錯不了,我拿人頭擔保。”皮猴信誓旦旦道。

胖警官心裡有數了,冷笑道:“幾位,跟我局子裡說話。”

陳子錕怒道:“長官,我們急著趕火車呢,這小子分明就是個騙子,你還信他?”

胖警官道:“他是不是騙子,問了才知道,帶走!”

另外三個警察也都是老油條了,和胖巡長默契的很,知道這一男一女絕對有問題,便舉起警棍喝道:“走!”

陳子錕道:“長官,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們家小姐你可惹不起!”

“操!小丫挺的你還唬我,給我鎖了!”胖巡長掏出手槍頂住陳子錕的胸膛,另一個警察過去直接掀掉了姚依蕾的帽子,露出嬌美的容顏,看的幾個警察都是一愣,皮猴也有點傻眼,這貨到底是男是女啊。

姚依蕾聲音冷若冰霜:“你們想幹什麼?”

胖巡長道:“這個你自己清楚,別以為換了身衣服就能瞞得過爺的火眼金睛,有話咱們警署裡說去。”

姚依蕾冷笑:“好,我就怕你請神容易送神難,走吧。”

警察們拿出手銬,姚依蕾很配合的伸出雙手讓他們銬上,和陳子錕一起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押到了車站警察署。

胖巡長先搖了一通電話,通知馬老五來認人,然後親自審問姚依蕾,他拿了紙筆,淫-邪的眼睛在姚小姐臉蛋和胸脯上直打轉,貪婪的看了半天才問道:“姓名,籍貫,住哪兒。”

“姚依蕾,本地人,家住長安街姚公館,對了,我爹是交通部次長,他叫姚啟​​幀。”姚小姐有恃無恐道。

警察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胖巡長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小樣兒,在爺面前還耍這一套,你當爺是三歲小孩麼,次長家小姐就你這德性?”胖巡長望著姚依蕾腳上的男式黑布鞋,自以為是的笑道。

皮猴也跟著笑:“丫挺的還真能唬,伸手摸摸他底下就知道,是個帶把的。”

胖巡長還當真要過來摸,這下姚依蕾可嚇壞了,往後退了兩步,結結巴巴道:“你,你想幹什麼?”

“哼哼,不干什麼,就是摸摸。”胖巡長搓著雙手走了過來,望著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姚依蕾嘿嘿淫笑,在廣場上他還有所忌憚,進了警署可就無所顧忌了,別管眼前這位是真的小娘們,還是男扮女裝的相公,他都頗有興趣,趁著馬老五來之前,揩一把油先。

千鈞一發之際,一直沉默的陳子錕突然發難,一腳踢在胖巡長跨間,疼的他眼珠子都凸出來了,捂著褲襠倒吸涼氣。

“巡長!”巡警們急忙上前救駕,掄起警棍猛抽陳子錕,陳子錕也不抵抗,只是擋在姚依蕾身前任由他們棍打腳踢。

姚依蕾尖叫不止,卻絲毫制止不了巡警們的暴行,望著面前鐵塔一般守護著自己的陳子錕,兩行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

忽然警署外面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似乎有一隊人馬開到。

  “立定!”

  “稍息!”

“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來!”

警察們面面相覷,停止了毆打,回望大門外,全是穿藍灰色軍裝的大兵,面孔也都眼熟,正是擔任警衛火車站任務的交通部護路軍的人馬。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23 10:11 AM

第六十七章 同台飆戲

交通部護路軍向來和警察廳井水不犯河水,實際上這幫丘八就是交通部養的一幫家丁,裝備精良,眼高於頂,別說不買警察的賬了,就是陸軍部都管不了他們。

民國政府一窮二白,唯有財政部、外交部、交通部有點油水,財政部自不用說,就算各省督軍不往中央解款,手頭總有些關餘、鹽餘之類的小錢,外交部本來應該是個清水衙門,可是庚子賠款從他們手頭過,好歹也能留幾個大子兒下來,交通部比這兩個部都肥,因為他們掌握著津浦路、京漢路、京張路等幾條鐵路命脈,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這可是來錢的買賣。

手裡有錢,花起來就大方,作為交通部直轄的武裝,護路軍連軍裝都和別人不一樣,地方軍閥的部隊就不說了,不稀罕和他們相提並論,就算是段祺瑞新編練的全套日系裝備的參戰軍,都比護路軍差上一截。

護路軍的兵,一水的藍呢子軍裝,呢子綁腿,大頭皮鞋,德國造七九快槍,軍官佩的是全部是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鏡面盒子炮,質量不比毛瑟原廠貨差,武器裝備好也就算了,軍餉也比別人高出一大截來,大頭兵每月關十二塊錢,排長一個月上百塊,都快趕上大學教授了。

這樣一幫驕兵悍將,豈是巡警們惹得起的,不過話又說回來,護路軍再橫,那也是在站裡面,火車站外面,是警察廳的地盤,他們管不著。

當胖巡長看到護路軍出現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這幫孫子一定是想截和,劫走人犯去馬家領賞,要是別的事情也就罷了,事關一千塊大洋,說啥不能撒手啊。

“李隊長,您這是唱的哪一出?”胖巡長笑臉相迎,企圖拖延時間,讓手下去叫援兵,哪知道對方根本不和他客氣,上來就是一記大嘴巴,抽的他原地轉了三圈,伸手一摸嘴,滿臉的血,還有一顆碎牙。

  真夠狠的!巡警們都動了氣,伸手不打笑臉人,護路軍欺人太甚,這幫孫子軍餉那麼足,還來搶俺們的外快,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幫人當即就抄了傢伙,不過巡警們的武器比護路軍差遠了,基本上以警棍和警刀為主,槍械都不多見。

李隊長一擺手,手下十二個大頭兵齊刷刷把步槍都舉了起來,德國進口的毛瑟步槍,烤藍閃著幽光,胡桃木的槍托還是拋過光的,黑洞洞的槍口瞄準眾警察,槍栓撥弄的嘩啦嘩啦直響。

巡警們頓時孬種了,胖巡長捂著臉帶著哭腔:“你憑什麼打人?”

“打你,我還要斃了你呢。”李隊長拽出了盒子炮,槍口頂在胖巡長腦袋上,厲聲喝道:“敢綁架姚次長的千金,敢情你吃了豹子膽了!”

胖巡長頓時回過味來,合著這位小姐真是姚次長家的啊,這份冤枉啊,他的目光搜尋著謊報軍情的皮猴。

皮猴也傻眼了,悄悄向門口挪動,賠笑著:“軍爺,這裡沒我啥事,我是過路的。”

話音剛落,一槍托就砸在背上,把他打趴在地上。

“在事情沒查清之前,只許進,不許出!”李隊長喝道。

同時箭步上前,敬禮道:“小姐,您受驚了,卑職這就派人護送您去醫院檢查。”

姚小姐還真的受了驚嚇,兩眼紅通通的,分明是哭過,手上還戴了銬子,不過說出來的話可不像是受驚的人。

“我哪兒也不去,今兒個警察廳長不來把事情說清楚,我就不走了。”

李隊長暗挑大拇指,心說姚小姐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啊,這幫缺心眼的巡警遇上她,那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啊,不過這幫貨色一點也不值得同情,他們在火車站前和小偷混混狼狽為奸,壞事可沒少干。

警署外,幾個人正匆匆趕來,正是馬老三、馬老五和他們的隨從,老五剛接到電話就趕過來了,在火車站附近又遇到三哥,兩人一起奔車站警署而來。

“老五,聽說抓著李俊卿那小子了?”馬老三邊走邊問。

“是啊,那小子男扮女裝想坐火車逃命,被車站這邊的弟兄給截下了。”馬老五道。

“這回非活剝了他不可,替老二報仇。”馬老三咬牙切齒道,心裡卻在嘀咕,我怎麼剛才聽小兄弟說,人是被我手下皮猴先發現的啊。

兩人帶著手下來到警署門前,只見四下里站滿了護路軍的兵,馬老三就笑了:“咱爹一句話,連護路軍都驚動了。”

老五也以為這些大兵是來協助抓捕李俊卿的,頓時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不算啥。”

長官下過命令,只許進不許出,所以護路軍的士兵並不阻攔他們進入警署,不過進去之後,馬家兄弟就立刻察覺到氣氛不對勁了。

  合著護路軍是來搶人的啊。

馬老五還以為是兩邊為了爭賞金火併呢,趕緊相勸:“都是自己人,別動傢伙,我是內城警署的馬武,給個面子吧。”說著掏煙遞過去。

李隊長才不給他面子,冷冷看著他:“人是你讓扣的?”

“是我,咋的了?”馬老五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一股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給我拿了!”李隊長一聲令下,兩個如狼似虎的大兵撲了過來將馬老五和馬老三按翻在地,五花大綁起來,任由他喊破嗓子也沒人搭理。

“你沒事吧。”姚小姐關切的問陳子錕。

“多謝小姐關心,我沒事。”陳子錕眉頭都不皺一下,剛才那一頓亂棍要是打在別人身上,興許能打死,可陳子錕這體格,就跟撓癢癢差不多。

年輕英俊的李隊長瞧​​瞧陳子錕,又看看姚小姐,心中不免泛起了醋意。

趴在地上的馬老五抬頭看見了陳子錕,心中頓時明白了,這是著了人家的道啊,姓陳的,老馬家和你沒完!

門口傳來急剎車的聲音,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警署門口,站在踏板上的衛士敏捷的跳下來,一手按著腰間的盒子炮,一手拉開了車門。

交通部次長姚啟楨從車上下來,這是一位氣宇軒昂的中年人,一絲不苟的八字胡,考究的黑呢子西裝,前襟上掛著一根低調而精美的白金懷錶鏈。

“立正!”門外的護路軍士兵在姚次長下車的一瞬間,全都並起了腳跟,挺直了腰桿。

姚次長舉手還禮,匆匆走進警察署,他是接到火車站方面的電話趕來的,電話裡說自家女兒被警察抓走了,深知女兒脾氣的姚次長不敢怠慢,立刻趕來,進屋一看,女兒安然無恙,牆角卻蹲了一排警察,一個個雙手抱頭,老實的如同抱窩的母雞。

李隊長一個立正:“報告姚次長,這幫警察企圖綁架小姐,被卑職扣了,請您指示。”

姚次長微微點頭,問道:“蕾蕾,這是怎麼回事?”

姚依蕾小嘴一扁,眼淚啪啪就掉下來了,嗚咽著就是不說話,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外面又傳來汽車鳴響,原來是警察總監吳炳湘到了,這位爺可是全北京警察的總頭目,早年干過山東巡警道,被袁世凱提拔到北京來負責巡警治安事務的,練達世故,是個滑不留手的老鮎魚。

護路軍把車站警察署端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吳炳湘迅速趕來處置糾紛,進門就看見了姚次長,頓時笑道:“姚次長,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場誤會。”

姚次長心說還沒問清楚是非曲直,你怎麼就知道是誤會,冷冷道:“吳總監來的正好,你的部下把我女兒抓了,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吳炳湘過來一看,姚依蕾手上戴了一副銅銬,頓時怒道:“誰這麼大膽子,敢銬我侄女!”親自要給姚依蕾開手銬,姚依蕾卻嚇得直往後縮,連聲道:“不要靠近,我害怕。”

就連陳子錕也忍不住腹誹道:這丫頭真能裝啊。

姚次長道:“蕾蕾,吳總監是管全北京警察的好警察,有什麼冤屈你儘管說。”

姚依蕾這才說:“我想坐火車去天津看姨媽,哪知道剛到火車站就有一個人來撞我,說我碰壞了他的眼鏡,要賠償一千塊大洋,我不答應,立刻冒出一幫巡警,把我抓到這裡,還要扒我的衣服,幸虧車夫救我,可憐的小陳,都快被他們活活打死了。”

說著還讓陳子錕脫掉衣服給大家看,見姚小姐演的這麼逼真,陳子錕也只得被迫同台飆戲,扒下小褂亮出棍痕累累的後背給大家看,用低沉而憨厚的聲音說:“他們想對小姐動手動腳,俺就上來阻攔,就是把俺打死,俺也要護著小姐。”

馬老五在一邊恨得牙根癢癢,心說就你這種練過金鐘罩鐵布衫的貨色,別說是幾根警棍了,就是拿紅纓槍扎,拿大刀片剁,也傷不了你一根毫毛,還在這兒裝憨厚!

人證物證俱在,想抵賴都沒辦法,這回警察們是被徹徹底底的陰了一把。

吳炳湘沉著臉問道:“怎麼回事,誰給我說說。”

胖巡長帶著哭腔道:“我們哪兒知道是姚小姐啊,我們還以為是男扮女裝的逃犯呢,誤會,絕對是誤會。”

警察們也都附和:“是誤會,是誤會。”

姚依蕾才不打算放過他們,怯生生的說道:“可是,我告訴你們我是誰了,還讓你們給我爹打電話,你們就是不聽。”

警察們無言以對,這話是事實,人家確實說了是姚次長家的千金,可他們全被大洋迷了心竅,哪裡聽得進去,在他們的固有思維里,次長家的千金小姐是斷斷不會一個人坐著洋車來火車站的。

  經驗主義害死人啊。

吳炳湘看了看這幫不爭氣的手下,重重哼了一聲,忽然又看到馬老五,立刻問道:“馬武,你怎麼在這?”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23 10:12 AM

第六十八章 馬家又倒霉了

馬老五多精明的人,哪能看不出眼下的形勢,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還大了這麼多級,不管是吳炳湘還是姚啟禎,動動手指頭就能捏死自己,這當口可不是講道理的時候,得趕緊撇清才是。

“總監,卑職接到車站警署的電話,說是緝拿了逃犯,特地過來提人的,卑職進來的時候,護路軍的弟兄們就已經來了,還把我綁了起來,總監,你要卑職做主啊。”

馬老五一臉苦相,演技也是極佳,可惜吳炳湘根本不買賬,一腳把他踢到旁邊,賠笑著道:“姚老兄,看兄弟的面子,叫護路軍的弟兄撤​​了吧,讓外人看見多不好。”

姚次長是什麼人,日本早稻田大學的高材生,邏輯分析能力那是超強的,他對自家女兒再了解不過了,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肯定憋著壞點子想坑這幫蠢警察來著,這一點從她今天的裝扮上就能看出來。

姚依蕾從小受的是西式教育,教會學校裡上英文課,吃飯用刀叉,衣服也全部是西式的,可今天卻穿的是中式衣裙,依稀還有些眼熟,大概是家里女僕的衣服,更可疑的是腳下一雙男式黑布鞋,就這身打扮,想不讓人誤會都難。

還有,火車站駐紮的這一隊護路軍的隊長小李,也是女兒的追求者之一,這位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年輕軍官,和其他年輕人一樣,被蕾蕾迷得暈​​頭轉向,為她做出任何傻事都是有可能的。

再就是那位車夫,姚次長雖然不大管家裡的雜事,但傭人僕婦還是認識的,而這位車夫卻從未見過,況且自己家根本就不用人力車。

綜上幾個要素,真相雖然還未大白,但也差不離了,自家女兒用計訛這幫警察呢,不過說起來這幫警察也不值得同情,抓人就抓人,動手動腳做什麼,還給自己的寶貝女兒戴了手銬,要是換了平頭百姓的女兒,這回豈不是遭殃了。

所以,姚次長還是很爽快的給了吳炳湘這個面子,他先下令讓護路軍撤走,李隊長一擺手,士兵們潮水一般退走了,然後姚次長又把球踢給了對方:“老吳,這個事兒你看怎麼辦?我女兒還戴著手銬呢。”

吳炳湘怎麼說也是巡警總監,這麼點貓膩要是再看不出來,那就白吃這麼多年干飯了,可是當官當到他這個層次,考慮的就不是單一層面的問題了,到底是不會誤會,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區別。

他在乎的是姚次長的感受,雖說交通部次長在級別上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姚啟禎畢竟是交通系的大將,和曹汝霖他們一幫親日派的關係特別好,和段祺瑞、徐樹錚他們也是過從甚密,而且有小道消息說,姚次長可能要兼任交通銀行的行長,這位爺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得罪誰也不敢得罪他啊。

所以,吳炳湘當機立斷,雷厲風行下了命令:“車站警署自署長以降,全部革職查辦,如有違法亂紀之實,交大理院處置,馬武停職等候處置,涉案之流氓惡棍,一律嚴辦不怠,本總監代表警察廳,向姚小姐表示歉意。”

說完,竟然向姚依蕾深深鞠躬,倒把她嚇了一跳,趕緊道:“好了好了,你這個總監秉公執法,我很滿意,不過,把我家車夫打傷了也要有個說法吧。”

要是換了誰家的公子這麼大譜,吳炳湘嘴上不說,心里肯定要結下仇怨,不過姚依蕾畢竟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又這麼嬌滴滴的惹人愛,天生就有撒嬌耍賴的資本,所以吳炳湘也不當回事,笑著說:“我這就派人送他去醫院看傷,所有費用警察廳全包。”說著親自把姚依蕾的手銬打開,一場危機化解於無形。

吳炳湘親自將姚次長父女倆送出警署,陳子錕也跟著沾光,被警察廳的汽車送到協和醫院去掛急診。

送走了瘟神,吳炳湘再回到警署裡,一幫下屬圍了過來:“總監,您看是不是……”

“火車站這麼亂,也該整頓整頓了,尤其是這些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盡給我添亂!”吳炳湘撂下一句硬梆梆的狠話,轉頭走了。

可憐馬老三,半小時前還在火車站一帶耀武揚威的,現在就變成了階下囚,比他更慘的是皮猴,都是他謊報軍情惹來的災禍,一幫警察撲上去拳打腳踢,一會兒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

馬家大院,二爺的病情忽然嚴重起來,發高燒冒冷汗說胡話,眼看就要不行。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老子操你們十八代祖宗!”馬老太爺站在院子裡破口大罵,誰也不知道他在罵誰,傭人們都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馬世海罵了一通,稍微減輕一點心頭惡氣,大兒子已經不在了,二兒子又半死不活,當爹的能不難過麼,最可氣的是那些中醫西醫,光拿錢不干事,老二的病情就是被他們耽誤的。

好在自己回過味來,這胯下的傷情和別處不同,得請專業人士來看才行,所以他派人請了地安門內方磚胡同小刀劉的傳人來給老二診治。

小刀劉可不是一般人,以前在敬事房當過差,同光朝進宮的公公們,都是他經手的,騸人那絕對有一套,如今老小刀劉已經作古,他兒子繼承了衣缽,亦稱小刀劉,雖說宣統朝宮裡不再收人了,但手藝還在。

套車把人請到府裡,小刀劉真不是一般人,進門就說:“不行,這樣不行,先用窗戶紙把所有門窗都封上,一絲風都不許見。”

馬老太爺趕忙安排下人去做,陪著小刀劉檢查了老二的傷口,解開西醫包紮的傷口一看,小刀劉立刻眉頭緊鎖:“荒唐!”

  “怎麼了?”馬世海忙問道。

“這下面的刀傷不比其他地方,萬一長嚴實了,尿在裡面出不去人就得活活憋死。”小刀劉說著,拿出一根蠟簽放入傷口,又用帶來的草紙輕輕覆蓋在上面。

“三天之後拿出蠟簽,尿出來,人就好了。”小刀劉說。

忽然他的鼻翼聳動,問道:“病人解手了?”

傭人答道:“我們服侍二爺解的。”

小刀劉眉頭更深:“病人吃過飯了?”

“是啊,醫生交代,營養要跟上,二爺昨天喝的牛奶,吃的牛肉,今兒早上吃的豆汁兒和肉包子……”

傭人還沒說完,小刀劉就擺擺手讓他住嘴了。

“馬老爺子,這病我看不好,您自求多福吧。”小刀劉一拱手就往外走。

馬世海忙道:“師傅,這話怎麼說的?”

小刀劉道:“淨身之人,嚴禁飲食,否則屎尿污染傷口,神仙也難救,您家二爺已經吃了這麼多了,我也沒轍,回見吧您。”說罷匆匆而去。

馬世海暴跳如雷,拿著藤條追打傭人,家裡雞飛狗跳,忽然老五的馬弁跑來報告說,三爺和五爺都折進去了!

馬世海一時沒明白過來,“折進去,折哪裡去了?”

“三爺直接下獄了,五爺領章肩牌都摘了,押在警署裡呢。”

真是屋漏又逢連夜雨,老二生死未卜,老三和老五又相繼出事,馬老太爺只覺得頭暈目眩,胸中氣血翻湧,硬生生壓住,沉聲問道:“得罪了什麼人?”

馬弁道:“得罪了交通部姚次長,警察廳吳總監親自下令查辦的。”

“行了,我知道了。”馬老太爺無力的揮揮手,步履有些蹣跚,兒子們不爭氣,看來得自己親自出馬才行了。

馬世海在京城混了這麼多年,什麼場面沒見過,只要​​肯花錢,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麻煩,不過這回麻煩稍微有點大,恐怕開銷不小。他先讓人準備了一千塊錢,去錢莊兌成二十元面值的票子,裝在匣子裡預備晚上去拜會兒子的頂頭上司李定邦,請李警正出面說和,看看到底這事兒花多少錢能擺平。

  ……

馬家忙著疏通關係的時候,姚依蕾正在家裡接受父親的質問。

“說,到底怎麼一回事?”姚次長叼著煙斗坐在躺椅上問道。

“爹地,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姚依蕾換回了自己的洋服,站在躺椅後面幫父親捏著肩膀,故意裝傻。

“哼,家裡的車夫哪來的?你姨媽上禮拜去了上海,你到天津找誰去?還有,護路軍怎麼那麼及時,你一進警察署他們就過來了,你要是不給爸爸解釋清楚,就別吃晚飯了。”

其實姚次長也是色厲內荏,女兒的荒唐事幹的多了,今天這事兒實在不算啥,不過問總是要問的。

姚依蕾才不怕呢,撅嘴道:“不吃就不吃,我正想減肥呢,壞爹地,不給你捏了。”

  姚次長苦笑一聲,無可奈何。

桌上的電話響了,姚依蕾過去接了,將話筒遞過來:“爹地,曹伯伯找你。”

是曹汝霖的電話,姚次長趕忙接了,說了幾句話掛了電話,對女兒道:“我出去一下,你要乖哦。”

父親這邊剛走,姚依蕾就坐不住了,安排阿福備車,去協和醫院。

到了協和醫院,問當值的護士,今天警車送來的傷員住在哪個病房。

護士說:“什麼傷員,那人就背上有些紅印子,根本沒受傷,早回家了。”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23 10:13 AM

第六十九章 差點耽誤考試

陳子錕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熊府,當面向熊希齡致謝,借車的時候,他並未有一絲隱瞞,直說有個朋友犯了案子被通緝,需要藉助熊老的名望做掩護才能逃出北京,熊希齡也是個性情中人,問都不問一句就答允了。

見陳子錕前來道謝,熊希齡笑問:“貴友安然無恙乎?”

陳子錕道:“托熊老的福,已經安全離開北京。”

熊希齡點點頭,“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陳子錕起身告辭,管家送他出去,回來之後問道:“老爺,你怎麼不問問他幫他的是什麼人,萬一是江洋大盜,那咱們豈不是被連累了。”

熊希齡捋著鬍子,頗為自得地笑道:“君子之交,爾等凡夫俗子又豈能理解。”

  ……

從熊府出來,陳子錕直奔宣武門外柳樹胡同大雜院,所有人都聚在這兒商量搭救趙大海的事情,大海爹娘愁眉不展,媳婦躲在屋裡哭個不停,小兒子倒是一滴眼淚不掉,像個小男子漢。

一問才知道,今天大夥兒去看守所探監,警察說趙大海是要犯,不許探視,也不許送鋪蓋被臥,薛平順當過巡警,知道看守所的規矩和內幕,用閻王殿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那里當差的是一幫前清留下來的獄卒,欺壓犯人的本事可不一般,就連死刑犯都逃不過他們的盤剝,如果不送點好處的話,他們會串通劊子手多砍幾刀,讓死刑犯臨死也要受一番折磨。

至於一般犯人,那盤剝的手段就更多了,隨身物品全部是要沒收的,等你出來的時候自然就全沒了,在押期間,伙食被褥都要家裡提供,當然不一定會到犯人手裡,好吃好喝全都孝敬到位了,這幫老爺才會考慮給犯人換一個朝陽、或者乾燥點的牢房,總之他們有的是辦法讓你心甘情願的掏錢。

這回居然不讓探監,說明馬老五事先打過招呼,要讓趙大海在裡面受罪,所以趙家人和鄰居們都很擔憂,看守所這種魔窟,再強壯的漢子進去也會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海這回落難,不死也要托脫層皮了。

陳子錕帶來了好消息,馬老五已經被撤職查辦,大院里頓時一陣騷動,薛大叔拿煙袋磕磕鞋底,道:“走,探監去。”

探監隊伍由大海媳婦,狗剩,薛平順和陳子錕組成,背著鋪蓋卷,到胡同口買了兩罐五十支裝的中檔香煙,又買了一些熟牛肉、醬肘子之類的肉食,這才奔著看守所去了。

馬老五被撤職查辦的事情傳的很快,看守所這邊已經得到消息,這幫傢伙勢利的很,五爺交代的話頓時就不作數了,當然嘴上還是不鬆口,說什麼趙大海是上面交代要嚴管的要犯,不許探視。

薛平順好話說盡,獄卒們收了香煙,又勒索了幾塊大洋之後,一個面目猙獰的傢伙才拎著一串鑰匙,帶他們前去探視。

看守所沿用的是前清的牢房,潮濕低矮的地牢,暗無天日,兩旁的牢房里黑洞洞的,隱約看得見地上鋪著茅草,犯人們蜷縮在角落裡,蓬頭垢面不成人形,有些犯人從光緒年間就蹲在這裡,既不轉正規監獄,也不釋放,就這樣在看守所裡等死。

趙大海被關在一個大號子裡,看樣子似乎沒受什麼苦頭,那些犯人對他敬畏有加,看到大海哥的親屬來探監,都識趣的縮在角落裡去了。

親人相見,淚眼滂沱,狗剩也揉著眼睛哭喊了一聲爹,趙大海倒是英雄本色,談笑風生:“哭啥,又不是判了死刑,趕明兒就出去了,還送鋪蓋,浪費。”

薛平順道:“大海,你放心,明天我們就去警署疏通,讓你早點出來。”

  趙大海道:“爺們費心了。”

  ……

探視完了,大家心裡踏實多了,睡覺也踏實了,第二天一早,薛平順和陳子錕又去警署疏通,想把趙大海救出來,按說趙大海沒什麼明確的罪名,根本不應該被關押,而且始作俑者馬老五已經撤職,這事兒應該好辦才是,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馬老五雖然撤職了,但是人脈還在,再加上警官們都是些屍位素餐之輩,上面交代的公差都能推諉拖延,更何況是八桿子打不著的案子呢,壓根就沒人搭理他們,薛平順豁出去老臉,終於找到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巡官,一問才知道,根本沒有人管這個事兒,抓人的時候也沒辦任何手續,要放人,還得去找馬老五。

找馬老五放人,那不是與虎謀皮麼,薛平順和陳子錕急的團團轉,病急亂投醫,陳子錕拿出熊希齡的名片想試試運氣,哪知道人家警官根本不吃這一套,打著官腔說:“就算是熊老親自來,我們做警察的也不敢徇私舞弊啊。”

自古以來,衙門都是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齷齪之處,任你官清似水,怎奈吏滑如油,這幫巡警繼承了上千年以來衙門小吏盤剝百姓的智慧結晶,不拿出點硬貨來,是絕對辦不成事情的。

“湊錢!說啥都要把大海哥救出來。”陳子錕撂下了狠話,可是趙大海家徒四壁,大雜院的鄰居們也都窮的叮噹響,哪有錢來上下打點,這個重擔還是壓在了陳子錕肩頭。

回到紫光車廠湊錢,把櫃上所有的現金都拿出來還是不夠,無奈之下只好再祭出法寶,典當!

當舖這種所在,就是救急用的,大到進口自鳴鐘、貂皮大衣、小到破棉襖爛皮鞋,都能換錢用,當期從三個月到一年半不等,到期不贖回就是死當,東西歸當舖所有,其實相當於抵押借款的一種,只不過比銀行、錢莊照顧的面更低層一些。

陳子錕讓人拉了兩輛洋車去當舖,只換來一百塊錢,一百二買的洋車,一輛只能當五十塊錢,這就是當舖的黑心之處,當然贖回的時候可不止這個價了,起碼要貼給他們五塊錢。

“再當兩輛!”陳子錕是義無反顧了,就是砸鍋賣鐵都要把大海哥撈出來。

  ……

就在陳子錕忙乎著籌錢撈人的時候,北大校園裡​​正在舉行一場特殊的考試,考試吸引了無數的學生和教授,甚至連校長蔡元培都被驚動了。

這場考試,源於上學期末辜鴻銘教授和學生們的一場打賭,他承諾用寒假的時間將一個人力車夫的拉丁語水平從空白提高到不低於大學生的水平,後來這場賭博又擴大到了文科,胡適、劉師培、黃侃等人都加入進來,還多了另外一個試驗品參與,那人同樣也是個人力車夫。

另一個人力車夫就是徐二,在大洋和翠蓮的驅動下,徐二可謂頭懸樑錐刺股,把洞房的力氣都提前透支了,不分白天黑夜的看書學習,徐少爺不但放了他的假,還和同學傅斯年、羅家倫一起教他功課,一個寒假下來,徐二覺得自己肚子裡已經充斥著墨水了。

考試在紅樓的一間教室舉行,兩張桌子擺在教室中央,桌上分別放著兩份試卷,分別是國文和外文,但略有區別,徐二考的是白話文和文,陳子錕考的是文言文和拉丁文,試卷是北大教授聯合出題,照顧到了賭博的趣味性和考生的水平,試題不算很難。

考試時間快到了,但只有一位考生到場,徐二穿著長衫,戴著眼鏡框坐在課桌後面,煞有介事,得意洋洋。

他旁邊的桌子依然空著,陳子錕到現在沒來,圍觀的群眾都有些不耐煩了,辜鴻銘也不斷看著懷錶,心中抱怨,這個小陳當真沒有時間觀念,明明知道今天考試,怎麼還不來。

劉師培也很著急,他是知道陳子錕的水平的,別說是這張簡單的試捲了,就是北大入學考試,陳子錕都能輕鬆過關,所以這場賭博己方是贏定了的,可是人不來,學的再好都沒用。

人群中的林文靜更是心急如焚,暗道阿叔怎麼還不來,難道是出了什麼事情?

眼瞅時間就到了,劉師培舉手道:“我提議考試時間順延半個小時,等等另一位考生。”

一些大學生聒噪起來,但主考官蔡元培卻道:“可以,順延半小時進行。”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人們不時看一眼牆上的掛鐘,半小時很快到了,陳子錕還沒到,劉師培再次舉起手來:“希望再順延二十分鐘。”

這回蔡元培不答應了:“若是古時鄉試,考生遲到,敢問申叔兄,貢院可會為他一人順延考試時間。”

  劉師培無言以對。

蔡元培又道:“當然,這場考試並非正規大考,網開一面也是可以的,如果考生來晚,我許他進場便是。”

於是,考試開始了,徐二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叼著筆頭做​​冥思苦想狀,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盡了風頭。

  ……

此時,陳子錕還在京師看守所奔忙著,二百塊大洋花出去果然見了效果,趙大海終於開釋了,可是隨身物品中那塊詹天佑送的銀殼漢米爾頓懷錶卻不翼而飛了,問獄卒,只得到不耐煩的呵斥:什麼懷錶?爺們沒見過,上這兒訛人來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陳子錕當場就想揍人,被趙大海一把拉住:“大錕子,冷靜。”拖著他走了。

“操行!”獄卒惡狠狠瞪了他們一眼,胸前懷錶鏈閃著銀光。

回來的路上,陳子錕才忽然想到,今天是北大考試的日子,這場考試不但關係到幾百塊大洋的收入,更關係到辜鴻銘劉師培兩位老師的面子,說啥也不能不去啊。

看看時間似乎還來得及,他對薛平順和趙大海道:“你們先回去,我有點事要辦。”話音剛落,人就飛一般沒影了。

  ……

北大紅樓,考試已經進行了很久,還有十分鐘就要結束了,另一位考生大概是不會出現了,即使趕來也無法完成試卷,所以,這場考試,這次賭博,將會以新文化運動一方完勝告終。

辜鴻銘、劉師培等人面色有些難看,本以為勝券在握,哪知道功虧一簣,雖然只是一次玩樂性質的賭博,但也隱含守舊派和新文化派的角力,所以關係重大,要不然他倆也不會花上那麼多時間去教一個車夫。

正在所有人都認定徐二必贏之際,忽然教室的門開了,陳子錕氣喘吁籲出現在門口:“對不住大夥,我來晚了。”

他整個人像從水缸裡撈出來一樣,臉上全是汗,頭上蒸騰著霧氣,外衣也脫了,只穿著貼身的小褂,看起來宛如剛跑完馬拉鬆的健將。

蔡元培提醒道:“考試時間已經快要結束了,你確定要繼續考試麼?”

陳子錕徑直走到桌前坐下,先沖滿臉驚愕的徐二擠擠眼睛,然後朗聲道:“當然要考,請再給我一支筆。”

眾人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見人群中站出一位女同學,拿出一支自來水筆道:“用我的。”

接過夢中情人遞過來的那支還帶著體溫的紅色賽璐珞自來水筆,陳子錕感激的衝林文靜點了點頭,將拉丁文試卷放在了左手旁,右手持鉛筆,做國文試題,左手持自來水筆,做拉丁文試題,左右開弓,筆走龍蛇。

一時間教室裡鴉雀無聲,從校長蔡元培到送茶水的僕役,全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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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春天裡

北大乃全中國人才薈萃雲集之地,向來不缺神通才子,但是能一心二用,同時做國文、拉丁文試卷的神人,大家還是第一次見。

尤其是那些對拉丁文犯怵的北大學子們,更是驚得目瞪口呆,人家一個拉洋車的苦力,竟然能用左手做拉丁文試題,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可不像是胡亂塗鴉的,向來眼高於頂,自視天之驕子的北大學子豈能不為之汗顏。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徐二大吃一驚,看到自己的風頭完全被搶走,不禁恨得牙根癢癢,他可沒有左手拿筆的本事,只能老老實實做自己的捲子,可是心已經亂了,寫出來的字便都歪扭七八。

教室裡靜悄悄的,甚至能聽到筆在試卷上刷刷寫字的聲音,不少女大學生望向陳子錕的目光裡已經帶了崇拜的色彩,林文靜更是驕傲的不得了,不時悄聲對旁人說:“他是我家的車夫哦。”

陳子錕偷偷斜眼瞥了一下圍觀群眾,心中暗自得意,又看了一眼徐二,恰巧徐二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交匯,徐二立刻心虛的縮了回去。

辜鴻銘和劉師培對視了一眼,盡是欣慰之色,別人不清楚陳子錕的底細,他倆可是心知肚明的,這小子表面上是個大字不識的苦力,其實法語俄語國文樣樣精通,老實說這次比試有勝之不武之嫌,不過賭博就是賭博,誰又在乎其他呢,更何況還能以此激勵同學們上進,何樂而不為,所以他們絕不會揭破此事。

陳子錕這一手唬的了大學生們,但卻唬不住見多識廣的教授們,看起來左右開工似乎很牛逼,其實仔細分析,歐美人用左手書寫的人很多,拉丁字母造型比漢字簡單多了,左手書寫不足為奇,而且這份試卷很多是選項題,劃ABCD即可,根據觀察,他也不是同時答題,而是一會左邊一會右邊,混合作答而已。

當然了,能做到這一點,也稱得上是個人才了。

十分鐘很快過去了,考試結束的鈴聲一響,徐二就舉著試卷站了起來:“我交卷!”然後一指陳子錕:“他怎麼還在寫。”

滿心希望自家車夫獲勝的徐庭戈也跟著說道:“對啊,他怎麼還在寫,考試時間到了。”

陳子錕才不搭理他們,悶頭只顧答題,試題量很大,就算他三頭六臂寫不可能在十分鐘之內答完。

一直暗戀徐大少爺的王月琪幫腔道:“考試時間到了,不能再讓他繼續寫了。”

可是更多的聲音響了起來:“讓他寫,讓他寫!”

就連本來把賭注押在徐二身上的大學生們也跟著喊起來:“讓他寫!”

蔡元培微笑道:“少數服從多數吧。”

學生們歡呼起來,陳子錕得意洋洋的四下拱手致謝,偷眼瞄了瞄人群中小臉興奮的紅彤彤的林文靜,更是下筆如有神助,徐二用了一個鐘頭吭哧吭哧才做完的題量,他用了半個鐘頭就做完了,交卷之時,教室裡掌聲雷動。

閱卷當場公開進行,由陣容強大的教授團來集體評分,全體在場同學監督,校長蔡元培最終審核。

最終結果很快出爐,蔡元培念道:“徐二,國文八十八分,英文七十九分!”

沒等同學們有所反應,陳子錕的成績單也出來了,“陳子錕,國文九十分,拉丁文九十九分,國文扣分是因為考文言文竟然沒有使用毛筆,拉丁文扣分是因為書法不夠工整。”

又是一陣暴風般的掌聲,誰勝誰負已經明了,陳子錕被推上了前台,徐二心裡酸溜溜的,正在懊喪,自己也被推到了前面,然後就看到蔡元培伸手和自己親切握手。

“感謝你們,兩位工友。”蔡元培一手拉著徐二,一手拉著陳子錕,面對一群熱情洋溢的大學生道:“現在宣布輸贏。”

所有人凝神屏息,等待著最終結果。

蔡元培微笑一下,同時舉起了兩人的手,“結果是---雙贏!”

徐二有些發懵,一雙小眼睛眨巴眨巴的,陳子錕倒是極有風度的伸手過來,“恭喜你,徐二兄弟。”

“哦,同喜。”徐二趕緊和他握手。

台下又是掌聲一片,能進北大的學生,自然胸中自有溝壑,稍微一動腦子就能想通校長為何宣布這樣的結果。

蔡元培伸手壓了壓,等嘈雜之聲平息了之後才道:“同學們,想必你們能理解我剛才宣布的這個結果,所謂賭博,不過是激勵大家學習的手段而已,兩位工友都是出身下層的勞動階層,他倆沒上過學,沒讀過書,但不代表他們沒有學習的能力,他們和中國千千萬萬的勞動人民一樣,缺的不是智慧和勤奮,而是一個機會。”

教室裡靜悄悄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而你們,來自全國的精英們,北大的學子們,你們有著全中國最好的師資,最好的環境,最寬鬆的學習氛圍,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師長,還有國家投入這麼大的資源供你們學習,為的就是你們成才之後奮發圖強,把中華民國建設成人人有書讀,有飯吃,有工作,有機會上北大的偉大而富強的國家。”

綿長而熱烈的掌聲,教授們也都起立鼓掌,學生們更是滿臉的激動之色,徐二被蔡校長振奮人心的演講所打動,竟然紅了眼睛,抬手擦擦眼淚,也跟著鼓起掌來。

掌聲稍歇,蔡元培道:“結果是我定的,但是具體怎麼賠錢,就由你們自己做主好了,我僅代表校方向兩位考生贈送一份禮物。聊表心意。

說著拿出兩枚北大校徽來,分別戴在了徐二和陳子錕的胸前,和他二人握手道:“北大的校門隨時為二位敞開,歡迎你們在不久的將來報考我校。 ”

辜鴻銘站了出來,慢悠悠道:“老朽也說兩句,這場賭博,本來就無所謂輸贏,同學們攢幾個零花錢也不容易,這樣吧,我們這一場賭博,輸的錢全算老朽的,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同學們下的註二百一十三塊,只有一位女同學押兩角錢在老朽身上,這位女同學今天來沒來。”

林文靜羞答答的被同學們推了出來。

辜鴻銘笑道:“承蒙你信得過老朽,你押了兩角,現在老朽給你二十塊,你可滿意?”

林文靜低著頭,小聲說:“滿意。”

辜鴻銘哈哈大笑,讓人拿了兩封沉甸甸的大洋給了林文靜,又道:“二百一十三塊,老朽也準備好了,來呀,拿給陳小哥。”

僕役上來,獻上一個托盤,上面全是明晃晃的大洋,徐二在一旁看的眼睛都直了,恨不得撲上來全摟到自己懷裡去。

陳子錕也搓著手扭捏到:“這怎麼好意思。”

辜鴻銘拿小棍敲敲他:“該是你的,就拿著,別客氣。”

另一場賭約的幾個當事人也站了出來,劉師培、黃侃、胡適、傅斯年羅家倫徐庭戈等一幫學生,他們剛才商量了一下,決定由胡適來宣布結果。

胡適道:“兩位工友的刻苦精神值得我們學習,為了表彰他們,賭註五百二十塊大洋,我們幾個教授均攤了,每人二百六十塊,權作資助他二人求學所用。 ”

教授們的義舉更讓同學們歡聲雷動,陳子錕和徐二心裡都樂開了花,幾百塊大洋對教授來說,不過是一個月薪水而已,但是對徐二來說,他要拉十年車才能攢這麼多,對陳子錕來說,是解決了腳踏車資金的燃眉之急。

蔡元培微笑著看著學生們熱切的討論,忽然有人附耳過來,低聲道:“蔡校長,總理府電話,請您過去。”

“什麼事?”蔡元培皺起了眉頭。

“可能是陳教授的事情……教育部傅總長也被召喚了。”

“好吧,我這就去。”蔡元培悄然退場,最近的報章連篇累牘的報導北大教授,新文化運動領軍人物在煙花柳巷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讓他極其被動,雖然明知道這場風波是政府里以徐樹錚為首的一幫守舊派搞出來的,但是身為一校之長,他不得不扛起這個責任來。

  ……

教授們各自散去,徐庭戈一幫人帶著徐二慶賀去了,王月琪也跟著他們一起湊熱鬧,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林文靜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裡,笑瞇瞇的看著陳子錕。

“阿叔,我要謝謝你哦,幫我贏了好多錢。”林文靜道。

“呵呵,是阿叔謝你才對,阿叔贏的錢更多哦。”陳子錕拍拍褡褳袋,走上去問道:“放學了,回家麼?”

  “嗯。”林文靜點點頭。

“我送你。”陳子錕很自然的接口道。

林文靜未覺得有任何不妥,道:“好。”

聲音又糯又甜,陳子錕半邊身子都酥了,他的美夢變成了現實,胸前戴上了北大校徽,肩膀上的褡褳袋裡,裝滿了現大洋,更重要的是,身旁多了一位美麗的姑娘。

兩人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青磚灰瓦的胡同,悠長的叫賣聲,遠處紫禁城的飛簷,還有悄悄抽芽的柳樹,構成一幅老北京特有的畫卷。

路邊有買風車的小販,陳子錕財大氣粗,掏了一枚大子兒買了個風車,林文靜拿在手上,鼓起可愛的小腮幫吹了吹,覺得風力不夠足,索性舉著風車跑動起來,白色的圍巾在風中飄舞,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在胡同里。

陳子錕笑呵呵的在後面跟著,此刻的他並不知道,1919年春天裡的這個平凡的日子,將是他生命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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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老趙家的後代

回家的路上正好經過東安市場,陳子錕故意道:“我想買一輛腳踏車,小姐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看看?”

“好啊好啊。”林文靜立刻歡呼雀躍,陪著陳子錕進了市場,一家一家鋪子看過來,顯然她是做過一番研究的,對各種腳踏車的品牌和特色瞭如指掌,如數家珍。

東安市場裡的腳踏車,比東交民巷商店裡賣的便宜多了,而且貨色很全,英國三槍、德國鳥牌、美國諾頓、日本菊花、價格從高到低各有不同,最後在林文靜的建議下,陳子錕選中了一輛瑞士出品的阿爾卑斯牌腳踏車。

“客官,你眼光絕對是這個。”伙計伸出大拇指讚道,“瑞士貨比德國貨還紮實,你想啊,人家造鐘錶出身的,造腳踏車不跟玩似的,這麼好的車子,漂洋過海從歐羅巴運過來,只收您二百一,您還想什麼去啊。”

陳子錕用挑剔的眼光看著車子,嘖嘖連聲:“車把有點歪,輻條少了一根,這兒還有點生鏽。”

伙計趕忙解釋:“哪兒啊,就這樣,不是歪,車條更不能少,這不是銹,是個泥點,一擦就掉。”

賣東西的人多精明,知道嫌棄貨物的人才是真正的買家,一番口若懸河的吹噓和保證之後,陳子錕終於以二百塊的價格買下了這輛阿爾卑斯腳踏車。

伙計幫著把車胎打足了氣,全車上下擦了一遍,又奉送了一截氣門芯,客客氣氣把兩位顧客送出了門:“您二位慢走。”

推著自行車出了鋪子,陳子錕問林文靜:“你會騎麼?”

  “我不會,你呢?”

  “我也不會。”

兩人面面相覷,繼而大笑起來,林文靜笑的前仰後合,指著陳子錕笑道:“阿叔,你不會還買車啊。”

陳子錕笑了一陣,忽然覺得林文靜笑起來的樣子挺好看,就停下來饒有興趣的看著她的笑臉,林文靜似乎感受到了阿叔火辣辣的目光,趕忙止住笑,問道:“那怎麼辦呢,你總不會推著回家吧。”

“誰也不是生來就會騎腳踏車的,不會可以學嘛,看我的。”陳子錕說著騎上了這輛二十六英寸輪的腳踏車,他身高腿長,騎上之後雙腳可以著地,兩腿一蹬腳踏車就向前滑行而去,扭啊扭的蛇形前進,繞了一圈之後,竟然很像一回事了。

陳子錕將車剎在林文靜面前,問道:“要不要我教你啊。”

“嗯……”林文靜咬著嘴唇想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腳踏車的誘惑,點頭答應,“好啊。”

於是,兩人找了一條僻靜的胡同,陳子錕扶林文靜騎上腳踏車,在一旁護衛著,指導著,林文靜冰雪聰明,不大工夫也學會的差不多了,只是膽子太小,只敢在沒人的道路上騎,還得陳子錕在後面屁顛屁顛的跟著護駕。

“阿叔,你可千萬別撒手啊。”林文靜喋喋不休的念叨著。

“不撒手,護著你呢。”陳子錕的聲音一直在身後響著,給了林文靜極大的信心和安全感,行車規矩從歪歪扭扭變成了筆直。

“我會騎腳踏車了。”林文靜欣喜的大叫,一回頭,陳子錕卻早已撒手,站在遠處了。

“相信自己,就一定會成功。”陳子錕微笑著說。

林文靜停下車子,用力的點點頭:“記住了。”

洋人教堂上的大鐘敲響了五點的鐘聲,林文靜忙道:“我得趕緊回家了。”

陳子錕接過腳踏車,道:“我送你吧。”

林文靜歪著頭想了想,隱約覺得有點不太好,但是自己經常坐阿叔拉的洋車,這一回只不過換成腳踏車而已,應該沒什麼問題吧,所以她還是很樂意的坐上了腳踏車的後座。

“開動嘍。”陳子錕腳一蹬,腳踏車在空蕩蕩的胡同里急馳而過,嚇得林文靜急忙抓住他的衣服:“太快了,嚇死人了。”

“害怕就摟住我的腰。”陳子錕道。

林文靜才不好意思摟他的腰,只是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後襟,不過這樣還是吸引了無數路人的眼球,一些上年紀的人不由痛心疾首道:“傷風敗俗啊。”

回到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林宅門口,陳子錕停下腳踏車,讓林文靜先跳下來,然後自己也下了車,把車子支起來,笑咪咪的說:“林小姐,這輛車送給你。”

“送給我?不要不要,太貴重了。”林文靜慌忙擺手。

“那是不敢要還是不想要呢?”陳子錕繼續笑問。

“是……不敢。”林文靜擺弄著衣角低聲說道。

  “為什麼不敢?”

“阿叔為什麼非要送我腳踏車?”

“因為你說過想要一輛啊,你想要的東西,我都想辦法弄來給你的。”

林文靜沉默了,她雖然天真無邪,但並不是一個笨女孩,此刻她已經全明白了,鋼筆、烤鴨、焰火晚會入場券,甚至還有六國飯店那位神秘的先生,都出自陳子錕的手筆。

“可是……阿叔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林文靜低著頭,聲音像蚊子一樣。

陳子錕抓耳撓腮,張口結舌,在心愛的女孩面前,他的豪邁和英勇全都不知所蹤了。

正在尷尬之際,張伯出來了,看到兩人站在門口,頓時奇道:“怎麼不進來?”

陳子錕忙道:“我還有事,回見。”說完撒丫子跑了。

“這孩子,鬧得哪一出啊。”張伯納悶道,又看看腳踏車,“小姐,這車?”

“張伯,幫我抬到院子裡去吧。”林文靜道,又看了看陳子錕倉皇逃走的背影,心裡竟然美滋滋的。

張伯幫忙把腳踏車抬進了院子,米姨看到林文靜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一輛嶄新的外國腳踏車,頓時心頭火起,不過此時教育部的一些同事正在探望林之民,所以不便發作。

等同事們走了,林太太發飆了,惡狠狠地質問林文靜,腳踏車是從哪裡弄來的,林文靜自然老老實實的回答說是別人送的,林太太哪里相信,譏笑道:“好笑了,幾百塊的腳踏車,怎麼沒人送阿拉一輛。”

又逼問林之民:“說,是不是你出錢給她買的,病成這樣還亂花錢,當真是不想過日子了!好,阿拉帶文龍回上海,儂父女倆一起過好啦。”

病榻上的林之民苦苦解釋,太太就是不吃這一套,鬧得家裡雞飛狗跳,直到大半夜還不安生。

腳踏車孤零零的停在院子裡,誰也不敢去碰,林文靜躲在西廂房裡對著孤燈潸然淚下,耳畔依然是正房里傳來的怒罵聲。

  ……

陳子錕沒回車廠,而是溜到了京師警察廳看守所附近,找了個旮旯蹲著,七點多鐘的時候,目標終於出現,一個穿黑制服的獄卒從看守所裡出來,哼著小調揚長而去,陳子錕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尾隨過去,疾步上前照頭就是一板磚。

這可不是洋人蓋房子用的那種紅磚,而是貨真價實的大青磚,保不齊還是乾隆年前燒製的,那份量老重了,一磚下去,腦漿子都能砸出來。

不過陳子錕手上還是留了勁的,只把獄卒砸昏過去,迅速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漢米爾頓銀懷錶先抄過來,然後是幾塊大洋,一些零碎鈔票和銅子兒,一股腦摸走,丟下獄卒揚長而去,到胡同口叫了輛洋車,直奔柳樹胡同去了。

到了大雜院,寶慶正蹲在門口,看見陳子錕下車,頓時跳起來喊道:“回來了回來了。

一進院子,滿鼻子都是酒菜香味,原來是老趙家擺宴為兒子壓驚,同時感謝老少爺們的鼎力相助,薛大叔也被請到了席上,但是主座卻空著。

“大錕子,上座給你留著呢。”大海媳婦端著一盤子涼拌耳絲過來,笑吟吟的說。

“我不敢坐,還是請趙大爺或者薛大叔坐吧。”這種場合陳子錕從不託大,說啥不願意坐上首,最後還是讓大​​海爹坐了,陳子錕在一旁陪坐,在開席之間,他把銀懷錶掏了出來:“大海哥,接著。

趙大海眼疾手快,接過了懷錶,搭眼一看,正是自己那一塊,頓時笑道:“真有你的。

陳子錕呵呵一笑,大家心照不宣。

席上坐著的都是男人,推杯換盞喝個不停,女人們在廚下幫忙,燒火做飯,端菜盛飯,其樂融融。

酒過三巡,狗剩開始不老實了,在桌子底下爬來爬去的,忽然拱了出來,擺弄著陳子錕胸前的北大校徽問道:“叔,這是啥?”

陳子錕道:“這是北京大學的校徽,蔡元培校長親自給叔叔戴上的哦。”

大家驚訝起來,小順子瞪著眼睛問道:“大錕子,你別嚇我,你啥時候成大學生了?”

陳子錕道:“還沒,不過快了,蔡校長讓我報考北大呢。”

大家嘖嘖驚嘆,端菜上來的杏兒聽說陳子錕要上北大,頓時黯然神傷,人家是堂堂大學生,自己不但不識字,還裹著小腳,看來還是斷了心思比較好。

趙大海道:“我正愁找不到有學問的人給兒子起學名呢,眼瞅著狗剩就要開蒙讀書了,不如大錕子幫你侄子取個學名吧。”

陳子錕當仁不讓,思索片刻道:“為了銘記咱們兄弟之間的感情,就叫銘吧,不過單字不好念,不妨再加一個字,就從我的名字裡取,子銘,怎麼樣?”

“趙子銘,嗯,這名字好,朗朗上口,又有陽剛之氣。”趙大海品頭論足,幾個老傢伙也頗以為然。

趙大海把兒子叫過來說道:“狗剩,你以後就叫趙子銘,記住了,這是你錕叔幫你取得名字。”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0-23 10:16 AM

第七十二章 病故

趙大海的年假結束了,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妥當之後就要乘坐火車趕赴鄭州上班。

第二天一大早,趙大海早早的起來,在院子裡做操鍛煉身體,媳婦在廚下忙著烙餅,煮雞蛋,從北京到鄭州,火車要走好幾天,得預備點乾糧才行。

大海娘把兒子的行李都整理妥了,一個包袱卷,裡面是新做的褂子褲子,還有一雙布鞋,針腳細密,每一根線都蘊含了母親的慈愛。

趙子銘被吵醒了,趴在床頭看奶奶整理行李,托著腮幫子問道:“奶奶,爹爹啥時候回來啊?”

“再過年的時候你爹就回來了。”奶奶輕輕撫摸著孫子的腦袋瓜。

時候不早了,趙大海回屋吃了早飯,換了衣服,在家人的簇擁下出了大雜院,看到門口居然停了四輛洋車,陳子錕帶著三個車夫早早等在這裡了。

“大海哥,我們送你。”車夫們齊刷刷的說著,幫忙把行李抬到了車上,大海一家人全都上了車,直奔正陽門西站而去。

趙大海是京漢鐵路上的工人,乘車免票,陳子錕去買了幾張月台票,和大家一起把他送到了月台上,汽笛長鳴,白霧茫茫,離愁別緒,溢於言表。

“來,讓爹抱抱。”趙大海伸手把兒子接過來,在他臉蛋上啃了一口,被爹爹鬍子扎疼的小趙子銘哇哇亂叫,趙大海開心的哈哈大笑,把兒子放下,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塞在了陳子錕手裡。

  “拿著看時間。”他說。

陳子錕一看,竟然是那塊詹天佑贈送的漢米爾頓銀殼鐵路懷錶。

“大海哥,這怎麼能行。”他趕忙推辭。

“拿著,是爺們就別婆婆媽媽的。”趙大海佯怒道。

“好,我就拿著。”陳子錕也不矯情,將懷錶揣進了口袋,趙大海幫他將懷錶鏈掛好,忽然,陳子錕看到旁邊有個熟悉的身影,瘦高的身材,一襲長衫加上白圍巾,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正是北大圖書館的毛助理員,身旁還有個年輕女孩。

“毛助理,你是今天的車啊,也不通知我一聲。”陳子錕走過去和他握手道。

毛助理正在和開慧話別,看到陳子錕出現有些吃驚,隨即笑道:“我倒是想通知你,可你神龍不見首尾,通知不到啊,對了,還沒恭喜你,贏得了勝利。 ”

陳子錕笑道:“我忘了這茬了,我要不去圖書館,你就聯繫不到我,不過老天有眼,讓我們在車站遇到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大哥,趙大海,京漢鐵路的工人。”

毛助理上前和趙大海握手,兩人寒暄幾句,毛助理笑道:“正愁路上沒人說話呢,看趙兄應該是個健談之人,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聽懂我的湖南口音。 ”

趙大海笑道:“我在長沙呆過一段時間,不能說,但是聽沒問題。”

陳子錕道:“那太好了,你們旅途上互相照應點,我們也能放心了。”

列車員吹響了哨子,快要開車了,毛助理和趙大海最後才上車,站在門口向親人依依不捨的揮手告別。

月台上,大家也揮手惜別,忽然趙子銘從母親懷裡掙脫開了,撒腿跟著火車跑起來,邊跑邊喊:“爸爸~~”

  ……

林宅,腳踏車依舊孤零零的停在院子中央,太太發了話,事情沒有說清楚之前,誰也不許動這輛車。

林文靜一大早就上學去了,林先生昨夜和太太吵了好久,早上洗臉的時候吐了幾口血,病情愈加嚴重了,太太親自去請了一位日本醫生來診治。

日本醫生名叫小野次郎,是教育部周樹人先生介紹的,仙台醫學專科學校的畢業生,正經西醫出身,來華開診所多年,也算是個經驗豐富的名醫了。

小野醫生用聽診器幫林之民聽了肺部的聲音後,不假思索的從藥箱裡拿出一瓶藥水對林太太說:“這個的,每天三次服用,效果大大的好。”

林太太趕緊道謝:“謝謝小野先生,這個多少錢?”

  “十塊錢就可以。”

林太太付了十塊錢,又幫小野醫生叫了汽車,親自送他出去,回來後用湯匙餵先生喝藥。

林之民喝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味道這麼苦,不對頭啊。”

林太太道:“虧你還是文化人,良藥苦口不懂麼?”

林之民咳嗽了幾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個藥和以前服用的藥水很不一樣,我怕搞錯了。”

林太太大怒:“搞錯?日本名醫怎麼可能搞錯,你知不知道你看一次病要花多少錢,出診費五塊,汽車費兩塊,藥費十塊,這樣下去日子沒發過了,你愛喝不喝!”

說完撂了藥碗,一邊生悶氣去了。

林之民無奈地搖搖頭,自己這位續弦的太太是上海人,小業主家庭出身,本來脾氣就不是太好,再加上最近教育部發不出薪水,自己又得了重病,女兒還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輛來歷不明的腳踏車,這麼大的壓力壓在她一個人肩上,不發飆才怪。

“好,我喝。”林之民捏著鼻子將藥水全喝了下去,拿毛巾擦擦嘴,對站在臥室門口的兒子道:“文龍,過來讓爹看看。”

林文龍怯生生的剛要過來,忽見爹爹臉色一變,撲的吐出一口鮮血來,緊接著是豆大的汗珠滾落,整個人在床上抽搐起來,嚇得他哇哇大哭:“姆媽,姆媽,快來啊。”

“哪能噶大聲。”林太太滿面怒容的走過來,一看這個陣仗也慌了神,一邊喊林媽張伯過來幫忙,一邊上去幫丈夫掐人中。

林之民抽搐了一陣就不動了,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和紅色的鮮血,眼睛睜得大大的,太太愣了片刻,伸手去摸丈夫的鼻息,已經完全沒了氣息。

張伯跑進來報告道:“太太,洋車叫來了。”忽然看到這副情景,頓時呆住了。

林太太出奇的冷靜,發號施令道:“張伯,你去教育部報喪,就說先生走了,林媽,你打電話讓小野醫生來,我得問問他,開的什麼藥。”

兩個下人憂心忡忡的去了,屋裡只剩下林太太和不懂事的小兒子。

“姆媽,爹爹怎麼不說話了。”林文龍抬著小腦袋問道。

林太太清瘦的臉上,兩行淚刷的流了下來,抱著兒子哽咽道:“文龍,爹爹走了。”

  ……

今天的北大校園,依舊在討論昨日之事,身為賭博中的贏家之一,林文靜受到了同學們的關注,有人讓她講講車夫的來歷,有人讓她請客,校園裡歡快的氣氛沖淡了她的憂傷,一天就這麼過下來了,下午四點,放學回家,跟著王月琪的腳踏車蹭了一路,回到胡同口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家門口停著一輛汽車,不是米姨租賃的那一輛,自家大門上貼了一張白紙,不知道是什麼含義,張伯也不像往常那樣坐在門房裡,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院子,看到很多陌生和熟悉的面孔,大概是父親的同事吧。

快步進屋,頓時呆住了,父親身上已經蓋上了白布,米姨和文龍身上披了麻布,正坐在一旁泣不成聲,一瞬間林文靜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林文靜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了,外面的天全黑了,她渾渾噩噩的爬起來坐在桌前,望著院子裡來來往往的人,還有那輛腳踏車,只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場噩夢。

父親就這樣走了,走的那樣匆忙,甚至沒給自己留下一句話。

從脖子上取下項鍊,打開雞心盒子,照片上的三個人正溫馨美滿的笑著,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

“媽媽走了,爸爸也走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

林先生暴亡,教育部派人協助處理後事,開錯藥致人死亡的小野醫生躲進了東交民巷,據說當晚就乘火車跑到天津,坐船離開中國了。

教育部總長傅增湘親自前來弔唁,在京親朋友好亦來燒紙,值得注意的是,北大教授陳獨秀是獨自一人來的,有小道消息說,北大將他的文科學長職位摘了,只保留教授職稱,並且給了一整年的假期,陳獨秀認為這是對自己的侮辱,憤然辭職,現在已經不是北大的一分子了。

林太太帶著一雙兒女披麻戴孝,不停對來弔唁的友好鞠躬行禮,張伯和林媽在院子裡搖頭嘆氣,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麼完了。

  ……

林家發生變故之際,陳子錕正在熊希齡府上作客。

熊希齡道:“子錕啊,我託人送到佛山和上海的信有回音了。”

陳子錕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問道:“有什麼結果?”

“上海精武門的霍元甲師傅早就不在了,他的大徒弟劉振生回復說,霍師傅從來沒有收過姓陳的徒弟,而廣東佛山寶芝林的黃飛鴻師傅依然健在,他看了你的照片後也是同樣的答復,說是從未收過這樣一個徒弟。”

陳子錕大感意外:“這是怎麼回事?杜心武先生說,我的功夫確實是他們兩家的嫡傳啊。”

熊希齡道:“或許別人有難言之隱也未可知,我以為,英雄不問出處,對於自己的身世問題你也不用過於掛心,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關注。”

陳子錕道:“熊老有何吩咐,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熊希齡搖頭道:“我並不希望你成長為一個只會蠻幹的武夫,知道我上次為什麼帶你去六國飯店見林長民他們麼?”

陳子錕靈機一動:“熊老是讓我耳濡目染國家大事?”

熊希齡道:“正是,如今南北分裂,武夫當政,各地督軍割據稱霸,民不聊生,餓殍滿地,如此境況之下,段祺瑞依然窮兵黷武,向日本借款數億,編練參戰軍,哼,借著參加歐戰的名義,擴充自己的武裝,購買日械,僱傭日本教官,連拉跑砲車的馬匹都是日本進口的,袁世凱都不敢答應的二十一條第五號,到段祺瑞這兒,卻是順利通過了,你說,這不是賣國是什麼!”

陳子錕深以為然,道:“熊老可有對策,誅此國賊?”

熊希齡嘆口氣道:“刺殺是無法解決中國的問題的,宋教仁被刺,陶成章被刺,陳其美被刺,湯化龍被刺,死了這麼多人,中國沒有絲毫民主和富強的跡象,卻是越來越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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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諾言

陳子錕陪熊希齡聊了很久,說是聊天,其實主要是在傾聽,雖然熊希齡提到的很多名字對他來說極其陌生,但聽多了也大致能有個基本了解,比如徐樹錚將軍,在熊希齡的描述裡就是一個和三國周瑜很類似的人物,雖有才幹,但氣量狹小,難成大事。

“民國的議會政治,就是壞在小徐手上,他收買議員,操縱國會,肆意妄為,踐踏法律尊嚴,擅殺北洋大將陸建章,劫奪私分政府軍火,連彼此間的臉面都撕破了,如此無所不用其極,簡直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熊希齡提起徐樹錚來,一肚子都是怨氣。

陳子錕道:“北洋昏庸腐朽,國家之希望可在南方?”

熊希齡搖搖頭:“雲南的唐繼堯、廣西的陸榮廷、廣東的陳炯明,與北方軍閥都是一丘之貉。”

  “那麼……孫文先生呢?”

“孫文……論組織不如宋教仁、論軍事不如黃興,手上亦沒有自己的軍隊,不提他也罷。”

“依熊老所見,中國可有能力挽狂瀾之人?”

熊希齡思忖片刻道:“唯有駐守衡陽的陸軍第三師師長、孚威將軍吳佩孚,此人戰功卓著、思想進步,道德上亦可稱之為典範,堪比關岳!”

吳佩孚,吳佩孚,陳子錕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

  ……

次日,陳子錕買了兩份禮物去看望並感謝了辜鴻銘和劉師培,兩位先生對這位愛徒的表現極為滿意,各自留他吃了飯,等到第三天上,於德順突然登門,神秘兮兮的告訴陳子錕一個消息。

“大兄弟,林家出事了,你還不知道吧?”於德順道。

陳子錕立刻想到林文靜的安危,忽地站了起來,雙手按住於德順的肩頭搖晃著:“怎麼了!”

“大兄弟你別著急,聽我說。”於德順的肩膀被抓的生疼,趕緊解釋,“你相中的小娘子沒事,是她爹病死了。”

“什麼!林先生病死了!”陳子錕大驚失色,雖說林先生氣色不太好,也不可能這麼快就病死啊。

林家只有林之民一個人上班掙錢,養活老婆孩子傭人,他一死,整個家就全完了,林文靜的生活必然受到極大的影響,她本來就沒有母親,現在父親就走了,繼母待她一直不好,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可怎麼活下去啊。

於德順察言觀色,知道自己這回算準了,陳子錕果然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他用低沉的語調說:“我是聽廠裡伙計說的,他們家昨天就搭靈棚了,都是街坊,我讓人封了十塊燒紙錢,聊表心意。”

陳子錕哪還有空聽他假惺惺的表功,風風火火趕到林宅,卻只看到一幫工人在拆靈棚,張伯站在門口,一臉的悲傷與茫然。

“張伯,先生已經出殯了?”陳子錕上前問道。

張伯潸然淚下,點點頭道:“一大早發送到廟裡停著去了,先生是福建人,將來靈柩是要運回故土安葬的,可憐啊,孤兒寡母的。”

陳子錕只好留下二十塊錢權作帛金,又告訴張伯自己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讓他有急事就找來找自己,又陪著他嘆了一會氣才離去。

林先生是外地人,在北京親戚很少,朋友也不算多,所以喪事從簡,只停了一天就草草結束,太太讓林媽去雇了幾個槓快,把先生的棺材抬到法源寺暫時存放,作為林之民在京的唯一親戚,林長民幫了不少忙,據他說,法醫從死者最後的嘔吐物中查到了砒霜的成分,而警察也在小野醫生的診所裡發現了部分劇毒砒霜,至於為什麼一個日本西醫會藏有砒霜,那就不得而知了,總之人是白死了。

一家人回到後宅胡同,張伯奉上陳子錕送來的二十塊錢,說這是紫光車廠的陳子錕送的,太太沒聽過這個名字,只當是丈夫生前的朋友,就沒當一回事,林文靜卻是記在了心裡。

先生沒了,就沒有了繼續住在北京的理由,先生是福建人,家裡還有些房子田產,得回去料理了才行。

太太是上海小業主家庭出身,雖然平日里花錢大手大腳,脾氣又壞,但是關鍵時刻還是能獨當一面的,她把林文靜和林文龍姐弟倆叫到跟前,平心靜氣的說:“阿爹已經不在了,咱們要回上海去,文靜,你親爹親媽都沒了,以後就跟著米姨一起過吧,米姨以前脾氣不好,經常罵你,你別往心裡去。”

林文靜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林文龍也跟著哭了起來。

太太擦了擦眼角,道:“都別哭了,收拾行李去吧,我已經託人買了火車票了,咱們後天就走。”

林文靜哽咽道:“可是,我還要上學呢。”

太太道:“文靜,北京大學開銷大,學時長,你爸爸又不在了,咱們家實在沒有錢供你念下去。”

林文靜沉默了,父親留下的撫卹金和欠發工資,以及親朋友好的帛金加在一起有不少錢,供自己讀書是夠了,但是父親不止自己一個女兒,還有文龍呢,而且文龍是男孩子,現在還小,將來讀書花錢的時候多了,米姨怎麼可能不顧自己親生的兒子,反過來照顧她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呢。

  ……

當晚,林文靜早早的睡下了,但一雙眼睛盯著屋頂,怎麼也進入不了夢鄉,一閉上眼睛,父親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眼前,父親走了,所有的一切安排都被打亂,可是自己真的很想留在北大讀書啊。

“相信自己,就一定會成功。”忽然之間,陳子錕的那句話跳了出來,林文靜一骨碌爬起來,咬著嘴唇想了半天,終於決定還是靠自己。

她悄悄穿上棉袍和鞋子,出了垂花門,門房裡的張伯睡的正沉,呼嚕震天響,絲毫沒聽到門閂被搬動的聲音。

林文靜出了門,輕輕掩上大門,快步走出胡同,正好大街上一輛空洋車過來,趕緊叫停:“洋車。”

“小姐您請,您去哪兒?”車夫乾淨利索,一張黝黑的臉透著憨厚。

“我去頭髮胡同紫光車廠。”林文靜道。

“好嘞。”車夫拉起洋車健步如飛,四盞電石燈把道路照的一片雪白,本來兩個地方離得就近,不大工夫就到了跟前,林文靜下車掏錢:“多少?”

“順路,不要錢。”車夫露出一口白牙笑了,林文靜這才注意到車身上綴著一塊銅牌,上面銘刻倆字:紫光。

紫光車廠的大門敞開著,門頭懸掛四盞燈籠,四下一片通明,林文靜鼓起勇氣上前,問門口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道:“大叔,請問陳子錕是住在這兒麼?”

中年人正是紫光車廠的掌櫃薛平順,這大晚上的都七八點了,忽然有個女學生打扮的大姑娘登門來找大錕子,他心里頓時就有數了,合著大錕子心裡掛念著​​的就是這個姑娘啊,看模樣身段氣質確實和杏兒不是一個水平的,怪不得啊……

“您找對了,陳老闆就在這兒住,您是?”

“我……我叫林文靜,是……是他的朋友。”林文靜含羞道,長這麼大她還是第一次拋頭露面獨自去陌生的地方,而且還是去找一個男人。

“好嘞,我帶您進去。”薛平順正要領林文靜進門,忽然又有車回來交班,他忙著處理,正好看到杏兒從裡面出來,便道:“杏兒,帶這位姑娘去找大錕子。”

杏兒搭眼一看,心裡的酸味就泛上來了,合著大錕子喜歡的人就是她啊,小巧玲瓏看著挺單薄,應該是個體弱多病的主兒,手那麼白嫩,肯定不會幹活,不會伺候人,比自己差遠了。

不過北京的姑娘就是豪爽,知道是情敵,依然笑臉相迎,“哦,是大錕子的朋友啊,裡邊請。”

陳子錕正躲在臥室裡擦拭那兩把盒子炮,忽然聽到了不該屬於這裡的腳步聲,心裡一動,趕忙把盒子炮塞到枕頭下面,出來一看,果然是林文靜來了。

“小姐,您來了,趕緊屋裡坐,杏兒,倒茶。”陳子錕掀開門簾,林文靜小臉一紅,走了進來,杏兒撅著嘴橫了陳子錕一眼,氣鼓鼓的拎茶壺去了。

林文靜有些拘謹,坐下後依然低著頭,手捏著衣角,沉默了一會道:“我爹去世了,我們要回上海了。”

陳子錕忙道:“那你的學怎麼辦?”

“我本來也沒正式入學,只是試讀生,而且米姨說……家裡不夠錢。”

“我給!”陳子錕脫口而出,連忙又改口,“我是說,我出錢,不不,我借錢給你,不不,我贊助……”他撓著腦袋,不知道該怎麼措辭好了。

林文靜被他的語無倫次逗樂了,咯咯一笑,陳子錕倒清醒了,緩慢而堅定的說:“相信我,有我在,就沒有困難。”

林文靜似乎聽懂了,因為她的臉又紅了。

“謝謝你……米姨說,已經買火車票了,後天就要走,而且,我怕她不會讓我留下的。”

“給我一天時間準備,後天在家裡等我,我帶你走,咱們不見不散。”

  “嗯,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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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章 杏花春雨

陳子錕和林文靜在屋裡說話,杏兒拎著水壺在門外偷聽,聽到林文靜的父親死了,繼母不讓她繼續求學的時候,眼淚悄悄流了下來,心說這姑娘比我可憐多了。

杏兒是個外柔內剛,性格爽快的姑娘,她撩起門簾進來,一邊給林文靜倒水沏茶,一邊說:“林姑娘,你就留下吧,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學費不夠,大家湊,對吧,大錕子。”

陳子錕自然是知道杏兒對自己的心意的,聽她這麼一說倒有些意外,忙不迭的點頭道:“對,對。”

林文靜抿著嘴唇,眼中含淚道:“謝謝你們。”

“客氣啥,喝茶。”杏兒熱情的招呼著。

“不了,我得趕緊回去,家里門都沒鎖呢。”林文靜起身告辭,陳子錕也跟著起來:“我送你回去。”

“等等。”杏兒扭身出去,不大工夫拿了個手電筒回來,道:“送人要送到家門口,記得哦。”

“知道了。”陳子錕接了手電筒,陪著林文靜去了,杏兒一直送到大門口,望著夜色中他倆遠去的背影,扶著門框感嘆道:“這倆人還挺配的。”

一轉臉,薛大叔問道:“杏兒,你咋哭了?”

“薛大叔您盡胡說,我哪有哭,眼睛進了沙子了。”

  ……

陳子錕陪著林文靜一路步行回去,夜晚的北京胡同里,幽靜寂寥,遠處傳來豆腐腦的叫賣聲,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襲來,是杏花。

不知道誰家院子裡的杏花樹,樹杈伸出院子,雪白的杏花落了一地,宛如雪片般,月光漫灑,晚風拂面,此情此景,令人心醉。

林文靜站定,喃喃道:“就到了,別送了。”

“哦。”陳子錕趕忙站住,想說點什麼卻又無從開口,兩人就這麼站著,誰也不肯先走。

“我……”陳子錕結結巴巴,抓耳撓腮,想說又不好意思開口。

  林文靜低著頭,腳在地上劃著。

忽然,院子裡聲音傳來,似乎是兩個男人在對話。

“……只有發動農工,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眼下中國​​存在的問題。”

“守常,你和我的看法相同,唯有庶民的革命才能挽救當今的中國……”

陳子錕這才想起,這裡是李大釗先生的宅子,聽聲音另一個人好像是陳獨秀,他倆的高談闊論打破了曖昧的氣氛,林文靜說:“我該回家了,後天見。”然後撒腿就跑,跑到自己門口推門進去關上了大門,卻又趴在門縫往外看,心裡砰砰直跳。

陳子錕似乎能看到自己似的,衝這邊擺了擺手,轉身消失在夜幕中,林文靜這才閂上門,剛一回頭,就看到米姨和林媽站在面前,一臉的冰霜。

“阿爹剛走,儂膽子就大了是吧,不打聲招呼就出去野,儂出事就罷了,門都不鎖,萬一賊進來怎麼辦!”米姨劈頭蓋面就是一頓數落,卻並不問林文靜究竟做什麼去了,似乎並不關心這個問題。

  ……

長安街趙家胡同,姚公館,鋥亮的黑色轎車停在門口,僕人上前拉開車門,一臉疲倦之色的姚次長下了車,剛進門就聳聳鼻子,問道:“什麼味道?”

管家也嗅了嗅,答道:“好像是從外面傳來的。”

姚次長心頭火起,吩咐道:“去看看。”

姚公館是歐式建築,主樓之外還有幾間平房,專供僕人居住,管家帶了兩個男僕來到其中一間屋前,砰砰敲了兩下推門而進,只見府裡的護院正半躺在炕上抽鴉片,煙燈上的小火苗豆粒大,武師美滋滋的抽著,看那神情,如同騰雲駕霧一般。

管家冷冷看了一眼就出去了,直接向姚次長報告,說護院偷偷抽鴉片呢,姚次長是留過洋的新派人,知道鴉片對國人的危害,他雖不能製止鴉片氾濫,但自己府裡總能管得住,他當即下令:“發他一個月錢,攆走,馬上!”

管家得令,帶人直奔小平房,武師還未察覺,依舊躺在炕上吞雲吐霧,看見管家進來,笑問道:“來一口?”

“還抽!老爺說了,讓你捲鋪蓋走人。”管家橫眉冷目道。

這下武師慌了神,在姚次長家里當護院可是個美差,活兒不多,錢不少,關鍵是還有面子,這個飯碗砸了以後可就難找著好的了,他慌忙丟下煙槍求饒:“下次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管家冷笑:“我還沒說為啥趕你走的,你就說不敢了,這不是明知故犯麼,別的事都好說,唯有抽煙片這事兒,老爺眼裡揉不得沙子,您是自己走,還是我們幫您?”

武師雖然一身功夫在身,可在姚公館裡沒有用武之地,他知道自己敢撒野,立馬就得被抓進警察署去,於是求道:“這深更半夜的讓我上哪兒去啊,明天再走不行麼?”

管家道:“我管你上哪兒去,老爺說了,馬上!”

武師道:“那這個月工錢呢,總該結了吧。”

管家怒道:“還廢話,我這就叫巡警來趕你。”

“行,山不轉水轉,咱們後會有期!”武師一怒之下,收拾了自己的煙具和鋪蓋,連夜離開了。

回望黑漆漆的公館小樓,武師一跺腳,背起行李走了,徑直去了附近閆志勇家裡。

閆志勇看到老友背著鋪蓋登門,趕緊安排下處,又弄了一壺二鍋頭,一碟子花生米陪他喝酒。

“志勇,幫我找我活干吧,哥哥我一身的本事你是知道,尋常漢子,七八個人近不了我的身。”武師道。

閆志勇苦笑道:“大哥,你的本事我當然知道,可眼下兄弟我也吃不上飯了,哪有能耐幫你找活兒。”

武師眼神黯淡下來,端起酒杯乾了,低頭嘆氣。

閆志勇道:“不如這樣,你先在我這住一晚,明天我陪你去找馬老爺,看看能不能找點什麼事做。”

  “好吧,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一早,閆志勇帶著武師來到外城馬家大宅子,拜見馬世海馬老太爺。

他們來的很不是時候,馬家正忙的雞飛狗跳,小刀劉說的沒錯,淨身之人是不能吃東西的,可憐二爺誤聽了西醫的話,飯菜吃了那麼多,結果大小便污染了傷口,發了高燒,神誌不清,幾個中醫來看了都搖頭,說毒素侵入體內,沒救了,馬家小六是大學生,建議請西醫來打針消炎,偏巧最近有傳言說教育部一個部員就是吃了西醫開的藥被毒死的,搞得家里人誰也不敢信西​​醫。

眼瞅著二爺就要歸西,三爺還在看守所裡蹲著,馬老太爺上下打點了一番,終於得到准信,這案子是吳炳湘交代嚴辦的,誰也不敢怠慢,恐怕三爺的牢獄之災就免不了的,花上幾千塊興許能少判兩年,在裡面住的舒坦點。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老五被撤職的事情有了眉目,上千塊大洋砸出去,李定邦答​​應,三個月之內官復原職。

這個當口上,閆志勇帶人來湊熱鬧,豈能得了好臉色,連大門都沒進就讓管家給擋了,兩人悻悻的剛要走,恰巧老五從外面回來,正好遇上。

“這不是閆大師兄麼,喲,老煙也來了,這可是稀客,您不是在姚次長府上當護院的麼?怎麼到我這兒來了。”老五當巡警的人,自然八面玲瓏,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老煙正是這位武師的綽號,當年就是因為他嗜好抽鴉片,才得了這麼一個稱呼。

閆志勇趕緊賠笑:“五爺,是這麼個事兒……”把來龍去脈一說,馬老五道:“原來如此,走,我擺酒給老煙壓驚。”

三人找了個酒樓,點了六個菜,兩壺酒,推杯換盞的說起來,話題只有一個,痛罵姚次長不厚道。

陪著罵了一通,見老菸酒高了,馬老五趁熱打鐵道:“老煙,聽說你有個叫黑風的兄弟是乾大買賣的。”

老煙雖然喝多了,神智還是清楚的,馬老五說的黑風確實是他的結拜兄弟,早年一起練過武,後來聽說入了綠林為匪,專幹殺人越貨的勾當,警察廳通緝他的告示貼了可不少。

他一激靈,趕緊搖頭:“我很久沒見黑風了。”

馬老五嘿嘿一笑:“兄弟,別害怕,我現在又不當差了,才不管那些呢,其實黑風這人挺仗義的,劫富濟貧,替天行道,是條漢子,聽說他就最近就在北京一帶活動。”

老煙不敢接茬,心裡卻活泛開了,自己被姚次長辭了,抽鴉片的事情肯定張揚開了,再沒有人會僱傭自己當保鏢護院,一身的武藝,難道要去賣苦力混飯吃不成!已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何不鋌而走險,學黑風那樣,過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快活日子去。

喝完了酒,馬老五結賬,又給了老煙十塊大洋,一抱拳徑自去了,閆志勇問老煙:“師兄,有何打算?”

“回老家看看去。”老煙假意道。

“也好,我送你。”閆志勇送老煙出了永定門,兩人灑淚而別。

  ……

紫光車廠,陳子錕正忙乎著騰房間,打掃衛生,王大媽和杏兒幫著他一起收拾,把西廂房收拾出來,書桌、臉盆架、鏡子、還有一床嶄新的被子,整整齊齊擺在床上。

幾枝潔白的杏花插在白瓷花瓶裡,往窗前一放,陳子錕深吸一口氣,心曠神怡。

忽然,薛平順的聲音響起:“大錕子,電話,找你的。”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17 PM

第二卷  第三章 香山綁票

陳子錕以為肯定是姚小姐打來的電話,哪知道接過聽筒,卻聽到一個公鴨嗓在說話:“請問是紫光車廠麼?”

  “是啊,您是哪裡?”

“我聽說你們車廠的車子和別家不同,都是四盞燈的,可有此事?”公鴨嗓反問道。

有生意上門,陳子錕客客氣氣道:“對,您要車麼?”

“廢話,我不要車能打電話麼,那什麼,炮局胡同頭條,給我來三輛、哦不,四輛洋車,麻利點啊,我這邊有急事。”

炮局胡同在北京城東北角,雍和宮附近,正好和宣武門內形成一條對角線,這路程可遠了,不過生意來了哪有往外推的道理,陳子錕忙問道:“您貴姓? ”

  “姓黃。”

“好嘞,黃先生,我們這就過去。”陳子錕撂下電話,立刻安排了四輛洋車,讓王棟樑帶隊前去炮局胡同頭條黃府。

過了倆鐘頭,王棟樑拉著車回來了,進門就罵:“可缺了大德了,炮局胡同根本就沒有姓黃的,害我們白跑一趟。”

陳子錕問:“你們沒走錯吧,是炮局胡同頭條。”

“我們從頭條一直問到四條,壓根就沒有姓黃的。”王棟樑端起碗來喝水,這一趟談不上累,就是耽誤不少時間。

陳子錕和薛平順面面相覷,難不成有人故意逗悶子?

正琢磨著,電話又響了,還是那個公鴨嗓:“喂喂,紫光車廠麼,我要的車怎麼還沒到?”隱約還能聽到背景音裡有竊笑聲。

陳子錕壓住火氣道:“您究竟住哪兒啊,炮局胡同壓根沒有姓黃的人家。”

公鴨嗓嘎嘎的笑了,隨即把電話掛了。

陳子錕暴跳如雷,丫挺的敢消遣我,逮到這小子不把他打出綠屎來就算他沒吃過韭菜!

忽然電話鈴又響了,陳子錕抓起來罵道:“你小子誠心搗亂是不?”

“什麼啊,發這麼大火氣,嘻嘻。”聽筒里傳來的是姚小姐的聲音。

“哦,剛才有人打電話戲弄我們車廠來著,姚小姐,您有事?”

“廢話,找你當然有事,要不然裝電話幹嘛,明天我要去香山,你陪我一起去。”

“實在對不住,我明天也有事,不能陪您了。”

一聽這話,姚小姐怒了:“哎,我說陳子錕,你可不能過河拆橋啊,且不說我一個月給你開二百塊錢,就是看在我幫你對付那幫警察的份上,你也欠我一個人情啊,你說吧,去還是不去?”

人情債難償啊,陳子錕略一猶豫,想到香山不過幾十里遠,跑快點也能早點回來,便一咬牙答應了:“行,幾點鐘?”

  “早上八點過來吧。”

  “知道了。”

  ……

第二天一早,陳子錕換上乾淨的褲褂,拉著洋車趕到了姚公館,阿福正拿著麂皮將那輛黑色福​​特四門轎車擦得鋥亮,看見陳子錕的洋車,不由得鄙夷的哼了一聲。

姚依蕾已經打扮完畢坐在客廳裡了,身旁放著一個大大的布包袱,見陳子錕進來便吩咐道:“把這包東西拿到外面車裡放著。”

陳子錕提起包袱,從縫隙中看到裡面都是些舊衣服,便問道:“咱們幹什麼去?”

“不是說了麼,去香山,那裡有個慈幼院,咱們給他們送衣服去。”

  “那啥時候能回來?”

“要是你拉車的話,那起碼要四五個鐘頭,咱們開車去,兩個小時就回來了。”

“那行。”陳子錕捧著包袱往外走,姚依蕾拿起小花傘跟在後面,高跟鞋一串響,阿福拉開車門,先讓陳子錕把東西後面,然後請小姐上了車,跑到車頭前拿起一根曲軸用力搖動起來,汽車隨即發出轟鳴聲。

阿福跳上車,握住了方向盤,按了兩下喇叭,姚依蕾探出腦袋道:“傻愣著幹什麼,上車啊。”

陳子錕如夢初醒,趕緊上車,緊挨著姚依蕾坐下,滿鼻子都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想到那天銷魂的一吻,不由得心猿意馬起來。

公館的黑色大鐵門緩緩拉開,阿福駕駛著汽車出了大門,一路向北,出西直門,奔著香山方向去了,路上行人車馬很快被甩在後面。

坐在姚小姐身旁,心裡總是不大自在,陳子錕身子前傾,沒話找話:“阿福,這汽車比洋車可快多了。”

阿福得意道:“廢話,這可是花旗國進口的福特車,全世界最先進的機器,能不快麼,你以為是靠兩條腿的洋車啊。”

陳子錕道:“汽車好開麼,你教教我。”

阿福一下警惕起來,道:“開汽車可是大學問,老爺特地送我去上海租界裡學了半年才出師的,你這樣沒根底的,怕是一年半載也學不會。”

他這樣說,是怕陳子錕搶了自己的飯碗,小姐這麼看中這小子,不得不防啊。

  陳子錕撇撇嘴,不說話了。

姚依蕾卻道:“阿福,你就教教他唄,興許人家比你聰明呢。”

阿福沒辦法,只好忍氣吞聲,讓陳子錕坐到了自己旁邊,說道:“好,我教你,這個叫方向盤,是掌方向用的,我腳下三個踏板,中間的是倒檔,左右兩個是高速和低速,油門在方向盤後面,加油就走,拉手剎停車,你懂了麼?”

陳子錕道:“你說這麼快,我糊塗了。”

阿福道:“那就沒辦法了,學開車可不是一時半會能學會的,當年那個美國師傅教了我半年呢。”

北京的達官貴人們經常去香山拜佛或者遊玩,這條路筆直通暢,鋪著碎石子,路邊不時有當地鄉民經過,忽然一個小孩子橫穿馬路,腳下一絆,趴在了地上。

阿福趕忙急剎車,因為發現的早,汽車距離小孩還有十幾步遠就停下了。

  “去看看那孩子。”姚依蕾道。

阿福正要下車,陳子錕一把按住他的肩頭,沉聲喝令:“倒車!”

  “你幹什麼?”阿福糊塗了。

“我叫你倒車,快!”陳子錕見阿福還是一臉的木訥,一手攥住方向盤,左腳猛地踩住中間的倒車踏板,同時猛加油門,福特車向後疾馳而去,說時遲那時快,一顆一人合抱的大樹轟然倒下,橫在路上,汽車來不及剎車,咣當一聲撞在上面,立刻熄火了。

姚依蕾驚魂未定,卻看到馬路中央躺著的那個小孩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這時才發現他的腦袋很大,臉上掛著的分明是成年人式的微笑,哪裡是什麼小孩,分明是個侏儒!

道路兩旁的林子裡,齊刷刷跳出十幾條彪形大漢來,一水的黑色短打,蒙著面,腰間插著盒子炮,為首一人,禿頭鋥亮,一雙三角眼透著陰狠,抬手就是兩槍,福特車的引擎蓋頓時冒起了白煙。

“誰動就打死誰!”大漢冷聲喝道,兩把盒子炮正瞄著汽車,阿福早嚇得魂飛魄散,陳子錕也不敢輕舉妄動。

匪徒們一擁上前,拉開車門將三個人揪了下來,在車裡搜了一番,除了姚依蕾的手提包裡有幾百塊鈔票以及身上的珍珠項鍊之類的首飾外,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顯然他們也並不在意這個,分明就是來綁架的。

陳子錕和阿福被喝令跪在地上,解開褲腰帶,不許抬頭,兩人只好從命,陳子錕跪在地上,腦子迅速的盤算著,可是局勢不容樂觀,這幫土匪極其狡猾而老練,絲毫沒有下手的機會。

耳畔傳來姚依蕾的尖叫聲:“別碰我!”然後是一記響亮的抽耳光的聲音,陳子錕用眼角瞄過去,姚依蕾被打得頭髮都披散開來,嘴角掛著血絲,那土匪頭抓住她的頭髮,面目猙獰無比的罵道:“小婊-子,到了三砲爺手裡還敢耍橫,不想活了你。”

“炮爺,這倆小子怎麼處置?”一個土匪問道。

三砲回頭一看,眼神正好和陳子錕對上,立刻被他眼中的桀驁所激怒,怒喝道:“操你媽的,敢看我!”

  說著就要拔槍。

陳子錕可是關東馬賊出身,天下土匪雖然套路不盡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都一樣的殺人不眨眼,說殺就殺,根本不給你開口說一句話的機會,眼見對方動了殺機,他下意識的往前一撲,子彈正打在剛才跪著的地方。

“啪啪啪”又是三槍打過去,陳子錕身子一動,血花飛濺,一頭扎進了路邊的樹林。

“呸,跑的比兔子還快!”三砲舉著冒煙的手槍走過去瞄了瞄,發現樹林很密,人影晃動很難打中,便道:“小虎,小豹,交給你倆了。”

  兩個乾練的土匪立刻進了樹林。

阿福嚇得整個人都癱了,生怕土匪那自己也給打死,哪知道三砲卻拍拍他的面頰道:“爺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河北大俠魏三砲,給你留條命,回去告訴你家老爺,準備五十萬大洋贖人,晚一天,就不是黃花大閨女了,晚兩天,人就少一根手指頭,聽明白了麼。”

“聽……聽明白了?”阿福顫聲道。

  “給三砲爺說一遍。”

“是是是。”阿福哆哆嗦嗦重複了一遍,三砲這才滿意。

三砲哈哈大笑:“弟兄們,閃!”

說罷將姚依蕾扛上肩頭,兩隻手指伸到嘴裡打了個唿哨,一匹黑色的駿馬嘶鳴著奔了過來,三砲爺一手扛著姚依蕾,一手板著馬鞍子就上了馬,大喝一聲:“駕!”絕塵而去。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18 PM

第二卷  第四章 必有內鬼

姚依蕾被三砲橫著擱在馬鞍前面,不由得尖叫了一聲,阿福聽到自家小姐的慘叫,下意識的想抬頭,立刻挨了一下。

“不許抬頭,閉上眼,數到一百再睜眼,敢耍滑斃了你!”一聲暴虐的聲音在耳畔炸響,阿福嚇得緊緊閉上雙眼,開始查數:“一、二、三……”

馬蹄聲遠去,四周恢復了平靜,可阿福覺得仍有一支槍頂著自己的腦袋,他不敢睜眼,繼續查數:“五十六、五十七……”

兩個路人遠遠走來,看見路上橫著大樹,停著冒煙的汽車,還有一個人跪在地上念念有詞,頓時覺察不妙,上前問道:“怎麼回事?”

阿福睜眼一看,是一男一女,像是父女倆,穿著打扮和表情都和土匪大相徑庭,他明白是過路的,頓時哭道:“土匪!綁票!把我們家小姐綁走了。 ”

“別急,慢慢說。”那中年人掏出水壺讓阿福喝水,又指揮女兒道:“小青,四下里看看。”

阿福喝了兩口水,心情稍定,把剛才的經過敘述了一遍,中年人聽了,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女兒在四周看了看,回來道:“土匪大概十五個人,有馬匹,向南去了,地上有血,但沒屍體。”

中年人道:“去香山拜佛還願,竟然遇到這種事情,小青,你說幫不幫?”

“幫,當然要幫!光天化日,豈容土匪強搶民女!”女兒一臉的豪氣。

中年人思忖片刻道:“咱們分頭行動,這位小哥,你回去報案,小青,你追蹤馬蹄印跡而去,記住,切莫打草驚蛇。”

  女兒道:“爹,你做什麼?”

“我去救人,事不宜遲,走!”中年人將大褂下擺撩起塞在腰間,箭步躍進了路旁的樹林,女兒也隨著馬蹄印追去了,阿福定一定心神,回頭朝著城裡方向狂奔。

  ……

陳子錕在樹林里疾行,要論鑽山溝老林子,他可是一把好手,去年綹子被官軍圍剿,盡在長白山里打轉了,那麼茂密的樹林,他依然是如履平地。

跑出去幾十步遠,他閃身到一棵大樹後面,仔細傾聽身後的聲音,追兵有兩個人,正左右包抄過來,看起來也是林地追蹤的好手。

若要自己逃跑,當然是毫無懸念的,可陳子錕滿腦子都是姚依蕾的尖叫聲,狗日的三砲,敢動我的女人,活的不耐煩了!

立刻又告誡自己,要冷靜,對方都是經年老匪,可沒那麼好對付,四下里看看,靈機一動,敏捷的爬上了大樹。

小虎和小豹是三砲手下兩員干將,本名不叫這個,是入了夥改的花名,兩人持槍拿刀,根據地上草木倒伏的方向,折斷的根莖,一路搜索而來,可搜到一棵大樹下竟然失去了蹤跡。

“操他媽的,還能飛了不成?”小虎罵道,四下里打望,山林寂靜,哪有人影。

忽然,一滴熱熱的液體滴到了他脖子上,伸手一摸,是血!

“丫挺的在樹上!”小虎一抬頭,正看到一物撲面而來,來不及閃避,被從天而降的金鉤步槍刺刀正戳中咽喉,踉蹌了兩下撲倒在地。

小豹急忙拔槍,樹上一個黑影就朝他撲了過來,將他撲倒在地,兩人扭打片刻,“砰”的一聲槍響,小豹不動了,身下一灘鮮血。

陳子錕站起來,手裡拎著剛搶來的手槍,可是仔細一看,竟然是一把只能打一發子彈的獨撅牛土槍,再搜另一人身上,連槍都沒有,只有一把匕首。

“他媽的就這裝備還出來劫道,不嫌寒磣。”陳子錕拔出插在土匪喉嚨上的刺刀,在鞋底上擦擦,忽然覺得腋下火辣辣的疼,抬起胳膊一看,原來一顆子彈從這裡穿過,衣服都被燒焦了,剛才急著逃命竟然沒發覺,幸好只是擦傷,流血不多,也不影響行動。

他迅速辨別一下方向,朝著土匪遁去的南邊追去了。

幾分鐘後,中年人來到現場,發現倒在地上的兩個土匪,伸手探一下脈搏,已經死透了。

  ……

阿福跑的上氣不接下氣,肺管子都要炸了,他是汽車夫,哪能比得了那些靠腿上工夫吃飯的洋車夫,還沒跑出二里地就撐不住了,蹲在路邊氣喘吁籲,一輛汽車呼嘯而過,隨即又停了下來,車上人伸頭問道:“你是不是姚次長家裡的?”

“對,對,我是。”阿福趕忙站起來,看到熟悉的車牌號,立刻認出這是香山慈幼院熊希齡夫人的專車,頓時大哭起來:“救命啊,我們家小姐被綁票了。”

熊夫人正好在車上,趕緊讓阿福上車,調頭往城裡開,事態緊急,汽車全速前進,不斷鳴著喇叭,一路疾馳回北京,徑直去了交通部衙門。

姚次長正在開會,商討關於山東膠濟線的問題,和他面對面談判的日本人很強硬,很囂張,搞得姚次長精神疲憊,右眼皮不停地跳。

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秘書進來在姚次長耳畔低語:“家裡出事了。”

姚次長心中一凜,起身道:“失陪。”跟著秘書來到走廊。

  “什麼事?”

  “小姐被綁架了。”

“什麼!”姚次長只覺得頭暈目眩,差點摔倒,秘書趕忙扶住他,“汽車夫在辦公室裡等著。”

“好,你去報案,哦不,先等等。”姚次長強打精神,來到辦公室,自家的汽車夫阿福正坐立不安,旁邊有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彷彿在哪裡見過。

來不及寒暄,姚次長開門見山的問道:“阿福,到底怎麼回事?”

此時阿福已經沒那麼驚恐了,思路也清晰了,一五一十的將發生的事情敘述了一遍,姚次長在紙上記下了幾個關鍵詞,河北大俠、魏三砲、五十萬大洋。

“他們還說,晚一天,小姐就不是黃花大閨女了,晚兩天,就少一根手指頭。”阿福一字不差的三砲的話複述了一遍,氣的姚次長擲筆大罵:“簡直就是敲詐!”

女兒是他的心頭肉,姚家也不缺錢,若是綁匪要個幾萬塊,姚次長眼睛都不眨就能拿出來,可五十萬大洋絕對是一筆天文數字,有錢人家的資產都在地產、實業、股票債券上,根本不可能有這麼多的現錢在手裡。

見姚次長氣急敗壞的樣子,熊太太勸道:“莫急,綁匪漫天要價,不過是想多弄點錢罷了,咱們自己不能亂了方寸。”

  “您是?”

“我是香山慈幼院的院長,熊朱其惠。”華貴夫人道。

原來是前國務總理熊希齡的夫人,姚次長肅然起敬,剛要客氣兩句,熊太太道:“令嬡是去香山慈幼院給孤兒送衣服的途中遭劫的,我們也有責任,如果有需要的話,姚次長儘管開口。”

“多謝。”姚次長心急火燎,正準備去籌集現款,忽然桌上的電話響了,這個當口他還有心思接電話辦公務,匆忙穿了大衣正戴帽子,電話鈴依舊響個不停,想了想還是過去摘了聽筒,壓著火氣問道:“哪裡?”

“姚次長麼?”聲音很古怪,像是捏著嗓子說出來的。

  “你是誰?”姚次長不耐煩了。

“嘿嘿,是炮爺讓我打的電話。”

姚次長頓時呆了,綁匪竟然把電話打到自己辦公室來了,這還了得!

他壓低聲音問道:“我女兒怎麼樣了?”

“姚小姐好著呢,炮爺讓人帶的話,你收到沒有?”

“收到了,不過五十萬這個數目太大了,能不能通融通融。”

“行啊,沒問題。”出乎意料的是,綁匪竟然一口答應了。

姚次長鬆了一口氣,試探著問道:“五萬塊,我只能拿出這麼多了。”

“嘿,您可真會還價,行,就依您,既然您交錢那麼不利索,就別怪我們不仗義了,山寨的弟兄們早想嚐嚐洋派大小姐的滋味了,嘿嘿,想必是銷魂的緊啊,等弟兄們玩個一年半載的再送回去,興許肚裡還能帶一個小的呢。”

姚次長氣的怒髮衝冠,恨不得把電話砸了,可惦記著女兒的安危,他只能強壓怒火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對方冷笑道:“不是我想怎麼樣,是你想怎麼樣,炮爺已經說的很清楚了,一口價,五十萬,不過夜就放人,晚一天,還是五十萬,不過人在山寨裡,弟兄們都憋了大半年沒見過女人毛了,誰也不敢保證啥,要是再晚,炮爺性子急,興許就得剁一兩根手指給您寄去,何去何從,您自己掂量著辦。”

“好,哪裡交贖金?”姚次長終於屈服。

“哈哈,果然痛快,我們也不難為你,這五十萬你用金條、大洋、外國鈔票都行,就有一樣,不要你們交通銀行的票子,湊齊之後在公館門口掛一盞紅燈籠,我自會派人通知你送到什麼地方。”

說到這裡,電話掛了,姚次長一身的冷汗,綁匪太厲害了,自家的一切他們都瞭如指掌啊,只怕這次花錢買了平安,以後也不得安寧。

他沉思一會,還是下了決定,報案!

不到十分鐘,京師警察廳的總監吳炳湘就趕到了交通部姚次長的辦公室,親自偵辦此案,他先仔細詢問了阿福案件發生時的每一個細節,然後得到一個結論。

“必有內鬼,這個內鬼就是陳子錕!”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18 PM

第二卷  第五章 1919年第一大案

這種懷疑並不是沒有根據的,根據警察廳存留的前清案卷記載,大多數綁票案件都是賊人先派臥底潛入事主家中,打探財產狀況和目標行蹤,等待合適的機會再下手。

陳子錕正符合這些要素,他是最近才到姚家上工的,據下人稱,此人乃姚小姐以車夫名義僱傭的,但每月薪金卻高達二百大洋,簡直比得上大學教授了,而且還不用整天上工,姚小姐掏錢給他裝了電話,有事才招呼過來。

這個人,吳炳湘曾經在車站警察署見過,個頭很高,面容英俊,還幫姚小姐擋住了警察的毆打,由此引發車站警察署全體開革,所以吳炳湘對他印像很深刻,通常這樣的英俊小伙利用各種手段接近富家小姐,幹的都是拆白黨的勾當,所以陳子錕更加可疑了。

派人簡單調查了一番,又得到更驚人的消息,這個陳子錕是幾個月前才來到北京的,時間不長,犯下的案子可不少,曾經在天橋聚眾毆鬥,在馬家大宅子劫持人質,強搶民女,在陶然亭私鬥比武,好勇鬥狠,鬧得是不可開交。

最匪夷所思的是,不久前這個身無分文的傢伙居然開了一家車廠,手底下有了二十輛洋車,幾十號工人,這哪裡是什麼車廠啊,分明是土匪在城裡設立的落腳點!

在香山綁票案中,陳子錕的表現也極其可疑,當著阿福的面和土匪演了一齣戲,如果沒猜錯的話,他現在肯定已經和土匪會合了。

綜上所述,真相呼之欲出,陳子錕就是個土匪,而且是專門派來臥底打探消息的,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綁架姚小姐​​,獲取巨額酬金。

吳炳湘立刻下令,派精干人員監視紫光車廠,大隊武裝巡警隨時候命,一聲令下即可搗毀這個土匪窩點。

  ……

天下腳下,向來是首善之地,綁票這樣的大案可不多見,而且被綁的是交通部次長家的千金,這案子的性質就更不一樣了。

姚啟楨乃是交通系大將,他的能量動用起來相當驚人,老朋友財政總長曹汝霖是第一個知道的,然後,陸軍次長徐樹錚、步軍統領李長泰、憲兵司令馬覲門,京師衛戍司令段芝貴全都被驚動了,整個北京軍警界為之地震。

總理錢能訓也打來電話,督促軍警部門各負其責,盡快緝拿兇手,營救被綁人員,經協調,由京師警察廳和步軍統領衙門的刑偵高手偵破此案,需要調動軍隊的話,北京衛戍司令部和憲兵司令部隨時待命。

交通部自己的武裝護路軍自然更是責無旁貸,先調了一個加強排將姚公館團團圍住,要不是姚次長及時阻攔,他們還打算堆起沙包,架起水冷重機槍呢。

姚次長本人身邊也多了四個膀大腰圓的保鏢,一路護送他回到府上,一進客廳,就見客廳裡坐著警察廳長吳炳湘以及幾個陌生的老傢伙,都是五六十歲年紀,其貌不揚​​,但眼神裡透著一股犀利,吳炳湘介紹道:“姚次長,這幾位都是警察廳的刑偵高手,從前清時期就專辦大案的,有他們在,您儘管放心。”

“多謝諸位。”姚次長和這些老捕快一一握手,一招手,傭人奉上一個托盤,裡面全是封裝好的大洋。

  “小小意思,還請笑納。”

“無功不受祿!”為首一個老巡捕毫不客氣的拒絕道。

姚次長有些下不了台,吳炳湘打圓場道:“等令嬡回來再謝不遲,現在我們分析一下案情,老李,你先說。”

老李就是剛才那個態度生硬的老捕快,他大號叫做李三思,年近七十,精神矍鑠,據說光緒年間京​​城幾樁大的綁票案子就是他破的,被衙門中人稱為老神仙,雖然年紀大了,但出了大案子,警察廳總要請他出山。

“走,咱們樓上說話。”姚次長客客氣氣將他們請到了樓上房間,同時讓管家守住樓梯口,不許任何人打擾。

“綁未婚女子,業內稱之為花票,亦稱快票,必須當天贖回才行,過了夜的話,惟恐貞潔不保,一般訂了婚的,夫家就不要了。”李三思侃侃而談道。

姚次長臉色有些難看,自家女兒是新派人,自然不會在乎陳規陋習,但是在賊窩裡真過上一夜,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允許發生的。

李三思乾咳一聲道:“所以我們必須盡快破案,綁匪是誰已經清楚,匪首本名魏三砲,號稱河北大俠,廊坊人士,在京津一帶已經縱橫多年,匪眾多大數十人,有槍有馬,但平時只出沒於偏僻鄉間,很少到京郊一帶作案,而且姚小姐的行程沒有幾個人知道,所以吳總監的定論很有道理,一定有內鬼,而且內鬼怕是不止一個人。”

另一個老捕快插話道:“我們已經盤問過公館所有下人,定將賊人同黨一網打盡。”

姚次長道:“我不管什麼內鬼不內鬼,現在最重要的是把我女兒救回來。”

李三思道:“稍安勿躁,且聽我慢慢道來,賊人提出五十萬現大洋的天價贖金,想必對姚次長的經濟狀況並不是很清楚,說明這個內鬼和姚家關係偏遠,至少不是家里人,這樣我們就有了……”

“我只想知道,該怎麼做。”姚次長很不耐煩,再次打斷李三思的話。

為人父母者,這份心情可以理解,李三思笑笑道:“簡單說吧,我們雙管齊下,文的武的都預備著,為安全起見,先給錢救人,同時跟蹤賊人下落,等姚小姐安全了,立刻將賊人一網打盡,追回巨款,現在您要做的是,派人去門上掛一盞紅燈籠,等賊人再打電話來。”

姚次長道:“可是我真的湊不出那麼多現金來。”

李三思道:“我不管你能不能湊出五十萬現洋,你只需要讓賊人相信你能湊出這麼多便是。”

姚次長在屋裡來回踱步,腦子迅速盤算著,到底是精英人士,一個絕妙的辦法很快想了出來。

“有了,用一批金條,現洋,加上美元、英鎊,還有大量的德國馬克和法郎鈔票,要多少有多少!”

  吳炳湘點頭道:“好計策。”

歐戰過後,德國馬克和法國法郎劇烈貶值,看起來面值巨大的鈔票其實一文不值,和廢紙差不多,但普通老百姓連銀洋接觸的都不多,外國鈔票更是一竅不通,這幫賊人橫行於河北鄉間,想必也是一幫土條,用馬克和法郎糊弄他們,應該問題不大。

姚次長打了個電話,命人去交通銀行籌措貶值外幣,又打開家裡的保險箱,拿出二十根金條和三千塊大洋出來,又湊了些珠寶手勢,看起來光彩奪目的一箱子,甚是誘人。

傭人在公館外面懸掛了一盞紅燈籠,大中午的掛紅燈很是奇怪,來往路人都不免多看兩眼。

姚次長焦躁的來回走著,忽然電話鈴響了,李三思拿起分機的聽筒,示意姚次長接電話。

  “餵。”姚次長抓起話筒問道。

“姚次長你不仗義啊,招了那麼多黑狗子上門,你還想要你閨女麼?”依然是那個不陰不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女兒在哪裡?我要和她說話。”姚次長按照警方的要求說道。

“錢預備好了麼?”對方不接茬,反問了一句。

姚次長看看李三思,對方點點頭。

“紅燈籠已經掛出去了,你沒看見麼?”

“這麼快就預備好了?姚次長家裡果然是金山銀海啊。”

“差不多了,就快好了,五十萬數字太大,我把家裡的金條都拿出來了,還有很多外國鈔票,足足兩大皮箱,怎麼交給你?”姚次長說道。

“你親自帶著上火車,坐下午兩點半的藍鋼特快送到天津我自然會派人接收,不過要快哦,耽誤到天黑就不好了。”

  “我要和女兒說話。”

  對方直接把電話掛了。

姚次長拿著沒了聲音的聽筒依舊喂喂的大喊著。

吳炳湘過來將話筒從姚次長手裡拿過,卡上,搖了搖,又拿起來:“電話局,我是吳炳湘,剛才是哪個號碼接進姚公館的?”

警察廳在電話局早就安排了人手,全北京的電話不過幾百部而已,全靠接線員手工轉接,查電話來路實在是太方便了。

很快情報傳來,電話是竟然是從天津電話局轉接來的長途!

事不宜遲,吳炳湘立刻安排了兩名幹練的偵探,幫姚次長提著大皮箱乘汽車趕赴火車站,同時他又緊急調派了五十多個便衣,攜帶著短槍匕首,在最短時間內趕到火車站,同時電告天津警察廳派遣幹員予以協助。

京津之間的鐵路相當便捷,每天都有好幾班來往兩地的列車,這種客車是美國進口的,豪華大方,車皮塗裝為藍色,所以被稱之為藍鋼特快。

客車分三等,頭等車廂是專為政府高官和外籍人士準備的,二等車廂是一般職員、學生、商人之類的社會中堅乘坐,三等車廂才是為廣大老百姓預備的。

姚次長自然是要坐頭等車廂的,那些便衣偵探就沒這個待遇了,分散在二等和三等車廂,嚴密保護著姚次長的安全。

車過豐台的時候,一個十來歲的僕役捧著茶盤走進頭等車廂,高聲道:“哪位客人姓姚?”

便衣們立刻放下手上的報紙,注視著這個小子,面對這麼多凌厲的目光,僕役已經毫不在意。

姚次長緩緩道:“我姓姚,你有什麼事。”

僕役上前遞過一張便條:“有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姚次長接過便條一看,上面歪歪斜斜一行字:見紅頂房,速將贖金扔到窗外,不得延誤。

  好狡猾的賊人!掐算的時間極其精確,根本沒有給姚次長他們留出思考的時間,轉眼間就看到遠處有座紅頂房子,就佇立在鐵道旁,大概是值守道岔的工人住的房子。

姚次長當機立斷,喝令道:“快把箱子丟出去!”

兩口大皮箱被扔出了車窗,火車依然在高速行進,便衣巡警們將頭伸出窗外,就看到遠處奔出幾匹快馬來,騎手敏捷的俯身將皮箱拎到馬背上,然後大喝一聲,縱馬揚鞭而走。

便衣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跳車追趕的勇氣。

京城老神探李三思也傻眼了,對方的路數和前清時期的綁匪截然不同,居然用上了電話、火車等先進的玩意,自己這一套偵破的技法完全過時,跟不上對方的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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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章 永定河上

便衣們不敢跳車追擊,擒拿小僕役的本事還是有的,一幫人撲上去將其按翻在地,四五把手槍頂著腦袋喝問:“說,你們把肉票藏到哪裡去了! ”

小僕役嚇得哇哇大哭:“大爺們,饒命啊,沒我什麼事啊。”

經審問,原來在豐台站停車的時候,有個旅客給他一塊錢,讓他開車後把這張便條送給頭等車廂的姚先生。

  “那人呢!”便衣們喝道。

  “豐台站下車了。”

  “長什麼樣?”

  “我忘了。”

“你敢忘,找打不是,銬起來!”便衣們將憤怒髮洩在小僕役身上。

贖金交出去了,卻根本沒能和賊人打個照面,堂堂京師警察廳的刑偵高手們居然被一幫鄉下土匪耍得團團轉,此時每個人都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

其實也怨不​​得他們,賊人的行動之迅捷,計劃之周密,完全超出京師警察廳的能力範圍,現在主動權完全被對方掌握,這麼多的警察、憲兵、軍隊卻投鼠忌器,根本派不上用場。

火車到廊坊的時候,姚次長和一幫便衣下了車,給北京警察廳打電話,吳炳湘信誓旦旦的保證說,已經偵知三砲匪幫的確切位置,正會同憲兵、軍方聯合進剿,絕對跑不了他們。

  ……

陳子錕在關東當馬賊的時候,跟老前輩學了不少絕活,循跡追蹤就是其中一項,他沿著土匪留下的馬蹄印一路跟蹤而去,約莫半個時辰後,在路邊看到一家破舊的飯鋪,門口有個餵馬的水槽,地上很多雜亂的蹄印和腳印,土匪肯定來過這裡。

小飯鋪很簡陋,屋頂上搭著席棚,棚下擺著粗笨的桌椅,門前挑著一個看不出原色的幌子,上面一個大字:“酒”。

陳子錕走進飯鋪,瘦小猥瑣的老闆過來搭訕:“客官,用點什麼?”他的眼睛在陳子錕身上打量著,看到腋下血跡時不禁閃爍了一下。

“哦,我有幾個朋友剛來過,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陳子錕漫不經心的問道,眼睛也在敏銳的四下打望。

旁邊一張桌子上,凌亂的擺著七八個酒碗,地上扔著肉骨頭、油紙,還有骯髒的痰跡,分明是土匪不久前在這裡打尖休息,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在等那兩個已經被自己幹掉的同夥。

“剛才是有一幫山東來的小販,吃完了飯趕著騾子往北去了。”老闆陪笑著。

難道自己猜錯了,陳子錕還在狐疑,忽然那張桌子的縫隙裡有個小東西在陽光下一閃,上前捏出一看,是一枚圓溜溜的珍珠。

今天早上出發的時候,姚小姐戴了一副珍珠項鍊!

“你哄我!”陳子錕大怒,突然腦後風聲響起,他迅疾的閃身避過,一柄利斧深深的劈進了桌子,拿斧頭的是個彪悍的婦人,看樣子是老闆娘出馬了。

彪悍歸彪悍,但武力值嚴重偏低,陳子錕一腳就將老闆娘踹翻在地,老闆不知從哪裡摸了一把菜刀,哇哇怪叫著撲過來,陳子錕輕鬆閃過,一拳掏在他胃部,疼的他丟了菜刀狂嘔不止。

陳子錕抽出了自己的刺刀,將桌上的酒碗統統掃到地上,把瘦小的老闆拎了上去,扒開衣服,刀尖按在胸口,扭頭問趴在地上的老闆娘:“說,三砲在哪兒,我脾氣不好,就問一遍,不說,你男人就開膛。”

道上混的人,知道深淺,不用多嚇唬,老闆娘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還是說了實話:“好漢爺饒命,三砲他們剛走,擄了個大姑娘往西邊去了。”

  “去哪兒了?”

  “俺們不知道啊。”

“不說是吧。”陳子錕稍一用力,刀鋒切入老闆肚子上的軟肉,嚇得老闆娘趕忙磕頭求饒:“三砲在東南十里外的張各莊有個相好叫一枝梅,興許去那兒了。”

“你要是敢哄我,小心性命。”陳子錕收了刺刀,但並不打算放過這兩個人,他將兩人綁在了飯鋪門口,用刺刀在地上劃了一行字:“此二人乃綁匪。” 這才拍拍手離去。

馬蹄印確實是奔著張各莊的方向而去的,可是陳子錕追到前面岔路口卻犯了難,腳印痕跡顯示,土匪分成兩撥,一撥往張各莊去了,另一撥卻是去往西南方向。

陳子錕在土路上仔細搜索了一番,果然在東南方向又發現了一枚珍珠,他不禁暗暗讚嘆,姚小姐臨危不亂,勇敢機智,當真有大家閨秀風範啊。

沿著姚小姐留下的暗記一路向前,同時陳子錕自己也給援兵留下一個明顯的記號,他知道,姚小姐出事,警察廳肯定會派大批人手追查下落的。

又往前走了幾里路,眼前一片開闊,一條大河橫在面前,馬蹄印就在這裡終止,這下陳子錕可抓了瞎,大河茫茫,到哪裡去尋找姚小姐的下落。

媽了個巴子的,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不成,陳子錕再次研究起地上的馬蹄印來,河北土匪不比關外,尚不能做到人手一匹馬,劫案現場出現了大約十五名土匪,但馬蹄印跡顯示只有三匹,其中一匹馬的蹄印較深,應該是馱了兩個人,如此分析,土匪大概是為了引人耳目,一撥去了張各莊避風,一撥帶著肉票上船藏匿,等候贖金到來。

不同的地域,土匪行事風格也大相徑庭,關外土匪被稱為馬賊,人手一匹健馬,來去如風, 老窩通常設在深山老林裡,小股官兵根本不敢發動圍剿,而北京一帶,人口密集,治安力量相對強大,也沒有可以藏身的深山,如果自己是綁匪的話,也會選擇一個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藏肉票的所在。

  那就是水上。

正巧有個打漁的路過,陳子錕趕忙叫住他:“大哥,這裡是啥地方?”

  “這兒啊,這兒叫門頭溝。”

  “這條河是?”

  “這條河就是永定河啊。”

“大哥,能藉你的船用用麼?”陳子錕掏出了兩枚銀元,輕輕捏住互相敲擊一下,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打漁的那條破爛小舢板哪裡值兩塊大洋啊,他忙不迭的答應道:“行,隨便用。”

  ……

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林宅,院子裡一片亂糟糟,大大小小的柳條箱、皮箱、包裹堆成了小山,來的時候行李不多,走的時候卻一大堆,其中大部分都是林太太在北京置辦的新行頭。

這座院子已經賣掉了,買的時候花了五百塊大洋,賣的時候只要價四百,雖然林太太是精明無比的上海人,但是歸心似箭,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裡,所以也不在乎那幾個錢了。

林媽是林先生從家裡帶來的傭人,米姨不准備再用了,張伯是本地人,更不能帶走,兩個傭人都發了十塊錢的遣散費,站在院子裡長吁短嘆著。

太太還在收拾自己的首飾盒子,林文龍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林文靜捏著一張火車票孤零零的站在腳踏車旁,心亂如麻。

“他怎麼還沒來,不是說好了來帶我走的麼?”

忽然大門被敲響,林文靜心中一動,趕緊過去開門,哪知道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男子,進了院子找到太太,數了幾張鈔票給她,就要來推那輛腳踏車。

“這是我的腳踏車。”林文靜怯生生道。

“文靜啊,這個帶不走的,再說我已經賣給王先生了,咱們要講誠信啊。”太太數著鈔票說道。

“可是……”林文靜無力阻攔,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男人將自己心愛的腳踏車推走了。

太太才不管她,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林文靜坐不住了,偷偷溜出大門,直奔頭髮胡同而去,她相信陳子錕一定是有事耽誤了,如果他不來,那我就去找他。

來到頭髮胡同,遠遠就看見紫光車廠門口圍了一群拿槍的人,有穿黑制服的巡警,還有灰衣服的軍人,穿馬靴的憲兵​​,車廠裡的人被一一押了出來,鄰居們在胡同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林文靜愣住了,她猜到了出事,卻沒料到竟然如此嚴重。

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林宅,門口已經停了一輛汽車,太太見她回來,劈頭蓋面的罵道:“儂哪能噶不懂事,都要走了還出去白相,快幫著搬行李。”

大夥兒一起幫忙將行李搬上汽車,林太太帶著一雙兒女也上了車,和張伯林媽揮手告別,直奔火車站而去。

  ……

永定河和京杭大運河是相通的,門頭溝以南這一段水域特別開闊,船隻往來穿梭,非常繁忙,一艘毫不起眼的客船靜靜停泊在岸邊,誰也料想不到,震動京師的綁票案女事主就關押在這裡。

姚依蕾雙手被縛,嘴裡塞著一團麻布,無助的躺在船艙裡,臉上依然火辣辣的疼,三砲那一巴掌打得可夠狠的,一路顛簸而來,她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只知道是在一條船上,到處充斥著死魚爛蝦的味道。

“聖母瑪利亞,保佑陳子錕逢凶化吉,保佑他找到我,阿門。”姚小姐念念有詞,此刻她把希望全寄託在陳子錕身上了,她堅信那個朱利安的化身一定能找到自己。

此時陳子錕正劃著小舢板游弋在永定河上,焦急的四下打量著,千帆過盡,都是一樣的貨船客船,根本看不出區別來,關東老林子裡那一套本事也施展不開手腳了,正在徬徨之際,忽然一艘下錨駐泊的客船上有個熟悉的身影在晃動,那不是三砲手下的侏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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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七章 錢也要,人也要

這條船和永定河上來往的船隻並無不同,長達數丈,能容納三四十名旅客,數百擔貨物,看船的吃水很淺,應該沒裝多少人貨,船頭船尾各有兩名水手望風,警衛森嚴,那侏儒用水桶打了一些河水,用碗盛了,顛顛下艙去了。

雖然發現了賊人蹤跡,但陳子錕不敢貿然向前,剛劫到肉票的土匪,總是精神特別緊張,稍有動靜就會打草驚蛇,自己倒是光棍一條,但把土匪逼得撕票就不好了。

陳子錕劃著舢板嚴密注視著大船上的動靜,他頭上戴著斗笠,身上穿著蓑衣,和永定河上的漁夫別無二致,加之河中船隻甚多,土匪倒也沒有註意到他。

姚依蕾躺在底艙裡,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抬眼看去,是個嬉皮笑臉的侏儒,端著一碗水走過來,扶起自己,扯掉嘴裡的麻布,道:“姚小姐,喝口水吧。”

被綁架之後已經幾個小時水米沒沾牙了,姚依蕾張嘴喝了一口碗裡的水,這水帶著一股土腥味,實在難以下嚥,她不由得撇撇嘴,乾澀的嘴唇如同枯萎的花瓣。

侏儒目不轉睛的盯著姚依蕾的俏臉,喉頭蠕動了一下,忍不住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去摸,姚依蕾一陣噁心,噗的一口將口中的水噴在侏儒臉上,碗掉在船板上咣鐺鐺一陣響。

“臭丫頭,給臉不要臉,今兒大爺就要採你這朵花。”侏儒大怒,伸手去扒姚依蕾胸前的衣服。

艙門忽然打開,一道陽光照進來,一個三十來歲教書先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外面,笑吟吟的問道:“二當家,誰惹您生氣了。”

侏儒悻悻的撒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說:“軍師,是你啊,嚇我一跳,那啥,我這兒正提審她,您暫且迴避一下。”

男子笑道:“二當家,這肉票有什麼審頭,我看您是想竊玉偷香吧。”

侏儒被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道:“軍師,要不您先上?”

男子語重心長道:“二當家,咱們江湖中人盜亦有道,花票不過夜,過夜不值錢,要是把她睡了,以後道上的朋友還怎麼吃這碗飯,咱不能壞了規矩啊。 。”

侏儒戀戀不捨的在姚依蕾白嫩的臉蛋上掐了一把,邁動兩條小短腿出去了,被稱為軍師的男子冷冷看了姚依蕾一眼,關上了艙門,也關上了光明。

岸邊,三匹快馬疾馳而來,船上值守的水手見狀大呼:“黑風爺回來了!”邊喊邊跳,露出腰間黑黝黝的手槍柄來。

軍師出艙呵斥道:“喊什麼喊,都把傢伙藏好。”

水手趕緊用衣服下擺遮住手槍,扛了一條長長的跳板搭在岸上,三個騎手滾鞍下馬,解下馬背上的大口袋,抗在肩頭,為首大漢豪爽的笑道:“我回來了!”扛著口袋蹬蹬蹬上了跳板,跳板劇烈的抖動著,看來肩上的分量不輕。

河岸邊種了不少大柳樹,枝杈伸到河裡,陳子錕用柳樹遮擋著身子,偷眼觀察大船上的情況,此時不免泛起狐疑,那個大漢不是魏三砲呢,為什麼手下卻稱他為黑風爺?

連人帶馬都上了船,大木船起錨揚帆,順流而下,一幫人在船艙裡坐定,艙門關嚴,大漢將口袋裡的東西全都傾倒在地上,金條、銀元、首飾、鈔票,所有人都覺得眼花繚亂,呼吸急促。

侏儒興奮異常,撲在鈔票堆上撒歡,大漢撿起一塊銀元吹了吹,放在耳畔聽著清脆的嗡響,咧開大嘴笑道:“發財了,發大財了,十年不用做買賣都夠吃的。”

坐在他旁邊的正是姚公館前護院老煙,他訕笑著也撿起一根金條,在衣服上擦了擦,金條發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

“他奶奶的,老子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這要是給人當護院,幹十八輩子也沒這個數啊。”老煙感慨著,眼中泛起了淚花。

“跟著我混,以後吃香的喝辣的,錯不了。”大漢用力拍打著老煙的肩膀。

“黑風兄弟,你真是這個!”老煙一挑大拇指,誠心誠意的讚道,只用了一天時間策劃準備,就成功綁架了姚次長家的千金,並且拿到了贖金,這買賣幹的干淨利落,別說京津一帶了,就是全中國的土匪都乾不出這麼漂亮的活兒。

黑風得意的摸著鬍子笑道:“還是軍師的計謀高啊,小蘇簡直就是諸葛亮再世。”

侏儒也跟著笑道:“對啊,現在想必官軍正攻打魏三砲的山寨呢,軍師一石二鳥,讓他們狗咬狗,實在是高啊。”

軍師淡淡的一笑,拿起幾張鈔票在手裡欣賞,忽然臉色一變道:“怎麼是這個!”

“怎麼回事?”黑風也抓起一張鈔票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但卻絲毫看不出名堂來。

“這是德國馬克,不值錢。”軍師怒道。

“正兒八經的銀行票子,怎麼不值錢?”黑風再次端詳手中的鈔票,這是一張德國銀行歐戰前發行的馬克票子,印刷精美,面值很大,拿在手裡很有質感。

“德國和英國法國打仗打敗了,票子不值錢了,這些錢連一盒洋火都買不起。”軍師很恨的將鈔票甩在地上。

黑風也有些明白了,前幾年中交票貶值,商舖拒收鈔票只收現洋和銅元,大概就是這個道理,說到底,紙票子就是不如真金白銀來的紮實啊。

“他媽的姚啟楨,敢耍我們,老子這就日了他閨女!”侏儒第一個跳起來

“坐下!”黑風一聲怒吼,侏儒立刻偃旗息鼓,乖乖坐下。

“軍師,你給估摸估摸,姓姚的付了咱們多少錢?”黑風平心靜氣的說道。

軍師搭眼一看,心中有了譜:“條子和大洋都是真的,這幾件首飾也值幾個錢,不過距離五十萬還差的遠呢,怕是連十萬都不到。 ”

黑風一腳將小桌子踹翻了,咆哮道:“連他媽十萬都不到,打發叫花子呢,姓姚的不講究,就別怪我不仗義了,來呀,把肉票給我拖上來!”

“是!”兩個手下進了底艙,將姚依蕾拖了上來,老煙怕被認出,趕緊壓低了帽簷,用手遮住了面孔坐在黑暗處。

姚小姐被摜在地上,腦袋磕在船板上,頓時冒起一個疙瘩,黑風揪住她的頭髮,罵道:“你老子不給夠錢,活該你倒霉,陪爺們快活快活吧!”說罷一把扯開她肩頭的衣服,露出雪白的香肩來一根細細的吊帶來。

姚依蕾一聲淒厲的尖叫,更加刺激起土匪們的**,一幫人圍在旁邊目不轉睛的看著,甚至連船尾望風的倆人也趴在船板縫隙邊偷窺著裡面的香艷景色。

誰也沒有註意到,一個水淋淋的人從船尾慢慢爬了上來,悄無聲息的從背後接近了他倆,單手扭住一人的脖頸,嘎巴一聲頸椎就斷了,另一人剛要喊叫,刺刀就捅進了他的喉嚨。

黑風雙腿叉開,雄赳赳的站在姚依蕾面前解著自己的銅頭板帶,侏儒在一旁上竄下跳,興奮的溢於言表,軍師卻搖了搖頭,勸道:“大當家,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咱們是替天行道的,絕不許欺辱婦孺老弱,難道大當家的忘了?”

“我沒忘,可這回不一樣,若是老百姓家的閨女,我絕對不碰,可這女人是大官家的小姐,日了她,也算替天行道、劫富濟貧。”黑風振振有詞的答道。

姚依蕾腦子裡一片空白,她雖然周旋於京城交際圈,但從未和男人有過肌膚之親,面對這群野蠻粗暴骯髒的暴徒,她徹底絕望了,只希望自己能在被侮辱之前一死了之。

軍師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正要出去,忽然一團黑影撲面而來​​,徑直將他砸在船板上,伸手一摸,一片粘稠的血跡,是具屍體。

緊接著槍聲就響起來了,打得船艙里木屑橫飛,黑風的冕襠褲子褪到一半,行動不便,聽到槍響就撲倒在甲板上,幾個站著的土匪被子彈打得如同血葫蘆一般,老煙措手不及,也被子彈擊中,倒在地上直喘粗氣,姚依蕾緊閉雙眼,歇斯底里的尖叫不止。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所有人都懵了,但黑風到底是經年老匪,臨危不亂,他聽出對方用的毛瑟盒子炮,這種槍最多裝彈十發,打光了就要重新裝彈,趁著啞火的空當,他猛然躍起,抄起自己的兩把盒子炮朝外面橫掃。

又是一陣爆豆般的槍聲,單薄的木船被打得千瘡百孔,外面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兩扇篩子般的艙門在風中晃動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黑風的子彈打光了,一摸腰間,皮彈匣是空的,甲板上的軍師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氣喘吁籲。

  “有高人。”他低聲提醒黑風。

黑風將兩把槍丟在甲板上,發出咣當一聲響,他吐了一口唾沫,衝外面喊道:“朋友,我沒子彈了,想必你也打光了吧,有種的,咱們拳腳上見個真章。”

“好!”外面一聲答應,陳子錕昂然走了進來,也將打空了的手槍丟在甲板上。

黑風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大笑起來:“竟然是你小子!我那兩個手下呢?”

“他們倆,餵狼了。”陳子錕冷笑著答道,瞥了一眼地上的姚​​小姐,似乎自己來的還算及時。

姚依蕾呼吸急促起來,大叫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陳子錕沖她擠擠眼睛,這可是朱利安的招牌動作,姚依蕾頓時淚水模糊了雙眼,是他,沒錯!陳子錕就是朱利安,朱利安就是陳子錕,只有他才會這麼神威無敵,只有他才會義無反顧的捨命營救自己!

黑風扭頭看了看姚依蕾,又看看陳子錕,問道:“你是她男人?”

  陳子錕搖搖頭。

  “那你是他們家護院?”

  依然是搖頭。

“操,那你多管什麼閒事,求財是吧,這裡錢這麼多,你拿去就是。”黑風抓起一把銀元拋過去,落在甲板上咣咣亂響。

陳子錕依然堅定的搖頭:“錢我要,人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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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八章 人工呼吸大法

陳子錕囂張的態度激怒了黑風,他一拳打在小桌子上,雜木板拼湊的小桌子登時被打得粉碎。

“操!比我還狂,報上名來,老子拳下不打無名之輩。”

陳子錕冷笑:“爺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子錕!”

黑風倒吸一口涼氣,雖然他不大去北京城內晃蕩,但是陳子錕力克於占魁的事情卻是聽說過的,怪不得這小子如此囂張,原來是技高人膽大啊。

吃驚虧吃驚,臉上可沒有表露出來,黑風一雙環眼圓睜,死死盯著陳子錕,尋找著對方的破綻,陳子錕也緊盯著他,腳下開始移動,永定河的水流的很急,大船在左右顛簸,可是兩人的步伐都很穩健。

軍師高喊了兩聲,可是沒人應答,船上其他的人都已經被陳子錕解決掉了,偌大一艘船失去控制,隨波逐流,船艙裡血腥味和硝煙味濃郁,老煙肩膀和肚子上各中了一彈,血流如注,面色慘白,掙扎著爬起來,卻又踉蹌倒下,姚依蕾看見他的真容,頓時驚呼道:“是你!”

老煙無力的慘笑,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讓他應接不暇,大悲大喜輪番上陣,他已經承受不住了。

“沒錯,姚小姐,是我串通他們綁了你的,沒別的意思,就想混點錢花。”老煙氣喘吁籲道。

姚依蕾爬起來,狠狠踢了他一腳,轉身想逃,卻被軍師一把抓住,匕首架在了脖子上:“別動!”

“救我啊!”姚依蕾大叫一聲,陳子錕猛然轉頭,趁著他分神的空當,黑風一記黑虎掏心,惡狠狠的攻了上來,陳子錕急忙格擋,兩人一瞬間就過了七八招。

陳子錕暗暗叫苦,黑風的武功並不是很高,招數也都是鄉下野把式的路數,但是勝在力氣大,動作快,抗擊打能力強,若要論起來,於占魁都沒他那麼難對付。

殊不知,黑風比陳子錕還心驚,這小子是他遇到最強的對手,手腳上的功夫就不提了,能打敗於占魁的高手,功夫俊那是肯定的,關鍵是這小子還練過金鐘罩鐵布衫這一類橫練的玩意,拳腳打在丫身上,跟砸在鐵板上沒啥兩樣,幾十招下來,黑風就覺得胳膊腿生疼無比。

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黑風眼珠一轉,看到地上死人腰間插著的手槍,就地一滾,抄起了手槍,大拇指掰開擊鎚瞄準陳子錕喝道:“別動!”

陳子錕嘴角一抽:“狗日的,說好不用槍,你講不講江湖規矩。”

黑風大笑:“江湖規矩,那是和道上朋友用的,和你這種官府走狗,有什麼規矩可講。”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一艘快船從後方迅速接近,船頭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眉頭緊皺,一手叉腰,另一手中捏著三枚邊緣打磨的鋒利無比的金錢鏢,正是尾隨而來的夏小青。

前面一艘大船,行進軌跡很不正常,船艙千瘡百孔,夏小青心中有數,飛身一躍上了大船,透過破損的船艙縫隙,正看到一個黑大漢用手槍瞄準陳子錕。

“老子送你歸西!”黑風咬牙切齒的扣動了扳機,說時遲那時快,三枚金錢鏢呼嘯而至,第一枚正卡在手槍擊鎚中間,子彈打不出去了,第二枚擊中了他的手背和手腕,手槍登時落地走火,砰的一槍,正好打在軍師的腳上,疼的他慘叫一聲,卻依然死死抓住姚依蕾不放。

夏小青一躍而入,飄逸的身法如同燕子一般,黑風握著受傷的手不由得暗暗叫苦,又來一個高手,這回算是栽了

“歹人!還不束手就擒。”夏小青叉腰而立,英姿颯爽。

陳子錕見來了幫手,頓時士氣大振,高聲問道:“大隊人馬都到了麼?”

兵不厭詐,陳子錕這句話本來是嚇唬黑風他們的,可惜夏小青是個直腸子,沒聽懂他的話,反而楞頭愣腦的問道:“什麼?”

正分神的時候,失去控制的大船一頭撞在岸邊,船身劇烈搖晃起來,後艙的三匹馬刨著蹄子嘶鳴不止,黑風大叫一聲:“走!”身子一擰,朝陳子錕撲來。

他這邊拖住敵人,軍師拖著姚依蕾向後​​艙而去,準備逃之夭夭,陳子錕豈能容他們再次得逞,他大喝一聲,拳拳帶風,打得黑風難以招架,節節敗退。

夏小青也沒閒著,奔著軍師就衝過來了,哪知道到了艙門口,頂篷上忽然撲下一個黑影,正扒在她的背上,一雙短小的胳膊在夏小青臉上亂抓亂撓,正是一直隱藏起來的二當家。

侏儒雖然身材矮小,但是力量可不小,四肢如同鐵鉗般牢牢抓住夏小青,左右搖晃都甩不下他。

“軍師,快走!”侏儒尖聲大叫道。

軍師一咬牙,拖著姚依蕾就走,此時陳子錕依然被黑風纏住,夏小青亦被侏儒緊緊抓著施展不開,姚依蕾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她也顧不得矜持了,朝軍師胳膊上狠狠咬下去,這一口下去真叫狠,活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軍師疼的眼淚都出來了,此時此刻,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化掌為刀,在姚依蕾脖子上猛砍一下,姚小姐千金之軀,哪裡經得起這種打擊,當即軟綿綿的倒下去。

軍師解開韁繩,翻身上馬,將姚依蕾提起放在馬鞍前,一夾馬腹:“駕!”

戰馬在船上早就憋得不耐煩了,邁開四蹄跳上岸,軍師回頭高喊一聲:“大當家!”

黑風見軍師已經平安上岸,便虛晃一招,閃身後退,陳子錕步步緊逼,此時被侏儒糾纏住的夏小青卻撲通一聲掉進了水里,侏儒在河裡如魚得水,一邊猙獰的笑著,一邊揪住夏小青的頭髮往水里按。

夏小青嗆了幾口水,方寸大亂,大喊道:“救我,救我!”

黑風見陳子錕眼神猶豫,便冷笑一聲道:“看你救哪個!”

陳子錕氣的雙手顫抖,賊人果然無恥,如果自己下水去救夏小青的話,黑風必然趁機襲擊,如果自己不救人的話,夏小青就必死無疑,那侏儒騰出手來還是要來對付自己,合著自己是左右為難,橫豎都要吃虧。

“我先殺了你再說!”陳子錕手腕一翻,利刃在手,朝黑風猛撲過去,黑風見他來勢洶洶,急忙閃避,戰馬都是通人性的,黑風的坐騎見主人被人追打,頓時嘶鳴一聲,奮起蹄子來踢陳子錕,哪知道忙中出錯,正中黑風的後背,這一蹄子下去可不輕,黑風當即噴了一口血​​栽倒在甲板上。

“救我!”夏小青再度從水里探出頭來,又被侏儒按了下去,一串氣泡浮起,再也沒有上來。

“我來也!”陳子錕顧不上管黑風了,一頭扎進水里,揪著侏儒就是一刀捅過去,刺刀洞穿他的胸膛,鮮血染紅了河水,此時夏小青也已經失去知覺,朝著河底飄蕩而落。

陳子錕將刺刀叼在嘴裡,一個猛子下去,抓起夏小青,奮力蹬腿,終於浮出了水面。

“噗”一口濁氣吐出,然後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空氣,然後拖著溺水的夏小青向岸邊而去,上了岸,將夏小青平放在地上,試​​試她的鼻息,已經沒了。

夏小青淹死了,頭上身上全是泥沙,一張小臉上血色全無。

陳子錕急的團團轉,忽然想到二櫃曾經教過自己的“人工呼吸大法”,據說這個絕招可以將溺斃的人救活,只不過男女大妨,不便施救罷了。

危難關頭,顧不得那麼許多了,陳子錕毅然伏下身子,捏住夏小青的鼻子,嘴對嘴朝她口腔內吹氣。

如此這般重複了幾十次,就在吹氣的時候,忽然夏小青的眼睛睜開了,驚得陳子錕慌忙撤了嘴,爬起來道:“你醒了?”

說著他還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猶未盡的意思。

“畜生!”夏小青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抬手抽了陳子錕一個大嘴巴,那叫一個脆響啊,比車把式甩的響鞭還脆生。

陳子錕臉上頓時出現五個紅印子,這一巴掌把他打懵了。

夏小青小臉通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她並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被人佔了便宜,而且是天大的便宜,嘴都讓人親過了,不活了!

“嘔”肚子裡翻江倒海,一彎腰,大口大口混濁的河水吐了出來,夏小青彎腰狂吐不已。

陳子錕見她並無大礙了,也不解釋什麼,飛奔回船上,哪裡還有黑風的影子,連那兩匹馬也不見了。

再看船艙裡,金條都已經不見了,可銀元和鈔票都還在,老煙也奄奄一息的趴在艙裡。

陳子錕抓了一大把銀元塞在懷裡,又撿了一把沒子彈的盒子炮插在腰間,跳上岸,對還在發呆的夏小青道:“你在這守著,我去追他們。 ”

說罷沿著馬蹄印疾奔而去,只留下夏小青傻傻的站在那裡。

上游,一艘小火輪轟隆隆響著開了過來,船頭刷著幾個黑字:水上巡警。

夏老漢迎風站在船頭,身後是一幫穿黑制服的水警,一個個端著槍煞有介事的樣子。

“看,綁匪的船在那裡!”一個水警指著遠處擱淺的木船喊道。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21 PM

第二卷  第九章 水警上岸

水上巡警隊是京師警察廳下轄的一個衙門,有百餘人槍,小火輪三艘,舢板若干,負責京畿一帶水上治安,要擱前清時候,這可是個肥差,從江南運來的米糧物資,不都得從運河上過,不說雁過拔毛吧,好歹也能混個肚子溜圓,盆滿缽滿。

現如今鐵路發達,北京到天津衛、到山海關、到張家口、到漢口,都連著鐵路,火車可比船運方便快捷多了,運河上的買賣一落千丈,只剩下一些運大宗貨物的貨船和一些小漁船,水警們的日子也跟著難過起來,除了每月七塊錢的餉錢,極少有別的進賬。

最近警察總監吳炳湘進行了一番人事調動,將原外城警察署的署長許國棟調到水警隊去當隊長,許國棟知道這是李定邦暗地裡給自己搗的鬼,恨得牙根癢癢,卻又無計可施,只能一天到晚呆在小火輪上釣魚打發時間,幻想著有一天能重回城裡,升官發財。

機會很快就砸到了許國棟頭上,小火輪正在永定河門頭溝一帶水域巡邏的時候,岸上有人大呼小叫,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雖然陸地上的事情不歸水警管,但百無聊賴的許國棟一時間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派人用小艇將那人帶了上來。

那人四十來歲年紀,窮苦人打扮,許國棟還以為是鄰里糾紛之類的小案子,懶洋洋的躺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道:“什麼事,說吧。”

那人一抱拳,精氣神挺足,像個練武的人,“官長,有大案子,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小姐被賊人綁了,在下追蹤至此,失去蹤跡,賊人應當是順流而下了,在下勢單力薄,還請官長調動人馬,追勦賊人!”

許國棟剛喝的茶水一口噴了出來,小茶壺也差點脫手而出,姚次長家的小姐被綁了,這可是滔天的大案子啊!他不敢怠慢,趕緊詢問細節,那人如此這般的敘述了一遍,許國棟倒吸一口涼氣,一個聲音在心頭響起:許國棟,你的機會來了!

“生火,開足馬力,給老子追!”許國棟跳起來下了命令,又對中年人拱手道:“怎麼稱呼?”

中年人道:“我姓夏,天橋耍把式賣藝的,和女兒一起去香山拜佛遇上這事兒,咱不能不管啊,女兒先行一步追蹤而去,在這河邊留下暗記,我尋思著賊人凶悍,得請官府出面才行,所以才驚動了官長。”

許國棟肅然起敬:“原來夏師傅乃江湖中人,失敬失敬,在下水警隊長許國棟,夏師傅,您船頭請。”

“許隊長請。”夏師傅雙目炯炯,做了個有請的手勢。

兩人來到船頭,並肩而立,船工脫了小褂,掄起大鍁,將上好的開灤白煤鏟到鍋爐裡起,烈火熊熊,黑煙滾滾,許國棟扯著嗓子大喊道:“弟兄們,我姓許的剛上任,咱們還不熟,我這個人沒別的好,就一條,見不得弟兄們挨餓受窮,現如今有一樁大案子,交通部姚次長家的小姐,讓他媽的土匪給綁了!”

水警們面面相覷,長久以來平淡的生活讓他們的銳氣消失殆盡,哪還有面對土匪的勇氣。

許國棟接著吼道:“弟兄們,咱們水警揚眉吐氣的機會來了,滅了綁匪,救下姚小姐,我擔保大家都有重賞,起碼每人這個數!”

  說著伸出五隻手指晃了晃。

  一個警目道:“五十?”

許國棟一瞪眼:“你把姚次長當成什麼了,人家可是大財主,五百!知道不,五百現大洋,只能多不能少。”

警察們眼睛都直了,五百現大洋,什麼概念!

普通巡警每月薪水七塊錢,扣掉三塊五的伙食費,只剩下三塊五,還要養活一家人,這日子就可想而知了,五百塊錢,相當於十年薪水啊!

許國棟見眾水警的眼神開始活泛,又繼續蠱惑道:“土匪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一個腦袋兩條胳膊,挨上槍子照樣得死,咱們一船二十個兄弟,有刀有槍,還怕他們不成?救了姚小姐,每人起碼五百塊,買宅子娶媳婦,都隨你,誰要是不願意幹,我也不勉強,這就放他下船,弟兄們,咋整,你們說了算!”

  “對,許隊長說的在理!”

  “跟他們幹!”

  “救回姚小姐,賺大洋!”

水警們的情緒被調動起來,揮舞著步槍嗷嗷直叫,許國棟欣慰的笑了,他不但有效的鼓舞起士氣來,自己的威信也確定起來。

小火輪冒著黑煙在永定河裡橫衝直撞,來往船隻無不避讓,不大光景便發現遠處有一艘木船靠在岸邊,船艙被砸的稀巴爛,到處都是血跡。

夏師傅一顆心懸了起來,他擔心的不是人質的安全,而是女兒的安危,女兒性子急,做事莽撞,萬一遭遇不測,自己怎麼對得起她九泉之下的娘親啊。

小火輪慢慢貼上那艘木船,水警們嘩啦啦拉動著槍栓,如臨大敵,許國棟一手握槍,一手拿著個洋鐵皮做的話筒,大聲喊話:“快出來投降,不然我們就開槍了。”

  一片死寂,沒人答話。

“隊長你看。”一個水警指著河面喊道。

  河裡浮著一具侏儒的屍體。

夏師傅心中一動,根據阿福的敘述,綁匪中確實有個侏儒,他心中牽掛女兒,身子一晃就飛到了對方船上,漂亮的輕功讓水警們嘆為觀止。

在船上搜索一番,並未找到女兒,夏師傅沖小火輪喊道:“沒有出氣的了,過來吧。”

水警們這才放心的跳幫過來,搜索一番,發現了五具血淋淋的屍體,還有滿艙的大洋和鈔票。

“隊長,還有個活的。”一個水警發現了奄奄一息的老煙。

許國棟上去檢查一番,命人給老煙包紮傷口,又給眾水警打氣道:“弟兄們,到手的鴨子不能讓它飛了,有種的,跟我上岸救人。”

“救人,救人!”水警們眼見土匪死傷累累,心中更加有了勝算。

“小王,你馬上回隊部,用電話向警察廳吳總監報告,就說我們水警隊發現了綁匪,經過激烈交火,擊斃匪徒五人,活捉一人,目前正在登岸追擊。”

“是!”小王帶了兩個警察,攔了一條過路的船隻,向北去了。

許國棟又留下幾個警察在船上守著,帶著其餘的人馬,子彈上膛,刺刀出鞘,殺氣騰騰的追蹤而去。

  ……

天漸漸暗下去了,黑風騎在馬背上,腦子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那一馬蹄踢得他元氣大傷,咳血不止,差點見了閻王。

軍師傷的也不輕,腳上挨了一槍,血水浸透了鞋子,胳膊上被姚小姐咬了一口,血肉模糊疼的厲害。

“媽的,這女人屬狗的!”軍師低聲罵了一句。

姚小姐也好不到哪裡去,衣服破破爛爛的,臉上青腫,額頭上還有個大疙瘩,看起來就像是個難民,此刻她雙手被縛騎在馬上,怒目圓睜看著兩個土匪。

“看什麼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了。”軍師低聲恫嚇她。

姚小姐輕蔑的笑了:“你不是那種人。”

“那你說說看,我是哪種人?”軍師冷笑道。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就是個酸秀才。”姚依蕾道。

這話戳中了軍師的痛處,臉色一寒,不再搭理她。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放了我,我保證不會追究你的責任,還會給你賞錢,你要多少就給多少,怎麼樣。”姚依蕾審時度勢,知道綁匪目前處境極差,正是分化瓦解,亂他們陣腳的好時機。

軍師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大當家,黑風坐在馬上搖搖欲墜,頭上的血跡糊住了眼睛,絲毫沒注意到他倆的對話。

“哼,我是講義氣的人,不會做出賣兄弟的事情,你省省吧。”軍師義正詞嚴的拒絕了姚小姐,但姚依蕾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絲動搖。

“大當家,你沒事吧?”軍師縱馬來到黑風旁邊問了一聲。

黑風抬起頭來,嗓音沙啞:“被這畜生踢了一蹄子,疼得厲害。”

“現在上哪兒去?”軍師警惕的望著四周,低聲道,他們渾身帶傷,不敢走大路,此刻不知道走到什麼鄉旮旯去了,遠處是農田和村莊,羊群在山坡上吃草,好一派田園風光。

“回家,我怕是不行了,得見娘最後一面。”黑風吐出一口血來,聲音弱的不行。

“這個小妞怎麼辦?”軍師問道。

“帶著她,我要是死了,在底下也得有個娘們陪著。”黑風從懷裡掏出幾根金條遞給軍師。

“青彥,大哥對不住你,你是秀才出身,卻跟我入了綠林為匪,我不是個好當家,做事粗手大腳,連累弟兄們送了性命,我要是死了,你不要給我報仇,帶著錢去天津,去漢口,做點小買賣,別再走黑路了。”

“大當家,你死不了的,我幫你找郎中。”軍師哽咽道。

黑風虛弱的擺擺手:“別耽誤,回家,我想娘了。”

  軍師含著眼淚點點頭。

  “別讓她跑了。”黑風努努嘴。

軍師扭頭一看,姚依蕾不知道啥時候滾下馬來,正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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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章 俠侶

軍師雖然是個文弱書生,好歹也在綠林裡闖蕩過一段時間,對付個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還是十拿九穩的,他縱馬上前,揪住了姚依蕾喝道:“再跑就殺了你!”

姚依蕾知道​​土匪狗急跳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只得乖乖服從,回來爬上馬背,繼續前行。

  夕陽西下,天就要黑了。

五里外的一個市鎮,今天是牲口市開集的日子,經過一天的交易,數百匹騾馬驢牛更換了主人,市場已經蕭條下來,遍地都是牛糞馬糞,氣味刺鼻,那些牲口販子們或蹲在籬笆下數著鈔票和銀元,或坐在飯舖裡點一碗燴麵,叫一壺白乾喝著,亂哄哄的討論著今年的行市。

一男一女走進了市集,飯舖的小伙計看見他倆風塵僕僕的樣子,趕忙招呼:“二位,進來打個尖吧。”

兩人一進門,就吸引了牲口販子們的目光,好一對璧人,男的身高八尺,女的也有七尺,腰間扎著英雄巾,腳下蹬著步靴,眼神凌厲,殺氣騰騰,這大概就是評書裡說的俠客吧……嗯,這倆俠客身上濕漉漉的,估摸著是剛打過水仗。

這一對男女正是陳子錕和夏小青,一路追蹤綁匪至此,小伙計一聲招呼,把他倆肚裡的饞蟲都勾引出來的,從早上到現在一點飯都沒吃,可餓得夠嗆,夏小青還好點,剛才在河裡被灌了個水飽,不過聞到肉包子的香味,也忍不住了。

陳子錕掏出一枚大洋丟在櫃檯上:“肉包子,有多少上多少。”

“好嘞!”小伙計搬出蒸籠,熱騰騰的肉包子用乾荷葉包了,陳子錕用隨身攜帶的褡褳袋裝上,隨手拿了兩個大口大口的吃著,噎得他直翻白眼。

“餓死鬼投胎。”夏小青罵了一聲,自己也拿了一個包子吃起來,幾口下來,也噎住了。

“客官,您喝口麵湯送送。”小伙計極有眼色的端來兩碗麵湯,陳子錕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抹抹嘴問道:“伙計,剛才有沒見過兩男一女騎著馬過路?”說著遞上一枚大洋。

小伙計見他出手闊綽,轉臉喊道:“各位客官,誰見過兩男一女騎馬趕路的?”

還有人答話:“我趕駱駝過來的時候遇到了,三人沒走大路,抄小路往東去了,都騎著馬,那女的還穿著洋式的衣服。”

陳子錕和夏小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放下碗,出門而去。

路過牲口市的時候,陳子錕忽然停下,走到一頭四蹄踏雪的小黑驢前,動作嫻熟的看看它的牙口和蹄子,旁邊老闆湊上來,滿臉堆笑,朝他伸出了手。

旁邊夏小青歪著腦袋,狐疑的看著他們兩人將手藏在袖筒裡無言的討價還價,片刻之後,交易達成,陳子錕掏出三十塊銀元買下​​這匹小黑驢,老闆又奉送了他一具木製的老式馬鞍。

“錢只夠買一頭驢子的,你騎著吧。”陳子錕對夏小青道。

“讓我騎驢,虧你想得出。”夏小青臉上一紅,啐了一口,在她看來,驢子是那些回娘家的鄉下小媳婦才騎的牲口,自己這種練武的巾幗,應該騎高頭大馬才夠派頭。

彷彿猜到她心中所想,小黑驢不滿的叫了起來,高亢的驢叫聲吸引了不少目光,夏小青想走,兩隻腫脹的腳卻邁不開步子,無奈之下只好捏著鼻子騎上這頭小毛驢,再次踏上追蹤之路。

夕陽斜照在兩人身上,彷彿鑲了一層紅邊。

  ……

北京正陽門東車站,林文靜對著同樣的夕陽心有戚戚,火車晚點了,到現在還沒來,行李堆在月台上,米姨正和搬行李的雜役講著價錢,弟弟坐在箱子上吹著泡泡,胳膊上還掛著黑紗,人來人往的車站,喧囂在耳畔迴響,可林文靜卻覺得如此孤寂寒冷。

她多麼希望此刻陳子錕能及時出現,把自己帶走,可是這一幕終於沒有出現,火車噴著蒸汽緩緩開進了站台,早已久等的人群開始登車,林文靜再次回望候車廳方向,依然沒看到那個人的影子。

她知道他不會來了,輕輕嘆了一口氣,拎著皮箱牽著弟弟,上了火車。

  ……

姚公館,姚次長在客廳裡來回疾走,嘴裡的煙斗早就滅了,還在吧嗒吧嗒的抽著,夫人得知女兒被綁架,哭昏過去好幾次,現在一幫太太小姐正圍著勸,警察廳、步軍統領衙門、衛戍司令部的廢物們被綁匪耍的團團轉,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

天已經黑了,姚依蕾還是沒被釋放,姚次長知道糟了,綁匪既然能會利用電話和火車,那麼一定有高人指點,難道還認不出一文不值的德國馬克?這批廢鈔票不但沒騙得了綁匪,反而會給女兒帶來滅頂之災啊。

他沉不住氣,親自搖起電話,問吳炳湘案情進展。

警察廳那邊也在忙碌之中,今天抓了紫光車廠不少人,偵緝隊正在加緊刑訊,陰暗的地牢裡,薛平順和車夫頭王棟樑被剝得赤條條的綁在柱子上,爐子裡燃著熊熊烈火,烙鐵被燒的通紅,幾條彪形大漢橫眉冷目,還沒動刑就把人嚇得屁滾尿流了。

薛平順雖然當過巡警,但從未見過這副陣仗,本來過的好好的,忽然就來了一幫偵探巡警,把紫光車廠給抄了,所有人都抓了,幸虧杏兒今天沒過來,要不然也得一勺燴了。

老捕快李三思走過來,和顏悅色問道:“老薛,說起來咱們也算同僚,你識相點招了吧,省的傷了和氣,這裡可不是隨便什麼小警察署,這裡是內務部的大老,內務部,知道不,就是以前的刑部,這些刑具都是前清留下的玩意,我今天可不想用上。”

薛平順苦苦哀求道:“長官,我們真的是冤枉啊,你們說的那個姚小姐,我見都沒見過,大錕子更不是那樣的人,他絕不會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李三思冷笑,猛然拿出兩把盒子炮拍在桌子上道:“這兩把槍是從陳子錕臥房枕頭底下抄出來的,你怎麼說!”

這下薛平順啞巴了,暗暗叫苦,大錕子你怎麼藏兩把槍在家裡啊,這下黃泥掉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

“不說是吧,動刑。”李三思一揮手,過來一個彪形大漢,開始往薛平順腳底下加磚頭,這是傳統刑罰,比較初級的老虎凳。

饒是這種初級玩意,薛平順老胳膊老腿也受不了,疼的滿頭大汗。

李三思陰沉著臉看著薛平順的表現,根據他的經驗,這個傢伙很可能真的對綁票案並不知情。

“再不招,就上厲害的了。”李三思恫嚇道,忽然外面進來一人,附耳說了幾句,原來是巡警在香山案發生地不遠處的樹林裡發現兩具屍體,據調查應該是綁匪小嘍囉,追蹤人員又在據此五里處發現一對被綁的飯鋪老闆夫婦,據查是陳子錕將他倆綁起來的……

案情一下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李三思下令暫停刑訊,親自去找吳炳湘匯報。

此時吳炳湘正在電話里和姚次長解釋著,說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令嬡很快即可獲救云云,好不容易敷衍了姚次長,另一部電話又響了,抓起來一聽,卻是衛戍司令部打來的。

原來陸軍次長徐樹錚出動了一個旅的人馬,攻打盤踞在河北某處的魏三砲匪幫,軍隊動用了重機槍和克虜伯山炮,頃刻間踏平山寨,打死數十土匪,生俘魏三炮,可是到處也找不到姚小姐的下落。

“把魏三砲押來審問。”吳炳湘掛了電話,看到李三思站在門口,便問他什麼事,李三思將案件進展說了一下,吳炳湘也陷入了沉思,這案子越來越複雜了。

“先別慌用刑,等等看吧。”吳炳湘說。

  ……

大興縣,高各莊,夜已深,三匹馬悄悄進了村子,村口的狗發現生人進來,頓時汪汪叫起來,三匹馬在犬吠聲中來到一戶人家前,黑風下馬敲門道:“娘,是我。”

過了一會,一個老婦人拄著拐杖過來,打開門道:“二黑,我兒,是你回來了麼?”

“娘,是二黑回來了。”黑風說道。

老婦人丟了拐杖,伸出雙手摩梭著黑風的臉,顫聲道:“真的是我兒回來了。”

黑風跪在地上讓母親摸著面孔,兩行淚水落下來:“娘,您身子骨還好麼?眼睛能看見東西了不?”

“好,好的很呢,就是眼睛看不見,不礙事,習慣了。”老婦人慈祥的笑道,忽然感覺到了什麼,問道:“兒啊,誰和你一起來的。”

黑風擦一把眼淚,道:“是我的朋友,他叫蘇青彥,還有一個是……是我剛娶的媳婦。”

軍師摘了帽子,鞠躬道:“大媽,我給你行禮了。”說著瞪了瞪姚依蕾,示意她不要亂說話。

姚依蕾才不吃這一套,叫道:“老人家,我是你兒子綁來的……”

話沒說完,就被軍師摀住了嘴,道:“大媽,著媳婦是黑風大哥花一百大洋買來的,還不大聽話呢。”

老婦人不疑有詐,笑道:“媳婦哄哄就好,快進來吧,我給你們做飯吃。”

三人進了院子,軍師先將姚依蕾綁到牛棚裡,才扶著黑風進了堂屋,老婦人下廚房去燒鍋做飯,雖然她眼睛瞎了,但是在自己家裡早就對各種東西的擺放瞭如指掌,行動與常人無異。

幾分鐘後,追蹤而至的陳子錕、夏小青來到了村口,村口的狗又狂叫了起來,陳子錕掏出肉包子丟過去,狗群頓時追逐肉包子而去,哪有閒空管他們,兩人一驢追到了黑風家門口,夏小青縱身就上了院牆,動作輕盈的如同一隻燕子,她朝里面瞄了兩眼,衝陳子錕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陳子錕爬牆的姿勢就稍顯笨拙了一些,跳進院子之後,兩人搜索一番,在牛棚裡發現了被綁著的姚依蕾。

姚依蕾看見一個黑影摸過來,還以為是黑風,嚇得嗚嗚起來,那人卻伸手到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是我。”

“嗚嗚嗚”姚依蕾卻更加激動起來,竟然是陳子錕追來了,她激動的熱淚滿眶,要不是被綁著,早就一頭扎進對方懷裡去了。

忽然,夏小青竄進了牛棚,衝陳子錕做了個手勢,示意有人過來,陳子錕閃身躲在柴草堆後面,拔出了刺刀,夏小青則藏在門後,凝神屏息,準備將來人一舉拿下。

進來的是個瞎眼老婦人,步履蹣跚,毫無戰鬥力,一時間陳子錕和夏小青都愣住了,只見老婦人走到姚依蕾跟前,摸索著解開了她身上的繩索,拿出塞在嘴裡的破布。

“孩子,大媽知道你是綁來的,快走吧,從這村子出去往北走十里路,就是鄉公所,這有兩個窩窩,拿著路上吃。”老婦人拿出兩個窩窩,塞在姚依蕾手中。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22 PM

第二卷  第十一章 獲救

沒想到這位大媽竟然如此善良,陳子錕和夏小青面面相覷,姚依蕾也呆了,一向伶牙俐齒的她,此刻竟然說不出話來。

“快走吧,別讓我那個不成材的兒子再抓著。”老婦人催促道,轉身出了牛棚,姚依蕾如夢初醒,拔腿就往外走,陳子錕也從柴草堆後面出來,說道: “夏小青,你帶她先走,我還有點事情要辦。”

“千萬小心。”夏小青低聲囑咐了一句,扶著姚依蕾出了門來到院子裡,撥門閂的時候弄出了聲音,屋裡的軍師高聲喝道:“誰!”

“大媽出門潑水。”老婦人急忙搪塞道,軍師多麼機警的人,哪裡騙的過他,一瘸一拐的出了門,正看見一人站在院子裡,正沖自己笑:“軍師,別來無恙。”

此人正是陳子錕,他大馬金刀的站在院子裡,如同神兵天降一般,軍師蘇青彥倒吸一口涼氣,剛想跑,陳子錕拍拍腰間的槍說道:“怎麼,想試試兄弟的槍法?”

蘇青彥不敢動了,咬牙切齒道:“你想怎地!”

陳子錕一邊示意夏小青護送姚依蕾出門,一邊冷笑道:“到家門口了,不請我進去坐坐麼?”

“請!”蘇青彥倒也光棍,一擺手做了個有請的手勢,陳子錕邁步就進了屋門,剛進去就感到腦後有風聲,身子一閃,一柄利斧貼著他的頭皮劈下去,是黑風!

重傷的黑風那裡是陳子錕的對手,轉瞬就被他制伏,槍口頂著太陽穴按在桌子上。

老婦人走進了屋子,問道:“二黑啊,家裡又來客人了?”

黑風答道:“娘,又來一個朋友,是剛認識的。”

陳子錕一手扭著黑風的胳膊,另一手揮舞著手槍示意蘇青彥坐下,和顏悅色的問道:“大媽,我姓陳,是您兒子的朋友,這麼晚來還來添麻煩,對不住了。 ”

老婦人道:“客氣啥,出門在外都不容易,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大媽您耳朵真靈,我不是本地的,我從關外來。”陳子錕和老婦人談笑風生,手裡的槍卻指著她的兒子,這幅畫面真是匪夷所思。

“我這個兒子啊,打小脾氣就暴,喜歡打抱不平,十五歲那年,在集上打死了人,本來要判斬立決的,碰巧皇上大赦天下,保了一條小命,蹲了幾年大獄出來,從此這日子就不太平了,整天在外面打打殺殺的,為他我是哭瞎了兩眼……”

老婦人絮絮叨叨,拉家常一般,說的黑風唏噓不已,默默流淚。

“好了,你們嘮,我去看看鍋開了麼。”老婦人挪動雙腳出去了。

“姓陳的,我跟你走,別連累我娘。”黑風知道自己這回是栽了,索性認輸。

蘇青彥默默將金條堆在桌子上,道:“咱們技不如人,甘拜下風,金條全在這兒了,還請好漢行個方便。”

陳子錕想了想,道:“錢我要,人也要。”

蘇青彥忽地站起,臉色慘白,有心想拼了,可是自己根本不是陳子錕的對手,只得再次恨恨的坐下。

黑風倒是光棍的很:“兄弟,算你狠,我不想落在官府手裡,你成全我吧。”

陳子錕道:“好,就給你一個痛快的。”

說罷用盒子炮頂住了黑風的太陽穴,扳開了擊鎚。

  黑風面不改色,引頸就戮。

  “啪”一聲脆響,是把空槍。

陳子錕丟下盒子炮道:“你已經死在我手上了。”

黑風表情錯愕,蘇青彥驚喜萬分。

“這些金條,權當你那些死鬼手下的撫卹金吧,以後別再遇上我。”陳子錕說完,出門而去,只聽見院子裡的對話聲。

  “他兄弟,吃了飯再走吧。”

“不了,大媽,我還有事,您老多保重。”

腳步聲漸漸遠去,黑風和蘇青彥都鬆了一口氣。

  ……

姚依蕾坐著毛驢,讓姚依蕾牽著,深一腳淺一腳出了村莊,在月光下趕路,不大工夫陳子錕追了過來,夏小青問他:“土匪呢?”

“被我解決了。”陳子錕很輕鬆的說道。

殺人的話題,大家都不想多討論,在夜色中的華北鄉間匆匆趕路,忽然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一列火車由北向南轟鳴而去,陳子錕久久凝望著火車,發出一聲嘆息。

繼續前行,忽見一隊人馬摸黑走來,陳子錕趕緊讓姚依蕾和夏小青藏在草叢中,等對方走近了,夏小青才發現隊伍中有自己父親,這才現身相見。

來的正是以許國棟和夏師傅為首的水警們,他們沿著夏小青留下的記號一路搜索而來,天黑之後行動緩慢,到現在才遇上他們。

“這不是陳少俠麼。”許國棟一眼就認出陳子錕來,趕緊上前握手,轉而又看到姚依蕾,忙問道:“這位可是姚小姐?”

得到確認後,許​​國棟驚喜萬分,對眾水警道:“弟兄們,姚小姐已經被陳少俠救了,不過賊人還在附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這個時間點趕回北京已經不可能了,路上危險不說,就算趕到了,城門也不開,白搭。

於是,水警們端著槍護著姚依蕾等人,連夜向附近城鎮進發,走了半個時辰,來到大興縣城,深更半夜的縣城早關門了,許國棟雖然是警察,也管不到縣城地面上,只好在城外找了家旅店安排姚小姐住下。

上檔次的旅店飯館都在城裡,城外只有不上檯面的雞毛小店,所謂雞毛小店就是大通舖,天冷的時候炕上墊一層厚厚的雞毛用來保暖,住宿費用極低,幾個銅子就能過一夜。

一幫荷槍實彈的警察夜闖雞毛小店,可把店主嚇壞了,得知只是住宿之後,忙不迭的騰出自己住的房間,煮了幾個雞蛋,打了一盆熱水,請姚小姐洗臉,吃飯,又下了一大鍋麵條,請眾位警察老爺宵夜。

當夜,夏小青陪著姚依蕾住,警察們分撥在外面放哨站崗,不敢有絲毫懈怠。

  一夜無眠。

  ……

北京,姚公館,姚次長徹夜未眠,夜裡得到消息,說是水警在永定河上與綁匪交火,打死了好幾個人,但沒有女兒的下落,這讓他更加擔憂起來。

煙灰缸裡,已經積滿了煙蒂,姚次長眼中遍布血絲,愁容滿面,夫人悲傷過度,已經送進醫院了,女兒沒了,夫人再病倒,這個家就算完了。

他已經向警察廳、衛戍司令部、步軍統領衙門施加了最大的壓力,相信吳炳湘李長泰他們也會鼎立辦理此案,但軍警當局的低效與無能,姚次長是很清楚的,這回女兒很可能要身遭不測了。

電話鈴忽然響起,姚次長一個激靈跳起來,下意識的扭頭看看座鐘,是早上七點鐘。

  抓起電話道:“有消息了麼?”

對方一愣,隨即用日語道:“姚次長,我是日本代表團的山本,希望今天的會談您不要缺席,山東鐵路的問題亟待解決。”

“八嘎!”姚次長不禁大怒,狠狠摔了電話。

電話鈴再度響起,姚次長怒氣沖衝,抓起來剛要罵人,卻聽到一個喜氣洋洋的聲音:“我是老吳,恭喜姚次長,令嬡安全獲救,正在我警察廳人員護送下返回北京!”

“太好了,人在哪兒?我要卻接。”

  “正從大興趕來。”

姚次長撂了電話,抓起外套出門,叫醒了汽車夫和衛隊長,帶著三輛汽車,一個排的護路軍士兵,浩浩蕩盪出永定門,直奔大興。

天濛濛亮的時候,許國棟就帶人進了大興縣城,聯繫了當地警察署,借了一頂雙人抬的小轎子,抬著姚小姐趕往北京,大興縣警察署長帶領部下一路護送,大隊人馬終於在北京城外遇到了姚次長接女兒的車隊。

再次看到女兒,彷彿隔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姚次長仔細打量著女兒,頭髮亂了,臉也髒了,頭上還有個大疙瘩,身上穿了件鄉下人的粗布衣服,女兒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樣的罪啊。

愛女心切的姚次長當時就落了淚,吩咐人把女兒扶進了汽車,然後和在場每位警察握手致謝,溫言撫慰:“弟兄們辛苦了,回頭到我府上領賞去。 ”

水警們大喜過望,腰桿挺得筆直,許國棟更是喜不自禁,這回破了大案子,升官發財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汽車徑直開往協和醫院,姚依蕾趴在車窗邊,尋找著陳子錕的身影,卻已經找不到了。

  ……

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林宅,大門上掛著一隻碩大的鐵鎖,從門縫裡望過去,裡面一片狼藉,可見主人走的多麼匆忙。

陳子錕翻牆進去,在空蕩蕩的院子裡徘徊著,時不時走到西廂房門口,凝望著雕花窗櫺,林文靜似乎還坐在書桌旁,托著腮,對著母親的照片發著呆……

他聽到自己心底的一聲嘆息,初戀,就這樣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回到大街上,繁華依舊,小販扛著草把吆喝著:“冰糖葫蘆~~”,洋車飛也似的奔過,車鈴清脆的響著,一切似乎和以前沒有什麼區別,但陳子錕的心卻空了一塊。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27 PM

第二卷  第十二章 要嫁他

回到車廠,薛平順等人已經被警察廳派車恭恭敬敬的送了回來,綁匪的內應確係老煙無疑,再關著這些人已無必要,再說陳子錕可是救回姚小姐的大英雄,將來必是姚公館的座上客,警察廳一幫老油條才不願意得罪一個前途無量的角色。

薛平順他們白白吃了一場官司,還免費嚐了老虎凳的滋味,按說應該滿肚子委屈才是,可沒有一人說這種話,進了一趟大牢,他們都被嚇怕了,牢裡冤死的鬼可不少,官字兩個口,沒罪名都能給你羅織一個,抓錯了就抓錯了,把你放了就是天大的恩惠,還賠償,想都不敢想。

人雖然救回來了,但案子還沒結,警察廳方面繼續追捕綁匪,警察軍隊傾巢而出,將黑風的老巢一掃而空,高各莊也被掃蕩,黑風的瞎眼老母親被警察捉拿歸案,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過了一天就釋放了,還請了洋人醫生給她看眼疾。

最倒霉的是京津一帶的其他匪幫,莫名其妙就被剿滅,沒被剿滅的也被官兵追的東躲西藏,而這起事件的兩個罪魁禍首,黑風和蘇青彥,卻始終沒有歸案。

吳炳湘很欣慰,雖然在這次綁票案中,警察廳出盡了醜,但最後破案的依然是自己的手下,這個許國棟還真是一把好手,當機立斷,敢作敢為,這樣的人才竟然放到水警隊去當差,真是浪費。

他當即下令,給許國棟升一級,調回警察廳任職,參與辦案的水警,每人賞五塊大洋。

比起姚次長的賞金,警察廳這點錢當真不夠塞牙縫的,如同許國棟許諾的那樣,姚次長當真拿出一萬塊來犒賞大家,分攤到每個人頭上,確實有五百塊之多,只不過這筆錢大頭歸了警察廳那些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高階警官,層層剋扣下來,每人只能拿到五塊錢了,不過這幫水警只是上岸溜達了一圈,並未真和賊人駁火拼命,能拿十塊賞錢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其他協助破案的有功人員也得到姚次長的重賞,姚公館的管家給陳子錕和夏家父女各送了五百現大洋。

姚次長考慮到這案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對女兒的名譽有所損害,便施展自己的影響力,讓北京報界不要刊登此事,可記者們才不買他的帳,照樣把這事兒宣傳的滿城皆知,不但大肆宣揚,還要竭力歪曲,用了大量身陷魔窟、受盡凌虐之類群眾喜聞樂見的詞兒,有記者還叫囂說,誰叫姚次長是親日派呢,活該。

姚次長看到《時報》上極盡的報導,雷霆大怒之餘是深深的擔憂,他驅車來到協和醫院探望女兒,據醫生說,這次姚小姐身體上並未受到很大的創傷,但是心靈傷害很嚴重,必須靜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

隔著玻璃窗,姚次長看到女兒靜靜地坐在病床上,手裡拿著一本書,是濟慈的詩選,春日的陽光灑在病號服上,照著她線條柔美的小臉,恬靜的如同一尊雕像。

姚次長心中最柔軟的角落被觸動了,他悄悄走進病房,將手中紙盒放下道:“蕾蕾,你最喜歡吃的法國吐司。”

姚依蕾轉過頭來,微微一笑:“謝謝爹地。”

“乖。”姚次長伸手去撫摸女兒的長發,忽然看到桌上放著一份《時報》,心中一驚,說道:“誰買的報紙?”

姚依蕾道:“爹地不必動怒,他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吧,我們又何必為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一向刁蠻任性的女兒忽然變得如此懂事,姚次長真是百感交集,輕撫女兒秀發道:“蕾蕾,你想要什麼,爹地給你買。”

這句話是姚依蕾幼時,姚啟楨經常說的一句話,那時候姚次長還是交通銀行的高級職員,一家人住在上海,當父親的經常抱著女兒去大馬路上的百貨商店,女兒喜歡什麼,就給買什麼,每當買了女兒想要的東西,蕾蕾都在在爹地臉上吧唧一口,每每想到這個片段,姚次長都會浮起幸福的微笑。

此刻,姚依蕾臉上也漾起了小時候那樣的笑容,偎依在父親懷裡小聲道:“爹地,我想嫁人。”

“什麼!”姚啟楨被嚇了一跳,他讓女兒選禮物,女兒竟然要嫁人,這是哪跟哪啊!

不過他很快就回過味來,女兒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纏著要布娃娃的小丫頭了,而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與其讓她整天周旋在交際場中,還不如早點找個人嫁了,女人嘛,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想到這裡,姚次長笑瞇瞇的說道:“蕾蕾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姚依蕾小臉羞紅,點點頭沒說話。

姚次長爽朗的大笑,道:“蕾蕾也會臉紅哦,說吧,他是哪個大學畢業的,在哪家洋行工作?又或者在政府哪個部?”

  姚依蕾搖搖頭:“都不是。”

姚次長皺眉道:“莫非是個洋人?”

  姚依蕾還是搖頭:“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人?”姚次長大感意外,要知道女兒平時交往的都是北京城的青年才俊,富家公子、政府要員等,除了這些人,哪還有其他啊。

  “那到底是?”姚次長狐疑道。

“就是救了我的陳子錕,他是開車廠的。”姚依蕾從容答道。

一道霹靂從頭頂閃過,姚次長完全懵了。

  開車廠?那不就是拉洋車的麼,不就是苦力麼,我堂堂交通部次長的女兒,竟然要嫁給北京城一個拉洋車的苦力!這要是傳出去,姚家還有臉在北京立足麼!

天雷滾滾,把姚次長轟的暈頭轉向,一時間竟然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爹地,你怎麼了?不會反應這麼大吧。”姚依蕾伸手在父親臉面晃了晃。

“不行!”姚次長終於緩過勁來,一口就回絕了女兒的非分企圖。

“爹地~~” 姚依蕾撒嬌起來,若在平時,這一招無往而不利,可如今卻絲毫不起作用,姚次長忽地站起來道:“知恩圖報是應該的,可是也用不著以身相許啊,你想嫁給拉洋車的,除非我死!”

說完氣哼哼的出門去了,還吩咐自己帶來的兩個保鏢守在門口,嚴禁女兒出門。

他並沒有走遠,而是來到太太的病房,姚太太因為女兒被綁一事,悲傷過度引發舊疾,也住進了醫院,此時還躺在病床上。

把事情一說,太太也是大驚失色,“這怎麼能行,得趕緊想個辦法才是啊。”

姚啟楨雙手一攤:“我能有什麼辦法,你女兒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姚太太道:“都是被你慣壞了……她不會效仿唐寶玥吧,要是那種鬧法,咱們家可受不了。”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惶恐。

姚啟楨嘆氣道:“唐紹儀那個女兒,眼光比咱們女兒高多了,她相中的顧維鈞是什麼人,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法學博士,外交部裡最有前途的年輕人,青年才俊如斯,做女婿也沒什麼不妥的,可咱們女兒看中的是什麼人啊,一個拉洋車的苦力。”

姚太太愁容滿面:“這可怎麼辦啊。”

姚次長安慰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們做父母的,斷不能讓女兒走上一條不歸路。”

夫妻二人商量了一會之後,姚次長起身離開,路過女兒病房的時候,多了一個心眼,透過門縫看了一眼,女兒正乖乖躺在床上休息呢,他鬆了口氣,自己躡手躡腳的下樓了。

病房內,姚依蕾掀開被子爬起來,換上襯衫和背帶褲,穿上網球鞋,把床單剪成長條,打了死結,一頭系在鐵床腿上,一頭拋出窗戶,敏捷的爬出窗戶,下到一樓,拍拍巴掌,大搖大擺就出了醫院。

姚依蕾先叫了一輛洋車回了姚公館,翻箱倒櫃把自己的衣服都裝箱打包,首飾盒子一掃而空,珍珠翡翠鑽石黃金還有交通銀行的存款折,全都裝進隨身小包裡,這些大包袱小行李讓傭人抬到樓下,裝進汽車。

一幫傭人瞠目結舌,不知道姚小姐唱的哪一出,眼睜睜的看著她親自開車駛離了姚公館。

  ……

紫光車廠,許國棟正在拜會陳子錕,如今許國棟已經是京師警察廳偵緝隊的大隊長,位高權重,今非昔比,領子上也多了一顆星星,許隊長知恩圖報,升官沒三天,就來拜會故人了。

桌上放著兩把盒子炮,正是被警察搜走的那兩把,幸虧槍號已經被磨掉,要不然追究起來可是大麻煩。

盒子炮下面壓著一張卡紙,是許國棟幫忙辦理的持槍執照,另有7.63口徑子彈兩盒,也是許國棟帶來的禮物。

“這禮物太重了,小弟當不起啊。”陳子錕拱手笑道。

“區區意思不成敬意,兄弟,你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到時候可不要忘了老哥哥我就是。”許國棟豪爽的笑道,經過此事之後,他更加認定陳子錕絕非池中物,現在巴結好了,將來必有用處。

正說著,薛平順快步進來道:“老闆,姚小姐來了。”

“哦,是和姚次長一起來的麼?”陳子錕眉毛一揚,並不意外。

薛平順表情古怪:“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全部家當。”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28 PM

第二卷  第十三章 決戰紫禁

陳子錕嚇了一挑,趕緊出門看情況,許國棟也跟著一起出門,大家來到大門口,見胡同里停著一輛汽車,四門大開,一身時髦背帶褲裝的姚小姐正有條不紊的指揮著車夫們搬東西。

  “你,拿著這個。”

“你,把這個搬進去,小心別摔著,這可是英國造的收音機。”

姚依蕾指揮若定,車夫們被她指使的團團轉,看見陳子錕等人出來,她更是毫不客氣道:“薛掌櫃,幫我把這包衣服拿進去,找個乾淨地方掛起來。”

又拿起一個提琴匣子遞給許國棟:“警官,把這個意大利小提琴拿進去,當心點,碰壞了你可賠不起。”

薛平順和許國棟拿著東西,屁顛屁顛進去了,姚依蕾看著一旁目瞪口呆的陳子錕,得意道:“怎麼,看到我搬來住,是不是驚喜的說不出話來了。”

陳子錕抓耳撓腮,無言以對,這個馬賊窩裡摸爬滾打過,過慣刀光劍影日子的漢子,竟然完敗於姚大小姐的彪悍之下。

姚依蕾也管他,自顧自的往裡走,一邊走一邊品頭論足:“嗯,打掃的還算乾淨,不過這地面應該舖一層水門汀,這樣下雨就不會有泥巴了。”

來來往往搬東西的車夫們看到姚依蕾,一個個點頭哈腰,諂媚的笑著:“老闆娘好。”

陳子錕再次大跌眼鏡,這丫頭使的什麼招數,這麼快就讓車夫們服服帖帖,居然還喊她“老闆娘!”

  我的天啊,這哪跟哪啊。

姚依蕾徑直進了後院,看到收拾的干乾淨淨,空蕩蕩的西廂房,頓時喜道:“咱們還真是心有靈犀啊,房間你都幫我收拾好了,太好了。”

那是給林文靜預備的房間,啥時候變成給她準備的了,陳子錕真是欲哭無淚。

姚小姐的家當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車夫們搬了兩趟才運完,姚小姐拿出一卷鈔票開始打賞,每人五塊錢!車夫們喜笑顏開,比吃了二斤豬頭肉還要開心。

可不是麼,隨便搬了點細軟,就能拿五塊錢賞錢,別說喊一聲老闆娘了,就是喊奶奶,都得搶著喊。

許國棟也顛顛過來,敬禮道:“姚小姐,小提琴給您掛好了,你看合適麼?”

姚依蕾隨便瞄了一眼,道:“很好,辛苦你了,許警官。”

“為市民服務,是我的責任,那啥,我還有公務在身,就不打擾了。”許國棟啪的一個立正,再次敬禮,衝陳子錕壞笑了一下,轉身出去了。

“行,您忙著,我就不留您吃飯了。”姚依蕾大大咧咧的說著,招手吆喝道:“薛掌櫃,替我送送許警官。”

陳子錕擦一把汗,合著這位一點都不見外,已經把自己當女主人了。

忽然姚依蕾鼻子聳了聳,道:“炒菜的味道,要開飯了麼?”

確實到了開飯的點,一天兩頓飯,此時正是吃晌午飯的點,紫光車廠就一個大灶,別管老闆、掌櫃還是普通車夫,都吃一口鍋裡的飯。

車夫們在前院吃飯,大盤的炒白菜、拌蘿蔔絲,煮豆腐,一人一個麵餅子,蹲在地上可勁的造,吧唧吧唧的聲音聽起來如同豬圈開伙。

姚依蕾才不願意和他們一起吃飯呢,正在皺眉,就聽到堂屋裡有人喊:“大錕子,吃飯了。”

  竟然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姚依蕾不動聲色,走進堂屋坐下,杏兒傻眼了,看看她,又看看陳子錕,問道:“她是誰?”

陳子錕還未答話,姚依蕾就翻翻眼皮問道:“這是咱家的丫鬟?怎麼這麼不懂規矩,都不知道給我拿雙筷子。”

杏兒氣鼓鼓道:“你說誰丫鬟頭!”

姚依蕾才不理她,又對陳子錕說:“這丫鬟氣性真大,咱家用不起,趕明賣了吧。”

杏兒氣的渾身發抖,啪的一聲將筷子放回了筷籠。

陳子錕道:“這位是杏兒姑娘,我們老鄰居,不是丫鬟。”

姚依蕾做出吃驚的樣子,道:“原來是杏兒姐姐,我失禮了。”

杏兒道:“哼,少套近乎,誰是你姐姐。”

姚依蕾道:“您先進門的,當然是姐姐了。”

杏兒道:“呸呸呸,什麼先進門後進門的,我還沒嫁人呢。”

“哦~~”姚依蕾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杏兒知道中計了,氣哼哼的端起碗走了。

姚依蕾詭計得逞,喜滋滋的坐在桌子旁,準備吃飯,可是一看這粗茶淡飯,頓時沒了胃口,道:“你平時都吃這個?”

陳子錕道:“姚小姐,我怕了你還不成呢,你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姚依蕾道:“我爹地不要我了,我走投無路,只好來投奔你,我的命是你救的,從今後,我就是你的人了。”

陳子錕直搓手:“這是怎麼話說的,我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沒想讓你以身相許啊。”

姚依蕾道:“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賴上你了,誰讓你親過我。”

陳子錕打了個寒顫,狡辯道:“你胡說什麼呢。”

姚依蕾眨眨眼睛,湊近他道:“陳子錕就是朱利安,朱利安就是陳子錕,你騙不了我。”

陳子錕倒吸一口涼氣,小辮子被人抓住了,想狡辯都無從開口啊。

外面傳來吆喝聲:“您點的菜來了。”

兩人扭頭看去,只見四個圍著白圍裙的小廝拎著食盒進來,麻利的將盒子中各色菜餚擺在桌子上,琳瑯滿目的菜式令人目不暇接,姚依蕾喜道:“沒看出來你這麼會體貼人。”

陳子錕納悶道:“這菜不是你點的?”

姚依蕾反問:“難道不是你點的。”

陳子錕趕忙阻止端菜的小廝:“你們可能弄錯了,我們這兒沒點菜。”

小廝道:“宣武門內頭髮胡同紫光車廠,沒錯啊,是你們打電話讓我們北京飯店送的席面,一共是八塊錢,麻煩您結了吧。”

陳子錕一頭霧水,姚依蕾卻吃吃笑起來:“算了,送來就送來吧,反正沒菜吃。”說著拿出一張十元的票子給那小廝:“拿去,不用找了。 ”

打發了北京飯店的小廝,姚依蕾毫不客氣的拿起筷子上下翻飛,大吃大嚼,絲毫不在意淑女形象,陳子錕無奈,只得陪著一起吃。

忽然電話鈴響了,陳子錕拿起聽筒,熟悉的公鴨嗓響起來:“怎麼樣,北京飯店的菜還可口吧?”

又是那個大忽悠,上次騙他們到炮局胡同白跑一趟,這筆帳還沒算呢。

陳子錕壓住火氣,問道:“請問您是哪位,我想登門感謝。”

嘎嘎一陣笑聲,公鴨嗓道:“不用了,我家門檻高,你進不來。”

“媽了個巴子的,爺找到你非把你屎打出來!”陳子錕罵道。

  那邊卻已經掛了電話。

姚依蕾笑道:“有人搞惡作劇是吧,小意思,我幫你查。”拿起電話搖了搖,直接對接線員道:“我找你們李科長。”

電話立刻被轉了過去​​,姚依蕾和那位李科長顯然很熟,寒暄了幾句後問道:“您幫我查一下,剛才哪個號碼往172打過電話。”

所有市內電話都是人工轉接的,全北京一共也沒多少部電話,所以接線員很快就給出了答案,是99號打過來的。

“99是吧,老子這就查到他的地址,上門揍他去。”陳子錕翻出電話簿來,看了一遍卻沒有99的登記地址。

“你真想打他?”姚依蕾問道,此刻她的笑容有些古怪。

“這樣的傢伙難道不該打麼?”陳子錕反問道,直接拿起電話,讓接線員接到99號去。

“哈嘍,我是亨利。”果然是公鴨嗓接的電話。

“亨你媽了個巴子,三番五次消遣我,你當老子沒脾氣啊,是爺們的,叫上你的三朋四友,咱們乾一架。”

那邊沉默了一會,竟然答應了:“好,乾就幹,景山腳下,今兒晚上六點半,誰不去誰是小狗。”

撂下電話,陳子錕餘怒未消:“回頭非揍扁他不可。”

姚依蕾一臉的壞笑:“你可得小心點,保不齊被人揍扁了。”

陳子錕心中一動:“怎麼,你認識這個亨利?”

“不認識。”姚依蕾給了否定的回答。

吃完了飯,姚依蕾坐在電話旁開始打電話,不大工夫,各種家具、擺設、瓷器、綢緞布匹、書籍字畫便源源不斷的送來,紫光車廠門庭若市,熱鬧非凡,把薛平順和陳子錕都驚呆了。

這些商戶是姚小姐的老熟人,根本不用付錢,直接掛賬就成,一個個千恩萬謝的樣子,似乎姚小姐賒他們的東西就是給他們面子似的。

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看看東西準備的差不多了,姚依蕾拍拍巴掌道:“好了,時間差不多了,該去景山打架了。”

陳子錕是徹底服了她了,要換了別人,剛經歷過綁架事件,那還不老老實實在家待著,見個生面孔都害怕,可姚小姐卻跟沒事人似的,好像啥事沒發生過一般。

正準備出門,一幫人勾肩搭背的進來了,原來是薛寶慶、小順子、趙家勇、果兒他們,姚依蕾一眼便認出小順子就是六國飯店那個西崽,心中更加有數了,不過也不說破,只沖他得意的一笑。

眾兄弟見到姚依蕾在車廠裡,都吃了一驚,陳子錕一個頭兩個大,這事兒很難解釋,只好說:“啥都別問,先跟我打架去。”

一幫人擠上了姚依蕾的汽車,車太小,連踏板上也站了人,殺氣騰騰開到了景山腳下,過了一會兒,就見紫禁城神武門裡出來一隊人馬,暖帽花翎、黃馬褂,朝靴,腰間佩刀鏗鏘作響。

弟兄們全傻了眼,小順子道:“大錕子,原來你要跟大內侍衛乾架啊,我看這事兒有點懸。”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28 PM

第二卷  第十四章 開洋葷

陳子錕也有點慌神,拉車的日子裡,他經常到書茶館門口蹲著蹭免費的大鼓書聽,什麼康熙爺智擒鰲拜,乾隆爺五下江南的段子聽的耳熟能詳,這些故事里大內侍衛往往都是重要配角,在說書藝人的演繹中,御前侍衛們智勇雙全,英俊瀟灑,拉風的緊。

不過仔細一看,這幫大內侍衛高矮胖瘦,弓腰駝背,賣相似乎不大好,不過脾氣還挺大,當先一個高壯漢子衝這邊喊道:“呔!哪裡來的刁民,敢到大內撒野!不知道這是天子腳下麼。”

陳子錕的火騰的一下被勾起來了,雖然他在茶館裡聽過大內侍衛的厲害,但更多時間是在北京大學耳濡目染民主自由的思想,大清帝國早他媽完蛋了,皇上也退位了,這幫侍衛老爺還敢狗仗人勢,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媽了個巴子的,大內侍衛怎麼地,爺照打不誤。”陳子錕擼起了袖子,朝巴掌吐了口唾沫,回頭問眾兄弟:“你們是看著我打,還是一起上? ”

竟然是年齡最小的果兒第一個站出來,小胸脯挺得老高:“幹他娘的!”

然後是趙家勇,到底是當兵吃糧的人,膽子比一般人大:“錕哥,算我一個。”

薛寶慶和小順子對視一眼,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害怕也得硬著頭皮上了。

五兄弟摩拳擦掌,正要上前動手,忽然姚依蕾大喊一聲:“等等!”

  陳子錕奇道:“怎麼了?”

姚依蕾飛奔回汽車,拿了一包剛才在路上買的爆米花回來,找個乾淨的台階一坐,擺擺手道:“OK了。”

陳子錕氣的鼻子都歪了,一轉頭,衝那幫黃馬褂喊道:“先說好,不許動傢伙。”

大內侍衛們也不含糊,紛紛將佩刀佩劍解下,橫眉冷目走過來,雙方站定,互相打量起來。

侍衛們年紀都不小了,雖然臉刮得很乾淨,帽子馬褂收拾的利利索索,但看起來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仔細一瞅,有幾位爺的靴子上都打了補丁,不過臉上那股天子近臣的傲氣卻是囂張的很。

陳子錕粗聲喝問:“哪個龜兒子打的電話?”

一個侍衛怒道:“大膽!你可知已經犯了大不敬之罪?”

“大你媽了個巴子。”陳子錕一拳打了過去,正中侍衛面頰,當場打得他鼻血橫流,雙方一擁而上,打起了群架。

一交手才知道,傳說中的大內侍衛也就那麼回事,大清國都垮台好幾年了,皇宮又有護軍守著,侍衛們的功夫早就撂了荒,腰里也放了膘,充其量也就是手腳利索點的中年練家子而已,和這幫胡同里打出來的半大小子們堪堪打個平手。

這場架打得那叫一個熱鬧,打到最後,基本上都趴下了,侍衛們盔歪甲斜,鼻青臉腫,黃馬褂也撕爛了,當然薛寶慶、小順子他們幾個也好不到哪裡去,渾身的衣服都撕爛了,坐在地上直喘粗氣。

神武門口只剩下侍衛頭和陳子錕還在那裡拳來腳往,虎虎生風,兩人都暗暗吃驚於對方武藝之高強。

雙方並未以死相搏,都是點到為止,所以花樣繁多,打得極為精彩,忽聽神武門上一陣掌聲,然後是個公鴨嗓嘎嘎響起:“打得好!”

陳子錕抬頭一看,一個十三四歲的瘦弱少年居高臨下站在神武門城樓上,臉上架著一副墨晶眼鏡,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當真欠揍。

“你丫就是亨利?”陳子錕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對方這個德性,分明就是廢帝宣統,要換了旁人,或許早就跪下磕頭了,可他卻偏不買這個帳。

宣統笑道:“朕就是亨利,亨利就是朕。”

小順子他們幾個面面相覷,全傻了,合著這場架是和皇上打得啊,皇上雖然退了位,可還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小民如何冒犯的起。

“皇上吉祥!”小順子最先反應過來,一個頭磕下去,薛寶慶也跟著磕頭山呼萬歲,趙家勇不知所措,果兒更是張著大嘴,完全嚇傻了。

宣統皇帝哈哈大笑,一擺手:“讓他們進來。”

侍衛們將眾少年連同姚依蕾帶進了神武門,四周紅牆聳立,角樓巍峨,青磚鋪地,路兩旁垂手而立之人都穿著前清的袍服,一個個面白無須,想必是傳說中的太監。

眾人戰戰兢兢來到禦花園西的一座宮殿,牌匾上赫然三個字“漱芳齋”,皇帝在正中坐下,身後站了一個太監總管,一個西裝革履的洋人,陳子錕看見他洋人,不禁眼睛一亮,這不是曾經和斯坦利醫生同到大雜院看過病的莊士敦麼。

宣統皇帝見他們進來,便從寶座上下來,徑直走到陳子錕面前,向他伸出手:“welcome to 紫禁城,密斯脫陳。”

陳子錕不卑不亢的伸手和皇帝握了握,笑道:“皇上請我吃了八塊錢一桌北京飯店的席面,我還沒謝您呢。”

  皇帝又嘎嘎笑起來。

莊士敦走來來說道:“那是一個玩笑,一個英國式的惡作劇,希望你不要介意。”

陳子錕笑道:“當然不會介意,莊先生。”

莊士敦一愣:“年輕人,你認識我?”

陳子錕道:“一月份的時候,我曾經在花旗診所很冒昧的拜會了您。”

莊士敦恍然大悟:“我記得你。”

宣統道:“他就是曾經打敗過於占魁,獨闖匪巢救回人質的陳子錕,報紙上都登過的,誰不認識啊。”

陳子錕這才明白,合著皇上是成心和自己逗悶子來著。

宣統顯然對陳子錕一身的武功很感興趣,他說自己的侍衛統領是光緒二十八年的武進士,精通少林武當功夫,堪稱大內第一人,這樣的高手竟然和陳子錕打了個平手,可見陳子錕的功夫之高。

“陳子錕,朕問你,你師從何人?”皇帝饒有興趣的問道。

“我的師承很雜,有精武門的迷蹤拳,也有佛山寶芝林的腿功,還有武當劍法、外門的金鐘罩等。”陳子錕侃侃而談,皇帝眉飛色舞,一邊聽一邊讓侍衛統領從旁介紹。

聊了一會,太監在皇帝耳畔低語兩句,皇帝道:“傳膳,我要在漱芳齋裡宴請江湖上的朋友。”

太監宮女們不敢怠慢,立刻行動起來,一刻鐘後,漱芳齋裡就擺上了御宴,大傢伙一看,全傻了眼。

所謂御宴,就是一些豬肉羊肉做的菜餚,花色單一不說,還是冷的,吃起來更是像木屑一樣沒滋味,不過好歹也是皇帝賜宴,大家打起精神,狠狠地吃了一回。

宴罷,皇帝打了個哈欠,太監一揮拂塵:“爾等跪安吧。”

眾少年有的跪拜,有的鞠躬,退出漱芳齋,由侍衛領著出了神武門,上了汽車,一個個興奮的溢於言表,能和皇上坐一塊兒吃飯,這要是說出去,準沒人信。

“現在回去,太早了吧?”姚依蕾說。

小順子道:“姚小姐,您說想去哪兒,六國飯店?”

“六國飯店早玩膩了,咱們去北京飯店吧,我請客。”

“好!”少年們玩性大,一致通過,陳子錕也只能少數服從多數。

汽車開到北京飯店門口,侍者驚訝的看到這輛轎車裡竟然鑽出五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傢伙來,正要上前呵斥,司機座上下來一個千嬌百媚的少女,抬手就是一張大鈔:“看好本小姐的車。”

“好嘞,您這邊請。”侍者​​立刻點頭哈腰。

姚小姐帶著一幫土包子,昂首挺胸進了北京飯店的舞廳,找了座位坐下,侍者奉上酒水單,上面全是洋文,姚小姐看也不看就說:“給我開一瓶香檳。”

侍者暗暗吃驚,香檳的價錢可不便宜,難道遇上喝霸王酒的了,正遲疑間,舞廳經理過來了,一眼看到姚依蕾,慌忙上前熱情招呼:“姚小姐,什麼風把您吹來了,您可是稀客啊。”

又對侍者呵斥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端酒。”

侍者們這才知道,是真正的貴客來了,趕忙捧來各種酒水小吃,純銀的冰桶裡盛著法國進口的香檳酒,瓶身上一層薄薄的露珠,琳瑯滿目的西式糕點,滋味比胡同口賣的餑餑、麥芽糖、冰糖葫蘆什麼的好吃多了,舞池裡的燈光打在眾人身上,光怪陸離。

舞池裡,紅男綠女正在翩翩起舞,男的西裝革履,女的長裙飄飄,少年們再看看自己身上打架撕扯的破破爛爛的中式短打,無不自慚形穢。

“小順子,我總算知道你說啥都要去六國飯店當差了。”薛寶慶喃喃道,這一幕完全將他震懾住了。

小順子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這才是生活啊,要是能一輩子這樣,少活十年都心甘情願。”

“先生們,為了慶祝我們的勝利,乾杯。”姚依蕾舉起了香檳杯子,少年們也笨拙的拿起酒杯,六個酒杯碰到一起。

  “乞兒絲。”

  “幹!”

喝完了都咂嘴:“這香檳真好喝,甜絲絲的,還帶泡泡。”

“嗯,好喝是好喝,就是不夠勁。”

姚依蕾得意的一笑:“想要有勁的是吧?”打了個響指,侍者立刻湊過來。

  “五杯雙份威士忌。”

侍者剛要走,姚依蕾道:“還沒說完,伏特加,朗姆酒、杜松子、白蘭地,每樣五杯。”

不大工夫,一隊侍者浩浩蕩盪端著酒來了,少年們輪番品嚐各色烈酒,喝的是頭暈腦脹,神智不清。

恍惚間,見一西裝男士來拉姚依蕾的手,被姚小姐一把拍開,沒等陳子錕動手,喝大了的小順子就揮舞著酒瓶撲了上去,一酒瓶砸在對方頭上。

一場混戰就此開始,挨揍的一方也是四五個人同來的,十幾人在舞廳里大打出手,樂隊卻臨危不亂,還演奏起了快節奏的西班牙鬥牛士舞曲,玻璃破碎聲,咒罵聲,女人尖叫聲,樂曲聲混到一起,形成一首別開生面的交響樂。

陳子錕等人剛打敗了大內侍衛,正是意氣風發,銳氣十足的時候,區區幾個西裝男不在話下,很快就將他們全都放倒在地,五男一女逃出了舞廳,在停車場上跌跌撞撞的走著,暢快的大笑不止。

爬上汽車,姚依蕾發動汽車,歪歪扭扭的開走了,幸虧北京夜間路上行人車輛甚少,要不然非得出事不可。

回到紫光車廠,大家各回房間睡覺,姚依蕾已經醉的不行,陳子錕扶著她來到西廂房門口,推門進去,姚依蕾忽然撲上來,惡狠狠地封住了他的嘴。

  甜絲絲的味道,和香檳一樣。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29 PM

第二卷  第十五章 御封藍翎侍衛

一個蕩氣迴腸的長吻,陳子錕這種熱血小青年哪裡承受的住如此挑逗,立刻血脈賁張,蠢蠢欲動,腦子裡一團空白,下意識的就要進一步動作,哪知道卻被姚依蕾一把推開,還順手把門關上了。

“我可不是隨便的人,你回去趴著吧。”姚依蕾用後背頂著門,面紅耳赤,其實多麼希望陳子錕能破門而入。

可是陳子錕真就老老實實的撓撓頭回去了,姚依蕾趴在門縫看他背影離去,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失落。

  ……

姚小姐大鬧天宮的時候,姚公館裡也鬧開了鍋,其實女兒駕車離家出走,姚次長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根本沒當一回事,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每逢鬧彆扭,女兒都會帶著家當驅車前往天津姨媽家,這次應該也不例外。

所以姚次長只是給天津方面打了電話,讓他們派車去半路迎接,自己這邊也派了幾輛車護送,他心想讓女兒去天津散散心也是好的,哪知道幾個小時過去,陸續接到報告稱,姚小姐根本沒去天津!

沒去天津,難不成又被土匪綁了?不應該啊,京津一帶的土匪都被肅清了,哪還有歹人,姚次長留了個心眼,沒有報警,而是派遣人手四下尋找,當然也去了紫光車廠,不過並未看到姚小姐的汽車也就忽略了。

女兒再度失蹤,太太哭成了淚人,大罵丈夫不該那女兒逼上絕路,姚次長急的團團轉,一夜無眠,直到第二天早上,北京飯店的總經理打來電話抱怨,說是令嬡昨晚帶人砸了俺們的舞廳,損失慘重,請姚次長給個說法。

姚次長一聽這個,反而放下心來,滿口答應賠償,又仔細詢問了跟隨女兒一起鬧事之人的衣著相貌,一番通話後放下電話,平心靜氣的對太太道:“我知道你女兒在哪裡了。”

太太大喜,跟隨姚次長上了汽車,直奔宣武門內頭髮胡同紫光車廠,來到車廠門口,姚次長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女兒的汽車正停在這兒,車身蹭刮了很多傷痕,看來是昨夜的傑作。

太太心裡也安定下來,不過看到蹲在牆根下曬太陽捉蝨子的閑漢們,頓時心驚肉跳,女兒啥時候和這種人混到一起去了。

汽車在紫光車廠門口停下,護兵跳下來拉開車門,姚次長夫婦徑直進門,薛平順看他西裝革履氣派十足的樣子,哪敢阻攔,陪著笑臉在後面跟著:“先生,您找哪位?”

闖進後院,一個青年赤著上身,倒掛金鉤在樹上做健身運動,看到姚次長等人進來,騰地落在地上,從容問道:“有何貴幹?”

這是姚次長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陳子錕,好一個俊朗英挺的年輕人,面如冠玉,細腰闊背,兩道劍眉下,目光炯炯,不怒自威,這扮相,活脫脫簡直就是戲文裡的趙子龍!

太太更是目不轉睛的盯著陳子錕看個不停,心說難道女兒就是跟這小子私奔了?話又說回來,這小伙子真叫一個帥啊,若是自己年輕二十年,一顆芳心也要活泛起來的。

“哦,我姓姚,我女兒姚依蕾在你這兒吧。”姚次長問道。

西廂房的門被推開了,姚依蕾打著哈欠穿著睡衣,揉著眼睛從裡面出來,看到父母駕到,似乎並不驚訝。

“爹地,媽咪,你們來了,等等,我先洗把臉。”姚依蕾漫不經心地說。

“孽畜,你還不知錯,跟我回去。”姚次長大吼一聲,同來的婆子丫鬟上前架住姚小姐就往外面拉。

“我不回去,我就不!”姚依蕾拼命掙扎,還向陳子錕求救:“大錕子,救救我啊。”

陳子錕沒動,他不是不敢動,而是不能動,人家爹娘來找女兒,天經地義,別說自己只是個外人罷了,就算是正牌女婿,也沒資格阻攔人家啊。

姚依蕾哭叫著,掙扎著,還是被拖了出去,姚次長倒是很有涵養,知道自家女兒的脾氣,這事兒和人家車廠關係不大,冷著臉一拱手道:“打擾了,小女的伙食費我會派人送來,告辭。”

這就轉頭走了,被姚小姐哭鬧聲吵醒爬起來的小順子出門一看,納悶道:“大錕子,怎麼不出手把嫂子救回來啊?”

陳子錕心中一動,姚小姐對自己一往情深,雖然還不是自己的女人,但也差不多了,不能保護自己的女兒,那還稱得上什麼男人。

“站住!”陳子錕大喝一聲,聲如炸雷,嚇得丫鬟僕婦鬆開了手,姚小姐趁機跑到陳子錕身後躲了起來,衝著姚次長做了個鬼臉。

姚次長氣的兩手亂抖,喝道:“你要幹什麼,還有王法沒有!”

陳子錕針鋒相對道:“當然沒有王法,現在是民國了,只有憲法。”

姚次長被噎得差點說不出話來,頓一頓又道:“我來找自己的女兒,礙著憲法哪一條了?”

陳子錕道:“請問姚次長,這是哪裡?”

  “這裡是紫光車廠。”

“好,我再請問,令嬡年滿十八歲沒有?”

  “滿了!”姚依蕾搶著說道。

  姚次長只得點點頭。

陳子錕見對方上套了,自信滿滿地說道:“身為內閣高官,竟然不知道私有財產不容侵犯這一條鐵律麼,你帶人闖到我宅子裡,綁架一個年滿十八周歲,具有完全法律責任的成年人,難道不是犯法麼?”

姚次長啞口無言,心道這小子的言談舉止可不像是苦力啊,不過堂堂政府次長被一個小伙子用言辭憋住,終究面子上掛不住,他強詞奪理道:“我來找自己的女兒,怎麼就成了綁架了,你不要和我搞這種偷換概念的文字遊戲,今天我一定要帶她走。”

說著一使眼色,兩個護兵就把手槍掏出來了,想威嚇陳子錕。

那邊小順子早就瞅著不對頭了,偷偷進房把陳子錕的兩把盒子槍摸了出來,此時見對方掏槍,便大喊一聲:“接著!”

兩把盒子炮從天而降,槍柄上的紅綢子如同火一般耀眼,陳子錕抄槍在手,順手在腰帶上一蹭就上了膛,大小機頭殺氣騰騰的張著。

“在我跟前動傢伙,膽子夠肥的啊。”陳子錕冷笑道。

倆護兵頓時不敢動了,陳子錕的威名他倆是聽過的,永定河上一場惡鬥,單槍匹馬打死上百個土匪,這身手豈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在他跟前玩槍,基本等同於關老爺面前耍大刀。

局勢急轉直下,堂堂政府次長也沒了招,姚次長一頓足,質問女兒:“蕾蕾,你走不走?”

“不走。”姚依蕾藏在陳子錕身後,翹起腳尖,下巴擱在他肩膀上,衝姚次長做了個鬼臉。

姚次長氣的高血壓都要犯了,發狠道:“好,你不走,就永遠不要回家。”

  一甩手,走了。

姚太太嘆口氣,看了看女兒,扭頭也走了。

護兵、丫鬟、婆子也都灰溜溜的離開了紫光車廠。

出門的時候,正遇到一頂四人抬轎子停在車廠門口,簾子掀到一半,隱約看到一個頂戴花翎、蟒袍玉帶的清室遺老從裡面出來,不過正在氣頭上的姚次長並未往心裡去。

氣走了爹地,姚依蕾異常興奮,要請大家吃涮羊肉,車夫們頓時起哄叫好,正吵吵著,忽見門口出現一個清朝的官兒,身後還跟著幾個禿腦門留辮子的太監,大家頓時靜了下來。

來的是清室內務府總管太監阮進壽,奉了宣統皇帝的御旨賞賜陳子錕等人。

小太監手中捧著的是一套藍翎侍衛的官服,暖帽涼帽、袍子褲子靴子一應俱全,還有一件黃馬褂。

“皇上賞你的差使,陳老闆,以後您就是正六品的藍翎侍衛了。”阮進壽皮笑肉不笑道。

“謝了。”陳子錕大大咧咧朝北一抱拳,就算謝恩了。

“還有五件馬褂,是皇上賞賜那幾位小爺的,皇上說了,以後會經常找你們玩。”阮進壽一擺手,小太監奉上五件用料極好的黑緞子馬褂,把寶慶、小順子等人喜得嘴都合不攏。

賞賜完了,阮進壽卻賴著不走,姚依蕾見狀明白,拿了交通銀行的支票簿出來,刷刷寫了一個數字遞過去:“阮公公,不成敬意,拿去喝茶。”

  阮進壽這才眉開眼笑的走了。

“又讓你破費,真不好意思。”陳子錕說。

姚依蕾豪爽的擺手:“不礙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咱們之間客氣什麼。”

小順子插嘴道:“就是,都快是一家人了,客氣啥。”

陳子錕老臉一紅,姚依蕾卻沒事人一樣,道:“對,就快是​​一家人了,我準備入股紫光車廠,把車廠建成北京最大,最好的車廠。”

寶慶道:“那敢情好,咱們弄他五百輛洋車,絕對北京頭一號。”

姚依蕾譏笑道:“馬上就二十年代了,還坐人力車,簡直太落後了,我想好了,買十輛最新款的福特汽車,咱們要壟斷北京的汽車出租業。”

大家面面相覷,姚小姐好大的口氣啊,要知道汽車動輒幾千大洋一輛,開起來要喝進口的汽油,汽車夫的培訓也是一筆大開支,按照她的說法,起碼要五萬大洋才能開起這樣的車廠啊。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30 PM

第二卷  第十六章 寶泉

大家被姚小姐的雄心壯志震懾住了,就連陳子錕也不免自慚形穢,覺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還沒人家小姑娘有氣魄,他一拍桌子道:“買汽車,要整就整大的,十輛不夠,起碼二十輛,再挑幾個機靈的去上海學開車,回來統一北京汽車業。”

眾人一起鼓掌,薛寶慶、王棟樑等人更是眼冒綠光,汽車這玩意太稀罕了,人坐在裡面就能把車開走,一口氣跑上百里不用歇,汽車夫都穿著簇新的制服,神氣的不得了,據說月薪也高的很,在北京雇個汽車夫,每月起碼二十塊大洋起。

“可是,錢從哪兒出?”寶慶提出了疑問,這也是大家的疑問,一雙雙眼睛望向陳子錕,陳子錕又望向姚依蕾。

姚依蕾拿出了支票簿,向眾人展示著這個薄薄的小冊子,經刷精美的支票上印著交通銀行的抬頭,這個大家是認識的。

“我在上面寫好錢數,再簽個名,就可以拿到交通銀行兌大洋出來,這個叫支票。”姚依蕾說道。

眾人面面相覷,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大傢伙每天賣苦力,從早跑到黑,一天下來也不過賺幾十個大子兒,一年下來能存三十塊錢就是挺會過日子的了,人家有錢人隨便寫幾個字就是成千上萬塊錢,這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姚依蕾接著道:“要買就買福特車,比德國車英國車都便宜,我打聽過,T型車美國本土價才850美元,折合現洋兩千九,加上關稅啥的,三千出頭,買多了還能折扣,二十輛也不過六萬塊錢,小意思啦。”

  六萬塊!還小意思,大家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六萬塊都能買個王府了,到姚小姐嘴裡就成了小意思,這還讓窮人活麼。

說乾就乾,姚小姐拿出自來水筆,在支票簿上寫下“陸萬叁仟元整”的字樣,撕下來交給陳子錕:“喏,你拿著這個,直接去車行訂貨就行,我估計他們沒有這麼多現車,得從上海那邊調運,不過沒關係,來日方長嘛。”

陳子錕有些遲疑,他知道如果自己接了這張支票,命運就和姚小姐綁在一起再不能分開了,不過人家一個女孩子,如此上桿子倒貼著對自己好,再矯情的話那還是人麼。

他爽快的接過了支票:“算我借你的。”

“瞎說什麼呢​​,本來就是我入股的資本,哼,紫光車廠,現在我才是董事長,那個小誰,給本姑娘倒茶。”姚依蕾得意洋洋翹起了二郎腿。

小順子最有眼色,屁顛屁顛過來幫姚小姐沏茶,腆著臉說:“董事長,您老請用茶。”

“嗯,乖。”姚依蕾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

  ……

姚公館,姚啟楨怒不可遏,對著太太大發雷霆:“看看你慣出來的女兒,成何體統,居然跟拉洋車的私奔。”

太太針鋒相對:“是你慣出來的好吧,什麼都由著她的性子來,現在事情出來了又來怪我,早幹什麼去了。”

正吵著,管家來報:“老爺太太,有人來收賬,說是小姐在外面欠了錢。”

  “什麼?”

“小姐昨天賒賬買的家具、被褥、瓷器擺設什麼的,掛的府裡的賬。”

“讓他們給我滾,誰欠的帳找誰要去。”姚次長心煩意亂的擺擺手,這種小事讓管家打發了就行。

忽然他靈機一動,一個好辦法跳了出來。

女兒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的,斷了她的供應,還不乖乖的回來。

立刻拿起電話,打到交通銀行,下令凍結姚依蕾的所有賬戶。

這一招可真夠狠的,下午的時候,那些商家就都跑到紫光車廠,一邊賠罪,一邊將昨天送來的家當全都搬回去了,姚小姐知道要壞事,開了一張支票讓小順子拿到交通銀行去兌錢,不出所料,一分錢也兌不出來。

這下姚依蕾傻眼了,身上沒帶多少現鈔,只有支票和存摺,可是大話已經說出去了,可沒法往回收,她只好打起身上首飾的念頭來。

雖然姚小姐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但畢竟只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在首飾珠寶的積累上,甚至還不如一般殷實人家的太太,她總共就只有十幾件首飾,還都是三錢不值兩錢的普通貨色。

不管那麼多了,統統拿到當舖去,項鍊戒指手鐲往高高的櫃檯小窗口裡一放,老朝奉居高臨下,透過老花眼鏡輕蔑的瞥了一眼姚小姐,拿起首飾拉長腔調:“金戒指不是足赤的,最多18K,翡翠水頭不足,不是老坑貨色……”

姚小姐從沒來過當舖這種地方,瞅見高高的櫃檯,窄小的窗戶,還有一臉傲慢的朝奉,就滿肚子的不高興,不等他說完就擺擺手道:“能給多少?”

朝奉撥了撥算盤,帶著譏笑道:“您這點家當,最多當五百塊。”

“什麼!五百,你窮瘋了吧,這可是我花一千塊買來的。”姚小姐瞪大眼睛,故作誇張狀,其實這些首飾值多少錢她也不甚清楚,虛張聲勢而已。

朝奉道:“小姐,當舖就這個規矩,要是原價收購,我們還做生意麼?您要是想多換點錢,就死當,我給您八百塊。”

“死當就死當。”姚小姐很不耐煩。

朝奉收了首飾,給姚小姐開了當票,上面註明死當,又拿了張八百塊錢的莊票給她。

姚小姐拿著莊票和當票出門,白花花的太陽照在頭上,她嘆口氣:“沒想到本小姐居然落到這步田地,爹地媽咪,你們想看我的笑話,門都沒有。”

  ……

姚公館,當舖朝奉奴顏婢膝的站在姚次長面前,將姚小姐當掉的首飾如數奉上,姚次長當即開了張一千塊的支票給他,打發了出去了。

姚太太走過來,滿面愁容:“女兒果然去當首飾了,再這樣下去恐怕就要效仿卓文君當壚​​賣酒了。”

姚次長拿起煙斗吧嗒吧嗒抽著,說道:“哼,卓文君司馬相如,你看他們像麼,咱們女兒就不必說了,那個陳子錕,我已經派人了解他的底細了,原來是一個土匪!標準的武夫,我們姚家,絕對不能容許這樣的人進門。”

姚太太道:“啟楨,你要想想辦法才是。”

姚次長道:“我已經想好辦法了。”

  ……

這幾天紫光車廠的生意很不好,因為巡警總喜歡找茬,紫光車廠的洋車雖然只有二十輛,但造型別具一格,又裝著四盞車燈,再好認不過了,滿大街的巡警好像串通過一樣,見著就罰款,偏偏車夫們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一言不合就動手,一來二去反被扣了好幾輛,車廠生意一落千丈,幾十張嘴嗷嗷待哺,總不能指望姚小姐變賣首飾的錢過活吧。

陳子錕找到許國棟疏通,許國棟也是個痛快人,直接把底露給他:“兄弟,不是我不幫忙,這事兒是交通部姚次長通過吳總監安排的,我是心有餘力不足啊。”

堂堂政府次長,通過這種手段來向自己施壓,陳子錕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從警察廳回去的路上,聽到報童在吆喝:“看報了看報了,交通部次長家的小姐和拉洋車的私奔嘍。”

陳子錕掏出一個銅板,看​​也沒看丟過去:“來份報紙。”

報童一把接住銅板,瞧瞧說:“您換一枚。”

原來這是一枚光緒通寶小制錢,雖然還在流通,但面值太小,基本買不了什麼東西,常用的都是當十文和當二十文的銅元。

他拿著這枚制​​錢若有所思,報童又喊了一聲:“先生?”

“哦”陳子錕摸出一個銅元,買了份報紙隨便看了幾眼,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情,除了敗壞姚次長的名聲之外,沒啥看點。

回到車廠,陳子錕把薛平順找來問道:“前清一共多少個皇帝?”

薛平順掐指一算:“從順治爺到宣統爺,一共是十位皇帝。”

陳子錕道:“把這些年號的通寶蒐集齊全,不費事吧?”

薛平順道:“那費甚麼事啊,街面上到處都是啊。”

陳子錕道:“那好,您幫我搜羅這些錢,越多也好,一定要年號齊全,我有用場。”

又到木匠鋪子裡定做上好的楠木盒子,配上金絲絨的襯裡。

再找到辜鴻銘,請他用英語寫了一個簡單的滿清十帝簡介,無非生卒年月,生平功績之類,寥寥幾句即可,辜鴻銘對自己的這位愛徒是有求必應,當即揮毫完成。

最重要的一環,難度也是最高,不過陳子錕有的是辦法,他先找到對自己欣賞有加的肖恩.斯坦利醫生,請他出面約見了已經搬到地安門大街居住的莊士敦先生,大家坐在一起喝了杯咖啡,就把這事兒給辦了。

如今莊士敦的身份是廢帝溥儀的英文教師,讓他出面請溥儀題字並非難事,陳子錕求的字很簡單,就倆字“寶泉”。

過了兩日,宮裡有了回音,少年溥儀欣然題字,不但題了字,還加蓋了自己的玉璽,陳子錕馬上找工匠將字刻在木匣子上。

楠木匣子,金絲絨襯裡,滿清十位皇帝年號的銅錢按照順序擺在裡面,還帶著辜鴻銘寫的簡介,以及滿清最後一位皇帝的御筆親題,這叫一個漂亮,這叫一個氣派。

這盒“古錢”,要擱琉璃廠,往高了說,興許能賣五塊錢,還不一定有人要。

但是在六國飯店這種洋人云集的地方,一百塊錢起,不帶還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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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七章 母女鬥法

經過合計,陳子錕把這種寶泉的客戶群定位為初到中國以及即將離開中國的洋人,剛到中國的人對古董一竅不通,即將離開的人正在籌辦回國之後送給親朋的禮物,而這種帶有辜鴻銘註釋、宣統帝題字的古錢匣子,正是最合適的禮物。

銅錢的收集,木匣的定制,都是極其簡單的事情,加上金絲絨布,純銀銘牌,成本也能控制在三塊錢以內,重要的工作在於如何銷售。

這就該姚大小姐出馬了,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拿著精美的古錢匣子,來到六國飯店做宣傳推廣,她本來就伶牙俐齒,精通英文,又是六國飯店的常客,人頭熟的很,很快就說服了經理,在飯店一樓的商店裡擺上了樣品和招牌,標明這是清朝紫禁城內庫的壓倉錢,每年皇帝祭天的時候都要使用這些銅錢來祈禱國泰民安,所以有著極其不同凡響的意義,僅限九套,每套一百美元,售完為止。

一百美元,折合三百五十大洋,這樣的價格對於有著特殊意義的銅錢來說,一點都不貴,而且這楠木匣子做的實在精美,匣子裡陳列著從順治朝到宣統朝幾乎所有的制錢,有大有小,有銅錢有鐵錢,最離譜的是,姚小姐不知道從哪裡找了個穿黃馬褂的藍翎侍衛,煞有介事的站在一旁護衛,以此證明這玩意確實是從清宮裡流出來的。

能住六國飯店的都不是一般人,這裡最便宜的房間是每晚六元,很多達官貴人在這兒包了客房長年累月的住著,歐洲的外交官更是來往頻繁,區區一百塊對他們來說真的不算什麼,相反,如果標價十元的話,怕是就無人問津了。

一天之內,九套限量版銅幣就被人搶光了,陳子錕和姚依蕾到手九百美元,折合三千多大洋,姚小姐又恢復了往日的闊綽派頭,見人就打賞,在一片阿諛奉承聲中出了六國飯店,上了汽車。

當然是陳子錕開車,他已經在姚依蕾手把手的教導下學會了開汽車這門手藝,一路來到當舖,拿著錢去買已經死當掉的首飾。

朝奉很抱歉的告訴他們,首飾已經賣掉了。

姚依蕾奇道:“這麼快就賣了,誰買的?”

  朝奉吱吱唔唔,語焉不詳。

姚依蕾一張鈔票拍過去,立刻得到答案:“您的那幾件首飾,被姚次長收去了。”

而此時陳子錕卻注意到當舖裡放著一輛腳踏車,似乎有些眼熟,讓朝奉開了門進去一看,是瑞士阿爾卑斯牌的,車把手的賽璐珞邊角有一點磨損,正是自己和林文靜在胡同里學車時蹭刮的痕跡。

往事浮上心頭,新人已經換了舊人,望著旁邊姚依蕾歡快俏麗的面容,陳子錕聽到自己心底一聲嘆息。

他還是花錢買下了腳踏車,但並未告訴姚依蕾這輛車的來歷,另外又買了一輛新的英國造三槍牌自行車,托莊士敦先生送進紫禁城,權作給溥儀的潤筆。

  ……

六國飯店裡,有人拿銅板賣出了​​金子價,這事兒立刻就傳到了琉璃廠,琉璃廠一帶都是賣古玩字畫的專家,但是玩古泉的人並不多,因為這玩意實在不稀罕,尤其是前清的製錢,尚未完全退出流通,滿大街都是,小孩都拿銅板縫到雞毛毽子裡玩。

即使是玩古泉的,也是收集春秋、戰國、秦漢之類的錢幣,什麼刀幣鏟幣,秦半兩漢五銖之類的,誰玩康熙通寶啊,可偏偏就有人乾了這事,還把大天吹破,說是什麼皇帝祭天時候用的,一盒子破爛銅錢,能賣出三百五十大洋的天價去,這事兒在琉璃廠傳開了,可把生意人們氣的不輕。

“就那樣的玩意,最多值五塊錢,還是買的盒子錢。”有人這樣說。

“我呸,還五塊錢,我看一塊五都不值,這幫不知羞恥的騙子,把咱們古玩行的臉面都丟盡了!”也有人這樣罵道。

說歸說,罵歸罵,這幫人的心眼可立刻活泛起來,弄了一大堆的康熙通寶、乾隆通寶,也用楠木匣子盛著,巴巴的送到東交民巷、六國飯店去賣給洋人,小算盤一個個打得還挺好,你不是賣的賊貴麼,俺們偏偏就賣的便宜,俺們也不貪心,每套買五十個大洋就行。

哪知道到了地方,人家洋人根本不吃你這一套,瞄一眼就說:“no ,no。”

錢販子們也略懂洋文,知道這是不的意思,趕緊解釋:“都是一樣的銅錢啊。”

洋人就說了:“人家那是大內流出來的絕版,你這個呢,大街上收來的吧,一毛錢能換一大堆,還敢賣五十塊,你丫窮瘋了吧。 ”

錢販子們說:“哪有什麼絕版啊,都是一樣的。”

洋人說:“俺們問過莊士敦先生了,確實是皇帝親筆題詞,難道放著英國紳士不信,信你們這些狡猾的中國人?”

錢販子急眼了,說:“那俺們不賣五十塊總行可吧,您給二十塊錢就成,權當交個朋友。”

洋人還是說NO,把錢販子們帶到六國飯店櫥窗旁,裡面赫然擺著“寶泉”牌的銅幣紀念品,楠木匣子換成胡桃木,金絲絨換成紅綢子,每套標價大洋十元,擺在櫥窗裡光明正大的賣。

錢販子們沒招了,心悅誠服,無話可說。

  ……

姚公館,姚啟楨正坐在書房裡抽著煙斗看文件,一頁頁的翻著,可內容一點沒往腦子裡面進,全是女兒的事情,他深知自己的女兒的脾氣,什麼事都得由著她,萬一她真學了唐紹儀的女兒,為了嫁給顧維鈞,堂堂總理千金在八大胡同掛牌做生意,自己這張臉可往哪裡放。

正胡思亂想著,管家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老爺,不好了,小姐在賣……賣……”

姚次長把手裡的文件狠狠往桌上一抽:“賣什麼,說清楚!”

“賣銅錢,在六國飯店向那些洋人兜售銅錢,一匣賣一百美元,賺翻了都。”管家擦了把汗,終於把話說全了。

姚次長一顆心放回了肚裡,心說不是賣身就好啊。

太太聽到消息也來了,讓管家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姚次長怒道:“哼,她倒是真效仿卓文君,當壚賣酒,這是故意想讓我難堪。”

太太打發了管家,問姚次長:“咱們女兒從小到大,花過多少錢?”

姚次長道:“沒有十萬也有​​八萬……你問這個作甚?”

“蕾蕾花了那麼多錢,可曾自己賺過一分錢?”

姚次長若有所思,把個煙斗抽的吧嗒吧嗒。

太太又說:“蕾蕾現在知道上進了,這是好事,照我說啊,這事兒不能堵,只能疏。”

姚次長道:“你有什麼好辦法?”

太太道:“咱們女兒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歡和你頂著來,現在經濟封鎖這一招已經沒用了,只能來個緩兵之計。”

  “怎講?”

“你把蕾蕾叫來,我來和她談,別的你這個當爹的就別管了。”

姚次長放下不面子親自打電話,還是讓管家按照太太的吩咐如此這般的打了一個電話。

“小姐,太太病的厲害,三天水米沒沾牙了……”管家撥通了電話,哽咽著說道。

那邊姚依蕾坐不住了:“爹地怎麼沒告訴我?”

“老爺說了,不讓告訴你,小姐,您可千萬別回來了,老爺說了,看見你就打斷你的腿。”

電話掛了,姚依蕾憂心忡忡,看來自己這回闖的禍真不小,把媽咪都給氣病了,爹地不讓自己回家,哼,那就偏要回去。

正準備動身,忽然腦子一轉,不行,這麼回去被扣下怎麼辦,姚依蕾眼珠一轉,找了一個小枕頭塞在衣服下面,挺著肚子走了兩步,擺出孕婦的造型來,呲牙笑了。

  ……

半小時後,姚公館,姚小姐風風火火趕到樓上,正看到媽咪坐在搖椅上優哉游哉,桌子上擺著茶水和糕點。

“蕾蕾,你來了,陪媽咪喝杯下午茶。”太太輕聲細語,面色紅潤,哪有重病的樣子。

姚依蕾知道​​受騙了,很不高興,但既然來了,就得探探父母的態度,她往椅子上一坐,特意顯出自己的肚子來。

知女莫若母,太太搭眼一看就笑了:“蕾蕾,裝懷孕不是這種裝法,你要把枕頭綁在小腹上才行,你綁在胃上,人家還以為​​你吃成了豬八戒呢。”

被揭穿了把戲,姚依蕾很生氣,拿出枕頭丟在一旁,吃喝起來。

太太勸道:“蕾蕾啊,你鐵了心要嫁給姓陳的,爹地媽咪也只能由你。”

  姚依蕾眼睛一亮:“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過我們家蕾蕾這麼漂亮可愛,女婿也不能差了,要不然被人家笑話,你爹地和我的面子就都沒了,你說是麼?”

姚依蕾聽出母親口氣鬆動,便問道:“那怎麼樣你們才滿意?”

“很簡單,我們姚家不是那種不開化的死腦筋,並不講究什麼門當戶對,但是起碼的能力是要具備的,比如名牌大學畢業,有賺錢養家的能力,不要求有你爹地這麼厲害,起碼要在三年之內混到十萬身家,這個要求,不算高吧。”

姚依蕾笑了:“媽咪,以前那些追我的人,基本上每個都能達到這兩個標準,可您知道,為什麼我不選他們麼?”

  “為什麼?”

“因為陳子錕比他們都要優秀的多”

“此話怎講?他不就是個拉洋車的麼,外帶會點國​​術。”

“媽咪,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姚依蕾矜持的笑了,心中暗想,難道陳子錕是南方革命黨這樣的機密我會告訴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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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八章 見丈母娘

女兒笑的很詭異,姚太太有些心虛,問道:“蕾蕾,有什麼事情瞞著媽咪?”

姚依蕾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可是小女孩愛炫耀的心性又忍不住,故作神秘道:“媽咪,我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告訴爹地。”

“保證不告訴他,這是咱們娘倆之間的秘密。”姚太太滿口答應。

“其實……陳子錕他法語很棒的。”姚依蕾道。

姚太太笑了:“蕾蕾,他的法語是你教的吧,聰明好學是個優點,但是還不夠。”

姚依蕾爭辯道:“才不是呢,我這半瓶子醋的法語水平,哄哄那些不懂的人還行,根本不能上場面,陳子錕可以流利的和法國人對話呢。”

姚太太心中一動,她可不是那種孤陋寡聞的貴婦人,平時經常看個報紙什麼的,知道歐戰期間中國派了五十萬勞工去法國,看來這個陳子錕就是這五十萬中的一員。

“好吧,看來他去過法國,見過世面,這一點不錯,還有其他的麼?”姚太太問道。

“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姚依蕾忽然很後悔,母親和自己一樣,也是個大嘴巴,難保不把自己的話告訴父親,要知道陳子錕可是殺過日本人,政府的通緝要犯,萬一露了相,那就真要逃之夭夭了。

她一陣後怕,趕緊把這茬掀過去,好在姚太太也沒有深入追問的意思,母女倆聊了一會,姚太太說:“那就先這樣定了,這樁親事我和你爹地都不反對,我們給他一個機會證明自己,同時你也不要再住在車廠裡了,這幾天北京的報紙都瘋了似的刊登你的花邊新聞,知道的明白那是政敵在對付你爹地,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家多麼不堪呢。”

姚依蕾點頭道:“只要爹地媽咪不反對,我搬回來住也行,不過……什麼時候可以辦喜事呢?”

姚太太柳眉倒豎,一根手指頭戳到女兒額頭上:“你呀,一點不知羞,那有點姑娘家的樣子,你現在才十八歲好不好?這樣,等小陳考上大學再說,兩年,我們給他兩年時間,如果他能證明自己的實力,就在你二十歲生日的時候訂婚。”

“兩年,這麼久?”姚依蕾故意做出誇張的表情。

“我說你這個孩子怎麼就這麼急著嫁人呢,你知不知道生孩子很疼的,生了孩子之後身材也會變形,像小陳這樣的鄉下人家,肯定講究多子多福,到時候你就一個接一個的幫他生孩子好了,生一大堆孩子你們連車夫都不用雇了,是吧。”

姚太太的伶牙俐齒遠勝女兒,不大工夫姚依蕾就敗下陣來,終於妥協。

女兒回紫光車廠拿行李去了,姚太太得意洋洋,給丈夫打電話表功:“辦妥了,女兒答應回來住,我許她兩年後和姓陳的訂婚。”

姚次長正被日本代表團磨得頭腦發昏,接到電話當場就冒火了:“荒唐,婚姻大事你怎麼一個人就做主了。”

姚太太嗔道:“我這不是緩兵之計麼,咱女兒乾什麼都是五分鐘熱度,等兩年後早把姓陳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姚次長這才轉怒為喜:“夫人高見。”

  ……

宣武門內頭髮胡同,王棟樑拉著洋車回來,在胡同口看見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捧著個大黑匣子,鬼鬼祟祟的站在那裡,他心裡嘀咕起來,這傢伙在這兒轉悠有好幾天了,莫非是個小偷?

回到車廠把這事兒向陳子錕報告了一下,陳子錕心中暗道,莫非是日本人的特務盯上我了?

回屋取了手槍塞在褲腰帶上,用大褂蓋上,從側門出了車廠,迂迴到胡同口,正看到那個西裝客探頭探腦,陳子錕右手握刀藏在身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西裝客猛回頭,竟是一張青澀稚嫩的面孔,看樣子絕非日本特務。

“你在這兒乾什麼?”陳子錕開門見山的問道。

那小子反問道:“你是紫光車廠的工人?”

  “我是,怎麼?”

“哦,我是京報的記者阮銘川,想請你吃頓飯,順便聊聊。”

陳子錕啞然失笑,原來是個記者,看他一臉迫切的樣子,便答應了:“這事兒稀罕了,沒事有人請吃飯,行啊。”

阮銘川很高興,和陳子錕來到胡同口的二葷鋪,要了一盤炒豬肝,一盤溜大腸,一盤燒豆腐,四個牛舌頭餅,還有一壺二鍋頭,興致勃勃道:“吃,不夠再點。”

陳子錕毫不客氣吃起來,阮銘川把照相機放下,拿出一個小本子,從西裝口袋裡摘下鋼筆,哈了口熱氣濕潤筆頭凝固的墨水,道:“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說。”陳子錕酒滿口肉滿腮,吃的不亦樂乎。

“你們車廠,最近來了一位姓姚的小姐,對吧?”

陳子錕心中一動,原來是衝著這事兒來的啊,搞了半天還是位娛記。

  “對,有這麼一位。”

“你能告訴我一些她生活中的瑣事麼,比如和誰一起睡?幾點起床,都吃什麼東西,玩什麼?”阮記者滿心的歡心,拿筆的手都有些顫抖。

陳子錕反問道:“你一個記者,不去打聽巴黎和會,山東問題,反而探聽人家大姑娘和誰睡覺,你不嫌丟人啊?”

阮記者嫩臉一紅,沒想到一個車夫竟然能說出這般大道理來,他放下筆鄭重答道:“挖姚次長家小姐的花邊新聞,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戰鬥,為民族,為國家的戰鬥。”

陳子錕笑了:“好笑了,你給我說說,花邊新聞怎麼就戰鬥了?”

阮記者道:“交通部次長姚啟楨,和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一樣,都是新交通系的首腦人物,著名的親日派,人人得而誅之的賣國賊,他們以山東鐵路主權為代價,向日本謀得大筆借款,得以開展內戰,屠殺人民,我輩報人,雖然不能上陣殺賊,但亦可以筆為槍,在輿論上打擊這個賣國賊。”

陳子錕道:“這些都是誰教給你的?”

阮記者道:“這些都是我的恩師和偶像,京報主編邵飄萍先生講的。”

陳子錕道:“你回去告訴邵先生,輿論自由沒錯,可是刺探他人隱私,用一個小姑娘的清譽來打擊對手,未免不太厚道,這次念在你請我吃飯的份上就算了,若有下次,一定打得你娘都認不出你。”

  阮記者戰戰兢兢:“你是?”

  “我就是陳子錕。”

“啊,你就是那個……”阮記者目瞪口呆。

姚小姐的汽車在胡同里呼嘯而過,陳子錕離席,道:“謝謝你的酒,回見。”說罷揚長而去。

回到車廠,姚依蕾興沖衝的告訴他,家裡已經同意兩人的交往了。

“只要你考上大學,三年賺十萬塊,就讓咱們訂婚。”姚小姐興奮的直跳。

訂婚……陳子錕有些迷茫了,自己剛從關東老林子裡鑽出來沒多久,還搞不清楚自己的祖籍在哪裡,父母是誰,這就要訂婚了,這個……未免太快了吧。

“怎麼,沒聽明白?”姚依蕾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太快。”陳子錕苦笑道。

“不管那麼多了,現在你跟我回家一趟,見一見你未來的丈母娘,給我精神點,知道不?”姚依蕾歡快的跑回去收拾行李去了。

半小時後,收拾停當,乘車離開車廠,路過胡同口的時候,陳子錕看到阮銘川還捧著照相機站在那兒,便停下車探頭說道:“阮記者,送你一條新聞,姚小姐已經搬回府了。”

等阮記者回過神來,汽車已經開走了,他趕緊捧起相機,照了一張汽車的背影。

回到報社,找到總編邵飄萍一說,邵總編大怒:“袁世凱稱帝之時,我多次撰文抨擊之,都沒有人敢威脅我,如今不過是採訪一則花邊新聞,就有人橫加阻撓,這是對自由的褻瀆!”

罵歸罵,他還是讓阮銘川不要再去跟姚小姐的花邊新聞了。

“小阮啊,報社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你。”邵總編語重心長的說道。

  ……

陳子錕重回姚公館,以往都是作為下人從側門進的,而今卻是作為上門女婿而來,身份地位有了質的飛躍,待遇也大為不同,姚家的大黑鐵門為他敞開,下人們知道小姐回府,都站在門口迎接,倒把陳子錕嚇一跳。

“媽了個巴子的,這麼隆重。”陳子錕感嘆道。

姚依蕾趴在他肩膀上吃吃笑道:“是不是覺得受寵若驚啊。”

“毛,老子見過的大場面多了去了。”陳子錕打開車門,自以為很瀟灑的跳下車來。

看到他從司機位上下來,阿福不由得心生怨恨,這小子不但把姚小姐給騙到手了,連自己汽車夫的差使也給搶了去,老天爺咋不劈死你呢。

進了客廳,姚太太笑吟吟坐在沙發上,見他們進來也不起身,只是隨手一指道:“來了,坐吧。”

姚依蕾注意到,今天母親穿的很氣派,把鑽石項鍊都掛上了,整個人容光煥發,儀態萬方,大概是想給毛腳女婿造成一種威壓吧

陳子錕似乎沒感受到什麼威壓,大大咧咧的坐下,目不斜視。

“小陳是吧,你是哪里人,家裡還有什麼人?”姚太太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問起,姚依蕾的心卻懸了起來,不知道陳子錕將會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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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九章 五月的天

以前當馬賊的時候,綹子經常派人插千,就是潛伏到準備砸的響窯裡偵查,這個活兒面目猙獰的人幹不了,通常都是交給濃眉大眼、相貌堂堂的陳子錕來幹,面對盤問,他總是對答如流,毫無紕漏,所以,在姚太太面前他絲毫壓力也沒有。

“我祖籍湖南,生在廣東,長在關外,自幼父母雙亡,做生意的大伯將我帶大,如今大伯也病逝了,靈柩還停在碧雲寺。”陳子錕不緊不慢的敘說著自己的身世,姚太太緩緩點頭,又道:“聽說你當過土匪?”

姚依蕾的心剛放下又再度提起,心說媽咪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陳子錕早有準備,沉著應對:“我跟著伯父的朋友在哈爾濱做生意,是正經買賣人,大概是因為我身手不錯,加之關外商隊經常亦商亦匪,所以會引起誤會。”

這個回答讓姚太太很滿意,她又問道:“你身手那麼好,跟誰學的?”

“我自幼師從精武門霍元甲,還有佛山寶芝林的黃飛鴻師傅,練得一些皮毛功夫,不足掛齒。”

姚太太唔了一聲,點了點頭,其實什麼霍元甲黃飛鴻她根本不認識,就是想探探陳子錕的底細。

“既然你自幼拜過名師,那麼你們陳家一定是名門望族了。”姚太太這句話倒是有些水平,窮文富武,只有富人家才有閒心,有閒錢給兒子請師傅學武,窮人家的孩子光想著讀書考取功名改變命運了,通常很少有練武的。

陳子錕不慌不忙對道:“我伯父曾經是光復會成員,交遊甚廣,認識一些江湖俠士不足為奇,我們陳家早年也曾輝煌過,現在家道中落,已經後繼無人了,不過我從不敢忘記學海無涯的家訓,來北京後,我曾拜辜鴻銘、劉師培為師,學習西文和國文……”

“等等,你是辜鴻銘的學生,哦,MY GOD,不可思議。”姚太太誇張的摀住自己的胸口,這個未來的女婿給她帶來太多的驚喜,原來人家根本不是什麼沒文化的苦力,而是南方望族出身,這一點毫無懷疑,那些混同盟會光復會的,都是些有錢有勢的南方佬,而且他還是辜鴻銘的學生,這可了不得了,這樣的女婿拿出去說,不但不丟人,還能在交際場上博得不少面子呢。

姚太太嗔怪的看了女兒一眼,責怪她不如實匯報,姚依蕾也有些傻眼,這些事情她可沒聽陳子錕介紹過,還以為他在忽悠媽咪呢。

陳子錕此刻心裡酸澀無比,提到辜鴻銘就想到北大,想到北大就聯想到林文靜,還有自己已經夭折的初戀。

“小陳啊,能不能幫我約辜教授喝下午茶,我是他的忠實擁躉哦。”姚太太道。

陳子錕道:“好啊,我先打個電話問一下。”說著當真拿起電話,向接線員報了一個號碼,姚太太順手翻開電話號碼簿瞄了一眼,果真是辜鴻銘府上的號碼。

“哦,這樣啊,那等辜老師回來再說吧,我給老師買了上好的南洋菸葉,明天帶過去。”陳子錕掛了電話,不好意思地說:“辜教授上課去了,明天再約吧。”

姚太太哪還有半點懷疑,此時越看陳子錕越順眼,正是應了那句老話,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對於人的相貌,她是有過研究的,大凡窮人家的孩子,總歸會因為照顧不周或者營養不了,從而長的面黃肌瘦,歪瓜裂棗,而有錢人家的孩子營養和教育都跟得上,所以個頭長得高,五官生的端正,看陳子錕的賣相,即便不是富貴人家出身,也是殷實人家的兒子。

姚依蕾偷眼看到母親的笑容,知道這事兒成了,心裡樂開了花,煞有介事道:“媽咪,其實他還有一個身份呢,他和紫禁城裡的那位是朋友,前幾天亨利封他做了六品御前帶刀侍衛,還賞了黃馬褂呢。”

  姚太太嚇一跳:“亨利?”

“就是宣統皇帝啦。”姚依蕾道。

姚太太微笑起來,看起來自己這位準女婿還真是個有趣的人,連廢帝溥儀都能搭上線,她承認自己小看對方了。

她乾咳一聲,談起了正事:“小陳,你和蕾蕾交往,我們做家長的並不反對,不過我和蕾蕾的父親都認為男子漢應該先立業再成家,況且蕾蕾還小,你年紀也不大,有的是時間,所以,結婚的事情不用操之過急,先相處著再說,你的事業方面,該幫的忙,我們也是不會撒手不管的。”

這話一說,基本就是承認陳子錕和姚依蕾的戀愛關係了。

“謝謝媽咪,我們出去玩了,晚上請你在六國飯店吃西餐。”姚依蕾興奮的跳起來,拉著陳子錕就要走,姚太太說:“待會兒我去你曹伯伯家裡打牌,你們自己玩吧。”

五分鐘後,姚次長回來了,一臉的倦容,看來談判又失敗了。

“哎呀,你早來一會,就能看見小陳了。”太太說。

“哪個小陳?”姚次長心不在焉的脫下西裝外套,馬甲上金錶鍊子晃蕩著,已經是五月初了,北京的春天明媚無比,可惜姚次長的心情卻壞的象寒冬,日本人貪得無厭,在談判桌上得寸進尺,讓他很是氣惱。

“你忘了,就是蕾蕾的男朋友,陳子錕啊,他剛來過,我仔細了解了一下,這個年輕人真不簡單,我看咱們應該重新考慮此事了。”

姚次長正在解領帶的手停下了,皺眉道:“難道你改變主意,真打算讓蕾蕾嫁給他?”

“我是有這個想法,你聽我說啊,他不但是廣東望族出身,還是辜鴻銘的學生,溥儀的朋友,法語很棒,家裡還有一個同盟會還是光復會的伯父呢。”姚太太邏輯性很差,亂七八糟的說了一通,反而引起了姚次長的警醒。

他本來以為女兒看上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武人,沒想到此人的背景如此復雜,這絕對是一個危險的訊號。

看到丈夫凝神沉思,姚太太卡開玩笑道:“怎麼,吃醋了,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你是不是捨不得蕾蕾嫁人啊?”

姚次長干笑兩聲:“沒有的事,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那就這麼著吧,小伙子不錯,培養一下也算配得上咱們家蕾蕾。”姚太太似乎很高興,拿起提包出門,扭頭道:“我去趙家樓陪曹太太打麻將了,晚上不來吃飯。”

“去吧,去吧。”姚次長打發了太太,沉思了一會,還是拿起了電話,要通了警察總監吳炳湘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姚次長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除了他們苦命的交通部外事談判團,別的政府部門都在休假。

  ……

陳子錕和姚依蕾驅車來到東交民巷,汽車卻開不進去,道路全被人群封住,遠遠看到美國公使館門口聚了一大群人,正聲嘶力竭的喊著什麼,離的太遠聽不清楚。

姚依蕾下了車,扶著陳子錕的胳膊,翹起腳尖望向公使館方向,只見白色的橫幅上下翻飛,上面寫著巨大的黑字​​:誓死力爭,還我青島。

“是我們北大的學生。”陳子錕有些激動,拉著姚依蕾擠了過去,來到近前一看,幾個大學生手捧請願書站在美國公使館門口,其中一人振臂高呼:“威爾遜總統萬歲! ”

然後眾多學生一起喊:“威爾遜總統萬歲!”聲浪此起彼伏。

領頭學生又喊道:“十四點聲明萬歲!”

  學生們再度高喊起來。

美國公使館門口的海軍陸戰隊士兵冷冷的看著這群激動的學生,不為所動,五月的陽光照在這些身穿黃呢子製服的士兵身上,有些熱,有些煩躁。

“他們在幹什麼?”姚依蕾趴在陳子錕耳畔問道。

“他們在向美國公使芮恩施請願,請求美國總統在巴黎和會上主持公道,不要把青島割讓給日本人。”陳子錕從容答道,他經常跟著熊希齡等一幫人混,耳濡目染了不少國家大事,居然也能說的頭頭是道了。

姚依蕾又問道:“那他們為什麼只向美國人請願,而不去找英國人、法國人呢?”

“因為他們相信,美國總統威爾遜是個正義的人。”陳子錕冷笑道。

  “其實呢?”

“在叢林世界,長著獠牙的野獸只尊重同樣長著獠牙的同類,山東是日本人已經吃到嘴裡的肥肉,難道美國人會為了中國和日本人開戰麼?”

姚依蕾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你懂得真多啊。”

正說著,美國公使館的門開了,一個低級職員打扮的年輕人走出來,和領頭的學生交涉了幾句,收下了請願書,又回去把門關上了。

幾個領頭的學生聚在一起商量半天,一人站出來說:“政府機關都在放假,無法請願,各國公使也不在使館,無法接受我們的呼籲,我建議遊行就此結束。”

  學生們一陣騷動。

忽然有人高喊:“去趙家樓找賣國賊曹汝霖算賬去!”

姚依蕾一驚:“不好,我媽咪今天去找曹太太打麻將。”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32 PM

第二卷  第二十章 火燒趙家樓

現場一片混亂,有人高喊去趙家樓找曹汝霖算賬,還有人堅決反對暴力示威,說著說著兩邊人竟然打了起來,陳子錕眼睜睜看著一個胖乎乎的學生被人一拳打在臉上,眼鏡都碎了,疼的當即蹲在地上。

打人的氣勢洶洶地走了,學生們沒有急救經驗,慌成一鍋粥,大呼小叫道:“總指揮受傷了!”

陳子錕上前扶起那個受傷的胖學生,查看他的傷口,幸虧鏡片碎片沒有傷到眼睛,只是劃破了臉上的皮膚,流了一點血而已。

陳子錕撕下一幅襯衣,讓他按住傷口。

“謝謝你,同學。?”胖學生捂著臉說道,他是高度近視,看不清楚陳子錕的臉,還以為是自己同學。

陳子錕卻記起這張面孔了,這胖子經常在北大圖書館里高談闊論,是個什麼學社的頭頭,和徐庭戈關係不錯,好像是叫傅斯年。

傅斯年從地上爬起來,面色沮喪無比,嘆口氣,和一幫大學生一道,偃旗息鼓往回走了。

而另外一撥人卻和他們分道揚鑣,沿長安街朝趙家樓方向去了。

姚依蕾擔心母親出事,趕緊拉著陳子錕跑到六國飯店裡去打電話,可是接線員說趙家樓的電話一直在通話,接不進去,如此折騰了十幾分鐘還是打不通,她乾脆撂了電話,對陳子錕說:“走,去趙家樓。”

發動汽車開往趙家樓,可是長安街卻被學生隊伍堵的嚴嚴實實,雪片一片的傳單撒的到處都是,觸目所及,都是愛國標語,街上的巡警不敢阻攔,只是拎著警棍在一旁勉力維持秩序。

道路不同,只好繞道前行,可是幾乎所有的道路都被堵住了,姚依蕾急的滿頭大汗:“今天這是怎麼著了,全北京的學生都上街了麼。”

“大概是巴黎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傳過來了。”陳子錕答道,前幾天去熊希齡府上例行拜會的時候,似乎聽他提過,梁啟超在巴黎又打電報過來,說和會上關於山東問題的外交努力已經完全失敗。

“可是他們去趙家樓作什麼,外交失敗又不是曹伯伯的問題。”姚依蕾對於國家大事,終究還是不夠敏感。

“因為你的這位曹伯伯是親日派,學生不找他找誰,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們也就是去罵幾句,不會動手的。”

“這樣我就放心了。”姚依蕾拍拍胸口,她覺得陳子錕說的很有道理,學生又不是土匪,斷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不必太為母親擔心。

忽然車門被人敲響,扭頭看去,是幾張焦急的年輕面孔,陳子錕降下車窗問道:“有事麼?”

“我們有個同學突發急病,麻煩您送他去醫院好麼?”

陳子錕探頭一看,果然有個學生打扮的青年坐在地上,面色慘白,嘴角還有血跡。

“快上車。”陳子錕打開了車門,和學生們一起將病號抬上車,車內空間有限,坐不下幾個人,學生們推舉了一人陪同前往醫院。

汽車徑直向距離最近的一家法國醫院駛去,陳子錕邊開車邊問道:“這位同學得了什麼病?”

“他以前就有肺結核,這次遊行示威把嗓子都喊啞了,引發了舊疾,剛才都咯血了。”同學介紹著,又埋怨病號:“郭欽光,讓你不要來,你偏要來”。

“不讓我參加示威,我寧願死。”郭欽光的聲音很微弱,呼吸很急促,臉上卻泛著病態的紅暈。

“你們為什麼要遊行呢?”姚依蕾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立刻引起郭欽光的激憤。

“這位小姐,你大概沒看前天的《國民公報》,林長民先生撰文呼籲:"山東亡矣,國將不國矣,願合四萬萬眾誓死圖之!青島被日本強佔去了!中國就要亡了,你們卻還在這裡……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啊。 ”

郭欽光義正詞嚴,橫眉冷目,可姚依蕾卻絲毫不識相的繼續問道:“青島已經被日本人強佔四年之久了,為何時至今日才想起示威?”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郭欽光冷笑著直搖頭,正待說出一番大道理來,旁邊的同學勸道:“人家好心送你去醫院,你就少說兩句吧。”

車到醫院,郭欽光恢復了一點精神,向二人道謝,在同學的攙扶下進了醫院,陳子錕調頭再度向趙家樓方向駛去,可是半路上車又拋錨,只得叫了一輛洋車趕過去,等到了地方一看,遠處已經濃煙滾滾。

趙家樓原為明代龍慶朝文閣大學士趙文肅的宅邸,後被曹汝霖購得,建的愈加富麗堂皇,院內中西合璧,草坪亭台一應俱全,姚公館與之相比起來,就顯得寒酸多了,不過今天的趙家樓卻與往日不同,大門敞開,牆上窗戶上遍布爛菜葉、臭雞蛋,其中幾間房子已經被點燃,烈火熊熊,但依然有不少人在院子裡追打怒罵。

陳子錕和姚依蕾急忙跑進院子,正看到幾個學生圍著一人拳打腳踢,其中一學生揮舞著鐵棍狂毆那人的腦袋,鐵棍破空之聲嗚嗚作響,令人心驚膽戰,學生們一邊打一邊罵:“打死你這個賣國賊,為民除害!”

不遠處站著一個頭戴禮帽的記者,捧著照相機啪啪的搶著鏡頭,正是今天剛見過的熟人阮銘川。

“那不是章叔叔麼,你快救救他!”姚依蕾認出被打之人是父親的好友,駐日公使章宗祥,急忙搖晃著陳子錕的胳膊求他出手。

陳子錕就見不得那麼多人欺負一個,正要上前,一個穿西裝的男子卻從斜刺裡衝了出來,死死撲在章宗祥身上,用日語大喊著什麼,學生們用力去搬他,卻無濟於事,只得悻悻地丟下鐵棍,罵道:“今天就便宜你這個賣國賊了!”

忽然遠處警笛聲大作,緊接著是暴雨般的腳步聲,大隊黑制服的巡警和灰制服的士兵趕到了現場,學生們驚叫一聲,四散而逃,陳子錕眼見不妙,也拉著姚依蕾準備遁走,可是遍地都是軍警,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束手就擒。

軍警們來勢洶洶,將來不及逃走的三十餘名學生全都抓走,陳子錕穿了件白襯衣,看起來很像學生,也被殃及,被大兵用槍托趕到了男學生隊伍裡,而姚依蕾則被趕到女學生那邊,現場亂哄哄一片,軍警的呵斥和學生的抗議此起彼伏,誰也沒空聽他們的辯解。

阮銘川高舉著照相機喊道:“我是報社記者。”軍警們倒也沒有抓他,只是將他趕走了事。

帶隊來的長官是警察廳總監吳炳湘和步兵統領李長泰,他倆見事態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趕緊下令救火,救人,昏迷不醒的章宗祥被抬上車拉走,所有被捕學生被押往警察廳。

倒霉的陳子錕也被押到了警察廳,和那幫學生關到了一​​起,鐵窗內,學生們興奮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開始互相攀談起來。

  “我是北大的,你哪裡的?”

  “我是高師的。”

  “我是匯文的。”

“同學,你呢?”一個學生熱情的拍了拍陳子錕的肩膀問道。

“我是拉洋車的。”陳子錕看看他,認出正是在趙家樓用鐵棍毆打章宗祥的那個人。

“你不是陳子錕麼?”一個陌生的北大學生喊道,陳子錕知道自己和徐二的那場比試在北大鬧得沸沸揚揚,很多人認識自己,便點點頭,坦然道:“是我。”

那人興奮起來,對眾人道:“他的確是一個車夫,但也是我們北大的人!”

“我是北京高等師範的匡互生。”鐵棍學生向陳子錕伸出了手。

旁邊人七嘴八舌的介紹道:“今天匡互生立了大功了,要不是他帶了火油和自來火,這把火不一定能燒起來。”

“是他率先跳進曹家的,匡互生是我們的先鋒,是我們的英雄。”

陳子錕頓時肅然起敬,這位匡互生果然厲害,當著大學生就如此生猛,若是到了關外當馬賊,那還不殺出一片天來。

“幸會。”陳子錕握住了匡互生的手。

  ……

總監辦公室,吳炳湘心煩意亂,口乾舌燥,今天學生把事情鬧大了,燒了曹總長的宅子,打傷了章宗祥,這場亂局看樣子還只是剛開始,自己這個警察總監,怕是要頭疼一段時間了。

“報告!”部下敲門進來,舉手敬禮道:“剛才抓的學生里,有一個女生自稱是交通部姚次長的女兒。”

老姚家這個女兒真不省心,什麼事都要摻乎啊,吳炳湘沒空理會這樣的小事,擺擺手道:“放了。”

姚依蕾被開釋了,她還想把陳子錕也搭救出來,但是整個警察廳亂成了一鍋粥,誰也沒空搭理她,只好回家求援。

回到姚公館,正看到母親坐在客廳沙發上,一臉的驚魂未定​​。

“媽咪。”姚依蕾撲進母親懷抱,“你沒事吧?”

“媽咪沒事,咦,你怎麼知道出事了?”姚太太有些詫異。

“我去了趙家樓,還被警察錯抓了,陳子錕現在還被他們關著呢,媽咪,趕快救他啊。”姚依蕾急促道。

“你就知道給我惹禍!救什麼救,還不回屋反省去!”姚次長威嚴的聲音響起,一臉的怒形於色,姚依蕾知道​​父親這回是真生氣了,不敢說話,乖乖回屋去了。

姚次長望著女兒的背影嘆了一口氣,對太太說:“章宗祥被他們打成了重傷,我現在去醫院,你在家好好守著女兒,多事之秋,千萬不能再出亂子。”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33 PM

第二卷  第二十一章 愛國者

姚次長趕到北京日華同仁醫院,這裡警衛森嚴,遍布崗哨,走廊里站著幾個西裝革履的外交官,正陪著章宗祥的夫人低聲說話。

“嫂夫人,我來遲了。”姚次長上前說道,他是章宗祥的好友,兩家來往甚密,章宗祥出事,他自然要來探視。

章夫人嚶嚶哭道:“那些學生下手太狠了,宗祥頭上被打出一個兩寸長的口子來,都能看見骨膜了,遍體都是瘀傷,到現在沒甦醒過來,醫生說還在危險期內,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怎麼辦啊。”

姚次長安慰道:“嫂夫人放寬心,仲和兄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隔著窗子看了看病床上的章宗祥,頭上纏著繃帶,迷迷糊糊的樣子,幾個日本醫生正圍著他診治,姚次長嘆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今天沒去曹宅。

負責護衛的警察在一旁聊著天,斷斷續續的對話傳到姚次長耳朵裡。

“聽說曹總長的府邸讓人給點了,這回家當損失可不老少。”

“可不是麼,幸虧人沒挨打,他要是讓學生逮到,那還不往死裡招呼。”

  “那他人呢?”

“被段督辦保護起來了,聽說藏在團城。”

姚次長聽了更加憂心忡忡,他敏銳的意識到,這次學生鬧事,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又安撫了章夫人幾句,來到醫院辦公室,借了他們的電話打給家裡,讓太太帶著女兒趕緊去天津避一避風頭。

“有這麼嚴重?”姚太太聲音有點發顫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先避一避吧。”姚次長掛了電話,出門上車,讓司機直接開到新華宮去。

新華宮就是紫禁城西面的皇家園林太液池,三個大池塘分為北、中、南三海,其中中南海被圈為御苑,袁世凱當政後,把南面寶月樓拆開建成大門,命名為新華門,民國政府的國務院、總統府都設在這裡。

新華門上,五色旗高高飄揚,見姚次長汽車到來,守門軍官撇刀高喊敬禮,八個衛兵舉起步槍行持槍禮,姚次長來到國務院,請求面見國務總理錢能訓。

正巧錢能訓在召開會議緊急商討對策,陸軍次長徐樹錚、警察總監吳炳湘,步軍統領李長泰,教育總長傅增湘等人都在場,大家各抒己見,慷慨陳詞,紛紛要求嚴懲肇事學生。

姚次長也代表交通部發表意見,要求政府將放火打人之凶徒繩之以法。

  唯有教育總長傅增湘保留意見。

會議暫時取得一致意見,對涉案學生予以嚴懲,由教育總長召集京師各校校長訓示,令其嚴加管教學生,不得發生類似事件。

會後,徐樹錚和姚啟楨來到外面,徐次長掏出香煙遞給姚次長道:“來一支?”

“我抽這個。”姚次長拿出了自己的煙斗。

徐樹錚點著香煙,深深抽了一口,望著遠處的湖水道:“山雨欲來啊。”

  “怎講?”姚次長心念一動。

“表面上看是學生鬧事,其實是某些人在針對督辦和我。”徐樹錚道。

“哦?可是梁啟超、林長民之流?”姚次長雖然是交通系的人,但對安福系和研究系之間的明爭暗鬥也是心知肚明,知根知底的。

徐樹錚笑道:“老曹跟我說,因為有次林長民找他借錢,他沒給,所以林長民藉機報復,蠱惑學生把他家給砸了。”

姚次長也笑了,搖頭道:“荒唐。”

徐樹錚道:“林長民自然不是如此小肚雞腸之人,他要對付的是國會,是政府,是段督辦,他們想藉著外交失敗的事件大鬧一場,殊不知弱國無外交,我們能搭上戰勝國的末班車,已經是外交一大勝利了,如今得隴望蜀,誰會給你好臉色看。”

姚次長道:“這幫學生哪裡知道外交上的事情,他們只會意氣用事而已,青島已經被日人佔據數年,你簽與不簽,他都在日本手裡,而簽了合約,我國至少可以解決治外法權、庚子賠款等問題……”

  ……

警察廳拘留所內,匡互生正在給陳子錕科普山東問題。

“歐戰期間,日本趁火打劫,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青島從德國人手里奪了去,開戰的時候,他們嘴上說的漂亮,說什麼奪回青島,在適當的時機返還中國,可事實是日本人不但強佔了青島,還要通過巴黎和會來將其合法化,這就像山上的土匪搶了你家的女兒,還要說是明媒正娶一樣可笑。”

旁邊一個學生插嘴道:“最可笑的是,中國同樣也是戰勝國,卻要承擔戰敗國的責任,自家的領土任人宰割。”

學生們紛紛點頭稱是,滿臉的義憤。

一學生道:“日本佔據青島,觸手沿膠濟路一直伸到濟南,日軍基本已經佔據山東大部,而山東是中國腹地,倘若某日開戰,中國頃刻間就會被日軍分割,不可不防啊。”

陳子錕聽了他們的介紹,也熱血沸騰起來:“日本欺人太甚!”

匡互生道:“日本乃強盜,固然可恨,但更加可恨的卻是佔據我國政府高位的那些賣國賊們。”

陳子錕道:“可是今天挨打的那個人?”

匡互生道:“對,他算一個,交通系的人全都是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臭名昭著的賣國二十一條,就是他們三個經辦的,還有段祺瑞的西園大借款,也是他們在操辦,若沒有日本人的資助,段祺瑞就不能發動內戰,就不能收買國會,中國就不會亂成一鍋粥,所以,最大的賣國賊是段祺瑞,曹汝霖他們三個,是幫兇狗腿子,全都該殺!”

陳子錕忽然想到姚依蕾的父親,便問道:“交通部的姚啟楨呢?”

匡互生冷哼一聲:“他也是著名的親日派,賣國賊。”說著拿出幾張相片來,從中找到了姚次長的相片給陳子錕看。

陳子錕納悶道:“這些照片是?”

“是我們從大柵欄照相館裡搞來的,便於按圖索驥,捉拿賣國賊,我們還把他們的門牌號碼都搞來了,可惜的是沒搞到手槍。”

陳子錕道:“有手槍的話,今天恐怕要死幾個人了,這些賣國賊死了倒也無妨,可是殺人是要償命的,匡兄你難道不怕?”

匡互生道:“為國殺賊,拋頭顱灑熱血又何妨,我們早就做好犧牲的準備了。”

陳子錕肅然起敬:“兄弟我倒是能找到槍械,如果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儘管開口。”

“好兄弟!”匡互生伸手和陳子錕在空中相擊。

  ……

姚公館,姚太太匆忙收拾著行李,姚依蕾不知所措的問道:“現在就去天津麼?那陳子錕怎麼辦?”

姚太太道:“我問你,趙家樓是他放的火?”

  “不是。”

  “你章叔叔是他打傷的?”

  “也不是。”

“那不就結了,誤會而已,吳總監很快就會放人,你擔心什麼,你爹地可說了,如果不跟媽咪去天津,你和小陳的事情,想都別想。 ”

這一招可謂殺手鐧,姚依蕾立刻屈服,不過她還是放心不下陳子錕,跑到樓下給警察廳掛了好幾個電話,可是根本找不到吳炳湘。

無奈,只好給紫光車廠掛了個電話,說陳子錕被警察廳誤抓了,你們趕緊想辦法。

打完了電話,姚太太也收拾好了行李,帶著兩個傭人和姚依蕾,出門上車直奔火車站而去。

  ……

紫光車廠,薛平順拿著電話犯了難,心說大錕子怎麼天天事情不斷啊,這不,又被警察廳請去喝茶,得,趕緊準備點禮物,去找許國棟疏通疏通。

正要出門,杏兒過來問道:“薛大叔,是不是大錕子又惹禍了?”

“是啊,被巡警抓了,我這就找人打點去。”

杏兒一撇嘴:“就知道那個姚小姐是個掃把星。”

薛平順苦笑一聲,出門直奔警察廳,想方設法找到了許國棟,把事情一說,許國棟也犯了難:“老哥哥,不是我不幫你,這案子忒大了點,學生鬧事,把曹總長的宅子一把火燒了,把駐日公使差點打死,案子已經提到內閣商討去了,我就有有三個膽,也不敢放人啊,哎,我那兄弟怎麼跟學生扯到一起去了?”

“唉,我再想辦法吧。”薛平順知道許國棟這種人是只能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的,遇到大事根本指望不上。

無奈之下只好找到了熊希齡府上,偏偏熊先生不在家,薛平順一咬牙,不等到人來就不走了,一直等到天黑,熊希齡才匆匆歸來,薛平順上前將陳子錕被捕一事告訴了他,熊希齡卻眉毛一揚,慨然道:“此子果然沒有辜負我對他的一番教誨。”

薛平順問道:“熊老,不會有事吧?”

熊希齡道:“學生拳拳報國之心,日月可鑑,何罪之有,不但無罪,還有大大的功勞呢,北京十四所大學的校長將會聯名求見總統、總理,解救學生,你大可放心,他們敢懲辦學生,就是和全國人民為敵。”

聽他這樣一說,薛平順倒也不敢提陳子錕是冤枉的了,他生怕熊希齡知道陳子錕並未參與放火打人之事後,反而不去營救了。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7 11:34 PM

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陰差陽錯之英雄

有了熊希齡的保證,薛平順這才放心回車廠,他怕車夫們多心,就沒把這個事兒告訴大家。

晚上,小順子下班回來,眉飛色舞的告訴大家,學生把賣國賊曹汝霖的宅子給燒了,還把章宗祥給打了一頓。

“我聽說啊,曹汝霖這個賣國賊家堂屋裡供著日本天皇的塑像,還是純金的!”他煞有介事的向車夫們講著自己道聽途說來的消息。

車夫們正蹲著吃飯,一個車夫納悶道:“中國人家裡不供祖宗,供日本天皇,他圖的啥?”

小順子解釋道:“他是漢奸啊,日本人的走狗,你當他那麼大宅子怎麼來的?都是吃的日本人的回扣。”

車夫們似懂非懂,聽小順子唾沫橫飛的講著,薛寶慶回來了,在旁邊聽了一會子,忽然插嘴道:“拉倒吧,你聽的都是謠言,其實趙家樓那把火是曹汝霖自己放的。”

小順子道:“嗨,稀奇了,曹汝霖傻了不成,自己點火燒自家宅子。”

寶慶撇撇嘴,賣弄道:“你不懂了吧,他家裡藏著賣國的文件,怕被學生搜了去,乾脆一把火全燒了。”

小順子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這老小子果然心狠,我看他不光是想銷毀證據,還想把學生也給燒死。”

寶慶點點頭:“我估摸著也有這個意思。”

薛平順沉著臉走過來,喝道:“飯菜都堵不住你們的嘴,趕緊吃了挺屍去,胡咧咧啥呢。”

車夫們頓時悶頭吃飯不敢說話了,小順子和寶慶也吐吐舌頭,偷笑起來。

“大錕子咋沒回來?”寶慶低聲問。

“興許留下過夜了。”小順子神秘的一笑。

  ……

警察廳拘留所,警察將逮捕的學生們一一審問並且記錄在案,火燒趙家樓一案中共拘捕三十三人,其中北大二十人,高等師範八人,工業學校兩人、中大一人,匯文大學一人,還有一個不是學生,是個車夫。

這三十三人都宣稱自己只是在趙家樓附近看熱鬧,並未參與放火打人事件,都是學生大爺,文曲星下凡,就連那個車夫也是有背景的人物,許長官打過招呼說要照顧著呢,所以警察們哪敢用刑,只能先關著,等待上峰發話。

所有人犯都被照了相,按了手印,再關回牢房,有些學生開始害怕了,但匡互生等人卻依然談笑風生,彷彿坐牢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

陳子錕有些著急,按說姚依蕾也該想辦法把自己弄出去了,事情拖到現在,恐怕什麼地方出了變故。

就這樣過了一夜,第二天,社會名流、汪大燮、王寵惠、林長民等人出面保釋被捕學生,警察廳予以拒絕;十四所大專學校的校長聯名求見大總統徐世昌,總理錢能訓,教育總長傅增湘,要求釋放學生,政府高官均拒而不見。

不但不接見校長們,徐世昌還下令警察廳嚴加防範此等事件再次發生,如有擾亂秩序,不服彈壓者,立刻逮捕法辦,勿稍疏弛。

大學校長是社會上最受崇敬之人,地位遠高於政府官員,平時別說是校長聯名了,就是隨便單獨一個校長,想見大總統,總理,也是一句話的事情,這次居然被冷冷拒絕,足以說明事態之嚴重,又有小道消息說,這是太上皇段祺瑞發怒的結果,而段祺瑞發怒,是因為他的日本主子罵了他。

一時間陰雲壓頂,北京籠罩在暴風驟雨來臨前的黑暗中。

陸軍次長徐樹錚收到了警察廳方面送來的檔案,看著案卷上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他微微嘆息:“奈何做賊啊……”

忽然,徐次長的目光停留在最後一頁檔案上,相片中的人竟然如此眼熟,他忽地站起,在屋裡來回跺了幾步,又拿起案卷,用毛筆在相片的人臉上勾了兩撇小鬍子。

“就是他!”徐樹錚一拳砸在辦公桌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啊,大鬧安福俱樂部,打死八名護兵的蘇俄特務,竟然隱藏在學生中,不用問,火燒趙家樓就是出自他們的陰謀!

“來人啊!”徐樹錚大喝一聲,副官應聲而入,敬禮道:“次長有何吩咐?”

徐樹錚道:“把最近一個月的《時報》拿來。”

副官很快拿來了報紙,徐樹錚迅速閱覽著,幾分鐘後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內容。

報紙上赫然印著醒目的標題:“交通部次長千金與車夫同居已達一周!”

下面正文中,提到了那個走桃花運的車夫名字,正是陳子錕,再看警察廳的案卷,也是陳子錕。

  這絕不是巧合!徐樹錚沉思起來,六國飯店裡的一幕,還有日本特務被殺一案,全都浮現在眼前,這一切絕不是巧合。

蘇俄特務的觸手伸的可夠長的,不但和林長民等人勾結,還費盡心機的接近交通系的干將,不管他們出於什麼動機,但目的總歸只有一個,那就是推翻現政府。

如何處置這個蘇俄特務成了徐樹錚的難題,一槍斃了他固然簡單,但肯定會引起輿論反彈,畢竟這傢伙有偽裝的身份,還和鬧事學生混在了一起,事情更加複雜化,以目前錯綜複雜的局勢來看,自己不宜出手。

徐樹錚很快就想到了三十六計中的借刀殺人這一招,自己大可置身事外,讓日本人去和蘇俄人鬥法,想到這裡,他撕下最後一頁案卷,裝進信封裡,派人送往日本公使館。

  ……

徐樹錚的政治神經也是很敏感的,校長聯名保釋學生失敗後,北京乃至全國迅速陷入譴責政府,聲援學生的風潮中去,各界名流紛紛出面聲援學生,就連政府裡親直系的高官也開始動作,教育總長傅增湘更是屢次遞交辭呈。

在此重壓之下,政府只好妥協,允許林長民等名流將學生保釋。

五月七日,京師警察廳拘留所,三十三名火燒趙家樓的嫌疑人被保釋出獄,一出拘留所大門,他們就被驚呆了,外面黑壓壓一片全是人,有人高呼:“向被捕同學致敬!”然後幾百人一起歡呼,一群女學生跑過來,將花環戴在他們脖子上,然後更多人衝過來,將這三十三人抬在肩膀上,浩浩蕩盪而去。

陳子錕脖子上也套了一個花環,被兩個學生抬著走路,面對歡迎的人群,他興奮的有些眩暈,天上艷陽高照,明媚無比。

遠處胡同里,兩個身材敦實,留仁丹鬍子的傢伙,壓了壓禮帽簷,轉身走了。

林長民在什剎海北面的會賢堂飯莊設宴為被捕學生壓驚,熊希齡、汪大燮等社會名流均到場,場面蔚為壯觀,陳子錕也和學生們一道接受敬酒,搞得他很有些羞愧。

“其實我真的沒做什麼。”他向前來敬酒的熊希齡解釋道。

“呵呵,我是了解你的,你要做了什麼的話,恐怕章宗祥就不是重傷了。”熊希齡會心的一笑,舉起酒杯和他碰了碰,道:“敬我們的英雄。”

周圍人都舉起了酒杯:“敬英雄!”

陳子錕覺得臉上有些發燒,陰差陽錯自己就成了英雄,早知道上去踢章宗祥兩腳,或者指導學生放火了,四號是南風天,應該在上風口點火才對……不過說這些都遲了,關鍵是他很享受這種當英雄的感覺。

林長民舉杯道:“同學們,靜一靜。”

  四下里安靜下來。

“同學們,剛才林某接到總統府的命令,由我們外交協會發起,本應於今日召開的,旨在喚醒民眾意識,挽救山東主權的國民大會,被他們毫無道理的取締了!”隨著最後這聲怒吼,林長民憤怒的揮動著胳膊,眼中盡是悲哀和不屈。

學生們一陣騷動,有人振臂高呼:“打倒賣國政府!”

口號聲此起彼伏,陳子錕也跟著怒吼了幾聲,喊得熱血沸騰。

林長民伸手壓了壓,接著說:“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三個賣國政客的辭呈,竟然被大總統退回,還誇讚他們說什麼體國公誠,簡直就是荒謬,簡直就是無恥!難道賣國有功,愛國反而要接受審判麼!”

  又是一片憤怒的吼聲。

飯後,會賢堂老闆表示,為了表達對愛國學生的敬仰之情,這頓飯他請了,林長民等人大為感慨,就連市井之人都有愛國意識,高居廟堂之輩竟然滿心都是賣國,只是可悲可嘆。

  ……

六國飯店,一個日本人找到了約翰遜總經理,遞上了日本公使館武官助理的名片,要求調閱飯店華籍員工的資料,約翰遜雖然打心眼裡不喜歡日本人,但他知道,這幫精力旺盛的小矮子不達目的是絕不會罷休的,便聳聳肩,拿起電話打給飯店人事部,讓他們配合這位山本先生。

山本武夫來到飯店人事部,仔細查閱了員工檔案,終於鎖定了一張面孔,照片上,小順子笑的陽光燦爛。

“這是飯店侍應生湯姆,一向機靈能幹,正準備升他做領班呢,你們找他什麼事?”人事部襄理介紹道。

山本武夫隨口胡謅道:“他撿到公使館荒木參讚的錢包送了回去,我是來感謝他的,您可以叫他來一下麼。”

“當然可以。”人事部襄理馬上拿起電話打到前台,讓人把湯姆叫來。

小順子正在衣帽間和女侍者打情罵俏,一個同事過來說道:“湯姆,人事部叫你過去。”

  “啥事?”

“不知道,大概是要提拔你做領班吧。”

“萬瑞古德!”小順子得意洋洋的站在鏡子前整理了一下領結,興高采烈的抄近路向人事部去了,通過走廊的時候正好可以看見人事部的窗子,他喜滋滋的瞧過去,卻看到一張頗為熟悉的面孔。

這個人是日本特務,有段時間經常呆在六國飯店等著抓“朱利安”,也就是大錕子!

小順子嗖的一下就蹲在了地上,生怕日本特務看到自己,他戰戰兢兢的爬出走廊,直接跑出飯店,叫了一輛洋車,上氣不接下氣道:“快,去宣武門內頭頭髮胡同!”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17 12:28 AM

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跟哥去闖上海灘

嚴格來說,武官助理山本武夫並不是特務,而是暫且當作特務使用的帝國軍人,這是因為段祺瑞主導下的政府和日本帝國關係和睦,大多數事情只需外交照會即可,甚至不需要外交官出面,一個電話就能辦的妥妥的。

但是畢竟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需要有人辦理,所以山本武夫就擔當起這個重任來,他的手下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在華浪人,一部分是駐東交民巷的皇軍士兵,但浪人散漫,士兵墨守陳規,都不是經過專業培訓的優秀特務。

三個月前,一夥蘇俄特務殺害了兩名山本的部下,並且一直逍遙法外,這件事被山本武夫銘記在心,深以為恥,幸運的是,這個案子最近有了轉機,徐樹錚派人送來一張紙,上面正寫著其中一名疑似華裔蘇俄特務的資料,山本沒有立刻向上級報告,而是將這張紙藏在了身上,準備擒獲對方之後再行報告,這樣即便認錯了人也有迴旋的餘地。

山本一直認為,蘇俄特務在使館區裡有臥底,而且這個人很可能就在六國飯店裡,經過一番調查,他很快鎖定了六國飯店一個侍者,這個人在案中起到透風報信的作用,危害極大,山本一方面派人去警察廳拘留所監控陳子錕的動向,一方面親自去六國飯店摸底。

日本人的作風向來是有板有眼,一絲不苟,山本武夫就是一個典型,在人事部辦公室裡正襟危坐等了十五分鐘後,人還沒來,他看看手錶,不悅道:“人怎麼還沒到? ”

人事部襄理白了他一眼,還是拿起了電話詢問前台,被告知早就通知到湯姆了,山本眉頭一皺,知道事情不妙了,站起來一鞠躬:“打擾了。”出門便走。

  ……

會賢堂飯莊,酒宴已經結束,學生們各自回校,熊希齡邀請陳子錕坐自己的車同歸,被他婉言謝絕,說是還要去見一個朋友。

陳子錕出了飯莊,不遠處兩個正靠著自行車抽煙的漢子趕緊站了起來,地上一堆煙蒂,由於角度問題,陳子錕並未看見他倆,而是發現了一個熟人。

“這不是阮記者麼?”陳子錕笑道。

阮銘川熱情的伸出手:“沒想到你是愛國英雄,咱們可以交個朋友麼。”

陳子錕和他握手道:“你請我吃過飯,咱們已經是朋友了。”

兩人邊聊變走,春天的大街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常,不遠處​​支了個算命攤子,一個戴墨鏡穿長衫的算命先生正叫住路人道:“這位大嬸,我看你印堂發暗,最近犯小人啊。”

挎著籃子的婦人白了他一眼,罵道:“瘋子。”扭頭走了。

算命先生搖頭嘆息:“不信我的話,早晚要吃虧啊。”回頭正巧看到陳子錕過來,又吆喝起來:“這位先生,我看你面帶晦氣,馬上要倒大霉啊。”

“瞎說什麼呢​​。”阮銘川呵斥道。

陳子錕卻拱手道:“胡半仙,又見面了,您怎麼老換地方啊。”

原來這個算命先生就是在法源寺門口給陳子錕指明香山方向有他身世下落的胡半仙。

胡半仙也認出了陳子錕,他拉著陳子錕坐下,道:“看你面相,怕是最近有牢獄之災。”

阮銘川道:“你一定是看了報​​紙,這位可是火燒趙家樓的英雄,剛從大獄裡被我們接出來的。”

胡半仙搖頭道:“我從不看報紙。”

“吹吧你就。”阮銘川不屑的哼了一聲。

胡半仙繼續對陳子錕道:“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這次的災禍可比上次大多了,搞不好會有血光之災。”說著將桌上的鏡子歪了歪角度。

陳子錕半信半疑,忽然從胡半仙小桌子上擺著的鏡子裡看到十丈開外站著的兩個帽簷壓得低低的男子,正鬼鬼祟祟盯著這邊。

他心中一動,問道:“有什麼辦法破解?”

  胡半仙道:“我送你一個字。”

說著在沙盤上寫了一個“走”字。

  “往哪兒走?”

  “呵呵,一個字一塊錢。”

陳子錕朝阮銘川一伸手:“記者,借點錢用。”

阮銘川拿出五塊錢鈔票說:“只有整的了,你找吧。”

胡半仙收了鈔票卻並不找錢,在沙盤上又寫了四個字:速往上海。

阮銘川看見氣的半死:“你寫個滬字不就得了,非得寫四個字啊,我要是一張十塊錢的票子,你不得寫十個字?”

胡半仙高深莫測的一笑:“一分錢一分貨,將來你就知道了。”

說著就開始收攤子,阮銘川奇道:“你怎麼這麼快就收攤了?”

“今天的酒錢賺夠了,喝二兩去。”胡半仙將藉來的桌子還給隔壁小舖,扛著算命幌子,一步三搖的走了。

“這個江湖騙子。”阮銘川低聲罵了一句,陳子錕卻若有所思,時不時瞥一眼遠處,突然他對阮銘川道:“把你的西裝和帽子借我用用。”

阮銘川愣了,心說這位老兄怎麼這麼不見外,剛交上朋友就借錢借衣服借帽子的,這可是自己新做的嗶嘰西裝啊,今天參加壓驚宴才捨得穿的。

  陳子錕道:“有人盯梢。”

阮銘川一驚,剛要回頭,又被陳子錕喝止:“別回頭,往前走。”

兩人繼續前行,走到一處玻璃櫥窗前,陳子錕指點給他看,後面影影綽綽果然有兩個人一直跟著他們。

“糟糕,被狗腿子盯上了,我掩護你。”阮記者大義凜然道,閃身進了街角,迅速將帽子和西裝摘下遞給陳子錕。

陳子錕穿上西裝戴上禮帽,阮記者也是個瘦高個,兩人身材相仿,穿上他的衣服倒也合身。

“你叫一輛洋車回報館,明天到車廠拿衣服。”陳子錕叮囑道。

“記住了。”阮銘川點點頭,兩人並肩走出來,叫了洋車,阮銘川飛身上車而去,陳子錕沖他擺擺手,也消失在人群中。

兩個盯梢的特務果然人認錯了人,騎著腳踏車跟蹤阮銘川而去。

陳子錕不敢懈怠,打消了去姚公館的念頭,先行潛回了紫光車廠,他先在胡同附近溜達了幾圈,果然發現了幾張可疑的面孔,他迂迴到後牆跳了進去,來到自己的房間,卻發現小順子已經在這兒了。

“你不是當班麼?怎麼跑來了。”陳子錕隱隱有些不安了。

“出事了,日本人盯上我了,這下完了,他們非弄死我不可。”小順子急的滿頭大汗,手都在發抖。

“怎麼回事,慢慢說。”陳子錕鎮定無比的態度讓小順子稍微定了定神,把山本武夫到六國飯店找自己的事情敘述了一遍。

陳子錕頓時明白,跟蹤自己的人也是日本人,這下可真的麻煩大了,自己曾經殺過兩個日本特務,還在安福俱樂部大開殺戒,打死了徐樹錚手下七八個人,這兩筆賬算起來,哪個都不是自己能承擔的。

日本人隨時可能出現,自己若不逃走,連累了大夥兒可就糟了。

他一咬牙道:“小順子,北京待不住了,跟我走吧。”

“可是我都快升領班了。”小順子哭喪著臉,懊喪不已,他實在捨不得六國飯店裡那些燈紅酒綠。

陳子錕道:“領班算個屁,等到了上海,大把的發財機會。”

  小順子眼睛一亮:“去上海?”

“對,跟我去闖上海灘。”陳子錕斬釘截鐵道。

“好!”小順子頓時意氣風發起來,伸手和陳子錕在空中擊掌。

陳子錕迅速將兩把盒子槍和刺刀藏在身上,又拿了一袋大洋和鈔票,別的衣服細軟全都不帶,在離開之前,他還是打了一個電話到姚公館,電話卻一直沒人接,無奈之下只好放下了話筒。

正要出門,薛平順進來了,見他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嚇了一跳。

“大錕子,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薛大叔,我出去一段時間,車廠您多擔待著點,我會寄信來的。”陳子錕來不及多交代什麼,拉著小​​順子朝後牆走去,迎面又遇上了杏兒和王大媽。

“大媽,杏兒,你們多保重。”陳子錕停下說道。

杏兒驚呆了:“你倆幹什麼去?”

王大媽也納悶道:“孩子,出啥事了。”

小順子跺腳道:“都別問了,等到了上海我們會拍電報回來的。”

陳子錕點了點頭,證實了小順子的話,兩人在大伙的注視下爬上了牆頭,一躍而下,然後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杏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搞得方寸大亂,喃喃道:“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王大媽嘆氣道:“這是命啊……”

兩人跳出牆外,沒敢走大路,在小胡同里疾走,小順子氣喘吁籲問道:“怎麼走?”

“坐火車先去天津,然後一路南下,去上海。”陳子錕道

“好……大錕子,我想回家一趟。”小順子有些猶豫。

“你還想著拿行李不成?哥們,咱這是逃命你知道不?”陳子錕道。

“知道,就是因為逃命,不知道哪天才能回來,我想見姐一面,好歹交代一句,就一句。”小順子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色,陳子錕不忍拒絕,道:“好吧,咱們一起去。”

兩人前往柳樹胡同大雜院,剛進院子陳子錕就覺得氣氛不對,沒等他反應過來,兩旁衝出四個壯漢將他們按倒在地。

按說陳子錕是練武的人,反應相當之快,可是對方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死不撒手,一雙胳膊如同鐵鉗般有力,陳子錕的兩把槍正好掖在腰里拿不出來,一番短暫而激烈的纏鬥之後剛握住藏在腿上的刀柄,冰冷的槍口就頂上了他的太陽穴。

陳子錕瞥了一眼,是一把日本造的雞腿擼子,不用問,握槍的也是日本人。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17 12:29 AM

第二卷  第二十四章 北京,別了

槍口頂著腦袋,再英雄好漢的爺們也得乖乖舉手,陳子錕鬆開刀柄,慢慢站了起來,腰間的兩把盒子炮被拽出來丟在地上,那把從不離身的刺刀也被搜了出來。

院子里站著五個人,三個穿西裝,兩個人穿和服木屐,腰間插著打刀和肋差,分明是浪人打扮。

“伊藤君,幹得漂亮。”拿槍的人誇獎了一句。

被他誇獎的正是死死抱住陳子錕的那個傢伙,他的鼻子被陳子錕用胳膊肘搗的鮮血橫流,但依然擋不住眉宇間的得意之色。

“山本君過獎了,身為柔道五段的我如果按不住這混蛋,就可以剖腹去了。”伊藤笑著說道。

旁邊幾個傢伙也都笑了起來,其中一人腳下踩著小順子的腦袋,小順子早被嚇傻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道:“大爺饒命啊。”

大雜院裡靜悄悄的,不知道人都到哪裡去了,空氣中充滿了令人不安的氣息。

山本武夫慢吞吞的將南部手槍收到腰間的皮套裡去,伸出手指挑起陳子錕的下巴,本來這個動作應該是極具挑釁和蔑視味道的,但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出頭,要去挑一米八以上的陳子錕的下巴,那得抬起手來才行。

所以這個舉動顯得有些可笑,不過他還是這樣做了。

“我是大日本帝國陸軍的山本武夫大尉,你的姓名、軍銜?”山本武夫用漢語問道,他的漢語是在陸大學的,很標準。

陳子錕輕蔑的俯視著他,並不回答。

山本武夫被這種眼神激怒了,猛然將地上的小順子拉了起來,又從一個浪人腰間拔出了長刀架在了小順子脖子上,陰鷙的眼神盯著陳子錕。

“你的沉默是對帝國軍人的侮辱,你覺悟吧!”

媽的,這小日本的自尊心還挺強,不理他就侮辱他了,陳子錕可不敢為此送了一條性命,他趕緊舉起手上道:“好,我說,我叫陳子錕……”

“放開他!”忽然院門口傳來一聲女人的​​喊叫,然後就看到一個婦女丟下手中的菜籃子狂奔過來,抓住山本武夫的胳膊就是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在場的特務和浪人們都沒反應過來,事情就發生了,山東的帝國軍人尊嚴再次受到深深的侮辱,大罵一聲八嘎,回手一刀劈下。

  日本刀很鋒利,殺人不見血。

一道寒光閃過,嫣紅的眼神一下呆滯了,但還是用最後的力氣抓住了刀鋒,喃喃道:“順子,快跑……”

“娘!”小順子聲嘶力竭的大吼一聲,眼珠子變得通紅無比,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從浪人腳下掙脫出來,拼死撲向山本武夫。

此時不動,更待何時,陳子錕一個魚躍撲倒在地,抓住了兩把盒子炮,他隨身帶槍從來都是上膛開保險隨時待機的,就是為的應付這種狀況。

日本特務反應和他只相差了零點一秒,但就是這零點一秒鐘要了他們的命,盒子炮和雞腿擼子的槍聲爆豆一般響起,特務、浪人,還有陳子錕身上都爆起了血花,但槍口依然在噴射著憤怒的火焰。

五秒鐘後,槍聲結束,兩個浪人連刀都沒來不及拔出就撲在地上死了,如此近的距離,根本不用瞄準射擊,他們都是頭部中彈而死,兩個特務身中數彈,血葫蘆一般,手指還在扣動著空槍的扳機,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火藥味。

山本武夫被小順子撲倒在地,身為​​劍道、柔道高手,每年冬天都堅持冷水洗浴,身子強壯的像頭牛一般的他,竟然在一個狂怒的中國人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小順子像頭野獸一樣,用牙齒咬破了山本武夫的喉嚨,但傷口並不致命,一陣亂槍之後,山本也急眼了,腎上腺素大量分泌,一把將壓在身上的小順子推開,終於騰出手來去拔槍。

陳子錕哪會給他機會,槍管伸過來頂著他的額頭就扣動了扳機,頓時腦漿鮮血四濺,顱骨連著頭皮四下飛濺。

小順子撲到嫣紅跟前,大放悲聲:“娘,娘!”

嫣紅奄奄一息,手指被利刃切斷,血嘩嘩的流著,她伸伸手,想去撫摸兒子的頭,嘴唇動了動,眼中無盡的柔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嫣紅死了。

槍聲響起,是陳子錕在補槍,每個日本人的腦門和心臟部位各補了一槍,小順子忽然發起瘋來,抓起日本刀朝山本武夫的屍體亂砍一氣,將他砍成一團爛肉。

陳子錕胳膊中了一槍,他撕下日本人的襯衣綁在傷口上,用牙齒幫著係緊,拍拍小順子的肩膀:“幫我把屍體丟河裡去。”

大雜院靠著一條臭水溝,北京城沒有下水道,家家戶戶的屎尿和生活用水不是倒進滲坑里,就是倒到臨近的臭水溝裡,溝裡污物淤積,用來毀屍滅跡最好不過了。

小順子擦擦眼淚,幫著陳子錕把一具具屍體拋進了臭水溝,拋屍之前還不忘搜身,從山本武夫的錢夾子裡找到一張紙,上面有京師警察廳的檔案號,還有陳子錕的照片。

陳子錕明白,肯定是警察廳裡有人出賣自己,他將這張紙藏在了身上,想了想又把裝錢的口袋放在了嫣紅屍體旁,自己只留了幾張鈔票。

拋掉​​了屍體,地上的血跡已經沒時間料理了,小順子脫下衣服蓋在嫣紅的屍體上,跪下磕了三個頭,跟著陳子錕出了大雜院,街上依舊冷冷清清,外城到底不比內城,即便發生了槍戰也引不起巡警的注意。

天陰沉沉的,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陳子錕叫了兩部洋車,一路拉到正陽門火車站,下了車,雨更大了,廣場上巡邏的警察都擠到進站口的雨棚下避雨,陳子錕看看自己身上的血跡,有些猶豫。

“走,翻牆進去。”他拉著小順子朝遠處走去,正在此時,出站口的門打開了,從天津來的旅客們洶湧而出,姚依蕾撐著小花傘急不可耐的快步走著,在天津躲了兩天后,她實在熬不住了,偷偷跑回來想見陳子錕。

一輛出租汽車停在面前,司機下車撐起了大黑傘,幫著拉開車門,姚小姐收起小花傘,躬身上車,心想到即將見到心上人,心中一陣甜蜜湧起。

茫茫雨霧外,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遠去,陰差陽錯,姚小姐在這一刻沒有回頭。

  ……

陳子錕和小順子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爬過圍牆,眼前鐵軌縱橫,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一列滿載貨物的列車正在緩緩離站,陳子錕緊跑幾步,跳上平板車,小順子在路基上氣喘吁籲的追著,陳子錕伸出沒受傷的胳膊,一把將他拉上了車。

這是一節拉木頭的平板車,巨大的原木被麻繩固定在車上,兩人坐在木頭上,木然的望著煙雨濛蒙中的北京城。

灰色的城牆,灰色的屋頂,灰色的街道,灰色的人群,全都一閃而過,北京,別了。

雨還在下,身上已經濕透,火車出了北京,行駛在蔥綠的曠野中,一小時後在豐台站加水的時候,兩人溜下平板車,跑到前面的悶罐車邊,扭開了鐵絲藏了進去,不大工夫,車又開了。

悶罐車裡溫暖乾燥,車門閃開一條縫,冷風嗖嗖的灌進來,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原野,耳畔是單調的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

小順子久久望著外面,慢慢說道:“其實,她不是我姐姐,是我娘。”

  陳子錕沒說話。

“我爹死的早,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她一個婦道人家,實在養不活我,就乾起了半掩門的買賣,省下一口吃的都留給我,我卻嫌她,罵她,不認她,可她還是我的娘。”

眼淚堆積在眼眶裡,就是不往下流,小順子如同一尊雕像。

“哭出來吧。”陳子錕拍拍他的肩膀。

“娘~~~”小順子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多年積壓的感情在一瞬間爆發,淚如雨下。

  哭聲在曠野中迴盪。

  天黑了。

  ……

姚小姐叫了出租車直奔紫光車廠而去,進了門卻大吃一驚,院子裡一片狼藉,幾輛洋車被砸成了零件,車夫也被打傷,頭上纏著紗布。

“這是怎麼回事?”姚小姐找到薛平順問道。

“有幾個日本人跑來逼問我們大錕子在哪兒,我們說不知道,他們就打人,砸東西。”

“日本人!”一道閃電在姚依蕾心頭閃過,她可是明白陳子錕底細的,這傢伙曾經殺過日本特務,以日本人睚眥必報的性格,怎麼可能善罷甘休,自己也是太幼稚,太高調了,本來陳子錕隱姓埋名的當個車夫,還不致於引起關注,都是因為自己,才暴露了身份。

姚依蕾無力的坐在了地上,完了,這下陳子錕完了,不但要被日本特務追殺,還要被警察通緝,北京雖大,已經沒有他容身之所了。

薛平順慌了,趕緊攙扶姚依蕾,此時杏兒驚魂未定的跑進來道:“薛大叔,不好了,嫣紅嬸子死了!”

“什麼!”薛平順大驚失色,也顧不得管姚小姐了,冒雨匆匆趕回大雜院。

嫣紅的屍首已經被挪到了屋裡,停在炕上,白紙蓋著臉,身上蒙著被子,她的血已經流盡了,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慘白無比。

薛平順掀開被子看了看,確認嫣紅是被利刃砍死的,兇手大概就是那幫日本人,他嘆口氣來到院子裡,忽然彎下腰撿起一枚子彈殼。

同樣的子彈殼還有十幾個,院子里肯定爆發過一場槍戰,薛平順思慮再三,回到屋裡對鄰居們說:“不用報官了,反正嫣紅家裡也沒啥人了,咱們幫忙把人發送了吧。”

鄰居們也​​都深深嘆氣,他們懂得薛平順話裡的意思,嫣紅的死,肯定和大錕子、小順子他們有關。

這個一直被大家瞧不起的妓女,用生命保護了自己的兒子。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17 12:30 AM

第二卷  第二十五章 上海灘

火車在無邊的曠野中前進著,透過車廂縫隙可以看到外面夜色中的山巒起伏,車廂裡堆滿了裝滿棉花包,只有很狹窄的容身之所,雨早就停了,身上的衣衫也乾了。

小順子哭累了,已經進入了夢鄉,臉上依然掛著兩行清淚。

陳子錕脫下外套,袖子上兩個彈洞,嗶嘰料子被燒出一股焦糊味道,他苦笑一聲,這件衣服怕是沒法還給阮記者了。

胳膊上被雞腿擼子打中一槍,幸運的是子彈只是穿過肌肉,沒傷到骨頭和大血管,這種日本造八毫米口徑的子彈威力很弱,就是打中腦袋都不一定會死,但受了槍傷總是要治的。

由於是貫通傷,彈頭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纏住傷口的布條沾滿了鮮血,陳子錕將布條解開,查看了傷口,試著活動一下這條胳膊,勉強動了一下,鮮血又流了出來。

身上的火柴被淋透了,根本擦不出火來。

他拿出手槍,夾在胳肢窩裡拉動槍機,膛裡跳出一枚子彈,伸手抄住,用牙齒咬掉彈頭,撕了團布條堵住彈殼頭,重新填進彈膛,用刀刺破棉花包,掏了一叢棉花出來放在車廂地板上,然後舉槍朝棉花開了一槍。

棉花被槍口噴出的火焰點燃了,陳子錕拿起這團火按在傷口上,很快棉花就燒成了黑色的灰燼,敷在傷口上止住了血。

小順子被槍聲驚醒,一個激靈跳起來:“啥事!”

“沒事,睡吧,到上海我叫你。”陳子錕道。

或許上海是唯一可以安慰小順子受傷心靈的良藥了,那裡有更高的大廈,更繁華的洋場,還有更多的機會。

但陳子錕根本不知道這列火車開往何方。

黎明時分,列車抵達天津老龍頭車站,工人拿著小錘,挨個車廂檢查車輪和軸瓦,兩人無法繼續留在車上,只好下了悶罐車,走在沒有盡頭的鐵軌上。

“上海到了麼?我咋瞅著不像啊。”小順子懵懂的問道,他長這麼大從未出過北京城,坐了一夜火車,根本不知道自己來到何處。

陳子錕搖搖頭,帶著他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了貨站的範圍,外面是一條土路,幾個車夫正蹲在路邊,看到他倆出來,便操著一口天津話問道:“先生,要膠皮麼?”

膠皮是天津土話,指的是洋車,這一點小順子還是知道的,他撓撓頭:“咋才到天津啊。”

陳子錕打了個響指:“兩輛膠皮,去碼頭。”

兩人上了洋車,一路來到天津碼頭,看到懸掛著五顏六色旗幟的大輪船,還有漫天的海鷗,小順子目瞪口呆。

“大錕子,這就是火輪船吧,咱去看兩眼,見識見識吧。”他結結巴巴的說道。

陳子錕道:“要看就正兒八經的看,咱們坐這個去上海。”

“真的!”小順子臉上頭回露出了笑容。

陳子錕上回跟二櫃來過天津碼頭,知道票房在什麼地方,走過去一看,船票分好幾種規格,頭等艙,二等艙,三等艙,再摸摸身上的錢,只夠買兩張三等艙票的。

  ……

自打兄弟倆登上這條招商局的輪船,天氣就沒好過,不是陰雲密布,就是狂風大雨,三天三夜的旅程,小順子吐了三天三夜,老北京胡同里長大的他哪受過這顛簸,吃的東西全吐出來還不算完,把胃裡的酸水也都倒空了,暈船反應嚴重,再加上喪母之痛,在抵達上海前夕,小順子一病不起。

躺在空氣渾濁,雜亂不堪的三等大通舖上,小順子握著陳子錕的手,斷斷續續的說:“大錕子……我不行了,我死以後,你把我燒了,骨灰帶回北京,我要和娘埋在一起。”

陳子錕安慰他道:“別說傻話,你還有那麼多的福沒去享呢,怎麼會死。”

忽然外面傳來歡呼聲:“上海到了!”

悠長的汽笛聲響起,小順子居然精神一震,道:“扶我上去看看。”

陳子錕扶著已經虛脫的小順子登上了甲板,兩人瞬間被外面的景色驚呆了。

寬闊的江面上,桅桿如林,百舸爭流,岸上密密麻麻都是歐式的洋樓,一眼望不到邊,這種繁華的氣象和老北京恬靜的胡同風景截然不同。

“這就是上海。”陳子錕扶著欄桿感慨道。

“就算是天橋,也不能和這兒比啊。”小順子喃喃道,眼中盡是嚮往。

黃色的浪花拍擊著船舷,白色的海鷗在天際翱翔,黃浦江上汽笛聲此起彼伏,海派風景讓兩兄弟陶醉不已。

“看!是大英帝國的旗子。”小順子忽然激動的指著遠處一艘龐大無比的鐵甲兵艦喊道,那是一艘外國巡洋艦,煙囪裡冒著黑煙,桅桿上懸掛著米字旗。

“還有花旗國的!”小順子又看到一艘兵艦,興奮的直跳腳。

“媽了個巴子的,砲口翹的像個​​雞-巴!”陳子錕看到遠處一艘懸掛旭日旗的日本兵艦,狠狠朝江里啐了一口。

小順子看了半天,終於覺察到不對勁的地方,撓撓頭道:“為啥沒有咱國家的兵艦?”

陳子錕答不出這個問題,他同樣也在問自己,為什麼在中國的江里,卻沒有中國的兵艦。

客船開到外灘十六鋪碼頭,這是上海最重要的碼頭,江里停泊著無數船隻,無數的苦力扛著大包往返於貨船和碼頭之間,岸上停著無數的汽車、黃包車,這一切都讓兩兄弟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下客了,兩人身無長物,穿著被雨淋過的皺巴巴衣服上了岸,踏上上海陸地的一剎那,小順子大發感慨:“上海,我來了,從今以後,只有李耀廷,再沒有小順子了!”

忽然背後傳來一聲怒罵:“簇羅,哪能噶慢。”

回頭一看,是個西裝革履的洋人,正不耐煩的用手杖撥著自己,大概是嫌自己擋路了。

李耀廷沒聽懂,但也聽出對方說的不是好話,他皺眉問道:“你說什麼?”

旁邊有個苦力大概是山東人,能聽懂洋人說的上海話,也能聽懂李耀廷的北京話,插嘴道:“他罵你是豬玀呢。”

李耀廷勃然變色,他是在六國飯店混過的,什麼洋人沒見過,可北京那些洋人,個個都是溫文爾雅,極具紳士風度,哪有這樣被人稍稍擋了路就要破口大罵的。

不過對方怎麼說也是個洋人,而且自己初來乍到,李耀廷不敢發作,只能低罵一句:“你他媽才是豬玀。”

陳子錕可不管那一套,這幾天他的心情可是憋悶到了極點,正愁找不到發作的機會呢,見洋人欺負自己兄弟,他二話不說,上去照著洋人胸口就是一記側踹。

這一腳可不得了,力道大的能踢死牛,人高馬大的洋人徑直被踢飛到江里去。

“媽了個巴子的,外國豬!”陳子錕拍拍巴掌,狠狠罵道。

來往穿梭的苦力們看到這一幕,都會心的笑起來,但腳下卻不停步。

忽然淒厲的警笛聲響起,三個纏紅頭巾的印度巡捕揮舞著警棍跑過來,陳子錕見勢不妙,拉著李耀廷撒腿就跑。

跑出幾百米外,警笛聲已經聽不到了,李耀廷停下喘著粗氣,擦著額頭上的汗說:“媽的,跑死我了。”

雖然說累,但是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上來了。

“走,吃飯去。”陳子錕脫下西裝搭在肩頭,和李耀廷並肩而走,上海的陽光照在兩個年輕人身上,金光一片。

“賣報賣報,最新北京新聞,警察打死學生了。”一個報童飛快的跑過。

陳子錕叫住報童,掏了一個銅子給他,拿了份報紙在手上端詳,映入眼簾的先是兩個大字“申報”。

頭版新聞就是一名示威學生郭欽光,於五月四日示威之時被軍警毆成重傷,於七日不幸傷重不治,社會各界發起悼念活動,紀念這位犧牲者云雲。

陳子錕納悶道:“這個郭欽光不是發了肺病送到醫院去的麼,怎麼變成警察打死的了,真是搞不懂。”

這個世界他搞不懂的事情還有很多,目前首先要解決的是肚子問題,兩人身上加起來不超過五角錢,吃的了一頓,恐怕就沒了下頓了。

在上海街頭漫無目的的走著,兩人漸漸連方向都辨不清楚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不像北京那樣縱橫分明,而是斜著正著都有,兩人溜達了一會,終於找到一個便宜的小店,跑堂的倒是挺有眼力,看這二位的寒酸行頭就知道身上沒有幾個銅板,便笑嘻嘻的問道:“朋友,來碗陽春面吧。”

“多少錢?”陳子錕舔了舔嘴唇問道。

  “五分錢。”跑堂的笑嘻嘻道。

“來兩碗。”陳子錕摸出一角錢拍在桌子上,看了看水粉牌子,乾脆把剩下的兩角錢也拿出來了:“再來兩碗酒,一碟茴香豆,一碟炸臭豆腐。”

  “陽春面要寬湯還是過橋?”

  “一樣一份。”

不大工夫,陽春面、茴香豆、炸臭豆腐都送到了面前,兩人一看,頓時傻眼,上海的碗和北京的碗比起來,簡直就像是兒童用的,而碟子就像是骨碟一般大,根本沒多少東西。

“上海人真他媽小氣扒拉的。”李耀廷抱怨道。

陳子錕舉起酒碗:“來,為了我們成功來到上海,幹!”

  李耀廷也舉起了酒碗:“幹!”

剛碰了一下,還沒來得及乾杯,不遠處來了幾個地痞,衝小飯鋪這邊就過來了,邊走邊喊:“小赤佬,儂不要跑!”

鄰桌一個正在埋頭吃陽春面的禿頭站起來奪路而逃,匆忙中撞翻了陳子錕他們的飯桌,麵條茴香豆臭豆腐撒了一地。

“你沒長眼啊。”李耀廷大罵道。

“朋友,抱歉。”禿頭一拱手就想溜,被李耀廷一把拉住:“賠錢。”

這時那幾個地痞已經圍上來了,橫眉冷目道:“姓蔣的,找了幫手是吧,再不還錢,打斷儂的腿。”

陳子錕不慌不忙將黃酒喝了,碗放下,撣撣衣服站了起來,他個頭極高,在這幫瘦弱矮小的上海癟三面前如同鐵塔一般。

不經意的撩起衣服,露出別在腰帶上的盒子炮,慢悠悠道:“人多欺負人少是吧?”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17 12:31 AM

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老蔣

陳子錕這一手要是用在北京,對陣的流氓地痞見了硬傢伙肯定就服軟了,但這是在魚龍混雜,豪傑遍地的上海灘,一個剛從十六鋪碼頭上岸的外鄉人想靠兩把手槍就把場面鎮住,怕是有點難度。

地痞們一個個抱著膀子冷笑,其中領頭模樣的人過來衝陳子錕一拱手,笑吟吟問道:“敢問這位老大貴姓?”

  陳子錕道:“免貴姓陳。”

對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敢問老大是在家裡的麼?”

陳子錕自然聽出對方說的是幫會切口,可他一個關東馬賊,只會自家黑話,哪裡懂得上海幫會切口,他也懶得和對方廢話,開門見山道:“少廢話,老子最見不得仗勢欺人的,滾。 ”

地痞頭並不惱怒,又問了最後一句,這句就不是切口了,而是人人都能聽懂的大白話。

“這位老兄可是淞滬護軍使署的人?”

“沒聽見啊,錕哥讓你滾,別他媽找不痛快。”李耀廷深知陳子錕的厲害,哪裡瞧得起這幫小混混,張口便罵。

地痞們怒了,橫眉冷怒,躍躍欲試,有幾個已經撩開衣服,露出腰間的斧頭柄。

禿頭見矛盾有激化的趨勢,趕緊出來圓場:“各位兄弟,我欠下的賬一定歸還,只是近日周轉不靈,略微不方便而已,等資金到位,定當連本帶利一併奉還。”

地痞們有了台階下,倒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下和帶槍的人硬拼,撂下幾句陳子錕他們聽不懂的黑話就走了。

禿頭鬆了一口氣,拿手帕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多謝二位搭救。”

李耀廷道:“少來,你碰翻我們的飯菜還沒給個說法呢。”

陳子錕道:“算了,兩碗麵條而已,這位老兄也不容易,咱們走。”

禿頭道:“二位初來上海吧,不如我給你們做做導遊,聊表感激之情。”

  陳子錕想了想道:“也好。”

禿頭抱拳道:“在下奉化蔣志清,不知二位怎麼稱呼?”

陳子錕道:“我叫陳子錕,他叫李耀廷。”

禿頭道:“陳老弟,李老弟,幸會,剛才你們仗義出手,卻得罪了本地青幫人物,恐怕會有不測,咱們還是速速離去吧。”

於是三人離開了小麵館,沿著繁華大街向西而去,蔣志清一口浙江味的國語滔滔不絕,向兩位初來乍到的北京朋友介紹著上海的人文地理。

“上海分為租界和華界兩個部分,租界又分英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華界分閘北和南市,好吃好玩的都在租界裡,咱們現在走的就是公共租界最繁華的大馬路,再往前有跑馬廳,四馬路。”

李耀廷看著馬路兩邊繁華的商舖,滿眼都是興奮,忽見一男人肩上扛著女子招搖過市,他大為驚訝:“老蔣,那是怎麼回事?”

蔣志清三十來歲年紀,比他倆都大不不少,被稱呼為老蔣也不生氣,反而覺得親切,他笑嘻嘻道:“那是四馬路出來的姑娘,去做生意的。”

“四馬路是什麼地方?”李耀廷納悶道。

蔣志清笑道:“那裡不少書寓、長三么二堂子,是上海灘最好玩的地方?”

“玩什麼?”李耀廷還是一臉的懵懂,以前在北京他也算個機靈鬼了,可到了上海居然如此木納,讓陳子錕都看不過眼了,插嘴道:“就是玩女人的地方。”

李耀廷恍然大悟:“就是窯子啊,還起這麼斯文的名字。”

蔣志清哈哈大笑:“小陳太直爽了,真乃豪傑也,不過也不能這樣說,書寓的先生可是賣藝不賣身的,長三堂子也主要是談生意會朋友的地方,真想玩女人,得去鹹肉莊、釘棚這種地方,雖然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娘們,但偶爾也能淘到不錯的良家哦。”

這話戳到李耀廷的痛處了,他的母親嫣紅就是妓女,還是最下等的半掩門,和鹹肉莊的良家是一樣的。

陳子錕道:“蔣老兄如此門清,想必是經常去玩的了?”

蔣志清摸著光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掩飾道:“我也是道聽途說。”

這個話題到此終結,一輛有軌電車響著鈴鐺過來,蔣志清招呼道:“上車,我帶你們吃西餐去。”

電車速度不快,沒有車門,客人只需快行幾步即可上車,三人跳上電車,陳子錕摸摸衣兜,已經身無分文,蔣志清看出他的尷尬,拿出三枚銅元付了車資,帶著他倆一路來到法租界霞飛路上的一家法國西餐廳。

西餐廳侍者見三人衣著寒酸,知道是窮人來開洋葷,便起了輕視之意,把客人帶到座位上去就不理不睬,連杯水都不倒,李耀廷可是六國飯店西崽出身,哪能不懂這裡的名堂,當即大怒:“叫你們領班來。”

領班果然來了,不過依然是皮笑肉不笑,故意拿了份全法文的菜單過來請他們點餐,陳子錕毫不含糊,接過菜單用地道而流利的巴黎口音報出要點的菜名,領班卻傻了眼,因為陳子錕語速太快,以他的洋涇浜法語水平根本聽不懂。

但有一點他是聽明白了的,對方的法語水平絕對比自己高出十倍以上。

法國籍的經理聞聲而來,問陳子錕道:“先生可是剛從巴黎歸來?”

陳子錕和他談笑風生幾句,經理吩咐侍者,給他們免費贈送三杯紅酒,又親熱的打了個招呼才回去。

領班和使者立刻刮目相看,殷勤備至。

陳子錕是熟知各種吃西餐的規矩的,李耀廷在六國飯店混過,懂得比他還多,兩人斯斯文文,一​​派紳士風度,蔣志清暗暗稱奇,心中更起了結交之意。

三人愉快的享用著法式牛排,品著紅酒,不亦樂乎。李耀廷端著紅酒,望著玻璃窗外霞飛路上的梧桐樹和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忽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喪母之痛似乎被隔絕在千里之外了。

“這就是上海啊,我一定要在這塊土地上出人頭地。”他喃喃自語道。

那邊蔣志清正和陳子錕相談甚歡。

“陳老弟,看來你不是幫會中人啊。”蔣志清吃了一塊牛排,拿餐巾擦擦嘴道。

“何以見得?”陳子錕搖晃著紅酒杯,似乎和他的同伴一樣,被上海風情所陶醉了。

“剛才在小麵館,那傢伙問你話的時候我聽出來的,他問你貴姓的時候是在嘮海底,如果是在幫之人,會回答,免貴,在家姓陳,出門姓潘,他問你老大是在家裡的麼,在幫就答,好說,沾祖師爺靈光。然後他再問貴家師是哪一位之類的話,這裡面學問深了。”

陳子錕道:“蔣老兄莫非是青幫中人?”

蔣志清道:“哪裡哪裡,我是個空子,知道一些最簡單的切口而已,青幫海底切口可不止這麼幾句這麼簡單,向來是概不外傳的,外人倘若想冒充在幫中人可不是易事,被人識破輕則傷筋動骨,重則丟了性命。”

陳子錕道:“我們確實不是青幫中人,我們兄弟二人從北方來,到上海撈世界,有什麼不懂的還請蔣老兄多指教。”

蔣志清道:“好說,我看二位氣勢如虹,想必不是池中之物,不過龍也有潛在淵底之時,上海灘魚龍混雜,碼頭林立,更有洋人幾十年打下的基業,光憑一腔熱血是不行的,比如今天的情形就非常危險,那些流氓是本地斧頭幫的人,向來睚眥必報,他們認定你倆不是在幫的人,又非軍警便衣,肯定要報仇的。”

李耀廷一撇嘴:“你可知道我們錕哥的厲害,七八個練家子也近不得他的身。”

蔣志清道:“這個我自然是曉得的,可雙拳難敵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想當年山東馬永貞,多麼剛猛的一條漢子,在一洞天茶樓被石灰包砸中了眼睛後亂刃分屍,死的何其壯烈。”

李耀廷不說話了,有點心虛,上海地方的混混太他媽不講究了,打架都玩石灰包,比起北京的爺們,簡直就是下三濫。

陳子錕見他說的懇切,倒也感激,拱手道:“多謝蔣兄指教。”

此時西餐吃得差不多了,蔣志清叫來使者會賬,付了三塊大洋和兩角小費,起身道:“時候不早了,二位舟車勞頓,不如我來開個房間,請你們休息。”

李耀廷道:“總讓你破費,這怎麼好意思,你老兄也不富裕,還欠著人家的賬呢。”

蔣志清笑道:“債多不壓身,我欠的錢成千上萬,也不差這一點,我與二位頗為投緣,還想住在一起,也好早晚討教。”

“如此,就叨擾了。”陳子錕答應下來,李耀廷也就更不說什麼了。

蔣志清帶他們來到大東旅社,開了一個雙人間,乘坐電梯上樓,安南侍者幫他們拉開電梯鐵柵欄門,三人走了進去,李耀廷眼睛瞪得溜圓:“上海隨便一家旅社都有電梯啊,在我們北京,只有六國飯店才有。”

“大東旅社和東亞、遠東、一品香一樣,號稱三東一品,是上海灘為數不多的豪華旅館,有電梯也是最近的事情。”

  “那得多少錢一晚?”

  “三塊一晚。”

“乖乖,硬件趕得上六國飯店,價錢倒便宜了一半。”李耀廷咋舌不已。

進了房間,地毯壁紙,冷熱水龍頭,窗外是車水馬龍。

蔣志清給他們講解瞭如何使用熱水龍頭,浴缸等先進玩意,掏出懷錶看了看道:“我還有個重要的約會,就不陪你們了,二位洗個熱水澡早點就寢,明早我們一起吃早飯。”

“謝了,蔣兄。”李耀廷把蔣志清送出房間,興奮的跳上了彈簧床,笑道:“我也能住上豪華房間了,這位蔣老兄真是厚道。”

陳子錕道:“他請了兩個免費的保鏢,倒是安逸的很。”

  ……

蔣志清離開旅社不久,七八個流氓簇擁著一個西裝打扮的男子來到了大東旅社,男子亮出法租界巡捕房的派司問前台:“剛才來的兩個客人住在哪個房間?”
作者: p29695797    時間: 2011-11-17 12:31 AM

第二卷  第二十七章 青幫

大東旅社三樓,李耀廷正蹲在衛生間裡調試冷熱水龍頭,這種燒煤氣的熱水器他在六國飯店見過,但是從未享受過。

“嘖嘖,龍頭一開,熱水自然來,自個兒在家裡就泡澡了,真安逸。”他連連讚嘆道。

忽然門鈴聲傳來,李耀廷還以為是樓層侍者來打掃,過去開門一看,嚇的倒退了好幾步。

在小麵館遇到的那幫人呼啦一下全湧了進來,為首一個西裝禮帽的男子卻是生面孔,他摘下帽子,用手捋一捋油光光的頭髮,打量著房間裡兩位客人,目光猶如猛犬。

陳子錕坐在椅子上巋然不動,道:“居然被你們找到了。”

西裝男子拿出派司亮了一下:“巡捕房的。”

陳子錕道:“巡捕房的怎麼了?我又沒犯法?”

西裝男子冷笑:“在租界持械就是犯法,把傢伙交出來,跟我到巡捕房走一趟吧。”

李耀廷這回是害怕了,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上海的巡捕房就是北京的警察廳,都是吃官飯的,躲都躲不及,哪能去招惹。

陳子錕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依然穩坐著,丟過去輕飄飄的三個字:“憑什麼?”

西裝男子大怒,撩開上衣去拔別在腰間的馬牌手槍,說時遲那時快,眾人眼前一花,陳子錕已經雙槍在手,機頭大張,一把槍對著西裝男的腦門,一把槍瞄著眾地痞們,大喝道:“開槍啊,你先開槍我也能先打死你!”

西裝男子握槍的手在顫抖,他在巡捕房也有五六個年頭了,也算經過不少風浪,可從沒見過這麼不講規矩的人,一言不合就拔槍相向,絲毫不給對方台階下,言語也是如此的咄咄逼人,遇到如此愣頭青的過江龍,他也沒了辦法。

自己這支槍也不是吃素的,可根本就沒上膛,看對方的意思,劍拔弩張的可不像裝樣子,真要動起手來,自己肯定第一個先死,腦門中彈那可是華佗再世也救不活的。

正在僵持,忽然門口傳來一聲懶洋洋的抱怨:“鬧什麼呢這是?”

李耀廷眼睛一亮,倍兒正宗的京片子,是老鄉。

西裝男子找到台階下,轉向門外怒喝一聲:“是誰!”

斧頭幫眾人閃開一條道路,只見走廊里站著一個馬褂長衫的男子,三十來歲年紀,手裡搖著一柄折扇,風度翩翩、溫文爾雅。

“你問我啊,我叫袁克文,你是哪個老頭子門下的?”儒雅男子笑吟吟地問道,根本沒把西裝男放在眼裡。

西裝男一聽這個名字,臉色頓時大變,立馬收了槍,顛顛上前摘下帽子鞠躬道:“小的葉天龍,法租界巡捕房包打聽,程組長的徒弟,給袁二爺請安了。”

袁克文道:“哦,是黑皮子卿的徒弟啊,你老頭子是悟字輩的,那你應該是學字輩的了?”

“是是是,小的是學字輩的。”葉天龍點頭哈腰,不勝惶恐,他知道對方不但是前大總統袁世凱的二公子,還曾經拜過青幫理字輩老頭子張善亭為師,位列大字輩,是青幫中極高的輩份,全上海灘也不過十幾個人而已,輩份更是比自己高出三代去!

袁克文點點頭,遠遠看了一眼屋裡的情形,慢聲細語問道:“今兒唱的是全武行啊,動槍動刀的。”

葉天龍解釋道:“二爺,線報稱這裡來了兩個身份不明的過江龍,小的就過來查查,不想驚擾了二爺,我們這就走。”

袁克文道:“哦,查案啊,你們繼續。”

李耀廷眼巴巴的指望老鄉給解圍呢,卻看到他們在這裡低語,似乎熟識的樣子,趕緊大喊一聲:“爺們,咱哥們是北京來的,都是本分人。”

袁克文聽到北京腔,微笑一下,竟然步入房間,看到陳子錕後,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可是姓陳?”

陳子錕納悶了,點頭道:“在下陳子錕。”

袁克文將折扇在手心一拍,笑道:“對了,就是這個名字,我在李征五家見過你。”

陳子錕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葉天龍卻是一驚,李征五也是青幫大字輩的人物,而且是上海灘頗有名望和勢力的錢莊、地產大亨,難道說這個過江龍和李老闆有什麼關係?

果然,袁克文笑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這位老大是李征五正式開香堂收的徒弟,說起來比你們程組長還高一輩呢。”

葉天龍暗暗乍舌,今天居然撞上一位通字輩的老前輩,而且還這麼年輕,要是旁人說的,打死他也不信,可袁二公子是什麼身份的人,哪能說瞎話,這事兒肯定錯不了。

他趕緊賠禮道歉,鞠躬道:“對不住了,一場誤會。”

陳子錕也是見好就收,收了槍道:“既然是誤會,那就算了。”

“再會,二爺,再會。”葉天龍再次鞠躬,倒退著走了出去,斧頭幫一夥人全傻眼了,他們只是青幫分支下面再分支的一個小幫派,平時哪見過這麼高輩份的人,靠山葉天龍都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兒,他們哪還敢說什麼,一個個灰溜溜的也跟著出去了。

下了樓,葉天龍挨個抽他們的嘴巴:“他媽的,謊報軍情,讓阿拉出醜!”

  ……

袁克文卻並沒有和陳子錕他們攀談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笑笑,說聲再會就回自己房間了,他那神秘的一笑,卻搞的陳子錕更加迷惑。

晚上,房門再度被敲響,聲音很急促,李耀廷驚恐的看了看陳子錕,陳子錕拿槍站在門後,輕輕打開了房門。

蔣志清興沖衝的進來,看到他們這副架勢嚇了一跳:“這是乾什麼?”

李耀廷抱怨道:“麵館遇到的那伙人帶了巡捕過來找事,被打發走了,我們還以為他們又回來。”

蔣志清罵道:“娘希匹,這幫放高利貸的,真是卑鄙,不過我已經周轉開了,明天就有一筆數額很大的資金從廣州過來,今晚我請你們喝花酒,四馬路梅園酒家。”

李耀廷一聽說喝酒,立刻興奮起來,陳子錕也欣然同意,三人出了大東旅社,叫了黃包車直奔四馬路而去。

梅園酒家就在四馬路的路口,樓上雅座已經有兩個男子坐在那裡了,蔣志清介紹道:“這兩位是我的朋友,陳果夫、戴季陶。”

大家握手寒暄,陳子錕也通報了自己的姓名。

陳果夫道:“我也姓陳,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哈哈。”忽然他收住笑容,若有所思道:“陳兄,你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陳子錕道:“兄弟我可是剛來上海的。”

陳果夫擺手道:“不對不對,讓我仔細想想。”

蔣志清笑道:“你想你的,我們先點菜,二位朋友遠道而來,就點些本幫菜吧,季陶,你來點。”

戴季陶道:“如今花界最紅的莫過於林黛玉、鑑冰、笑意、金玉書,我看就叫她們的局票吧。”

李耀廷聽傻了:“這些是菜名?”

蔣志清哈哈大笑:“李老弟初來乍到,不知道上海煙花界的四大金剛也屬正常,這些都是四馬路上的女校書,我們開局票請她們來陪酒的。”

李耀廷恍然大悟,不過又疑惑起來:“四大金剛,豈不是很貴的,能屈尊來陪我們?”

蔣志清道:“咱們的面子或許不夠,但季陶兄的面子一定夠,他十九歲就是《天鋒報》的總編輯,上海文化界的名人,女校書們最喜附庸風雅,戴季陶這三個字對她們來說,那是如雷貫耳的。”

戴季陶矜持的笑道:“志清兄你又在調侃我,誰不知道你是日本士官學校的高材生,成績名列第一,得過天皇御賜軍刀,曾任滬軍第五團團長,是大名鼎鼎的陳英士的盟兄弟,自古美女愛英雄,那些女校書分明是看你的面子才來的,正所謂,百萬錦繡文章,終不如一支毛瑟啊。”

兩人一番互相吹捧,陳子錕和李耀廷這才知道,原來這位蔣志清也不是等閒之輩。

局票很快寫好發了出去,這邊上了蔬果小菜,黃酒幾壇,五人且談且飲,等著先生的到來。

過了半個鐘頭,居然沒有一個妓女到來,蔣志清臉上有些難看了,把酒家跑堂的叫來問話,跑堂的道:“先生儂不曉得,花界罷市支援北京的學生,大小堂子全都關門了,那些校書和長三,還組織什麼青樓救國團,上街和學生一起撒傳單呢。”

大家面面相覷,忽然一直冥思苦想的陳果夫一拍大腿道:“想起來了,我在報紙上看過你的名字,陳子錕,是火燒趙家樓的學生之一!”

陳子錕道:“慚愧,正是區區。”

蔣志清和戴季陶立刻對他肅然起敬,本來他們只是抱著招攬武夫為我所用的目的請客喝酒,從心理上是俯視的,現在變成了平視,還略帶一點向上的角度,畢竟目前五四風潮最盛。

蔣志清道:“沒想到陳兄弟竟然是風雲人物,真是失敬,那些名姬,若知道你在上海,豈不蜂擁而至,我再寫一張局票,看她們來不來。”

這次只用了五分鐘,四馬路上著名的花界魁首鑑冰小姐就來到了梅園酒家。

鑑冰一出場,頓時艷驚四座,好一個超凡脫俗的女子!

只見那冰雪般的美人兒輕啟朱唇,用吳儂軟語問道:“哪一位是陳子錕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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