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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林家成 -【媚公卿】《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0 AM     標題: 林家成 -【媚公卿】《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22 03:32 AM 編輯

【書名】:媚公卿

【作者】:林家成

【內容簡介】:

  她執意要嫁給他,最終自焚而死。

  重生後,在這個講究門第風骨的魏晉時代,她起於卑暗,胸懷機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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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1 AM

第一卷 南陽篇 

  重生到以前,她只想找個普通的士子,過上平安富足的生活。為了這個理想,她步步為營。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章 何必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

  閣樓中,紗窗後,燭淚點點,人影相依。

  陳容呆呆地站在榕樹下,一動不動的望著那緊緊依偎在一起的兩人,她的唇,已在不知不覺中抿得死緊。

  燈火通明中,笑語聲不斷傳來。那笑聲是如此歡快,如此爛漫,彷彿人世間從無痛苦,也彷彿春花從來燦爛。

  一個柔細的聲音突兀的從她的背後傳來,「是你?郎君不是將你休棄了嗎?你怎的還在這裡?是了,是了,在你的苦苦泣求中,郎君答應了留你幾宿。」

  惡毒的語言中,一陣馨香傳來,一個嬌小的身影站到了陳容的身側。她順著陳容的目光望去,在對上閣樓中那雙雙依偎的身影時,她的嘴角狠狠一抽。

  不過,那眼中所有的妒恨,在看到呆若木雞的陳容時,又轉為快意。

  柔細的嗤笑聲再次響起,

「噫,那不是你族姐麼?你千方百計的把她擠掉,逼得郎君娶你為妻時,定沒有想到,不是你的終究不會屬於你,你的族姐有一天還是回來了,還是拿走了屬於她的東西吧?」

  嬌小的美人嘖嘖連聲,她嗤笑道:「百般算計,卻落了個休棄的下場,陳氏阿容,我要是你,乾脆一把火燒了自身算了!」

  嬌小美人的話一句接一句,咄咄逼人,極盡惡毒。可不管她怎麼嘲諷挖苦,眼前這個與她敵對多年的老對手,卻一直沒有吭聲。

  這一刻,一直潑辣陰毒的陳容,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只是癡癡呆呆地望著紗窗後相依相偎的人影,一動不動,面如死灰。
  
  嬌小的美人見她不吭聲,咯咯笑道:「是了,聽聞郎君自娶你過門後,卻一直沒有近過你的。嘖嘖嘖,枉陳氏阿容素有才貌雙全的名聲,卻一直到被休棄,郎君都對你不屑一顧!」
  
  這一句話,如一把劍一樣,血淋淋地刺進了陳容的心臟!

  呼地一聲,一直呆呆傻傻的陳容突然轉過身來。

  她直愣愣的目光中,含著讓人驚懼的陰沉,嬌小的美人在對上她的目光那一瞬間,情不自禁的向後退出幾步!

  陳容向嬌小的美人逼出一步。

  嬌小的美人一驚,她一邊後退,一邊急急叫道:「你,你要做什麼?」

  陳容面對著驚慌失色的美人,冷冷一笑,不知不覺中,她已逼得這個美人靠上了一棵榕樹幹。

  就在那嬌小的美人嚇得尖叫時,只見寒光一閃,「叮——」地一聲,一柄短劍從她的髮鬢穿過,重重地插入樹幹裡,直入三分!

  「啊——」
  
  嬌小的美人驚聲尖叫起來。
  
  「閉嘴!」

  陳容沉沉一喝,這一喝,極冷,煞氣十足。嬌小的美人一凜,果真應聲閉緊了雙唇。

  陳容盯著她,月光下,她雙眼黑亮黑亮,幽深如狼!

  她盯著她,冷冷地說道:「本來,我這一劍是想殺了你的。不過想一想,你盧美人極善作偽,平素又頗得他的看重。留著你,還是能給我那姐姐添點心頭刺。」

  陳容說到這裡,嗖地一聲把短劍抽回。劍剛入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幾個護衛大聲問道:「何人在此?」

  「可有刺客?」

  「無事。」兩個女人同時回出一句。

  眾護衛這時也看清了兩女,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向後退去:陳氏與盧美人向來不和,兩人只要在一起,便會非常熱鬧,他們已經習慣了。

  護衛們一退,陳容長袖一甩,轉身離去。

  盧美人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什麼,突然感覺到寒意刺骨。她打了一個哆嗦,這一刻,竟是在想著:像陳氏這般驕傲的人,居然癡戀上郎君那樣無情的男人,也是可憐。

  想到這裡,盧美人一聲長歎,她意興全無的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盧美人才踏入院落,突然聽得東廂院喧囂聲大作。她猛地回過頭去,卻見東邊濃煙滾滾,火光隱隱。

  「走水啦,走水啦——」

  一陣陣急喝奔跑聲中,盧美人心臟猛地一跳,她連外裳也顧不得披上,便急急向東廂房跑去——那是陳容所在的院落,以那女人剛烈狠辣的性格,說不定真聽了她的話,舉火自焚了。
  
  盧美人急急跑去時,正好看到主殿方向,她的郎君與郎君新娶的夫人也在向東廂房跑去。

  三人同時來到了東廂。

  剛剛跨入院門,突然的,一陣瘋狂的大笑聲傳來,那笑聲聲嘶力竭中,含著無邊的痛和恨,以及悔。

  盧美人急衝幾步,猛一抬頭,便臉白如雪!

  「噼噼啪啪」聲中,東邊的閣樓已經倒塌大半,只剩下最西側的那面牆還杵在那裡,卻也是搖搖晃晃,滾滾的濃煙飄滿了整個院落。

  火焰翻滾中,那個一襲羅衣,披散著長髮仰天長笑的女人,可不正是陳容?
  
  她,她當真自焚了!

  盧美人臉色灰敗,她向後踉蹌退出一步!這時刻,一種難以形容的憐憫和悲傷席捲著她!

  突然的,她聽得身側傳來郎君的命令聲,「救人,救人——」

  急喝幾句後,她聽得郎君向左右問道:「怎的起了火?」

  「是夫人,不,是陳氏喝退我們,自己點的火。」

  郎君明顯驚住了,他急急轉頭看向火海中的陳容,冷漠的聲音在夜空中響起,「陳容,你這是何苦?」

  直逼入半空,紅通通的火焰照耀下,郎君那俊美威嚴的臉上,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驚愕。

  火海中的陳容沒有回答,她只是目不轉睛的望著郎君,瘋狂的笑著。她仰著頭,展開雙臂,笑聲嘶啞,似是長歌也似是大哭。

  隨著一股火焰騰地一聲纏上她的身,她那含著痛楚的笑聲更響亮更瘋狂了。
  
  見狀,郎君皺起了眉頭,他手一揮,冷冷喝道:「既然她想死,便成全她吧。」說到這裡,他長袖一甩,毫不在意的轉身離去,竟是把那漸漸被烈焰吞噬的女人丟在背後。

  盧美人錯愕的望著郎君絕情的背影,這一刻,一種刻骨的寒意侵襲著她。她急急轉身看向陳容,看到的,是更加用力大笑的她。

  可是笑著笑著,盧美人清楚的看到,兩行淚水如珍珠般從陳容的臉上滑落,滴入火中,化為灰燼!

  她更清楚的看到,淚流滿面的陳容那瘋狂的大笑聲,漸漸轉為嗤笑,嘲諷痛楚的笑聲中,盧美人聽到陳容一聲又一聲的嘶叫道:「何必!何必!何必……」
  
  笑聲越來越小,漸漸轉為虛無。

  「啊——」

  尖叫聲撕破了夜空,被塌中,陳容騰地坐直,手撫著胸,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

  喘息了一陣後,她走下床塌,就著牛油燈看向幾案上的銅鏡。

  銅鏡中的小少女,長得精緻秀美,此時此刻,那臉上冷汗淋漓,瞪大的雙眼中還殘留著驚恐瘋狂。

  她慢慢舉起衣袖,拭去了臉上的汗水。

  隔間傳來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一個溫柔關切的聲音從門檻後傳來,「阿容,又做噩夢了?」

  陳容背轉過身,她吸了一口氣,回道:「現已無事。」

  門檻後伸出一個婦人的頭來,她朝著陳容的背影細細地瞅了瞅,低聲勸慰道:「南方有我族人,阿容儘管寬心。」

  「我知道,退下罷。」

  聽著那腳步聲慢慢退遠,陳容再次伸袖拭去汗水,轉身走到幾案前,對著銅鏡中的自己跪坐下。

  銅鏡中,那個美麗青澀的少女,正睜著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睛回望著她。

  陳容的嘴角慢慢揚起,露出一口細白牙齒,她輕輕說道:「過去了,以後也不會再出現,是麼?」

  鏡中人,對她回以一個燦爛的微笑。

  望著這樣的微笑,陳容顯得很滿意,她站了起來,從幾上拿起牛角梳,慢慢地梳理著凌亂的長髮。

  銅鏡中的她,有一張屬於十四五歲,還沒有長開的,青澀中透著明艷的臉。

  她,回到從前了。

  所有的瘋狂,所有的癡戀,所有的執迷不悟,所有的恨和痛楚,竟在一覺醒來後,變成了記憶!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後來經歷的一切,身體卻還是十五稚齡時!

  她還是她,一切都沒有變。變的只有時間,蒼天給她開了一個玩笑,讓她來到一切都沒有發生時。

  這一年,她與所有的平城人,因為就要臨近的戰火,倉促遷向南方,回歸本族,然後遇到那個命中的魔障!

  不過,現在不是魔障了。

  陳容對著銅鏡一笑,她伸手撫著自己的臉,低低地說道:「以前是你執迷不悟,做盡蠢事。既然蒼天令你重新來過,那麼新的棋局,當由你來執子圍殺,陳容,你說是麼?」
  
  鏡中的人,再次回給她一個極燦爛極燦爛的笑容!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章 小人

  紗窗外,星空高遠,清冷如許,疏疏淡淡的幾顆星掛在浩瀚長空上,顯得十分寂寥。

  陳容把目光從銅鏡上移開,便盯上了夜空,直是目不轉睛的盯了許久,她才身子向後一倚,閉起雙眼,靜等時間流逝。

  這幾晚,每次從噩夢般的往事中驚醒,她總是這樣呆坐到天明。

  不是為了懷念,也不是因為恨太強烈,而是因為,她喜歡這樣寧靜的坐著,可以仰望天空,可以一遍又一遍的體會著再世為人的驚喜!
  
  慢慢的,一道薄霧浮現在天地間,慢慢的,一個、兩個的人語聲,在清新的晨空中響起。

  那聲音,開始只有一個、兩個,漸漸的越來越多,漸漸的,那聲音轉為嘈雜。

  腳步聲響,昨晚那個溫柔關切的中年女聲傳來,「阿容,起塌了麼?」

  陳容站了起來,道:「起了。」

  中年女聲連忙說道:「上前,為阿容洗漱。」

  「吱呀」聲響,一個端著水盆的婢女走入房內,中年婦人也來到陳容身後,為她梳理起長髮來。

  中年婦人生得一張圓圓臉,眼睛很小,彎彎的眉眼間,透著一股寧和慈祥。她小心的看了陳容一眼,說道:「僕人都在準備,隨時可以上路了。」

  陳容『嗯』了一聲,中年婦人見她臉色平和,心下一鬆,又說道:「阿容,這地方已非善地,必須南遷了。我們陳家比起各大家族還是好的,畢竟我們在南方各地都有支族。」

  陳容『嗯』了一聲。

  中年婦人見她應得輕快,神情也不似前兩天那般恍惚,心中大喜,又說道:「阿容你明白了?今天晚上應該不會做噩夢了。」

  陳容點了點頭。

  這時,外面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阿容,行裝已備,何時起程?」

  聽著這男子熟悉的聲音,陳容突然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那中年男子怔了怔,回答道:「辛丑日。」

  辛丑日?陳容騰地站了起來,辛丑日!是了,三天後的半夜,她迎來了平生第一次劫難。

  在中年婦人的詫異中,她又慢慢坐下,「你是吳叔?」

  門外那中年男子更詫異了,他大聲應道:「是啊,我是吳叔。阿容,你怎麼了?」說著說著,他徑直推開房門,一張瘦削中略顯蒼白,下頜稀稀疏疏地留著幾根鼠鬚的臉出現在陳容面前。
  
  在陳容梳洗的當口,他一個男子這麼大咧咧地推門而入,實在是失禮。

  陳容向中年男子抬頭看去。再世為人,她方能從這張看起來斯文和善的臉上,看到那隱藏的狠毒!

  眼前這個人,本是她父親周遊時救回來的一個士人。一直以來,他被父親當作朋友,恭而敬之的養在府中,還要求她與府中僕役都以『叔』字相稱!

  可就是這個人,竟勾結盜賊,在她準備南遷的前一天晚上破門而入,把她的家財搶劫一空後逃之夭夭。

  若不是父親在書房中還秘密備有一些黃金,上一世的她根本到不了南方,早淪為乞丐了!

  陳容盯著吳叔,慢騰騰地說道:「下午起程!」

  「什麼?下午起程?阿容,為什麼不多等幾日?」

  陳容暗中冷笑一聲,她沉著臉,喝道:「我說了,下午便起程。」

  她畢竟年紀還小,平素沒有積威,那中年男子看向陳容的身後,叫道:「平嫗,你跟阿容說說罷,南遷是何等大事,怎能說走就走?」

  說到這裡,他想起一事,聲音一提,大聲說道:「何況,阿容你連做了幾夜噩夢了,既然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多休息兩日?」
  
  圓臉慈祥的婦人連忙上前,對著陳容說道:「女郎,吳叔此言有理……」她剛一開口,陳容便打斷了她的話,喝道:「我說了,下午起程!」

  吳叔正在反駁,對上她黑不見底的雙眼時,不知為什麼,竟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就要脫口而出的話,啞在了咽中。

  陳容收回目光,命令道:「帶上房門。」

  吳叔一愣,方才醒悟她說的是自己,他愕愕地關上房門,心中一陣不安:阿容這是怎麼了?變化這麼大?

  吳叔一走,陳容便來到了書房。書房中,擺滿了厚厚的竹簡和帛書。以前,家財被吳叔勾結盜賊搶劫一空後,走投無路的她想起了父親曾經說過:若出現意外,可至書房一觀。

  她在書房中一陣瘋狂的哭叫打鬧後,無意中發現這些竹簡、帛書中藏有大量的金葉子。便是這些金葉子,使她絕處逢生。
  
  外面,「叮叮砰砰」的聲音不絕於耳,那是僕役、奴婢們在忙著收拾。現在各處院落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馬上便要轉到書房了。

  那些人語聲,喧囂聲,粗野匹夫們的叫嚷聲,可真是動聽啊。以前的她,怎麼沒有發現呢?

  陳容慢騰騰地在塌幾上跪坐下,信手打開一卷帛書,耳中卻在專注的傾聽著那充滿生機的種種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大叫聲從門外傳來,「阿容可在書房?孫老來了。」

  是吳叔的聲音!

  陳容臉孔一沉:他還是不死心啊,竟然連孫老也搬來了!

  吳叔的大叫聲再次傳來,「平嫗,阿容可在書房?孫老知道她身體不好後,前來探望了。你快快告知阿容,令她出迎。」

  陳容站了起來,在平嫗回答前她清脆的應道:「來了。」說罷,她推開了書房門。

  苑門處,站著一個鬚髮蒼白的老人,他便是孫老,她的父親在離去之前,囑咐過孫老,要他照看管教陳容的。在這個老人面前,她沒有說話權!

  陳容瞟了臉帶得意的吳叔一眼,斂襟一禮,「見過孫老。」

  孫老點了點頭,他走到陳容面前,朝她上下打量著,「聽說你夜夜做噩夢,可請過醫和巫?」

  陳容搖了搖頭,答道:「無。」

  孫老皺起了眉頭,吳叔見狀,馬上在一側說道:「老丈你快勸勸阿容,她這種情況,卻說什麼過了中午便要動身。此去南方,路途何等遙遠?若是出現一二不妥,豈不是悔之莫及?」
  
  孫老點了點頭,他目光瞟向站在陳容身後的平嫗,說道:「平嫗,把你家女郎請入房中,三日後再起程。」

  「是!」

  孫老又轉向左右的奴婢們叮囑道:「此事不可兒戲。你們看好阿容,要是她再耍倔強性子,就鎖了她!」

  「是!」

  「還不去把巫和醫都請來?」

  「是!」

  孫老的命令一句接一句,話一說完,長袖一甩,便轉身離去。

  吳叔朝著陳容等人瞟了一眼,在無人注意時得意一笑,提步跟上了孫老。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3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章 散財

  被孫老這麼一說,院落中本來忙碌著的眾人都停下了動作,他們抬頭看著陳容,等著她的指示。

  陳容沉思片刻,抬頭向左右說道:「召集府中所有家丁、奴婢,便說我有事吩咐。」

  「是。」

  「平嫗,你帶人把所有財物都搬到院落裡來。」

  平嫗傻傻地看著陳容,直到她重複了一遍,她才應道:「是。」這時她的心中滿是驚異:這幾天女郎真是變化太大了,我一點也看不懂她了。

  陳府雖然只有陳容一個主子在,可這些年來,她的父親擔任平城的治中從事,雖只是個八品官,卻也積累了不少財物,陳容的父兄在離去時,曾帶走了大批財物,可就算是剩下的那一點,

也塞滿了整個院落。
  
  在這個時代,金子也罷,五銖錢也罷,都難以廣泛流通。真正令世人信奉的貨幣,是布帛、糧食之類。在這種朝不保夕,戰亂極其頻繁的時期,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最為流行。

  不過一刻鐘,院落裡便站滿了奴僕、婢女。孫老還沒有離去,他與吳叔站在一棵高大的榕樹下,好奇的向陳容望來。

  陳容跪坐在平嫗為她準備的塌上,她隨意的瞟了一眼眾人,向左右問道:「府中共有多少人?」

  「七十有三。」

  陳容點了點頭,她端起酒杯,慢慢抿了一口——她雖然只有十五,可這一刻,前世那十幾年修養而來的富貴之氣,令得她的一舉一動都顯得雍容得體。

  孫老在一側點了點頭,他吃驚的想道:聽說陳氏是百年公卿世家,果然不虛。阿容這麼一個支族庶子的庶女,又年紀小小的,就有了一種金馬玉堂的貴氣,這是陳氏的血統高貴所致啊。
  
  陳容抿了一口酒,漫不經心的掃過院落中眾人,淡淡地說道:

  「戰亂將至,陳氏將舉家南遷。有願意離開陳氏,自謀去路者,每人一匹布,五斗米!願意相隨於我的,亦是一匹布、五斗米。」
  
  這話一出,瞬時四野一靜。

  吳叔大驚,他情不自禁的上衝一步,可是腳步抬得高高,卻怎麼也跨不下去——他憑什麼來阻止?

  陳容見到半天都沒有動靜,轉頭看向平嫗,皺眉喚道:「嫗?」聲音微提。

  平嫗張著嘴傻呼呼地望著陳容,在對上她黑不見底的雙眼時,她驚醒過來,急急搶上前,叫道:「不可,不可,阿容,府中米布已然不多,分不勻啊。」

  陳容淡淡地說道:「少了,便以帛粟代替。」

  「可是,可是,府中只有這些家財,這麼幾十號人分下去,陳府財物五不存一!」

  平嫗有點氣急,她尖聲叫道:「這一路千里迢迢,路途多變。就算一路順利,到了南方,沒有了財物女郎又如何生存?阿容,大人和你兄長至今尚無音信,你不可把家財一散而空啊!」
  
  平嫗的話字字貼心,確實是忠僕之言。可是她也不想想,自己一個弱質女流,府中又沒有幾十個悍勇的護衛,她怎麼保得住這些家財?

  便是今天不散去,這一路南遷,近千里路程,她這麼點幫手帶著數十輛馬車招搖而過,不知會被多少人、多少勢力盯上,到得那時,別說是家財,便是性命也不一定保得住!
  
  上一次,自己光是攜帶那些金葉子,就因為幾次露財而被歹徒盯上,險些致命!

  陳容轉眸瞟過眾僕,這一眼,她從眾人中看到了七八個與平嫗一樣憂心忡忡的面孔。至於別的奴婢,這時都壓抑著歡喜,緊張的望著她,他們害怕她反悔呢。

  陳容收回目光時,略略掃過吳叔,以及站在奴僕中的幾個年青雜役。

  這一掃,她的臉上閃過一抹冷意。

  搖了搖頭,陳容淡淡地說道:「嫗,錢財者,阿堵物也。如此亂世,你們有了這些帛和米,也好過一些。」

  她不願意再說什麼,右手一揮,大聲喚道:「吳叔!」

  嗖嗖嗖,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吳叔身上。

  這一看,不少人皺起了眉頭,平嫗便扯著嗓子喚道:「吳叔,阿容喚你呢。」

  此時的吳叔,表情特別古怪,他臉色青紫,一臉怒色中又帶著一抹驚惶,那左足還舉在空中。也不知道他是要前進一步,還是要向後退?怪了,他這般單腳著地,就不累麼?

  眾人的目光,終於讓吳叔回過神來。

  他怔怔地迎上了陳容的雙眼。

  陳容望著他,慢慢一笑,雙眼瞇了起來,她清脆的說道:「吳叔,你是識字之人,整個平城之人,都讚你公正。你且上前一步,助阿容一臂之力。」

  吳叔呆呆地問道:「助你一臂之力?」

  陳容的雙眼瞇得更厲害了,她笑得很開懷,這種完全不同於以往的開懷,令得以名士自詡,於錢財不屑一顧的孫老連連點頭:

  只有遇到大事,才能看清一個人的本性啊。我還以為阿容分財之舉是胡鬧呢,現在看她如此開心,竟是真淡泊!這孩子,真不愧姓陳!
  
  陳容開懷的,清脆中帶著豪氣的叫道:「是啊,阿容請吳叔主筆,把這些財物分下去。叔為人公正,定能分得眾人心服。」

  陳容說到這裡,眉頭一挑,有點錯愕的大聲叫道:「吳叔,吳叔?你怎的還在發怔?莫非你不願意?」

  吳叔連忙擠出一個笑容來。他嚥了一下口水,白著臉訥訥地說道:「我自是願意,願意。」

  「如此,叔怎麼還不上前來?時已不早了。」

  「是,是,我上前來。」

  在吳叔步伐僵硬的向前走去時,孫老的長歎聲在他身後響起,「吳陽吳陽,稚女尚且糞土錢財,你這士人怎的面色大變?行止僵僵,雙眼渾渾?哎,你遜她多矣!」

  這時的人,喜歡點評人物,長者的點評,往往能影響人一生。此刻孫老這話一出,吳陽瘦長的臉,青白裡透著黑氣了。

  吳陽慢騰騰地來到了陳容的身側。

  陳容站了起來,她以袖掩嘴,漫不經心的打了一個哈欠,道:「財帛分好後,諸位想去想留請便。」

  一邊說,她一邊懶洋洋地向寢房走去。

  七十幾個人雖然不多,也用了兩個時辰,吳陽才把他們一一打發。

  收起筆,吳陽在眾僕的歡笑聲中站起身來,他呆呆地望著由原來的大山,變成小土堆的財物,只覺得腳步似有千斤重。

  天啊!那一批人可沒有一個吃素的啊,這些東西給他們填牙縫也嫌不足,他們要是怪罪起來,我,我可如何是好?

  垂頭喪氣的他,連孫老向他告辭離去都不曾注意。

  中心惶惶中,吳陽雙眼一亮:聽說陳府中還有一樣珍奇之物,或許那物可以滿足他們!

  正當吳陽如此想來的時候,寢房內傳來陳容清脆的聲音,「吳叔,平嫗,尚叟。」

  三人一愣,同時應道:「在。」

  「還有幾人沒有離去?」

  「十五人。」

  「不錯。我這裡有一物,極是不凡,想請你們三人領著那十五人,把它送給王公府中。

便說:家中父兄不在,我一弱質女流實無擔當。願以家君留下的奇珍相送,只求我陳府能入王府隊列,與他們同行。」

  說到這裡,寢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與此同時,一道紅燦燦的,晶瑩剔透,美妙美倫的寶物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看到這物,吳陽眼前一黑,差點暈死在地。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章 碎寶

  這寶物通身流光,卻是一個三尺高的珊瑚,形如樹狀。這珊瑚生於海底,極難取得,何況眼前這珊瑚晶瑩剔透,幾無瑕疵!

  真是這寶物!吳陽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急急叫道:「阿容不可,萬萬不可。」

  他大呼小叫到這裡,見陳容瞅著自己的眼神頗為詫異,連收回神志,解釋道:

  「方纔女郎便散去了大半家財,現在整個府中,也只有這一樣物事拿得出手,難不成阿容你連大人留下的最後一樣寶物也留不得,非要把它送出不成?」

  他頗為語重聲長的歎道:「女郎,成家難而敗家易,此事一出,恐怕世人都說你敗家啊。」
  
  「敗家?」

  陳容眨了眨眼,黑滲滲的雙眼中隱含譏誚,她漫不在意的晃了晃手中拿著的珊瑚——這個動作一做出,不止是吳陽,連平嫗等人也急叫出聲。

  陳容她嘴角一扁,極為不屑的說道:「俗物耳,吳叔過矣。」

  她不再理會吳叔,盯向平嫗兩人,喝道:「你們抬上它,也不用蒙紗了,馬上送到王公府中。」

  不蒙紗?那就是要招搖過市了!

  吳叔驚叫道:「萬萬不可!」

  陳容斜眼睨向他,冷冷地問道:「為何不可?」

  吳叔啞了,他訥訥半晌,才回答她道:「這等寶物,易招賊盜。」

  陳容一笑,她瞇著雙眼,一邊打量著吳叔的表情,一邊再次晃了晃手中的珊瑚,極為隨意的說道:

  「把它送到王府,它就是王家的東西。就是招賊,也是他王家招賊,與我何干?與卿何干?」
  
  最後四個字,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加重了語氣。

  一時之間,吳陽直覺得眾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自己,他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

  不行,這東西萬萬不能讓阿容給送了去,該死的!這小姑子這麼倔強,要怎麼說服她的好?

  就在吳陽苦苦尋思時,陳容衝著院落中的眾人叫道:「把那沉香幾抬來。如此精美的珊瑚,豈能臥於尋常之木?」

  「啊?是,是!」

  幾個奴僕連忙奔入堂房,抬起了停放在堂房中的一個小小圓幾——這個純由沉香木做成的幾,是陳家所剩無幾的值錢物事之一,它是吳陽早早便相中了的。

  這一下,吳陽眼都紅了,特別在看到苑門外面,有幾個眼熟的鬼崇身影時,他的臉孔直是漲得紫紅。

  就在那圓幾抬來時,吳陽嗖地上前一步,伸手便向陳容手中的珊瑚搶去。

  「啊——」

  見此情形,四周驚呼陣陣!

  轉眼間,吳陽的手便摸到了珊瑚的根部。

  結果很出乎他的意料,他這麼強行搶去,竟然感覺不到陳容的抵抗!隨著珊瑚一到手,吳陽漲紅的瘦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笑容剛剛浮現,就在吳陽雙手回轉時,被他的巨力推倒的陳容向側一歪。她這一歪不要緊,可她那壓在珊瑚樹下的長袖,卻隨之被帶動!

  一道紅光如流星,閃電般射向地面!

  不管是陳容,還是吳陽,都來不及驚呼,便看到那華艷之極,毫無瑕疵的珊瑚樹一歪,沉沉地摔向地面。

  「不——」吳陽大吼一聲,雙手齊出,整個人向前一僕,抱向那珊瑚樹!

  也許是人逼到極境給激發了潛力,電光火石中,吳陽的雙手竟然抱到了珊瑚!他急急地雙手一合,驚喜的大叫道:「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大叫大嚷聲中,吳陽連忙站起,他卻沒有注意,腳下不知何時多了一片裙擺。

  吳陽的一腳剛剛踩上裙擺,便聽到陳容痛哼一聲,向側急抽。他本來重心便是不穩,現在腳下被陳容一帶,整個人便是向前一衝一僕。

  「砰——」

  沉悶的巨響傳來的同時,是「叮——」地一陣脆響!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院落中,每一個人都張大了嘴,看著以狗啃屎的姿勢僕倒在地的吳陽,看著被他壓得實實的地面。在他左側的身體下,眾人還可以看到摔成了小兒拳頭大小的幾塊珊瑚枝!

  吳陽一動不動的僕在地上,他像是陷入了昏迷當中,整個人軀體僵硬。

  安靜,無比的安靜。

  突然的,陳容有點稚氣的聲音響起,這聲音極為憤怒,「吳叔,往昔你流落無依,是家君收留於你。古人說,一飯之恩不可忘,我陳家對你,不止是一飯之恩吧?

請你告訴我,你為何非要搶我這家的這根珊瑚?寧可把它打碎,也不願意讓我把它送給王家?」
  
  這個小女孩的聲音,在這一刻,因為冷漠而威嚴之極。

  吳叔沒有回話,他依然一動不動的,也不知是不是真暈厥了。

  陳容沉著臉,她斷然喝道:「來人!」

  「是。」

  「吳陽此人,身為士人,竟趁我陳家父兄不在時,圖謀我家財物。現在更是打碎了我家的無價之寶。如今諸族南遷,衙中無人主事,這等小人無法送官。

你們把他扔出陳府,把他的所作所為遍告世人!」
  
  這時刻的陳容,既威且煞,眾人凜然間,也不敢為吳陽說話了。當下便有幾個僕人上前,架起了吳陽。

  他們剛剛把吳陽抬起,吳陽便陡然睜開了雙眼,他怒視著陳容,疾呼道:「你,你這小姑子!你敢動我?你竟敢動我?」

  他目眥欲裂,消瘦的臉上漲得通紅,凶形畢露。

  這一下,那些本來還同情著他的平嫗等人,同時產生了一抹厭惡之色:

  這人打壞了主人家的無價之寶,居然沒有慚愧之心,不但裝暈,在主人指責後還如此大言不慚。看來他真是如阿容所說的那樣,胸懷險惡啊!
  
  面對怒形於色的吳陽,陳容卻是一臉平靜,她看著他,目光中絲毫沒有慌亂。就在吳陽心中一驚時,幾個壯健的僕人已經一擁而下,把他凌空舉起。

  「幹甚麼?放下我,你們快放下我!」吳陽慌亂的大叫起來,他手腳齊動,想要掙脫。

  可他一個文弱士人,在沒有人願意放水的情況下,哪裡掙得動?六個漢子結結實實地壓著他,把他舉到半空,抬向府門。

  直走出了院落門,吳陽還在慌亂的大叫著。只是那大叫聲,由一開始對陳容的唾罵,變成了哭求,變得再也聽不見。

  不一會,六人整齊劃一的叫聲傳入內苑,傳入陳容的耳中,「吳陽小人也!趁主家郎君不在,圖謀財物,出言相欺,今棄之——」

  「吳陽小人也!趁主家郎君不在,圖謀財物,出言相欺,今棄之——」

  「吳陽小人也!趁主家郎君不在,圖謀財物,出言相欺,今棄之——」

  六個響亮的嗓門,整齊劃一的吼叫了三遍後,聲音才不再傳來。

  聽著外面越來越響的喧囂聲,平嫗碎步靠上陳容,她關切的望著她,低聲說道:「阿容,休要傷心……反正此物你都準備送人了。」

  陳容抬起頭來,她朝著平嫗一笑,這一笑極為燦爛。在眾人的驚愕中,她悠然一笑,「我沒有傷心。」

  她怎麼可能傷心?她家父兄不在,她一個女孩子以依附之事相求,任何人收留她都是應該的。

  可她偏偏要送出這種奇珍來求這麼一件小事,不說是送給名聲顯貴的王家,便是送給城中的巨貪,也沒有人敢收——不管誰收了,都大損清名。

  她之所以拿出珊瑚,便是想把它打碎的,沒有想到吳陽那人還真識相,居然主動頂扛。

  平嫗在一側驚異的問道:「女郎因何不傷心?」

  陳容不答,她只是望著大門方向,目光高遠,清艷的臉上,浮出一抹悠然自得,「王家的人快到了吧?聽聞王家是明日起程,你們下去準備一下,不要拖慢了人家。」

  一眾愕然。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4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章 王家有七郎

  直到陳容長袖一甩,轉身返回到寢房,眾人還在面面相覷。半晌,一人問向平嫗,「平嫗?阿容此言當真?」

  平嫗瞪了那人一眼,道:「不管當不當真,準備妥當了總不會錯的。」

  「是是。」

  就在眾人絡繹散去,開始各自忙活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卻是門吏滿頭大汗跑來,對著陳容所在的寢房說道:「稟女郎,王家七郎來了。」

  嘩——

  所有人都止了步,回過頭來,愕愕地望著陳容的房間。

  竟是王家七郎!天啊,竟是王家七郎親自前來!

  王家可不是一般的門第,整個平城中,王家那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何況,來的還是王家七郎。

  在平城這樣的地方,住的自然只是各大家族的支系,如陳容的父親,只是江南陳家的一根支脈,王家也是如此。

  可是這王家七郎,卻是名聲霍霍的王族本家之人!那可是車騎雍容,衣履風流,往來無白丁,出入盡鴻儒的門戶。

  那樣的門戶,一族之人在朝庭為高官者,足有十幾人!那樣的門戶,如皇家一樣,是站在雲端之上,讓世人仰望的!
  
  世人都說,這種的門戶出來的郎君都有神仙之姿。他們不知道此言妥不妥當,但是平城人人都知道,這個三個月前到達平城的王家七郎,卻是真正的神仙中人!

  陳容對於這些家僕來說,也是身份高貴之人,可她的身份與這王家七郎一比,卻有雲泥之別,河漢之遠!

  門吏的聲音一落,陳容便急急走出——她散家財,碎珊瑚,想得到的便是王氏的看重。如能與他們同行,這一路上會太平很多,要是能與他們結交一番,到了南方後更是好處多多。

  她沒有想到效果大好,居然鉤到了王氏本族中,有玉樹之稱的王家七郎!
  
  這時的她,光潔的小足上套著一雙木履,寬大的紫色衣袍,襯得她肌膚如玉,那精美的臉上,雙眼熠熠生輝,平空掃去不少青澀之氣。

  陳容也沒有問那門吏王家七郎所在,便這般大步跨出了院落。果然,她剛剛走出林蔭道,便聽到前方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

  琴聲飄蕩,彷彿是山間流泉,天下行雲,說不出的自由和悠然。

  順著琴聲,陳容來到了廣場上,那裡停放著一輛華麗的馬車。琴聲正是從馬車中傳來。

  馬車外,站著二十幾個傻呼呼的人,這些人都用傾慕中帶著癡呆的目光望著馬車中,豎起雙耳傾聽著琴聲。

  陳容沒有,她大步向那馬車走去,隨著她的走動,木履『拖拖拖』的聲音不時傳出,在這種琴聲飄蕩時,顯得特別突兀和刺耳。

  最可惱的是,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那木履每一下著地,都拍打在琴聲轉折處,直是讓聽的人感覺到一口氣總是轉不過來,哽在胸口難受得緊。
  
  不知不覺中,眾人都對著陳容怒目而視,這時的他們,渾然忘記了陳容還是他們的主子。

  馬車中琴聲戛然而止,一個清悅的笑聲悠然傳來,「女郎突突而來,可是琴音不美?」

  陳容腳步沒停,她徑直向那馬車走去,咯咯一笑,清脆的回道:「琴音倒是甚美,然而我心中有事,聽不進這悠然之音。」

  馬車中那清悅的笑聲更加響亮了。

  那人問道:「女郎心有何慮?」

  陳容一笑,她這時已走到了馬車旁。

  在眾人的驚愕中,只見她直直地伸出手,一邊揭向那馬車簾,一邊無比自然的回道:

  「早聽說過王家七郎有神仙之姿,玉山之美,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聞君前來,不勝欣喜。因恐郎君興盡而返,讓陳容不得一見,故心中惶急!」
  
  話音一落,她呼地一聲,已把馬車簾一掀而開!

  嘩——

  一道七彩華光射入她的眼中,這一刻,她竟是不由自主的側了側眼,避了開來。

  就在她避開的同時,馬車中的人低低而笑,「女郎為見我而來。既已見到,因何側目?」

  陳容伸手揉了揉眼,答道:「我一妙齡少女,見到郎君天人般的容貌,心中突突,實不敢直視!」

  馬車中,清笑聲更響了。這笑聲如冰玉相擊,極清極潤!

  而陳容,這個時候終於轉過頭,正眼看向馬車中的少年。

  這是一個罕見的美男子,他約摸十七八歲年紀。

  少年俊美如玉,他雙眼黑如點漆,正含著笑望著她。不知為什麼,對上他這樣的笑容,陳容的心,還真的突突地跳了一下下!

  要知道,她剛剛經過情傷,又是再世為人。本來她都以為,自己的心再也不會為男人跳動了的。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然感覺到那心的怦然而動,可見眼前之人是何等的俊美。
  
  少年五官之俊美自是不用說了,最重要的是,他那眉宇神色間,有著一種悠然神秘的氣質,彷彿是那山上千年不化的冰,映著初升的陽光般瑰麗,也彷彿是古潭中的水,

在春日的柳枝飄搖中,有著一種極致的寧靜。
  
  不知不覺中,陳容當真看癡了去。
  
  美男子望著她,見她雖然看呆了去,那漆黑的雙眸卻一清到底,不由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問道:「卿何所見也?」

  陳容揚唇一笑,雙眸兀自眨也不眨的盯著他俊美無疇的臉,道:「今日方知,何謂謫仙!」

  美男子哈哈一笑。

  在他的笑聲中,陳容向後一退,毫不在意的,也毫不猶豫的將馬車簾拉下,隔絕了他與她之間的視線。

  王家七郎清悅的笑聲再次傳來,「卿既心悅,何故匆匆退去?」

  陳容長歎一聲,回道:「郎君容貌太盛了。我還要嫁人生子的,今日見了君,從此後,再有何方男人能夠入眼?」

  王家七郎大樂,他大笑一陣後,琴聲悠揚再起。

  流蕩如春水的旋律中,王家七郎低笑道:「我來平城數月,一直沒有什麼收穫。直到今日方才聽到陳家出了一個散盡家財的女郎。匆匆前來,竟是不虛此行!」

  他說到這裡,清喝一聲,「走罷。」兩字一吐出,琴音止息。

  直到他的馬車出了府門,他也沒有走下馬車,更沒有向陳容提出要她與王家人一道同行的事。

  一個老僕疑惑的望著那離去的馬車,走到陳容身後,不安的說道:「阿容,王家這是什麼意思?」

  陳容收回目光,得意一笑,「什麼意思?王家同意了,明日我們與他們一道上路!」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章 上路

  陳府開始忙活起來,留下的十幾個奴僕,開始把所剩不多的米帛之物裝上馬車。

  經過陳容這麼一散財,剩下的財物,只能裝上十輛馬車,其中三輛用來裝米帛之物,一輛裝的是她的衣飾,剩下六輛,都是用來裝竹簡、書冊。

  前一次,陳容只裝了一輛馬車的書簡,這些書簡,是用來藏金葉子的,其餘的都付之一炬。

  回到南方後的幾十年,她都背負了一個『俗物』的名聲,士人們遣責她,說她寧可在馬車中裝滿衣飾,也不願意帶上珍貴之極的書簡。
  
  在這個連空氣中都充滿了『清議風華』的年代,俗物的名聲,完全可以毀去一個士族少女的前程。此後十幾年,饒是她用盡心機,費盡手段,也沒有辦法挽回已經毀去的形象。
  
  夜了。
  
  這一夜,大門緊閉,輪流守衛著的陳府,自始至終都很安靜,一直都沒有意外之客來訪。

  想來也是,白日時陳容散去家財的行為,已傳遍了平城。哪個不識相的盜賊,會冒風險來搶劫這種小魚小蝦?
  
  第二天轉眼便到了。

  一大早,王府便派上僕役前來,通知陳府中人直接前往南城門處匯合。

  這時刻,陳家已經把行李整理完畢,當下陳容便坐上馬車,浩浩蕩蕩地駛向南城門。

  街道上,到處都是馬車,擠擠攘攘中,眾人都在向南城門趕去。

  陳容的馬車駛在街道中時,不時有人向她看來。隱隱中,議論聲不絕於耳,「她便是陳氏阿容。」

  「好一個美人兒。」

  「聽聞她昨日把家財都散給府中的僕役、婢女了,你看她的車隊,偌大的陳府,只有十幾輛馬車,那消息果然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神仙般的王家七郎都親去拜訪了。」

  「危難之時見人心啊,這陳氏阿容聽說是個玩劣的,可她能在胡騎將至時,行這種仗義疏財之舉,實是難能,實是難能。」

  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中,陳容微微一笑,慢慢收回了目光。

  不一會,陳容便出了南城門。一出城門,她便看到了王家的車隊,一眼望去,從視野的盡頭一直到城門處,都是王府的旗幟。果然好大的聲勢。

  陳容的馬車一駛近,便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策馬靠近,朗聲叫道:「可是陳氏阿容?」

  一日之間,陳氏阿容響徹平城。若是往昔,那青年只會以『陳氏』相呼。

  陳容把車簾再掀開一些,清脆的應道:「是。我便是陳容。」

  那青年一襲紫色披風,五官端秀,聞言他呵呵一笑,道:「果然是個美人。你們陳府人少,還是到隊列中間來吧,這樣安全些。」

  陳容清美的小臉上,露出一抹感激之色,她就在馬車中朝著那青年一禮,道:「謝過五郎。」

  王五郎目光晶亮的望著陳容,搖頭道:「七郎說過陳氏阿容雖是女子,卻是個性情疏朗的。沒有想到阿容在我面前如此多禮。」他說到這裡,連連搖頭,狀似失望。

  陳容抿唇一笑,暗暗忖道:你可不是王家七郎。在你的面前禮數不足,可是會被忌恨的!

  在王五郎的引導下,陳家的馬車駛向隊列的中間。王府的馬車是如此之多,直是浩浩蕩蕩看不到邊際。相比起他們來,陳府太不夠看了。

  一路走過,陳容聽到王府中人低聲議論著,從他們的話中得知,這一次想與王府一道同行的小家族不知凡幾,有很多家族甚至奉上了比陳容拿出的那珊瑚還要珍貴的物品,

可王府通通拒絕了。
  
  陳府的馬車一入隊,車隊便開拔了,馬蹄翻飛間捲起的煙塵,漸漸遮住了眾人的視線。

  陳容回過頭來望著那越去越遠的平城城牆。在她的記憶中,一個月後胡騎踏入此城,在把城中不曾離去的眾人搶劫一空後,一把火把這個繁華的小江南變成了灰燼。

  從此後,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平城,成了她記憶中的名字。只有午夜夢迴,她才走入那熟悉的院落,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

  想著想著,陳容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突然的,王五郎的笑聲傳來,「阿容因何嘆息?」

  陳容低聲回道:「想到再見無期,心中難受。」

  王五郎沉默起來。

  隊伍走了兩個時辰後,盡了主人禮節的王五郎便告辭離去,回到了隊伍最前列。

  接下來,陳容是在閉目養神中度過。遠遠的,走在前列的王家女郎們的笑聲不斷傳來。

  那些少女平素養在深閨,哪裡出過什麼遠門?這一次雖然是逃難,可在她們的心中,還是新鮮感勝過一切的。
  
  行到中午時,眾人開始用餐。

  坐在馬車中,陳容望著王府那鋪在草地上的白緞,以及緞上擺成了長龍的塌幾,暗暗搖了搖頭。

  塌幾上,酒肉飄香。她注意到,這些王府中人,每一個女郎和郎君面前,便擺了四個塌幾。塌上滿滿地儘是食物。

  她知道,這種人家,吃不完的食物是一定會扔掉的。

  想了想,陳容對駕車的尚叟說道:「叟,上前。」

  「是。」

  陳容的馬車一出現在正在用餐的王府眾人眼前,嗖嗖嗖,便有幾十雙目光向她看來。

  遠遠的,王五郎站了起來,他舉起手中的酒杯朝著陳容一晃,笑道:「阿容來了?來來來,上塌一起就食。」
  
  陳容搖了搖頭,朝他福了福以示回禮,然後她令尚叟趕著馬車來到了王府家長王卓的那一處。

  陳容的目光略略一瞟,沒有見到王七郎,便連忙收回了視線。

  她走下馬車,對著正在進食的王卓福了福,清脆的說道:「見過王公。」

  王卓詫異的看著她,圓圓臉上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阿容為何而來?」

  陳容再次一福,道:「小女子有言要說。」

  「講。」

  「此去南方,除了我們這些士族外,還有大量的庶民也在南遷。容以為,那些庶民就算傾盡家財,能帶的,也不過是可用十天半月的食物。」

  王府中人正在用餐的時候,她突然前來,這麼侃侃而談,一時之間,王府的女郎、子弟,都皺起了眉頭:有所謂食不言、寢不語,這個陳氏阿容在人家進食時前來,便已是失禮了。

  來到這裡,她居然大談那些骯髒粗陋的庶民什麼的,真是上不得檯面。也不知七郎是什麼眼光,竟然對這樣的女子讚不絕口?
  
  王家子弟不滿的目光,陳容盡數接收。她卻只是微笑著,繼續侃侃而談,「有所謂:衣食足後才知榮辱。容以為,那些庶民在把食物吃盡後,只怕會因為饑寒而鋌而走險。」

  陳容的目光掃向那堆成了長龍般的食物,「一個、二個流民王公許是不懼,若是幾百、數千呢?容以為,在這種時機,飲食可以簡單一些。」

  說罷,她再次朝著王卓盈盈一福,低喝一聲,令得尚叟趕著馬車向回駛去。

  馬車剛剛轉過頭,陳容聽到身後傳來一個不屑的嗤笑聲,「這陳氏阿容真是小心過頭了。她自己害怕那些庶民,散去了家財不算,居然還對我們指指點點。哼。」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5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章 流民(一)

  陳容回來後,尚叟悶悶地嘀咕道:「那王家女郎甚是無禮,阿容明明是好意呢。」

  他說到這裡,朝陳容瞟了瞟。

  他看到的,卻是眼露精光,毫無懊惱之色的陳容。

  吃過飯後,車隊再次上路。

  晚餐時,王家依然是一派奢華,彷彿他們這次不是逃難,而是去遊玩一般。

  王家女郎們的新鮮感,在一日又一日的時光流逝中漸漸消失。慢慢的,陳容聽到的抱怨聲越來越多。

  這時刻,陳容已經知道,王家七郎因為還要拜訪一個名士,並沒有與他們一道同行。

  現在是初秋,天空中還有著炎熱。馬車和人群走動時捲起的漫天煙塵,蒙得眾人越來越是灰頭土臉。

  在這種情況下,講究貴族風範的王家人每天都要沐浴數次,使得一天只能走上二、三十里路。

  這樣走了七天後,路上的流民越來越多。這些普通的庶民,成群結隊的趕向南方。

  他們在吃完帶來的乾糧後,開始自發的跟在王家車隊的後面。因為每一次王家人吃完飯,都會有大量的剩飯剩菜。
  
  隨著身後跟隨的人越來越多,王家人開始厭煩起來。

  這種渾身髒臭,污穢不堪的流民跟在身後,風一吹來臭飄十里,實在讓人受不了。可他們又不敢做出驅趕流民這種有損清議的事,於是王家人只好減少洗漱時間,開始加速。
  
  這些事都與陳容無關。

  陳家只有她一個主子,每到飯時,她也只是簡單的弄出一葷一素,吃了了事,睡覺的時候,也不像王家人一樣非要睡在寬大的帳蓬中,而是臥於馬車裡。

  她現在做得最多的事,是坐在馬車中顛覆一個時辰後,會改為騎馬,或乾脆行走。

  陳容粗通武技,體質很好,可以跟著隊伍走上幾里連氣也不喘一下。

  「用餐啦,暫歇暫歇——」

  馬蹄『噠噠』聲中,一個騎士一邊策著馬衝向車隊後面,一邊大聲吶喊。

  陳容朝著西邊紅艷艷的日光看了一眼,縱身跳下馬背。

  這時刻,眾人都開始忙活起來,紮的紮營帳,弄的弄飯菜。

  平嫗看到陳容走來,一邊把碗筷擺上馬車,一邊壓低著聲音說道:「女郎,好似被你說中了。」

  她一邊說,一邊瞅向三百步遠的王家人。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金燦燦的陽光照在仍然綠意盎然的白楊樹上。

  此時此刻,白楊樹下鋪上了厚厚的素緞,素緞上擺著塌和幾,塌幾後面,是衣履光華,個個面目清秀,在夕陽映照下宛如神仙中人的王氏一族。
  
  可這一刻,這些舉止雍容都雅的子弟,都皺起了眉頭,一臉厭煩中混合著無奈。他們瞪著面前的飯菜,卻無一人舉起筷子。

  因為,在他們身後三四百步處,足足站了數百個流民。這些流民拖兒帶女,衣衫襤褸的,他們雙目無神的望著王家眾人,有些孩子呆呆地望著塌上的酒菜,骯髒的嘴邊口水拖得老長。
  
  被這樣的目光盯著,王家子弟直如吞了一隻蒼蠅般難受。一個中年人湊近家長王卓,低聲問道:「王公,你看?」

  王卓搖了搖頭,他徑直往嘴裡塞了一塊狗肉,低低地說道:「視而不見便是。」

  「是。」

  他是有定力,可眾少年子弟明顯差了些。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拿起筷子,恨恨地在裝滿白米飯的碗中戮了幾下,厭惡的說道:「父親也是,怎麼就不能趕走那些賤民?」

  一個少年在旁應道:「趕走他們是易事,可要是讓南方的那些文人知道我們苛待百姓,不免會說三道四。」

  另一個少年也說道:「怪哉!平素裡這些賤民看到我們,都敬若神仙,恨不得匍匐在地吻我們的腳趾,怎麼這會兒卻如此膽大?」

  這個問題,顯然難住了這些醉生夢死,不知饑苦兩字是何物的門閥子弟。眾人尋思了一會,一個少女叫道:「呀,此事可給那陳氏阿容說中了!誰去把她叫來,問問這是怎麼回事?」
  
  少女的聲音剛落,另一個有臉點尖、聲音有點急的女子聲音傳來,「不可不可,我料陳容也只是信口胡說的。」

  這個女子尖下巴、瘦長臉,臉色蒼白、五官秀麗,正是那日嗤笑陳容小心過頭的那個。眾人一看她這模樣,便知道她拉不下臉來。

  嘻笑聲中,一個圓臉少女嗤笑道:「七妹是怕那陳容嘲諷於你吧?」
  
  尖臉秀麗少女聽到這話,小臉一板,剛想反駁,又閉上了嘴。

  不過,她身邊的這些人笑歸笑,終是再也沒有人提到陳容。

  馬車中,陳容吃飽後便放下了碗筷,她向平嫗吩咐道:「囑咐眾人,這幾晚一定要睡在車旁,如沒有必要,不可四處遊走。」

  平嫗一怔,她不解的看向陳容,好一會才應道:「是。」她這個女郎,自從那幾晚做過噩夢後,是一天比一天的變化大,她竟在不知不覺中,對她產生了一種信服。

  平嫗收起碗筷,向馬車下退去。

  她剛剛下了馬車,便聽到馬車中,傳來她家女郎那壓低的嘀咕聲,「以前我還對他們敬仰著,原來,也是一些土雕木塑的玩物。」聲音中,含著濃濃地失望。
  
  夜,漸漸深了。

  今天晚上,一輪明月掛在天空中,銀色的光輝鋪照在大地。這樣的月光,這樣的夜晚,王家子弟們饒是疲憊不堪,也陶醉在這一片詩情畫意中。

  陳容緩步靠近吟風弄月的王家眾人。

  月光下,她那裊娜的身姿,配上明澈如水的雙眸,直有一種難言難畫的美麗。不知不覺中,好幾個王家子弟都回過頭來,向她張望而去。

  王五郎率先開口喚道:「阿容,今晚明月當空,萬里澄澈,我們正在吟詩呢。你也來吧。」

  王五郎的聲音一落,一個少女咯咯笑道:「五哥你叫陳容吟詩?那豈不是要了她小命去?」

  這話一出,嘻笑聲四起。

  一個少年望著月光下清美明澈的陳容,忍不住說道:「阿容實乃佳人。如此佳人,還是學一學詩的好。」

  那少女又咯咯笑了起來,「平城人都知道,陳氏阿容喜歡的是鞭子,是騎術,她才不喜歡這些詩啊賦的。」

  不管是鞭子還是騎術,都是北方胡人所好。而中原人對胡人的輕鄙,那是發自骨子的,少女的笑聲中,含著最明顯不過的嘲諷。

  陳容轉眸盯了那少女一眼,只是一眼,她便發現這少女,正是那一日屑笑自己小心過頭的那個。

  陳容笑了笑。她朝著眾人盈盈一福,道:「陳容若是吟詩,只怕唐突了這明月。」說罷,她向後退去。

  她這話說得甚是風雅,王氏眾人一怔,好半晌笑聲才起。聽著那些笑聲,陳容嘴角向下一扯,露出一抹冷笑來:

  本來她這次來,是見那些流民行蹤詭秘,眼神不善,想提醒眾人的。可現在她不想說了。反正隊伍中護衛極多,流民再強,也不會傷了車隊的元氣。便讓他們代她教訓教訓有些人吧。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章 流民(二)

  明月漸漸上移,它浮出楊樹梢頭,向西方移動,漸漸的,明月被雲層遮掩,光輝從天地間淡去。

  王氏子弟的喧囂笑鬧聲也漸漸遠去,漸漸不再。

  陳容躺在馬車中,毫無睡意。她側過頭,看向馬車外。

  馬車外黑壓壓地一片,只有插在泥土地上的火把,發出點點光芒。在這種夜靜人深的時候,那光芒在風中搖曳不已,平添了幾分冷寂。
  
  黑暗中,她的雙眼睜得老大,幽亮幽亮的散發著神秘的光芒。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聆聽著的她,突然嘴角向上一扯,露出一抹笑容來。

  她目光晶亮的盯著那些漸漸逼近的身影。那些黑影行走時,響聲很大,而且時不時有人跌倒在地。隱隱的,還有急促的呼吸聲,喘息聲,忍耐不住的咳嗽聲,壓低的喝罵聲傳來。
  
  那些聲音並不大,可在這樣夜靜人深的時候,還真有些刺耳。

  陳容靜靜地盯著,看著那些人影一簇簇地向車隊的頭和尾部逼去——頭部,是王氏主人們所在的地方,那裡多的是財寶,尾部,則是王氏糧草聚集所在。

  那些人衝入車隊後,陳容可以聽到,一陣陣壓低的驚呼聲和搬運東西的聲音傳來。

  一刻鐘後,那些黑影已大包小包的拎著東西向外退去了。不過在他們退去的同時,另一批黑影又衝入了隊伍中。

  一個向前衝去的矮小的黑影,也不知撞到了什麼,發出了一聲低呼。低呼聲不大,可那被撞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粗壯的嘟囔,「誰撞你爺爺?」

  那聲音突然而來,就在眾人一驚之際,聲音的主人睜開眼來。他瞪著銅鈴大的雙眼瞪了一陣眼前的小個子,終於,他驚聲大叫道:「誰?你們是誰?醒來,全都醒來——」

  饒是眾人睡得最深,被這個粗壯的嗓子一嚎,也給驚醒過來。一時間窸窸窣窣聲四起,驚呼聲一片。

  驀地,一個雄壯的聲音暴喝而出,「你們這些流民好大的膽子!」

  隨著暴喝聲一傳出,火把騰騰點亮,整個車隊的人都給驚醒了過來。

  王氏族長王卓的聲音急急傳來,「攔住這些流民!」

  他指的,是那些得了東西後,四散逃去的黑影。

  隨著王卓一開口,整個車隊如同煮沸了的開水,眾護衛衣衫不整的衝了出去,在他們亂七八糟的怒喝聲中,一個少女衝了出來,她光著雙足,長髮披散,憤怒的尖叫道:

  「我的項鏈不見了,我那南海珍珠項鏈不見了。」
  
  另一個王氏子弟大聲叫道:「抓住他們,全部抓住!這些賤民,竟然敢行偷盜之事,竟然敢衝撞貴族的行旅,來人,殺了他們,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追趕著流民的護衛們很惱火——他們何等身份,何等武力?竟讓這些手無寸鐵的流民們欺近了身,還偷了東西去!在這種心理裡,那王氏子弟最後一喝,給了他們發洩怒火的勇氣。
  
  因此,不過片刻後,一個慘叫聲傳來。它在夜空中淒厲的響起,遠遠傳出,引得山鳴谷應!

  這是人臨死前發出的叫聲!

  眾人驚住了,他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就在這時,王家家長王卓的大喝聲急急傳來,「不得殺人,不得殺人——」

  他慌亂的,急促的叫聲,打破了平靜,也令得眾人回過神來。

  那些紅了眼睛的流民在得到這一句話後,那熱血上衝的頭腦便是一清,他們連聲吆喝,急急後退。

  王卓的聲音再次傳來,「各位父老,你們放下所拿之物!不然,休怪王某無情了!」

  他的喝聲傳來時,數百個護衛已經策著馬,圍上了那些流民。

  眼看逃無可逃,流民中,一個粗野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各位弟兄,不要聽這老頭的。不拿這些東西我們也是餓死,遲早是死,不如死前一博!」

  另一個有點尖弱的聲音這時說道:「王公,你們一頓所食,可以讓我們上百人吃上三天!你行行好,便賜給我們一些糧食吧。」

  這些流民,原本都是老實巴結的本份人,若不是實在無路可走了,也不敢搶劫貴族。那尖弱的聲音一開口,便有數十人亂七八糟的叫道:「王公,給我們一些糧食吧。」

  「給了我們糧食才走。」

  「對對,給我們糧食,你們只要少食一點,便可以活人無數。」

  「若是不給,這條性命也不要了!」

  「東西還給你們,只要你們給糧!」

  叫囂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一個少年急急地走到王卓身後,叫道:「父親,萬萬不可,萬萬不能受這些賤民的威脅!」

  另一個少年也在旁邊叫道:「侄兒以為,還是給了他們糧食吧。」

  王卓板著臉,他右手一舉,制止了幾個後輩的叫囂後,他沉鬱的喝道:「給糧食!王右。」

  「在。」

  「命令隊伍馬上起程。」

  「是。」

  「王亞。」

  「在。」

  「你帶領眾護衛,先把這些流民趕到路旁,告訴他們,馬上便有糧食分給他們。要他們把拿走的東西盡數上交。」他沉著臉,森森喝道:「若是還有人帶頭鬧事,不妨殺上兩個!」
  
  「是。」

  「車隊走後才可以給糧食。便給五袋粟米吧,你們解開麻袋,驅著車,任由那粟米流落在地。」

  王卓最後一句話剛剛落地,幾個王族子弟喜笑顏開,一個少年叫道:「正該如此。那些賤民敢威脅我們,我們便讓他們趴在地上吃那和了泥土的粟食!」

  王家的護衛畢竟訓練有數,光論武力,那些又饑又餓的流民便是二十個也打不了他們一個。因此,局勢很快便被控制住,不一會,被拿走的東西被一一收回。

  那些手無寸鐵,連跑也跑不了幾步的百姓們,在殺了幾個頭領後,呆若木雞的站在道路兩側,眼睜睜地看著王家的隊伍駛動。

  直到走在最後面的那輛馬車解開繩結,流出大把的粟米時,他們木然無助的眼神才陡然一亮。
  
  陳容懶洋洋地倚在車壁上,傾聽著後面流民們發出的歡呼聲,叫嚷聲。

  當東邊的天空,浮起一道艷紅艷紅的陽光時,車隊終於徹底擺脫了流民,行走在茫茫的荒野間。

  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不一會,車簾外傳來一個恭敬的問話聲,「你家女郎可還醒著?王公有請!」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6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章 旱災(一)

  不等尚叟回答,陳容坐直身子,聲音清澈的應道:「醒著呢。」

  那聲音開懷的說道:「甚好甚好。」

  陳容的馬車開始駛動。

  不一會,馬車便來到了隊伍最前列。這時刻,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袍、頭髮的陳容,已掀開了車簾。

  路旁,都是王氏子弟的馬車,他們在看到陳容的馬車駛來時,同時向她看來。

  陳容目光明澈的迎上他們。

  她的目光所到之處,有好幾人側過了頭,避開了她的注視。至於那個嘲諷過她的少女,則一直沒有露面。

  陳容的馬車駛到了王卓的馬車旁。

  馬車還沒有靠近,王卓的笑聲便從一側傳來,「阿容啊?靠近些,與你伯父一述如何?」

  聲音無比慈祥。

  陳容躬身應道:「是。」

  她的馬車靠近了王卓的馬車。

  王卓早把車簾拉開了,端坐在馬車中的他,正雙目炯炯的打量著陳容,在陳容向他看來時,王卓歎道:「阿容,伯父悔啊,那一日聽了阿容你的勸就好了。」

  他說到這裡,臉皮抽搐了一下。

  他確實是悔了。昨晚的事,將是他們這個支族永遠的污點!不管是殺流民,還是被流民偷盜,最後被迫放糧的事,都會讓他們面對本家的指責!

  他王卓的政治前途更是暗淡無光了——連小股流民都處理不好的人,還能指望他做出治國救民的大事不成?
  
  王卓望著陳容,行了一禮,道:「請阿容前來,伯父是想當面致歉來著。阿容,伯父自負清名,卻連你一個婦人也遠遠不如啊。」

  他說得倒很誠摯,很誠摯。

  陳容卻知道,王卓如果不想背上一個愚蠢自負,不知悔改的名聲,不管他願不願意,還真的要這樣向自己致歉不可。

  在王卓一禮施來時,陳容連忙側身避開。她低著頭,恭敬的說道:「王公何出此言?舉族南遷何等大事,便是聖人也有一二忽略處!」

  她的安慰雖然不是很讓人動容,卻還是中聽的。當下王卓臉色更轉慈和了。他長吁短歎了兩聲後,朝陳容說道:「阿容以後有什麼事,儘管直言。便有所需,也直說便是。」

  「是。」

  「哎——」

  陳容瞅了瞅陰沉著臉的王卓,福了福,「陳容告退了。」

  「去吧去吧。」

  王家經過這麼一波事後,終於懂得收斂了。當天中餐,每個王氏子弟的面前,便只擺有四五樣食物。

  而陳容,也被正式邀請到王氏子弟的隊列,與他們共餐同進退。

  這時,隊伍已經在路上走了二十天了,離開平城已有五百里遠,行程已走了一半。

  這一天,一個低低地說話聲從外面傳來,「五哥,我看這道路兩旁的田,都乾了呢。」

  王五郎還沒有回答,只聽得嗖地一聲,車簾掀開,陳容伸出頭來。

  眾王氏子弟都轉頭看向她,雖然才相處幾天,可他們都發現,這個陳容年紀小小,可經起事來十分鎮定,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麼慌亂。

  陳容沒有注意到他們好奇的目光,只是皺著眉頭,緊緊盯著道路兩側的田野。過了好一會,她向尚叟叫道:「叟,載我見過王公。」

  「是。」

  馬車駛動。

  在眾少年的注目中,陳容的馬車不一會便駛到了王公的馬車旁。

  就在馬車中,陳容朝著王卓福了福,說道:「王公,你看這田野都乾了,莫非,此地出現了旱災?」

  她的聲音剛剛落下,身後便傳來兩三聲嗤笑,隱隱的,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來,「上次父親對她客氣了點,她就以為自己真是個人物了。」

  那聲音,依然還是那個諷笑過她的,王氏七女涵允的聲音。

  自從那事後,陳容見到王卓都恭恭敬敬的,也沒有再向他建議過什麼。

  王卓皺起了眉頭,他抬起頭,朝著道路兩側的田野望了望。這田野裡是沒有什麼水,可他隱約記得,這一路來,這種就要收割的田野中都是沒有啥水的。

  想到這裡,王卓點了點頭,向陳容說道:「多謝阿容你提醒。」表情中,有點不耐煩。
  
  陳容見狀,淡淡一笑,朝著王卓再次行了一禮後,向後退去。
  
  她的馬車剛剛與王卓的馬車別開,王氏七女涵允便湊過頭來,她笑吟吟地盯著陳容,叫道:「陳氏阿容,你莫不是想出風頭想瘋了?」
  
  陳容笑了笑,她不用回頭,也知道王卓還在注意這邊的動靜,當下她聲音微提,認真的說道:

  「七姑子你若是不信,為什麼不令人去問問附近的村民?便是向走在前面的流民詢問,也可以知道我所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王涵允從鼻中發出一聲輕哼,翻了一個白眼,道:「我才懶得去問那些賤民呢。」

  她眼珠子一轉,見到陳容的馬車向後面駛去,又叫道:

  「喂,你是不是要去問問啊?嘻嘻,我說阿容啊,你一個女子,管這麼多事幹嘛?難不成你還想得個博學的清名,以後好為官出仕?」她說到這裡,咯咯笑了起來。
  
  陳容沒有理會她。

  她只是趕著馬車,來到了隊伍的中間。召來陳氏眾人後,陳容嚴肅的說道:

  「從現在起,如果你們看到水源,務必記得停下來,直到把所有的桶子裡都裝上了水才可以起程。另外,所有人都不再洗漱,除非極渴,不可動用桶中裝上的水!」
  
  這話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直過了好一會,他們才應道:「是。」

  陳容回到馬車中,她盯著前方顯得灰濛濛的天空一會後,伸出頭去,再次吩咐道:「平嫗,你帶人把所有的緞全部打濕再裝上馬車。」

  這一下,眾人更吃驚了。他們訥訥半晌,才在陳容的沉喝中應了聲是。望著拉下的車簾,平嫗湊向尚叟,低聲說道:「女郎這是怎麼了?如此大驚小怪?」

  尚叟搖了搖頭。他看向圍在身邊的同夥,輕聲回道:「這次女郎的舉止著實怪異,你們秘密照做便是,記得不要說出去。」

  「對對。」

  「正該如此。」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章 旱災(二)

  眾僕役齊心合力,也只是弄出了三個大桶,幾個小盆。這三個大桶,一個是供陳容沐浴用的,另外兩個則是男女婢僕們用來沐浴的。

  行走了十幾里後,前方出現了一處潭水。陳氏眾僕把三個大木桶裝滿,又把幾個洗漱用的小木盆裝上水,再把那些厚厚的緞打濕。

  王卓皺著眉頭,望著身後水潭旁忙來忙去的陳家人,想了想,向左右喝道:「你們也去打幾桶水。」

  眾人一驚,一個王氏子弟叫道:「伯父,何必相信一個婦人的胡言亂語?」

  王卓頓然喝道:「馬車空著也是空著,說這麼多幹嘛?裝上便是!」

  這二十來天,不管是王氏,還是陳氏,他們吃掉的糧食已有不少,因此空出了一些馬車,剛好用來裝這些水。

  王卓這麼一喝,眾人也不敢再說什麼,只好跟在陳氏的後面裝起水來。不過他們只想敷衍了事,總共才裝了二十個浴桶的水。

  車隊繼續前進,接下來的十幾里路中,已出現了三個大的水潭,望著那些清澈蕩漾的水波,王氏眾人頻頻搖頭。

  王卓更是皺著眉頭,懊惱的想道:只是一個無知少女在裝作博學,我偏偏還聽了,還當了一回事。哎,又會成為他人笑柄了!
  
  當天晚上,車隊在水源旁安置下來。

  在眾王氏子弟嘲笑的目光中,陳容不動聲色的吩咐眾人,把那些因為馬車顛覆而灑出小半的桶盆重新裝滿,便在平嫗等人的照看下,選個水源乾淨處洗了個澡。
  
  她自己洗了不打緊,還強行要求眾婢僕也去清洗個徹底。

  幸好,現在跟在她身邊的,都是陳氏的忠僕,他們雖然覺得自家女郎行事大驚小怪,還是安安靜靜地執行了她的命令。

  第二天一大早,陳容命令眾人把厚緞重新在水中打濕後,才開始洗漱起程。

  這一天,太陽從東邊升起時,便紅艷得刺眼。

  平嫗望向天空,向馬車中說道:「女郎,是個大睛天呢。」

  馬車中,傳來陳容低低地應答聲。

  從昨天下午起,不想去看王家人眼色的陳容,便又回到了車隊中間。

  車隊繼續向前駛去。

  到了這個時候,王氏子弟再也沒有閒玩的心情。在他們的催促下,車隊走得飛快,不過一個上午,便衝出了三、四十里。

  可隨著中午來臨,天氣已是越來越炎熱。

  那白晃晃的陽光照在大地上,灼得地面都是滾燙滾燙的。馬車一走動,那灰塵直是沖天而起,久久不散,看這情形,似乎這地方已有好些時日不曾下過雨了。

  這時,前面突然慢了下來。

  平嫗伸出頭去,卻見前方煙塵沖天,卻是幾個身著王氏僕役衣裳的壯漢策馬歸來。

  怪了,這一路很太平啊,王氏怎麼派出路探了?

  那些壯漢衝到王氏家長面前,也不知他們說了幾句什麼話,一時之間,王氏子弟的嘀咕聲、埋怨聲不絕於耳。

  平嫗好奇的問道:「出了什麼事?」

  尚叟在一旁低聲說道:「那些人說,前方三十里都沒有水源,一路上看到的井都已乾涸,那些村民說,此地已有一月不曾下雨了,他們平素吃水,都是在東側的崎山山脈中打的水。

那崎山山脈離此地足有二十里山路,一來一回要一日的光景。」
  
  尚叟說到這裡,神色複雜的看向馬車中的陳容,眼神不掩驚愕。平嫗也是,她傻呼呼地看著那晃動的車簾,訥訥地說道:「女郎,似早已知曉?」

  這時,車隊已經停了下來。

  平嫗注意到,王家的僕役們從馬車中提下幾個桶來,開始給馬餵食。

  隨著那些清澈的水出現在眾人眼前,突然的,一個少女尖聲叫道:「伯父,為什麼要給這些畜生餵水?天熱得這麼厲害,我還想洗個澡呢。」

  另一個王氏少年也叫道:「父親,便讓我們先洗澡,剩下的水再給這些畜生喝吧。」

  車隊中靜了靜,不一會,王卓的命令聲傳來,「休得胡鬧。在找到井水之前,任何一桶水都不可浪費了。」

  「叔父,我們只是洗沐,只要不把水濺出來就可以了啊。」

  「是啊是啊,這麼乾淨的水給畜生喝了,可真是浪費。」

  王卓沉默了一陣後,命令聲再次傳來,「喂馬用的水只限八桶,你們這麼多人,這八桶水給誰沐浴的好?不要再鬧了,誰也不可用桶中的水沐浴!」

  他說到這裡,又溫和的安慰道:「馬喝了水後,我們加緊趕路,務必盡快找到充足的水源,到時你們不管是沐浴還是玩耍,都有的是水。」

  這一下,王氏子弟終於不再喧囂,可隱隱中,那嘀咕和埋怨聲還是有的。

  平嫗剛剛收回注意力,陳容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嫗,讓我們的馬嚼緞中的水吧。」

  「是。」

  眾馬餵養過後,再次起程。這一次,每個人都停止了喧囂,開始全力趕路。

  不管是王氏還是陳氏,都為這次南遷做足了準備。可以說,這個車隊,是全由馬車組成的。每一輛馬車,除了四匹馬拉著外,還另有兩匹馬備份。

  在這種情況下,三十里的路,一個時辰就趕完了。

  可是,天空中依然是驕陽似火,道路兩側,所有的田地依然乾涸開裂。一路上,連天空都是灰濛濛的,遇到的水井不但滴水不存,那積得厚厚的枯葉顯示出,這地方已得乾旱很久了。
  
  這一下,王氏子弟隱隱地感覺到了不妙,隊伍中,他們的抱怨聲變成了不安的詢問聲,和咒罵聲。
  
  車隊繼續向前趕去。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太陽開始沉入西邊,吹來的風也不再那麼炎熱。

  可車隊中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強烈的不安中。越是往南行走,他們駭然發現,道路兩側的田野便越是溝壑縱橫,乾涸得厲害。

  這時刻,車隊中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咽喉似乎被火燒了一般,口渴得厲害。而奔行的馬匹,這時也是疲軟無力。

  偏偏,前方還是一片灰濛濛的,明明只是初秋,可呈現在眾人眼前的,只是一片荒蕪的枯色!

  整個隊伍,這時都呈現出一種慌亂和不安,只有嚼過三次緞中水的陳家眾馬還是精神抖擻。

  在眾子弟希翼的,不安的眼神中,王卓命令道:「王右,你們把馬餵飽喝足,前去探路,看到了水源再來通報!」

  「是。」

  頓了頓,王卓疲憊的聲音響起,「去把陳氏阿容叫過來吧。」

  「是。」

  應答聲剛剛落下,一個王氏子弟急急地說道:「父親,不可,萬萬不可。」

  他壓低聲音,在王卓詢問的眼神中不安的說道:「父親,你身為王氏家長,卻在短短一路間,向陳氏的一個支族庶女連續問詢兩次。這,豈不是用你老的清名,來成就陳氏阿容?」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7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一章 旱災(三)

  王卓沉著臉尋思了一會,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車隊停下,給馬匹再次餵了一點點水後,又起程了。

  為了省水,王家沒有煮飯,晚餐只發了些乾糧。伴隨這些乾糧發下的,還有一些水。由於人數太多,每十人一組的隊伍,都只發到了一盆水。

  對著西沉的落日,王卓站在車頭,嚴肅的說道:「諸位,剩下的水都發到你們手中了,在沒有找到水源前,諸位還是節省為是。」
  
  隊伍中,傳來一陣嗡嗡聲。

  在這種種喧囂聲中,王氏七女的聲音最為響亮,她尖聲叫道:「父親,分給我們的水,怎能與眾人一般多?這貴賤都不分了麼?」

  一言吐出,四下皆靜。

  嗖嗖嗖,所有的護衛和婢僕,同時低下了頭。似乎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氣中,充斥著一種沉凝和緊張。

  王卓對一眾高大悍勇的護衛瞟了一眼,轉向王氏七女厲聲喝道:「閉嘴!既已同路,便得共嘗甘苦,這種話,以後不可再說!」

  話音一落,王卓如願以償的對上眾下人感激涕零的目光。

  王氏七女哪裡被父親這般喝罵過?當下小臉拉得老長,眼中淚珠滾滾。在她的身側,是低聲埋怨不休的兄弟姐妹。

  這時,東方的天空,升起了一輪淡淡的明月。那月光掛在灰濛濛的天空中,如果不是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車隊繼續上路了。隨著最後一縷光芒淡去,眾護衛都點起了火把,在秋風中,那些火把獵獵作響,給這夜間行動的車隊,增添了幾分活力。

  出於心中的不安,車隊走得很快。

  陳容坐在馬車中,她的隊伍人不多,又因為一開始大伙便得到她的囑咐,除了十分口水才喝點水潤潤喉外,從不曾浪費,所以過了一天,那桶中的水還是大滿。

  因此,相比外面的焦慮,陳氏眾人顯得安穩從容很多。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不知不覺中,車隊已走了大半夜,一直走到月上中天時,眾人還是絕望的發現,一路沒有看到半滴水源!

  王氏派出探路的人還沒有回來,無奈之下,王卓只好派人向附近的庶民們詢問水源所在。

  這一問才知道,離這裡最近的水源,也有四十里的山路,那山路崎嶇難行,就算是當地走慣了山路的人,也要兩天一夜才能把水擔回來。

  因為這個緣故,村民們在求雨不成後,紛紛變成流民,也向南方遷移了。
  
  這一晚上,車隊一直沒有停,走到天亮時,渴得疲憊不堪的坐騎,才就著路旁枯草上那少少地露珠補充了水分。當然,王家眾人自是不能如畜生一樣,去喝那枯草上的露珠。

  直到太陽再次升起,感覺到事情不妙的王家眾人才喝停車隊,休的休息,想的想轍。這個時候,他們派出探路的人還沒有回來。

  中午時,王家最後的一點水也給用完了,所有的人,開始面臨著沒有止境的乾渴。

  終於,王氏眾子弟的目光,轉向了因為一直有水補充,顯得精神十足的陳家隊伍。

  『的的的』有馬蹄聲清脆的在陳容的耳邊響起。

  平嫗湊近頭,朝著馬車裡低聲說道:「女郎,王家人來了。」

  「嗯。」馬車裡傳來的聲音,依然平靜而從容。

  在這種時刻,她這樣的語調,讓平嫗直覺得心神大定。

  不一會,王五郎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阿容,冒昧前來,還請不要見怪。」他的聲音中,夾著不好意思。

  車簾一掀而開。

  王氏眾子弟在對上陳容時,同時雙眼一亮,露出夾雜著妒忌和艷羨的目光來——在這種時候,這個陳氏阿容依然面孔潔淨,髮絲烏亮,竟是絲毫沒有風塵之累。

  比起她來,他們哪裡還有昔日那風神都雅的貴族子弟模樣?
  
  陳容微笑著對上王氏眾人,她不等他們開口,便漫聲說道:

  「諸位如果不嫌棄,便把這一桶水搬去吧。這桶是我昔日沐浴所用,還算乾淨。剩下的兩個桶,實屬府中僕役,恐污了諸位清貴之體。」
  
  她的聲音十分誠懇。她知道,這次乾旱的範圍並不大,過不了幾天,他們便可以脫離這種困境。她現在需要的是王家人的好感,以及能被士人們傳揚的好名聲。

  王氏眾人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如此痛快,來的時候,王氏七女還在心中想過十幾句指責她,唾罵她,逼迫她的話,可這些話,竟是一句也配不上用場!

  一眾愕然後,王五郎清咳一聲,帶頭向她拱了拱手,側過頭去。

  不一會,便有三個王家僕役前來,他們抬起陳容的浴桶,便向前面走去。

  當水抬到王卓面前時,王氏七女嘴一扁,恨恨地說道:「父親,只剩半桶了!哼,定是那陳容不停的洗漱,才浪費了那麼多!」

  她的話音一落地,王卓便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他沉聲低喝道:「這是什麼話?人家願意把水分給你,你不但不感激,還怨恨不知足?我王家,什麼時候生出像你這樣的女兒來?」
  
  這話說得很重。

  事實上,他不得不喝罵。王氏七女這聲音不小,周圍聽到的人很多。

  王氏七女萬萬沒有想到,又被父親這般責罵。而且這一次,父親語氣中的嫌惡,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當下,她的眼中淚水直湧,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王氏七女呼地一下拉起車簾,縮到了車中,不一會,馬車裡傳來嚶嚶地哭泣聲。
  
  一個中年人勸道:「允兒年幼,她說的話當不得真的。」

  王卓重重喝道:「她與陳氏阿容一般大,怎的她便是年幼,阿容便如此進退得當了?」

  他喝到這裡,長歎一聲,閉上雙眼,道:「把阿容請過來吧,哎。」

  王家人來請陳容時,陳容沒有耽擱,馬上便跟在後面趕來了。
  
  遠遠的,她還在馬車中,便對著王卓盈盈一福,無比恭敬的喚道:「陳容見過王公。」

  她的表情,她的語氣,十分的恭敬,這種恭敬,甚至還要勝過前兩日。

  王卓見狀,那皺著的眉頭,不知不覺中舒展開來。他慈祥的朝她揮了揮手,喚道:「阿容近前來。」

  「是。」

  「阿容,伯父問你,這一次乾旱,你是怎麼料到的?你為什麼如此果斷的令人裝水,還把緞打濕?難道有什麼神明提示了你,使你知道此行有出現如此變故?」

  在提到『神明』兩字時,王卓加重了語氣,看向陳容的眼神中,不知不覺中添了一分希翼。

  陳容明白了他的希翼,當下她盈盈一福,垂著頭,極為恭敬的說道:「伯父所料不差。」

  六字一出,王卓雙眼大亮,四周私語聲則是一靜。

  陳容乖巧的,恭敬的說道:「陳容剛入此州時,曾夢見一白髮老人,正對著開裂的田野嘆息。隔日我聽到王家眾位哥哥說,田野裡的水太少時,突然想起這一夢,這才向王公稟報。」
  
  王卓點了點頭,歎道:「原來真是蒼天示警。只怪我,不信鬼神啊。」

  在這時代,儒家正在被世人打破,道家、佛家橫行,而不信鬼神的墨家思想,在民間也有殘留。王卓以一句「不信鬼神」來掩飾自己的錯誤,正是把自己不納良言的大錯輕描淡寫的抹去。
  
  這時刻,不止是王卓,便是眾王氏子弟,看向陳容的目光中都大有好感。

  她不但很果斷的承認了鬼神示警,又提到王家眾位少年早就發現乾旱一事。這樣一來,世人縱使說起,也只會說他們過於輕率。
  
  王卓伸手撫著鬍鬚,他在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後,便揮了揮手,示意陳容退去。

  陳容的馬車剛剛駛出幾步,他突然想起一事來,忙又問道:「阿容,不知你夢中老人可有指出,此處乾旱還有幾日得解?」

  他問出這等憂國憂民的大話後,再提自己真正想問的話,「我們還要行走幾日,便可得脫?」
  
  陳容示意馬車返回,她施了一禮,搖了搖頭,恭敬的回道:「這,陳容不知也。」在王卓失望的表情中,她不確切的說道:「許用不了多久吧?」

  「希望如此,退下吧。」

  「是。」

  王卓望著陳容漸漸退下的馬車,伸手撫了撫長鬚,突然說道:「這個陳容不錯,堪配我王家兒郎!」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二章 脫困

  一個中年人皺著眉頭回道:「可她畢竟是分支的庶女,其父又是庶子。」

  王卓搖了搖頭,他沒有說話,心中卻在暗暗想道:陳容出身是低微,可經過這兩次的事,她在士族中必然名聲大振。

  再說,如果我王家的兒郎娶到了她,豈不是說,她這一路上的表現,只是說明我王家媳婦特別靈慧?我王家的清名,便不會有損了?
  
  王卓想到這裡,心中一跳,不由細細地思量起這件事來。

  那中年人想了想,又說道:「若是為妾,怕她又不願意。」

  王卓點了點頭,忖道:可惜可惜,她那父親不在此處,這婚姻大事,還得到了南方再定。

  當天晚上,派出探路的王家僕役回來了,他們說,從路人口中得知,前去百里便有水源了。

  這個消息令得王家人精神大振。當下車隊急急起程。

  饒是如此,渴得厲害的人和馬,足足走到半夜,才走出五十里。

  這一次,凌晨的露珠不但馬搶著吃,人也開始吃了。當然,王氏眾人有陳容那半桶水撐著,還不會淪落到趴在草地上舔露水。這樣做的,只有車隊中的僕役、護衛。

  第三天,月上中天時,眾人終於看到前方出現了一片綠色,側耳細聽,甚至能聽到一片嘩嘩的水聲。

  聽到這水聲,車隊中陡然響起一片歡呼聲。狂喜中,眾人不用吩咐,便驅趕著馬車急急向前衝去。

  這一晚,那歡呼聲一直沒有斷絕。直到天明,還有不少人泡在河水中捨不得起來。

  太陽再次掛在了東方。

  踏著綠色猶存的道路,傾聽著樹叢中不時傳來的啾啾鳥聲,所有的人,都有再世為人的驚喜。

  這一刻,眾王氏子弟也明顯成熟了,他們不再抱怨,並為了那天空飛翔的群鳥而高聲歡笑。

  「阿容阿容,過來過來。」

  王五郎遠遠地便朝陳容揮著手,他那雙細長的眼睛中,精光閃動。

  自昨日見過王公後,陳容便發現,這王家五郎對自己的態度明顯熱情多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總閃動著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異彩。

  陳容朝著王五郎點了點頭,示意馬車駛近。

  在這個時代,因為儒家思想被激烈的衝撞著,它對女人們的禁錮,也得到了極大的緩解。有的胡人建立的國家中,女人還擁有政治地位,便是在晉王室統治下,寡婦再嫁不是什麼稀罕事。

  至於女子向男人表達自己的愛慕歡喜,更是時有發生。如歷史上,美男子潘安每每出門,便被女人們圍觀,她們投擲的果實,每一次都裝滿了潘安的竹筐。

  另一個美男子衛玠,更是被這些追星的女人圍堵致死,給歷史上留下了一個「看殺衛玠」的成語。
  
  因此,這時刻王五郎邀請陳容同行,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陳容剛剛靠近,便聽到一個王氏七女的埋怨聲傳來,「五哥,那陳容不過是庶女,她怎麼配得上你?你這般對她,著實丟了我王氏的臉!」

  陳容一聽,眉頭大皺,她低低冷笑一聲,對尚叟說道:「叟,且慢行。」

  「是。」

  她的馬車停下時,前方的埋怨聲還在傳來,「也不知父親是怎麼想的,依我看來,這陳容只配做五哥你的妾室。娶她為妻,哼,她配麼?」

  最後幾字一出,陳容黑不見底,宛如夜空的雙眸中,閃過一抹冷煞。

  不過很快,她便把這抹情緒給掩藏起來,她低低地喝道:「不要去了,我們回吧。」

  尚叟是有功夫的人,王氏七女的話,他比陳容還要聽得清切。當下他重重點了點頭,驅趕著馬車果斷的返回。

  王五郎在低聲回答了幾句後,頭一抬,便看到陳容回返的馬車,他連忙聲音一提,大聲叫道:「阿容,阿容,怎的退回了?」

  陳容沒有回答。

  王五郎皺了皺眉,他剛剛準備追出,一個少年在旁叫道:「五哥,別追了。你不可縱容了她。」

  王五郎尋思了一然,慢慢地伸出手,示意馬車停下。

  陳容剛剛退回車隊中間,便聽到前面傳來了一陣喧囂笑鬧聲。

  她掀開車簾,向外看去。

  不等她看明白,瞇著眼睛瞅著前方的尚叟便大聲叫道:「女郎,是王家七郎的車隊!我們居然與他遇上了!」

  尚叟的聲音中,含著無比的驚喜。

  王家七郎?

  陳容的眼前,不由浮現了那個少年美男的身影。掀開車簾,昂頭瞅去。

  出現在她視野中的,是一隻浩大的隊伍,那隊伍的陣勢,一點也不輸於陳容這支。從那飄揚的旗幟看去,可以知道,那隊伍中除了王氏七郎王弘外,還有姓瘐的。

  怪不得尚叟如此歡喜了,兩支隊伍這麼一會合,他們安全無虞了!

  陳容盯著那煙塵高舉的前方,說道:「尚叟,我們上前去。」

  「是。」

  這一次,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陳容的到來。所有的王氏子弟,都一窩蜂的衝了上去。不一會,兩支車隊的中間,出現了足有五、六十人的隊伍,這一支隊伍,人人衣履光鮮,個個面目清秀。
  
  這些人中,除了那二十幾個王氏子弟外,另外二十幾個,都是陳容不曾見過的,想來應該是瘐氏子弟。

  這些人圍成一圈,談談笑笑中,把兩個人簇擁其中。陳容只是一眼,便看到了人群當中,鶴立雞群,宛如神仙般的王氏七郎王弘。

  在王弘的旁邊,另有一個氣度殊為不凡的青年,不過隔了這麼遠,視線又被遮攔,陳容看不清那青年的容貌。

  正當陳容向他們打量時,她的身邊,傳來一個感慨聲,「聽說琅琊王家的本族子弟聚在一起時,時人曾歎息說:琳琅珠玉。現在我看到了這些少年子弟,不知怎的,竟有自形慚穢之感。」
  
  說話的是那個經常陪在王卓身邊的中年文士,他雖然也是士人出身,其姓氏卻是士族中的下品。

  他說完話後,轉頭看向馬車中的陳容,歎道:「我這番感慨,恐怕只有你這個女人能明白。」
  
  陳容的姓氏雖然尊貴之極,可她的父親是支族庶子,她自身更是庶女,也可以說是士族中的下品人物,因此這中年文士有此感慨。

  陳容沒有回答。

  只是她看向瘐氏和王氏子弟時,那目光清明之極,根本沒有半點自形慚穢之色。

  中年文士細細地審量了她一陣後,突然說道:「女郎容貌見識都超過常人,怪不得沒有我這番感慨。」頓了頓,他忍不住還是補充了一句,「奈何,出身太低。」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8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三章 驚艷琴音

  陳容沒有回答,她知道,自己確實是出身太低了。

  不過,這又有什麼打緊呢?我已重新來過了!陳容握了握拳,向尚叟說道:「叟,再上前一些。」

  再上前,便是擠入這些少年、少女中了。

  陳容的馬車駛來時,好幾個少年回頭向她看來。只是一眼,他們的目光便是一呆,癡在那裡。

  陳容本來長得精緻明艷。再世為人後,她那青澀的美麗中添了一份成熟,這種既有少婦的成熟艷麗,又有少女的青澀稚嫩的風情,讓她在一眾少女中,特別顯眼。

  一個瘐姓少年目灼灼地盯著她,開口問道:「這是誰家的小姑子?」

  不等陳容開口,王五郎笑道:「她是平城陳氏之女,名容。」

  平城陳氏?這個名號一報出來,眾瘐氏子弟的目光大亮。

  平城的陳氏,只是陳氏的一個小支系,他家的女兒可算不得高貴。既然身份不高,那眼前這個美麗的女郎,他們不管是娶之為妻,或是索之為妾,都難度不大。
  
  在眾瘐氏子弟朝著陳容灼灼打量時,陳容的臉上,始終平靜如水。

  她走下馬車,向前走出兩步,抬起頭,如子夜般黑不見底的雙眸,看向被眾少女圍在中間的王氏七郎王弘。

  王弘也在看向她。

  四目相對,這個罕見的美男子頓時一笑,這一笑,他那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耀著讓人眼花的光芒。不知不覺中,陳容又如初次相見那般,把頭側了側,目光移開。

  圍著王弘的眾少女,陡然見到這種美人一笑,先是一呆,轉眼,歡叫聲四起。

  與王弘一道被堵的瘐氏名士,是個二十來歲,長方臉型,軒眉如劍,長相清俊的青年,他聽到這裡尖叫聲,不由轉過頭來,順著王弘的目光看去。

  對上美麗的陳容,瘐氏名士嗤地一笑,向王弘道:「原來七郎喜歡的是這種美人。」

  王弘一曬,道:「她便是我跟你說過的陳氏阿容。」

  瘐姓名士雙眼一亮,他再次朝著陳容打量了一番,才收回了目光。

  陳容一出現,便令得兩個美男子興趣大起,這事讓眾少女心中不滿,她們向陳容的方向擠來。

  不一會功夫,一顆顆黑色的頭顱,一縷縷飄飛的紗衫,甚至還橫了好幾輛馬車,它們佔據了陳容的視線,令得她根本就看不到王弘兩人。
  
  陳容收回了目光,回到馬車中。

  一上馬車,她便從車壁間拿出一把七絃琴。

  前世的陳容,在她這般年紀時,確實是個不學無術的。

  可自從遇到那個人後,她為了摘去自己這個『庸俗』的帽子,這七絃琴一練便是數年。她也是個極有天份的,練了二年後,便已懂得其中三昧。

  在她死前,僅憑著這一手琴曲,她已博得個才貌雙全的名聲。
  
  陳容低著頭,把琴就放在幾上,然後,右手輕撥琴弦!

  隨著一連串輕悠飄轉的樂聲響起,人群的喧囂聲瞬時少退。

  陳容沒有抬頭。

  她右手輕勾淡挑,宛如流泉清風的琴聲,便如天空上的明月,悄然而來,無聲而溢,極盡清華。

  喧囂聲消失了。

  五、六十個少年、少女,同時轉頭看向了陳容。

  這時的陳容,只是專注的望著塌上的琴,她那清艷的五官,在這一刻宛如寧靜的春水,於樹蔭下,蕩漾著瀲灩華麗的光芒。這是一種清澈寧靜,與艷麗張揚一道編織而成的美景。
  
  不知不覺中,眾少年都看癡了去,也聽癡了去。

  這些華服子弟,他們的出身,注定了他們的修養。在平日裡,這琴棋書畫就算不精通,涉獵是一定要有的。

  此刻,陳容的琴聲一飄來,他們便馬上感覺到,這曲琴音非同凡響。

  琴從堯舜以來便流行於世,其音清正淡雅,在這個時代,是最被士人們推崇的樂器。可以說,這時的士大夫們,很少有不會彈琴的。不說別人,王家七郎王弘便是個琴技出類拔萃的。
  
  早在初次相見時,王弘從陳容走來的腳步聲中,便知道她也是個懂琴技的。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陳容的琴竟彈得如此之好!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子,這一手琴曲,彈得飄轉明快,流暢如風,泱泱蕩蕩中,似在他的耳邊傾訴著別後的相思,再次相見的歡喜。

  並且,這種相思和歡喜,如春風般飄蕩,如流泉般輾轉,於有意無意間,極盡風流。
  
  一般來說,士子名流們彈出的琴聲,都以清正優雅空靈為要。可這個小姑子的琴聲中,卻另有一種與所有人都不同的華麗。

  這等琴技,實已不輸於他。

  不知不覺中,所有的人都昂起頭,王弘幾人更是閉上了雙眼,靜靜地傾聽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流水一般的琴聲漸漸飄散,漸漸轉為虛無。

  陳容慢慢抬起頭來。

  隨著她抬頭,一縷調皮的碎髮散在她玉白的臉頰上。她眼波一轉,子夜般的雙眸,極深、極靜的看向了王弘。

  四目相對。

  陳容衝著他,有點羞澀,也有點歡喜的一笑,然後,她垂下雙眸,徐徐說道:「重見君子,不勝歡喜。」

  說完這八個字後,她便拉下了車簾。隨著馬車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動聽的吩咐,尚叟驅著馬車,重新駛回。

  一眾竊竊私語中,陳容的馬車,駛回了隊列當中。

  而這時,不管是王氏子弟,還是瘐氏眾人,都在向陳容的所在看來。可不管他們怎麼顧盼,那馬車簾一直都沒有拉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王氏少女驚叫道:「這阿容,卻是何時學會了這等琴技?」

  眾人一怔。

  王五郎也從癡呆中回過神來,他皺起眉頭,搖頭說道:「從來沒有聽過。」

  王氏七女冷冷一哼,嗤笑道:「這陳氏阿容的琴確實彈得動聽。可惜,不過是個支族庶女罷了。」

  她的聲音不低。

  話音一落,已有好幾人在那裡點頭贊同。眾少年癡呆的目光更是一清,不知不覺中,那抹傲然中帶著不屑的神色,再次回到了他們的臉上——琴技不凡又如何?長相出色又如何?

  一個支族庶女的出身,便表明了,她永遠都會低他們一等。這種人,不值得為之傾倒。
  
  回過神來的眾子弟,迅速的把看向陳容的目光收了回來。

  這時,一個瘐姓少女急急地叫道:「啊?弘郎何在?」

  王弘?

  眾女同時轉過頭尋去,尋來尋去,她們發現王弘和瘐志兩個名士,早就坐回了馬車中。她們能看到的,只是那一片晃動的車簾。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四章 孫家小郎

  馬車外,不管是平嫗還是尚叟,都是目瞪口呆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平嫗才吃吃地問道:「女郎,你,你何時學得這等琴技?」

  陳容沉默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低聲說道:「我是在夢中學會的。」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陳容聲音一沉,命令道:「這事不可說出去,以後若有人問起,你們便說我是父兄離去後開始學琴的。」

  平嫗和尚叟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他們一生都待在小小的陳府,小小的平城中,並沒有什麼眼界。陳容說她是夢中學會的,他們雖然不怎麼信,卻也想不到別的理由。

  片刻後,尚叟的聲音傳來,「是,女郎儘管放心。」旁邊,平嫗等人也大大地點著頭。

  在他們簡單的頭腦中,此刻是想著,既然想不通便不想了,女郎這一次行事,宛如神助,也許這琴技還真是她在夢中所學呢。

  馬車中,陳容點了點頭,吩咐道:「若有人找我,便說我睡了。」

  「是。」

  這時,車隊再次起程。

  兩個車隊混合後,整個隊伍直是綿延近十里。馬蹄踏處,捲起的煙塵高高飛揚,走在中間的都看不到前後。

  陳容甩出那一曲琴音後,便安靜的待在馬車中,沒有再露面。這其中,王五郎派人來找過她,都被尚叟和平嫗打發了。

  本來,那些王氏和瘐氏的少女們,已是憋足了氣準備與陳容較量一番,就算琴技上不如她,也可以在別的地方與她比一比吧?就算都比不起,也可以逼著她把琴棋書畫來個遍吧?

  只要她出現,他們有的是辦法扳回一城。
  
  可她們沒有想到,陳容居然一直睡什麼覺,再不現面。

  這時,行進中的車隊突然一滯。

  陳容掀開車簾,低聲問道:「怎麼了?」

  尚叟回道:「我看看去。」

  二刻鐘後,尚叟回來了,他跳上馭夫的位置,向陳容稟道:「遇上了孫氏的一個分支,似是遇到了什麼盜匪,大人都已死去,只有一個小郎君和家僕逃脫。」

  尚叟的聲音剛落,前方便是一陣喧囂。緊接著,一輛風塵僕僕的馬車向他們駛來。

  那馬車黑緞紅木,可以看出原來的奢華。只是此時此刻,那緞已陳舊,紅木中處處都有刀劍痕跡。

  坐在車伕位置上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這少年劍眉星目,鼻樑挺直,此刻他的薄唇抿得緊緊的,一臉疲憊之色。

  雖是如此,可這少年的腰背挺得筆直,一襲白色衣裳乾淨之極,頭髮絲毫未亂。

  在少年的旁邊,王五郎皺眉說道:「孫小郎,這馭夫之事便由下人做吧。如果小郎願意,我馬上派幾個僕人前來。」

  孫小郎搖了搖頭,道:「不必了。」

  吐出這三個字後,再無二話。

  王五郎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扯了扯嘴皮,道:「此是我家七郎之意,小郎何必不近人情?」

  這一次,孫小郎連一個字也沒有回他。

  王五郎討了個沒趣,也不耐煩了,他朝著孫小郎拱了拱手,喝令馬車向前面返回。

  不一會,少年便來到了陳容旁邊。

  在與陳容並排後,他轉過馬車頭。

  車隊又起程了。

  這時,馬車中傳來一個沙啞粗重的聲音,「小郎,你何等身份,豈能做這馭夫之事?還是小人來吧。」說罷,一陣掙扎的聲音傳來。

  孫小郎抿緊唇,頭也不回的喝道:「不必。」

  他這話一出,馬車中便是一靜。

  車隊又行進了十來里後,太陽沉入了地平線。

  隨著一陣呼嘯聲傳來,眾馬車紛紛停下,僕役們開始忙著準備晚餐。

  陳容從馬車中走下,她轉過頭,望著那個還筆直筆直坐在馭夫位置上的少年。

  燦爛的金光中,那少年稚嫩俊秀的臉孔,沉肅落寞得宛如行走在荒原中的孤狼。那種寂寞孤淒,她前世時,在鏡子中看到過無數次。
  
  這種孤淒,在不時傳來的歡笑喧囂中,顯得那麼落落不和。

  陳容來到孫小郎的旁邊,說道:「想要報仇,便要積蓄力量。只有懦夫,才會拒絕一切幫助和改變,自顧自的沉浸在悲傷絕望當中。」

  她的聲音很低,也很冷。

  孫小郎呼地一聲轉過頭來,目光森森的盯著陳容。

  陳容卻沒有理他,她自顧自的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陳容回到營帳前,低聲吩咐道:「弄好飯菜後,給孫小郎送上兩份。」

  「是。」

  當最後一縷金光沉入天際時,幾家的飯菜都已弄好。這一次,王家和瘐家擺開的酒肉,直是形成了二條長龍。

  陳容一邊吃著飯菜,一邊注意到,王家和瘐家都送了飯菜過來,可孫小郎冷臉拒絕後,只收下了她的。

  陳容見狀,笑了笑,搖了搖頭。

  兩隊合一後,眾氏族子弟都把心放到了肚子裡。直到月上中天,笑鬧聲還不絕於耳。

  踩著月光,陳容向前方走去。

  這次紮營的所在,是一條小河前的山坡上。地勢開闊。

  月光下,靜靜流淌的河水散發著瑩瑩的光芒。

  走著走著,陳容聽到了一陣琴聲。

  那琴聲十分的悠然空靈,只是一聽,陳容便知道,那是王弘所奏。不知不覺中,陳容順著琴聲走去。

  才走了十幾步,她的腳步便是一剎。在那一洩千里的月光中,扶琴而奏的,可不正是王弘。只是,他的身前身後,都是華服美麗的少女們。

  望著那些少女,陳容搖了搖頭,緩步退後。

  剛剛退到河邊,一個發育期的,粗嘎刺耳的少年聲音響起,「你叫陳容?」

  陳容點了點頭。

  「孫衍,還沒有取字。」

  陳容再次點了點頭,她側過頭,望著身邊高大俊秀的少年,月光下,他那側面還真是好看,曲線分明,彷彿山稜河岳。

  孫衍凝視著銀光閃耀的湖面,再次沙嘎的說道:「王氏和瘐氏眾人,都在憐憫我,都想施捨我。哼!我堂堂男兒,何需他人憐憫。」

  他這是在向陳容解釋,他為什麼要對王家人和瘐家人冷漠。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19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五章 臨近黃河

  陳容沉默了。

  孫衍轉過頭來,他認真的盯著陳容,盯著盯著,突然問道:「你多大了?」

  陳容一怔,回道:「還沒滿十五。」

  「比我小。」孫衍盯著她,理所當然的說道:「叫我哥吧。」

  陳容一驚,愕愕地抬頭看向他。

  月光下,她傻呼呼的表情,顯然取悅了孫衍,他笑了笑。這一笑,把他臉上的落寞孤淒一掃而空。

  陳容瞪著他,說道:「哼,你不一定比我大。」

  孫衍再次一笑,這個少年,顯然以前是個愛笑的,他笑著的時候,整張臉上神采飛揚,明亮異常。

  他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片,點頭道:「不錯,要不是你說出,誰也看不出你才十五。哼,明明是個小丫頭,卻有了婦人的妖嬈之姿。」

  這話說得,陳容的小臉瞬時通紅。

  她吸了一口氣,想把這怒火壓下,可她本來便是個有脾氣的,深呼吸了五六下,她嘴一張,還是恨恨地喝罵道:「那也比你這個有著鴨子嗓音的小屁孩要好!」

  孫衍哈哈一笑。

  只是笑著笑著,他的聲音已越來越小。他側過頭去,繼續望著前方銀光流蕩的河面,低低地說道:「你的眼神,如狼,我喜歡。」

  陳容嗖地抬起頭來,她瞪著孫衍,有心想要反駁,那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轉過頭,陳容與孫衍一樣看著蕩漾的湖面,暗暗想道:

  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把前塵往事都忘記了,現在看來,我做得還不夠。這樣不行,我得讓自己真正平和起來,哪怕是再見到那個人,也應該是平和的。

  這時刻,兩人並肩而立,都是沉默不語。

  可是,也許是同病相憐的緣故,兩人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卻自然感覺到一種平靜,一種身邊有伴的靜謐。

  遠處,火光騰騰中,笑語聲、喧囂聲還不絕於耳,可站在河畔的兩個黑影,卻彷彿溶入天地之間,那麼孤寂,那麼亙古。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三天過去了。

  這三天中,王弘和瘐志一直被眾少年、少女圍著,偶爾遇見,也只是相視一笑,並沒有說話的機會。

  倒是孫衍這個少年,自那日後一直與陳容並行,用陳家的馭夫為自己趕車,吃陳家的飯菜,自然而然的,與陳容形成了一個小團伙。

  這一日,車隊靠近黃河了。

  這時刻,從並州各地趕來的各大士族,已經不時可見。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寬大的官道上,到處煙塵高舉,喧囂震天。

  「女郎,快過黃河了,快過黃河了。過了黃河便是洛陽啊,女郎,我們到地方了!」過了黃河便是洛陽,如不出意外,他們便會在洛陽定居下來。

  平嫗歡喜的跑到馬車旁叫喚起來,她不大的雙眼,這時笑成了一線,在她的身周,是同樣喜笑顏開的眾人。

  「洛陽?」

  陳容的臉上沒有歡喜。

  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前方。前方是一片蔚藍的天空,天空的盡頭,被白雲遮擋著,被群山阻隔著,她看不到洛陽那層層疊疊的畫棟雕欄。

  這時刻,歡喜的眾人想到前方四十里不到便是黃河,已顧不得休息了。一個個趕著馬車,急急向前方奔去。

  如此奔行了二十里後,從各處趕來的士族隊伍,已擠滿了官道。不止是官道上,連兩側的荒田中,也儘是騎馬的護衛。

  陳容轉頭看去,她的前後左右,都是漫無邊際的人頭和馬車,喧囂聲充斥著天空,就算靠得最近,也要大聲說話才聽得見。

  「女郎,人真多啊。」

  平嫗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感慨著。

  陳容沒有回答,她的眼神有點茫然,嘴唇也抿得特別緊。

  轉眼,夕陽西下了。

  這時刻,他們離黃河還有十里路程。

  當眾人吃過飯後,一直茫茫然的陳容,突然提步向前走去。一側的孫衍剛剛放下碗筷,便看到舉止異常的陳容。他皺起眉頭,鴨公嗓響起,「阿容,王家人正在用餐。」

  按照貴族禮儀,用餐時是不能說話的,更不是走訪的時候。

  陳容腳步一頓。她轉頭看向孫衍,眼神空洞的瞪了他一會,她喃喃說道:「我直到方才才想明白,縱使天命早已注定,也得博一博才是。」

  她這話莫名其妙,孫衍哪裡聽得懂?這少年眨著眼,疑惑的望著她。

  陳容收回視線,繼續向前走去,再次回道:「王家用餐,每次都需一個半時辰。我等不了那麼久。」

  說罷,她大步向前走去。

  孫衍皺著眉頭望了她一陣,提步跟了上來。

  荒原上,王家用素緞鋪成兩條長龍,長龍上擺著塌幾,塌幾上酒肉飄香。

  用餐的貴族們,都是安靜無聲。陳容可以看到,王卓的左側,坐的便是王弘和瘐志。

  陳容走來時,不時有人抬頭向她看來。那些王氏子弟見她徑直向王卓的方向走去,不由瞪大了眼。

  不一會,陳容便來到了王卓面前。

  遠遠的,她便是盈盈一福。

  王卓和王弘,瘐志都抬起頭來,他們就著夕陽光,打量著這個清艷的少女。

  不等王弘開口,陳容已清脆的說道:「王公,自古以來,洛陽都為兵家必爭之地。如今胡夷百族都在進犯中原,陳容以為,他們必不會放過洛陽。」

  她此時所說的,都是國家大事,包括王弘在內,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錯愕的望著陳容。

  這時的士人,不喜歡談論政治。

  自那些喜歡談論政治的名士們一個接一個死於非命後,他們開口便是玄學,閉口便是風月,已不談論政治多時。

  因此,陳容一個少女,在這裡大談什麼『兵家必爭』之地,這時刻,連瘐志在內,都皺起了眉頭。

  陳容彷彿沒有看到,她只是認真的望著王卓,續道:「陳容以為,此時的洛陽城,已不是安全之所。我們此去,只怕會落入胡人早已佈好的陷阱當中。」

  「陷阱?」王卓終於放下了碗筷,問道:「你說胡人已經攻進洛陽了?」陳容連續兩次大顯神威,他已對這個少女的話開始重視了。

  陳容搖了搖頭,道:「洛陽城如此堅固,哪是這麼輕易攻進的?我是說,只怕那些胡人在洛陽周圍,以及這黃河岸邊佈下士卒,只等我們自投羅網。」

  王卓沉吟起來,他轉過頭看向王弘,道:「七郎如何看來?」

  王弘那宛如秋水長空的明澈雙眸,正在盯著陳容,他早就聽說過,眼前這個少女,連續兩次料事如神,是個與世間女人迥異的女郎。

  他凝望著陳容片刻,問道:「那阿容以為,會有哪些胡族?」

  胡族?漢族的丈夫,便不能有稱王稱帝的野心麼?陳容苦笑了一下,搖頭道:「我不知道。陳容此次前來,是想向王公請離。」

  請離?

  嗖嗖嗖,眾人同時抬起頭來看向陳容,一個個臉露驚愕之色。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六章 更喜歡你

  頓了頓,陳容繼續說道:「陳容只是一個婦人,終有思量不周全處。胡人於黃河堵截之事,只是猜測之語。陳容不敢以猜測之語耽誤王公,只是想與諸位分道揚鑣,另尋去路。」

  她說,她對自己的猜測並不那麼相信,也不敢用這種猜測之語來強迫眾人改道,只是想自尋去路。

  王公皺起了眉頭,他沉呤一會後,轉眼看向王弘。

  王弘盯了她一陣,道:「阿容可知道,各家族都派有護衛沿路探查?若是真有胡人,怎會沒有人稟報?莫非,你指的是過河之後?」

  陳容點了點頭,道:「自然是河對岸。」

  這一下,王弘皺起了眉頭,他向左右說道:「派出幾人先行過河,一探究竟。」

  他這是採納了陳容的意見了。

  可是,陳容卻還是毫無歡容,她再次說道:「無論對岸是否有胡人,陳容已不想過河了,王公,七郎,請允許陳容就此別過。」

  陳容的態度十分的堅決。王卓沉吟了。

  在他的身後,王五郎眉頭皺了皺,他盯著陳容那美艷中透著清純的臉瞅了一會,站起來拱手說道:「阿容何必急於離去?七郎都派人前去探查了,為什麼不等一等?」

  他說到這裡,又補充道:「你一弱質女流,身邊護衛又不多,若是遇到了盜匪可如何是好?」

  王卓在一側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阿容,你若相信你王伯,休得再說自行離去的話。退下吧退下吧,老夫還要用餐呢。」

  王卓連連揮手,已是不想再與陳容多談。

  陳容怔了怔,她知道,如果這個時候她還執意要離去,那就是不給王家人面子了。

  她抿了抿唇,半晌後才朝著王卓福了福,轉身退去。

  當陳容退出十幾步後,頭一抬,便看到孫衍站在白楊柳下,那筆直如劍的身影。

  就在陳容向孫衍瞟去時,這個少年騰地轉過身去,大步向隊伍中走回。

  陳容心事沉沉,也沒有在意他,低著頭回到了車隊中。

  她剛剛坐上馬車,平嫗歡喜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女郎,王公很是看重你啊。莫非他相中了女郎,想令女郎嫁給王家兒郎?」

  陳容一怔,她轉眸看向王家人所在的方向。

  平嫗的聲音一落,尚叟已呵呵笑道:

  「正是正是,王公是何等樣人?他定是相中了我家女郎。在這種時候,我們與王家人一分開,便是相見無期,王家子弟從哪裡還能找到阿容這樣的女郎?」

  聽到這裡,陳容皺起了眉頭,她想到了這一路上,王五郎對她的態度,莫非真有此事?

  隨著太陽漸漸沉入地平線,荒原中已是一片喧囂。所有的車隊都停了下來,忙著休整,以及準備明日渡船用的船隻。

  陳容發了一陣呆後,走下了馬車。

  她的四周,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僕役。陳容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一片土丘前。

  她站在土丘上,望著遠離眾僕役五百米的地方。那裡笑聲陣陣,素緞呈環形鋪開,初初看去,竟是入眼一片潔白。

  那裡少說也聚集了七八百個士族!

  是了,各大家族都在這黃河岸匯集了。好不容易有個相聚的機會,眾士族子弟自是不會放過。

  「你為什麼不過去?」

  一個突兀的鴨公嗓從陳容的身後響起。

  陳容笑了笑,道:「就要過去了。」

  孫衍走上兩步,與她並肩站在土丘上,沉默片刻後,他突然說道:「你好像有點慌亂,為什麼呢?」

  陳容腰背一僵,轉眼,她笑了笑,「我沒有慌亂。」

  「你慌亂了!」

  「我說了,我沒有慌亂!」

  陳容騰地轉過身,朝著孫衍大聲吼道。

  就著最後一縷殘陽,孫衍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她。這種眼神很銳利,令得陳容有一種被看穿的狼狽。

  她連忙轉過身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孫衍收回目光,喃喃說道:「陳容,你才十五歲呢,怎麼那眼眸中,藏了這許多心事?」

  陳容輕哼一聲,惡狠狠地回道:「我沒有心事!」

  孫衍卻沒有反駁,他望著天地交界處,過了好一會,他的目光轉向士族們聚集的地方,說道:

  「你不是喜歡王弘嗎?為什麼不與別的女郎一樣,靠近他,圍著他?你待在這個角落裡,王家七郎可不會知道的。」

  喜歡王家七郎?

  陳容噗哧一笑。

  她轉過頭,子夜般的雙眸笑盈盈地望著孫衍,道:「誰說我喜歡他了?」

  望著這個明明鬍子剛剛生出,卻老是裝出一副大人樣的孫衍,陳容調皮的眨了眨眼,對他說道:「比起他來,我更喜歡你,你不知道麼?」

  嗖地一下,孫衍俊秀的臉變得通紅!

  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的陳容,呆了呆,不由好奇的盯著他不放。

  在她的目光下,孫衍的俊臉更紅了,他呼地一聲轉了過去,側對著陳容,重重一哼,操著鴨公嗓怒沖沖地說道:「這種話,莫要信口胡說!」

  喝出這幾個字後,他大袖一揚,快步走下土丘,竟是步履匆匆地衝了出去,轉眼便消失在陳容的視野中。

  陳容傻傻地看著他的背影,喃喃說道:「居然這麼大的反應?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21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七章 美人也

  前方士族聚集的地方,笑鬧聲隨著夜風不時飄來,引得陳容蠢蠢欲動。她要不是心事重重,早就跑過去了——難得遇到這等機會,如果能表現一番,對她日後大有好處。

  想了想,她回到馬車中換過裝,向眾人走來。

  眾士族所選的地方,是在樹林外圍的一片荒原上。不過這片荒原,地面上都鋪了素緞。

  眾人呈環形據塌而坐,塌上擺滿酒肉糕點,身周飄搖著一根根火把。陳容一眼望去,發現位於南方的那角落裡,燃燒的居然不是火把,而是蠟燭!

  居然在這樣的曠野中用蠟燭照明,這不是燒錢麼?

  陳容目光一轉,提步向東邊走去。那個角落裡坐著的正是王家和瘐家的人。

  她這時,穿的是長袍大袖,踏的是木履,髮簡單的束起,打扮於隨意中透著一種中性的灑脫。

  『噠噠噠』的步履聲中,喧囂中的眾人不時抬頭向她看來。只是一眼,便有不少少年癡住。

  陳容五官清艷,風情與眾少女完全不同,如此打扮的她,又於清艷中透著慵懶,很是動人。

  這時的陳容,似是沒有注意到眾少年的目光,她繼續『噠噠噠』地向前走去,火把飄搖中,她的嘴角揚著淡淡的笑容。

  不一會,她便來到了王瘐兩家所在的角落。剛剛靠近,她便聽到王氏七女在那裡叫道:「父親父親,我們為什麼不也點上那些蠟燭?你看石家人那笑容,真是讓人不舒服!」

  她的聲音一起,十幾個少年跟著附合起來。

  這時,王弘有點淡漠的聲音傳來,「石家是石家,王家是王家,我行我素便是,何必要學他人?」

  一言吐出,眾少年同時安靜下來。

  王氏七女慚愧的轉過頭,目光躲閃著避開王弘的方向,一瞟間,她看到了陳容,不由叫道:「阿容來了?噫,阿容這是什麼打扮,不男不女的,不怕唐突了他人?」

  王氏七女的叫聲,令得眾子弟都轉眸看向陳容。這一看,不少人雙眼一亮。

  王弘也是雙眼一亮。

  他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起來。在他灼灼的目光中,陳容羞澀的一笑,她低著頭福了福,緩步走到一處塌幾上坐下。

  她的臉上掛著那羞澀的笑容,火光明滅中,紅紅的小臉宛如一朵盛開的月季。

  可羞澀中的她,步履卻是從容的,寬大的袍服,束得細而小的腰肢,行動時搖曳生姿,風情俱現。

  這種種美麗,種種風情,並沒有因她中性的打扮而削減,反而多了一分清水出自然的天然和隨意。

  不知不覺中,王弘看癡了去。

  一個名士抿了一口酒,慢慢說道:「果是美人啊,竟令得謫仙玉樹般俊美的王七郎也看傻了眼。」

  這話一出,眾人齊刷刷地轉過頭來,向王弘看去。

  王弘咳嗽了一聲,他舉起手中的酒杯,在自己臉前擋了擋,苦笑道:「諸位目光灼灼,弘臉皮太薄,禁不得炙燒!」

  哄笑聲四起。

  瘐志一邊拍著大腿大笑,一邊朝著陳容揮了揮手,叫道:「陳家女郎你坐過來。」

  說罷,他朝著王弘一指,「便坐這裡來。」

  頓時,所有的目光,又聚集到了陳容身上,臉上。

  這些目光中,有少年們灼熱的打量,也有少女們妒忌羨慕的眼神。

  陳容沒有動,她垂下雙眸,羞澀的一笑,道:「七郎之姿,是謫仙風骨。陳容凡女之色,不敢近也。」

  她的聲音一落,王弘便低低笑道:「自那日送我一曲後,便一直見不到阿容的蹤影,原來,卻是『不敢近』?」

  當著這麼多人,他用那種低沉的,清潤的,彷彿山間流泉般動聽的聲音,說著這樣似有情、似怪責的話,真讓人的心酥癢難當。

  不知不覺中,眾少女看向陳容的目光中,已是妒恨交加。

  陳容卻是暗中好笑,想道:你堂堂丈夫,真要對我有情,為什麼不主動接近我?反而要我一個女人主動?嘿,這個王弘說起情話來很動聽,也是一個風流之人呢。

  四周女人們投來的目光太過逼人,在王弘的盯視中,陳容只是一笑,沒有再回話。

  她不再開口,王弘的注意力,很快便轉到了名士們的話題當中。

  這時,王五郎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陳氏阿容。」

  「嗯?」

  陳容抬起頭來。

  火光中,王五郎目光火熱的盯著她。這是一種異於往昔的火熱,看來王弘對陳容的看重,令得這個少年激動了。

  在陳容許多詢問的眼神中,王五郎頓了頓,好一會才笑道:「對了,白日時,你為什麼要自請離去?跟著我們不好嗎?還是覺得我王家照顧不周?」

  他本來是想找點話題的,可一開口,語氣中便有些咄咄逼人了。

  陳容搖了搖頭,道:「五郎何出此言?我只是,只是心中不安。」說到這裡,她的心情真的堵悶起來。見到王五郎還要開口,陳容連忙問道:「派出的護衛可有回來?河對岸情況如何?」

  王五郎搖了搖頭,漫不經心的說道:「哪有那麼快便回來了?反正,不管他們回不回來,明天大伙照樣起程,照樣渡河。」

  頓一頓,他又補充道:「剛才那些名士們說起,都是這個意思。阿容你太多慮了。」

  是麼?

  陳容一陣恍惚,她在心中想道:算了,反正那人對這些士族也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只是,只是,我實在不想與他相遇而已……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八章 佈在對岸的陷阱

  因為第二天便要渡過黃河,趕回洛陽。眾人休息了一個半時辰,便回營帳了。

  天一亮,車隊便出發了。

  十里地,不一會便到了,當那滾滾水濤聲在耳邊奏響時,同時出現的,還有那一字排開,停滿了河岸的船隻。

  這些船有大有小,有新有舊。望著這些船,那些士族子弟大聲抱怨起來。他們抱怨的內容,無非是怎麼這麼多小船舊船啊,什麼這船粗陋骯髒,不配他們的身份啊。

  一個名士大聲喝道:「只有這些船了,後面的人想要渡河,還要臨時造船才行。」

  另一個青年也大聲叫道:「不要再說了,幸好我們動身得早,遲了,這種船也沒得坐。」

  兩個喝聲一出,抱怨聲漸漸止息。

  這時,隊伍中的護衛開始整理隊伍,準備上船。那些馬車必須趕上大船,坐小船的,則是一些護衛和下人。

  不過,大船實在不多,分到最後,也有不少士族子弟坐上了小船。

  陳氏家族因為只有陳容一個主子,一路來,她又立功不小,便隨著陳家的馬車一起上大船。

  喧嘩了大半天,眼看都到中午了,眾船終於開動了。

  隨著破浪而去的聲音傳來,陳容可以看到,那些小船上的人,都在祈求著風平浪靜。

  大家的運氣都不錯,確實是風平浪靜。也是,這陣子整個中原,都處於半乾旱中,若不是如此,在這大河中遇到了暴風雨,那就真危險了。

  船隻排成長龍,迤邐著駛向對岸。

  彷彿有一個甲子那麼長,也彷彿只是一瞬,坐在馬車中的陳容,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歡呼聲,「看到河岸了!我們看到河岸了!」歡呼聲驚天動地,遠遠傳出。

  又過了二刻鐘,突然的,一個驚異的聲音率先響起,「噫,對岸那些黑點是什麼?是人麼?莫非,家族派人在此等候?」

  這話一出,眾人紛紛昂頭望去,嗡嗡而起的議論聲中,歡呼聲中,陳容一臉冷漠。

  漸漸的,外面的歡呼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五郎急急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陳氏阿容,陳氏阿容,你快來看看,外面這些,莫不真是胡人士卒?」

  這聲音中,已帶著驚惶。

  陳容掀開了車簾。

  她剛一露頭,大船上的所有人,都掉頭向她看來。這些目光中,有著希翼,驚愕,惶亂。

  望著這些人眼中的希翼,陳容苦笑起來,想道:難不成,你們還以為我一個女人能想出自救的主意?

  王五郎上前一步,緊張的盯著陳容,又問道:「阿容,你看?」

  陳容點了點頭,她低聲說道:「這些,是士卒。」她沒有說胡人兩字。

  一話吐出,王五郎騰騰地向後退了幾步,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還算好的,周圍的少年人,都已害怕得顫慄不已,身如抖糠了。

  一陣哭聲從旁邊的船上傳來,一個瘦弱的少年嚎叫道:「怎會有士卒?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那少年的哭聲,引起了眾人的共鳴,一時哭聲四起,尖叫聲四面而來。

  恐懼是會有傳染的,轉眼間,哭叫聲,嘶喊聲,跪地叩頭聲,尖叫聲,還有瘋狂的跳入河水中的聲音,不絕於耳。

  慌亂中,船隻開始失控。

  就在這時,王弘中氣十足的厲喝聲傳來,「休得慌亂!船夫掌好舵!」

  那厲喝聲十分響亮,在這種六神無主的時候,這聲音一出,眾人便如找到了主心骨一樣,慢慢安靜下來。

  緊接著,另一個聲音大叫道:「返回去,我們返回去!」

  那喝聲剛剛叫起,王弘便厲聲叫住,「萬萬不可回頭!萬萬不可回頭!」

  好些人詫異的向他看去。而陳容等人則是轉頭看向後面——來的時候,眾人只求走快一些,行進中沒有半點章法。

  此時此刻,所有的船隻都擠在一塊,別說是掉頭,便是掌舵的船夫一個不察,這些船也會撞到一起去。

  要知道,這些貴族多年生活在北方,連看到這河水都害怕,根本就沒有會游泳的!回頭說起來簡單,可一個操作不當,只怕所有的船都會撞在一起,來個船翻人落水。

  就在眾人頻頻回望,想著怎麼回返轉頭時,突然,對岸和上游處,衝出了幾十隻大船。那些大船顯然經過了改造,行進時十分迅速。轉眼間,它們便衝到了眾船的後面。

  在眾人又驚又亂中,那些大船一字排開,擠著眾船向岸邊駛去!

  他們是在逼著自己上岸啊!

  眾人明白過來,已是面白如紙。慌亂中,王弘嘶聲喝道:「諸位稍安勿躁,只要不是胡人,便不足慮!」

  這話一出,眾人終於反應過來,是啊,身後的大船和前方的岸邊站著的,都是漢人。只要是漢人,就算那樹起的旗幟表明,他們不屬於晉王室,想來也不會把事情做絕。

  眾人的心中稍定。而這時,船以極高的速度在衝向河岸。

  在陳容的旁邊,幾個少年害怕得抖成了一團,那牙關叩叩的聲音,不斷傳來。

  船靠岸了。

  船一上岸,如王弘那樣的名士,便挺直了腰背,談笑風生的向岸邊走去。

  有了他們帶頭,眾人也不再猶豫,不一會,連人帶馬車,都來到了河岸邊。

  十幾個名士下令眾人把馬車一字排開。然後,王弘走在最前面,他朝著那些屹立不動,面無表情的士卒們雙手一拱,朗聲叫道:「琅琊王七,率領並州諸氏前來見過。」

  他聲音清朗的說到這裡,右手朝後一劃,指著眾馬車,朗聲叫道:「身後財物,任君自取,我等只求諸君放我們一程,允我們白衣回歸洛陽!」

  聲音朗朗,直震雲霄!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大笑聲傳來。

  大笑聲中,一陣馬蹄聲『噠噠噠』地向眾人直奔而來。就在這時,面無表情的士卒們動了,他們齊刷刷地退向兩旁,讓出了一條道路。

  道路的盡頭,一個紫衣青年策馬疾馳而來。混合在他的笑聲中的,是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暗紫色長袍。

  這個青年一出場,眾人便是氣為之奪。

  在這個時代,士族們喜歡的是那種中性文弱的美。可眼前這個青年,雖然有著時人喜歡的白淨,卻是五官稜角分明,眼神深邃,鼻樑微勾。

  就五官而言,這張臉幾無暇疵,是蒼天特意削製而成。

  最重要的是,那獵獵作響的暗色紫長袍,那一衝而來的氣勢,帶著一種與文弱士人迥異的俊美!一種極為豪放,極為不馴,卻又極為灼眼的俊美!

  那馬衝到士卒中時,那青年翻身下馬,龍行虎步的走來。

  他這麼一下馬,眾人才發現,這個青年腿長身高,肩寬腰細,還沒有走近,那氣勢便是逼人而來。

  他大步走到了王弘等人面前。

  青年轉過頭,朝著眾人望來。他的雙眼極為深邃,似乎有火焰在流動,也似乎蘊藏著無盡的黑暗。目光所到處,眾氏族子弟已屏住了呼吸,向後退出一步!

  青年目光轉向王弘,露出白晃晃的牙齒一笑。他雙手一拱,朝著眾人朗朗說道:「聽聞諸位遠道而來,冉閔不勝歡喜,特派兒郎們在此相候。」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22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十九章 他

  冉閔笑得友善,可所有的士族只是盯著他,沒有開口。

  王弘拱了拱手,盯著他問道:「冉閔?莫非是孔門十二哲中冉雍之後?」

  冉閔笑了笑,道:「正是。」

  兩字吐出,人群中傳來一陣小小的喧囂。

  這些門閥身份刻入骨髓的士人,對於中原大地上有哪些士族,哪些姓氏是名人之後,都一清二楚。

  有的人書簡沒有讀過幾本,對家族宗譜,卻已倒背如流。王弘一開口,那些名士便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了。

  喧囂聲很小,每個人都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似乎不想激怒眼前之人。

  王弘長歎一聲,喃喃說道:「君乃我中原正統,先祖還是聖人門徒。」

  他說到這裡,不知想到了什麼,聲音一剎,轉而中氣十足的問道:「不知郎君意欲何為?是將我們獻給石虎?還是取財物以充軍資?」

  他這話,語氣中已有幾分不客氣了。

  這時刻,王弘還表情鎮定,侃侃而談,站在他身後的一眾士族,在聽到『石虎』兩字時,已臉色大變。

  他們這一路南遷,便是為了避開胡人,可萬萬沒有想到,都渡了黃河了,居然還是落到了胡人手中!

  而且,還是落到了最為可怕的石虎手中!那個石虎早就下過命令,只要你是胡人,不管你少了什麼,衣服,財物,或者女人,都可以大大方方向漢族人索取!

  而這僅僅只是其一。

  王卓臉白如紙的站在那裡,在他的身後,是同樣顫成一團的王氏子弟。

  這時的他們,不止是絕望,同時湧上心頭的,還有無邊的悔恨:那陳家女郎明明是個料事如神的!

  他為什麼不聽她的意見?為什麼不等上一二天,等斥侯回稟後再渡河?

  這種後悔,恐慌,在短短的時間內傳遍眾人。好些華服子弟站都站不穩了,有的更是壓抑的哭泣著。

  冉閔背靠著他那高大的紅色駿馬,深邃的目光靜靜地掃過眾人。

  冉閔光是站在那裡,便給人帶來一種沖天的煞氣。何況此時,他的目光中跳躍著陰烈的火焰?那目光所到之處,眾人縮成了一團。

  望著這些畏畏縮縮的晉人,冉閔慢慢直起身來。

  他身材高大,這一站直,更顯偉岸。他那閃爍著火焰和無底黑暗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後,突然暴喝道:「不要哭了!」

  喝聲一止,哭泣聲戛然而止!

  冉閔鬆開馬韁,向前走出兩步,隨著他的走動,眾人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出兩步,只有王弘等名士一動不動,面帶微笑,從容的望著他。

  冉閔見狀,薄唇一扯,眉頭一皺。

  他是何等威壓?這眉頭剛剛皺起,只聽得『撲通撲通』聲不絕於耳,卻是幾十個士族子弟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冉閔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轉頭盯著眾子弟,聲音清亮的喝道:「休要慌亂,莫忘了你們乃是堂堂丈夫!」

  喝聲一出,眾子弟還是顫慄不已,倒是幾個名士雙眼一亮,相互看了一眼。

  這時,冉閔聲音一低,溫和的說道:「諸君休要害怕,你們性命不會有失,錢物亦不會有失。」

  一句話吐出,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連那些正在哭泣的,這時刻也睜大了淚眼,愕愕的,滿懷希望的望著眼前這個俊美無疇的男子。

  冉閔一笑,目光轉向眾名士,右手朝洛陽方向一指,道:「諸君請上馬車!冉閔不才,願一路護送諸位君子回歸。」

  眾名士相互看了一眼後,王弘上前一步,朝著冉閔一拱手,朗聲問道:「冉君的意思是?」

  冉閔咧嘴一笑,白森森地牙齒寒光磣人,「沒什麼意思。北方的漢族人紛紛南遷,胡人知道後,早在這附近等候。我不想讓他們又多了些軍糧,便橫插一手而已。」

  這話一出,嗡嗡聲四起。

  王弘等人抬起頭來,目光直直地打量著冉閔,冉閔俊美的臉上笑容淡淡,好整以暇的任由他們打量著。

  這些人中,只有陳容百分之百的相信,這個男人說的是真的。

  嗡嗡聲越來越大,眾人還在交頭接耳著,他們目光躲閃的打量著冉閔,臉上神色又驚又疑。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弘突然轉過頭來,朝著人群中尋去。

  他看到了低眉斂目,平靜得宛如一口死井的陳容,腳步一提,向她走來。

  這時刻,好些人都在關注著他的舉動。要知道,這一個隊伍中,王弘名氣最大,本是眾人的主心骨。

  王弘來到了陳容身側,他朝王卓等人點了點頭後,轉向了陳容,拱手問道:「阿容以為冉將軍所言是虛是實?」

  他居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在這種時候,用這樣的大事來詢問一個小小的女郎。

  一時之間,愕然者不知凡幾。

  冉閔也呆住了,他饒有興趣的盯了陳容一眼,大步一跨,旁若無人的向她和王弘走來。

  他走得很快,所有人都自動讓道,轉眼便到了王弘身後。

  所有的目光都聚齊到了陳容身上。

  陳容朝著王弘一福,低下頭回道:「將軍見到我們,都自稱漢族人姓氏了,他的話,自無虛言。」

  王弘盯了她半晌,點了點頭,喃喃說道:「此人不出虛言的名聲,我亦聽過。」

  說到這裡,他苦笑起來:他們已是砧板上的肉,這個冉閔是想煮了還是砍了,他們半點辦法也沒有。向陳容一個少女詢問,純粹是多此一舉。

  不過話說回來,短短一路,這個少女便三料三中,她的話,也許可以一信。

  就在這時,冉閔的哈哈大笑聲從王弘身後傳來,「想不到,我冉閔縱橫多年,知我者,卻是一個美貌的小姑子。」

  大笑聲中,他騰地轉身返回,那暗紫色的長袍,被河邊的風一吹,獵獵作響。只見他縱身一躍,跨上了那匹雄駿的紅色寶馬,右手一舉,厲聲喝道:「起程——」

  陳容清楚的注意到,雖然他說她『知他』,可他的目光清澈之極,那臉上,看不到半點少年人對美色的在意。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章 局勢

  隨著冉閔一走,眾士兵也踏著整齊的腳步向前走去。士族眾人在王弘的帶領下,跟在了冉閔的身後。

  這時刻,大伙都用驚疑不定的目光看著陳容,他們實在不明白,王家七郎為什麼會問策一個小姑子!為什麼那小姑子說了可以相信冉閔後,王家七郎似是心神大定?

  馬車滾滾中,地面上灰塵沖天,轉眼間,車隊便上了官道。

  官道上沆沆窪窪,在這種乾旱的時候,地面上處處都是很深的車輪印。

  王弘皺緊了眉頭,不由驅著馬車靠近冉閔,拱手問道:「郎君,這地上,怎有如此多的車痕?」他的聲音中帶著不安。

  冉閔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的望著王弘。

  他的長相在十分的俊美中,帶著十分的煞氣,整個人彷彿一團燃燒的火焰,光是眼神便可把人灼傷。此刻他這麼一望,眾子弟低頭避過,王弘等人卻是心中一沉。

  冉閔淡淡地說道:「大伙都忙著南遷,車印當然多了。」

  王弘心中大揪。

  不等他開口,王五郎已急急地問道:「郎君此言何意?他們靠洛陽如此近了,為什麼還要南遷?」

  王五郎的聲音很響亮,一時之間,人群中私語聲大止,眾人都抬起頭來,等著冉閔的回答。

  冉閔抬頭看向前方,聲音淡漠中帶著一股形容不出的陰沉,「為什麼南遷?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裡胡人眾多!」

  他是說了這裡胡人眾多。可是,這是洛陽啊!這是晉王室的都城啊。難不成,局勢已壞到了這個地步?

  眾人開始驚惶起來,嗡嗡聲中,又有哭泣聲傳出。

  眼看那嗡嗡聲越來越響時,一直看著前方的冉閔暴然喝道:「都給我閉嘴!」

  這喝聲,含著一股沖天殺氣。眾氏族子弟一驚,連忙閉上了嘴。

  安靜中,冉閔冷冷地說道:「死則死耳,堂堂大丈夫,怎能動不動就落淚?哼!實讓人不恥!」

  他這話已有點重了,這些氏族子弟,平素養尊處優,處處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就算冉閔威煞驚人,在他們眼中,也只有文弱灑脫的名士,才是真丈夫。

  眼前這個,不過是個野蠻匹夫而已,雖然這個匹夫俊美之極,氣勢不凡,便如雪峰掩藏下的火山。

  一時之間,已有不少人對著冉閔翻著白眼了,可是,他們也只敢翻一翻白眼,眼前之人可是一個煞星啊。

  王弘沉著臉,他悵悵地望著洛陽城,半晌半晌,他低聲問道:「如今的洛陽城,是一座空城了?」

  冉閔回道:「尚有十之二三不曾搬離。」

  頓了頓,他轉過頭來,定定地瞅著王弘,道:「何去何留,君可想好?」

  王弘也直視著他,率然問道:「冉君可知,那些洛陽人去哪裡了?」

  「建康。」

  建康?那又是千里之遠啊。人群中,再次傳來一陣惶惶不安的聲音。

  王弘沉聲問道:「那,君此次護送我們,是到洛陽了?若是我們想繼續前行呢?」

  冉閔哈哈一笑,他頭也不回的說道:「還是不信我?放心,過了這百里路,是去洛陽還是去建康,隨你們的便。」

  眾人大喜,王五郎大聲叫道:「冉君此言當真?」

  回答他的,是冉閔的冷哼聲。

  見他似是不高興,一眾還想確認兩句的士人們,同時閉上了嘴。

  綿延幾十里的車隊,激起的灰塵都衝上了雲霄。

  走著走著,一隊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遠遠的,一個操著怪異中原口音的壯漢大叫道:「是漢族士人,是大隊的漢族士人。」這聲音中,充滿著狂喜。

  就在那聲音落地,百數個胡人壯漢向大夥一衝而來時,只聽得「嗖嗖嗖」一陣破空聲,眾士卒也不用冉閔下令,同時彎弓搭弦。

  轉眼間箭下如雨,數百支如筷子一樣的長箭,寒森森地杵在了胡人馬蹄之前!

  眾胡人急急拉停奔馬,踉蹌的退出幾步。過了好一會,那壯漢高聲叫道:「你們是哪族的?」

  幾十個整齊肅殺的朗喝聲傳來,「我家將軍,石閔是也!」

  『石閔是也』四個字一吐出,那壯漢馬上急急叫道:「原來是天王石閔在此?我們馬上就走,馬上就走。」

  他慌亂的聲音一落,另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跟著傳來,「天王勿怪,我們只是路過此地。」

  那百數悍勇的胡人,同時掉轉馬頭,如風一般衝向遠去。這速度,已勝過他們來的時候了。

  眾氏族子弟面面相覷。

  這一幕,超過了他們的見識,在他們的認知中,胡人總是如虎如狼,通常情況下,一個胡人可以對付四五個漢族人士卒。

  從來,只有漢族人聽到胡人來了,聞風而逃的,他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居然有胡人看到漢族人也聞風而逃!

  天王,好響亮的名號!

  王弘示意馬車向前,他來到冉閔身後,慎而重之的朝他一拱手,朗聲道:「君,丈夫也,剛才是弘失言。」不管如何,一個能令得胡人聞風而逃的漢族人,是值得尊敬的。

  他頓了頓,誠懇的問道:「以郎君看來,我們若是趕往建康,可否順利?」

  「通往建康之路,已被氐族和鮮卑族人佔據。你們若是執意前去,只能淪為胡人軍糧。」冉閔的聲音依然淡漠,並沒有因為王弘的尊敬而生變化。

  『軍糧』兩個字,他說得簡單隨意,可知道這兩字含義的人,不由齊刷刷地打了一個寒顫——胡人以人為食,這所謂的軍糧,是指他們這些活生生的人啊。

  王弘深深一揖,朗聲道:「敢問郎君,這天下雖大,可還有我們的去路?」聲音中,已有了悲涼蕭瑟之意。

  王弘這話一出,人群中再次傳來一陣壓低的低哭聲。

  這一次,冉閔沒有出口阻止。他沉吟了一陣,道:「你們可去南陽。通往南陽的官道,是屬於我的勢力範圍。南陽王司馬莫坐擁雄兵,短時間內,那裡絕對安全。」

  「謝郎君指點之德,護送之恩,照顧之誼!」

  王弘這人,曾經周遊各地,他的見識,比起在場的這些氏族都要深而廣。因此他可以清楚的判斷出,冉閔的話沒有半點虛假。

  在王弘和冉閔侃侃而談時,陳容一直把車簾拉下,安靜的待在馬車中。自從冉閔出現後,她都安靜得異於常時。

  突然間,她的車簾一晃,卻是少年孫衍伸頭湊向她。他定定地盯著她,操著鴨公嗓說道:「冉閔當真可信?」

  陳容點了點頭。

  「我的父母家人,便被鮮卑人當了軍糧。」

  少年突兀的道出這麼一句話。恍惚中的陳容愕然抬頭,向他看來。

  沉默了一會後,陳容低聲說道:「過去了,別再悲傷。」

  「我不悲傷!血債還要血償,我不能悲傷。」

  孫衍慢慢地挺直腰背,目光盯著冉閔,喃喃說道:「胡人都怕他,胡人竟然怕他!阿容,你說此人可以投靠嗎?」

  陳容一呆,她瞪著孫衍。

  這陣子,隨著孫衍不再沉於悲傷恨苦中,飲食睡眠不被耽誤,他的面容越來越紅潤,五官也越來越顯得俊秀白嫩。

  那白嫩的肌膚,劍眉下明澈的雙眼,挺直中透著秀氣的鼻樑,紅潤的唇,都使得這個少年的俊秀,帶著一種近乎中性的美。

  此刻,坐在馬背上的他,身形瘦削,腰細不盈一握,從側面看他的身影,看他那白嫩俊秀得妖嬈的面容,再想到他出陣殺敵的模樣,不知不覺中,陳容的腦海中泛起了一句話:

  「英雄彎下楊柳腰……」

  在她出神時,孫衍轉過頭來,定定地望著她。

  望著望著,他那清可見底的黑眸中,閃過一抹惱怒,那俊秀太過的臉上,也現出一抹紅暈。他咬牙切齒的瞪著陳容,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喝道:「陳氏阿容,你敢小看我?」

  陳容一凜,她連忙收回目光,果斷的回道:「無,斷無。」

  孫衍重重一哼,手中馬鞭一甩,策著馬向前衝去,丟下一句又羞又怒的話,「陳氏阿容,你,你,我會讓你後悔的!」

  陳容傻呼呼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過了許久,她才喃喃說道:「我都沒有說出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25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一章 族人來到

  就在這時,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這一次的馬蹄聲,氣勢十分浩大,煙塵高舉,彌而不散,少說也有四、五千人。

  轉眼間,那隊伍出現在眼前,望著那支飄揚著狼頭的旗幟,幾十個漢人同時叫道:「胡族——」

  只是兩字,恐懼之情畢露。

  就在這時,那千人隊中,發了一陣乾嘎的笑聲,一個人操著怪異的漢族人口音大叫道:「漢族人,好多的漢族士人。哇哈哈哈。」

  笑聲無比張狂。

  嗖嗖嗖,不知不覺中,所有的士族都轉過頭看向冉閔,表情又是慌亂又是不安,更多的,還是絕望。

  他們知道,擁有五千精騎的胡族意味著什麼!冉閔的士卒只有區區八百啊,他怎麼可能是對方的敵手!別說是他,五千精騎,就算是十萬晉國士兵遇上,也通通是潰敗收場!

  在眾人的注目中,冉閔神色淡淡,一雙黑而晶亮的眸子,閃動著冷漠的光芒。他好整以暇的朝那方向望了一眼,便毫不在意的轉過頭,繼續策馬前行。

  這片刻功夫,那數千人的隊伍已衝到了車隊五百步內。

  在眾人的期待中,再一次,眾士卒彎弓搭箭,箭指長空!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士卒中傳來,「放!」

  「嗖嗖嗖嗖——」

  破空聲不絕於耳,轉眼,又是數百支長箭如筷子一樣,寒森森地杵在那些胡人馬蹄前。

  眾胡人騎術高超,他們同時一勒馬繩,在令得群馬發出一聲長嘶後,停了下來。

  一個頭戴面具的青年胡人策馬衝出,喝道:「爾等何人?」

  他問的,自然是護送氏族們的士卒。

  再一次,幾十個士卒同時回道:「我家將軍,石閔是也!」

  那戴著面具的胡人明顯一驚,他勒著馬人立而起,叫道:「天王石閔?」

  「正是——」

  那胡人聞言,皺起了眉頭。以他的眼力,一眼可以看出,護送這支士族隊伍的,只有一千不到的士卒,可他的身後,卻有五千精騎!

  看到這胡人遲疑,眾士族完全慌亂了,他們齊刷刷地轉過頭,眼巴巴地看向冉閔。

  他們看到的,同冉閔的背影,他還在不緊不慢的驅著馬向前駛去,似乎對這一切毫不在意。

  是了,他當然不在意了,就算真的拚鬥起來,他大可丟了我們離開。眾氏族子弟閃過這個念頭,心中驚惶更甚。

  這時,胡人後面一個青年策馬上前,低聲說道:「四哥,何必猶豫?你看這麼多馬車,這裡面都是財寶啊。不過是些愚笨如羊的晉奴,有甚麼可怕?」

  戴著面具的青年冷冷地回道:「他是天王石閔!」

  說出這句話後,那面具青年朝著石閔的方向雙手一拱,朗聲說道:「原來是天王在此,冒犯勿怪!撤——」

  丟出這句話後,那支精騎前隊轉後隊,開始緩慢的,極有條理的向後退去。

  一直到那支隊伍退去了二三里路,直到他們激起的煙塵越來越不可見,眾士族才齊刷刷地轉頭,再次看向冉閔。

  冉閔依然不緊不慢的向前走去,那夾著大紅駿馬的雙腿,還一晃一晃的,顯得十分悠閒。

  安靜中,王卓低低地說道:「這冉閔,竟能讓胡人驚懼如此?」聲音中,儘是不敢置信。

  事實上,所有的人都不敢置信的瞪著冉閔。過了好一會,一陣壓低的議論聲四面而起。

  不過,經過這麼一下,眾人明顯放鬆了:只帶著八百人,便不把胡人五千精騎放在眼中,有這樣的人護送,他們還怕什麼?

  隊伍還在不緊不慢的前進,這時,一個俊俏之極的少年策馬衝到了冉閔的身邊,與他說起話來。

  這個少年,王氏和瘐氏眾人是識得的,他是那個一直與陳氏阿容同行的孫家小郎。也不知這小郎在與冉閔說些什麼?

  眾人大是好奇,頻頻向兩人張望。

  過不了一會,眾人便看到孫家小郎策馬退到了冉閔的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他。

  經過了兩波胡人後,路中明顯清靜了。

  如此走了兩日,第三天,車隊已離開黃河岸近百里。

  這時,一陣哄鬧聲傳來,鬧聲中,王五郎大叫道:「陳氏阿容,快快出來,快快出來,你的族人到了!」

  族人?

  是了,是應該這個時候到的!

  陳容淡淡一笑,掀開了車簾。

  車簾外,王五郎顯得十分歡喜,他雙眼亮晶晶地盯著陳容,笑道:「是你本族的一支哦,這下好了。」

  好了,為什麼好了?

  王五郎見陳容神色不動,轉頭向尚叟喝道:「快領著女郎去見過親人。」

  「是。」

  陳容的馬車駛去了,擠開人群,向著前方一支剛剛加入的隊伍趕去。

  此時,那支隊伍中的幾個長者正圍著冉閔。在離他們五十步處,一個美麗文弱,與陳容差不多大小的少女,正仰著頭癡癡地望著冉閔,眼睛中閃動著歡喜,癡慕,以及渴望的光芒。

  看到這情景,陳容閉上了雙眼。

  與此同時,與陳容同一輛馬車的平嫗一邊瞅著王五郎,一邊歡喜的朝陳容說道:

  「女郎,我看這王家五郎是真喜歡上你了。現在看到你的族伯來了,竟是那麼歡喜。嗯,說不定今天晚上他便會求娶於你。」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二章 重現

  陳容的馬車,轉眼便駛到了隊伍前列。

  幾個長輩正在與冉閔說著話,陳容不便打擾,便安靜的待在一側。

  那個美麗文弱的少女,這時終於收回了目光,她轉眼看到了陳容,便在婢女的扶持下走近,望著她笑道:「你便是阿容?方才眾人說起你,都讚不絕口呢。」

  說到這裡,少女不好意思的補充道:「我叫陳微,是你族姐。」

  陳容當然知道她是她的族姐。

  她垂下雙眸,低聲說道:「見過姐姐。」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自己絞著衣角的手有點緊。陳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手放鬆。

  陳微小臉紅紅的,秀麗的眉眼間,帶著少女春心萌動後的羞喜。她再次朝著冉閔癡癡地望了一眼,竟是不管不顧的跟陳容說道:「阿容,你說他,是不是真丈夫?」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冉閔了。

  陳容轉頭看向冉閔,這時刻的他,俊美的臉上笑容淡淡,黑眸中的陰火也消失了,整個人看起來溫文得很。

  陳容望了他一眼,便移開視線,淡淡地說道:「嗯,他是真丈夫。」

  得到陳容的肯定,陳微的小臉更紅了,她喜悅的望著冉閔,快樂的說道:「原來阿容也覺是他是真丈夫?太好了。」

  她的臉都紅到頸子了,陳微低下頭,不好意思的朝陳容說道:「不知為什麼,我一見到阿容,便心有好感,便什麼話都想對你說。」

  是麼?陳容在心底冷笑一聲。

  她垂下雙眸,微笑道:「姐姐便如蓮花,純淨出於天然。」

  陳容這評價一出,陳微大喜,她雙眼亮晶晶地望著陳容,第一次把注意力完全放到了陳容身上。

  望著陳微臉上毫不掩飾的歡喜得意,陳容不由一怔:真是,她居然忘記了,經過這一路的三料三中,她已不是以前的陳容了。她說出的評價,已有些份量了。

  這時,圍著冉閔的眾長者已經散開,一個中年文士朝著陳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

  陳容連忙趕過去,走下馬車,朝著那中年文士盈盈一福,低著頭老老實實地說道:「平城陳容,見過族伯。」

  中年文士點了點頭,說道:「阿容是吧?不必自我介紹,我知道你父兄是誰。一年前,你父兄見過我後,便跟著眾人去了建康。」

  頓了頓,中年文士朝著陳微招了招手。

  陳微的目光連忙從冉閔的身上收回,紅著小臉跑到父親身邊。

  中年文士轉向陳微,慈愛的說道:「微兒,阿容父兄不在,我們便是她的家人,你們姐妹當相互照顧才是。」

  說罷,他又對陳容說道:「你父兄既然不在,我便是家長,到了南陽,你與微兒住在一起。」

  陳容抿了抿唇,想要改變些什麼,可她想了想,還是低聲應道:「是。」

  陳微抿唇一笑,歡喜的說道:「知道了父親,剛才我與阿容說了很多話呢,她還說我如蓮花一般呢。」

  這語氣中帶著幾分天真,中年文士哈哈一笑,摸著她的頭搖頭道:「你呀,就是長不大。好了,你與阿容去玩吧。」

  陳微咯咯一笑,蹦跳著跑到陳容的身邊,牽著她的手便向眾人中衝去。只是跑著跑著,她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朝冉閔望去。

  一望著那個俊美偉岸的男子,陳微的小臉又紅撲撲的了。

  就在這時,也許是感覺到陳微的目光,冉閔突然回過頭來,深邃的目光如電般瞟過兩人。

  嗖地一下,陳微臉紅過頸,她連忙低下頭來,腦袋都埋到胸口了。

  冉閔見狀,詫異的挑了挑濃眉,他朝著兩女細細盯了一眼,腳步一提,竟是向她們走了過來。

  陳微牽著陳容的手,不由顫抖起來,她哆嗦的問道:「他,他過來了,阿容,怎麼辦,怎麼辦?」聲音中又羞又喜又是惶恐。

  陳容靜靜地迎著那個大步而來的男人,輕描淡寫的說道:「只是過來了而已,又不吃人,怕什麼?」

  說是這樣說,那寬袍大袖中的左手,卻緊緊握成了拳頭——前世時,她一直都不懂這個男人的。

  後來的歲月中,她無數次想起這個情景,便會想著,這男人多半是對族姐很有好感,所以才會向她們走來。

  重來一次,終於可以把一切看個分明了。

  這時,冉閔走到了兩女之前。

  他身量很高,這般站在兩女面前,直是居高臨下,氣勢逼人而來。不知不覺中,陳微已渾身顫抖起來。

  陳容平靜之極,她眉目微斂,目光不曾看向冉閔,也不曾看向陳微,她只是這般站著,似乎並不知道,他就在她的面前。

  冉閔盯了陳微一眼,轉眼看向陳容,開口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聲音低沉略沙,十分動聽。

  是了,前世時,他一開口也是這一句。

  這一次,陳容沒有搶答,她的目光轉向族姐,等著她先說。

  陳微漲紅著臉,朝著冉閔慌亂的一福,訥訥說道:「我,我,我叫陳微。」

  冉閔的目光轉向了陳容。

  陳容嘴角動了動,低聲說道:「我叫陳容。」

  冉閔點了點頭,道:「陳氏阿容?我知道你。」前世時,他沒有說這句話,他當時目光看向她執鞭的手,問道:「你喜用鞭?」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好似是剛想應是,一想到世俗之人對用鞭女子的看法,又連忙把鞭子藏到身後,說,『這是別人的,我不過拿來玩耍玩耍。』

  冉閔說『我知道你』,幾個字雖然簡單,可他一吐出,陳微那羞紅的小臉,卻是嗖地變得慘白,她抽回了握著陳容的手。

  陳容瞟了陳微一眼,這次沒有回答冉閔。

  冉閔深深地盯了陳容一點,點了點頭,轉身大步走開。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陳容的視線裡,陳容還是一動不動,陳微也一動不動。

  突然間,陳微呼地轉身,衝回了她的馬車中。

  望著陳微離去的背影,陳容疑惑的皺起了眉頭,暗暗忖道:難不成,他對族姐也不過如此?以前我以為他看到族姐第一眼便喜歡上,只是胡亂猜測?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26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三章 一眼賠一生

  就在陳容發呆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阿容?」

  是王五郎的聲音。

  陳容回過頭來,嘴角揚了揚,說道:「見過五郎。」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多禮。」王五郎從馬車上跳下,來到陳容身邊,遲疑了一會,問道:「阿容,剛才你的族伯可有說,你父兄如今在建康,是個什麼樣子?」

  陳容詫異的看向他,「什麼樣子?」

  王五郎道:「就是說,你父兄現在當了什麼官?」這句話剛出口,王五郎忙又連聲說道:「我只是隨口問問,隨口問問。」

  陳容望著他,笑了笑後,在他轉過身時,突然回道:「似乎還是個八品的治中從事吧。」

  這話一出,王五郎腳步一頓,他皺起了眉頭,表情有點嚴肅的問道:「你兄長呢?」

  「好似也只是八品。」

  「是嗎?」王五郎的聲音中帶著失望,他朝陳容點了點頭,向後退去。

  他剛剛離開陳容,王氏七女便驅著馬車靠近過來,她朝陳容望了一眼,問道:「五哥,她怎麼說?」

  王五郎皺著眉頭,不高興的說道:「父兄都還是八品小官。」

  王氏七女冷哼一聲,說道:「眾士族回到建康後,陞官加爵是常事,沒有想到她父兄這般無用,居然還是八品小官。」

  她說到這裡,目光轉向王五郎,認真的說道:「五哥,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娶陳容為正妻了。」

  王五郎點了點頭,他遲疑的說道:「可是,納她為妾的話,她不會肯吧?」他目光轉向陳容,陽光下,陳容那清艷的小臉華彩照人,望著望著,王五郎的心怦怦跳了一下。

  他說道:「此乃大事,我還是跟父親商量一下。」頓了頓,目光果斷的從陳容臉上移開,咬牙決定,「我便跟父親說,回到南陽再議此事。」

  這時,車隊再次起程了。

  陳氏的隊伍中,中年文士陳元哈哈一笑。

  他這笑聲十分響亮,眾陳氏子弟詫異的轉過頭看向他。

  對上眾人的目光,陳元得意的說道:「真沒有想到,阿容如此聰慧不凡。好,好,好!」

  原來是說陳容啊,眾少年點了點頭,不再在意——早在陳元與冉閔說話時,他們便混在眾士族子弟中,關於陳容的事,也早就聽說過了。

  畢竟,陳容一個少女,卻能三料三中,這事稀罕中透著不凡,很容易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陳微坐在馬車中,聽著外面兄長們說起陳容,先是嘴恨恨地一扁,轉眼,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她咬了咬牙,掀開了車簾。

  陳微喝令馬車靠近陳容,隔著車簾,怯怯的,溫柔的說道:「阿容,方才是姐無禮了,莫怪。」

  她的聲音一落,陳容呼地一聲掀開了車簾,車簾後的她,一臉委屈不解,「姐,我就不明白了,剛才你為什麼要生我的氣?」

  陳微一怔。

  她細細地盯著陳容,見她的委屈不似作偽,咬了咬唇,低下頭輕聲說道:「阿容,你,你怎麼與冉閔將軍相識的?」

  陳容不解的看向她,奇道:「大伙不是都在說我料事如神嗎?他也聽過啊,自然就相識了。」

  陳微恍然大悟,她綻顏一笑,頗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我,我還以為他歡喜於你。」

  是麼?

  陳容望著眼前這嬌嬌怯怯的族姐,眼前又是一陣恍惚,不知不覺中,她的拳頭再次握緊。

  不過轉眼,她便鬆了開來。

  陳微見陳容不答,抬起雙眸盯著她,認真的說道:「阿容,你不喜歡他吧?你告訴我,你不喜歡他。」

  陳容抿唇一笑,垂下雙眸,慢條斯理的說道:「姐,這婚姻大事乃父母所定。」

  她剛說到這裡,陳微馬上回道:「我父親有意把我許配給他,阿容,只要你不喜歡他便行。」陳微抬著頭,瞅著車簾晃動間,臉色明暗不定的陳容。

  瞅著瞅著,她的心有點揪得緊,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眼前這個族妹,雖然長相不一定比自己美麗,可她長得勾人,風儀與所有女郎都不相同,如果她願意,自己肯定不是她的對手。

  雖然,她一個支族庶子的庶女,自己一個本族嫡子的庶女,論身份而言,自己高了她一大截。

  陳微的表情有點急迫。

  陳容見狀,眉頭一挑,想了想,她轉向人群中,目光在不知不覺中,又看向那個俊美陰烈的男人。

  盯了他一眼,陳容暗中冷笑一聲,垂下雙眸,羞澀的說道:「姐,別老說喜歡不喜歡的。」說到這裡,她扭捏的側過身,背對著陳微。

  這,卻是沒有答應了。

  陳微只覺得心中籠起了一層陰雲,她咬著唇,想要再追問,終是有點不好意思。

  轉眼,又到了黃昏時了,車隊開始停下,僕役們則忙著紮營煮飯。

  自從兩波胡人都被冉閔嚇退後,車隊中的眾士族,都對冉閔起了感激之心。大家都知道,今天要不是有他相助,他們的命運堪憂。

  不知不覺中,冉閔的身邊圍著眾名士,如王卓那樣的長者,也都坐在他的身邊,對他執禮甚恭。

  這些,冉閔似乎沒有感覺到,他沒有理會那些圍在他身邊的名士長者,自顧自的低著頭,用布細細地擦拭著一柄雙刃長矛,這矛兩頭施刃,夕陽中,那刃尖寒磣磣的,隱隱中,

還有拭不盡的血跡滲出。

  過了一會,說了幾句話卻得不到回應的王卓皺起了眉頭,他站起身,長袖一甩,轉身離去。

  又一會,眾人都不滿的站了起來,與王卓一樣轉身離去。

  到得後來,還坐在冉閔周圍的,只有王弘了。此時的王弘,正低著頭調試著他的琴,也不知有沒有注意到,一個嗜血的匹夫正在他的身邊,不懂風情的擺弄著兵器?

  陳微咬著唇,有點擔憂的說道:「他,眾人都這麼看重他了,他怎麼不珍惜,好好談論一下風月玄理,卻擺弄著什麼兵器。只希望父親不會改變主意。」

  陳微說到這裡,轉頭看向陳容,見她只是怔忡的望著冉閔,不由叫道:「阿容,阿容,你在看什麼?」

  她直叫喚了幾聲,陳容才似猛然醒轉。只見她嗖地一聲轉過頭,縱身跳下馬車,理也不理陳微,便這般大步衝向遠方。

  陳微見狀,把唇一咬,臉上儘是惱意。

  這時刻,急急向前走去的陳容,雙手握成拳,想道: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前一世,她便是在這一刻愛上那個男人。

  只是一眼,便賠上一生!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四章 真丈夫

  陳容在衝出五十步後,突然腳步一頓。

  她轉過頭來,然後,她嘴角含笑,緩步走回。

  陳微看到陳容走近,重重一哼,拉下了車簾。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陳容並沒有走到她身邊,向她賠禮,而是繼續前行,以一種極閒適,優雅的步履走向王弘,也,走向冉閔。

  不一會,她來到了王弘身側,陳容揮退隨之跟來的平嫗等人,在王弘的素緞上坐下。

  這一下,她做了在場所有的少女們都渴望做,卻不敢做的事,頓時,眾女同時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向陳容。

  正專心致志的調著琴的王弘,突然感覺到身邊多了一人,不由皺起了眉頭。

  他轉過頭來,這一回頭,他看到的是雙手抱膝,望著天際怔怔出神的陳容。

  王弘啞然失笑,低沉的說道:「卿卿難得伴我而坐,卻是為欣賞天邊閒雲而來麼?」聲音微沙,情意隱含。

  因此,聲音一落,眾少女同時憤怒的瞪向陳容,而王五郎則嗖地抬頭,眨也不眨的打量著陳容,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掙扎為難。

  陳容懶洋洋地轉過頭來看向他。在對上他那雙奪人心魄的眼眸時,陳容的眼神依然清澈。

  她嘴一扁。

  然後,她直視著王弘,以一種認真卻又自然之極的態度,舒緩的說道:「七郎,你看那白雲何等自在?想來沒有暴風,它是可以永遠這麼自在下去。

可暴風一來,它要麼把滿腔鬱憤,化身雨箭,清洗大地。要麼,它便在那裡,風吹散了也罷,風把它捲成烏雲也罷,化成雨也罷,只要它記得自己本是天地間的一片閒雲,便能真自在。」

  她那黑不見底的明眸,對著王弘,對著轉頭看來的冉閔,慢慢彎成了月牙兒。然後,她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道:「以我看來,七郎和冉君,都是世間真丈夫。」

  她站起身來,「真丈夫,這世間不多矣。」說罷,她施施然地轉身離去,把挑眉揚唇的王弘和錯愕著凝視於她的冉閔都丟到了身後。

  陳容的聲音並不高,只夠這兩人聽清。

  她一抽身,幾個少女便圍上了她。一個尖下巴秀麗的少女瞪著她,問道:「你說了什麼?」

  另一個少女也嘰嘰喳喳地說道:

  「快說,你說了什麼?七郎清靜時不喜歡他人靠近。你為什麼能靠近他,還令得他笑得這麼開懷?我說陳氏阿容,這兩個俊美丈夫都不是你配得上的,你還是走遠些吧。」

  這少女剛說到這裡,便對上了陳容的目光。

  她這目光,隱隱有著煞氣。

  少女一驚,連忙閉上了嘴。

  陳容收回視線,淡淡地說道:「配得上又如何?配不上又如何?」說罷,她甩袖離去。

  這時的人崇向清談玄談,喜歡對一句話翻來覆去的思量。陳容這句話雖然簡單,卻也令得旁邊聽到的人,開始尋思起她的話外之意。

  不一會,陳容便上了自己的馬車。她似是沒有看到頻頻張望的陳微,呼地一聲把車簾拉上。

  一坐回馬車中,陳容的嘴角便是一扯,露出一抹冷笑來。

  隨著夜幕越來越深,火把光絡繹燃起,照亮了整個荒原。

  如往常一樣,眾士族子弟以素緞鋪地,各聚成堆,談笑風生。

  王弘靠著塌,一邊仰望著天空的明月,一邊說道:「『滿腔鬱憤,化身雨箭,清洗大地。』冉閔,那陳氏女郎對你極推崇啊。」

  冉閔與他不同,他是琅琊王氏的人,可以說,光是這個姓氏,便使他擁有了無數道光環,憑著這個姓氏,他做什麼事,都會被人解為風雅,如果再做兩三件值得一提的事,

便登上名士席位了。

  而冉閔這個人,小名棘奴,雖然先祖不凡,可他自己的父親,卻是一個胡族蠻人的義子,一個連姓氏都改了的男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事,都很難得到中原士族的看重。

  陳容那番話讚美肯定了他們兩個。這種讚美,對於王弘是錦上添花,對於冉閔來說,卻很罕見。

  冉閔雙手抱胸,嘴裡叨著一根青草,聞言轉過頭來,深邃陰烈的目光,投向了人群中。

  月光下,人頭聳動,衣履飄香,明明是逃難途中,卻彷彿是在名山勝水裡。他目光一掃,略略劃過眾人,也不停留,便再次投向了天空。

  他沒有回答王弘的話,王弘也閉上雙眼,仰著臉感受著秋日涼風的拂拭,沒有再開口。

  兩人便這樣沉默著相鄰而坐,都很自在,也都沒有理會對方。

  於此同時,陳氏家族這一隊裡,陳容只是低著頭,安靜的品著糕點。在她的身前,是與眾女嘻嘻哈哈的族姐陳微。

  這一晚上,陳微看到陳容,都是沉著臉,沒有半個好臉色。

  可是,直到現在,陳容還沒有為她的無禮向陳微道歉。本來,陳微的身份遠高於陳容,她能夠與陳容笑臉相對,已是屈尊降貴了,至少,別的陳氏本族的少女便做不到這一點。

  也不知過了多久,倒是陳微耐不住了,她向後靠了靠,扁著嘴鬱鬱地問道:「方纔你跑到王七郎那裡說了什麼?為什麼他看你的眼神有異?」

  陳微的這句話,是眾女都想問的,此次她一開口,坐在陳微身側,聽到這番話的兩個陳氏女郎都轉過頭來看著陳容,等著她回答。

  陳容慢慢地吞下一口糕點,道:「無事,我不過是向王七郎討教彈琴的手法。至於冉將軍,他可能是見我大膽吧。」

  陳微的左側,一個女郎嗤笑回道:「你確實大膽。」

  陳容沒有理會。

  那女郎瞪了她一眼,問道:「敢在七郎面前說琴,難道,你的琴彈得甚好?」

  陳容依然沒有回答,她只是放下手中的糕點,轉向身後的平嫗說道:「把琴拿來。」

  「是。」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27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五章 買糧

  陳微大吃一驚,笑道:「阿容,難不成你想奏琴?」

  陳容笑了笑,點了點頭。

  三女同時嗤笑出聲——這一路來,除了幾個名士外,再也沒有人動琴瑟之物。因為眾人知道,這幾千人的隊伍中,不知有多少高人在,自己千萬不要取媚不成反成獻醜。

  現在陳容這麼一個小小女郎,竟敢當眾奏琴,莫非,她的琴技當真有那麼好?

  這時,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陳氏阿容當真膽大啊。」

  陳容頭也沒有抬,只是淡淡地回道:「心起時,琴音可平之,心平時,琴音可舒之。不過奏琴抒懷而已,怎說得上膽大?」

  眾人一怔,幾個剛要開口的少女連忙住了嘴。她們自是聽得出,陳容這一番話說得極高妙。在這當口她們再說任何的話,都會被它的高妙襯得庸俗。

  這時,平嫗捧著一把七絃琴出現在陳容的面前。

  陳容把琴放下,手指輕揚,剛要奏起。突然的,遠方的荒原中,已響起了一陣琴聲。那琴聲十分的悠然自得,宛如高山流水,極盡空靈。

  眾人一聽,馬上順聲望去,陳微等少女正是站了起來,向那琴聲傳來處靠去——這樣的琴聲,只有王家七郎能夠奏出。

  不知不覺中,陳容的周圍已然一空。

  低著頭,素手撫弄著琴弦的陳容,微微一笑。她按在琴弦上的手一緩。

  見她不彈了,剛才質問她的男子回過頭來,嗤笑著問道:「女郎怎的又生猶疑?」

  陳容把七絃琴交到平嫗手中,暗暗想道:我的琴聲雖然不凡,在琅琊王氏七郎的琴聲面前,卻是獻醜,我有那個能耐打斷他的琴聲嗎?

  想是這樣想,她的口裡卻是淡淡地回道:「已有仙曲,足可解憂。」

  那男子一怔,竟是無話可回。

  在這個崇尚清談玄談的時代,把話說得別人無話可回,是被所有士族都推崇的本事。

  前一世時,陳容的性子烈,嘴笨,很容易陷入別的語言陷阱。在吃過許多虧後,她才發現,在這個世道中,若不想被他人嗤笑,諷刺,一定要鍛煉口舌。

  若能用風雅滑稽的語言說得別人無話可回,對她的社會地位提高大有好處。

  陳容在把琴交給平嫗後,趁著無人注意自己,悄悄站起身來,走入黑暗的角落裡。

  踩著那輪明月,她信步來到了處土丘上。站在上面,陳容望向冉閔和王弘所在的角落。

  那個角落,永遠是那麼熱鬧。

  陳容怔怔地望了好一會,垂下雙眸,看向地面上,自己那拖得長長的影子。

  一晚很快便過去了。

  第二天,隊伍再次起程。

  也不知冉閔說了什麼,上午時車隊開始加速。

  接下來,隊伍都是長時間行走,晚上如果有月亮的話,隊伍會一直行走到子時才休息。

  因為一路上見識過胡人的騎兵,眾士族子弟雖然苦不堪言,卻不敢抱怨。

  這樣走了十天後,眾人的前方,出現了一座城邑。

  望著遠方那高大的城牆,陳容召來僕役們,說道:「我這裡有些金葉子,到了前方的城池後,你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糧,越多越好。」

  這一路奔波,她從平城帶來的糧粟都吃得差不多了,陳容想了想,又說道:「把那些布和帛都拿去,全部換成糧食。」

  頓了頓,她又吩咐道:「尚叟,你且代我向王氏,瘐氏和我陳氏本族,各借馬車十輛。告訴他們,我擔心南陽糧食不足,想在這裡購買妥當。」

  平嫗、尚叟等人詫異的望著她,平嫗叫道:「女郎,到了南陽還有本族在呢,我們何必?」

  尚叟也叫道:「女郎,三十輛馬車,本家便可借全,何必再向外借?」

  陳容皺起眉頭,說道:「南陽城雖大,可在短時間內擠入太多的士族和流民,必定糧食短少。我父兄不在,去了也是寄人籬下,若想不被人拿捏,必須糧錢充足。

錢我另想辦法,糧食,在前面的城邑中補全便是。」

  「是。」

  她又向尚叟解釋道:「我向王瘐兩家借馬車,只是想告訴他們我有這個猜測,免得回到南陽,真出現城中少糧時,我被王瘐兩家怨恨,說是如此熟識,卻不相告。」

  「女郎真是聰慧,思慮周遠。」

  聽著平嫗、尚叟的讚美,陳容苦笑起來:如果不是經歷過一回,她會有這種才智麼?

  隊伍到達前方的城邑時,已到了傍晚。這一連幾天的趕路,眾士族都已疲憊不堪,好不容易到了這個雖然破舊,卻還繁華平靜的城邑,眾人直恨不得就此停下不走了。

  隨著大隊的人馬進入城邑,整個小城都沸騰了起來。

  不一會,平嫗來到陳容的馬車外,說道:「女郎,這裡的糧草很貴,一匹布才能換來九斗米啊,要知道,在平城時,一匹布可以換來二十斗米的。」

  她的話音一落,馬車中傳來陳容果斷的聲音,「便按這裡的價錢,全部換成糧食。」

  她從車壁間掏出一個布袋遞給平嫗,道:「嫗,這裡是三十片金葉子,全去買糧。」這個時候城中多的是士族,沒有人敢對這些金葉子動歪腦筋。

  「可是女郎,到得南陽後,也是處處要錢啊。我們只有十幾人,何必買上這許多糧?」

  陳容不高興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按我的話辦事便是。」

  「是。」

  因為陳容的態度堅決,眾僕役齊動,當天晚上便把的三十三輛馬車中全部裝滿了糧食。

  這個小城只有這麼大,陳容的糧食一裝滿馬車,她便聽到尚叟的嘀咕說,糧又漲價了,由一匹布九斗米漲成了一匹上等布五斗米,而且還沒有貨。

  同樣來自平城的王氏等人,並沒有對散盡家財的陳容,又能拿出銀錢去購糧有所異議——任何一個士族,都是百數幾十年的積累。誰也不會把自己防身保命的錢財真的揮霍一空。

  把家財散給賤民,自己卻淪為乞丐的,是愚人,不是高士。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六章 地位變化

  第一天一大早,車隊便在眾士族子弟的抱怨聲中出發了。

  這幾天,陳容很安靜。事實上,除非她覺得自己必要出頭時,其餘的時候都很安靜。

  如此日夜兼程,二十天後,眾人離南陽城只有百里遠了。

  聽到冉閔公佈,人群中爆發了一陣狂呼,只有百里遠了,馬上,他們便可以安定下來,不用風餐露宿,不用擔驚受怕了!

  隨著靠近目的地,各家族開始管束子弟。陳容的馬車也不准隨意離隊,而是被安排在陳氏的隊列中間,與陳氏的嫡系子女們靠在一塊。

  論馬車的位置,她的與陳微的並排——這個排位可不簡單,她進入南陽後的地位,便在這一刻決定了。

  直到這時,陳容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放鬆了下來。這一路來她異常高調,不放棄任何一個顯示自己才能的機會,終於收到成效了。

  要知道,做為一個士族少女,她在家族中的地位,通常決定了她的婚姻。

  前世時,她被擠在陳氏的隊列最外圍,剛剛抵達南陽,族伯陳元便準備把她許給一個老頭做妾。要不是她甩了一系列手段,那樁婚事根本無法逃脫。

  陳容的地位變化,早就關注她的王五郎和王氏七女等人都注意到了。

  在王五郎和王氏七女沉默時,一個王氏子弟笑道:「噫,陳氏阿容份同嫡系了?看來,我王氏子弟求娶,想要納她為妾有點難啊。」

  他轉向王五郎,咧嘴取笑道:「五郎,我看你還是安安心心娶她為妻吧。說起來,陳氏阿容雖然出身卑微,可她才智不凡,得到七郎看重,長者讚譽,也還勉強娶得。」

  這一路上,王五郎在陳容的事上,幾經掙扎,眾王氏子弟可是都看在眼中。逮到這個機會,那人便取笑起他來。

  王五郎輕哼一聲,道:「我的婚事,長輩自有決議。」聲音中有著惱意。

  這時,前方傳來了一陣躁動。

  在眾人的納悶中,只見冉閔騎著他的紅色駿馬,開始領著眾士卒向一側小路退去。

  望著他們越去越遠的身影,眾子弟急急叫道:「這是為何?」

  「出了何事?」

  一個中年文士的聲音傳來,「冉將軍另有要事,已先行離去。諸位,下面的行蹤只能靠我們自己了。」

  這話一出,人群鬧成了一團,一個少年尖聲叫道:「那還遲疑什麼?快走快走,再不走胡人便追來了。」

  「是啊是啊,我們快走。」

  「快點走啊,還停著幹什麼?」

  這一路上,這些士族子弟在日夜兼程趕路時,還儘是怨言。現在冉閔一離去,他們倒自行催促起來。

  叫鬧聲中,離去的冉閔隊伍中,一個少年突然掉轉馬頭,向隊伍直衝而來。

  他衝得很快,在眾人的詫異中,不一會便衝到了陳氏家族這一隊。陳容抬頭見到是他,連忙吩咐尚叟趕著馬車迎上。

  來的人,小臉白嫩俊秀,挺鼻紅唇的顯出幾分妖嬈,正是孫衍。

  孫衍正抬頭盯向陳容。

  四目相對,陳容衝他一笑,清聲說道:「孫小郎,你跟在冉將軍身側,刀槍箭雨的,可得小心啊。」

  她剛剛說到這裡,便想到他跟著冉閔前去的地方,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血雨腥風。頓時聲音一哽,好半晌才乾澀的說道:「保護自己,只有活下去才能報仇。」

  孫衍咧嘴一笑。

  他長相俏美,這一笑當真如雲破月來,動人之極。

  孫衍笑彎著眼眸,道:「我來,便是想聽你說這一句。現在聽到了,甚好。」

  他朝馬腹踢了一腳,令得那馬噗哧噗哧地湊到陳容的身側。然後,孫衍靠向她,他實在湊得太近了,那臉都貼到了陳容的臉上。

  他貼著她的耳朵,發育期的嗓音在粗嘎中含著沙啞,「陳氏阿容,你年紀不小了。」

  陳容翻了一個白眼。

  孫衍的聲音繼續在她耳邊傳來,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那吐出的氣息直吹入她的耳洞,害得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你到了南陽後,便會被議婚吧?不過你出身一般,議的多半不是什麼好對象。我說啊,你可別太容易妥協了,你就拖下去,直拖到有一天沒有人要了,我就回來了。」

  孫衍說到這裡,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笑了起來。直到陳容一掌把他重重推開,他還在放聲大笑。

  望著這個少年大笑著策馬而去的身影,陳容恨恨地嘟囔道:「都一副鴨公嗓,還學著人家大笑。哼,難聽!」

  抱怨歸抱怨,這一刻的陳容,還真的從這少年猛然轉回去的眼眸中,看到了那隱隱的淚光。

  車隊再次起程。

  這一次,整個車隊都安靜了,當天晚上,因為天空無月,不得不提前紮營時眾子弟一番胡亂催促後,差點大鬧起來。

  幸好,這一路很安全,三天後,南陽城的城門,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

  望著那高大巍峨的城門,人群中,突然暴發出一陣狂喜的呼聲!這種歡呼,是人劫後餘生時,用盡所有的力氣發出的嚎叫。一時之間,山震地搖,風雲變色。

  這呼嘯聲,引得城門處人頭聳動,無數黑影向這邊張望而來。

  接下來,便是一片歡喜了。南陽城中還有族人的,這時紛紛出來迎接。王七郎這種琅琊王氏嫡系的,更得到南陽王的接待。

  至於其餘的家族,如陳家,雖然也是嫡系,可這種嫡系屬分支,並不是陳家的大本營穎川所出,所以見不到南陽王。

  在一陣喧囂聲中,陳容的馬車跟著陳家大部隊,駛向了一處院落。這院落,是南陽陳家的人為他們空出來的。

  再接下來,則是分配房間,陳容雖然是支族庶女,可她是單獨一支,再加上她這一路表現得才智非凡,便單獨分了一個院落。這院落略偏,隔壁便是陳微和她妹妹的院落。

  進入院落中,平嫗領著眾人便開始忙碌,先是把房間整理出來,再把行李糧食放好。一切準備妥當後,再把馬車送還。

  因為人手不足,陳容也跟著忙活,當然,她做的是整理書房,擺放書簡的風雅事。

  這一忙,直忙了兩天。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28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七章 不安

  第三天,陳容坐在整理一新的院落裡,低頭撥弄著琴弦。

  平嫗走了過來,低聲說道:「女郎。」

  「嗯。」

  「銀錢布帛已經不多了。」頓了頓,她解釋道:「我們這院子裡太空,許多家俱要重新添置,還有女郎的衣裳太少了,也得添置。女郎,要不要向郎主開口?」

  陳容的目光依然盯著琴弦,道:「不必。」

  「可是女郎?」

  平嫗急急地說到這裡,又想到女郎這一路的不凡,便耐下心來等著陳容吩咐。

  陳容把七絃琴推到一側,抬頭看向平嫗,問道:「令尚叟探聽一番,看看族叔陳公攘可有歸府?」

  「是。」

  平嫗望著重新擺弄琴弦,顯得有點心不在焉的陳容,好奇的問道:「女郎,這幾日你在尋思什麼?」

  尋思什麼?當然是前世經過的那些大事。也不知怎麼的,她覺得腦海中的記憶越來越模糊。

  前世經歷的一些枝葉,她是全不記得了,就算是一些命運攸關的大事,也要到了臨頭,才突然警醒。

  這種情況,讓陳容很不安。

  這時,隔壁的院落裡傳來一陣歡笑聲。

  那院落,是屬於陳微的。

  平嫗低歎一聲,忍不住說道:「這三日間,各房來來往往,相互拜見,我代女郎約見拜訪時日時,南陽陳氏各房神色冷淡,有不喜之意。」

  陳容『嗯』了一聲,說道:「我知。」

  如她們這些南遷而來的人,一下子擠進南陽城裡。就算南陽陳氏家大業大,也吃不開了。她們不喜歡人去拜見,便是知道這些人一去,便會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

    當然,被冷遇更主要的原因,是她這支系勢微。隔壁的陳微,早就與本族的女郎們打成一片了,而她這裡,三天了,都是冷冷清清,從無一人涉足。

    前世時,她不懂這些,天天跟在陳微身後去南陽諸房串門。結果,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去討要東西的。那一個個如看當乞丐的眼神,一句句不加遮掩的諷刺,把她羞辱了個徹底。

  當然,前世時,她也確實因為糧錢不足,向家族提了要求。

  想到這裡,陳容吩咐道:「告訴尚叟,無論少了何物,都不要麻煩郎主。」

  「可是女郎,我們是一家人啊。」

  陳容皺著眉頭,命令道:「按我說的行事。」

  「……是。」

  「對了女郎,郎主有令,明日晚上有宴,各房女郎都要前去。你準備穿哪一套衣裳?」

  陳容騰地站了起來,問道:「明天晚上?」明天晚上?是了,便是明天晚上!

  陳家人宴請那個一腳踏入棺材中的南陽王,當年的她,因為相貌艷麗被南陽王身邊的許姓幕僚看中,被索要為小妾。

  那時的自己正癡戀著冉閔,連睡夢中都是他的影子,聽到這個消息時,真如睛天霹靂,在反抗無效時,甚至想過自刎以謝!

  那噩夢太過深刻,直到現在,她一提起聲音還有顫抖。

  平嫗詫異的看向她,點頭道:「是啊。聽說南陽王,王家七郎,江左蔡公都會出席。」

  平嫗說到這裡,見到陳容的唇都在顫抖,不由擔憂的叫道:「女郎,女郎,你怎麼了,可是病了?」

  對了,對了,我可以裝病!

  想到這裡,陳容那發白的小臉才轉為正常,她轉向平嫗,急急地說道:

  「嫗,你馬上去稟告郎主,便說我從來到南陽後,一直神色懨懨,不喜飲食,現在臥床不起,請他找醫者前來診治。」

  她這話一說,平嫗不由瞪大了眼,她急急說道:「女郎,這卻是為何?聽說明晚的宴上,各家子弟都會出席。女郎若是表現得好,說不定還能找到一個好夫婿啊。」

  陳容不想解釋,她聲音有點急促的喝道:「照我說的行事!」

  「……是。」平嫗怔怔地望著陳容,不由想道:現在女郎行事,越來越讓人難懂了。

  在平嫗奉命離去時,陳容還是白著小臉。

  她知道,前世的她,因為只是一個支族庶女,宴會當場,族伯陳元便答應那五十多歲的幕僚,把她送過去當小妾。而這一切,還只是事情的開端。

  就在她用盡各種手段,差點把自己的名聲弄得狼藉不堪,才擺脫那場噩夢後,她聽族伯說起過,他說,不但那許姓幕僚看中了她,便是六十多歲的南陽王也看中了她。

  當時的族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在他看來,如果陳容不那麼胡鬧,說不定南陽王會要求許姓幕僚把她轉讓。

  可以說,她就算明天晚上不出席,就算她這一世苦心經營,使得地位抬高了,不會再許給那許姓幕僚。可她還是不一定能逃脫南陽王的手掌。

  那個色中餓鬼,後院姬妾近百,每種氣質長相的美人,他都有收集。他看中自己,便是因為自己艷麗的長相和火辣的性格。

  想到這裡,陳容心中煩躁起來,搓著手在院落中走來走去:怎麼辦,怎麼辦?

  而在這個時候,隔壁間的笑聲還在不斷傳來。

  那笑聲越來越近。

  眼看那笑聲直向陳容的院落靠近,陳容朝尚叟使了一個眼色,轉身跑向寢房。

  不一會,她聽到陳微在外面笑問道:「噫,你家女郎不在嗎?明晚有宴呢,我們都在看自己的新衣裳,你家女郎也一起來吧。」

  尚叟恭敬的聲音傳來,「我家女郎寢了。」

  「這樣啊?」陳微有點失望,她說道:「給阿容的衣裳甚是漂亮呢,我還想看看她穿過是什麼樣子。」

  站在寢房中的陳容,一聽到這句話,腦中便是一陣嗡嗡作響: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前世也是這樣,本家準備給自己的衣裳最漂亮,完全把她的艷麗給妝點了出來。

  當時,那許姓幕僚看到她向陳元索要時,陳元的臉色,好似有點失望。是了,是了,當時南陽王的注意力被一個也是美艷型的舞伎給吸引了。

  陳元見到南陽王似是對陳容興趣泛泛,這才同意把她送給許姓幕僚的!

  陳氏的人,早就想把她送給南陽王了!以南陽王的身份,就算是她現在份同嫡系,也只有做妾的份。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八章 拆穿

  陳微走後不久,平嫗回來了,不過她沒有帶回大夫。望著一直在房中踱來踱去的陳容,平嫗稟道:「郎主給女郎送來一根人參,交待我好生照顧好女郎。他,他還說……」

  平嫗的聲音有點輕,「他說女郎是個體健的,應無大病。便是有病,這幾日也得撐一撐。他還說,明晚上,席中多華服子弟,女郎勿必出見。」

  說到這裡,平嫗眼巴巴地望著陳容,那神情是一千個一萬個贊同。

  望著平嫗這表情,陳容頭痛的想道:怪不得族伯不相信了,看平嫗這模樣,我怎麼可能會有大病?

  陳容尋思了一會,垂下雙眸,說道:「不用再說了,你從現在起,裝出焦慮的樣子。若是明日郎主派人前來,你一定要跟他們說,我病得很重,實臥床不起。」

  陳容看向平嫗,決定向她解釋,「嫗,你想想,便是明晚有華服子弟,以我的身份,怕只能為妾吧?」

  頓了頓,陳容烏黑的雙眼中露出一抹狡猾,「嫗你不知道的,在平城時,我隱隱聽到吳叔說過我父親做了件什麼事,清名大好,博得一位大人物的讚賞,還陞官了什麼的。」

  她剛說到這裡,平嫗便急急地歡喜的叫道:「當真?女郎,可是當真?」

  陳容點了點頭,道:「吳叔是這樣說的,也不知當不當真。」

  「太好了!」

  平嫗雙眼發亮,因為興奮,她那細小的雙眼都彎成了一線。平嫗伸手摀著嘴,眸中淚光隱隱,「太好了,女郎,若真是如此,可太好了。」

  她急急地轉過身,一邊朝門外走去一邊嘮叨道:「女郎說得對,現在郎主給女郎指配的對象,定然不大好。我現在就跟眾僕說,女郎病了,臥床不起。」

  就在平嫗『吱呀』一聲推開房門外,外面傳來了一陣喧囂聲。喧囂聲中,陳容清楚的聽到一個溫和的中年婦女的聲音響起,「你家女郎何在?」

  「女郎在寢房中。」

  「可是身體不適?」

  「這,奴不知也。」

  兩人的對話一傳來,陳容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床塌前,脫下鞋履,鑽入了被窩中。

  隨著床簾嗖地一聲被拉下,一個漢子響亮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阿容可在?你伯母領著大夫來看你了。」

  這些人來得太突然,平嫗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聽到外面的叫聲,她傻呼呼地轉過頭看向陳容。直看到那晃蕩不已的幃帳,她才連忙轉頭應道:「我家女郎已經睡了,長者請入。」

  說罷,她遲遲疑疑地打開了寢房門。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華服婦人,領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夫走了進來。

  隨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陳容的心怦怦亂跳起來。

  她沒有想到,伯母還真給她請來了醫者。要知道,這次南遷回來的人,大多身嬌肉貴,這麼一放鬆,不知有多少人生了病。

  大夫只有這麼幾個,病人卻那麼多,以她的身份,怎麼也不會這麼快輪到吧?

  看來,她在家族心目中的利用價值很高啊。

  腳步聲中,一陣香風撲來。那華服婦人漫步來到塌前,她也不停,伸手便掀向陳容的幃幔,口裡笑道:「聽說阿容喜歡甩鞭,有丈夫之勇。想來也不是個喜歡做婦人靦腆之態的。」

  話音還沒有落下,她已嘩地一下拉開了幃幔。隨著一道陽光射入,縮在被塌中,頭髮依然盤得好好,不曾仔細解開的陳容出現在眾人眼前。

  華服婦人朝她盯了一眼,向後退出一步,轉向大夫客氣的說道:「和老,凡請你看看。」

  大夫點了點頭,他在陳容的塌側坐下。被塌中,窸窸窣窣了一會,陳容才緩慢的伸出了手腕。

  這露出的手腕,一截都是光潔的。倉促中,陳容還記得自己沒有脫去外裳,便把衣袖一併捲起,露出個光手腕讓醫者診脈。

  醫者三根冰涼的手指搭在脈腕上,不過幾息,他便放下手,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華服婦人目露精光,問道:「和老,小輩病情如何?」

  和老搖了搖頭,道:「氣血旺盛,便有個頭暈眼花的,也無甚大礙。不必處方。」

  「送和老出府。」

  「是。」

  直到那大夫的腳步漸漸遠去,華服婦人才轉向陳容等人。她朝著還縮在被子中,背對著自己,閉著雙眼一動不動的陳容瞟了一眼,笑道:

  「阿容,你就別玩了。你族伯也說了,你這孩子體健得很,便是族中的幾個郎君,也少有能及的,怎麼可能說病就病?」

  她也不等陳容回答,轉頭盯向平嫗等人,厲聲喝道:「女郎還小,下次你們要是再由著她的性子胡鬧,一律逐出府去!哼,現在府中人多粟少的,正好不需要這麼多吃閒飯的。」

  說罷,她大袖一甩,扭著腰肢走了出去。

  直到房門『吱呀』一聲被帶上,直到那些腳步聲再也聽不到,一直白著臉的平嫗才回過神,她傻傻地走過來,問道:「女郎,如何是好?」

  陳容慢慢拉開了被褥。

  她坐起身來,任由枕亂的碎髮擋在眼前。右手在被褥上狠狠一絞,轉又連忙放鬆,「你出去吧。」

  「是。」

  當天晚上,第二天宴會的華服便已送到了陳容的院落。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

  陳容坐在院落裡,一直坐到夜深,一直傾聽著各房院落裡傳來的歡笑聲。

  第二天轉眼便到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29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二十九章 見長輩

  平嫗在院落中忙了一陣後,便擔憂的瞅向手按在琴弦上,一動不動的陳容。

  眼看就到了中午了,她走到陳容身側,關切的勸道:「女郎,你都沒有吃飯呢。」

  頓了頓,她又說道:「這婚姻之事自由天定,我看我家女郎便是個有福,說不定今天晚上那王五郎會求娶小姐為妻呢。」

  平嫗說到這裡,臉上已是笑逐顏開。

  陳容搖了搖頭,她扶著琴弦,慢慢站起,「嫗。」

  「是。」

  「讓尚叟問一問,族叔陳公攘可有歸府?他若不在,府中有哪幾位長輩在?」

  「是。」

  平嫗一提步,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琴聲,琴聲時斷時續的,聽起來就讓人氣息不順。

  尚叟是個性急的,不過二刻鐘便回來稟告說,「族伯陳元,族伯陳列,族叔陳術都在。」

  族叔陳術也在?

  陳容站了起來,吩咐道:「尚叟。」

  「是。」

  「把倉庫中的栗拿出來,裝滿十輛馬車。」

  平嫗和尚叟面面相覷了一會,尚叟才應道:「是。」

  裝糧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十幾個僕役,足足用了近二個時辰才裝好。而這時,陳容已細細地給自己沐浴過,換上了族中昨晚才放來的,那套嫩黃與淡紫相間的衣裳。

  這套衣裳一穿上,平嫗那舉到她頭頂上的梳子,便這般一動不動了。她呆呆地望著陳容,喃喃說道:「我從不知,我家女郎有如此之美。」

  望著銅鏡中那美麗的容貌,陳容也是雙眼瞪得滾圓。她伸手撫向自己的臉,低低說道:「怎的變了這麼多?」這容色,前世在這個年紀時,是絕對不可能有的。

  鏡中的她,五官的青澀稚嫩被艷麗的衣裳染成了嬌嫩,而跟隨她多年的艷麗,這一刻竟添了份清純和鮮美。這時的她,便如那朵開在清晨朝露中的月季,嫩得耀眼,艷得純淨!

  陳容盯著鏡子中的自己的,對平嫗說道:「嫗,不必束髮。」

  「是。」

  「拿木履來。」

  「是。」

  打扮妥當後,陳容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把掛在牆壁上的短劍藏入袖中,提步向外走去。

  在她長劍入袖時,平嫗白著臉大叫一聲,「女郎?」

  陳容頭也不回,淡淡地說道:「勿慌,我不會行愚蠢之事。」

  而這時,外面傳來尚叟的聲音,「女郎,粟糧已全部裝好。」

  「甚好。」陳容推開房門,不出所料的,對上了眾僕瞪大的雙眼,「我們去見過族中長者。」

  「是。」

  這時已臨近傍晚,族叔陳術所在的院落,位於府第的東側。

  陳術為人精明,擅長交際,談吐頗為風雅,在南陽陳氏,是排在陳公攘後的第二號人物。

  因為他喜歡交際,他的院落中,總是車騎來來往往,華服子弟穿行不息。在這種情況下,眾陳氏女郎也喜歡到這裡聚會了。

  這一天,因為是難得的大睛天,被深秋的風,把樹葉吹得稀稀落落的花園中,嘻笑聲不絕於耳。一隊隊歌伎圍繞著眾人,婢女們川流不息的把酒肉奉上。

  陳微等女站在幾個鞦韆前,目光盈盈地望著亭台上幾個少年,正在掩嘴輕笑。

  「阿微,聽說伯父決定把你許給冉將軍了?冉將軍可是個罕見的俊美兒郎,雄健無雙的,你真有福。」

  另一個南陽陳氏的少女不屑的輕哼一聲,在旁說道:「不過是個姓氏都改了的匹夫,長得俊美又如何?」

  她說到這裡,見到陳微對自己怒目而視,下巴一昂,抬著小鼻子極驕傲的說道:「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他不是這樣的出身,也輪不到你一個庶女來嫁。」

  「陳茜,你!」

  「我怎麼?」

  「你們兩個靜一靜,看,他們朝這邊望來了。」

  這話一出,兩個少女同時住了嘴。

  就在這時,她們聽到前面一陣喧囂聲,不由順聲望去。這一望,她們便愕然的看到陳容的馬車,領著一支浩浩蕩蕩的馬車隊,駛入了院落中。

  院落中,正是眾人攜伎聽曲,欣賞秋葉紛飛時,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出現一支這麼壯觀的車隊,不但少年們停止了說笑,連歌伎也停止了舞蹈,轉頭望去。

  就在這時,陳容的馬車停下來了。

  平嫗從馬車中跳下,伸手扶向她家女郎。

  車簾掀開。

  一隻素白的手,在嫩黃的衣裳映襯下,直如美玉般出現在眾人眼前。

  錯愕中的華服少年們,見到這情景,同時直起了腰,抬起頭,饒有興趣的等著那車中人。

  在平嫗的扶持下,一個清美華艷的少女,出現在眾人眼前。

  她便是陳容。

  陳容一露面,陳微等少女都不敢置信的瞪圓了雙眼。

  陳容抬頭看向眾人,她鬆開平嫗的手,披著濕髮,拖著木履,便這般『噠噠噠』的,風情妖嬈的走向眾少年,也走向陳公術。

  對這些少年們來說,陳容這種級別的美人,他們見得多了。讓他們目不轉睛的,倒是她那異於常人的風情。十分的嬌媚成熟中有著十分的清純鮮美。

  眾目睽睽之下,陳容曼步走到陳術塌前,然後,她盈盈一福,低著頭,清聲說道:「阿容見過叔父。」

  遲疑了一會,她依然低著頭,臉有點紅,不好意思的向陳術說道:「阿容不知道叔父正在宴請賓客呢,唐突勿怪。」

  頓了頓,她素白如玉的手朝著身後的馬車一指,訥訥地說道:「阿容南來經過普城時,突然想到大家都在南下,都擠入了南陽城中,倉促之際,城中栗糧恐有不足。

阿容便傾盡家財,把所有帛錦金錢,全部換購成粟米。方才從二伯母那裡聽到府中糧草不足,陳容不才,願拿出十車栗米送給叔父,以助叔父周遊之資。」

  她說,她這十車糧,都是送給陳術一個人周遊用的!

  陳術四十五、六歲,長得圓圓白白的,五官很端正。在陳容說出『十車栗糧』時,一直掛著慈和笑臉的他,還是露出了驚愕之色。

  這個小小的女郎,竟是如此大的手筆!

  十車,要知道,他們這些家族,每次捐給南陽王和冉閔抗胡用的糧,也不過是十車!

  前兩日聽說這陳容慷慨大方,是個有才能的,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陳術望著陳容靦腆的,卻清美鮮嫩的面容,又望向她高佻的身段,不由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來。他站起身來,雙手虛扶,慈祥的笑道:「孩兒何必多禮?坐,快快坐下。」

  陳容沒有就勢站起,她搖了搖頭,低低的,訥訥地說道:「阿容,阿容還有話說。」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章 族叔陳術

  「哦?」陳術笑得很慈祥,「有什麼話,儘管說來便是。」

  這時,陳容卻猶豫了。

  她朝左右看了看,低下頭,訥訥地說道:「無,無話。」

  這分明是有話。

  陳術明白了,他站了起來,道:「跟我來吧。」

  「是。」

  望著陳容跟在陳術身後那娉娉婷婷的背影,一個華服子弟饒有興趣的向陳府下人問道:「這女郎是誰?」

  「陳氏阿容,我陳氏一支系庶子所出。」

  這話一出,那少年頓時意興全無了,他搖了搖頭,重新坐好。

  陳術領著陳容來到堂房中,他信步走到主塌上坐下,盯著陳容笑道:「什麼事?阿容盡可說來?」

  陳容上前一步,向他盈盈拜倒,道:「阿容前來求見叔父,是想求叔父,不要把阿容許給任何一個丈夫為妾。」

  她這話一出,陳術皺起了眉頭,他剛脫口想問,盯著陳容打量半晌,轉眼想道:她一個剛來南陽的小姑子,怎麼可能知道家族才做的安排?

  既然她不是探聽來的,那就是說,這事是眼前這個少女猜測的?

  不過十五歲年紀,不但事先知道南陽城少糧,還能猜知家族的安排,這小姑子,果如眾人所傳的那般,是個才智聰穎的女子。

  陳術盯著陳容,慢慢抿了一口酒,順手把杯蓋放下後,他淡淡問道:「阿容以十車栗相送,便是為了此事?」

  這話說得十分十分直接。不但直接,還殘酷。

  陳容低著頭,小臉一片蒼白,過了一陣,她低聲回道:「是。」

  她說是,她居然回答是!

  這一下,陳術呆了呆,他放下酒杯,認真的盯著陳容。他的臉上倒無怒色。

  這時的陳容,似是鼓足了勇氣,她抬起頭來,雙唇抿得緊緊的,倔強的望著陳術,說道:「叔父以為,陳氏女郎中,陳容才智如何?」

  陳術皺了皺眉頭,沒有回答。

  陳容卻是不管,她兀自說道:「阿容是想,族中如果把阿容送去做人小妾,左右不過一個玩物。如果遇到不好的郎君,過個二三年便死了,也是尋常事。」

  她說到這裡,陳術不由沉吟起來。

  陳容眼巴巴地望著他,繼續說道:

  「這樣做,對家族來說,好處實在不大。以阿容的才智,便是嫁一個出身下品的士族丈夫,也能助他一臂之力。若是機緣巧合,那丈夫未必不能成為人中之龍,成為我陳氏臂助。」

  陳容低下頭,重重一磕,顫聲說道:「叔父,阿容我不僅相貌不俗,才智也是不凡啊。若能妥善處之,於家族好處多多。若不能妥善安置。」

  說到這裡,陳容突然一頓。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

  這時刻的她,小臉一片煞白,眸中含著淚水,可雙唇抿得死緊,一臉倔強中還帶著一股狠煞,「若族中定要把陳容許給他人為妾,他日之事,便不可說!」

  他日之事,便不可說!

  她竟然在威脅了!

  一股惱意瞬時浮出陳術的心頭,他朝著陳容一瞪,正待發火,見她清艷的臉上珠淚盈盈,可憐到了極點,又想到她剛剛送給自己十車栗糧,解去了自己燃眉之急,那火便有點發不出來了。

  陳術瞪著陳容,半晌,卻歎了一口氣,語重聲長的說道:「阿容,你一個小姑子,竟敢威脅家族?」

  話雖重,語氣中沒有惡意。

  陳容連忙以頭點地,哭道:「叔父,叔父,阿容是害怕啊,阿容是害怕哇……」哽咽聲中,淚如雨下。

  陳術這人,本有點商賈氣,處事時習慣了交易。陳容這威脅的話,要讓別的長輩聽了,多半的勃然大怒,可他不同,從收了陳容那十車栗糧開始,他在下意識中便想還報她一些什麼。

  此時此刻,他正盯著長相清艷的陳容細細尋思,這個小姑子,不但身段窈窕有妖嬈之姿,而且也有些手段,正如她所說的,如果用得當,還真能成為陳氏一臂助。

  在他尋思的時候,陳容那細細地抽泣聲壓抑的傳來,倒頗是可憐。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術暗歎一聲,站了起來,「別哭了,站起來吧。」

  見陳容當真聽話的止住哭聲,順從站起,他點了點頭,道:「你的要求,我會考慮的。」

  陳容顫聲道:「謝叔父。」

  「退下吧。」

  「是。」

  陳容低著頭,雙肩聳動著,慢慢地向外退去。

  當她退出五步時,腳步卻是一頓。陳術看到她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來,細心的拭去臉上的淚水。完了後,她甚至還掏出一塊鏡子和一個粉盒,對著鏡子細細地補了補妝。

  這小姑子,她這是不想讓外面的人知道,她剛剛哭了啊。她這是在給自己和她本人留面子啊。

  不知不覺中,陳術點了點頭。

  就在他收回目光的瞬間,他卻看到陳容把妝盒送入袖間時,一道寒光閃過!

  陳術瞬時一驚。

  他瞪大了眼,朝那袖中望去。這一望,他清楚的看到,陳容的右袖處,一把短劍露出了一截鞘。

  這小姑子,竟然隨身帶了這等利器。莫非?

  陳術眉頭大皺,盯著陳容低頭急速離去的背影,慎重的尋思起來。

  這時,一個護衛在門口恭敬的說道:「郎主,那小姑子送來的十車栗糧如何安置?」

  十車栗糧?說起來,這小姑子年紀小小,還真是個能捨能斷的人。

  陳術抬起頭來,道:「先扔進西邊倉庫。」

  「是。」

  「嗯,你去告訴一個送糧的小姑子,也就是阿容,便說是我說的,她今天晚上不要出現在宴會上。」

  「是。」

  「告訴她,有人已知道陳氏有這麼一個美貌小姑子。叔父能做的不多啊,哎。」

  「是。」

  這時,陳術又想道:她一個無父無兄的支族小姑托庇於此,怎麼也不能白白要了她的栗食。

  於是,陳術又吩咐道:「給她送去八車帛,二車布,再給她二十片金葉子。」恰恰比十車栗糧的時價還多了一點。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0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一章 求愛?

  陳容的院落中。

  平嫗一邊忙著招呼眾人,一邊喜得眉開眼笑。剛才她還為糧錢短少而發愁,不過這麼一下,便都補充充足了。

  這麼多帛和布,別說是佈置院落,購置新衣,便是再去購一個普通的宅院,也已夠了。

  看著這些錢物,又回頭望著依然沉思中的陳容,平嫗直覺得自家女郎真是深沉莫測了。

  她拿著那把短劍出門時,她自己直心頭惴惴不安,沒有想到女郎不但平安無事回來了,還得到了族中長輩的看重。

  時間流逝如電。

  轉眼,日落西山,華燈初上。

  得到囑咐的陳容,不但閉門不出,還下令眾僕不得喧囂,不得大點燈火,整個院落中安靜得死寂。

  隨著一輪淺淺的彎月掛上天空,笙樂聲開始響起,簫笛等絲竹之音相互交融,瀰散在天地間,沁出一縷、二縷的秋愁。

  站在院落中,都可以聽到主院方向笑鬧聲不絕於耳。

  今晚的宴會,其實對每一個陳氏族人都很重要。北方來的眾士族,需要通過這個宴會,告訴南陽的上流貴族們,他們回來了。

  年輕的子弟們,則需要通過這場宴會,讓所有人知道,陳氏還有這麼一個待嫁、待娶的少年、少女。

  要不是有了前世的記憶,陳容是萬萬不會拒絕這種宴會的。她不但不會拒絕,還會大力的展現自己,盡量讓所有的南陽上層人士,都記得自己。

  想到這裡,陳容垂下雙眸。她踩著林蔭道上的枯葉,朝著自家院落後的樹林中走去。

  天空一輪明月,地下,一個人影。人與月都是亙古便有的形隻影單。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燈火通明中,幾個僕人跨入她院落的拱門。不等尚叟問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陳氏阿容可在?」

  找我的?

  阿容一凜。

  尚叟遲疑間,平嫗急急地說道:「我家女郎病了,正臥床不起。」

  那幾個僕人相互看了一眼,一人說道:「王家七郎在席間不見女郎,便向陳家郎主詢問。郎主令我等前來相請女郎前去。」

  頓了頓,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僕人叫道:

  「王家七郎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連南陽王也不敢對他失禮。還請嫗去問問你家女郎。如果她還撐得住,便好好打扮一番,見一見七郎吧。這種機會實是難得啊。」

  這話說得十分誠懇。

  平嫗自是知道,這人既然敢這樣說,事實就一定是這樣。正如他所說的,這機會十分難得。

  不知不覺中,她轉眼看向陳容所在的黑暗處。

  直是看了好一會,平嫗也沒有聽到那黑暗處傳來什麼聲音。

  暗歎一聲,平嫗只得假模假樣的走到寢房外,提高聲音喚了幾聲後,平嫗轉向那些僕人,「失禮了,我家女郎看來是睡著了。」

  「真是可惜。」走在最前面的兩個僕人行了一禮,轉身就走。

  直到他們轉過身去,平嫗才發現,這兩個僕人穿的是琅琊王府的服飾!他們竟是跟隨在王家七郎身邊之人,怪不得談吐溫文,舉止禮數十足了。怪不得了!

  一時之間,平嫗只覺得心中揪揪的,看向黑暗中陳容的所在時,眼神中都有著埋怨。

  燈火一遠去,陳容便從黑暗中走出,她也沒有理會平嫗埋怨的眼神,逕自盯著喧囂熱鬧的主殿處,說道:「這個機會,確實難得。」

  黑暗中,陳容的雙眼幽亮驚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突然說道:「嫗,若是在這場合,有個女郎當眾向王氏七郎求愛,會是如何?」

  平嫗一怔,她眨了眨細細的眼睛,一臉迷糊。

  陳容沒有看向她,她皺著眉頭,兀自雙眼炯亮的盯著主殿處。半晌後,她喃喃說道:「只要他不要太駁回我,只要他給我留一點點顏面……」

  這時平嫗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急叫道:「女郎,不可,萬萬不可。你怎麼配得上王氏七郎?這樣做,只會讓女郎你淪為南陽人的笑柄啊!」

  陳容垂下雙眸,尋思了一會後,她突然轉身朝寢房中走去。

  平嫗最是熟悉她的性格,一看她這樣子,便知道她的決定已下。

  心中大急,連忙加快腳步跟上,她一邊伸手扯向陳容的衣袖,一邊急急說道:「女郎女郎,不可啊,不可啊。不是還有叔父陳公術嗎?他看重你啊,如果你有事,他會願意幫忙的。」

  陳容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道:「他不會。他給了我十車帛布,又給了金葉子,對我已無虧欠。以他的性格,不會。」

  他的意思那麼明白,只是幫我這麼一次啊。如果明天,後天,南陽王起了意索求,或別的長輩堅持,自己便會被逼到絕路了。

  現在,王家七郎居然當眾提到了自己,他的重視,足夠引起南陽王的重視。說不定,今天晚上南陽王一句話,自己便會在半夜抬進南陽王府中,從此後,天下間再無陳氏阿容!

  不行,她一定要把所有的變化控制在自己手中!哪怕只有五成的把握!

  『吱呀』一聲,陳容重重推開寢門,然後她衣袖一甩,便巧妙的甩開了平嫗的牽扯。

  這一進去,便是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再出來的陳容,還是這個陳容,不過換上了白日那套粉黃與淡紫相間的華服。

  她的長髮依然披散,足上踏著木履。

  唯一與白日不同的是,她的腰間佩了一柄劍鞘華美的短劍。她行走時,那鑲滿珠玉的劍鞘與腰間玉珮相撞,『叮叮噹噹』的珠玉相擊,好聽得緊。

  平嫗沒有想到,女郎進去一個時辰,居然什麼事也沒有做。她不由瞪大眼,錯愕的看著陳容。

  陳容對上平嫗的眼神,微微一笑,彎下腰,從一側抱起那七絃琴。

  她越過平嫗,足上木履『噠噠噠』,悠然之極的向前走去。在她行走間,那披在肩膀上的墨髮,隨著步履而飄蕩。髮尾更在她圓俏的臀間擺動著。

  望著她的背影,平嫗竟不合時宜的暗暗讚歎:我家女郎這身段,當真窈窕可人。別說是陳氏,便是整個南陽,也很少有大家族的女郎有這種妖嬈風姿啊。

  她怔忡了一會,見到陳容已經走遠,連忙急步跟上。剛跟出幾步,平嫗想到陳容是那麼的固執,自己的話她肯定不聽,不如叫過尚叟一道,便又急急轉身朝內院跑去。

  而這時,陳容已在『噠噠噠』的步履中,走出了自家院落。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二章 一曲鳳求凰(一)

  陳容的步履,看似悠閒,實際上走得很快。當平嫗和尚叟追出來時,她已來到了主院處。

  這裡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平嫗和尚叟哪裡敢叫嚷?他們只能加快腳步,想暗中勸阻住陳容。

  這時刻,宴席已經舉行了兩個時辰了,天空的明月,已掛到了中空,夜風吹來,寒氣襲人。想來再過半個時辰,便可散宴了。

  陳容低著頭,出來時,她特意在臉上撲了些粉,使得臉色有點蒼白。整個人艷色稍減,另有了份楚楚動人之姿。

  陳容來到主院外。見到平嫗兩人靠近,頭也不回的命令道:「幫我備一個塌。」

  「女郎!」

  「快去!」

  「可是女郎──」

  聽到身後兩人不死心的勸告。陳容暗歎一聲,忍不住解釋道:「嫗,叟,我今天在叔父那聽說過了,家族想把我送給南陽王為妾。」

  她這話一出,兩人同時按著嘴,發出一聲低呼。

  幸好三人所站的地方處於樹影下,不會太引人關注。

  陳容苦笑道:「想來你們也聽說過的,南陽王的後院,有各色美人上百,而且,他每天還在補進!進了他的院落,我這一生算是完了。」

  她長歎一聲,喝道:「退下吧,一切我自有主張。」

  「可,可是。」

  「不要再說了,你們想想,這數月間,我何嘗做過錯誤的決定?」

  這話倒是有理,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向後退去。

  不一會,平嫗便搬來一個塌幾擺在了大樹下。

  陳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燈火通明的大殿,那裡面笑聲陣陣,歌舞昇平,那裡面的人,都是神仙中人,似乎永無煩惱。永遠,也不會如她一樣的煩惱。

  陳容垂下雙眸,慢慢跪坐在塌上。

  然後,她雙手微抬,一串行雲流水般的琴聲,混在縷縷秋風中,冉冉升起。

  琴聲幽幽蕩蕩,宛若那春愁,輕飄而來,輕卷而去,除了在人的心田間留下一縷瘙癢,便再無消息。

  漸漸的,那琴聲轉為綿長,它飛翔在天宇間,越過層層白雲,越過滄海桑田,突然間,一個身影進入它的眼中,從此後,神魂無依,此生末了心已老……

  陳容彈奏的,正是當年司馬相如情挑卓文君的《鳳求凰》,只是因為經歷不同,她這琴聲中,添了七分可望不可及的惆悵,添了三分隔河相望,永無比翼之時的恐慌。

  這樣的惆悵和恐慌,給這春意綿綿的求愛之曲,生生地染上三分離愁,三分別恨,三分污泥對白雲的仰望。

  就在陳容的琴聲傳出時,大殿中喧囂依舊,漸漸的,那一縷一縷的琴音,慢慢地滲入那喧囂笑語中,慢慢的,成了主旋律。

  慢慢的,一個、兩個的人走了出來,他們順著琴聲望去。

  慢慢的,走出大殿的人越來越多,壓低的嘻笑和指點聲,開始和在琴音飄蕩間。

  這一切,陳容都沒有感覺。

  她只是專注的低著頭,素手在琴弦上撫動,眉眼間帶著春愁。

  洩了一地的銀光中,她那眉目精緻清艷的小臉,略略顯得有點蒼白,而這種蒼白,在一身嫩黃淡紫間,映出幾分屬於青春的情傷。

  月光下,樹葉蕭條,擋得她那美麗的小臉也是半明半暗。

  陳微瞪大雙眼,不敢置信的瞪著那個樹下撫琴的人,瞪著瞪著,她與身邊的少女們一樣,失笑出聲。

  「天啊,這不是平城阿容麼?怎麼她奏起這《鳳求凰》來了?」

  「嘻嘻,可真是好玩。」

  「不知她為誰而奏?」

  「也是,不知她相中了哪位郎君?」

  「不管是哪位郎君,以她的身份,也只能這般惆悵的寄托情思了。」

  嗤笑聲中,喧囂聲中,議論聲,取代了所有的笙樂,歌舞。

  越來越多的人站到了庭院間,越來越多的少年子弟走了出來,打量著這個樹下彈奏的孤影。

  不知不覺中,那笑聲已越來越小。

  也許,是因為這個彈奏的人太過寂寞吧?那是一種永遠也無法得到所愛的寂寞,是一種永遠形隻影單,只敢躲在遠遠的角落裡,對著心上人遙望的寂寞。

  這世上,又有什麼樣的傷痛,勝過渴而不可得,思而不敢近?

  聽著外面越來越大的喧囂聲,肥胖壅腫的南陽王轉過頭來,好奇的問道:「出了何事?」

  一個五十來歲的幕僚走到他的身側,笑道:「是陳氏的一個美貌小姑,也不知相中了哪家兒郎,竟在彈奏鳳求凰。」

  南陽王呵呵一笑,樂道:「竟有此事?這可是風雅艷事!走走走,我們也去瞅瞅。」他回過頭去,叫道:「七郎,一道去吧。」才叫了一聲,他乾笑起來,「原來七郎早就去了。」

  那幕僚笑道:「那是,七郎可是翩翩少年,遇到這種風雅艷事,哪有不好奇的?」

  「休得再說,去看看。」

  「是,是。」

  在幕僚的扶持下,南陽王邁著八字步慢慢地踱了出來。

  在眾人的紛紛避讓中,他來到了王弘身後,見他也是目不轉睛的望著庭院中,南陽王哈哈一樂,道:「是什麼美人,竟讓七郎也看癡了去?」

  說罷,他也轉過頭,順著琴聲望去。

  這一望,南陽王呆了呆,他瞬也不瞬的盯著陳容,向扶著他的幕僚問道:「這女郎好生華美,是陳氏的小姑?」

  那幕僚精瘦精瘦的,五十來歲,也是色中餓鬼,自是明白他的心思。聞言他湊過頭來,低聲說道:「她不但是陳氏小姑,還是剛才席中時,王七郎問起的那個小姑!」

  「果真?」

  「不敢欺騙王爺。」

  「好,好好。」南陽王哈哈一笑,轉過頭來,認認真真地打量起陳容來。越是打量,他的眼睛越是炯亮。

  那幕僚見狀,撫著下頜的三縷鼠鬚笑道:「這個小姑,比起剛才宴中那歌伎猶勝三分,王爺這下有艷福了。」

  他再次湊近南陽王,低聲說道:「剛才在宴中,陳元向屬下提起這小姑。他還說,如果王爺中意,隨時可以把人送去。」

  這話南陽王最愛聽了,當下他朝自個兒的大腿上重重一拍,樂道:「不錯,不錯,陳元不錯!」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1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三章 一曲鳳求凰(二)

  他們兩人在這裡嘰嘰歪歪,一旁的王弘已是面沉如水。他大步向前走去,轉眼便來到了陳容的身前十步處。

  就在他走近的那一瞬間,彷彿是心有靈犀,陳容抬起頭來。

  一見是她,陳容的小臉先是通紅通紅,這一瞬間,她竟慌亂的低下了頭。不過才低下去,她又急急地抬起頭來。

  陳容睜大雙眼,勇敢的望著王弘,她的雙眼,已變得越來越明亮。也許是激動過度,她那撫著琴的手一哆嗦,竟是一連錯彈了幾個音符。

  人群中,噓唏聲和笑聲四起。

  而這些聲音,似乎都沒有影響到陳容。她只是雙眼亮晶晶地望著王弘,慢慢的,她再度低下頭去,就在低頭的瞬間,一縷紅暈染上她白玉般的脖頸。

  「噫,這小姑子,難道這鳳求凰竟是為七郎而奏?」

  一個驚叫聲打破了平靜,激起了一片波瀾!站在王弘身側,也在雙眼炯亮的朝著陳容,正朝她走來的王五郎,聽到這話眉頭一皺,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

  彷彿是在回答那人的問話,垂下雙眸的陳容慢慢站了起來,就在塌間,朝著王弘盈盈一福。

  然後,她低著頭,任由青絲如柳,飄垂在白嫩的頸間,秋風中,她顫抖的,低低的,怯怯地喚道:「聞七郎在此,阿容不勝歡喜。」

  頓了頓,她深吸一口氣,顫抖著聲音大聲說道:「敢問七郎,阿容這鳳求凰之曲,奏得中聽否?」

  一語吐出,四野俱靜!

  王弘呆住了。

  王五郎呆住了。

  南陽王也呆住了。

  陳元和陳微等人,都呆住了。

  在一片安靜中,陳容顫抖得語不成聲,「曲,是俗曲,人是,俗人,唯拳拳心意,望郎君能細聽。」

  說罷,她再次坐了下來。

  流蕩的,帶著春愁的琴音,再次飄然而響。

  四野仍是一片寂靜。

  無數的目光,朝著陳容打量半晌,又轉頭看向王弘。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怪聲怪氣的說話聲響起,「七郎,這小姑子長得很是不錯,她既然有心,你就納了她吧。乾脆今天晚上便入洞房,圓一圓她的相思苦。」

  那聲音一傳來,陳容似是受了驚嚇,彈琴的手指一顫,竟發出一連串尖利的刺嘎之音來。

  在眾人盯向她時,她白著臉,咬著唇,極為清楚的說道:「千古以來,從沒有彈奏鳳求凰者,是為了做妾的。」

  這話一出,四野再次一靜。

  安靜只是片刻,也不知是誰帶頭,一陣嘻嘻哈哈的嗤笑聲四面而起,越來越響。

  在這些笑聲中,陳容的臉白如紙,她垂著雙眸,便這般斂襟一禮,便抱起琴倉惶向後退去,竟是一曲沒有奏完。

  看到她退去,笑鬧聲越來越響,到得後來,整個院落都是少年、少女們的嗤笑聲。

  就在笑聲越來越大時,突然的,外面的林蔭道裡,再次傳來了剛才的琴聲。

  那陳氏阿容,竟是接著剛才沒完的琴曲,繼續彈奏起來。

  陳微等人大樂,一個少年哇哇叫道:「走走走,看看那膽敢向琅琊王七求娶的小姑子去。」

  他這一起哄,眾少年齊刷刷地動了,他們順著琴聲,跨出了院落。

  眾人剛剛走出院落,一曲鳳求凰終於進入了尾音。

  陳容在彈完最後幾個音符後,低頭抱著琴站起,她俏生生地站在月光下,任由碎髮擋在額頭,她蒼白著臉,沙啞中透著媚意的聲音在夜空中娓娓響起,

「一曲鳳求凰,千載寂寞傷。想當年司馬相如彈奏此曲時,並不知道他能娶到卓文君。他彈此曲,只是情思如繭,若不能讓那人聽到,心中難免鬱結成絲。

今日阿容也是如此,不求垂顧,不求有果。只是,想讓郎君知道而已。」

  陳容說完這句話,抱著琴,再次朝著王七郎所站的角落處盈盈一福,然後掉過頭,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

  這時,一縷秋風吹來,飄起她那長及臀間的墨髮,捲起那縷縷飄飛的衣袍,眾人一陣恍惚,竟似看到她的身影在逐漸淡去。

  王氏七女在一旁吃吃笑道:「阿噫,這陳容恬不知恥的,居然還敢說得條條是道?」

  她這話一出,幾個少女跟著嘻笑起來。

  就在這時,王弘眉頭一皺,沉聲喝道:「閉嘴!」

  眾人一凜。

  在一陣靜默中,王弘抬起頭,他盯著陳容遠去的身影,徐徐說道:「以後,不可因為此事譏諷恥笑於她。」

  說到這裡,他長袖一甩,施施然地轉身離去。

  直到他帶著僕人們消失在拱門處,眾人才驚醒過來。陳元愕愕地望著王弘遠去的背影,直過了好一會,他才打了一個激靈,不由轉頭看向南陽王。

  這時的南陽王,肥胖得扁平的臉上帶著股鬱怒。見到陳元向他看來,他雙眼一瞪,重重一聲,喝道:「我們走。」

  「是,是。」

  那幕僚連忙扶著南陽王向停放馬車的方向走去。看到陳元要追出來,他便使了一個眼色。

  見狀,陳元停下了腳步。

  這時,他才發現,這片刻間,滿殿的賓客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少年子弟,正三五成群的談論著剛才的事。

  陳術走到陳元的身後,歎道:「我早說了,這女郎性子剛強,是個辣手的,你偏不聽。現在好了,南陽王剛對她起了興致,又得生生中斷,這不是惹他不快嗎?」

  南陽王是何等身份?他就算再中意陳容,現在也不能納了——明明知道她傾慕的是王氏七郎,便是傾慕,還不屑為妾。這樣的女子,他要是納了,如何面對天下人的詢問和質疑?

  陳元想到這裡,恨恨地一咬牙,低喝道:「這可由不得她!哼,只等此事一平,我就給南陽王一個交待!」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四章 他回來了

  陳容一回到院落,便對上平嫗和尚叟淚眼巴巴,一臉傷感的瞅著她。

  她眨了眨眼,奇道:「怎的?」

  平嫗用袖子擋著眼睛,悲苦的說道:「奴竟不知,女郎傾慕王家七郎,以至於斯!」

  尚叟也在一側歎道:「女郎,那王家七郎是何等人物?你以後還是忘了他吧。」

  陳容啞然失笑,她嘴角揚了揚,也懶得解釋什麼,轉身步入寢房。

  第二天,陳容剛在梳洗,便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女子笑聲。似是聽到裡面的動靜,一個少女高聲叫道:「阿容,快快出來與我們玩耍去。」

  另一個少女噗嗤一樂,轉而她也跟著一本正經的喊道:「阿容可有得閒?南陽城郊碧水清清,大伙正要去玩呢。」

  平嫗聽到這裡,惱怒的嘀咕道:「這些人,便是不懷好意!」

  罵到這裡,她擔憂的看向陳容,可是,出現在鏡中的,是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這笑容,自女郎昨晚彈完琴後屢屢出現。每次平嫗看著,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陳容站了起來,她推開房門。

  房門『吱呀』一開,眾女便同時轉頭看來。望著緩步走出的陳容,她們饒有興趣的打量著,一個個忍笑忍得慌。

  這些陳容似是沒有注意到,她舉步向幾女走近,道:「去南陽城郊麼?」

  陳微與她走得最近,這時小跑到她身邊,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問道:「你,你不要緊吧?」

  她對上的,是陳容明澈的眼眸,她看向陳微,搖了搖頭,淡淡回道:「我很好啊。」

  另一個陳氏少女忍不住掩著嘴笑道:「昨日開宴時,你那僕人還說你臥床不起,還請了大夫呢。原來你這病,不是因為旅途勞頓,而是相思之累。」

  陳容低眉斂目的,沒有反駁,也沒有理會。早在昨日做出那個決定時,她便知道會面對這種局面。

  幾女見陳容不答,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減少。這時刻,她們看向陳容的眼神中,除了恥笑,還有著隱隱的同情。

  如王氏七郎那樣謫仙般的人物,天下的女兒不愛的又有多少?眼前的阿容,也是一個可憐人而已。

  這時,陳微牽著陳容的手走向馬車,「走吧。」

  這是陳容來到南陽後,第一次走出府門。

  城中比前幾天顯得乾淨整潔多了,那些乞丐也不見了蹤影。

  一個少女伸出頭來,朝著四下打量的陳容嘻笑道:「阿容,不必看了,此處無七郎。」

  她這話一出,嘻笑聲不絕於耳。

  另一個少女更是叫道:「阿容這下可出名了呢,好些人都在問起你。嘻嘻,從此後我們陳府,可就熱鬧了。」

  在這些少女的取笑聲中,陳容只是眉目低斂,表情平靜,一副世人如何說我,與我本無干係的模樣。

  街道上乞丐少了,馬車便多了,一輛輛華麗的馬車川流不息,每輛馬車一駛過,便是一陣熏香撲鼻而來。

  越是靠近城郊,馬車便越是多。一個個衣著華麗的少年郎,還有不少在臉上塗了粉,至於衣飾熏香,更是尋常事。

  現在正是秋深時,南郊處光禿禿的,河水又乾涸得差不多了,除了開闊外,哪有什麼風景?

  不過,今天是難得的一個大睛天,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直讓人軟綿綿的。因此,也有一些士族少年的馬車在。

  眾少年看到這麼一群女郎的馬車靠近,連忙靠近。七八雙目光在掃過眾女後,瞟到了陳容身上,一少年叫道:「這女郎莫非就是?」

  不等他說完,一南陽陳氏的少女嘻嘻笑道:「她就是阿容。」

  十數雙目光轉過來,齊刷刷地看向陳容。

  一少年嘿嘿一笑,怪叫道:「女郎膽子不小哦,敢情挑王七郎!」

  他剛開一個口,另一個站在馬車旁,長袍大袖,衣履當風,臉孔白得有點異常的青年馬上冷笑道:「王七郎說了,不准任何人譏諷嘲笑於她!」

  眾人默然。

  那青年轉過頭,朝著陳容認認真真打量了一番,歎道:

  「不求垂顧,不求有果,只是想讓那人知道……說起來,陳氏阿容實是個多情人。這世間,多情本多傷,諸位又何必再給她添心頭刺?」

  他最後一句,是對著陳氏諸女說的。因為這個時候,眾女正嘟著嘴,不滿的瞪著他和陳容,那諷刺和看笑話的表情是如此顯目。

  那南陽陳氏嫡女,名喚陳琪的張了張嘴,正要反駁這青年,她的姐妹扯了扯衣袖,說道:「這人喜歡傳話,現在莫說,免得得罪了王七郎。」

  陳琪連忙閉緊嘴,轉眼,她瞪著陳容,鬱悶的說道:「做了如此可笑的事,竟能得到七郎的庇護?哼,這太也滑稽。」

  陳微見氣氛有點僵硬,連忙叫道:「大伙不要傻站著,如此陽光明媚,正可賞秋望山啊。對了,阿容,你的琴彈得好,為大伙獻上一曲吧。」

  聽到這話,陳容才第一次抬起頭來。她正準備張嘴,突然的,一陣『轟隆隆』的馬蹄聲傳來。

  眾少年同時轉頭,看向那煙塵高舉處。

  這一望,那剛才替陳容解圍的青年馬上嘴一扁,不滿的說道:「是冉閔那匹夫!」

  他的聲音一落,陳微氣得漲紅了臉,她嘴一張正要喝罵,又忍了下來。

  倒是站在她旁邊的陳琪望著那數百灰塵直衝而來的方向,嘻嘻笑道:「冉將軍高大偉岸,昂昂如雪峰火山,讓人傾慕呢。」

  那青年冷笑一聲,沒有反駁。

  陳容也在抬著頭,望著官道上。百數騎士激起的煙塵,把兩側稀稀疏疏的樹林都淹沒了。

  望著那飄揚在最前方的旗幟,還有旗幟下那匹雄駿的紅馬,陳容低低地說道:「他從南門而入了。」

  說完這句話,陳容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一轉,竟是看向陳微。

  與她一樣,看向陳微的目光有好幾個。在眾人的打量中,陳微暈紅著小臉,她眼如秋水般蕩漾,癡癡地隨著那匹紅馬移動,輕聲回道:「是啊,他回來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2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五章 冉閔的婚事

  到得這時,陳微已有點神不守舍了,在冉閔等人消失在視野中時,她已向少女們第二次提出回家。

  當她第三次提時,陳容在一側答道:「阿微,我們一道回吧。」

  陳微大喜,她雙眼亮晶晶地看向陳容,忙不迭地應道:「好,好。」

  坐在馬車中,陳微雙手絞著衣角,雙頰紅通通的,她嘴唇蠕動了一會,忍不住轉向陳容說道:「阿容,你我其實一樣呢。」

  「這話怎麼說?」陳容詫異的抬頭看向她。

  陳微的眼睛亮得驚人,她癡望著遠方的官道,說道:「你喜歡著王氏七郎,我喜歡冉將軍啊。」

  她瞇起雙眼,有點得意的說道:「不過,阿容你喜歡的人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王七郎,這輩子都只可遙望,而我,不久後就要嫁給他了。」

  是麼?陳容暗中冷笑一聲,轉頭看向另一方向。

  陳微也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想著馬上就可以見到心上人,她的雙手絞動得更厲害了。

  在兩女各懷心事中,車伕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兩位女郎,我們到府了。」

  「啊啊?好,好。」

  陳微回過神來,連忙一把抓著陳容,便跳下了馬車。因她跳得太急,陳容一個踉蹌,要不是她身手靈活,已摔倒在地。

  陳微正在向前衝,被歪倒的陳容這麼一拉,便緩了下來。她不耐煩的用開陳容的手叫道:「阿容,我先去換衣裳了。」

  說罷,一溜煙的衝入院落中。

  陳容望著陳微的背影,暗暗忖道:她這麼迫不及待,今天冉閔會直接到陳府來?

  一邊尋思著,她一邊漫步向前走去。

  道路兩旁,樹枝光禿禿地直伸向天際,每次風一捲來,便又凋下幾片樹葉。陳容走著走著,突然感覺到一種寒冷。她連忙攏了攏衣袖,轉身朝一側樹林中走去。

    一進入樹林,那風便少了些。陳容放慢了腳步,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這般漫不經心的走了個多時辰後,左側的假山後,一陣喧囂笑鬧聲傳來。陳容一怔,順聲走去。

    堪堪走近,陳微羞怯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冉,冉大哥,這次,這次你會……」

  她還在這裡羞羞答答,吞吞吐吐的,冉閔那雄厚低沉的聲音已不耐煩的命令道:「大聲點,把話想清楚再跟我說!」

    聲音又沉又煞,陳微一驚,羞紅的小臉一白,眼淚汪汪的便要掉下來。

    冉閔見狀,濃眉一皺,轉身便要走開。陳微連忙伸手拉著他的衣袖,叫道:「別,別,別,我,我……」

    這時,一個嬌而清的聲音替她說道:「冉將軍,我家族姐只是想問,你這次回來會待多久?」

    陳微一喜,連聲說道:「是,是。」

    她感激的轉過頭,看向從樹林後慢步走出的陳容,抿唇笑道:「阿容來了。」

   來的人,正是陳容。

    就在她開口的時候,冉閔便轉過頭來,雙眼沉沉地凝視著她。

  他的目光,一如她記憶的那般陰烈,彷彿燃燒著無盡的火焰,又彷彿融盡了無底的黑暗般陰烈。只是這一次,她能從這陰烈的眼神中,看到好奇,和一抹興趣?

    陳容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

    只是一眼,她便移開,轉向陳微笑道:「阿微,冉將軍是慣常刀口舔血的,凡事喜歡痛快,你與他說話,一定要有話就直接說出。」

    她這話一出口,陳微突然臉一沉。她看了看盯著陳容打量的冉閔,又看了看清艷嫵媚的陳容。突然間,對冉閔過於關注陳容,對陳容這種狀似冉閔知已的口吻,產生了強烈的厭煩。

  再說,如陳容這種直接大膽得潑辣的性格,又怎麼能明白,自己這種女孩兒撒嬌拿癡的風情?

    厭煩和不以為然中,陳微嘴一扁,說道:「我行事自是比不起阿容你。昨晚那麼多人在場,你都敢對著天下神仙般的王七郎奏鳳求凰呢。我,我性子就是這樣,做不來沒臉沒皮的事。」

    一言吐出,冉閔皺起了眉頭,他那俊美無疇的臉上,在盯向陳微兩女時,一抹厭煩一閃而過。

    就在陳微有點後悔時,他二話不說便轉過身去,大步走向前方的草地,走向一眾長者當中。

    陳微氣得臉漲得通紅,她狠狠在地上一跺腳,轉向陳容罵道:「你,你,你為什麼要出來,害得冉將軍對我生氣了!」

    陳容瞟了她一眼,越身而過,在經過陳微的身邊時,她溫柔勸道:「阿微,我本是好意助你,你為什麼要對我有敵意呢?如冉將軍那樣的男人,不喜歡女人吵吵鬧鬧,使盡小心眼的。」

    丟下這句話,陳容頭也不回的向來路走去。在她的身後,陳微氣急敗壞的說道:「你又是什麼東西?誰讓你對他擺出一副知已模樣的?」

    陳容聞言,怔了怔,她的腳下沒有停,身子一轉,便準備返回。

    這時,坐在草地上,正擁伎作樂的陳元突然開口了,「阿容,過來一下。」

    陳容腳步一頓。

    她抬起頭來,朝著虛空慢慢慢擠出一個笑容,再握了握拳頭後,她低下頭,向陳元走去。

    她走近時,陳術正在對著冉閔笑道:「冉將軍,那個便是阿微。再過數月,她便滿十六了。冉將軍剛才與她相處過,覺得這小姑子怎麼樣?」

    陳術的聲音中帶著一抹調笑,一抹漫不經心,看來這話他也只是隨口說說,並無其它含義。

   冉閔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半晌卻淡淡地回道:「此事以後再說吧。」

    這話一出,眾人都是一驚。陳術一愕,陳容也嗖地抬起頭來,看向冉閔。

    陳元把放在陳容身上的注意力收回,轉頭看著冉閔,皺眉問道:「冉將軍此言何意?」

    冉閔把酒杯朝幾上一放,不耐煩的說道:「沒什麼意思,冉閔最近不想談婚論嫁。」

    一言吐出,四座皆靜。

    眾人面面相覷。本來,這次陳氏邀請冉閔,而他也應邀前來。對於雙方來說,心中已經很明瞭。那就是,他陳氏會嫁一個女兒給他,而他也同意了。

  更何況,上一次在路中,陳元已就陳微的事跟他認真談過?

    縱觀整個南陽城,除了南陽王外,他陳氏是第一大家族。這次聯姻,可不止是陳氏與他冉閔的事,還是經過南陽王默許的,等於是南陽城與他冉閔的事。

    他人都進了府,也與陳微這女郎見過面了,說了話了,難不成他有了悔意?

    冉閔抬起頭,他對上愕然的眾人,突然一笑。他面目極為俊美,這一笑,頓時風神都雅,令人目為之眩。

  只見冉閔給自己倒了杯酒,徐徐說道:「諸位何必如此?你家女郎又不止有那個叫阿微的。」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目光從陳容的身上瞟過,繼續說道:「終身大事,還是穩妥點辦罷。」

    說罷,他頭一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把空酒杯朝著幾上重重一放,長袖一甩,大步走出!

    直到他走出老遠,陳元才憤怒的低語道:「他不過是無姓匹夫,若不是這一次他護送有恩,天下士族,誰會把他放在眼中?

難不成,這匹夫還敢嫌棄我家阿微只是庶女,還想娶我陳氏嫡女?呸!我陳氏的嫡女兒,都可嫁王侯了,他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出身!」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六章 巴掌

    陳元咆哮中,剛剛趕回來,性格寬容大方的陳攘在一側笑道:「不過嫁女而已,何苦惱怒至此?」

    他威望很高,這話一出,陳元馬上低頭應道:「大哥教訓得是。」

    陳攘撫著下頜的鬍鬚,道:「冉閔這人,勇猛無匹,有機謀,心氣亦高。有這種性格的人,是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你們啊,只是我陳氏與他聯姻的小事罷了,何必操之過急?」

    說罷,他朝著陳元盯了一眼。

    陳元慚愧的低下頭來,他自是知道陳攘是在說他,為了自家女兒的婚事,表現有點過激。真說起來,只要冉閔娶的是陳家女兒,身份合適的話,嫁哪個都無所謂。

    陳攘揮了揮手,閉上雙眼,又傾聽起樂伎們奏的箏曲了。

    他不開口了,便代表這件事告一段落。陳元收回了視線。

    這時,他看到了陳容。當下他朝陳容招了招手,示意她再靠近。

    陳元盯著蹲福著的陳容,皺著眉頭。因為心中有火,他此刻看陳容,是怎麼看怎麼令人厭煩,當下說話時,聲音中便帶了幾分冷意,「阿容,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

    陳容眉目微斂,輕聲道:「我知。」

    「你知?哦,說來聽聽。」

    陳容抿了抿唇,道:「伯父定是為了昨晚之事。」

    「原來你真知道啊?」

  陳元冷笑起來,他盯著陳容,右手朝著幾面重重一拍,想到了什麼,卻又緩緩放下,

「你,真不知道你父親是怎麼教你的,如此沒臉沒皮!你!若不是七郎寬宏,昨晚上我陳家的顏面,都被你丟光了!」

    陳元壓低著嗓子咆哮時,陳容一直低著頭,聽到這裡,她的臉上浮出了一抹冷笑。不過她沒有還嘴。

    陳元吼了一陣後,喘息了會,語氣轉為溫和,「今天晚上,南陽王府有宴,你與我一起去吧。」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陳容已果斷的回道:「我不去!」

    三字一吐,眾人一怔,連陳攘都睜開眼來看向她。

    陳元瘦長的臉一青,瞇著眼問道:「你說什麼?」

    陳容慢慢地抬起頭來,她望著陳元,徐徐說道:「我不會與伯父參加任何人的宴會。」

    說罷,她慢慢站了起來。

    陳元萬萬沒有想到,她不但敢反駁自己,還敢這樣站著與自己說話。心下大怒,他伸手朝幾上重重一拍,便要怒吼,陳攘在一側溫和的說道:「與小輩說話,何至動怒?」

    這話一出,陳元馬上按下火氣。他瞪著陳容,低喝道:「你再說一遍?」

    陳容腰背挺得筆直的,眼睛望著地面,清脆的回道:「這一次南下,我先是為流民事向王氏示警,又在乾旱時,比尋常丈夫更快的反應過來。

便是經過普城時,能做到如我一般,用全部家財購得糧食的丈夫,也沒有幾個。阿容自以為才智不凡,長相亦是不俗,完全可以匹配世間才俊。」

    安靜,四下都安靜了。

    陳元吃驚的瞪著她,伸手一指,正在喝罵,一側的陳攘已笑了起來,「這小姑子,倒真有幾分自信。」

    他哈哈一笑,朝著陳元說道:「好了,別跟小輩置氣了。」又轉向陳容,「退下吧。」

    「是。」

    陳容挺直著腰背退了下去。

    她走在林蔭道上。踩著地上枯黃的落葉,陳容咬著唇想道:在路上,陳元便已把我的歸宿接手過去。可以說,除非我父兄回來,這個家族中,他便是我的父親,對我的事都可以直接拍板。

  他做出什麼決定,便是陳公攘也不會阻止。他,他這麼一門心思要把我送給南陽王,我可如何是好?

    轉眼,她的心思又轉到了冉閔的身上:冉閔很奇怪啊,聽他那語氣,好似有點不中意婚事呢!

  是了,前世時,冉閔幾次來府中,都沒有把他與族姐的婚事定下來。要不是他們一直拖著拖著,沒有個結果,也不會給了前世的自己可乘之機!

    她正在尋思之際,突然眼前一暗。

    陳容錯愕的抬起頭來。這一抬頭,她便對上了淚眼汪汪的陳微。

    四目一對,陳微右手突然一抬,呼地一聲,一個耳光重重甩來!

    「啪——」的一聲脆響傳出,陳微這耳光,打得又響又準,轉眼間,陳容的左頰,便浮出了一個紅腫的手掌印!

    陳微一個耳光甩出後,也不等陳容有什麼動作,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雙手摀臉,轉身衝入了山石小道中。

    陳容這時才從錯愕慍怒中回過神來,她伸手摀著火辣辣的左臉,目光陰沉的盯著陳微離開的方向。

  半晌,她冷冷一笑,暗暗想道:我知道你喜歡冉閔,我雖然對你有恨,可還真沒有下定決心報復你的。不過現在……哼!

    她轉頭時,道路兩側的僕役同時低下頭去,收起了那看熱鬧的表情。

    陳容也沒心理會,她大步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這一走,路過的人紛紛回頭向她看來,在對上她臉上的巴掌印時,那些目光都變成了好奇。

    不知不覺中,眾人停下腳步,目光轉向陳容。有幾個閒著無事的,更是跟在她的身後,嘻嘻哈哈地笑著。

    陳容剛剛衝到自己的院落門口,平嫗便急急地趕了過來,她早從院落中便聽到了外面的喧囂聲,現在仔細一看,不由驚叫道:「女郎,女郎,這是怎麼啦?誰打的你?」

   她衝到陳容面前,伸手撫向她的臉。

    陳容沒有如往常一樣,拍開她的手,而是低著頭,帶著哭腔說道:「無事。只是剛才冉將軍來了……我,我也只是站在那裡。」說到這裡,她戛然而止。

    這下,眾人露出了恍惚大悟的表情。

    在陳容主僕關上院門後,幾個壓低的議論聲已經響起,「說是冉將軍拒絕了阿微。」

    「那阿微為什麼要打她呢?」

    「莫非冉將軍相中了阿容,反悔了?別說,這阿容那細腰那風姿,真是妖嬈,我要是冉將軍,也會選阿容。」

    「咄,你說的是什麼胡話?陳氏阿容是什麼身份?這又不是納妾,冉將軍怎麼可能棄阿微而選她?依我看來,定是阿微因冉將軍的事心中不高興,便對阿容發火了!」

    「這有可能。阿容那身份,這院子裡哪個女郎都可以對她發火。說起來,阿微也只敢欺負她而已。」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4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七章 請貼

    回到院落中,平嫗一邊用冷毛巾敷著陳容的臉,一邊哽咽道:「這都是因為女郎的父兄不在啊,如果他們在,我們就可以搬出去住了。」

    陳容垂下雙眸,輕聲說道:「嫗,別哭了。」

    平嫗大力的點著頭,道:「好,嫗不哭,嫗不哭。」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尚叟有點遲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女郎?」

    陳容一聽他那語氣,馬上高聲問道:「何事?」

    見外面沒有動靜,陳容皺眉喝道:「儘管說來便是。」

    「是。」尚叟的聲音有點不穩,「郎主剛才發話了,說各院都要刪減五名奴僕。」

    「可有說原因?」

    「無。」

    在陳容尋思際,平嫗顫聲道:「女郎,這,這可如何是好?」

    陳容瞟了她一眼,自是知道她與尚叟為什麼這麼慌亂。現在她的院落裡,只有十五個僕役。這十五人,都是服侍她多年的忠僕,又與她一路南遷而來,彼此之間感情很深。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卻要趕人出去。在這世道,沒有大家族依附,這些人一出去便會淪落無依,變成流民。

    陳容伸手接過毛巾,摀在臉上,說道:「無需慌亂。」

    平嫗和尚叟安靜下來,同時看向她。

    陳容聲音略高,吩咐道:「尚叟,你去告訴管事,便說另外五名奴僕的所有支出,無需家族費力,我一人承擔。」

    平嫗詫異的說道:「女郎,家族不曾為我們費力啊。」

    陳容扯了扯嘴皮,淡淡地說道:「是啊,他們本不曾費力。尚叟,如果管事再堅持,你就說:我家女郎說了,我們的糧多的是,不懼那幾人吃喝。」

    見尚叟還沒有反應過來,陳容歎道:「郎主之所以做出這決定,必是因為府中糧栗、帛布都不足了啊。聽說現在南陽城中,二車布才能換半車糧。」

    尚叟反應過來,歡喜的說道:「好好,我就去說,我就去說。」

    聽著他急急跑去的腳步聲,平嫗也樂顛了,「女郎女郎,你真是神人。要不是你在路上買了那麼多糧,我們現在可慘了。」

  是慘了,這次裁去奴僕,還只是第一波,南陽陳府足足裁了三次奴僕,才渡過這次南遷風波。

  上一世,她這個寄人籬下的孤女,更是被裁的主要對象,到南陽僅僅半年,留在她身邊的只有尚叟和平嫗兩人。

    尚叟很快便回來了,果然,那管事聽到尚叟的話後,馬上決定,陳容這個院落的所有支出,一律由她自己負責。

  雖然這幾天一直是她自己負責的,可現在那管事一說,等於是把這事擺到了明面上。

    陳容應下這件事後,院落裡的僕役們,終於完全放鬆了。特別在知道外面的糧食緊張到什麼程度後,一整天,他們沒事就到倉庫裡待一陣。

  便是平嫗,也對著倉庫中那二十幾車糧栗望了許久。回到她身邊時,臉上一直掛著傻笑。

    也是,二十幾車糧栗,如果只是她們自己吃的話,吃上二十年都可以。在人人都為糧食發愁的時候,她們守著這麼一大堆財富,自是滿足得很。

    時間過得飛快。

    轉眼到了第二天下午。

    近兩天,陳容都待在自己的院落裡。她知道,陳微正在火頭上,以她那性格,哪裡受得了別人的指指點點?必定哭啼著不停解釋,說著冉閔不曾說不娶她啊,說她不曾妒恨欺負陳容啊。

  這個時候讓她見到自己,不定會發生什麼事。

    傍晚時,呆坐無聊的陳容,坐在書房中練起琴來。突然的,一個響亮的聲音傳到她耳中,「陳氏阿容可在?」

    不等平嫗開口,尚叟已響亮的回道:「我家女郎在。」

    「這是王府的拜貼。今晚戌時,請女郎赴宴。」

    尚叟大喜,連聲道謝,又說道:「居然有我家女郎的貼子?太好了。」

    那王府中人笑了起來,「叟何必自輕,你家女郎的聰慧,這一路上我們可都看在眼裡,都是佩服的。說起來,她如果出身再好一些,早被那些名士傳揚,成了閨中女郎們的上客了。

便是現在,如果我們王府不請她,恐怕也有人閒話呢。呵呵,不說了,不說了。女郎今晚可要準時到哦。」

    這人也是有趣,走了幾步,竟然回頭取笑道:「王氏七郎也在呢,阿容定然歡喜看到他的。哈哈。」

    那人一走,尚叟便顛顛地跑到門口,大叫道:「女郎,呵呵,是王府的貼子呢。」

    他的聲音剛落,房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

    這一次的陳容,也是笑逐顏開。

    尚叟見到她高興,先是呵呵傻笑一陣,轉眼臉上一苦:女郎如此歡喜,莫非是因為可以看到王七郎?

    因為馬上就要赴宴,陳容便在平嫗的幫助下,加緊時間沐浴,至於衣服,因為舊的衣裳是平城所製,在南陽這種地方已屬過時,新的衣裳又沒有趕出來,

她只能再次穿上那套嫩黃夾雜淡紫的華服。

    轉眼,戌時到了。

    梳洗一新,衣履光鮮的陳容,坐在了馬車中。

    而她的馬車駛出院落時,隔壁的陳微,還有幾個陳氏女郎,都停止了嘻笑,轉頭看向她。

    盯著她的馬車離去,陳茜恨恨地朝地上踢了一腳,惱道:「這王府太欺人了!說是什麼琅琊王氏又來了人,各家族有頭面的人才能過去,還說什麼請貼有限!哼,說這麼多幹嘛?

那陳容也不過是在路上胡亂說了兩句話,為了勾引王七郎彈了一會琴,居然捨了我這嫡女,請她這種身份的人前去?」

    陳茜罵到這裡,轉頭看到陳微臉色鐵青,不由笑道:「我倒是好的,宴會不去就不去罷。阿微,聽說你的冉郎被這沒臉沒皮的女人搶去了?」

    這話陳微可不愛聽,她臉孔一紅,扯著脖子急急叫道:「才不是!我剛才都說了,不是這麼回事。」

    再一次,聽到她辯解的女郎們,臉上掛著心照不宣的笑容。這種你知我知的笑容很是可惡,陳微直氣得臉孔紫紅紫紅!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八章 他說

    陳容的馬車緩緩駛入街道中。

  這時刻,正是華燈初上時,一盞盞燈籠飄蕩在屋簷下,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經過某些巷子,才能從那一窗窗粉紅的燈火和嘻笑聲中,感覺靡蕩的脂粉香和絲竹音帶來的繁華。

    坐在馬車中,陳容低著頭,眉目微斂的似得很平靜,可她的雙手正緊緊地絞著裙角。因絞得太用力,一側的平嫗擔憂的望著,直擔心這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華服,被她給撕爛了。

    就在這時,陳容放開了自己的雙手,深深呼吸了一下,閉上雙眼,低聲說道:「嫗,我有點緊張。」

    平嫗憐惜的看著她,說道:「女郎,那王七郎是天上神仙啊,你忘記他吧。」

    她這話一出口,陳容卻是啞然失笑,她抿著唇,忍著笑向平嫗說道:「被嫗這種麼一說,這緊張好多了。」

    平嫗一愕,不解的看著她。

    陳容伸出手,嘩地一聲掀開車簾,望著天空中稀稀疏疏的幾顆星星,陳容喃喃說道:「都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麼好怕的?」聲音極低。

    這時,馬車已拐過一個巷道,進入了另一條街道。一走入這裡,眼前便是一片燈火通明,喧囂聲中,舉目儘是進進出出的馬車。

    尚叟在外面叫道:「女郎,快到了。」

    陳容剛要回答,從她的身側,一輛馬車一衝而過。

    這是一輛漆成黑色的寬廂馬車,兩匹拉車的馬亦是黝黑高駿,就在陳容向那馬車張望時,馬車車簾一掀而開,一張俊美冷酷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

    陡然對上這人,陳容下意識的便想拉下車簾,她的手才把車簾一扯,又急急停下。

    那男人漆黑陰烈的雙眸盯了她的右手一眼,然後,轉頭盯向她。

    也不知他做了一個什麼動作,那馬車開始向陳容的馬車靠攏。

    轉眼間,兩輛馬車相隔只有一臂遠了,陳容用指甲深深地掐了自己一下,才含著笑迎上這人,喚道:「陳容見過冉將軍。」

    這人,正是冉閔。

    冉閔沒有理會她的招呼,他逕自一瞬不瞬的盯著她,過了半晌,他那低沉雄厚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你這個小姑每次見我,雖然強自鎮定,卻形容有異。那是何故?」

    他靠得太近,說話時吹出的風,輕輕地扇起她的汗毛,滲入她的耳洞中。

    陳容繃緊身軀,緊緊掐著手心,用盡全力壓下那奔波的心緒,雙眸微垂的避開他的目光,強笑道:「將軍說笑了,我與將軍素昧平生,怎會形容有異?」

    她說到這裡,終於抬起頭來。

    燈火下,她的雙眸與他的一樣,黑不見底。

    四目相對,陳容嘴角扯了扯,喃喃說道:「將軍俊美過人,想天下間的女兒,見到將軍而形容有異的,不是少數。」

    「是麼?」

    陳容點了點頭。

    冉閔哈哈一笑,他緊緊地盯著她,問道:「你傾慕王七郎?」

    陳容一怔,慢慢點了點頭。

    冉閔又是哈哈一笑。

    笑著笑著,他聲音一低,沉沉的,輕輕地說道:「若是我向陳府求娶於你,你可願意?」

    轟——

    直如九天一個炸雷!

    陳容只感覺到眼前一陣昏花,只感覺到心臟怦怦地急跳個不休,差一點便要從咽喉衝出。只感覺到一種不知是苦澀,還是可笑的感覺,佔滿她的心田。突然間,她很想放聲大笑。

    她沒有笑,只是慢慢地抬起雙眼。

    馬車的顛覆中,她定定地望著這個男人。望著再世相逢後,她還不曾認真打量過的男人,陳容嘴角扯了扯,用著與他同樣的聲調,說道:「冉將軍,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說到這裡,她果斷的伸出右手,嘩地一下拉下了車簾。隨著那薄薄的一道布擋在她與他之間,陳容整個人便是向後一軟,差點癱倒在平嫗的懷中。

    平嫗一驚,剛想詢問,陳容右手一伸,摀住了她的嘴——她永遠永遠也不想在這個男人面前流露出脆弱。前一世,是她愚蠢固執啊……

    車外的冉閔,幽深的雙眼兀自盯著那晃動的車簾,他的眉頭微皺,而他的嘴角,卻在不知不覺中向上勾起。

    慢慢的,他也向後一倚,縮回了車廂裡。閉上雙眼,他那雙慣常握著兵器的強而有力的大掌,開始輕而舒緩的,如彈奏琴弦般敲擊著幾面。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一晃停了下來,尚叟在外面叫道:「女郎,下車吧。」

    陳容咬了咬牙,想要坐直身子,可挺了兩下,身子還是軟的。平嫗見狀,連忙把她扶直。平嫗先行下了馬車,與尚叟一道,才把陳容扶下馬車。

    陳容一下馬車,便感覺到一雙目光直直盯著自己,她頭一轉,再次對上了那雙黑暗中陰烈的雙眸。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在果斷的轉回頭後,便挺直了腰背,甩開了平嫗和尚叟的扶持,大步向前走去。

    王府主院外,也停滿了馬車,燈火通明中,一陣陣歡笑聲混合著香味飄來。陳容雙眸一轉,發現站在這裡的人,每一個都是衣履華麗,氣定神閒。而這些多人中,她認識的竟沒有幾個。

   就是她四下張望時,一個強而有力的腳步聲傳來,冉閔從她的旁邊越身而過,大步走入燈火下。

    他一出現,幾乎是剎那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這一刻的冉閔,身穿一套黑底紅紋的袍服,一頭長髮與時人流行的那般披散在肩膀上。

  他本來身材高大,腰細肩寬的,經過這麼一刻意打扮,竟有一種璀璨的俊美,便如那初升的陽光,直是逼人雙眼!

    這種咄咄逼人的俊美和氣勢,與時下流行的,如月如雲的陰柔俊美完全不同。

    冉閔似是沒有察覺到自己成了所有人的中心,他大步走到門口,跨了進去。

    隨著他一進入,陳容的周圍變得安靜了,眾人停止了喧囂,開始依次進入。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5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三十九章 宴

    陳容停下腳步,接過平嫗遞來的紗帽戴上,從側殿入口處踏入。

    殿中衣鬢生香,暗紅的燈籠光與蠟燭光相交織,隨著燈火飄出的冉冉煙霧,這些打扮得精美的少年、少女,一個個都如畫中人物。

  便是在陳容的視野中,與她一般美的也不在少數,因此,她的到來,遠不如冉閔那般轟動。

    陳容走出幾步,便越過眾人的肩膀,看向主塌方向。

    只是一眼,她便看到了鶴立雞群般的王七郎。此時冉閔正與他同塌而坐,兩人也不知說了什麼,正在拊掌大笑。

    在王七郎的旁邊,還有二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和一個相貌清俊的少年。這三人被眾人圍在中間,看來是琅琊王氏來的人。

    陳容還在張望時,堵在道路中間,正與眾子弟寒暄著的王五郎瞟到了她,腳步一提,大步走來。

    「阿容。」

    陳容一怔,抬頭看去。

    王五郎容長俊朗的臉,在燈火中顯得有點陰沉,他打量著她,道:「跟我來吧,那裡有你的位置。」

    感覺到他語氣中的不快,陳容一怔,她朝他盯了一眼,跟在他的身後,向前走去。

    陳容的位置,在右側第二排最裡側,靠近牆壁處。

    王五郎請她在塌幾上坐下後,幾個婢女馬上上前,在她的塌幾四周擋上屏風。

    這不止是對她,在場所有的女賓一坐下,便會有婢女上前,把她們的塌幾用屏風圍起來。屏風只有一人高,上面蒙著薄薄的一層流著瑩光的白紗。

  因為塌幾上點著燭光,圍上了屏風的女郎們,便比旁人明亮幾分,當然,也隱約幾分。

    陳容坐下後,王五郎頭一掉轉身就走。可剛走了兩步,他腳步一頓,轉頭看向陳容,壓低聲音說道:「你這姑子,年紀小小,心機可真深啊。你以為七郎那樣的人,會看中你?」

    他站在屏風後面,低著頭,輕蔑的,隱隱有點憤怒的瞪著陳容,鄙夷的說道:

  「以你的身份,本來便難找到願意娶你的才俊,你倒好,還不自愛,還把自己弄成這樣。我看,你這一生算是完了。」

    他的聲音很低,旁邊的塌幾上又沒有人,這番話除了陳容外,再也沒有別人聽到。

    聽著這刻薄的話,陳容心頭火起,嗖地抬頭看向王五郎。

    陳容盯著王五郎,張著嘴待要反諷幾句,在對上他眼中那憤懣和不甘時,卻是心中一動,便低下頭輕輕地說道:「完不完又有什麼區別?我族伯都想把我送給南陽王做妾了。」

    聲音很低,隱帶著哽咽,和一種微妙的,似是求助,也似是傾訴的口吻。

    王五郎呆住了。

    他抿著唇,盯著明暗不定的燭光中,陳容那清艷裡帶著蒼白脆弱的臉,不知不覺中,聲音放溫柔了,

「把你送給南陽王那老不朽的?陳元那傢伙瘋了?他不知道南陽王只是喜歡收集美人,卻從不憐惜麼?進了他的後院,你就是生生地毀了啊!」

    他說到這裡,陳容已是泫然欲泣。王五郎的話音一頓間,陳容低低的,抽泣的說道:「可他是我的族伯,我,五郎,這話我也只能跟你說啊……」

  淚眼中,她悄悄抬眸,朝他飛快的瞟了一眼,又低下頭去。

    只是一眼,可那梨花帶雨,白蓮垂露的風情,只用一個剎那,便令得王五郎徹底呆住。

    他張著嘴,傻呼呼地盯著陳容,半晌都沒有移開目光。

    這時,一人在不遠處大聲喚道:「五郎,五郎,過來一下,過來一下。」

    王五郎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他遲疑了好一會,低聲說道:「別慌,我,我來想想。」聲音竟是無比溫柔。

    直到那邊又傳來催促聲,王五郎才提步離開。他走出幾步後,情不自禁的轉過頭來看向陳容。

  從這個角度看陳容,只能看到她那隱隱約約,明亮而模糊的身影,看著看著,他不由想道:只是幾日不見,她,似是更美了。

    這時刻,還有士族絡繹進入,一刻鐘後,整個大殿中已坐滿了人。

    陳容一個女郎,坐在第二排這樣的顯要位置,與一眾長者並排,已引起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

    漸漸的,低語聲四起,「那小姑子是誰?琅琊王家的嫡女麼?」

    「不是,她便是那個當眾向王七郎奏鳳求凰的陳氏阿容。聽說這一次南遷,她一連兩次幫助平城王家度過困局。是個才智不凡的。」

    「你可別輕看了她,這小姑子聰慧著呢,王卓這老不朽的,都差她遠甚。」

    「是啊,聽說她在平城,準備南遷前夕,還做出疏散家財的仗義之舉。」

    議論聲中,眾人看向陳容的目光越來越友善。這議論聲甚至驚動了琅琊王氏的幾個人,引得他們都向陳容看來。

    聽著眾人的議論聲,感覺到他們投來的目光,陳容的腰背,挺得越來越直!

    對陳容的肯定,往往意味著對平城王氏的否定。隨著殿中傳來的議論聲,平城王氏的人,臉色都有點不好看了。

    幾乎是突然的,陳容後方的角落裡,傳來一個少女有點尖的取笑聲,「陳氏阿容,我七哥在這裡呢,你見到了他,是不是甚為歡喜?」正是王氏七女涵允的聲音。

    議論聲大止。

    一殿的少年子弟,都抬起頭來,好奇的盯向陳容,也盯向王七郎。

    令得眾人愕然的是,這個時候,一直談笑從容的王七郎,竟也與眾人一般轉過頭來,看向陳容的所在。

    在眾人的目光中,屏風後的陳容,低著頭、扭著衣角,好半晌才訥訥地說道:「當時,是阿容情難自已……事後細細思之,羞愧不堪。」

    她說到這裡,羞答答地站起來,也不抬頭,便這般朝著王七郎的方向盈盈一福,顫聲說道:「那一日,唐突了……幸七郎不曾怪罪,才使得陳容有容身之地。」

  聲音嬌軟中,含著一種自慚形穢和脆弱。

    王弘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專注的盯向屏風後,光線中,越發顯得窈窕妖嬈的陳容。

    不止是他,便是他身邊的冉閔,這時刻也轉過頭,靜靜地打量著她。

    安靜中,名士瘐志哈哈一笑,雙手一擊。他那清脆的巴掌聲在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後,瘐志大聲說道:

  「陳氏阿容,你羞愧什麼?既然心悅,自當讓七郎知情!既已讓他知情,當大膽追逐其左右。說不定啊,哪一天王七郎暈了頭了,便娶了你為妻了。哈哈哈。」

    他笑到這裡,也不等別人說他,咳嗽一聲後解釋道:「我是說,你這小姑子,敢做便得敢當!有始便得有終,你……」他還在囉哩囉嗦,一側的王弘已皺著眉頭清喝道:「閉嘴!」

    王弘一語吐出,瘐志馬上閉緊嘴巴,為了表示聽話,他甚至伸出手掌,緊緊地摀住了自己的嘴。只剩那一雙骨碌碌的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王弘。

  這模樣很是可笑,一時之間,殿中笑聲四起。剛才還凝重著的氣氛,轉眼一掃而空。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章 質問

    這時,坐在中間的一個中年士人站了起來,他舉起酒杯,向眾人朗笑道:

  「明月如水,天涼應秋,這一次我們能從胡人馬蹄下逃得生路,順利到達南陽,實是萬千之幸。諸位,為我們的幸運,飲上此酒。」

    說罷,他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席下眾人,紛紛舉起酒杯,飲了起來。

    那中年士人在酒杯重新裝滿後,雙手捧著,轉向冉閔,大聲道:「冉將軍,這一次若不是有你相助,我們萬萬逃不脫胡人魔掌。你的恩德,我王氏沒齒難忘,來乾了這一杯!」

    冉閔站了起來,他舉起酒杯,向那中年士人晃了晃,淡淡地說道:「冉閔亦是漢人兒郎,此屬應該。」

    他的聲音剛落,一側的王弘在旁邊朗聲說道:「不,那不是應當。」他也站了起來,轉向眾人,「諸位可知,那一日我們遇到的第二波胡人,是誰?」

    眾人紛紛搖頭。

    王弘大聲說道:「他是慕容恪!那戴面具的青年,他叫慕容恪!」他說到這裡,臉上卻露出了一抹失望的神情。

  因為濟濟一堂衣履生香的士族子弟,在聽到『慕容恪』三個字時,卻齊刷刷露出惘然糊塗的表情。

    王弘歎息一聲,道:「鮮卑慕容恪,可不是尋常人物。諸位,那一次我們能從他的鐵騎下得生,全是冉將軍的功勞。」

    他轉過頭去,面對著冉閔,突然彎下腰來,慎而重之的深深一躬!

    王弘是何等人物?他這麼一施禮,大殿中同時喧嘩起來。

    王弘施完禮後,提步走到冉閔的身邊坐下。他拿起幾上的酒一飲而盡後,低歎道:「士族如此,匹夫如此,我們晉人,已沒有多少丈夫了。」

    冉閔低斂著眉眼,他那深邃的目光,靜靜地盯著手中搖晃的酒水,沒有回答。

    大殿中還在喧嘩,自從王弘那麼慎而重之的施禮後,眾人看向冉閔的目光中,總算多了幾分慎重和敬意。

    就在這時,一陣絲竹聲從殿角飄來。

    隨著那絲竹聲一傳,殿中的喧囂聲大作,眾子弟紛紛站起,四下遊走起來。

    而女郎們,也悄悄地拉開了屏風,移動塌幾,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嘻笑著。

    陳容低著頭,還在品著杯中酒水時,她的屏風『滋滋』一移,王氏七女等幾個少女,出現在她的眼前。

    王氏七女伸出手來,毫不客氣的搶過陳容的酒杯放在塌上,然後把她衣袖一扯,壓低聲音說道:「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問。」

    陳容沒有反抗,她任由衣袖被扯,跟在幾女身後走向側殿。

    不一會,幾女來到側殿右側的小走廊中。王氏七女鬆開她的衣袖,右手扶著朱欄,向陳容瞪眼道:「陳氏阿容,你要不要臉啊?誰要你向我七哥彈那鳳求凰的?」

    陳容低著頭,淡淡地回道:「沒有誰。」

    「沒有誰,你也敢如此不要臉皮?」

    陳容慢慢抬起頭來。

    她盯了王氏七女一眼,這目光,有點煞氣,王氏七女一怔,在她以為自己眼花之時,另一個少女在旁歎道:「七妹,她丟她的臉,你著什麼急?」

    「可,可她扯到了七郎。還,還有五哥。」

    「五哥,怎麼會扯到五哥?」

    這一下,幾個少女都好奇了。

    王氏七女一啞,她身邊的這些姐妹,是南陽王氏的人,並不知道王卓曾經有意把陳容嫁給王五郎。

    與陳氏不同的是,這南陽王氏是旁支中的旁支,地位比不上平城王氏,所以王涵允雖然是客居,在她們面前卻不用客氣。

    就在王氏七女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嬌弱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陳氏阿容,剛才五哥說,你伯父陳元要把你送給南陽王?」

    這是個大新聞。

    嗖嗖嗖,一時之間,所有的少女都轉過頭看向陳容。

    在眾女的盯視中,陳容小臉一白,她抿著唇,朝著眾女福了福,轉身便走。

    這一次,王氏七女沒有阻攔,她望著陳容倉惶退去的身影,喃喃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了。」語氣中儘是憐憫,隱隱中,還有一些幸災樂禍。

    這個身份低微的陳氏阿容,再有才智又怎麼樣?她的家族還不是要犧牲她!哼,幸好五哥想娶她的事沒有洩露出去,不然,這不要臉皮的陳氏阿容,可就不是巴著七郎,而是巴著五哥了。

    陳容低著頭走了幾步,看到不遠處有個側門,便信步走了出去。

    一走出那大殿,便是一陣寒風嗖嗖地捲來。馬上就要到冬天了,吹來的夜風,已有一種刻骨的寒意。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中,陳容來到一個小湖旁,這小湖只有兩畝大小,湖水清可見底。可惜是深秋,水中只有一輪明月相照。

    陳容低著頭,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縱使湖水蕩漾,月光疏淡,湖水中的人兒,也是容貌如花,青春正好。望著望著,陳容伸出手去,竟是這麼腰也不彎的撈向自己的倒影。

    就在這時,一股大力把她一扯,一個男子的聲音清喝道:「你想幹什麼?」

    陳容一怔,抬起頭來,拉著她的人,是一個三十來歲做護衛打扮的壯漢。這壯漢頗為眼熟,陳容望到他,不知不覺中順著湖水望去。

    轉眼,她便在那彎蕩漾的水草旁,看到一個白衣翩然,人美如玉的青年。

    卻是王弘!

    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時看到王弘,陳容不知為什麼,竟有點狼狽。她連忙朝著他一福,慌亂的低喚道:「陳容見過七郎。」

    「噠噠噠」木履聲中,王弘緩步向她走來。

    不一會,他那修長如柳,白衣勝雪的身影,便出現在她的視野中。低著頭望著她,王七郎低沉的說道:「怎的,才智不凡的陳氏阿容,見到我竟羞愧至此?連抬頭直視也不敢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6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一章 雲和泥

    王弘這人,平素溫文蘊雅,風神都雅,直讓與他相處的人如沐春風。

    可這一刻,陳容不用抬頭,都感覺到他那來自高門大閥的逼人貴氣!

    王七郎盯著一動不動的陳容,片刻後,他笑了笑,側過頭,負著雙手看著湖中的明月,低低地說道:「方纔,你想投湖?」

    「不!」陳容迅速的抬起頭來,回道:「既已得生,便是上蒼恩賜,陳容萬萬不敢生出死意!」

    她正在侃侃而談,猛然對上月光下,王弘那高遠清澈,宛若一切洞明的目光,不由又低下了頭。

    陳容右手重重一握,令掌心被指甲刺得大痛後,她轉過身,與王弘一樣的望著蕩漾的湖水,低低說道:

  「方纔,我只是看到湖水中的自己,年輕而美好。那一瞬間,我好似回到了白髮蒼蒼時,似乎水中的倒影只是幻影,忍不住想留住它。」

    她說到這裡,心裡終於恢復了平靜。於是,陳容抬起頭來,勇敢的看向王弘。

    月光下,王弘寬袍大袖,高冠博帶。明明是庶民所穿的素袍,可在他的身上,別有一種如玉如月的風華。

    陳容看著看著,目光有點直了。

    好不容易清醒,她對上了王弘審視的目光。

    他的目光,便如那一輪月,明澈中透著高遠,明明很近,卻又很遠。

    四目相對,王弘嘴角一揚,慢騰騰地說道:「陳氏阿容,你這次見到我,難道沒有話跟我說嗎?」

    他的聲音特別清潤,一字一句如冰敲玉打,這樣的語調,配上他那高遠飄渺的氣質,陳容第一次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遠在雲層之上,與她隔了何止千里萬里?

    也是奇怪,這個認知一出,她那羞愧也罷,不自在也罷,都消煙雲散了。

    陳容垂下雙眸,目光靜靜地望著湖水中的人影,低低說道:「這世間,傾慕王七郎的女郎,不知凡幾。」

  她眼波一轉,似睨非睨,清艷的臉上媚態天生,「莫不成,七郎見到每個女郎,都要問清原由?」

    清風如水,湖波蕩漾,如此明月!

    王弘靜靜地盯著陳容,靜靜地盯著,片刻後,他啞然一笑,轉過頭說道:「是我著相了。」

    他轉身便走。

    陳容望著他衣袖翩翩的越去越遠,忍不住低低吟道:「君如天上雲,拈花一笑萬山橫。妾如枝上葉,縱風流,秋雨過後已成泥。」

    她的吟誦聲中,沒有悲傷,她只是極平靜,極平靜的陳述著一個事實。一個再也客觀不過的事實。

    不知不覺中,大步離去的王弘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這個女郎。

    月光如洗中,這個陳氏的小姑子,目光黑不見底,那雖然年幼青澀,卻清艷嫵媚的臉,那窈窕中見妖嬈的身姿,正如她所說的那般,帶著一種塵世間的樹葉般的俗艷。

    可是,這樣一個俗艷的女郎,在這般明月當空的夜空,站在水波蕩漾的湖邊,以這種平靜得近乎木然的姿態,告訴他,他與她之間的區別。

  讚許他有『拈花一笑萬山橫』的逍遙和風姿,而她,不過只是一經風雨便輾落成泥的樹葉。

  這種姿態,這種因為無力,所以看破的惘然,這種似乎經歷過傷痛,所以不得不放開的超脫,卻在剎那間,令得王弘的心臟,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王弘盯著她,背著月光的他的眼,於幽靜中顯得溫柔,「阿容,休要如此說自己。這世間的每一個人,都是如此,都是秋雨過後已成泥。這一點,你我並無區別。」

    頓了頓,他以一種不自覺的溫柔,低低地說道:「你並不是泥,我也不是那雲。」

    陳容低下頭,輕輕應道:「是嗎?」

    「是!」

    王弘站在十步開外,靜靜地望著她。半晌後,他苦笑了一聲,喃喃說道:「你這女郎啊……」

   當陳容抬起頭時,對上的,是月光下,王弘那漸行漸遠的身影。

    便是隔了這麼遠,那身影也是如雲如月,陳容搖了搖頭,暗暗想道:這樣的丈夫,也不知看得上誰家女兒?

    她不想再費心神,腳步一提,向著大殿中走去。

    遠遠的,還沒有走近,裡面便傳來了一陣如泣如訴的琴聲,伴隨著琴音的,是那幽憤的歌聲,『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

    聽著聽著,陳容搖了搖頭,暗暗想道:這世間也許便是這樣,便是那些大丈夫,也在憂慮著有才不能為世人知。便如他,他那麼多年,都想著殺盡胡人,何嘗不是滿腔憤憤然?

    尋思中,陳容踏入了殿中。

    殿堂正中,一個歌伎正在彈琴高歌,殿下的眾人聽得如癡如醉,一個個閉著雙眼搖頭晃腦的。

    陳容在塌幾上坐下,把屏風重新擋好,便靜靜地倚著塌,抬起頭,透過屏風看向四周,也,看向那個男人。

    一直以來,她不想讓人從自己的眼神中看到心思,看人時,都是一眼掃過,不多停留。

    可這一刻,因為有屏風相擋,她可以盡情的觀看著。

    特別是,那個坐在前面的黑袍丈夫,她更可以毫無顧及的打量他,觀察他:剛剛他居然說向陳府求娶於我?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陳容雖然嫁他多年,可兩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那是寥寥無幾,對於這個男人的心思,她是永遠也猜不透。

    想到這裡,陳容搖了搖頭,忖道:

  都已再世為人了,還想這些幹什麼?不管如何,我這一世,都不會重蹈覆轍了!我不會再那麼愚蠢的把所有的情,所有的癡狂,都放在一個男人的身上,然後萬劫不復!

    再也不會了。

    就在陳容尋思時,殿門口傳來一陣小小的喧囂聲。這些喧囂聲中,最明顯的是眾女的笑鬧。

    陳容轉頭看去。

    這一轉頭,她對上了一襲白袍,施施然步入殿中的王弘。

    原來是他啊!這個男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人群的焦點,隨著他的走動,所有說笑著,私語著,靜默著的女郎們,都把注意力轉到了他的身上了。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二章 算談心吧

    王弘一入殿,殿中便重新熱鬧起來。

    瘐志遠遠看到,便把他一把扯過,叫道:「來,來,王友虛那小子剛才居然說什麼『養生之要,順氣為先。

還說什麼,我輩只知道恬淡虛無,卻不知道真正養生,要如世之將軍們一樣,有怒則洩,有恨則殺,有怨則出,這樣才是順應了天地陰陽。』

這傢伙我辯不過他,七郎你來了,便助我一臂之力。」

    王弘哈哈一笑,道:「好,便與他辯一辯。」

    聽著名士們傳來的爭論聲,坐在陳容身後,一個王氏少女滿足的說道:

  「我就說南陽這地方鄙陋,連丈夫們玄談的聲音都聽不到。這次若不是琅琊王家來人了,哼,這地方還聽不到這種高士之音呢。」

    她的聲音一落,另一個少年朝著冉閔一瞟,低低地附合道:「有冉將軍這樣的匹夫在,南陽還怎麼清談得起來?」

    陳容正坐在屏風內,低眉斂目的想著心事,聽到這些話,不由搖了搖頭。

    這時,後面眾少年的議論聲更加激烈起來,一句一句的說得很難聽。更多的一些少年子弟,更是搬著塌圍坐在眾名士身側,津津有味的聽著他們爭論。

    陳容有點坐不住了,便推開屏風,走了出來。

    她順著側殿門,走出了那燈火通明的所在。這時節,到外面出來走動的極少。月光下,她轉頭瞟去,也不過三五個稀疏人影。

    陳容順著碎石路,慢慢向前走去。

    她低著頭,望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一邊走,一邊尋思著。今天晚上的這個宴會,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現在宴會都到了尾聲了,陳容想起一晚上自己的言行,不知為什麼有點失望。

    這時,路已到盡頭了,前方處,已是月光下瀲灩的一池碧水。

    陳容腳步一頓,抬頭轉身。

    她堪堪抬頭,剛剛轉頭,腳步便是一頓!

    在那湖水左側,離她不過十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高大軒昂的身影。此刻,那身影的主人,正回過頭來,黑暗中,那雙目光靜靜地盯著她!

    陳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她轉過身,遠遠地朝著那人便是一福,輕聲道:「阿容見過冉將軍。」

    站在那裡的,正是冉閔。也是奇怪,明明她出殿時,他還在那裡,怎麼這麼一會功夫,他走到了她的前頭?

    咳,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黑暗中,冉閔的雙眼亮得驚人,他盯著陳容,目光轉向她那隨時準備離開的步姿。唇角勾了勾,低沉的說道:「過來。」

    「啊?」陳容驚叫出聲。

    冉閔眉頭一皺,道:「叫你過來!」已是命令。

    「是。」

    幾乎是下意識的,陳容果斷的應了一聲,提步向他走去。只是走著走著,她的腳步越來越慢。

    不過這時,冉閔已轉頭看向天空的盡頭,沒有注意到她的掙扎。

    他負著雙手,黑袍在風中獵獵作響。此時此刻,他薄唇緊抿,勾得側面的輪廓越發的俊美立體。

    在陳容磨磨蹭蹭走到他的身側時,冉閔低沉雄厚的聲音輕輕傳來,「那些士族,便是我漢族的中流柢柱。哈——」

  他嗤地一笑,聲音中,竟有了些悲苦,「今天晚上,胡人的鐵騎,已攻破了洛陽城了吧?那些還留戀故鄉,不捨離去的人,已隨著他們世代居住的房屋,化的化成灰燼,死的死屍滿地。」

    他說到這裡,突然間轉頭看向陳容。

    他對上的,是望著他,目光明亮中,隱隱帶著溫柔和尊敬的陳容。

    這目光,顯然大出他的意外。冉閔呵呵一笑,盯著她說道:「你這小姑子,也著香囊、著華服的,竟不怕這些血腥之事?」

    陳容搖了搖頭,她低下頭。

    這時刻,她如果想表現,可有很多話說得他滿意的。可是,她不想說。

  如是她前世,這個時候,她一定不會忘記展現自己,一定會不停的安慰他,讚美他。會努力的告訴他,自己對他有多知心,多尊敬。

    哎,雖然每次看到這樣的他,她的尊敬確實是發自內心的。

    冉閔顯然也不想等她的回答,他依然目光盯著北方,黑暗中,那黑不見底的雙眸,燃燒的火焰在不停翻滾,翻滾。

    半晌半晌,他低低說道:「我的族人啊……」

    聽到這句話,陳容的右手,竟是有了自主意識似的,向前一伸,差點撫在了他的大袖上。

    幸好,她及時的反應過來,這個動作只做到一半。

    就在陳容深吸了一口氣,想不動聲色的收回自己的手時,冉閔低下頭來,看向了它。

    他盯著月光下,那隻伸到一半的素白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抬頭,盯向陳容。

  他對上的,是陳容側過臉,抿緊唇,面無表情的瞪著湖面的秀臉。此刻,這秀臉嘴唇微撅,顯得有點鬱怒。

    冉閔啞然失笑。

    他眉頭一挑,道:「小姑子,我得罪你了?」

    「無。」

    陳容果斷的搖著頭。

    冉閔哈哈大笑,道:「我肯定在某處得罪過你,看你這樣子,得罪得還不輕。」

    聽到他這句話,陳容的唇抿成了一線,她匆匆轉頭,朝著冉閔便是一福,道:「將軍勿罪,阿容還有點事,先告退了。」

    她也不等冉閔回答,便這般衣袖一甩,急匆匆地向前衝去。

    望著那轉眼便衝到黑暗中的身影,冉閔不知想到了什麼,竟是再次放聲大笑起來。

    這笑聲,直到陳容走了老遠,還在她的耳邊傳蕩。

    『哼!』陳容狠狠的在地上跺了跺腳,可她的剛剛咬牙切齒的,忽然的,黑不見底的雙眼眨了眨,慢慢的,她那繃得死緊的小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她挺直腰背,腳步一提,步履如風般向大殿走去。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7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三章 姐妹

    陳容剛剛踏入台階,殿門便是一開,一陣香風撲鼻而來,士族們絡繹走出,卻是散宴了。

    陳容一怔,她連忙避在角落處,站在那裡,望著人影幢幢中王五郎的身影,她的眼中閃過一抹懊惱。整個晚上,她都沒有再找到機會與王五郎單獨處一處。

    遲疑了一會,陳容便跟著人流,湧向停放馬車的廣場。

    馬車旁,平嫗和尚叟都在。他們看到陳容走近,急急地圍上來,雙眼亮晶晶地望著她。

    尚叟呵呵笑道:「女郎女郎,見到了琅琊王氏的其他人吧?他們是不是與王七郎一樣,也有神仙之姿?」

    平嫗在一旁捅了他一下,問道:「女郎,你剛才在宴中,有沒有借到王府中人的助力?他們與我們都是來自平城,這一路上又多得你的幫助。

所謂遠親還不如近鄰的,你可以求王公幫你勸一勸你族伯。最好,是那王五郎答應娶了你。」

    陳容聽到這裡,苦笑了起來,她搖了搖頭,對平嫗說道:「嫗,你把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了。」

    說罷,她越過兩人,爬上了馬車。

    陳容上了馬車後,並沒有馬上駛動。

    這一廣場中的人,論身份,她可以說是最低的。她可不想與那些大有來頭的人搶道。

    直過了半個時辰,廣場才是一空,陳容的馬車,才慢慢駛出王府。

    這個時候,南陽街道中,已是漆黑的一片。只有那些朱門華第的屋簷下,還飄蕩著暗紅的燈籠。

    剛才出來時還好好的,走了不過幾步,天空中突然飄起了細雨。

    陳容坐在馬車中,透過車簾,回頭望著那細雨籠罩下的王府。王府大門洞開,裡面人聲隱隱,大門兩側,八個鑲著金箔的燈籠,在細雨中不斷飄搖。暗紅的燈火,在雨中搖曳出一股寂寥。

    陳容望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從王府到陳府並不遠,半個時辰後,她的馬車便無聲無息的駛入了陳府大院,駛進了她的院落中。

    陳容剛剛走下馬車,便聽到隔壁陳微的院落裡,傳來了一陣嘻笑聲。

  她還沒有在意,還在繼續向前走去時,一個少女的聲音從她的院門外傳來,「阿容回來了?我說你這奴才,快點把門打開!」

    這少女一喝,院落門便『吱呀』一聲打了開來。

    轉眼間,五六個華服少女一湧而入,嘰嘰喳喳聲充滿了整個院落。

    陳容抬起頭,望著烏雲盡去,明月重出的天空,暗暗想道:怎麼那雨就停了?如果還下著雨,這些女郎們斷斷不會冒雨前來,哎,可惜。

    眾女郎一進來,平嫗等人連忙忙活起來。不一會,她的書房處已是燈火通明,酒肉飄香。

    陳茜抬起頭,望著滿房的竹簡,嗤笑道:「我聽平城來的人說,阿容你並不是一個喜歡讀書的。既然如此,你在這書房中擺這麼多書幹嘛?附庸風雅麼?」

    坐在主塌上的陳容,聞言低眉斂目的一笑,輕聲回道:「誰說我不讀書?」

    陳茜一怔。

    她歪著頭打量著陳容,有心想反諷兩句,突然想到她這陣子的表現,還真不是一個不讀書的人能有的。便扁了扁嘴,道:「可能是我聽錯了。」

    這時,坐在角落裡,一直沉默著的陳微突然叫道:「阿容,是你說冉將軍不要我了?是你說我欺負你了?」

    聲音越到後面,越有點失控的尖利。

    陳容抬起頭來。

    她瞪大眼,錯愕的望著陳微,不知不覺中,她伸手摀著自己曾被她掌擊的左頰,詫異的說道:「我什麼時候說了冉將軍不要你?又是什麼時候說了你欺負我?」

    陳微騰地一聲站了起來,她顫抖的用中指指著陳容的鼻尖,喝道:「要不是你說了,大伙怎麼都這麼笑我?你,你還摀著臉,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知道,我打了你那麼一掌?」

    陳容急急地鬆開手,她半垂著眉眼,認真的,嚴肅的說道:「阿微,我敢發誓,我從不曾說出冉將軍不要你的話。也從來沒有說過你欺負我。」

    蠟燭光中,陳容的雙眼黑得磣人,她望著陳微,有點不解的說道:「這個婚娶之事,自有父母安排。既是父母之命,冉將軍又怎麼會不要你?」

    這話一出,陳微沉默起來。

    慢慢的,她那臉上露出了一縷笑容。

    這時刻,陳茜在一側不耐煩的叫道:「好了,別扯這些沒勁的話了。」

    她是南陽嫡系的嫡女,排行第二,身份比在座的少女都要高,她一開口,陳容和陳微都低頭應道:「是。」

    「阿容,你快說說,剛才在王府,你都看到誰了?」

    陳茜剛說到這裡,抬頭看到燈火下,陳容那清艷嫵媚的臉,突然聲音一提,打斷正要回答的她,「好了,這事暫且不提。你告訴我們,你可遇到王七郎了?他對上你時,說了什麼話?」

    陳茜話音一落,七八張小臉都轉過來,饒有興趣的盯著陳容,只等著她的回答。

    望著這一雙雙迫不及待的目光,陳容嘴張了張,她很想告訴她們,王七郎一點也沒有責怪她、唾棄她,反而,他還溫柔的安慰了她。

    可是這些話不能這樣說,處理不好的話,以後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她垂著雙眸,小臉上露出一抹疲憊之色。

    陳容這樣的表情,大大地取樂了眾女。

  陳茜咯咯一笑,道:「我就說嘛。被你這種身份的人當眾表白,還直言說要做他正妻。這對高貴無雙的王七來說,可真真是侮辱呢。別說是你,連我,也是不配做他正妻的。」

    陳微也似是出了一把火,她摀著嘴,雙眼笑得彎成了一線。

    就在眾女笑得很歡快時,陳容卻是唇角一勾,露出一個極隱密的,似是愉悅、似是滿足的竊笑來。

    這表情,令得看到了的陳微等女都是一怔,就在她們盯著陳容細細打量時,陳容站了起來,她朝著眾女一福,疲憊的說道:「姐姐們,我實是累了。」

    「哼,誰耐煩在你這裡待著?」

   陳茜雲袖一甩,帶著眾女轉身離去。

    望著越行越遠的女郎們,平嫗走上前來,低聲說道:「哎,女郎少時,總是在男孩堆裡廝混,府裡又只有你一女,連個與女孩子相處的經驗也沒有。

剛才,你實是應該等她們厭煩了,想走了,還要熱情的留一留,這樣才合姐妹相處之道啊。」

    陳容只是一笑,她低聲道:「嫗,準備熱湯吧,我要沐浴了。」

    「是。」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四章 暫安

    第二天轉眼便到了。

    中午時,陳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容可在?」

    不等陳容站起,她已推門而入。站得遠遠的,陳微便是對她福了福,輕聲說道:「阿容,那日之事,是姐錯了,你不要怪我。」

    陳容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前來道歉,不由一怔,轉眼她還以一禮,道:「你是我姐姐,便是教訓我也是應該的,怎會怪你?」

    陳微聞言,抿唇一笑。

    她走近來,伸手挽著陳容的手臂,笑道:「今日陽光甚好,阿容,我們走走罷。」

    「是。」

    兩女並排走了幾步,陳微低聲說道:「這兩晚,我一直睡得不好。」

    她轉過頭,看向詫異的陳容,道:「妹子,你的臉還痛不痛?」

    竟是如此溫柔。

    陳容詫異的看向她,搖了搖頭,一臉感動的說道:「不,早不痛了,姐姐,你不用在意的。」

    陳微輕應了一聲,長長地睫毛扇了扇,有點失神。

    陳容見狀,連忙關切的問道:「怎麼啦?」

    陳微搖了搖頭,片刻後,她嘴角一揚,輕笑一聲,朝著陳容擠了擠眼睛,笑嘻嘻地說道:「是了,昨晚上,你與王七郎見了面後,他都說了什麼?」

    陳微笑得自然,語氣也轉得十分順暢,可兩世為人,陳容對她還真是有點理解的。這時刻,她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垂下雙眸,她靦腆的笑了笑,輕聲道:「沒什麼的。」

    「怎會沒什麼?」

    陳微的語氣有點急,她撅起嘴,佯怒道:「是阿容不想跟姐姐說罷?」

    陳容聽到這話,心下更是一動,她低下頭,嘟囔半晌,方說道:「他,他沒有怪我。」

    「還有呢還有呢?」

    「他還說,他不是雲,我也不是泥,讓我不要過於在意。」

    久久不見陳微動靜,陳容不由抬起頭來,這一抬頭,她對上陳微變得有點僵硬的笑容。不由詫異的叫道:「阿微?阿微?」

    直到她叫到第四聲,陳微才低低地說道:「是嗎?」她的語氣顯得有點複雜,「他居然與你這麼說話?」

    面對陳微追問的目光,陳容果斷的點了點頭。

    陳微再次勉強一笑,她抿唇說道:「好了,不說這個了。對了阿容,聽說昨天晚上,冉將軍也與你說話了,他說了什麼?」

    陳容搖了搖頭,在陳微緊緊盯視的目光中,輕輕說道:「我沒有說什麼的,他也只是隨口問了我兩句。」

    「他問了什麼?」陳微的語氣有點急迫。

    陳容遲疑了一會,做出尋思的樣子,半晌回道:

  「他問,我都有哪些姐妹,還說了,說我在路上便料到南陽城會少了糧食,還知道蓄糧,思考問題像個男人一般,說我若不是姑子,倒可以當他的帳房什麼的。」

    這一下,陳微完全呆住了,她喃喃說道:「他讚你像個男人?這,聽說冉將軍從來不輕易稱讚別人,他為什麼要讚許你?」

    陳容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陳微又說道:「那冉將軍,他可是胡人叫做天王的人啊。我聽父親說了,雖然士族子弟們不喜歡他,可南陽城的各大家族,還有南陽王,都是很看重他的。

父親還說,便是現在的南陽城,也需要冉將軍的保護。他居然這樣讚美你,算個什麼意思?」

    陳容道:「他那種丈夫的心思,又有誰知道呢?」

    這個時候,陳微顯得有點神不守舍,她慢慢抽出挽著陳容的手臂,強笑道:「阿容,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下午我們再說說話。」

    「是。」

    「我走了,你不要送了。」

   「是。」

    陳容停下腳步,目送著陳微越去越遠的身影,慢慢的,她的嘴角向上一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來。

    果然,這個族姐是奉著某人的命令來探自己的底的。看來,昨天晚上的宴會,自己還算成功的。

    兩世為人了,陳容還是知道的,借別人的勢,並不一定要得到那人肯定的承諾,便是與那人狀似親密的走一走,說說話,也是大有用處的。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風平浪靜。

    據平嫗打探到,南陽王府的宴會,連開了四個晚上。這四個晚上,各族都有攜帶家族中的庶女參加。

  至於他們陳家,族伯陳元便帶了他一個不得寵的小妾所生的女兒,據說是個弱不勝風,成日裡除了讀書,便是靜坐,有一種病雨梨花之姿的小姑參加。

    而就在昨天晚上,一頂小轎便載著那個病弱小姑,從側門悄悄地離開了陳府,再也沒有回來。平嫗說,隔得近些,還可以聽到轎中傳來那小姑低低地飲泣聲。

    可就算如此,陳容也知道,自己還是一刻也不能放鬆。南陽王這種男人,可是永遠不會嫌他的後院女人太多的。這一點,她知道,陳元更知道。

    立冬了。

    立冬的第一天,是一個燦爛的大睛天。這麼好的日子,如果能出去走走,看看郊外的碧水藍天,與知心人說說話,那是多好的享受了。

    隔壁的陳微,在這幾日放睛的日子裡,快樂得像隻小鳥一樣,成天的坐在馬車中,與南陽陳氏的眾女出出進進的。

    說起來,陳容也想。可是,她不敢。

    沒辦法,她一個弱小支族的庶女,在這府中人人都是低看的,要她加入眾女的隊伍,她懶得聽那些嘲諷侮辱的話。

  聽那些話還是其次,她知道自己的性格,生怕哪一次自己沒有成功的克制住,反而暴發出來,那可是前功盡棄的。

    可要她只帶著幾個僕人便去郊外,她又是萬萬不敢的——整個南陽城的難民流民,不可能消失不見的,他們一定是窩在某些偏遠的角落裡。

  她出去是容易,只怕一旦出去,便沒有回來的機會。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8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五章 她是兩面開鋒的刀

    這一天,剛剛進入中午,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南陽街中響起。

    過了不久,一個護衛急匆匆地衝向陳府主院所在。他奔跑得很急,腳下有點踉蹌,額頭上汗流如注都顧不及擦上一擦。

    不一會功夫,他便衝入了主院堂房。這時刻,陳元、陳術正陪在陳攘左右,與他一道品酒縱談。

    那護衛衝到門口,便是一個緊急剎步,嘶聲叫道:「稟郎主!胡人已攻破洛陽城。」

    「撲通撲通」兩聲巨響,卻是陳元和另一個士族腳下不穩,摔倒在地。

    陳公攘急急站了起來,顫聲道:「何時的事?」

    「消息剛剛傳到這裡。」

    陳公攘向後倒退一步,臉色蒼白,喃喃說道:「吾先,吾先他們一支,還在洛陽城中……」

    他重重閉上了眼睛。

    轉眼,他睜開雙眼,急問道:「那,城中可有人逃出?」

    那護衛搖了搖頭,嗚咽道:「沒有,沒有,除了那些士卒,再無人逃出。聽說千數士族子弟,無論男女老少,一個個衣冠整肅,在胡人破城的前一刻,自投入洛水當中。」

    這話一出,陳公攘重重地坐倒在塌上,一動不能再動。

    至於陳術和陳元等人,這時也是臉白如紙,神不守舍。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公攘揮了揮手,有氣無力的說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是。」

    護衛剛剛踏出台階,便聽到裡面傳來一陣壓抑的嗚咽聲。聽著那哭聲,他自己也是咽中一哽,忍不住伸袖拭著淚水,低著頭向外衝去。一個士人正大步走來,看到這情形,不由腳步一頓。

    想了想,他還是繼續上前,就在台階下輕聲喚道:「士華?」

    士華正是陳元的字。

    不一會,紅著雙眼的陳元出現在台階上,他望著這士人,皺眉道:「何事?」

  那士人走上幾步,來到陳元的身側,雙手一拱,輕聲稟道:「士華忘了?你令我前去南陽王府,向許之明詢問情由的。」

    陳元點了點頭,語氣還是有點不耐煩,「直接說便是。」

    「是。那許之明說,南陽王對你的那個女兒並不滿意,他還說,除非你把陳氏阿容弄過去,否則不好說。」

    陳元聽到這裡,臉色一青,他低吼道:「若是阿容這麼好弄過去,我怎麼會浪費一個女兒?呸!那個姓許的也是一個色鬼,多半是他在南陽王的耳邊惹事生非!」

    憤怒的喝罵到這裡,陳元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樣吧,三天後不是有個燈火宴嗎?你去安排一下,記住,這一次不可有失了。」

    「是。」

    那士人剛剛轉身,突然的,陳術的聲音從裡面傳來,「且慢。」

    他大步走到陳元身側,皺著眉頭,沉聲說道:「士華,我忘記跟你說了,昨日王弘派人找到大哥,說什麼南陽陳家偌大的一個家族,為何不善待一個小小地支系庶女?」

    「什麼?」

    陳元大怒,他青著臉低喝道:「他王七郎便是琅琊王氏的人又能如何?竟敢干涉我的家事?」

    他剛剛咆哮到這裡,陳術便冷冷地說道:「他何必干涉?他只是說,外面傳言紛紛,於我陳家清議有礙。」

    陳元壓下怒火,低聲下氣的說道:「阿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件事,自從得罪了南陽王後,一直被他卡著。我都浪費一個女兒了,他居然還不通融,我也是沒法啊。」

    陳術衣袖一甩,冷冷地說道:

  「反正你好自為之吧。我看那個阿容,年紀雖然小小,處事卻著實老練。不說王弘,你不是使人調查了那晚王氏宴會上的事嗎?聽說便是那冉閔,也與她有說有笑的。

你想想現在是什麼時機,你可以為了你那點小小的差事,同時開罪王弘和冉閔嗎?哼,阿容那小姑子便是個兩面開鋒的刀子,容易割傷手,你還是小心的好!」

    他顯然不想與陳元多說,袖子一甩,大步踏入房中。

    陳元臉色鐵青的站了一會,才轉向那士人喝道:「下去吧。」

    「可那燈火宴?」

    「還什麼燈火宴!」陳元聽到這裡,真是氣不打一處。他重重地喘息了一陣後,低吼道:「好一個陳容,還不過十五呢,勾引男人的本事,便這般爐火純青了。哼!」

    吼到這裡,他朝著那士人喝道:「還愣著幹嘛?走啊!」

    「是,是。」

    那士人剛剛轉身,裡面傳來陳公攘不快的清喝聲,「士華,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如此庸俗不堪!回去!這幾天少來我這裡!」

    陳元一驚,連忙轉過身來,對著裡面便是深深一揖,求道:「大哥,我。」他還沒有說完,陳公攘已在裡面大喝道:「來人,把陳士華請回他的院落!」

    「是!」

    馬上,便有兩個僕人走上前來,不等他們開口,陳元長袖一甩,喝道:「我自己會走!」

    說罷,他重重一哼,大步離去。

   這一天,不止是陳家,整個南陽城都知道了洛陽城陷的消息。

    這個消息,便如睛天一個驚雷,重重地打在歌舞昇平的南陽人的心口上。似乎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才突然發現,自己還不是那麼安全。自己的前方,已都是胡人的鐵蹄!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六章 少年將軍

    洛陽城陷了!

    不久前,它還是晉人的都城,是天下士族最嚮往的繁華所在,是所有的漢族人,於異鄉身死時,免不了要下跪朝拜的地方!

    它,居然淪陷了!

    一時之間,滿城悲聲!

    伴隨著哭泣聲的,是人人自危。一時之間,冉閔成了搶手貨,幾乎是每個大家族都舉行夜宴,請他為座上賓。

    可偏偏這個時候,他卻失蹤了。

    眾人大驚,紛紛派人前去詢問南陽王,就連準備與他聯姻的陳家,也成了眾人詢問的對象。

    可是,沒有半個人知道答案。

    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那恐慌的情緒已到了一個臨界點。已有一些家族在準備搬家,好再次向建康方向逃遁。

    就在這種情況下,一匹匹鐵騎打破了平靜,直衝入每個府第中,「稟郎主——城外來了一個二千士卒,是冉將軍派來守護南陽城的。」

    「冉將軍?他自己在哪?」

    「不知,領兵前來的小將說了,冉將軍的卒,一人可抵胡卒十人。有他們在,南陽無恙。」

    「當真如此說來?」

    「不敢有欺。」

    「好,好好。」

    歡呼聲很快便傳到了南陽街道中,漸漸的,這歡呼聲被擴大,被渲染成狂喜。

    聽著外面潮水一般的狂呼,陳容忍不住對平嫗說道:「我們也去看看。」

    「是。」

    因為不打算走遠,兩人也沒有坐馬車,便這般跑出了院落。陳容跑到大門口時,才發現陳微、陳茜等女郎都在。不過她們都戴著紗帽,著香囊玉珮,修飾整潔,都是一副就要出門的打扮。

    這時刻,街道兩側人山人海,大伙都在朝著北方城門處張望著。

    陳容好奇的問道:「大伙在看啥?」

    一個僕人恭敬的回道:「是冉將軍派來的士卒們。本來他們是想紮營在城外的,可郎主們不放心,把他們請了進來。」

    另一個中年士人笑道:

  「聽說冉將軍的士卒,悍勇天下無雙,每次出征,遇到最強的敵手,最多人的圍攻,他只需要幾千人便可以大勝而歸。今天竟然可以在南陽城中,看到他的二千士卒,大伙都好奇呢。」

    正說話間,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蹬蹬蹬』地傳來,那腳步聲是如此有力,如此齊整,每一步跨出,地面都在震動。

    不知不覺中,眾人肅穆起來。

    不過,這些與陳容無關。冉閔的士卒,她前世見得多了。

    就在陳容不感興趣的轉過頭,準備回房時,遠遠的,一個有點熟悉,清脆中透著明亮的聲音傳來,「謹記,不可胡為!」

    「是!」兩千個聲音同時應答,引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陳容腳步一頓,想道:怪了,這聲音怎麼這麼熟,又這麼陌生?

    這時,平嫗在旁邊說道:「女郎,要不要再去看看?」

    陳容搖了搖頭,道:「不必了。」她大步返回院落。

    這一天,整個南陽城中都是歡呼聲,當歡呼聲漸漸止息時,已到了傍晚時。

    太陽剛剛落山,靜坐在房中的陳容,便聽到外面傳來一個青年清亮的聲音傳來,「陳氏阿容可在?」

    陳容一怔,她與平嫗相互看了一眼,站起來應道:「在。」

    「出來吧,我家小將軍有找。」

    小將軍?

    陳容更驚愕了,她用手理了理頭髮,提步便走,平嫗連忙追上,道:「女郎,還是梳洗後再見過吧。」

    陳容搖了搖頭,道:「當將軍的人,行事喜歡痛快,不耐煩久等的。」

    說罷,她推開了院落門。

    院落外,陳微姐妹和十幾個僕人都在,陳容的目光略過她們,向左右尋去。

    這一尋,她便看到了站在柳樹下,那人裡面是金色盔甲,外面披著一件白色長袍,背負雙手,陽光下,小臉卻俊美近乎妖嬈的少年!

    一見是他,陳容張大了小嘴。

    少年對上她驚愕的臉,滿意的露齒一笑,他揮了揮手,喝道:「都退下!」聲音清利。

    「是。」站在他身側的幾十個士卒應聲退後。

    少年轉過頭,銳利的目光盯向陳微等女。饒是他如此年少,可這目光,已帶著一種見過血的死氣,眾女一驚,連忙低頭急急離開。

    不一會功夫,偌大的地方,只有陳容了。

    少年轉過頭來盯著陳容,腳步一提,『蹬蹬蹬』地向她走來。

    他走到離陳容只有三步遠的地方,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歪著頭,少年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嘴一咧,哼道:「只過了這麼久,就聽說你混不下去了?都到了向王七郎獻媚彈鳳求凰的地步?」語氣憤憤然,雙眼中有怒火在燃燒。

    陳容瞪了他一眼,嘴一扁,也是一哼,「不過幾個月,你一個小屁孩就成了什麼小將軍,不會是冉閔可憐你,才給你這個位置的吧?」

    「屁!我乃江東孫仲謀的嫡系子孫,骨子裡便流著能征善戰的血!」

    少年顯然是真惱火了,一張白淨俊美的臉漲得通紅。

    陳容見到他這氣呼呼的樣子,忍不住噗哧一笑,她伸手牽著他的手,眼波一橫,嗔道:「好啦,我知道你英勇無匹,這不是激你嗎,還真生氣,哼!」

    她這麼一笑一惱,少年的怒火也是煙消雲散。他右手一伸,重重握著她的手腕,便朝她的院落裡跨去。

    走了幾步,他再次朝著陳容睨了一眼,道:「陳氏阿容,我說你怎麼不消停一下?現在的南陽城中,一提到你,那故事便是一大堆!」

    話是說得刻薄,可少年握著她的手,卻是溫柔有力,似乎借由這個動作,他那火熱的氣息,在驅去她滿身冰涼。

    陳容側過頭,望著少年。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時,金光的陽光照在他金色的盔甲上,光芒灼灼逼人雙眼。屬於金屬的冷硬,配上他那俊美白嫩的臉,實有一種別緻的美,彷彿極剛,彷彿極柔。

    在陳容向他打量時,少年頭也不回便是咧嘴一笑,得意的說道:「怎麼樣?我這樣子,是不是俊美不凡,宛若天神?」

  頓了頓,他又得意的說道:「我的聲音變了,聽到沒?現在這聲音是不是很好聽、很讓你喜歡?」

    望著他得意洋洋的模樣,陳容再也忍不住,摀著嘴嗤地笑出聲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39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七章 俗禮

    聽到她的笑聲,少年搖頭晃腦起來,「其實不用你說,我這一路來啊,整個南陽城的小姑都看癡了去。我一開口,有的小姑還尖叫出聲呢。」

    陳容正樂著,少年猛然轉過頭來盯著她,怒道:「難道不是這樣?」

    陳容一怔,馬上收起笑容,大點其頭,道:「自然,自然,孫小將軍俊美不凡,實有子龍之姿,呂布之勇,諸葛之亮。」

    少年正聽得津津有味,她最後幾個字一出,頓時大惱。當下他把她的雙手朝背後一剪,大聲道:「好你個小姑子,敢戲弄於我?」

    陳容動彈不得,連忙叫道:「放開我。」

    「不放,你現在是俘虜,當向本將軍求饒。」

    陳容忍不住咯咯一笑,道:「孫將軍饒了我吧。」

    「再叫,大聲點。」

    「孫將軍手下留情,饒了妾吧。」

    陳容這話一出,少年大樂,他呵呵一笑,鬆開了她的手,「算你這小婦人識相。」

    他們兩人在這裡打打鬧鬧,隔壁一直豎著耳朵傾聽的陳微,不由朝地上重重一跺腳,恨恨地說道:

  「我就不明白,一個長相俗艷,又不知羞恥為何物的姑子,怎麼勾得那些男人一個、兩個的都失魂落魄?」

    在這個時代,世人最喜歡的容貌,第一要白,第二要清澈,第三最好是顯得文弱陰柔。陳容的長相艷麗,身材又極窈窕,這種性感的美,在這個時代,不免被冠上一個『俗』字。

    院落裡,平嫗已在院落裡擺好了塌幾,幾上擺滿了酒肉。

    少年牽著陳容的手,大大咧咧的在塌幾上坐下,他拿起酒杯,給自己喝了一口後,順手遞給陳容,道:「今晚一醉方休。」

    陳容只是一笑,還沒有說什麼,倒是一旁的平嫗輕笑道:「那可不行,我家女郎還沒有許人呢。」

    孫衍朝陳容盯了一眼,道:「她要是許了人,我便可以與她一醉方休?」

    平嫗一怔,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了,不由轉頭看向陳容。

    陳容苦笑著想道:我要真與你來個一醉方休,不說別人,陳元定是歡喜的。他會把我直接送到南陽王的後院,對著世人便說我本是個下賤胚子。

  上一次我對王七郎彈鳳求凰所創造出來的大好優勢,便前功盡棄。

    陳容想到這裡,不由抬頭看向孫衍。

    她對上的,是陽光下,少年那明澈明澈的雙眼。

    望著這樣的雙眼,陳容嘴一張,便想向他傾訴。

    就在這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從院門處傳來,「孫小將軍可在?我家郎主知道孫小將軍駕臨,不勝歡喜,已備薄酒,特令我等前來迎請將軍。」

    孫衍一怔,皺起了眉頭,嘀咕道:「最恨這些俗禮。」

    他剛要開口反駁,手上一暖,卻是陳容輕輕按住了他。

    陳容望著他,雙眸烏黑而沉靜,「小郎,不能拒的。」

  見孫衍有點不明白,她抿唇一笑,卻是調皮的說道:「難道這次你來,冉將軍便沒有下過命令,說什麼這些大家族多的是錢糧,你可以利用利用他們的恐慌,壓搾一些出去以充軍糧?」

    她這話一說,孫衍便是哈哈一笑。才笑了兩聲,他便把嘴一摀,壓低聲音,「你不說,我倒是忘記了。」

    說罷,他站了起來。

    就在他應承的時候,陳容已拿起一旁的紗帽戴在頭上,向後退出幾步,斂襟垂袖。

    房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

    踏入門中的,是兩個士人和陳元。陳元一進門,他的眼睛便瞟向陳容,又瞟向孫衍。

    直打量了一陣,他才呵呵一笑,轉向孫衍拱手道:「孫小將軍,請!」

    孫衍回了他一個標準的士族禮,笑道:「請。」

    陳元見狀,呵呵笑道:「小將軍姓孫?那你的祖上是?」

    孫衍淡淡地回道:「我是江東孫仲謀的嫡系血脈。」

    只是一句話,陳元已是瞪大了眼,也收起了那不經意的表情。

  他驚歎道:「江東孫家嫡系?小將軍這樣的身份,怎麼做這種刀口舔血的事?哎,想來你江東孫家的各大支系得知後,會不勝惶恐的。」

   孫衍眉頭一皺,不耐煩的說道:「胡人殺我,我便去殺胡人,大丈夫便當以血還血,這有什麼好惶恐的?」

    陳元哈哈一笑,再次拱手,讚歎道:「小將軍真是堂堂男兒,血性丈夫。請。」

    這一次,孫衍點了點頭。

    他大步跨出兩步後,轉過頭看向陳容。

    在對上陳容紗帽後,那顯得格外矜持的臉時,他朝她悄悄地擠了擠眼,竟是回過頭來,朝她慎而重之一揖,朗聲道:「南遷路上,阿容以飯飯我,以衣衣我,再生之恩,衍銘記於心。」

    陳容一怔,緊接著,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側身避過,福了福,「小將軍客氣了。」她紅著臉,訥訥地說道:「那是我該做的。」

    孫衍見到她裝出的這模樣,忍不住雙眼彎成了一線,他輕咳一聲,勉強收起臉上的笑容,道:「不管如何,女郎的恩情,孫衍沒齒難忘。我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是。」

    孫衍長袖一甩,轉身大步走出。跟在他身後的陳元,在走出院門的那一刻,回過頭來,朝陳容認認真真地盯了幾眼。

    直到他們走出老遠,陳容才回過神來。

    這時,平嫗小碎步的跑到她身邊,歡喜的說道:「女郎,女郎,這下好了,孫小將軍也來到南陽了,有他在,女郎的日子應該好過些了。」

    想了想,平嫗嘀咕道:「可惜小將軍非要去殺什麼胡人,不然,趁他還沒有回到族中,趕緊把女郎給娶了,可有多好?哎。」

    她在一旁嘀嘀咕咕,陳容則慢慢地摘下紗帽,暗暗想道:

  孫衍再怎麼了得,也不可能在短短的兩個月中,便成為冉閔部下的什麼將軍。是了,定是冉閔知道了他的身份,想保全他,便把他放到南陽這種安全所在。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八章 說明白

    平嫗嘀咕了一陣後,又轉向陳容,道:「女郎,你說孫小郎年紀也不小了,應該沒有娶妻吧,要不,讓嫗去探探他口氣?」

    陳容搖了搖頭。

    她目望著遠方,淡淡地說道:「有些事,是不能操之過急的。一急,便什麼也沒有了。」

    平嫗嘟囔道:「我不懂。」

    陳容垂下雙眸,伸手在琴弦上一撥,在發出一連串悠揚的樂音後,說道:

  「如今,整個南陽的人都以為我愛慕的是王七郎。這一轉眼便又向別的丈夫求娶,豈不是虛情假意了?嫗,你當知道,虛情假意四個字,是能損去一個人的名聲的。」

    平嫗急道:「那,那怎麼辦?難不成女郎這一生,除了王七便誰也不嫁了?」

    陳容右手一撥,發出一連串清脆如流泉的琴聲。

    平嫗呆了一陣,還是忍不住叫道:「女郎,女郎?」

    陳容手下一鬆,流泉般的琴聲戛然而止,她垂下雙眸,徐徐說道:「嫗,既然孫衍回來了,那麼我也可以放鬆一陣了。」

    她慢慢抬起頭來。

    這時刻,陳容的目光有點奇怪,帶著點笑容,又帶著一點遙遠。

    她盯著平嫗,突然問道:「嫗可知,王七郎在哪裡?」

    平嫗沒有想到她突然提到了王七郎,不由一怔,搖了搖頭,道:「我不知。」

    「令尚叟去查查,看他在哪裡。」

    平嫗瞪大雙眼,有點小心,也有點緊張的問道:「女郎,你,你要做什麼?」

    「沒什麼。」

  陳容抬起小下巴,轉頭看向主院的方向,道:「孫小郎回來了,他的手裡,有二千士卒,便是整個南陽城,都在他的保護之下。嫗,你說,我現在是不是安全了,沒人會輕易動我了?」

    平嫗傻傻地點了點頭。

    陳容瞟了她一眼,「那麼,令尚叟去弄清楚王七郎在哪裡吧,我要見他一見。我想,他其實也在等著我見他,等著我把話說明白的。」

  說明白了,自己見到他便可不再愧疚,而他,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故意拖延而印象變壞。

    要知道,對於名士們來說,做錯事不要緊,做錯了事卻不坦承,還巧言以飾,那才是要緊的。

    現在見他,一切還來得及。

    平嫗再次傻傻地點了點頭。

    時間過得飛快,當太陽完全沉入西邊,浩瀚天宇中,浮現了無數繁星時,陳容的馬車,已出現在街道上。

    這時刻的南陽街中,還是處處都有哭聲。

    街道中,行人很少,舉眼望去,戶戶關門閉戶,彷彿每一個人,都用這樣的方式來保證自己的安全。

    不一會,陳容的馬車便來到了桓府外面。

    做為南陽城第三大世家,桓府此時正在舉行宴會,處處燈火通明,絲竹飄空。

    尚叟向門衛告了一聲罪,拿出代表陳府的竹牌後,順利的進入了府中。

    當那馬車駛到桓府的九曲迴廊外時,陳容停了下來,對尚叟說道:「叟,你去那裡侯著,如果王七郎出來了,便告訴我。他這人其實不喜應酬的,肯定會中途出來,叟你多加留意。」

    「是。」

    尚叟一走,陳容便雙手扶著欄桿,低著頭,靜靜地望著迴廊下面,那裡湖水蕩漾,碧波千頃,星光倒映在湖面上,直是華光瀲灩。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小跑聲過來,不一會,尚叟便來到她身後,低聲說道:「女郎,果如你所料,王七郎到南橋那邊去了。」

    「好,你退下吧。」

    尚叟沒有退下,他走了幾步,遲疑的回過頭來看向陳容,道:「女郎,你為什麼要這般匆匆忙忙的?便不能約個好時間到王府求見麼?」

    陳容抬起頭來,星光下,她的雙眸幽黑幽黑,「叟,你不知道的,名士們總以為,為人便當任性行事,既然我想要見他,便當隨心而動。若真忍下性子,約好時日,便已落了刻意兩字。」

    尚叟怔怔地看著她,一臉糊塗。

    陳容搖了搖頭,舉步便向前方走去。

    木製的回廊,穿著木履行走時,聲音會顯得特別的清空,聽起來彷彿音樂。

    阿容走著走著,腳下已如翩躚起舞。也許是因為心裡放鬆,她的腳步,還特別的輕盈美妙。

    在這種舞步中,她踩著星光,迤邐而來。

    在一個回身旋轉後,她腳步一錯,看到了那個靠著欄桿,正側著頭,似笑非笑瞅著她的俊美男人。

    正是王弘。

    陳容突然見到王弘,雙眼不由一亮。

    她連忙停下舞步,向後略略一退,朝著他盈盈一福,脆聲道:「七郎出來了?陳氏阿容候君久矣。」

    月光下,王弘的雙眼,與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他負著雙手,靜靜地打量著陳容,低笑道:「你特意為見我而來?」

    「是。」

   「也不經桓府人的同意,便這般不約而來,自顧自的相候?」

    「是。」

    王弘哈哈一笑,他揚起唇角,道:「阿容,這不似是你的作為。」

    陳容一笑,她眉目微斂,輕快的說道:「許是,今日的阿容,可以放開一些東西吧。」

    「哦,放開了什麼東西?」

    王弘饒有興趣的盯著她。

    陳容抬起頭來。

    她靜靜地望著他,黑暗中,她的雙眼很明亮很明亮。

    望著這個站在繁星下,卻依然飄然若仙的男人,陳容向前走出一步,慎而重之的朝他深深一揖,朗聲道:「阿容此刻前來見過七郎,是有話說。」

    這一次,王弘沒有詢問她,他只是靜靜地盯著她,目光深邃難知。

    陳容低著頭,一揖不起,繼續說道:「阿容一到南陽,便在無意中得知,我那族伯陳元,準備在那晚宴請南陽王時,把我送他為妾。」

  她咬了咬上唇,原本清朗的聲音,轉為怯弱,「阿容自知,我一父兄不在的孤女,無人可依,無人可求。若族伯真的把我送出,我除了死,便再無他法。」

    「於是,你想到了我,想借我擺脫那個南陽王,你便當著眾人,對我彈了那首鳳求凰?」

    不知為什麼,王弘的聲音有點冷漠。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40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四十九章 那一吻

    陳容搖了搖頭。

    王弘一怔,皺起了眉頭。

    阿容沒有看他,只是低低地說道:「七郎乃是世間謫仙,風神超群。阿容初次見君,便心跳難以自抑。仰慕之心,實屬至誠。」

    她說到這裡,苦笑起來,「然,若不是有了南陽王那件事,也許阿容這一輩子,也不會跟君說上那段話,彈上那首曲。

也許,便是進了棺木,便是魂歸他鄉,便是白髮蒼蒼,子孫滿堂,郎君也不會知道,陳氏阿容這麼一個俗艷的女郎,也曾對七郎如此傾慕心許。」

    她慢慢地拜下來,顫聲道:「陳容位份既卑下,性情又庸俗不堪。知道七郎雅量寬宏,便以此作賭,便當眾表明心曲,以求擺脫家族的安排。」

  她頓了頓,聲音更怯弱顫抖了,「不管阿容對郎君的情意是真是假,可當時當刻,阿容動機不純,真是為了擺脫他人而來。後來郎君問起,阿容還再三推拖。

為了這事,阿容一直耿耿於懷,今晚特意前來,便是求得七郎寬恕。」

    這時的她,已是伏地不起。

    滿天的繁星,遠處的燈火,共同散出的淡淡光芒,照在她婀娜的,曲線起伏的身段上。

  照在她那一頭烏黑的秀髮,那翹起的雙唇上,給她染上一層令人口乾舌躁的媚惑,不知不覺中,王弘別開了視線。

    不過轉眼,他又回頭盯向她。

    他的目光有點幽深。

    盯著盯著,王弘低低地說道:「你所說的話,我早心知。」

    「阿容慚愧。」

    王弘慢慢走近她。

    他來到她身前,低著頭,望著月光下美妙如此的佳人,他慢慢的,慢慢地伸出手,他撫向她的秀髮。

    「阿容。」

    他的手很溫柔,很溫柔。

    「是。」

    「你今天,為何又願意前來,向我說明這一切?」

    陳容噎了一下,才喃喃說道:「孫衍,孫小郎回來了。我想,他在的時候,我不用怕南陽王了。心下一放鬆,便想起了七郎,便,心下難安。」

    「是麼?」

    「不敢有欺。」

    這四個字剛剛吐出,王弘突然扳住她的肩膀,把她重重向上一提。

    這個舉動,大出陳容的意外,她在猝不及防之下,身子向前一倒,結結實實地撲入一個溫熱的懷抱中。

    摟著她的,正是王弘。

    陳容這下真的傻了,她瞪著他的襟領,微張著紅艷艷的小嘴,身子僵直一動不敢動。

    王弘把她摟在懷中,微微側頭,嘴湊近她的耳際,吐出的溫熱氣息噴入她的耳洞中。

  在激得她一陣陣無法自抑的顫慄後,他低低說道:「然後呢?你是不是想我向世人說明,說你那日所為,都是情勢所迫?說你雖然戀我,卻著實配不上我?

最好讓世人都覺得,你戀慕王七郎的事,已是過去式,你還是可以找個好男人嫁了的?」

    他的聲音,低低而來,絲絲而入,很溫柔,也很冷。如水那般優雅的音線中,夾著一縷冰般的冷。

    陳容一動不敢動。

    王弘慢慢地扳轉她的臉,他雙手捧著她的雙頰,墨眸微彎,卻沒有笑意,「是不是我王七郎一貫的表現,太過寬宏超脫,使你想用則用,想離則離?」

    陳容終於回過神來,她紅唇顫動,急急辯道:「不,不是。」

    兩個字才出口,王弘捧著她臉的動作突然一緊,他緊緊地錮住了她的臉,然後,他頭一低,鎖上了她的小嘴。

    兩唇相接。

    陳容瞪大眼,木呆呆地任他吮著自己的唇,擠入自己的玉齒,深深地探入她的口腔深處。

    陳容的雙眼眨動了一下。

    幾乎是突然的,吻得火熱的王七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唇移開,側過頭去。

    他喘息了一下。

    然後,他把陳容一推,轉過身,便這般二話不說的長袖一甩,大步離去。

    直到他走出老遠,陳容才『啊啊』地叫了兩聲,她的聲音不大,也不知是想叫停他,還是想質問他。

    轉眼間,王弘那白衣翩翩,纖塵不染的身影,完全的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尚叟跑到她身邊,他一把把她拉住,急急地叫道:「女郎,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你怎麼站在這裡,一動不動的?」

    陳容呆呆地抬起頭,她眼神空洞的望著尚叟,輕聲道:「他,生氣了。」說著,她伸手撫向自己的唇,撫著撫著,她的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轉眼,她臉紅至頸,恨恨地把唇一擦,陳容低罵道:「這混蛋,他竟敢輕薄……」

    剛罵到這裡,陳容對上尚叟好奇又迷糊的表情,不由閉緊了嘴,她扶著尚叟站好,一邊活動著麻木不仁的雙膝,一邊喃喃說道:「走吧,我們走吧。」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有點哭音,「叟,我們快走!」

    這時的尚叟,見她又怒又羞又哭的,已完全給弄糊塗了,連忙扶著她,一邊走一邊應道:「是,是,快走快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的聲音平穩下來,「叟,剛才,可有外人在旁?」

    尚叟想了想,應道:「沒呢。」他轉向陳容,不解的問道:「女郎,怎麼啦?」

    陳容眨了眨眼,沒有回答。

    她總不能跟他說,王弘輕薄了她吧?她這話說出,不說是尚叟,便是她自己也不會相信。

    於是,她咬了咬牙,吐出的聲音軟弱無力,「沒事,沒事。」她又恨恨地擦了擦自己的紅唇,「沒事。」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章 糧食

    一直到坐上馬車,陳容還是手腳無力。

    馬車慢慢地駛出桓府,駛向街道。

    走在安靜中的街道中,尚叟不時回過頭來,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到他家女郎傻呆呆的模樣,這模樣,他還真沒有見過。

    一晚在陳容的輾轉反側中過去了。

    第二天,天氣開始轉涼了,習習寒風吹來,捲得人遍身生寒。

    陳容坐在院落時,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琴弦,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喚道:「尚叟。」

    尚叟小碎步跑過來,應道:「女郎有何吩咐?」

    「外面怎麼這般熱鬧?」

    「是孫小將軍,他呀,便在南街正中擺好空馬車,等各大家族送糧呢。呵呵,這位小將軍也是個不管不顧的,他就不能悄悄地上門商量嗎?

擺出這麼大的架式,那是逼著各大家族給糧啊。」

    是這樣啊!

    陳容一笑,她雙眼彎彎地說道:「他確實是做這種事的人。」

  突然之間,陳容佩服起冉閔來了。他定是知道了孫衍的這個性格,也知道了他江東孫家嫡系的身份,便令他來到南陽城,名為保護,實際上也是籌措軍糧。

  只有他那樣身世的人,做這種膽大妄為的事,各大家族才不敢怨恨,不但不怨恨,有人說起,還得讚他一聲『我行我素,實有名士風度』。

    陳容正想得有趣時,一陣腳步聲傳來。那腳步聲有點陌生,顯得雜亂和聲勢逼人,她不由回過頭去。

    她的眼角瞟到了陳元和幾個管事大步而來的身影。

    他們到我這裡來幹嘛?

    陳容眉頭一皺,幾乎是突然的,她心神一動。

    她靜靜地瞟著門檻處,就在他們的身影來到院門處時,陳容聲音一提,對著尚叟叫道:「叟。」

    「在。」

    「如今洛陽城破,胡人猖獗,若不是孫小將軍領軍駐守南陽,我們也無法有今日的安寧。」

    尚叟抬起頭來,不解的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說起這種大話套話了。

    突然的,陳容衝他一笑,這一笑頗為狡黠。只見她清脆有力的說道:「叟,你去領著眾護衛,把我們倉庫裡的糧裝上十車,送給孫小將軍!」

    這句話落地的同時,陳元和幾個管事踏入了院門!

    其中一個管事一腳跨入院門,張口正要說話,便聽到陳容這般侃侃而談,頓時一怔。嗖嗖嗖,幾個管事不約而同的轉過頭看向陳元。

    陳元也是一怔。

    他呆了一會,才咳嗽一聲,跨入院落,向著陳容喚道:「阿容。」

    陳容一驚,連忙從塌上轉出,向他恭敬的福了福,清聲喚道:「伯父來了。」

    陳元點了點頭,又是咳嗽一聲,「阿容啊,伯父來了,剛才你說什麼……」

    他剛說到這裡,陳容便打斷他的話,如小孩子向大人博取讚美一樣的興沖沖地說道:「啊,伯父聽到了?這一次要不是孫小將軍領軍守護南陽城,我這婦人也不會享受到這份安寧。

伯父伯父,嘻嘻,我剛跟尚叟說了,要把自己的存糧送出一半給他們,孫小將軍見了,定當歡喜。」

    陳容轉過頭去,瞪了一眼尚叟,喝道:「愣著幹嘛?還不去裝糧!記得,要大張旗鼓的送過去,要讓世人都知道,這是我陳府送出來的糧!」

    這其間,她一句接一句,竟是沒有給陳元插嘴的餘地。

    尚叟領命離去後,陳容轉頭看向陳元,再次一福,清脆的問道:「啊,光顧著說我自己的事了,伯父勿怪。不知您這次前來,對阿容有何吩咐?」

    陳元張了張嘴,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他這次來,是想用孫小將軍徵糧的名義向陳容要糧的。他原本打算要個十八九車的,然後再以自己的名義送給孫衍五車糧,剩下的糧便留在手中。

  要知道現在的南陽城中,糧草一天比一天稀少,握在手中,實比什麼金銀珍寶還重要。

    為了這個,他連管事都帶來四個,所有的借口和說辭都在心中想好了。想來陳容歸他所管,他要糧也是為了大局著想,誰也不能說半個不字的。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陳容這個小姑子,不知發了什麼神經,竟在自己來不及開口的時候,擅自宣佈拿出糧栗送給孫小將軍,還一送便是十車,還以她自己的名義!

    這時刻,他心中大為惱火,可怎麼辦呢?已沒有了索糧的借口了啊。

    陳容轉過頭來,她眨巴著大眼,好奇的望著瞪口結舌的陳元,喚道:「伯父?伯父?」

    她連喚了幾聲,陳元才清醒過來。他再次咳了咳,想要開口,朝著左右,正一臉佩服的望著陳容的管事們看了一眼,便又住了嘴。

  直過了半晌,他才點了點頭,嚴肅的說道:「不錯,很不錯。阿容你雖然是個年幼的小姑子,卻在大事上知道進退,這一點很不錯。」

    他再次咳嗽一聲,「伯父前來,只是看看你。現在看到了,你很好,很好。」

    陳容小臉一紅,她欣喜的朝他一福,快樂的說道:「謝伯父誇讚。」

    陳元又咳了一聲,朝左右喝道:「沒事了,我們走吧。」

    陳容連忙恭恭敬敬地送道:「伯父慢走。」

    直把陳元送出老遠,平嫗才詫異的說道:「女郎,郎主這是什麼意思?」

    陳容嘴角扯了扯,冷冷一笑,想道:什麼意思?不就是把算盤打到我身上嗎?

    平嫗見她不答,歎了一聲,嘀咕道:「女郎也太大方了,這一送便是十車,十車糧啊,便是整個陳府,也拿不出這麼多啊。」

    陳容垂下雙眸,暗暗想道:我要是不拿出這個數字,陳元會放過我嗎?

    她自是不會向平嫗解釋,只是吩咐道:「告訴尚叟,送糧的時候,要滿臉笑容,若有人問起,馬上大聲告訴他們,送糧的,是陳氏阿容,是陳府不滿十五歲的小姑子。

若他們感興趣,不妨多說說我在平城時仗義疏財,在路上料事如神的事。」

    平嫗傻傻地應道:「是。」

    「去吧。」

   「是。」

    目送著平嫗離去的背影,陳容慢慢坐下,再次彈起了七弦琴。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42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一章 送糧

    琴聲悠然中,十輛馬車的糧栗已經全部裝上。直到裝上,尚叟和眾僕役還在戀戀不捨的望著那些糧食,還在眼巴巴地望著陳容,等著她反悔。

    陳容卻是不理,她垂著雙眸,輕聲問道:「尚叟,你平素多多留意,看看南陽城,有什麼家族想搬到建康去的。如果有,問問他們的田地可有出售。

你把上次族叔所送的十車布帛錦鍛,拿出九車,另外,我再給你十片金葉子,記住,便是這一個月,你把這些全部換成田地。對了,便記在孫小將軍的名下。」

    洛陽已陷,南陽城便直接面對眾族胡人,又沒有長江天險可依,幾乎所有的家族都會想要離開。不過,因為南陽王的阻止,只有一部份家族能有離開的自由。

    置辦田地,兩人倒是喜歡的。平嫗遲疑了一下,問道:「女郎,你說記在孫小將軍的名下?」

    陳容點了點頭,道:「是,便是那些賣地的家族問起,你們也盡可說是孫小將軍想要置地。」

    尚叟不滿的勸道:「可是,這田契、地契的,記在他的名下,萬一有變?」平嫗也說道:「女郎,為什麼不記在你的名下?」

    陳容挑了挑眉,淡淡地說道:「我的,便是家族的。」

    兩人馬上明白過來。

    這時,陳容卻顯得遲疑了,半晌後,她輕輕說道:「那就記在冉將軍名下。」

    「這,女郎,這不妥吧?」

    這一下,陳容笑得十分自信,她搖了搖頭,道:「不會有變的,他這點,倒是完全可以相信。」說到最後,陳容苦笑著,聲音變得低微。

    尚叟見她態度堅決,呆了呆,好一會才問道:「那,此事要不要跟孫小將軍提一提?我們這次要送這麼多糧給他,正是開口的好時機。」

  一直以來,各地都有把自己的田地記在朝庭當大官的親朋好友名下,以逃避徵稅的。可以說,陳容的做法並不新鮮。只是她與冉將軍也只初識,怎麼就這般相信他了?

    陳容搖了搖頭,道:「不必,如果他發現了再提吧。」

    「是。」

    尚叟和眾僕組成的送糧車隊,剛一出陳府便引起了廣泛的關注。

    要知道,孫衍這般當街擺著空馬車,等著各大家族送糧,那架式太過咄咄逼人,再加上各大家族也是糧食短少,一時之間,竟是各自張望,卻無一一戶主動送糧。

    在這種凝固的氣氛中,陳容的車隊出現了。

    她的車隊,用的是她平城陳府時,塗了黃漆的馬車,僕人的著裝,也與陳府完全不一樣。一眾看熱鬧的庶民、士族見了,不免私下詢問。

    尚叟聽著四周不時傳來的議論聲,當下哈哈一笑,以一種極為自豪的口吻大聲說道:

  「這是我家女郎以一人之力贈給壯士們的栗呢。我家女郎聽過沒?她便是陳氏阿容,是那個在平城時便仗義疏財,南遷路上三料三中的陳氏阿容!」

    尚叟老邁的聲音一傳出,他旁邊的一眾僕役便是大聲附合。十幾個人七嘴八舌的,把陳容的事跡從路頭傳到路尾。

    喧嘩聲四起。

    一老人驚叫道:「陳氏阿容?她不是一個庶出的小姑子嗎?怎麼拿出得這麼多糧來?」

    「是啊是啊,這個小姑子好大的手筆!一人送出的糧,足抵得上一個家族。當真慷慨,當真了得!」

    聽到路人的詢問聲,尚叟的聲音更加響亮了,當下,他把陳容所做的事,細細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當車隊來到街道正中,孫衍所在時,尚叟正說得口沫橫飛,咽乾口燥的。

  他一眼瞟到金色盔甲下,忍著笑意的孫衍,連忙跳了下來,朝著他深深一禮,朗聲道:「奴奉我家女郎陳氏阿容之令,為小將軍送上十車栗糧。」

    孫衍雙手一拱,朗聲道:「多謝了。」

    「不敢。我家小姑子說了,正因為有了你們在,她才能在南陽城中安享太平,送上這些糧,份屬應當。」

    孫衍哈哈大笑,道:「陳氏阿容,雖是一個婦人,其慷慨豪邁,卻令得我輩丈夫也為之慚穢啊。」

    他的聲音響噹噹地傳出時,路人中,有不少人悄悄地退下腳步,向回趕去。

    孫衍把這變化收入眼底,他再次一笑,這一笑,引得四周又是一陣小姑子的驚叫聲和歡呼聲。

    孫衍顯然已習慣了女郎們的追捧,他上前一步,扶起行禮的尚叟,就在尚叟起身的那一瞬間,他低低笑道:「是阿容那小姑子令你們這般傳揚她的?」

    尚叟低應道:「是。」

    「哈哈,她呀,果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頓了頓,他又說道:「今日之事,我確實做得有點魯莽了。你回去後替我謝謝阿容,若不是她解圍,難免又生事端。」

    這個尚叟卻是不太明白,他只是糊塗的應道:「是。」

    「還有,順便告訴她。我今日站在這街頭,一身戎裝,俊逸超群,引得眾女圍堵觀看。你去問問她,如此盛景,她為什麼不來湊一湊熱鬧?」孫衍說到這裡,自己便是哈哈一笑。

   尚叟老老實實地應道:「是,我一定轉告。」

    孫衍大樂,他又是大笑。片刻後,他收起笑容,退後兩步,朝著尚叟拱了拱手,道:「我替冉將軍謝謝你家女郎了。叟,請回吧。」

    「將軍客氣了。」

    孫衍坐回擺在街道中心的塌幾上,望著上了馬車的尚叟,又開始向四周吹捧陳容,不由再次哈哈一笑。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二章 暗流

    尚叟回到府中後,把事情的經過跟陳容細細地講了一遍,說完後,他的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陳容瞟了他一眼,問道:「叟心中不安?」

    「是,」尚叟跟她多年,與陳容相處時已像親人般放鬆,「我們這般讚美女郎,會不會有士大夫反感?」

    陳容一笑,她站了起來,眺望著遠方的天空,淡淡地說道:

  「不會。孫小將軍這般當街逼糧,各大家族難堪之際,只能閉門不出。此時的南陽街道中,沒多少士大夫,只有庶民和女郎們。」

    她的唇邊露出一個冷笑來,「在這個世間成就不朽名聲的,要麼出身極好,一舉一動備受世人關注,要麼,便這般通過他人之口來傳揚事跡。所謂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便是口碑。」

    她說到這裡,朝身後的平嫗說道:「把我的紗帽拿來。」她雙眼一彎,「便去看看孫小將軍罷。」

    「是。」

    陳容剛剛跨出院落,一側的院落門打了開來,陳微等幾個女郎,簇擁著陳茜等嫡女朝外走去。

    見是她們,陳容放慢了腳步。

    饒是如此,陳微也注意到她了。當下,陳微笑了笑,喚道:「阿容?」

    嗖嗖嗖,眾女停下腳步,同時回頭向陳容看來。

    她們的表情有點奇怪,半晌,站在陳微旁邊的一個女郎喚道:「陳氏阿容,你可是去會孫小將軍。」

    在說到『會』字時,她咬重了語音。

    陳容福了福,道:「只是隨便走走。」

    陳微笑了起來,「阿容傾慕的可是王七郎,與孫小將軍可無干係呢。是麼?」

    面對她的詢問,陳容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微微側頭,對著身後的平嫗喚道:「嫗,走罷。」

    「啊,是是。」

    陳容轉過身來,朝著眾女一福,道:「各位姐姐妹妹,阿容先走一步了。」說罷,她自顧自的起身,朝外走去。

    直到她走出好一會,一個女郎才搖了搖頭,道:「這個陳氏阿容,不過小小的支族庶女,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傲氣,敢對我們如此無禮?」

    陳茜聞言,也是哼了一聲。

    這些人中,只有與陳容相處久了的陳微,隱隱有點明白:陳容這人,根本是不會與女郎們相處。也難怪了,她生得那般模樣,便是個天生只會與男人打交道的。

    南陽街道中,這時已熱鬧了不少,舉目一看,竟有兩三支小車隊裝著糧栗,向城中心趕去。

    看來,自己開了一個好頭啊。

    平嫗見到街道中人流湧湧,竟有不少是華服女郎,不由好奇的問道:「噫,今天是節日麼?」

  剛說到這裡,她自己反應過來,笑道:

  「是了,是孫小將軍。女郎,還別說呢,在路上時,孫小將軍雖然俊俏,卻還沒有這般容光。我直到現在才知道,男人穿了盔甲,竟也可顯得華美逼人。」

    陳容抿唇一笑,「嫗,你這話要對著孫小將軍的面說,他愛聽著呢。」

    主僕兩人說說笑笑間,來到了孫衍所在的街道。

    這個地方,已是人流眾多。

    除了擠在一起,對著孫衍嘻笑著的眾女郎,還有一輛輛裝滿糧食的馬車,在士卒們的安排下,裝的裝車。

    也不知是誰想出的,每有一戶人家送來糧食,文案小吏但放聲朗唱,「洛陽虞氏送上等栗五車。」

    「江城吳氏送上等栗七車。」

    一聲一聲響亮的叫喚聲中,陳容望著那些管事或青或白的表情,有點忍俊不禁:孫衍這一手很妙啊。這樣一來,那些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還重的家族,哪裡還敢敷衍了事?

    她歪著頭,望著被女郎們圍在中間的孫衍。透過人潮,可以看到金色盔甲下,他那白嫩俊俏得近乎妖嬈的臉,只是這個時刻,那臉上儘是不耐煩。

    就在這時,孫衍頭一側,眼角一瞟,竟是與陳容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幾乎是突然的,他咧嘴一笑,眼睛一眨!

    陳容沒有想到這樣都給他認出來了,生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叫出自己的名字,她連忙右手食指朝唇前一豎,瞪大眼警告的盯著他。

    孫衍放聲大笑起來。眾女郎一陣驚呼,一個少女急急地問道:「小郎,小郎,你因何事開懷?」

    另一個圓圓臉,長得娃娃般可愛的少女正是快樂的吟唱道:「孫郎容光殊絕,這一笑更是無可比擬,啊,請接下我這株松枝吧。」

    說著,她捧著一根松枝送到了孫衍面前,大眼巴巴地眨動著,眸中甚至有點濕潤。

    孫衍的大笑聲不由一啞。

    就在他呆怔時,陳容卻是忍俊不禁笑出聲來。生怕孫衍見到自己在笑,又惱羞成怒,她迅速的背轉身去,以袖摀嘴。

    正當小兒女們嘻鬧得開懷時,兩個士人從陳容的面前經過,其中一人低聲道:「南陽城保不住了!」

    另外一人長歎一聲,恨恨地說道:「可恨,可恨啊!那南陽王極力封鎖前方的消息,還不許各家族遷走。哎,這可如何是好?」

    第一人瞟了一眼孫衍和陳容等少女,譏嘲的說道:「可笑的是,整個南陽城中還一派歌舞昇平。他們總以為,有了冉閔的承諾,南陽城便無人敢犯。他們竟是忘記了,冉閔可是姓石!

哼,那石虎已然下令,叫他取了南陽城。我都不敢想像,到得那時,外有大軍,內有接應,不知何人可逃出生天?」

    目送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平嫗擔憂的說道:「女郎,這兩人說的是真是假?」

    陳容沒有回答,她低頭尋思了一會,道:「我們先回去。」

    「是。」

    因為心中有事,兩人回來的動作十分快速。

  就在陳容踏入院門時,一個陳府的管事大步走來,他一見到陳容,便是一陣埋怨,「女郎哪裡去了?南陽王府派人來了,說有要事要接女郎過去。已等候多時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43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三章 入府

    管事一句話說出,見到陳容和平嫗都是臉色一變,不由皺眉喝道:「怎麼啦?」

    兩人都沒有說話,平嫗只是擔憂的望著陳容。

    陳容一張小臉時青時白,一直以來,很多事情的發展,與前世無異,也一直在她的把握當中。

    可眼前這件事,明顯已偏離了前世的軌道了。

    她壓下有點慌亂的心跳,輕聲問道:「不知是何要事?」

    「這我怎麼知道?」管事的語氣有點不耐煩,他催促道:「女郎還是快點走吧,別讓南陽王府的人等久了。」

    他右手朝廣場方向一擺,「請。」

    陳容沒有動,她朝著管事一福,道:「稍侯,事出倉促,阿容還要準備一二。」

    「不必準備了。」

    管事大皺眉頭,語氣強硬,「南陽王府的人說了,他們已為女郎準備了一切。」

    他再次要求道:「走吧!」

    陳容低頭想了想,朝身側的平嫗小聲說道:「你暫時留下,把這件事,以及一切情由稟知孫小將軍。」

    「是。」

    陳容點了點頭,舉步向廣場走去。

    廣場上,南陽王府的人顯然已等得不耐煩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婢女見到陳容,馬上臉一板,很不耐煩的喝道:「你這小姑子倒叫人好等!」

    陳容低下頭來,也沒有反駁,只是安安靜靜地爬上了馬車。

    馬車是從側門駛出的。

    馬車裡面,陳容的身側,各坐著一個婢女。這時刻,兩個婢女都在盯著她,對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目光既直接也無禮。

    陳容依然低眉斂目。

    寬寬的衣袖下,她的雙手相互絞動著,這轉眼間,她已尋思來尋思去,最終只能決定,走一步算一步了。

    南陽王府,位於南陽城的南側,佔地極廣,房屋層層疊疊,頗見綺麗。

    馬車駛過正門後,從處於巷道中的一個小側門進入。

    一進門,入目便是一個小花園,四周婢女來往穿梭,這些婢女,一個個穿綾羅,佩香囊玉珮的,那打扮,竟是比她這個女郎還要奢華二分。

    陳容注意了下,整個花園中,沒有看到護衛的身影。

    一個婢女見到陳容自進了王府,便目不轉睛的四下打量,不由嗤地一笑,道:「女郎是沒有見過這般繁華所在吧?」

    陳容沒有答她。

    這時,位於她右側的那三十來歲的婢女歎了一口氣,道:「早聽人說,你是個不懂禮節的,果然如此。哎。」最後一聲歎息,頗為語重聲長。

    陳容不由轉過頭,朝她望了一眼,微微低頭,以示謝意。

    縱使是這個謝禮,在陳容做來,亦有幾分驕傲,哪裡像別的支族小姑子那般?當下,那年輕的婢女再次不屑的嗤笑起來。

    馬車穿過小花園後,進入了一條林蔭道,又轉過一處湖中的走廊,陳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廣場。

    馬車在廣場中停了下來。

    這時,兩個婢女都安靜了,她們一左一右,扶持著陳容下了馬車。三人朝著南方走了幾十步後,出現了一個院落。

    陳容還沒有走近,便聽到院落裡傳來一陣女子的嘻笑打鬧聲。

    這時,她腳步一頓,徐徐說道:「不是說有要事找我麼?怎的卻帶我進了這婦人後院?」

    她的話音一落,兩個婢女同時笑出聲來。

    那年輕的摀著嘴咯咯直笑,道:

  「王爺是說了有要事,可這要事啊,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總之,得等王爺有了空閒才喚你啊。難不成,你一個小小女郎,還得讓王爺放下手頭所有的事務,慎重迎你?」

    陳容轉過頭。

    這時刻,她的目光有點銳利。她目光森森地盯了一眼兩女,這種含著煞氣的眼神,兩個婢女哪曾見識過?當下同時一驚,齊刷刷地向後退出一步。

    「是麼?」

    陳容冷笑起來,她長袖一甩,轉身便走,「看來你家王爺忘記了,這人與人相處之道,貴乎至誠。他說有要事召我,召了我來,卻又置之不理,這是待客之道麼?

置之不理也就罷了,還把我放到他的後院中,如此羞辱,陳容不敢領受!」

    說罷,她嗖地一聲從頭上拔下一根金釵,右手一反,那鋒利的叉尖便對著自己的咽喉處!

    這個動作,她做來宛如行雲流水,竟是果斷之極,利落之至!

    兩個婢女先是一驚,繼而想笑,可對上陳容那含著煞氣的眼神時,卻又笑不出來了。這時刻,她們突然明白了,眼前這個小姑子,真是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婢女們僵住了。

   陳容用金釵指著自己的咽喉,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們,也沒有說話。

    一陣靜默。

    這時,陳容的身後,一個乾啞略尖的聲音從拱門處傳來,「哈哈,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一個瘦削的,五十來歲,做文士打扮的老頭出現在陳容身側。

    這人,陳容卻是識得的,他就是南陽王身側的那許姓幕僚,前一世,便是這個老頭對她虎視眈眈,用盡手段也要得到手。

    許姓幕僚一出現,那雙渾濁的老鼠眼便直直地盯著陳容鼓鼓的胸脯,挺翹的玉臀。

  在雙眼幾乎是粘在她身上的時候,他嘴裡繼續說著,

「果然如那陳術所說,是個有脾氣的女郎。呵呵,阿容啊,怎麼生這麼大的火呢?她們不過是跟你開開玩笑罷了,你一個士族女郎,竟與這些下人置氣,也太失身份了吧?」

    他說到這裡,雙手一拍,喝道:「馬車呢?王爺還在等著見過陳容呢。」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四章 南陽王

    被這麼一雙老鼠眼粘在身上,著實難受得緊。陳容右手一揚,把在馬車中摘下的紗帽戴上,大步向駛出來的馬車走去。

    直到陳容上了馬車,許姓幕僚的眼睛才遺憾的移開,他向車伕喝道:「走吧。」

    「是。」

    南陽王府果然很大,馬車在裡面彎彎繞繞,足過了大半個時辰,外面才傳來一聲呼喝,「到了。」

    車簾一晃,那年輕的婢女伸出手來扶陳容。

    陳容一下馬車,便四下張望著。這是一幢獨棟的小樓,與後面的房屋完全的隔離開來。看著來來往往的士人,陳容暗暗鬆了一口氣。

    許姓幕僚的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見狀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微黃的牙齒,「看來,陳氏阿容對王爺不怎麼信任啊。」語調極為陰陽怪氣。

    陳容舉步向前方走去,頭也不回,「若要他人相信,需得自己無欺。」

    語氣很硬,直硬得那許姓幕僚吃了一驚,他原以為,陳容會因為得罪了自己和南陽王而顯慌亂的。哪裡知道,這個女郎壓根就不怕得罪?

    果然脾氣嗆人。

    陳容剛剛走出十步,前方便是一陣熟悉的笑聲傳來。轉眼,陳元和幾個陳氏士人的身影從主殿中走出,出現在陳容面前。

    望著他們,陳容停下了腳步。

    陳元笑著笑著,眼睛一轉看到了陳容,他上前一步,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阿容來了?」

    「是。」陳容應了一聲後,抬頭看著他,「伯父這是要往何處去?」

    她抿著唇,面紗後的眼睛淚光盈盈,語氣卻咄咄逼人,「難不成,伯父要把我一個未嫁的小姑子放在南陽府中,自行離去?」

    陳元一僵。

    轉眼,他皺起了眉頭,呵斥道:「阿容這是什麼鬼話?王爺是聽說你在南遷路上三料三中,見解不凡,便有意喚你前來詢問戰事。這是何等榮耀?你這小姑子太不懂事。」

    陳容聞言,朝他福了福,卻固執的說道:「阿容只知道,我是一個未嫁的小姑子。這般置身王府,置身於男人堆中,大是不妥。」

    「不妥?」陳元冷笑一笑,想說什麼,卻又連忙閉著嘴。

    他長袖一甩,不耐煩的喝道:「好了好了,王爺定是等得不耐煩了,快進去吧。」

    說罷,也不等陳容再次開口,已腳步一停,急匆匆地大步離去。

    陳容望著他的背影,一動不動。

    這時,兩個婢女靠上了陳容。不等她們開口,陳容已低著頭,繼續向前走去。

    許姓幕僚帶著她們東拐西拐,從一個小池塘旁的側門進入殿中。

    走過幾道偏殿,陳容的眼前出現了一間正殿。還沒有靠近,一陣濃郁的香味但撲鼻而來,伴隨著香味的,還有一個低濁的上了年紀的男人的笑聲。

    許姓幕僚這時已滿臉堆笑,粘在陳容身上的目光也收回了,「進去吧,王爺在裡面呢。」

    陳容側過身,朝著那許姓幕僚一福,清聲說道:「王爺有問,請許我置身幃簾後。」

    許姓幕僚皺起了眉頭,他瞪著陳容,喝道:「你這小姑子,怎的這麼多事?」他轉向左右兩婢喝道:「帶她進去。哼!」

    兩婢聞言,一左一右站到陳容身側,朝她一福後,便盯著她。

    陳容這時已沉著臉,她不快的說道:「南陽王府,便這麼不知禮數麼?」

    那許姓幕僚很是不耐煩,他冷冷地說道:「如此兵荒馬亂的,王爺便不知禮數了,便荒唐糊塗了,你一個女郎又敢如何?」

    他一句話說出,便滿意的看到陳容怔在當場,小臉也嚇得蒼白。

    當下,他嘿嘿一笑,竟是伸手過來,在她挺翹的玉臀上悄悄摸了一把,嘎聲說道:「進去吧,小姑子老這麼固執可不好,會逼得男人動粗的。」

  說罷,又伸手在陳容的背上一推,把她逼入了殿中。

    大殿中,四層薄紗般的幃帳隨風飄蕩,殿角處的香爐中,龍涎香冉冉升起。

    陳容抬頭向主塌方向望去。

    果然,一個五十來歲的肥胖老者大咧咧的張開雙腿攤坐在塌上,在他的身邊,各倚著一個華服美人。

    陳容朝左右望了望,終於在右側的角落處,看到一個伏案寫著什麼的小吏。

    她想了想,也不用婢女們再催促,上前走出幾步,福了福,喚道:「陳氏阿容見過王爺。」

    「陳氏阿容?呵呵,過來吧過來吧。」

    南陽王一手推開身邊的兩個美人,轉過頭,那絲隱藏在肥肉後的小眼睛,迫不及待的看向陳容。

    袖底下,陳容的雙手相互絞動著,她抿緊唇,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在這時,兩個身影從殿門跨入。

    卻是兩個抱著厚厚書簡的士人。這兩人長袍大袖,臉孔嚴肅之極。

    陳容心頭一鬆。

    兩個士人大步越過陳容,來到南陽王前面的塌上坐下。左側那人指著幾上的書簡,朗聲道:「王爺,這是諸位郎君對胡的策略。」

    「放下吧。」

    另一個士人翻開一卷帛書,把毛筆在碩池中描了描,轉向陳容望來,「可是陳氏小姑子?」

    「是。」

    陳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來人,給女郎搬來塌幾和屏風。」

    「是。」

    那士人面無表情的瞟了陳容一眼,道:「女郎請坐。」

   「是。」

    陳容提步,便隔著一層幃簾和屏風,坐在了塌幾上。

    她直到坐下,心中還在暗暗納罕:難道,南陽王真是為了抗胡之事令自己前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44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五章 咄咄逼人的陳容

    這時,一個士人開口問道:「女郎給孫小將軍送了十車糧?」

    陳容輕聲應道:「是。」

    那士人點了點頭,又問道:「女郎與孫小將軍在路上便是相識?聽聞他一在南陽城安頓下來,第一件事便是求見於你,真否?」

    陳容應道:「是。」

    這時刻,她的心中已在暗暗忖道:怎麼一開口便圍著孫衍說事?莫非,他們還真相信了那傳言,以為冉閔要進攻南陽城?

    在她沉吟之際,南陽王渾沉的聲音傳來,「那女郎以為,孫小將軍為人如何?」

    到正題了。

    陳容抬起頭來,她聲音清澈而堅定的說道:「孫小將軍年紀雖小,實大丈夫也。」

    這話一出,一個士人嗤笑一聲,道:「莫非女郎見他俊美,便如此評價?」

    這人的話音一落,陳容呼地站了起來,她掀開簾幃,冷著一張精緻的臉,憤怒的喝道:

  「孫小將軍乃江東孫仲謀的後代,為人亦是光明磊落,在南遷路上,他的家人盡被胡人害死,他與胡人之間,實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此男兒,郎君為何出言譏諷?」

    她說到這裡,長袖一甩,恨恨地罵道:「哼,我不想與你們這種人說話了。」

    竟是身子一轉,大步朝外衝去。

    眾人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大的脾氣,同時一怔。轉眼,那開口嗤笑的士人連忙站了起來,朝著她深深一揖,道:「慚愧,慚愧,是某失言,女郎息怒,息怒。」

    言詞無比誠摯。

    陳容卻還是板著一張臉,她一句話也不回,大步生風,繼續朝外直衝。

    就在這時,南陽王喝道:「攔住她!」

    嗖嗖嗖。

    幾個護衛應聲而出,擋在了房門口。

    陳容一個急剎,她顯得氣極,整張小臉漲得通紅。只是這個時候,她望著那只有數步之遙的殿門,心中卻暗暗遺憾。

    在她的身後,南陽王在一個美人的扶持下站了起來,他瞪著陳容,冷冷說道:

  「不過是陳氏一個小小的支族庶女,居然也學那些名士行事?也想要糞土王侯?哼哼,陳氏阿容,你的骨氣可用錯地方了,我可不喜歡這種脾氣的女人。」

    陳容在心中暗唾一聲,想道:我巴不得你不喜歡。

    不過她表面上,只是冷哼一聲,慢慢地轉過頭去。

    便這般側著頭,陳容用白眼斜睨著南陽王,傲慢的說道:「既如此,王爺何不把我這小小婦人推出去殺了砍了?」

  她說到這裡,頭一昂,聲音沉沉地回他一個嗤笑,「洛陽城破,胡人對南陽城虎視眈眈之時,王爺卻懷疑倚為臂助的冉將軍和孫小將軍,難道就不怕中了敵人的反間之計,自斷臂膀?」

    她這番話,氣勢昂昂,有理有據。不由自主的,南陽王轉頭看向兩個士人。

    兩士人沉吟了一會,其中一人點了點頭,道:「真看不出你這女郎小小年紀,還有些見識。」

    前一世跟著冉閔在前線混了這麼多年,能沒有見識嗎?再說,冉閔被質疑的事,前世也發生過。

    另一個士人朝陳容說道:「女郎,請回坐。」

    陳容沒有動,她依然以一種傲慢的,白眼相加的態度盯著幾人。

    南陽王顯然有點惱羞成怒了,他喘了一聲,沉喝道:「來人!」

    這喝聲剛剛吐出,一士人便叫道:「王爺,不可動怒。」

  另一士人也是張口欲言,他們知道,眼前這個陳氏阿容,雖是一個小小的支族庶女,可她這陣子,還真是名噪南陽,可輕易動不得。

    南陽王壓下怒火,喝道:「來人,把陳氏阿容請下去,好好安置了。」

    「是。」

    一直候在外面的兩個婢女應聲入內,向陳容走來。

    陳容哼了一聲,長袖一甩,道:「我自己會走。」說罷,她大步向外走去。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南陽王頭痛的坐回塌上,道:「這女郎生得這般誘人,怎的是這種性格?」一邊說,他一邊連連搖頭。

    見他尋思,一個士人小心的湊近一步,低聲勸道:「王爺,這女郎可不尋常啊,不說別的,便是她剛才那番話,一旦傳出去,冉將軍和孫小將軍便會視她如知已。」

    南陽王聞言,右手一揮,喝道:「傳令,誰也不許把剛才的事說出去。」

    「是。」眾人凜然應承。

    頓了頓,南陽王扶著額頭,右手連揮,嘀咕道:

  「晦氣晦氣,如此妖媚的一個女郎,居然學那些什麼名士行事,說起話來字字刺耳,還有那表情,當真讓人看了就惱火。哎,本王現在一點興致也沒有了。」

    見他沒有色慾沖頭,兩個士人鬆了一口氣。

    陳容在兩個婢女一左一右的扶持,也是脅持下,來到了院落外,上了馬車,向西院駛去。

    坐在馬車中的陳容,閉著雙眼,一臉沉靜中帶著冷漠,還有不屑。

    兩個婢女看了一眼她,又相互看了一眼,都沒有作聲。直到這個時候,她們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郎,竟是連王爺也不放在眼中。這時的她們,哪裡還敢像剛才一樣出言不遜?

    兩女都沒有注意到,臉色沉靜如水的陳容,此時雙手緊緊絞成一團:

  怎麼辦?孫衍自己也被懷疑了,多半連出入都有人盯著,哪裡還能救我?早知道,當時應該令平嫗求助於王弘的。哼,那小子佔了我的便宜,怎麼著也得救我一救吧?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六章 孔明燈

    西院位於主院與後院之間,院中樹木林立,假山流溪,佈置得甚是精緻。

    兩婢女把陳容迎下馬車時,一幢幢小樓間,不時伸出一個腦袋來。那些都是一些年少美麗的少女,她們看到陳容時,目光齊刷刷流露出一抹同情之色。

    不一會,三人來到一幢小樓間,兩婢女朝她一福,道:「女郎,這裡便是你的居處了,我兩人也供你使喚。」

    陳容頭也不抬,淡淡地說道:「去一個上陳府,把我的衣物和僕人帶來。」

    年輕的婢女聞言掩嘴一笑,道:「不用了,我等已為女郎備好了一切。」

    她轉過身,從房中拿出一套裳裙,笑盈盈地說道:「女郎一路風塵,且換上新裳吧。」

    陳容眼眸一抬。

    只是一眼,她的嘴角便狠狠地一扯,這婢女手中拿著的裳裙,鵝黃中鑲著淡紫,不管是式樣還是顏色,與陳府為她置的那件華服極為相似。

    看到陳容怔住了,年輕的婢女掩嘴直笑,道:「這裡還有呢。」

    她領著陳容來到側殿,指著三個木箱,這些木箱中堆得滿滿的,竟然都是新製的裳服。而且,每一件不是鵝黃中鑲著淡紫,便是淡黃,深黃中鑲著淡紫。

  整整三箱,竟都是一般式樣和顏色的華服。

    陳容的臉僵了僵,半晌才問道:「這,這是何時所製?」

    年輕的婢女笑得很歡,「已有一些時日了。女郎儘管放心,這些新裳,都是根椐你的身材所製,便是這些顏色,也是適合女郎你的。」

    她下巴微抬,以一種勸告的口吻說道:「不說南陽城,便是建康,如我家王爺這般富貴的也沒有幾個。」

    陳容瞇著雙眼,笑了笑。

    這個時候,她的心跳得又急又亂,她一直知道,南陽王是對自己有興趣的,可萬萬沒有想到,他對自己的興趣如此之大!定是那一晚他見過自己後,便令人開始製做這些裳服!

    整整三箱啊,難道說,他真對自己誓在必得?

    想著想著,陳容再也笑不下去了,她精美的小臉又青又白,長袖中的小手,更是掐得自己掌心刺痛無比。

    兩婢似是知道她心裡掙扎,都低下頭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片刻後,陳容終於恢復了平靜,她輕輕說道:「收起吧。」

    「是。」

    兩婢把箱子一闔上,陳容命令道:「把這件也收起。」她說的,是那年輕婢女拿在手中的。

    那婢女笑了,她恭敬的問道:「那女郎穿什麼?」

    陳容沉著臉,「你們回我府中去取。」

    『嗤——』年輕的婢女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盯著陳容,好聲好氣的說道:

  「女郎可是忘了,奴剛才說過,女郎要穿衣裳,這裡有的是,女郎要使喚人,奴也在這裡。至於回陳府的話,以後就不要提了。」

    「以後?」

    陳容也是冷冷一笑,她抬起下巴,徐徐說道:「你們王爺,還打算就此把我囚禁在王府不成?」

    她說這話時,目光銳利,幾乎是突然間,整個人氣質一變,變得狠煞可怕。

    年輕的婢女一驚,她情不自禁的向後退出一步,低下頭訥訥地說道:「女郎何必對我們這些下人動火?只要王爺答應,女郎隨時可以離開。」

    陳容收回目光。

    早在來府時,她便知道會有這個結果。剛才見到南陽王時,她見那兩個士人,明顯以南陽王馬首是瞻,已無半點士大夫才有的傲氣和個性,知道提也沒用,便沒有開口說離開。

    她深吸了一口氣,對自己說了要冷靜後,舉步便向房中走去:至少,今天晚上自己應該是安全的。不對,應該說,這兩天都會安全。

    兩婢望著陳容的背影,片刻後,那年輕的婢女『呸——』地一聲,吐了一口痰,恨恨地說道:

  「就沒有見過這種女郎!難不成,她以為自己還是名門嫡女,以為自己還能如丈夫們一樣,講究個什麼風骨不成?」

    那年長的婢女搖了搖頭,沒有開口。

    陳容按下怒火,以最快的速度洗了個澡,並換上南陽王提供的那鵝黃中鑲著淡紫的華服後,便坐在院落裡。

    這時刻,正是夕陽西下,華燈初上。她的面前,擺著一個做工精美的七絃琴,光看這琴,陳容便知道價值不菲。看來,南陽王在自己身上花的心思,著實不少啊。

    她低著頭,盯著那琴半晌,突然喚道:「拿些竹子和紗,蠟燭來,我想做些孔明燈玩。」

    年長的婢女應道:「是。」

    她走出幾步後,年輕的婢女叫道:「給她多拿些。這般夜晚,別讓美人太寂寞。」聲音中帶著嘲諷。

    陳容頭也沒抬。

    不一會,她的面前便擺了一攤的物事。

    陳容蹲下來,就著燈籠光,開始把裁好的竹子捆綁。

    她做得很慢,很專注。

    兩婢先是盯了她一陣,見她笨手笨腳的弄了大半個時辰還沒有弄好一個,便各自忙活去了。

    她們一走,陳容的動作便快了。

    不一會功夫,陳容便弄好了三盞孔明燈。只是她的燈很奇怪,每個紗面上,都用毛筆簡單的勾出一張臉來。

    這是一張男人的臉,年輕的婢女走到她身後,歪著頭盯了一眼,突然說道:「這是誰呀?」

    陳容沒有理會。

   她在兩面畫上這張臉,另外兩面,則用冉閔所在的胡族,石氏眾人喜歡用的符號,像纏花一樣纏出幾個字來,「王弘,阿容。」

    弄完後,她把燈中的小蠟燭點上,隨著手一鬆,那做工粗疏簡單的孔明燈,開始冉冉升起,轉眼間,便飛過了房屋。

    年輕的婢女與她一樣,仰著頭看著那三個孔明燈飛到天空上。

  她見到陳容又開始做起孔明燈,不由好奇的問道:「那是你的意中人?你在許願與他廝守?」說到最後一句時,她的聲音低了點,語氣中帶著抹同情。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46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七章 名士吟

    陳容沒有理會兩婢女越來越同情的目光,她只是專注的紮著孔明燈,並一盞又一盞的把它放到天空上。

    整整一個晚上,時辰都在陳容做燈,放燈中渡過。

    一直做到子時,當她倦極入睡時,那年輕的婢女推了推打著瞌睡的同伴,低聲說道:「這個阿容,也是一個可憐人。」聲音中,隱隱有著屬於青春的惆悵。

    第二天轉眼便到了。

    一大早,一陣笙樂聲便透窗而入,在樹林中婉轉飄揚。陳容慢慢睜開眼,望向紗窗外。

    紗窗外的天空,很暗,陰沉沉的似要下雨。

    她撐著腰坐直,擁著被子望著外面的天空出神。

    這時,那年輕的婢女喚道:「女郎,可要洗漱?」她的聲音,明顯比昨天要溫和,看向陳容的目光,也隱隱有著同情。

    陳容搖了搖頭,沒有看她。

    年輕的婢女盯著怔忡中的陳容看了一陣,突然說道:「女郎,王爺雖喜新厭舊,又有把舊人送給屬下的喜好,可終究能錦衣玉食,能活著的。」

  她說到這裡,突然一啞,突然記起,眼前這個阿容,可不是窮人的女兒,她是大家族裡的,早就享有這種庇護。

    阿容抬起頭來。

    清晨中,她那張沒有梳洗的小臉,也是白淨清爽得驚人,她望著那婢女,低低說道:「多謝。」

    年輕的婢女低下頭來,她訥訥地說道:「不用。」說罷,匆匆退了出去。

    漸漸的,那飄轉的笙樂中,添了簫音,簫音空遠纏綿,與笙音相互纏繞,帶著一種春天才有的感傷。

    陳容低下雙眼,嘀咕道:「一大早的,便有這笙樂,這南陽王府中,還真是一派歌舞昇平。」

    她穿上木履,噠噠噠地走到紗窗處。

    『吱呀』一聲,她把紗窗推了開來。這窗門一開,二個美人的腦袋便與陳容對了個正著。

    六雙眼睛一遇,那二個美人急急轉身。當她們轉過一片光禿禿的桃樹林時,陳容聽到一美人說道:「新進了美人,王爺竟不來相伴?怪哉。」

    另一個美人說道:「剛問了,說是這美人還是個客卿呢。嘻嘻,美人客卿,多少年了,王爺這招也只用過五次呢。」

    陳容吸了一口氣,命令道:「拿水來。」

    「是。」

    兩婢同時應了一聲,迤邐而入,她們的手中捧著水盆,毛巾,還有洗漱用的青鹽等。

    在兩女安靜的給她洗漱,梳理頭髮時,陳容問道:「王府中,哪裡是我不能去的?」

    年長的婢女一邊幫她把頭髮梳了個流雲髻,一邊說道:「除主院外,後院和東西處兩院,女郎都可以去。」

    陳容應了一聲。她注意到,這婢女梳髮的技術極為高明,那流雲髻搖搖晃晃的,透著一種慵懶的美,上面沒有半個釵子等飾物,還頗見風流之態。

    陳容緊了緊袖中,她早料到這一點,已把自己的釵子收好了。

    這時,兩女工作完畢,陳容站了起來,轉身向外走去。

    那年輕的婢女望著她長裙大袖,腰身細細的背影,歪著頭喃喃說道:「這女郎,身段太妖,怪不得王爺怎麼也要弄她到手。」

    陳容走到院落裡時,舉目望去,小路上,庭院前,處處都有華服少女。

    可是,這時刻,她的腳步卻是一頓。

    在陳容站著的時候,好十幾雙目光都在向她看來。對上這些目光,陳容突然想道:「我在南陽王府住得越久,越是有損清白。

我若與這些女人打交道,縱是可以知道一些什麼事,可是,人最怕的便是流言,要是她們把我無意中說出的某句話添點增點,那可如何是好?算了,還是回去吧。」

    想到這裡,她舉步邁回。

    一回房,陳容便命令道:「把院門關上。」

    兩婢不解的看向她。

    陳容盯著她們,再次命令道:「關上院門,不管誰來,需經過我的同意才可開門。聽到沒?」

    兩婢相互看了一眼,應道:「是。」

    院門一關,陳容便命令兩女把琴搬到院落裡。然後,她彈了起來。

    她彈奏的,是前世時,她嫁給冉閔後,無意中聽到一個名士奏的曲,那曲名叫「名士吟」。

    這「名士吟」,曲音清高悠遠,頗為傲岸自許。因琴音曲折婉轉中見華麗,合了陳容心意,她便一直記得。

    娓娓而來的琴聲,慢慢地混在笙音、簫音中,慢慢的,染在陰沉的烏雲中。

    這裡的美人,不管哪一個,就算不會彈琴,聽都是聽慣了的。陳容這首『名士吟』一出,正好奇的對著她那緊閉的門戶指指點點的少女們,漸漸安靜下來。

    她們初初一聽,馬上發現這曲子竟是一首從來沒有聽過的新曲,而且頗為雅致動聽。

    漸漸的,隨著琴音漸高,笙音和簫音給停了下來。

    漸漸的,整個西院,只有這清高的,孤獨傲岸的琴音,在陰雲下飄蕩。

    一個華服少女閉著眼睛,靜靜地傾聽了一會,喃喃說道:「竟是如此清高。」

    另一個長相溫婉如水的少女垂下眉眼,輕聲說道:「卻是一個耿介的,這樣的女郎,王爺也給弄進來?看來她命不久矣。」

    站在她們身後,一個三十來歲,妖媚的華服婦人冷笑道:「清高又如何?耿介又如何?那是王爺還沒有睡她,等她上過王爺的床後,她就不會彈這種琴音了。」

    她們卻不知道,陳容彈這樣的曲子,便是想讓每個人都知道,她還是王府的客卿,還不曾被南陽王親近。

    議論聲中,琴聲飄蕩中,夜色漸漸降臨。

    就在用晚餐時,外面狂風大作,捲得樹葉翻飛,枝條拍打,屋頂嗚嗚作響。

    陳容放下筷子,望著外面的天空,低低說道:「今晚會下雨罷?」

    那年輕的婢女見她語帶失望,不由笑道:「女郎可是還想放燈?」

    陳容點了點頭,「嗯。」

    難得見她這麼和善,那年輕的婢女歎了一聲,勸道:「女郎,你就不要想他了。」

    陳容沒有回答。

    就在這時,外面的狂風漸漸止息。陳容放下碗筷,走到院落中,仰望著烏雲漸散的天空,喜道:「星星出來了。」

   她轉過頭,雙眼明亮,「去準備吧,今晚我要放它十幾盞。」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八章 射下那燈

    兩婢同情的望著她,應道:「是。」

    不一會,一大堆竹條蠟燭之物,便擺在了陳容面前。

    陳容沒有一點形象的坐在塌上,開始專心的紮著孔明燈。

    夜色,越來越深了。

    天空中,繁星點點,銀河璀璨,隨著時間流逝,一隻又一隻的孔明燈飄上天空。

    陳容鬆開手,望著手心的孔明燈冉冉升起,暗紅的蠟燭光中,紗紙上,男人淡淡微笑的臉,帶著一種讓她不敢注目的遙遠。

    城牆上。

    看著那個緩緩走近的中年將領,眾士卒同時低頭行禮,「見過將軍。」

    中年將領點了點頭。

    他望著前方黑暗的荒野,縱使只有點點星光,都可以看到荒野上黑黑的一片。那些印痕,是焚燒樹林所致。

    這是洛陽城破後,中年將領所做的第一件事。

    他靜靜地站在城頭,對著天邊望了一陣後,突然說道:「想當年,孫仲謀、諸葛孔明,也是這般遙望天際,靜等對方來攻吧?」

    聲音中,帶著一種怡然自得。

    他身後的士卒們沒有回應,眼前這位將軍本是文士,隨時隨刻都會發出一串他們聽也聽不懂的感慨。

    這時,中年將領歎了一口氣,他回頭看向木頭一般的士卒們,搖了搖頭,喃喃說道:「智者多寂寞!」

    說罷,長歎一聲。

    就在這時,他眼睛瞟到一物,清喝出聲,「那是什麼?」

    眾士卒連忙轉頭看去,一人笑應道:「是孔明燈呢,昨晚上,這天空中便飄了不少,沒有想到今晚還要多。」

    中年將領眉頭大皺。

    這時,一陣風吹來,隨著那風,一盞孔明燈向中年將領飛來。

    中年將領盯了它一眼,突然臉色大變,急喝道:「射下它!」

    見到眾士卒傻呼呼地站在那裡,一臉迷糊的望著自己,中年將領沉聲喝道:「那上面的字,是胡人的文字!」

    胡人的文字?

    這可不是小事。

    眾士卒一凜,幾乎是同時的,兩個年輕的士卒取出背負的弓,對著天空彎弓搭箭。

    『嗖——』

    箭去如流星!

    轉眼間,一盞孔明燈射落在地。

    可是,它剛落到地上,那蠟燭一歪,糊燈的紗便開始燃燒,不等士卒跑下城牆,它已只剩下幾張黑黑的竹條。

    中年將領這時已暴喝道:「射下,全部射下!」

    「是!」

    整齊的應諾聲響起,十幾個士卒彎弓搭箭,射向天空。

    那中年將領望著一支支射空的長箭,大喝一聲,「拿我的弓箭來!」

    「是!」

    不一會功夫,他的親兵已把一隻漆成黑色的華麗巨弓和三支箭送到了他的手中。

    中年將領彎弓搭箭。

    這時刻,因孔明燈飛得太高,眾士卒射之不及,他們停下動作,回頭看向首領。

    『嗖——』

  『嗖——』

  『嗖——』

    三箭接連射出,宛如流星在夜空中劃過。

    第一支箭嗖地一聲,打那孔明燈射了個對穿。

    就在燈中的蠟燭一歪時,第二支箭已經射到,『滋——』地一聲,把那燃燒的蠟燭芯射滅。

    緊接著,第三支箭射到,這支箭射向另外一支孔明燈,只是一箭,便把那燈芯射滅,轉眼間,兩隻孔明燈飄向地面。

    看到這一幕,眾士卒同時發出一聲歡呼,他們回過頭來,一臉敬佩的望著自家首領。

    中年將領挺了挺胸脯,沉喝道:「撿上來!」

    「是!」

  「是!」

    兩個士卒跑下城牆,朝落在地上的孔明燈衝去。

    不一會功夫,兩隻孔明燈便擺到了中年將領面前。

    中年將領把兩隻擺在一起,皺眉說道:「是一樣的。」

    他撿起一隻,朝著那人像盯了又盯,喃喃說道:「這是何人?」

    自是沒有人回答。

    他把那孔明燈轉過來,看向寫著字的那一副。盯著那纏花一樣的胡文,中年將領站了起來,喝道:「把所有的孔明燈都射下來!」

    「是。」

    「詢問四周,看看它最初是從何處飄出!」

    「是!」

    「去請來虞公,他精通胡文,定得識得這些字。」

    「是。」

    在他一個接一個的命令發出時,幾乎是突然的,一個士卒指著南陽王府的上空,叫道:「是那,孔明燈是從那裡飛出來的。」

    中年將領轉過頭去。

   他望著那層層疊疊的屋樑飛簷,低低說道:「南陽王府?」

    他手一擺,喝道:「密切注意。」

    「是!」

    這時的陳容,並不知道她的孔明燈已被人射下,她還在不知疲憊的做著孔明燈,一隻又一隻。

    年輕婢女走到她身後,低聲說道:「女郎,可累了?休息一會吧。」

    陳容抬頭看向她。

    她對上了年輕婢女那滿是同情的目光。陳容一笑,她低下頭,輕聲說道:「我不累。」聲音已有點沙啞。

    她,確實是急了,這已是第二晚了。

    她那一天的表現,或許只能保得她今晚無事。可明晚呢?後晚呢?

    這時,那年輕婢女說道:「女郎,我們來幫你做吧。」

    陳容雙眼一亮,大點其頭,「好,好。多謝。」

    年輕婢女搖了搖頭,「女郎客氣了。」她看向那年長的婢女。

    可那婢女的臉上,流露出明顯的不願。年輕的婢女便自個蹲下來。

    見有人幫手,陳容晃了晃酸脹不已的手臂,向後坐倒。

    這時,天空中飄來一縷極幽怨、極纏綿的簫音。

  伴隨著簫音的,還有美人的歌聲,那年輕的婢女見到陳容望著前方燈火通明的小樓,眨也不眨,不由說道:「聽說今天晚上,河東崔氏送來了一個美人,王爺正在寵幸呢。」

    她盯著陳容,見她臉色有點蒼白,不由安慰道:「若是那美人得了王爺心思,也許王爺會忘記女郎你的。」

  她的聲音有點虛,而且,她還有話沒有說出:凡是王爺忘記的美人,他的屬下們都會掂記著。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2 09:47 A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五十九章 赴宴

    虞公已經請到。

    他瞪著那孔明燈上的胡文良久,沒有吱聲。

    中年將領皺起了眉頭,問道:「虞公,這字,寫的是什麼?」

    虞公抬頭看向他,指著上面的字,道:「這是王字,這是弘字。」

    中年將領失聲叫道:「王弘?竟是王弘?」

    虞公點了點頭,道:「後面這兩字,是阿容。也是一個人的名字。文將軍,這上面合起來是四個字,王弘,阿容。兩個都是名字。」

    文將軍呆了呆,他喃喃說道:「王七郎?居然牽扯到了王七郎?」

    他的臉色變了變,半晌後,他朝著虞公深深一揖,問道:「公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虞公翻了一個白眼,道:「這有何難?把這孔明燈交給王七郎便是。」

    他見到文將軍有點遲疑,不由曬道:「又王七郎的為人,必會坦然處之。」頓了頓,他歎了一口氣,「不過現在王七郎並不在南陽城中。將軍需過個兩日才能見到他。」

    文將軍點了點頭,哈哈一笑,道:「既然這孔明燈上提到了王七郎,必與胡人無關。那就等兩日再說吧。」他笑得爽朗,語氣中終有兩分不確定。

    虞公點了點頭,不再多說,朝他一揖,便告辭離去。

    南陽府中。

    又是一晚過去了。

    這一晚,陳容放了一夜的孔明燈,最後倦極入睡時,夢中除了孔明燈,便是她筆下那張男人的臉在閃耀。

    一大早,陳容是在一陣鳥鳴聲中醒來的。

    在兩婢的服侍下,陳容梳洗後,便開始她白日的例行工作,彈奏《名士吟》。幸好琴聲最是耐聽,不然她一日一日的這般彈奏,她受得了,兩婢和四周的美人們已受不了。

    轉眼到了下午了。

    陳容彈琴彈得累了,回到塌上小寢了一會,就在這時,年輕婢女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女郎可醒了?王爺派人來了,說請女郎赴宴!」

    騰地一聲,夢睡中的陳容被驚醒過來,她坐了個筆直,盯著房門,她沉聲問道:「赴宴?」

    年輕婢女應道:「是,說是要女郎梳洗好,一個半時辰後,赴府中之宴。」

    陳容慢慢的,慢慢地伸袖,在拭去流到了眼睛上的汗水後,她眨了眨眼,低聲應道:「準備湯水吧。」

    那婢女遲疑一會,應道:「是。」

    便是在南陽王府,也不是處處都有浴殿,再說,以陳容的身份,也享受不到。

    當下,兩婢便忙著燒水,然後把熱水裝滿大木桶。

    紗幔之後,桶中的熱水霧氣騰騰中,陳容就著那蕩漾的水波,望著自己破碎的面容。

    兩婢站在她左右,見她遲疑,也沒有催促。

    直過了一會,陳容張開雙臂,輕聲道:「寬衣。」

    「是。」

    洗沐,梳髮,隨便拿上一套華服穿上,陳容做完這一切後,一個半時辰也差不多過去了。

    主院處,笙樂伴隨著美人的歌聲飄蕩而來,隔得這麼遠,她甚至可以聞到隨風飄來的脂粉香。

    陳容腳步一提,道:「走罷。」

    兩婢相互看了一眼,那年輕的婢女低下頭,朝著她福了福,道:「女郎,請放下釵子吧。」

    陳容盯了她們一眼,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只是喝道:「走罷。」

    說罷,她大袖一甩,轉身走出。

    兩婢看著她的背影,呆了呆後,那年輕的婢女低聲問道:「怎辦是好?」

    年長的搖了搖頭,道:「裝作不知,我們跟上去吧。」

    「好。」

    這時,已到了傍晚了。

    西邊的天邊紅燦燦的,一縷又一縷的棉花雲給染得紅透鮮艷。陳容望著那天空,腳步已由一開始的僵硬,變得從容。

    這時刻,赴宴的美人兒還真不少。可是每一個美人在看到陳容時,都不由自主的回過頭來,朝著她張望。

    這時的陳容,已被兩婢刻意打扮過,她本來身材極好,衣裳又顯膚色又合身,整個人可以說是艷光四射,把周圍的人都給比了下去。

    面對著眾女驚艷的目光,陳容大袖中的手,握得更緊了,直緊得掌心中那根釵子,刺得皮膚生痛。

    陳容踏出了西院。

   走在通往主院的林蔭道上,胭脂粉混合著絲竹音,飄蕩著一種盛世才有的繁華。陳容望著一個又一個,川流不息的美人,突然湧出一種思緒:這樣的南陽王,真值得冉閔他們拚命保護麼?

    這念頭只是一瞬,轉眼間她便想到了一旦南陽城破,這城中所有人的下場,便連忙把心中的厭惡揮去。

    從西院到主院,也不過是幾百步的距離,饒是陳容不坐車,饒是她的步履再慢,在半個時辰後,她已到了。

    站在院落外,望著那明明陽光燦爛,便已燈火通明的主殿,陳容吸了一口氣,大步踏入。

    南陽王府與別的府第不同,在這裡,每一個美人,不管她有沒有身份,只要入宴,便是從正門而入。

    陳容踏入殿中時,她的前面,是迤邐而前,宛如百花齊放的各色美人,在她的身後,亦是胭脂飄香,雲髻呈姿的各色美人。

    而在殿前,南陽王和他的十幾個屬下,正坐在主塌上,一邊品著酒,一邊瞇著眼睛。就著音樂,欣賞著這種美人翩躚而來的勝景。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章 注目

    陳容走了幾步,見自己處於群花當中,並沒有人特別注意,心神一動。

    她腳步稍慢,若無其事的向後退出幾步。

    這時,群芳薈萃,真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退出,再加上她此時剛剛入殿,不過五步便來到了殿門口。

    陳容退了出去。

    一直候在殿外的兩婢同時一驚,她們急急地跑到她身後,伸手便要扯她的衣袖。

    這時,陳容低喝道:「把我的琴抱來。」

    說這話時,她沒有回頭,臉上含笑。

    兩婢相互看了一眼,那年輕的婢女皺眉喝道:「女郎,休得胡鬧!」語氣中已有不耐煩。

    那年長的婢女也冷著臉,厭煩的說道:「這是什麼地方,女郎用得著琴麼?」

    陳容慢慢回頭。

    她盯了兩婢一眼。

    兩婢對上她的目光,駭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向後一退。

    這時,陳容卻是提起腳步,插入眾美人當中,再次搖曳生姿的向前走去。

    兩婢見狀,齊齊鬆了一口氣。

    陳容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四周,可容千人的大殿中,除了大批的樂師、樂伎,便是她們這些各色美人。而坐在主塌方向的男人,只有十幾個,看那樣子,都是平素很得南陽王喜歡的下屬。

    陳容細細地觀察著,袖底下的雙手,絞動得很厲害。

    這時,排在陳容前面的美人們,已各自找好位置坐下。

    美人們的位置,與眾男人完全不同。它是一塊塊形如凳子的玉石。這些晶瑩剔透的玉石,每一塊都價值不菲,可它硬是雕琢成凳子,樹在那裡,容美人們安坐。

    這種安坐,是不可能完全坐實的。於是,為了保全這些玉石,也為了彰顯自己的美麗,每一個美人都只是半邊臀部靠在玉石上,挺直腰身。

    陳容也坐上了一塊這樣的玉石。

    她剛剛坐下,便聽到南陽王喝道:「打開大門。」

    「是!」

    四個朗應聲同時傳出,只見四個美少年走了出來,他們來到殿門處,『吱呀——』聲中,把東西兩側的殿門同時打開。

    瞬時,一陣過堂風捲著寒流,呼呼而來。這風在捲得殿中的蠟燭光飄搖閃耀時,也掀起了美人們長長的裙擺,令得它們如荷葉一樣飄散而來。

  一時之間,幾十上百個各色美人,幾十上百種各色衣裙,在風中搖曳而開,胭脂香飄,此景如畫!

    南陽王哈哈大笑起來,他拍著雙手,向左右樂道:「諸位,此間之樂,便是神仙也不換也。」

    眾男人跟著他哄笑起來。

    哄笑聲中,那許姓幕僚瞇著一雙色眼,朝著這些美人從頭看到尾,從尾看到頭,不一會,他朝殿中指了幾下,道:

  「王爺,縱使佳人如雲,也有五個美人,便如那群星拱衛下的明月,綠葉中的紅花,一眼望去,便無法移眼。」

    南陽王也瞇起腫泡眼,饒有興趣的盯著他所指的方向,不一會,他的目光落到了陳容身上。

    望著這個微微低頭,卻胸乳高聳,坐在玉石上的美臀,圓翹飽滿,腰細不盈一握,身段最為妖治的美人,南陽王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啞著嗓子說道:「不錯,真是不錯。」

    他朝著陳容一指,道:「美人兒,過來一下。」

    嗖嗖嗖,數十雙目光同時看向陳容。

    陳容慢慢地抬起頭來。

    她迎上南陽王的雙眼。

    南陽王顯然沒有想到是她,他先是瞪大雙眼,轉而哈哈一笑,道:「原來是你這小姑子?卿卿今晚容光甚美,甚得本王歡喜。過來,過來。」

    語氣輕慢,笑容猥瑣,已是把陳容當成了他後院諸女。

    陳容慢慢的,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慢慢的,慢慢地挺直腰身,向著南陽王走來。

    大開的殿堂中,涼風嗖嗖吹過,吹得她的衣裙如蓮花般盛開,越發襯得她的腰細得一折可斷。

    南陽王的雙眼,已粘在她的身上,怎麼也移不開了。

    陳容眉目間,帶著一種寧靜,大袖底下,她的右手動了動,轉眼,那根金釵已落回了掌心中!

    南陽王瞇著雙眼,欣賞著她搖曳而來的身姿,向左右笑道:「這小姑子,當真如凌波而步,羅襪生塵。」

    他雙眼轉向陳容的足下,伸手撫著下頜的花白短鬚,瞇著雙眼說道:「下一次,本王便叫她赤著足行走在碎玉鋪就的小路上,定然是左右搖曳,如風中月季。」

    他這話一出,坐在左右的下屬齊刷刷讚道:「王爺文采不凡,出口便是華章。」

    「左右搖曳,如風中月季,此句一出,便是左思的《三都賦》也有不如。」

    「正是正是,如此華美的辭藻,便是曹子建的《洛陽賦》也是黯然失色矣。」

    一大堆的讚美歌頌中,南陽王顯得很享受,他昂起頭,陶醉的撫著短鬚,搖頭晃腦著。

    喧囂笑鬧聲中,『蹬蹬蹬』,一陣有力的腳步聲傳來。

    一個護衛走到殿前十步處,雙手一拱,朗聲道:「王爺,文將軍求見。」

    南陽王眉頭大皺,他右手一揮,喝道:「不見,不見。真是的,這個當口他來求見什麼?晦氣!」

    那護衛朗聲應道:「是。」轉身便走。

    護衛一走,那許姓幕僚轉向停步不前的阿容,道:「咦,你這小姑子站在那裡幹什麼?快快近前。」

    南陽王也轉過頭看向她,瞇著雙眼笑道:「美人兒不必害怕,本王平生有二好,其中第一好,便是凡是美人,必珍之重之,如待美玉。哈哈。」他的笑聲一起,眾人也跟著大笑出聲。

    笑聲中,陳容慢慢地抬起頭來,她腳步一提,竟是向樂伎們所在的方向走去。

   陳容堪堪跨出一步,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轉眼間,一個護衛朗聲叫道:「稟,孫衍孫將軍求見!」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03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一章 他來了

    孫衍來了?

    陳容大喜,她情不自禁的轉過身,雙眼巴巴地看向殿門處。

    南陽王皺起眉頭,道:「他來幹什麼?」

    一個幕僚湊到他耳邊,輕輕地嘀咕了一句。

    南陽王點了點頭,他揮了揮手,命令道:「告訴孫將軍,本王沒有空閒,有事明日再說。」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加重了幾分,已是冷喝,「今天晚上,誰來了本王也不想理。」

    外面那護衛朗聲應道:「是。」聲音一落,腳步聲已遠去。

    陳容呆呆地望著殿門處,嘴一抿,轉頭看向南陽王。

    那許姓幕僚把她的表情收入眼底,嘿嘿一笑,衝她說道:「美人兒何必苦著一張臉?如此歲月,行樂當及時!」他的雙眼,黏乎乎地放在陳容的胸上、腿間。

    陳容垂下雙眸,也不等南陽王再催促,大步一提,便走向那些樂伎處。

    南陽王奇道:「美人兒,你這是要幹嗎?」

    陳容自是不答。

    她堪堪走到眾伎面前,突然的,外面一陣喧囂聲起。

    一個急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王爺,孫小將軍執意要入,已帶兵硬闖而來!」

    「什麼?」

    南陽王大怒,他臉一沉,喝道:「這孫衍好大的膽子!他把本王當作什麼了?把本王的府第當成什麼了?」

    一幕僚在旁不安的說道:「莫非,孫小將軍前來,是想行刺客之事?」

    這話說得很弱智,就算是陳容也知道,刺客之道,貴乎出其不意,哪有這種硬闖的?再說了,他南陽王還真沒有那個價值!

    可惜,南陽王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臉一白,急急喝道:「趕走他,全部去,去趕走他。」

    「是!」

    凜然的應答聲中,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離開了院落。

    這時,陳容的臉已雪白一片。她咬著唇,絕望的想道:看來,是沒有法子了。

    經過這麼幾波,南陽王臉色已是很不好,他喘著粗氣,轉頭瞟到陳容,不由怒喝道:「你這婦人,令你過來,你去那裡做什麼?再如此,休怪本王不憐香惜玉了!」

    怒喝聲中,嗖嗖嗖幾聲響,轉眼間,大殿四角,站出了幾個手持長槍的護衛,他們冷冷地盯著陳容,其中一人槍尖一抬,那寒森森的光芒,已斜斜指向陳容。

    陳容臉色更白了。

    四周的喧囂笑鬧絲竹聲,此刻也是一靜。

    連南陽王身後的幕僚下屬,都低下了頭,不吱一聲。

    南陽王青著臉,喘息著,他伸手在榻幾上重重一拍,怒吼道:「這世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媽的,連孫衍這種乳臭未乾的小傢伙,也敢闖我的府門?來人,來人!」

    「在!」

    南陽王站了起來,朝外一指,喝道:「把那孫衍和他的……」一句話沒有說完,他的聲音已是弱了下來。

    手指顫抖中,南陽王呼地一聲轉向殿中,他瞪著一雙渾濁的腫泡眼,朝著眾人惡狠狠地盯來。

    他的目光所到之處,人人都是低著頭,有的美人,還渾身顫抖不已。

    南陽王的目光瞟到了陳容。

    他盯著站在樂伎前面的陳容,漸漸的,那渾濁的老眼中,一抹難以言狀的暴戾迸射而出。

  他喘了一口氣,嘶喝道:「不過只是一個小小的庶女,本王看中了你,那是你的福氣!你竟敢一而再的拂逆本王,呸!既如此,本王留你何用?」

    他手一揮,制止面露驚惶不捨,張口欲言的許姓幕僚,暴喝道:

  「奶奶的,你們這些骯髒貨,一天到晚在本王面前說要克制,說要顧及清議人心。呸,弄得本王連玩個女人也這般不痛快。」

    說到這裡,他右手一揚,指著顫抖不已的陳容,「來人,把這賤婢拖下去殺……」

    剛剛說到這裡,外面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同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叫道:「稟王爺,琅琊王七求見。」

    「琅琊王七?」

    南陽王慢慢轉頭問道。

    「是。」

    這時刻,南陽王的手還伸在空中,他慢慢地垂下來,皺眉說道:「他來幹什麼?」

    那人響亮的回道:「屬下不知。」

    南陽王慢慢地退後一步,坐在榻上,他伸出手,持起那酒樽,慢慢地抿了一口。

    做出這些動作後,他那暴怒扭曲的臉色明顯緩和多了,南陽王把酒樽放下,聲音已是溫和得很,「王七卻是個妙人,他來了,那就見吧。」

    「是。」

    隨著那人領命而去,殿中響起了一陣壓抑的吁氣聲。

    在眾人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陳容雙腳一軟,差點坐倒在地。直到這裡,她才發現額頭上的冷汗,已浸入眼中,引得雙眼刺痛無比!

    她低下頭,慢慢地鬆開右手手掌。就在她的手心一鬆的時候,幾滴鮮紅的血順著她的衣袖濺到地板上……因為太過緊張,那金釵已刺入她的掌心!

    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

    幾乎是突然間,陳容發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向了殿門口,心情明顯好轉的南陽王更是頻頻大呼,「快開門,快開門。」

    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陳容悄悄向後退出幾步,不經意間,她已是混到了眾美人當中。此時的她沒有注意到,那許姓幕僚看到她的動作,點了點頭。

    殿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瞬時,滿天清輝映入人眼。

    清輝的盡頭,是一個白衣翩翩,飄然而來的身影。

    饒是隔得這麼遠,那個身影,也帶著一種讓所有人都能放鬆的閒適,優雅,和寬容……

    南陽王站起身來,大步迎出,哈哈笑道:「七郎來了?甚好,甚好。」

  說到這裡,他語聲一頓,朝著那白衣勝雪的身影瞅了幾眼,道:「噫,七郎怎的行色匆匆?風塵僕僕的前來?」語氣中帶著幾分驚異、幾分取笑。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二章 出來了

  殿外,傳來王弘有點沙啞的清笑聲,「剛剛歸來,便聽到王爺府中百美爭艷,一時心癢,率伴前來。」

  他這時已走到了殿門處。

  站在門口,王弘雙眸一轉,瞟向殿中眾美。感覺到他的目光,少女們媚眼連拋,笑靨爭輝。

  王弘含著笑,他的雙眼,在星光下清澈之極。
     
  陳容抬起頭,眼巴巴地看向他。
     
  這時的陳容,站在眾樂伎之前,很是顯目,王弘一眼便瞟到了她。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陳容眼睛濕潤了。
     
  王弘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轉頭對上南陽王。
     
  這時,南陽王也在看著他,他渾濁的腫泡眼中,閃過一抹冷意,不知不覺中,南陽王簾一沉,慢慢說道:「只怕七郎前來,只是為了那百美中的一人吧?」
     
  王弘哈哈一笑。

  他也不回答,只是朝後一揮手,命令道:「都下來吧。」
     
  這話一出,眾人才發現,王弘的身後,還停著數輛馬車。

  隨著他聲音一落,車簾同時掀開。

  這車簾一掀,便是一陣香風撲鼻而來。眾人轉眼看去,這一看,所有的男人都是雙眼一亮。

  只見那五輛馬車中,竟是坐著五個盛裝美人。
     
  南陽王雙眼大亮,他詫異的笑道:「噫,七郎也有此好?」
     
  王弘一哂,坦然說道:「美人者,可以賞心悅目,可以寄語煩惱,弘也是男人,怎會不喜?」

  他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大袖一甩,悠然說道:「下來吧,讓王爺見一見我琅琊王氏厮養的佳人之豔。」
     
  聲音一落,五女同時應道:「是。」

  她們走下了馬車。
     
  南陽王的雙眼瞬也不瞬的鎖在五個美人的身上,見到光線太暗,他雙手一拍,急叫道:「快快,掌燈,掌燈!」
     
  「是。」

  奔跑聲中,院落裡燈火大作,照得天地間宛如白晝。
     
  五個美人的身姿,清楚的出現在眾人眼前。
     
  燈光一亮,南陽王便瞇起了雙眼,他嘖嘖有聲,他一邊目不暇接的打量,一邊歎道:「美,果然是美。哎,我南陽城,終是比不上建康啊。」
     
  與他一樣感慨不已的,還有他的屬下,這些男人目不轉睛的盯著這五個美人,一個個目眩神迷,心神俱醉。
     
  在王弘長袖翩翩而入時,那五個美人也扭著腰肢,娉娉婷婷的步入殿中。
     
  陳容目光一轉,也給看呆了去。
     
  這五個美人,無論哪一個,姿色還略遜她一疇。可不知為什麼,這五人站在一起,竟如春蘭秋菊,冬梅夏蓮齊聚一堂,讓人有一種目不暇接,閱盡眾花的錯覺。
     
  就在一眾男人看得癡癡呆呆時,白衣翩翩的王弘,已走到了殿前。

  他徑直向陳容走來。
     
  望著他微笑的面容,陳容微微低頭,盈盈一福,聲音有點澀的說道:「阿容見過七郎。」
     
  王弘一笑,他溫柔的看著陳容,道:

  「聽聞鮮卑眾胡有進攻南郡之意,女郎是個聰慧,料事如神的,我這次回來,還準備到陳府求見於你,向你問策呢。沒有想到王爺竟先一步請來了女郎。」
     
  他的聲音並不輕,再加上他這樣的人,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人群的中心,因此,他這番話,包括南陽王和許姓幕僚在內,都聽得分明。
     
  慢慢地,南陽王的目光從五個美人身上移開,轉向了陳容,也看向了王弘。
     
  王弘轉過頭來。

  他對上南陽王有點陰沉的目光,只是一笑,長袖便這麼一甩,大大方方的走向主殿中心,在南陽王的左側榻幾上坐下。

  坐下後,他自顧自的持起酒斟,仰頭牛飲了一大口後,他朝著陳容晃了晃酒樽,笑道:「阿容,何必杵在那裡?過來坐罷。」

  只是一句話,已把她擺在了客人的位置上。

  嗖嗖嗖,一殿的目光,都有意無意的盯向了南陽王。
     
  南陽王一張肥大的肉餅臉,此時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他在護衛的扶持下,坐回了自己的榻位。
     
  這時,陳容動了,她嘴角含笑,長袖飄搖,腳步轉盈的走到王弘的身後坐下。

  就在她的臀部碰到榻幾的那一瞬間,她雙腳一軟,差點重重地倒在榻上。幸好,她及時伸手,不動聲色的扶住了幾。
     
  這時,大殿中很安靜,每個人的目光,都在悄悄地瞟向南陽王,瞟向王弘和陳容。
     
  王弘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後,放下酒杯,雙手一合,道:「拿琴來!」
     
  王七郎的琴聲,那可是聞名天下的。隨著他清喝出聲,殿中眾人雙眼一亮。
      
  一個樂伎連忙抱起一把七弦琴,小碎步跑到王弘面前,她朝他一福後,雙手捧著琴,恭而敬之的舉到他眼前。
     
  王弘伸手接過,修長白淨的手指一勾一撥,在令得琴弦發出一陣悠揚的音符後,他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瞟向南陽王,

「王爺可知,近年建康流行一支舞,叫『翩躚玉人行』,它是由五個各具風情,卻一般高矮的美人赤著玉足,穿著薄紗,隨著琴聲而舞,今日一賞如何?」
     
  自他進殿後,南陽王每每看到他,目光都有點意味深長。此刻,他撫著短鬚,點了點頭,道:「光是王七郎的琴,便已獨步天下,何況還有美人舞?好,賞賞!」
     
  王弘微微領首,他手指一抹一掃,瞬時,一陣悠揚靈動的琴聲在殿中飄然響起。
     
  就在他那琴聲飄出時,那五個漫步而來的美人,同時腳尖一點,旋轉開來。

  突然的,琴聲如鼓,聲聲相撞,急促而緊!
     
  在這琴聲中,五個美人同時腰肢一扭,玉足輕甩!

  隨著她們的動作,只見「砰砰砰砰」,十聲清脆的敲擊聲打在節奏裡,十隻美人的鞋子,齊刷刷地甩向南陽王,就在他身後的護衛急急站起時,

那十隻鞋子已整整齊齊的落在南陽王腳前一步處,一字排開,擺出兩朵五瓣梅花狀。
     
  南陽王大樂,他雙手一合,大笑出聲。
     
  隨著他這笑聲一出,陳容閉上了雙眼,她慢慢把掌心的金釵順回袖袋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大殿中,節奏輕靈多變的琴聲還在流淌,伴隨著這琴聲的,是五個美人細腰扭動,玉腿分踢,妙處若隱若現,極其魅惑的舞姿。
     
  慢慢地,琴聲轉緩。

  慢慢地,五個美人旋轉著靠向了南陽王。

  她們長袖甩動,秋波連拋;她們巧笑嫣然,玉足纖纖。
     
  南陽王看著,看著,不由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便依了你吧。」

  他伸手摟過一個美人,低頭在她的揚唇淺笑的腮幫上重重親了一口,轉頭看向王弘,突然說道:「原來七郎對陳氏這個小小的庶女,也是有情的。」
     
  王弘笑了笑,他把酒杯放下,站起身來,朝著南陽王一揖而起後,向陳容說道:「走罷。」

  說罷,他轉身就走。

  竟是二話不說。
     
  陳容低著頭,連忙跟上。
     
  不一會,兩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殿門處。
     
  坐在南陽王身後的一個幕僚,望著他們的背影,撫著長鬚歎道:「果然是琅琊王七,真真名士風度!」
     
  這時,那許姓幕僚率先向南陽王祝道:「恭喜王爺,得到了五位美人。」

  他色瞇瞇地打量著那五個香汗淋淋的少女,道:「這肯定是琅琊王氏特意培養出來的,這風情、這韻味,已不是我南陽舞伎能有。」
     
  南陽王點了點頭,他右手伸入懷中美人的胸乳處,揉了兩把後,滿足的說道:

  「外表看起來似是閨秀,或豐潤雍容或冷傲淡然,骨子裡卻騷媚入骨。琅琊王氏這訓女的本事,還真是了得。」

  許姓幕僚卻盯著陳容遠去的背影,歎道:「這陳氏阿容,也是個可人的。」
     
  南陽王低頭吻住懷中美人的小嘴,含糊回道:「以後再說吧,他王七郎不會在南陽久待的。」
     
  陳容亦步亦趨的跟在王弘身後。

  星光下,她靜靜地望著他,眼波閃動,久久都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王弘腳步一頓。

  他微微側頭,打量著陳容。
     
  對上他的目光,陳容小嘴一抿,不由自主的說道:「我,我不曾被玷污!」
     
  一言吐出,王弘呆了呆。
     
  陳容自己也是呆若木雞,她愕愕地張著小嘴,似是不相信這樣的話,是自己說出的。

  嗖地一下,陳容臉紅至頸,她低著頭,訥訥半晌,才嘟囔道:「我,我,我……」她『我』了半晌,才發現那白衣翩翩的身影已然去遠。

  望著星輝下,他那頎長清遠的身姿,陳容呆了呆,好一會才急步跟上。
     
  王弘已來到了他的馬車前。

  他扶著車轅片刻,突然說道:「他人問起,便說你與我同在南陽王府小住。」

  說完,他把車簾一掀,鑽了進去。
     
  陳容低著頭,好一會才輕聲應道:「是。」

  她也爬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駛動了。

  「咯吱咯吱」馬車車輪節律的滾動聲傳來,不一會,陳容聽到了鐵門「滋滋——」移動的聲音傳來。
     
  她,出了南陽王府了。

  她,終於逃出生天了。

  陳容的左手,緊緊絞著右手,她的唇抿成一線,不知不覺中,淚水已然滿眶。

  她睜大眼,任由淚水滾下臉頰。

  她悄悄掀開一角車簾,讓那刺骨的寒風吹乾自己臉上的淚跡。

  可是,那淚水如溪,不管那風怎麼吹,也吹不盡。

  悄悄地,陳容吸了吸鼻子,在黑暗中把淚水拭去。
     
  突然間,王弘如清泉般悅耳的聲音低低傳來,「你哭了?」
     
  陳容一驚,她連忙用袖子拭去眼淚,輕聲回道:「沒有。」
     
  王弘低低一笑。
     
  聽到他的笑聲,陳容惱火了,她惡狠狠地問道:「你笑什麼?」
     
  王弘低笑道:「我曾經以為,陳氏阿容心如深潭。」
     
  陳容一怔,好半晌,她終於說道:「這一次,幸好有你……你的救命之恩,陳容此生必報!」
     
  王弘一怔。

  好一會,他吃驚的聲音傳來,「救命之恩?你已準備自盡了?」
     
  陳容不答。
     
  馬車移動的聲音傳來,只聽得「呼」的一聲,她的車簾一掀而開,星輝下,王弘那張俊美的,氣質神秘高遠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
     
  他緊緊地盯著陳容。

  他直視的目光有點灼人,陳容微微側頭,避了開來。
     
  王弘盯著她,低低地問道:「那南陽王,便這般難以忍受?」
     
  黑暗中,陳容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她淡淡地說道:「那種男人,當然無法忍受。」
     
  王弘雙眸晶亮,眼波底,有著翻湧的波瀾,「你不怕死?」
     
  陳容垂下雙眸,「怕,但有些事,比死還可怕。」
     
  王弘盯著她,盯著她。

  半晌,他輕聲說道:「幸好我來得及時。」

  說罷,他嗖的一聲把車簾拉下。
     
  隨著車簾一放,陳容便轉過頭,看向群星淡淡的光芒中,男人頎長的身影。
     
  一下子,氣氛變得沉靜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弘低低問道:「陳氏阿容。」
     
  「是。」
     
  他頓了頓,道:「你當真喜歡我?」
     
  陳容呆了呆,她嘴唇蠕動了一下,慢慢地回道:「如你這樣的男人,有幾個女兒不喜歡?」
     
  王弘再也沒有說話。
     
  車輪滾動聲中,車伕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到了陳府了。」
     
  竟是這麼快?陳容從失神中驚醒,她連忙掀開了車簾。
     
  這時,對面的馬車中,傳來王弘的低語聲,「回去吧,記得有人問起,思量了再回話。」
     
  陳容低應一聲,跳下了馬車。

  她轉過身,朝著陳府的大門走去。

  走著,走著,陳容腳步一頓。

  她慢慢轉過身來。

  黑暗中,她的雙眼幽亮,幽亮。

  她盯著那輛馬車,盯著馬車中那隱隱約約的人影。

  突然間,陳容一個箭步衝向那馬車,她嘩的一聲掀開車簾,與王弘靜靜盯來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陳容望著他。

  她抿緊的唇顫抖著,顫抖著,好一會,她突然退後一步,朝著他深深一揖,顫聲道:「今日之恩,陳容銘記於心。」

  頓了頓,她抬頭看向飄搖的燈籠光中,那個隱約的俊美面孔。她眨了眨濕潤的眼,慢慢地揚唇一笑。

  這一笑,卻甚是燦爛。

  在王弘有點詫異的眼神中,陳容燦爛一笑,望著他說道:「王七郎,如果你不是琅琊王氏的,我非得纏著你,讓你娶了我不可。」

  說到這裡,她自顧自的咯咯一笑,衣袖一甩,轉身離去。
     
  堪堪走出五步,她的身後,傳來王弘優雅溫柔的聲音,「陳氏阿容。」
     
  陳容腳步一頓,身子一扭,急急地回頭看向他,目光中,閃耀著連她自己也不曾懂的期待。
     
  王弘注視著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咧嘴一笑,慢悠悠地說道:「記住,你欠了我五個一流歌伎。」

  說罷,他放下車簾,清喝一聲,「走吧。」
     
  馬車遠去。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04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三章 王七郎的『好意』?

  陳容望著那遠去的馬車良久,轉身走向陳府大門。

  剛剛走了幾步,巷道中,一個黑影閃了出來。
     
  陳容一驚,正要尖叫,那黑影朝她雙手一拱,道:「可是陳氏阿容?孫將軍令我在此相待。」
     
  孫衍?

  陳容心中一定,問道:「他在哪裡?」
   
  「孫將軍砍了兩個南陽王送來的幕僚後,便聽從王七郎的勸告,搬到城外去了。」

  頓了頓,那黑影說道:「孫將軍不放心女郎,令小人一路相送,現在女郎回到府中,小人也可告辭了。」

  說罷,他再次朝著阿容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當他的身影消失在巷道中時,陳容注意到,另有幾個黑影與他會合,與他一道離開。
   
  陳容見那人去遠,四周又恢復了那種讓人害怕的寂靜,連忙朝著大門跑去。
     
  她剛剛衝到大門口,只聽得「吱呀」一聲,鐵門大開,兩個精悍的門衛朝她行了一禮,齊聲說道:「女郎回來了。」
   
  陳容點了點頭,知道這些人定是聽到了外面的動靜,早就等在門後了。

  她急急地衝入院落,朝著自己的小院子跑去。
     
  夜太深了,整個陳府中,除了一些稀疏的燈籠光飄搖點綴,俱是一片蟲鳴聲。
     
  陳容腳下加快,飛一般的衝向自己的院落。

  來到院落外,她一拳頭捶下去,大叫道:「尚叟,平嫗,我回來了,快給我開門。」
     
  在這般寂靜的時候,她響亮的大叫聲傳盪開來,她自己的院落裡還沒有動靜,隔壁陳微的院落裡已亮起了蠟燭。
     
  陳容連忙住嘴,只是用力的拍打著大門。
     
  一陣腳步聲傳來。

  大門後,傳來平嫗有點緊張的詢問聲,「誰?」
     
  陳容道:「是我。」
   
  她的聲音一出,平嫗的聲音便沙啞了,她顫聲說道:「是女郎?」
     
  「是我。」
   
  「吱呀」一聲,大門打了開來。平嫗和尚叟舉著燈籠,站在門後,激動的望著陳容。

  在對上她一臉的神清氣爽時,兩人的眼眶同時一紅。
     
  平嫗急急上前一步,顫抖著手撫向她的臉,叫道:「女郎,女郎,真是你回來了?」
     
  「是我。」

  陳容的聲音也有點沙啞。這幾日待在南陽王府中,她每天都在想著他們,對她來說,眼前這兩人,已是比父兄還要親近的人了。
     
  平嫗伸袖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扯著她的衣袖,連聲道:「快進來,快進來。」
     
  院落門關上時,陳微的院落裡,已點起了四、五支燈籠。
     
  陳容朝那裡望了一眼,壓低聲音向平嫗問道:「嫗,那一天你……」
     
  她還沒有問完,平嫗已哽咽著說道:

  「那一天女郎你剛走,我就被郎主派來的人看住了,尚叟也是,我們都被看住了。他們只許我們在院落裡活動,尚叟幾次想半夜裡爬牆出去,都被他們抓了回來。」
     
  陳容的臉一沉。

  她冷冷地說道:「是陳元的人把你們看住了?現在呢?他們什麼時候離開的?」
     
  「像是一個時辰前。」

  平嫗見陳容臉色難看,連忙扯著她的衣袖,低聲說道:「女郎,郎主是你的族伯。這世間,孝道是萬善之首,你千萬不要亂說話。」
     
  陳容點了點頭,壓下恨意,低聲道:「我知道的。」

  兩世為人,她當然知道孝字是多麼的重要。有很多出身一般的士大夫,最初被人關注看重,都是因為孝順。而不孝的名聲,則可以毀掉任何一個人!
     
  一直站在後面,關注的望著陳容的尚叟說道:「女郎臉色蒼白,定是沒有休息得好,時辰不早了,有事還是明日再說吧。」他望向隔壁陳微那越來越明亮的院落。
     
  陳容和平嫗明白他的意思,都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一夜在陳容的輾轉反側中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還睡得迷迷糊糊的,便聽到院落外喧嘩一片。幾個女子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不時鑽入她的耳中,「阿容怎麼還沒有醒來?」
     
  「你這老東西,怎麼還杵在那裡,快去叫你家女郎起榻啊!來了這麼多貴客,她這主人怎可如此無禮?」
   
  陳容聽到這裡,擁被坐起,開口叫道:「幫我梳洗。」
     
  叫聲一出,外面的吵鬧聲安靜下來。
     
  平嫗和另一個婢女端著水盆走了進來。
     
  平嫗一邊給她梳理著頭髮,一邊壓低聲音,不滿的說道:「一個一個,就沒有懷著好意的。」

  說到這裡,她擔憂的望著陳容,欲言又止。
     
  不一會,梳洗一淨後,平嫗扯著轉身離去的陳容,關切的說道:「女郎,女郎,這個時候,一定一要想好了開口啊。」
     
  陳容點了點頭。

  陳容跨出了房門。
     
  她一出現,陳微、陳茜等少女,齊刷刷地轉過頭來,雙眼發亮的盯著她,一臉的好奇和同情。
     
  陳容一笑,她朝著眾女一福後,在主榻上坐下,說道:「姐姐們來得好早。」

  陳茜嘻嘻笑道:「也不早啊,太陽早就出來了。」她身子一傾,關切的望著陳容,道:「阿容怎的半晚從南陽王府回來?這兩日兩夜。可不好受吧?」

  語氣聽起來是關切,可帶著一種惡意的猜測。

  陳容笑了笑,她從婢女的手中接過酒水,輕抿一口後,她垂下雙眸,有點羞澀,也有點驕傲的說道:

  「與我一樣,被南陽王當成客卿請入府中的,還有王七郎呢。昨日事了後,也是王七郎送我回來的。」

  「騙人!」

  喝叫的正是陳茜,她嘲笑道:「王七郎明明昨日才回南陽呢。」

  「是嗎?」陳容一笑,她一副不想與她爭辯的模樣,「以後姐姐見到王七郎,不妨問他一問。」

  陳茜冷笑一聲,正要諷刺她兩句,突然的,外面傳來了一陣喧囂聲。

  眾女同時轉頭看去。

  只見院落中,正緩緩駛入三輛馬車。馬車旁,是兩個身形悍勇的護衛,他們跳下坐騎,朝著房間雙手一拱,大聲叫道:「陳氏阿容可在?」

  陳容站了起來,應道:「在。」

  她急急走出。

  兩護衛看到她出面,再次向她拱了拱手,朝著那三輛馬車說道:「昨晚女郎回得太倉促了,一路上你所置辦的衣物都給摞下了。七郎令我等送回。」

  一句話說出,不止是陳茜、陳微,便是陳容,也是呆若木雞了。

  另一個護衛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珮,他上前一步,雙手捧起置於陳容面前,低頭恭敬的說道:「這是我家七郎所送,以後女郎有了事,可憑著它出入南陽城的王氏府第和琅琊王氏府第。」

  陳容渾渾噩噩的接過了玉珮。

  兩個護衛退下,他們見到馬車中的木箱已被搬下,揮了揮手,喝令馭夫駕車動身,不一會,這些人的身影便從陳容的院落中消失了。

  眾女還在渾渾噩噩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茜嗖地轉身盯向陳容,叫道:「陳容,你當真與王七郎走得這般近了?你,你是不是與他私定了終身?」

  陳微等女也齊刷刷地轉頭盯著陳容,等著她的回答。

  陳容哪裡回答得了?

  她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半響才吶吶地擠出了一個笑容,她低下頭,朝眾女一福,胡亂說道:「姐姐們儘管安坐,阿容還有些事,馬上過來。」

  說罷,她身子一扭,急匆匆的跑回房間,竟是逃之夭夭。

  在眾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時,平嫗連忙追向陳容。

  寢房中,陳容雙手扶著床榻的轅木,一動不動的,從背後看來,她咬著唇,一張小臉又紅又白。

  平嫗呆呆地望著自家女郎,過了好一會才吃吃的問道:「女郎,你不是說,不會做任何人的妾嗎?怎麼你又與王七郎他?」

  平嫗的聲音一落,陳容突然右手大袖一甩,把床榻上的玉枕重重摔落在地,她喘息著,氣呼呼地叫道,「好你個王七郎,你,你竟敢如此壞我名節?」

  她剛叫到這裡,聲音已啞,竟是想到,自己在南陽府中待了二天二夜,不管怎麼找借口,那名節已是敗壞了,說起來,名節敗壞在王七郎的手裡,總比敗在南陽王的手中要好!

  只是,只是……

  陳容咬牙切齒了一陣,突然對平嫗恨恨的說道:「嫗,那王七郎別看長得像個神仙似的,他就是個小人!」

  平嫗眨了眨眼,傻乎乎的望著又羞又怒的陳容。

  漲紅著臉的陳容,朝地上狠狠的一跺腳,又氣呼呼的說道:

  「虧他昨晚上,要我對著他人便說與他在一起時,我還很感激他的溫柔體貼呢,還有還有,他走都要走了,還要交代一遍,要我好好想想怎麼回答眾人的疑問。

我當時腦子都給嚇糊塗了,喜糊塗了,都沒注意到其中的問題。」

  她一邊說,一邊不停跺腳,小臉紅通通的,豐滿的胸部劇烈起伏著。

  她剛才對陳茜等人說,自己是以客卿的身份被請入南陽王府中,王七郎也在那裡時,還曾指望著,他替自己辯一辯。

  以他的身份,不管什麼話,只要說出來,眾人就會相信。只要他說陳氏阿容是清白的,世人就會相信她是清白的。

  可現在倒好,他不但不替自己辯解,反而還送那麼幾車東西,還送這麼一個鬼玉珮。這,這不是告訴所有的人,自己與他有曖昧嗎?

  他明明知道,他是琅琊王七,自己是平城陳氏的小庶女,兩人一個如天上的白雲,一個是地下任人踐踏的污泥。

  他,他做出這樣的事,自己嫁他又配不上,又不能嫁別人,這,這人簡直就是一個混蛋!

  突然間,憤怒中的陳容一僵,她白嫩豐腴的小手撫著紅唇,清艷的臉孔如染了晚霞,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就是太紅了,都要滴出血來了。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四章 俗,不俗

  陳容正在生著悶氣時,尚叟叫道:「女郎,郎主來了。」
     
  陳元來了?

  幾乎是反射性的,陳容的手按上了掛在牆上的馬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握在鞭柄上的手狠狠緊了緊,毅然放開,轉身朝外走去,「請郎主稍侯,我馬上就來。」
     
  「是。」
     
  陳容走到堂房門口時,裡面傳來一陣說話聲,陳容聽得分明,那聲音是來自陳元和陳微父女倆的。
     
  她腳步一頓,再起步時,放重了聲音。
     
  房中的說笑聲一止。陳元抬起頭來,他嚴肅的盯著出現在房門處的陳容,揮了揮手,溫和的說道:「阿容,過來這裡坐。」
     
  陳容向他福了福,應道:「是。」

  她慢步走到陳元所指的位置,也就是他對面坐下。
     
  陳元見她坐下,放下酒杯,認真的盯著她,嚴肅的說道:「阿容,聽說今晨,王弘王七郎給你送來了衣物和玉珮?」
     
  陳容低眉斂目,溫馴的應道:「是。」
     
  「哦?」陳元問道:「你與他,到底什麼關係?」

  頓了頓,他見陳容不答,皺緊眉頭,嚴厲的說道:「阿容,你可是一個未嫁的女郎。這般與一個男人走得太近,對你的名節大有傷害。」
     
  陳容依然低著頭,寬寬的衣袖底下,她的右手緊握成拳。剛才那麼一瞬間,她有一種揮拳而出的衝動,幸好被強行壓住了。
     
  陳元見她還是不答,表情轉緩,他長歎一聲,頗為語重聲長的說道:「就算南陽王接你入府,那也是見你料事如神,於你的名聲,是沒有妨礙的。哎,你與王七郎走得太近了。」

  他搖了搖頭,一臉惋惜,「以你的身份,又不可能嫁給他,而做他的妾,未免可惜了你。」
     
  陳容聞言,暗暗冷笑一聲,想道:是因為他的行為,打破了你的如意算盤吧?我給他做妾是可惜了,可給別人做妾,那都是剛剛好!
     
  陳元見她一問三不應,整個人如木頭一樣,又搖了搖頭。他揮了揮手,道:「既然阿容你有王七郎的玉珮,以後能多到王府走動走動,順便也可把王七郎約到府中來說說話。」

  他說到這裡,眉頭大皺,喝道:「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陳容低聲應道:「是。」
     
  陳元冷哼一聲,站了起來,轉身便朝外面走去。

  走著,走著,他的腳步一止,回頭看向陳容。

  他對上的,還是那個低眉斂目,無比老實的陳容。陳元收回目光,大步離去。
     
  他一走,陳微連忙站起,跟了出去。
     
  陳元出了陳容的院落後,心中依然煩躁,便揮退馬車,這般步行著。
     
  轉了小半個時辰,他來到一處花園中,聽到裡面傳來的笑語聲,陳元的臉上堆出一個笑容。

  遠遠的,他便朝那個坐在涼亭中間,正寒風中垂釣的中年文士叫道:「大哥。」
     
  這中年文士,正是陳公攘。
     
  陳公攘聽到有人叫自己,抬頭看來,一見到是陳元,便是臉一沉,移開了目光。
     
  陳元見狀,臉上大是無光,他有點難堪的朝左右奴婢望了一眼,擠出一個笑容挨近陳攘。
     
  陳公攘盯著湖面,突然問道:「又去見阿容了?這次準備把她獻給誰了?」
     
  陳元大窘,他陪著笑臉,訥訥說道:「大哥這是什麼話?這小女子也是到了適嫁的年齡,父兄又不在,我替她多考慮一些也是應當。」
     
  陳公攘沉著臉,道:「這種話,就不必跟我說了。」
     
  陳元連忙應是,他望著顯得很不高興的陳公攘,忍不住說道:「大哥,你又何必為一個小小的姑子,生兄弟的氣呢?」

  見陳公攘白眼也不給自己一個,他嘟囔道:「便是那王七吧,也不過是俗人一個,如此時機,竟然隨身帶著五個歌伎到處跑。上午時我聽眾人說起這事,都大搖其頭呢。

都說琅琊王七也是個庸夫俗子,居然做出送美人給南陽王這種事來,真是盛名之下,其實不符。」

  陳元的語氣中,頗有些輕慢。

  陳公攘慢慢地抬起頭來。

  這一次,他如陳元所願,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輕蔑的瞟著陳元,陳公攘慢慢說道:「那五個美人,不是王七的。」
     
  「哦?」陳元也不在意他的白眼,好奇的問道:「聽說那五個美人極是不凡,便是南陽王得了,也視如珍寶的。這樣的美人不是王七的,又能是誰的?」
     
  「琅琊王氏不是又來了幾個人嗎?這是他的族叔王子石的。」說到這裡,陳攘不由一樂,笑了起來,「說起這事來,還真是好笑呢。昨晚上王七匆匆忙忙回來後,便衝回王家。

那時王子石正應我等之約,一道遊湖去了。王七倒好,居然二話不說,便把王子石珍而藏之的五個歌伎給帶走了。

王子石回來問起,才知道他把這五個美人送給南陽王,當時王子石氣得破口大罵,拉著王七的手就要他賠。哈哈哈。」
     
  陳元一怔,他擠出一個笑容,跟著嘿嘿兩聲,訥訥地說道:「原來,那五個美人並不是王七的啊。」聲音中充滿了失望。
     
  陳公攘轉頭看向他。

  他看向陳元的眼神中,也充滿了失望。

  長歎一聲,陳公攘一臉意興索然,他揮了揮手,喝道:「退下吧!退下吧,看到你就煩悶。」
     
  這話一出,陳元掛在臉上的笑容不由一僵。他重重一哼,長袖一甩,轉身就走。
     
  陳元剛剛走出七、八步,陳公攘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為了你那破事,你賠了一個女兒不算,還想賠上阿容。

阿容也就是一個小姑子,賠了也算不得什麼,可是你明明知道,王七郎、孫小將軍都看重她啊,你這一次,可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人得罪了,南陽王也沒有討好到。」

  說到這裡,陳公攘的聲音一低,「也不知胡人何時進攻南陽城,你那差事便是謀到了,也算不得什麼。」
     
  這些話,陳元都不愛聽。洛陽城與南陽城,那是離得相當的遠,他就不相信以南陽王的武力,還擋不住區區胡奴!再說,就算南陽王危險了,不是還有建康嗎?

  許幕僚可是承諾過他,在建康幫他經營一下的。

  想到這裡,陳元腳步越走越快,轉眼便把嘮叨不已的陳公攘拋在身後。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05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五章 冉閔和陳容

  王七郎送來禮物,與陳容在南陽王府住了兩天兩夜的消息,同時流傳開來。幾乎是突然間,陳容發現自己庭前車水馬龍,求見的,看熱鬧的女郎們,川流不息。

  這是陳容回到陳府的第三天。

  她聽著堂房中傳來的嘻笑聲,朝著平嫗使了一個眼色,悄悄地向後退出。

  整整陪著這些人說了一個時辰的話了,陳容實是厭煩了這些沒休沒止的詢問,和總是意有所指的話語。

  平嫗見她開溜,悄悄點了點頭。

  陳容來到後門處,身子一閃,便步到了樹叢當中。

  天空上白日當空,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陳容望了望,腳步一折,想回到寢房拿出馬鞭悄悄甩一甩。

  就在這時,圍牆外面傳來一個文雅的聲音,「聽說城外出現了胡人的蹤跡。」

  一陣沉默後,陳術的聲音傳來,「冉將軍也在路上了,說是午時可到。」聲音中,隱有憂慮。

  冉閔回來了?

  陳容冷笑了一下,轉身返回。

  她剛剛跨出兩步,幾乎是突然的,她身子一僵,整個人不能動了。

  冉閔回來了?在這個時候?

  不對,不對,有事情不對。

  ……她狠狠打了一個激靈,是有事,記起來了,他這一次回來,會發生一件大事。

  想到這裡,陳容嗖地衝到房中,她從寢房中摘下馬鞭,轉身衝出。

  就在她風風火火的衝出時,陳茜的叫聲傳來,「阿容,阿容,你這是到哪裡去?」

  陳微也叫道:「噫,阿容,你手中怎麼會有馬鞭?這,這可是那喜粗魯男人們喜歡的。」

  陳容沒答,她腳下開溜,整個人如箭一般一衝而出,轉眼便只給眾女留下一抹灰塵。

  眾女頓時傻了。

  陳容以最快的速度衝到馬舍旁,對一個奴僕喝道:「載我出北門!」

  那奴僕很久沒有見過他家女郎這般慌慌張張過,雙手一拱,道:「是。」拿過一輛套好的馬車,跳上了馭夫的位置。

  陳容坐在馬車中,她望了望天上的太陽,喝道:「駛快一些。」

  「是。」

  「再快一些。」

  「是。」

  在她的連聲催促中,陳容的馬車加快速度,也不管門衛的再三詢問,便這般衝出了陳府大門。

  南陽街中,比前兩日冷清多了,街上沒有什麼行人,連乘著馬車出遊的士族子弟也不可見。

  在這種情況下,馬車很順利的到了北門。

  馬車一停,馭夫的聲音傳來,「女郎。」聲音有點不確定。

  陳容掀開了車簾。

  只見城門處,兩排二十人的士卒,全副武裝,手持長戟的守在那裡。再一抬頭,頂上的城牆處,十幾個長袍大袖,高冠博帶的中年士人出現在視野中。

  只是一眼,陳容便發現這些人中,有虞公,有張公遷,也有她陳府的陳公攘,都是南陽城中影響很大的士族族長。

  陳容收回目光,道:「繼續前進。」

  那奴僕望著她,見她表情堅定,「駕——」一聲長喝,驅著馬車再次向前。

  這時刻,陳容已把馬車車簾全部掀開,把自己和馬車裡的東西,清清楚楚的呈現在士卒們的眼前。

  眾卒朝她盯了一眼,一一收起長戟。

  不一會,馬車出了北城門。

  剛剛跨出,陳容便聽到一人嘀咕道:「這小姑子,居然在這時機郊遊。」

  那士卒的聲音,引起了馭夫的不安,他回頭喚道:「女郎,我們還是……」

  陳容打斷他的話,果斷的說道:「繼續向前。」

  「是。」

  馬車駛出城門的範圍,上了官道。

  官道上,顯得很荒涼,兩邊一望無際,都是枯草成堆的荒原。荒原上,時不時的可以看到幾幢小小的茅草屋。便在路旁,也有幾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惡臭味撲鼻而來的流民。

  看到這情景,馭夫叫道:「女郎。」

  「不要開口。」陳容壓低的聲音傳來,「你驅著車向前直衝,如有流民阻攔,不管是誰,輾過去便是。」

  這時的她,已經把車簾拉起來了。

  馭夫遲疑的應了一聲,驅著馬車向前急衝。

  越是向前走,兩側的茅草屋和流民越來越多,陳容甚至看到,有一些十幾歲的少年,正用手挖地上的草根吃。

  道路兩側,流民也是越來越多,有的十幾二十個聚在一起,相互依偎著取暖。

  這些人,在看到陳容這孤零零的一輛馬車前來時,雙眼大亮。一聲乾嘎刺耳的命令中,二個三、四歲的孩子搖搖晃晃的走出來,走到了官道中央。

  馭夫看著前方道路中央的孩子,驅車的動作不由自主的慢了起來。

  馬車裡的陳容問道:「怎的慢了?」

  馭夫不安的聲音傳來,「女郎,是兩個孩子,有一個還是女娃,他們擋在路中央。」

  陳容臉一沉,命今道:「馬上高喝,令他們退下,同時馬車不可減速!」

  「是。」

  馭夫馬鞭一甩,高喝道:「退下,退下去!都給我退下去!」

  他的喝聲一聲比一聲嚴厲,可那站在道路中央的兩個孩子,卻搖搖晃晃著一動不動。甚至,在他的喝聲中,一個二十幾歲的婦人還站了起來,也站到了兩個孩子的身後。

  馭夫的大喝聲中,已有點急了,他嘶聲叫道:「叫你們退下,聽到沒有?」

  陳容一聽,輕輕地掀開一角。

  她朝前方官道,聚集成堆,足有七、八十個的流民們望了一眼,在他們的身後,她還看到了十來具孩子的骸骨。

  這些骸骨一乾二淨,像是每一根肉絲都被舔盡,骨頭都被煮了又煮之後,才有的乾淨。

  然後,陳容又朝前方攔路的三人望了一眼。她拉下車簾,狠狠喝道:「全速撞上去!」

  馭夫大驚,急道:「可是女郎,他們是孩子!」

  「不想死,就全速撞上去!」陳容的聲音中有著見慣了生死的狠煞,事實上,前一世伴在冉閔身邊時,她還真是看慣了殺人。

  見到馭夫不回答自己,陳容暴喝道:「撞上去!我命令你撞上去!」

  半晌,馭夫才咬牙回道:「是。」聲音一落,他扯著脖子,漲紅著臉暴喝道:「讓開,聽到沒有?不讓開我就撞過來了!駕——」

  馬蹄得得,車輪滾滾,陳容見車速不曾降下,心下一定。

  馬車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站在官道中央的二個孩子、一個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半點閃避的意思也沒有。

  而在他們旁邊,一個瞪著銅鈴眼的大漢,正在驚叫,「快快停車,快快停車。」

  在他的身後,是另一個面目秀麗的少婦的哭叫聲,「快停車,快快停車啊。你們這些天殺的士族!」

  這兩人旁邊,是眼神木然,表情呆怔的看著這一幕的眾流民。

  馬車捲起的煙塵沖天而起,陳容的命令聲隨既而來,「別理他們,撞上去!」

  「是。」

  馭夫高高地應了一聲,他右手一甩馬鞭,閉上雙眼暴喝道:「駕——」

  馬車一撞而過!

  只聽得「砰砰砰——」三聲肉體被重重撞倒的聲音傳來。緊接著,馬車一歪,慢了下來。

  十幾個歡呼聲傳來,眾流民向著馬車一擁而近。

  馭夫連忙睜開雙眼,他驅車技術還是很高明的,只是幾個急喝,車廂終於平穩了。

  馬車一衝而過,把眾流民甩到了身後,也把那鮮血淋淋,重傷在地的三具生命丟在了身後。

  那馭夫回頭望了一眼,只是一眼,便差點嘔吐出聲。

  只見那個銅鈴眼的大漢手持一把尖刀走到三個傷員面前。手起刀落間,三個正在掙扎扭動的傷員便一動不動了。

  在大漢的旁邊,那個秀麗的少婦正在指揮著幾個流民用陶盆裝著三人流下的鮮血。

  馭夫乾嘔了兩聲後,忍不住對陳容說道:「女郎,幸好你聰慧。」

  陳容沒有回答。

  馬車這般衝了一個時辰後,前方出現了高舉的煙塵。

  煙塵中,一面寫著『閔』字的旗幟若隱若現的。

  陳容見狀,命令道:「停下來吧。」

  「是。」

  馬車駛到道路旁邊,緩緩停下。

  陳容掀開兩側的車簾。

  轉眼間,那煙塵已逼近而來。

  就在這時,陳容把車門打開,向外探望著。

  旗幟下,那個一身黑色盔甲,俊美冷酷的男人,在聽到身邊之人的低語後,轉頭向陳容望來。

  他右手一揮。

  只有二百人的隊列停了下來。

  冉閔驅著馬向陳容靠近,不一會,他勒停火紅龍馬,看向陳容。

  望著她,他雙手一拱,客氣的說道:「這一次孫衍籌糧,幸得女郎相助,冉閔感激不盡。」

  陳容盯著他。在對上他那含著笑容的黑眸時,陳容低下頭來,微微欠身,道:「請將軍過來,我有話說。」

  冉閔踢了踢馬腹,來到她身側。

  他靠得如此近,近得她都可以聞到他那熟悉的體息。

  陳容抬起頭來,她朝他身後望了一眼,低聲說道:「將軍可是回南陽城?」

  「是。」

  冉閔詫異的挑了挑眉,突然問道:「女郎隻身出城,是為了找我?」

  陳容點了點頭。

  冉閔嚴肅起來,他朝她雙手一拱,「請講。」

  陳容垂下雙眸,道:「將軍這次前來,是不是帶了幾個曾是士族出身的偏將幕僚?」

  冉閔盯著她,不滿的說道:「這種事,孫衍也與你這個婦人說來?」

  陳容嗖地抬頭盯著他。

  她盯著他,沉聲說道:「我這個婦人,在這種時候冒險前來,只是想與將軍說一句話。如今的南陽城,處處都有傳言。

很多士族都相信,將軍是想替石虎取了南陽城的。可是,也有一些士族並不相信,他們知道,將軍是深恨胡人的。

待會,將軍入城時,便有不少士族前來迎接,如果在這個時候,將軍身邊的人出其不意,刺殺了那幾個德高望重的士族族長,將軍到時又該如何?」

  陳容抬起小下巴,瞪著冉閔的臉,恨恨地說道:「哼,你以為我想前來啊?若不是無意中聽到一些私語,感覺到事有不妙,我才懶得前來呢。」

  她說到這裡,右手嗖的一聲,把那馬鞭握在手中,向馭夫喝道:「走!」

  馭夫應了一聲,馬車駛動。

  就在這時,冉閔右手一伸,嗖地握住了陳容的手腕。

  他盯著她,沉聲道:「一起走。」

  雙眼一瞟,他看到了她那馬車廂與馬身上的鮮血,瞬時,冉閔咧嘴一笑,煞是耀眼,「為了見我,你一個小小的女郎都敢狠下心殺人了?」

  陳容重重一哼,左手連甩,想甩脫他的掌握。

  可她剛一動,冉閔卻握得更緊了。

  如此近距離的望著她,他向她湊近少許,低低囑咐道:「別鬧了,我就去問一問,處理好了,一道同行。」

  說話之際,那溫熱的氣息吹入她的耳洞,引得陳容不可自抑的顫抖起來,轉眼間,她已小臉緋紅,呼吸紊亂。

  冉閔先是挑了挑眉,然後他細細地盯著她打量起來。突然的,他低聲呢喃,「今日方知,你這小姑子美艷惑人。」

  一句話剛落,陳容已低低吼道:「閉嘴!」她把手中的馬鞭揚了揚,惡狠狠地說道:「這種話,以後不許你說!不然休怪我鞭下無情!」

  冉閔先是一怔,轉眼大笑起來。

  哈哈笑聲中,他馬頭一掉,返身隊列中。

  他端坐在馬背上,雙眼如電,冷冷地在眾人身上盯過。

  片刻後,冉閔長戟一指,喝道:「你,你,你,你,還有你,都給我站出來!」

  被他指中的五人,不由面面相覷,他們猶豫了一下,慢騰騰地站了出來。

  嗖的一聲,冉閔長戟一探,指住了站在中間的那人的咽喉!

  戟尖寒氣入骨,逼人而來。那人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出一步,顫聲道:「將軍,將軍這是何意?」

  冉閔俊臉沉寒,他暴喝一聲,「說!石虎令你前來,是何用意?」

  一句話吐出,便是「撲通」一聲跪地聲傳來。卻是站在右側第四的那個士族人,不知為什麼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冉閔見狀,雙眼一睜,一抹暴戾的寒光迸射而出:果然有問題!

  他右手輕抬,手中長戟向前一送。

  瞬時,那被長戟指著的士人再也挺不住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叫道:

  「別,別殺我,我說,我說……是陛下,陛下說了,將軍的心全在漢族人這邊,這樣不好,他要我們隨著將軍入城時,順手殺幾個德高望重的士族首腦。」

  果然如陳氏阿容所說的一樣,她一個小小的姑子,從哪裡聽到這麼精準的秘密?不由自主的,冉閔頭一轉,朝陳容盯去。

  他看到的,是個側面對著他,小臉清艷動人,腰細不盈一握的佳人。

  冉閔收回目光,盯著那士人,沉沉說道:「南陽王呢?陛下不要你們也順手殺了他?」

  那士人連連搖頭,伏在地上急急說道:「不,不,陛下說了,南陽王就算了,有那昏憒的老兒在,南陽不足懼。」

  冉閔收回長戟,喝道:「李為。」

  「在!」

  「把他們拖下去,詢問一下,看看還有什麼同夥,問完後由你處置吧。」

  「是!」一個瘦長身形,氣質陰冷的中年人策馬出列,手一揮,便使著手下把那個大呼小叫著求饒的士人拖了下去。

  冉閔策著馬轉向陳容。

  望著依然側面對著自己的陳容,他低沉一笑,道:「別看了,那方向只有青山什麼的,沒有美男!」

  陳容哼了一聲,回頭看向他。

  這時,冉閔也在看著她。

  四目相對,冉閔皺著眉頭,很是認真的問道:「小姑子,我真沒有得罪過你?」

  陳容回答得迅速,「沒有。」

  「當真?」

  「自是當真。」陳容給了他一個白眼,忍不住說道:「此間事了,我們走罷。」

  說罷,右手放在車簾上,便想把它拉下。

  就在這時,冉閔的手閃電般的伸出,再次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握著她的手腕後,向下一移,竟是把她的整隻小手都包在手掌中。

  他暖暖的大手,便這般包著她的小手。

  嗖地一下,陳容臉紅至頸,她抬眼看著他,看著他,目光中,除了驚慌,竟還有些淚光。

  冉閔大奇,他策馬再向她靠近。這一下,他與她之間,只隔了數寸,兩人吐出的呼吸之氣,都相互纏繞著。

  冉閔居高臨下的盯著她精美的小臉,薄唇有意無意間,觸了觸她緋紅的小臉。

  隨著他的唇這麼一碰,陳容幾乎是嚇傻了,她張著小嘴,淚汪汪地抬頭看著他。看她那表情,原本是想控訴的,可眨巴眨巴著,卻只有了洶湧的淚意和委屈。

  冉閔一直目不轉晴的盯著她,盯著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見狀,他濃眉挑了挑,俊美無瑕的臉孔上,露出一抹饒有興趣的淺笑。他薄唇一揚,聲音低啞的說道:「陳氏阿容,我向陳府求娶你吧。」

  「不!」

  陳容幾乎是尖叫出聲。她雙手齊出,胡亂的推著他的胸膛,道:「你離我遠一些。」

  冉閔沒有動。

  他任由她推著他,他伸出右手,輕輕地,溫柔的在她的臉上,拭了一滴淚水。低著眸光,他盯著手指尖上的那淚水,竟是薄唇一湊,把它吞入腹中。

  這動作,這動作……

  陳容傻了,她愕愕地張著嫣紅的小嘴,傻呼呼地看著他的動作。

  冉閔把她的淚水抿入唇內後,濃眉一挑,道:「有點鹹。」他抬頭盯著陳容,問道:「你真沒有見過我?」

  「我說了沒有!」

  聽到陳容的低吼聲,冉閔啞聲一笑。他竟這般伸出手去,輕輕地撫上她的臉。

  粗糙的手指在陳容的臉上溫柔的移動,一下又一下,他慢慢地拭去她臉上所有的淚水,然後,他低下頭,鼻尖幾乎觸到了她的鼻尖,低低地說道:「真不要我娶你?」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六章 被輕薄了

  這個熟悉的男人,這般靠近她,以這種溫柔的,誘惑的,多情的語氣,跟她說著這樣的話。

  瞬時,陳容的眼眶又紅了。

  她咽中一哽,嘟著小嘴恨恨地叫道:「當然不要你娶!」

  「當真?」

  他吐出的溫熱氣息,暖暖地拂著她的毛孔,滲入她的體息。

  陳容很想瞪著他,大聲喝罵他,指責他這種輕薄良家婦女的無禮行為。奈何她只要對上他的眼睛,那眼淚便有點控制不住。

  當下,她低著頭,雙手齊出,用力的撐著他的胸膛,把他重重朝外推去。因為用力過猛,她的小臉都漲得通紅通紅。

  冉閔微微側頭,嘴角含笑,饒有興趣的望著辛苦抗拒著自己的佳人,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幾乎是突然的,他呼地一聲坐直了身子。

  他這個動作太過突然,陳容正在用盡吃奶的力氣把他推開,哪曾料到他來這一手?推出的力道落了個空,整個人向前一撲,向著馬車下摔去。

  就在這時,一雙溫熱的鐵臂摟住了她的細腰,冉閔竟是這麼一提,把她提著放到了自己的馬背上。

  他摟緊她,臉貼著她的臉,溫柔的責怪道:「怎的這般不小心?看,要不是我身手敏捷,你已經摔下去了。這麼美貌的小姑子給摔個灰頭土臉的,那可多醜?」

  他的聲音當真是要多溫柔有多溫柔,舉止是要多體貼有多體貼。

  不知不覺中,那二百多名士卒,已發出一陣壓低的笑聲。

  陳容被他這般摟在馬背上,氣得整個人都噎住了。她顫抖了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急急地說道:「快放開我,放開我──」

  「當真放開?」

  「廢話!」

  「好,聽你的。」冉閔呵呵一笑,雙手一鬆。

  只是他的雙手在鬆開的那一瞬間,他右腳不動聲色的,在馬腹上輕輕一踢。

  瞬時,火龍馬一聲長嘶,人立起來。

  而這時,陳容剛剛得到自由,正掙扎著向地上跳去。這馬突然人立,她一個收勢不及,整個人向地上一歪,撲通一聲摔落在地,滾了個狗吃屎!

  想陳容出來時,也是衣冠修潔,華服花顏,這般在黃土地上一滾,整個人便成了一隻灰猴子了。

  陳容猝不及防之下,被這麼臉朝下的一摔,剛剛坐直,便對上二百多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一轉眼,又對上冉閔端坐在馬背上,那戲謔調皮的注視。

  瞬時,一種羞惱和鬱恨同時湧出心頭。她扁了扁嘴,水汪汪的雙眼恨恨地瞪著冉閔,瞪著瞪著,她的眼眶越來越紅,越來越紅,終於,她再也忍不住了,竟是「哇哇」地大哭起來。

  才哭了一聲,她便以袖掩臉,小腦袋藏在袖底下哽咽著。

  那種壓抑著憤恨委屈的哽咽聲,聽起來還挺讓人心酸的。

  冉閔長歎一聲,跳下馬背。

  他把她一把撈起,摟到懷中,強行把她擋著臉的袖子拉開,冉閔一邊幫她拭著臉上的泥灰,一邊歎道:「連人都敢殺,摔一跤就哭得這般傷心?真是個小姑子。」

  他胡亂拭了兩把,右臂把她一摟,再次舉到了自己的火龍馬上。

  陳容急急扭動,她瞪著紅紅的眼睛,一邊流淚一邊叫道:「我坐自己的馬車。」叫出這句話後,她身子一扭一掙,便滑下了馬背。

  一下馬背,陳容便衝到了自己的馬車內,呼地一聲把車簾拉下。冉閔看著她那一連串的,快如閃電、動如脫兔的動作,啞然一笑,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只見嗖的一聲,車簾重新掀開,陳容舉起馬鞭,把鞭柄抵著他的咽喉,惡狠狠地吼道:「姓冉的,你再敢不老實,小心我廢了你!」

  喝聲既響且厲,倒是威風十足。

  只是這個時候,她臉上淚痕猶在,泥土也在,整個人宛如一隻小花貓。

  這樣的形象,再配上她張牙舞爪的動作,又想到她這般指著的,是他們英武神勇,天下無雙的冉天王,不知不覺中,眾士卒哄堂大笑起來。

  陳容一怔,她慢慢回過頭去。

  當她對上那二百士卒時,眾卒的笑聲是更加響亮了。而陳容,在呆了呆後,小臉上的怒色煙消,換而代之的,是無邊的羞躁。

  她連忙身子一縮,閃到了馬車中,緊接著,白嫩的小手一伸,把車簾給重新拉了下來。

  冉閔也是一陣哈哈大笑。

  他縱身躍上火龍馬,右手一揮,喝道:「走吧。」

  煙塵再起。

  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中,冉閔策馬靠近陳容,輕笑道:「小姑子,你給我抱也抱了,親也親了,便嫁給我了吧。」

  陳容悶聲悶氣的低喝道:「休想。」

  這話一出,眾士卒再次哈哈大笑。

  冉閔呵呵一樂,道:「不逗你了。」

  他策著馬來到隊列前,收起笑容,沉聲問道:「可有同伴?」

  那臉色陰沉的中年漢子李為站了出來,拱手回道:「還有兩個同夥,通過詢問,幾人所說一致。」

  冉閔點了點頭,「都殺了吧。」

  李為猶豫了一下,問道:「將軍,何不把這些人綁縛起來,交給南陽城的士族?這樣一來,他們便不會再對將軍指指點點了。」

  冉閔臉一沉,冷冷地說道:「我堂堂丈夫,何必在意小人言論?再說,真交了,他們又有別的說辭了。」

  李為想了想,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行進了大半個時辰後,南陽城已然在望。

  這時,馬車中,傳來陳容冷漠的聲音,「冉將軍,南陽城到了,請容許阿容先行離去。」

  冉閔一怔,他轉過頭,盯著車簾晃動下,那模糊的人影。半響,他啞然笑道:「就算惱我,小姑子也不必用這種語氣與我說話。」

  馬車裡,傳來陳容的重哼聲。

  冉閔大樂,他哈哈一笑,揮了揮手,道:「那你走罷。」

  馬車中,陳容也不道謝,向著馭夫喝道:「駛快一些。」

  「是。」

  可憐的馭夫,一直被自家女郎與冉閔的親密行為給驚呆著,直到這時才清醒過來,他呆呆地應了一聲,驅著馬車向前衝去。

  冉閔望著陳容遠去的馬車,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陳容的馬車衝得飛快,捲起一抹煙塵,在離城門還有二里時,她令馭夫在一個水塘邊停下。直把馬車和馬身上的血漬清理乾淨,馬車才再次啟動。

  她的馬車剛剛啟動,南方的小道上,煙塵滾滾,卻是數千人疾馳而來。

  陳容一眼便看到那煙塵的中央處,飄著兩面旗幟,其中一面寫著『閔』,另一面寫著『孫』字,正是孫衍帶著隊伍,前來迎接冉閔了。

  陳容知道,按規定,孫衍的這支千人隊不會跟著冉閔進城。他也只是在城門處迎一迎,把事情跟冉閔匯報一下後,便會帶著隊伍,再次回到南城門外營帳處。

  陳容望著那個『孫』字旗,咬著唇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叫停馬車——她還真不好意思,當著孫衍的面,再見冉閔那個王八蛋!

  片刻後,馬車駛到了南陽城門處。

  這時,城門內外,都站著不少士族的大人物。這些人或兩兩對奕,或樹下撫琴,或令歌妓便在城門邊唱歌跳舞。

  至於陳家的家長陳公攘,正站在城門的中央處,側著頭,與虞公說說笑笑的。

  陳容望著長袍大袖,三絡長鬚,氣質寬厚的陳公攘,暗暗想道:這一次,他不會被刺吧?

  前一世,陳公攘便是在這次事故中死去,經過一番爭奪後,最終由陳元來主管南陽陳家的一切事務。

  沒有了陳公攘管制的陳元,行事非常跋扈自私,陳容簡直不敢想像,這一世,如果還由陳元來管理整個南陽陳家,她會有什麼後果。

  陳容把車簾掀開,在陳公攘有點詫異的目光中,駛入了南陽城中。

  陳容的馬車直接駛入陳府,駛入她自己的院落裡。

  一入院落,平嫗和尚叟便迎了出來,同時迎出的,還有陳茜、陳琪和陳微等女郎。這些人在對上灰頭土臉,華服上泥污處處的陳容時,齊刷刷一怔。

  陳微等女更是瞪大了眼,吃吃笑了起來。

  陳容也不理,她朝著眾人胡亂一福,便二話不說的衝入後院,開始清洗起來。

  陳茜望著陳容逃之夭夭的身影,轉頭對馭夫叫道:「喂,你家女郎這是怎麼了?」

  那馭夫低頭一禮,回道:「奴驅車不穩,令得女郎摔了一跤。」

  陳茜吃吃一笑,道:「她還真是倒霉,幸好沒有別的士族子弟看到,不然就笑話大了。」

  馭夫沒答,他驅著馬車向後院趕去。

  陳容這一清洗,便用了近一個時辰。當她出來時,陳微等女已經離去。

  她鬆了一口氣,低著頭走向堂房。

  就在此時,平嫗和尚叟等人圍了上來。

  陳容一抬頭,便對上喜形於色的奴僕們。平嫗更是上前一步,扶著她的手臂,歡喜的說道:「女郎女郎,聽青工說,冉將軍向你求娶了?」

  尚叟也在一側笑呵呵地問道:

  「女郎,冉將軍可是真正的大丈夫,你在平城時,每每聽到這人的名字,都要讚賞一番的。現在能嫁給他,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說嘛,我家女郎是個有福氣的。」

  陳容苦著臉。

  她還沒有回答,突然的,平嫗也苦起臉來,「只是,王七郎這裡,這,這可如何是好?」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06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七章 磨刀霍霍向狼去

  陳容蹙著眉,不高興的喝道:「這件事,以後誰也不許提。」
      
  眾僕一怔。  

  陳容瞪向那個駕車的青工,怒道:「以後不許再說了,記著,今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青工還是有點怕她的,聞言連忙訥訥稱是。倒是平嫗在一側急急地問道:「為什麼?只有冉將軍不像別的士族把出身看的這麼重,他可是能娶你為妻的啊。錯過了他,你怎麼辦?」
     
  陳容紅著眼,倔強的扁著嘴,狠狠地回道:「便是一生不嫁,我也不會嫁給這個人。」

  說罷,她轉身向房中衝去。
     
  尚叟在她身後叫道:「女郎,家族可不會讓你不嫁啊。當別人的小妾,遠不如當冉將軍的妻子的。」
     
  回答尚叟的,是房門被重重帶上的關門聲。

  陳容一直把自己關在房中,到得下午時,她聽到外面街道中,傳來了一陣陣地歡笑聲。
      
  她聽了一陣後,忍不住站在門後,喊道:「嫗。」

  過了好一會,平嫗的聲音急急傳來,「在呢在呢,女郎,什麼事啊?」

  陳容側著頭望著紗窗外,問道:「外面出了什麼事,怎麼這麼熱鬧?」

  看著她長大的平嫗,一下便聽出了她那奔湧的好奇,當下她哭笑不得的說道:「女郎想知道,為什麼不出去看一看。」

  裡面的陳容沒有吭聲。
      
  平嫗只好說道:「是這樣的,冉將軍僅帶著二百士卒,便來到了南陽城了。大伙都很高興,都覺得他帶了這麼點人便來了,那是真心想保護南陽城的。」
      
  陳容「嗯」了一聲。

  平嫗見她又安靜了。不由湊上前來,小心的問道:「女郎,你都沒有吃早餐呢,現在都下午了。餓不餓,要不要出來?」
      
  陳容沒有回答。

  平嫗嘟囔起來,「也不知是跟誰賭氣呢,竟然連飯也不吃,真是的,女郎越活越小了。」

  這一次,平嫗的話音剛落,房門砰地一聲給打了開了,陳容像一陣風一般急捲而出,而她的手中,寒光閃閃!
     
  平嫗駭了一跳,急叫道:「女郎,你要做什麼?」
     
  陳容頭也不回的衝入後院,叫道:「磨刀去!」

  平嫗呆住了,她傻乎乎地望著她的背影,鬆了一口氣,剛才,她還以為女郎要跟人拚命呢。轉眼,她又搖了搖頭,真是越來越不明白女郎在想什麼了。
      
  轉眼,一天過去了。
      
  到得傍晚時,陳容蹲在院落裡的水井旁,一次又一次的對著水中的自己說道:「不許哭了!聽到沒有?下次見到他,無論如何不許再哭!」

  一邊說,她一邊用力的瞪大眼,直看到水中的自己,真的沒有半分淚光,真的顯得凶巴巴的,這才滿意的抬起頭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個奴僕的聲音,「女郎,孫小將軍來了。」

  什麼,孫衍來了?

  陳容大喜,她連忙衝了過去。衝出幾步,她才記起自己手中還拿著一把短刀,便把它甩手扔下。

  陳容衝到院門處時,燦爛的夕陽光下,那個一身金色盔甲的俊美白嫩的少年,正大步跨來。
      
  兩人對了個正著。
      
  瞬時,兩人齊齊地露齒一笑。

  孫衍朝著她上下打量後,白嫩的臉上露出一抹惱意,他恨恨地說道:「阿容,我沒能幫你殺了那個老匹夫。」

  他的眼神中儘是歉意。整個南陽城,都在流傳著陳容在南陽王府待了兩天兩夜的事。外面的人不是說她被南陽王睡了,便是說她被王七郎睡了。總之,她的名節算是糟蹋得差不多了。

  陳容連連搖頭,她苦笑道:「你已經盡力了。」

  她感激的看著這個少年,為了自己的事,他差點與南陽王直接幹上,這世間,如他一樣對自己這般好的人,還真是不多。

  孫衍伸手在腰間長劍上重重一拍,大步走來,「那老傢伙太可恨了,奶奶的,要不是考慮到胡人會進攻南陽,我已跟他撕破臉了。」

  他衝到樹下的石幾旁,伸手拿起一樽陳容剛剛喝過的酒水,仰頭便是一飲而盡。陳容剛要提醒,看到他已經喝完,便又閉上了嘴。

  孫衍在榻上坐下,朝著旁邊拍了拍,向陳容叫道:「愣在那裡幹什麼?過來說話啊。」

  陳容連忙提步跑近。

  兩人面對面坐下後,陳容望著他,關切的問道:「你不是給搬到城外去了嗎?怎麼又進城了?」

  孫衍一邊自顧自的倒酒,一邊撿起一塊糕點扔到嘴裡,他咀嚼著,含糊不清的說道:「士卒還在城外,只我進來了。」

  他仰頭喝了一大口酒,胡亂吞下後,道:「不說我了,你呢,你好不好?那天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天見到文將軍,他竟然說你放出了孔明燈,燈上還有胡文寫了你和王弘的名字。

當時我一聽到你在南陽王府中,便嚇了一跳,馬上想到你有危險了,不然也不會用放孔明燈,寫胡文的方式來驚動別人。」

  他說到這裡,把酒樽朝幾上重重一放,瞪著陳容,怒道:「你為什麼要寫王弘的名字?為什麼不寫我的名字?奶奶的,就算我救不了你,我也一樣可以去找王弘那小子來救你!」

  陳容望著眼前這少年吹鬍子瞪眼的模樣,不由噗嗤一笑。

  孫衍對上她的笑容,也想到了自己這話頗有強詞奪理之處,不由怏怏地低下了頭。

  陳容早就想跟他說起這件事了,見他提起,便清咳一聲,娓娓說來。

  她一說完,孫衍便是臉一沉,朝著石幾上一拍,低聲咆哮道:「沒有想到陳元是這種人!」

  他抬起頭,一臉擔憂,「你的父兄什麼時候能來南陽?要麼,我想辦法把你送到建康去吧。落在這傢伙的底下,你遲早會出事。」

  建康的父兄?

  陳容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孫衍瞪著她,見她悶悶不樂,想起一事,剛張嘴,便又是苦笑道:「你的名節算是毀在了南陽王和王弘的手裡了。不然,我也可以不經過家族,先娶了你的。」

  陳容低頭不語,她自是明白孫衍的意思,這個少年雖然放蕩不羈,可他終是江東孫家的嫡系,便是沒有父兄在旁邊,他也不能因自己的婚事給家族抹黑,給祖先抹黑。

  他要娶名節被毀的自己,還真的需要做出什麼事,博得家族同意才行。

  陳容想到這點,心中不由的又對王七郎惱怒起來。

  她嘟起嘴,恨恨地說道:「便沒有一個好的!」

  孫衍給聽迷糊了,他瞪著她,道:「我可是堂堂丈夫。」說完後,他又補充道:「冉將軍也是!」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嬌軟的女子聲音,「阿容在嗎?姐姐來看你了。」

  是陳微的聲音。
        
  是她來了?

  陳容一聽,馬上對著孫衍說道:「阿衍,你先回去罷。我這些姐姐、妹妹的最是多事了。」
        
  孫衍點了點頭,便站了起來,轉身便走。

  他剛剛跨出院門,陳微便娉娉婷婷的走了進來。
        
  突然遇到孫衍,陳微呆了呆,她妒忌的朝後面的陳容望了一眼,轉向孫衍插秧般的一福,嬌嫩嫩地喚道:「見過孫將軍。」
        
  孫衍哼了一聲,大袖一甩,理也不理她便跨門而去。

  受到這種冷遇,陳微呆了呆,她回頭望著孫衍大步離去的背影,慢慢地,臉色變得有點難看。

  不過一會,陳微便擠出一個笑容,她轉頭對上陳容,清脆的叫道:「阿容。」

  陳容朝她一禮,笑道:「姐姐來了,請上坐。」

  陳微點了點頭,一邊向她走來,一邊說道:「孫小將軍又來找阿容了?他可真是個有心的。」說到這裡,她惡意的補充道:「孫將軍可知道阿容你在南陽王府住過?」

  陳容聽到這裡,小臉不由一沉。

  陳微話一出口,便有點悔了,見到她沉著臉,連忙陪笑道:「是姐姐不是,姐姐不該說這個的。」
        
  陳容低下頭,接受她的致歉,「我知道姐姐沒有惡意,姊姊是貴客,請坐吧。」

  陳微就在孫衍剛才坐過的位置上坐上。

  她伸手把著那酒樽,細白的手指撫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說話。

  陳容見狀,有點詫異的望了她一眼,見她的表情好似有點靦腆,便故意不問。

  好一會,陳微才低低地說道:「阿容。」
      
  「嗯。」
      
  陳容的語氣有點漫不經心。

  陳微沒有注意到,她顯然心亂如麻,不停的摩挲著樽沿,她咬了咬下唇,終於問道:「那個,你上次說,冉將軍不喜歡不爽快的女人,此話當真?」   
      
  果然是為了他而來。

  陳容冷笑一聲,隨意的應道:「當真。」
      
  陳微抬起頭來。

  她的小臉緋紅,雙眼明亮,整個人透著一種喜悅和興奮和隱憂。她嘴唇動了動,急急地說道:「阿容,你可知道,冉將軍又回南陽城了。」
      
  陳容點了點頭,回道:「剛聽僕人說了。」

  陳容的聲音一落,陳微已是容光煥發,她快樂的說道:「是啊是啊,整個南陽城的人都在說他呢,便是閉門不出的僕人們,也都知道他的名字呢。這回啊,他只帶著二百士卒便回來了。

陳公攘說,這便足以證明,冉將軍是真心護著我們漢族人,是真心想保護南陽城的。」

  說到這裡,她咬著下唇,含著羞澀的笑,絞著衣角說道:「父親說,要再次宴請冉將軍。他還說,會在宴中,要冉將軍正式娶了我呢。」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八章 資產

   陳微說到這裡,見陳容垂眸不語,不由傾身向前,絞著雙手緊張的說道:

  「父親說了,上一次冉將軍在見我了後,有了悔意,要我這一次好好表現一下。阿容,你說過的,冉將軍喜歡爽利的人。還有呢,他還喜歡什麼?」

    這時的陳微,似乎已經忘記了,上次為了這件事,她還甩了陳容一個耳光的。

    陳容抬頭望了她一眼,搖了搖頭,細聲說道:「我也不知。」

    「你一定知道。」陳微的聲音有點急,她伸出雙手握著陳容的手,搖了搖,嘻嘻笑道:「好妹妹,你就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陳容卻還是搖頭。

    陳微有點不高興了,她呼地站了起來,怒道:「是不是上次的事得罪了你,你故意不想說?」

    陳容暗中冷笑一聲:我便是故意不想說!難道,我還欠了你的不成?

    陳微見她低頭不語,臉色有點漠然,更是大惱,她狠狠一跺腳,叫道:「陳氏阿容,你怎麼是這種怪脾氣?哼,怪不得姐姐、妹妹們都不喜歡你了。」

    就在陳微這句話脫口而出時,陳容呼地一聲站了起來,她提起長長的裙套,轉身便向房中衝去。不一會,寢房門被帶上的聲音重重響起。

    陳微大惱,她朝著寢房門尖叫道:「陳氏阿容,你當真沒有一點尊卑!怪不得惹人厭煩。哼,你還沒有嫁人呢,我去叫父親把你隨便扔給一個老頭子算了。」

    說罷,她轉身衝向外面。

    一直衝到院落門口,陳微都有點詫異,怎麼陳容還沒有追上來,難道她就不怕嗎?

    對陳微來說,她一直覺得陳容應該討好她的,不說自己身份比她高貴,便是自己的父親管著她,她都應該小心的巴著自己。

    詫異了一陣後,陳微的腳步一頓,她突然記起來了,是了,陳容已被王七郎看中,怪不得怪不得了。

  哼,她還真是想得好啊,待會我就跟父親說,要他拖下去,別把阿容送給王七郎,便讓她與她的心上人這樣分離著。

    想到這裡,陳微腳步一轉,直接朝主院方向衝去。

    早在兩女爭持時,平嫗等人便看在眼中,不過他們也只是乾瞪眼,卻無能為力,自家女郎的性格他們是熟悉的,對她的要求可不能太高,畢竟她現在比起在平城時已經收斂文靜太多了。

    安靜了一會後,尚叟走到陳容的房門前,說道:「女郎,田地已買好了。」

    「當真?」

    陳容大喜,她呼地一聲把房門拉開,雙眼放光的望著尚叟,連連問道,「買了多少?」

    尚叟朝她雙手一拱,道:

  「整個南陽城中人心惶惶,大伙都想甩了田地離開此地。那地便宜著呢。平素裡,那些帛布的,只可以購田百畝,這一次足足購了六、七百畝,而且都是良田善地。

不止是田地,便是那些雇農也一併留下了,他們說,只要主家給他們一碗稀粥喝,便是沒日沒夜的幹,也是願意的。奴見這些人也是可靠的,便都應了下來。

至於規矩則按以前的不動,畢竟我們是掛在冉將軍的名下,若是太苛刻可就給他添黑了。」

    陳容點了點頭,揮手道:「這些就不必跟我說了,叟自做決定吧。」

    她望著外面,想道:六七百畝良田?想來族姐陳微的陪嫁,也只有這麼多吧?這一次,自己總算有些資產了。

    想了想,陳容低聲吩咐,「叟,趁這兩日,把糧票拿出七車,去換一些鋪面,也記得冉將軍的名下。記著要南街的。」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你要大伙當著外人,便統一說,我用七車糧票換了書簡。」她這次帶來的書簡中有一些是父親珍藏的秘本,正可拿出來充充數。

    尚叟擔憂的望著她,歎道:「女郎,若是你父兄突然來信,令你前去建康,這些可找不到好買家啊。」

    陳容搖了搖頭,微笑道:「不必擔憂,去辦吧。」

    「是。」

  望著尚叟離去的背影,陳容沉思了一會,跑到房中,拿起馬鞭衝到後院耍了起來。

    轉眼,一天過去了。

    這時刻,隨著冉閔的回來,整個南陽城都熱鬧起來。各大家族不停的舉行夜宴,請他為上賓。

    這些人中,有很多並不相信冉閔完全站在漢族人這一邊。可他們是想,萬一冉閔真的進攻南陽城,也許他看在自己對他這麼客氣的份上,會放自己一馬呢?

    第三天,陳容的院落裡,再次坐滿了各房的女郎們。

    這些女郎們說起來也奇怪,她們看不起陳容,與她說話時,總不免連諷帶刺。可是她們又喜歡來她的院落裡。

  如陳微、陳琪、陳茜這三個性格相似的女郎更是,似乎挺享受與陳容說話時,那種直白不需拐彎抹角的痛快。

    這一日,她們又坐到了陳容的院落中。

    陳茜吃了一口糕點後,皺了皺眉頭,向陳容說道:「你不是有的是糧和財帛嗎?怎麼連些蔗糖都捨不得,這糕點一點也不甜。」

    陳容聞言,笑了笑,有意無意間,她朝平嫗看了一眼。

    平嫗馬上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在一側笑了起來,「這個二姑子就不知道了,我家女郎啊,用七車糧票換了些珍本、絕本書簡呢。現在家裡的存糧只有四、五車了。」

    這話一出,眾女的低語聲同時一止。她們抬頭看著陳容,那目光中,又是好笑又是說不出的惋惜。

    可是,偏偏沒有一人能說什麼。在這種時候,用珍貴至極的糧票換書簡那是何等風雅之事,何等高潔之舉?

    眾女愕愕中,陳容低下頭來,她微斂右袖,舉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酒杯後,是她忍俊不禁的笑容。

    好半晌,陳微說道:「阿容,你做這樣的事怎麼不經過我父親?」聲音有點急。眾女齊刷刷看向陳微。

    陳微一怔,馬上明白自已失態了。不管怎麼樣,陳容是另一支族的,她對自己的財產還是有著絕對的處理權的。陳微這話一說,便似她們父女都在算計陳容的財產似的。

    陳微訥訥一笑,連忙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是,是這個時候,糧票何等珍貴,我替阿容心痛罷了。」

    她這話一出,陳茜嗤笑出聲,道:「阿微,你俗了。」

    陳茜的姐姐陳琪慢條斯理的諷刺道:「阿微本是俗物。」

    這話一出,陳微都要哭了。她紅著眼眶,嘴唇抿得緊緊的,眼前這兩位姐姐,可都是嫡女,她哪裡敢對她們無禮?

    陳容低下頭來,她再次以袖遮臉,飲了一小口酒,擋住了臉上的舒暢痛快。

    這次回來後,她聽到平嫗說,陳元派來管制他們的人,到倉庫去過幾次。當時她就知道了,陳元還在算計她的糧。

    果然如此。

    陳微紅著雙眼,泫然欲泣時,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陳氏阿容可在?」

    眾女一怔,平嫗連忙應道:「在呢。」

    那聲音道:「我是王家的人。」

    王家?平嫗急急走出,對著院門外的人一福,道:「請吩咐。」

    那人捧上一份做工精美的請帖,笑道:「明日午時,陽水之濱,湖山之側,眾君泛舟而遊。如此時機,怎能無美相伴?聽聞陳氏阿容得了王七郎的玉珮,請卿抱琴而來,以助雅興。」

    平嫗接過請帖,望著那大步離去的王家僕人好一會,才傻傻地轉過頭看向陳容。

   這時刻,眾女都在看向陳容。

    陳茜率先笑了起來,她以袖掩嘴,咯咯說道:「阿容,你的七郎想你了。」

    她的話中帶著酸意。這請帖可不簡單,它明顯是出自士大夫之手。能出現在那樣的風雅宴會上,本身便是一種榮耀。

    與陳茜一樣,庭中的女郎們,都對陳容露出了妒忌之色。

    這時,陳微在一側突然說道:「阿容跟了王七郎,也不過是做妾的。她有什麼資格當七郎是她的?」

    陳微抬起下巴,鄙夷的盯了陳容一眼,向陳茜說道:「姐姐這話,失了尊卑主次。」

    陳茜知道,她這是在報復自已剛才罵她是『俗了』,她有心想反諷兩句,但是陳微的話又說得很有道理,只得怏怏住嘴。

    就在這時,陳容站了起來,她朝著眾女一福,低聲道:「阿容身體不適,告退了。」

    說罷,她急匆匆向寢房中跑去。

    望著她逃之夭夭的背影,陳微叫道:「阿容傷心了?何必呢,以你的身份,能許給王七郎為妾,也是抬舉了啊。」

  她說到這裡急急以袖掩嘴,心中為自己的直白刻薄有點悔意,可是,望著陳容那只能逃遁的背影,卻又湧出一抹痛快。

    陳容鑽入了寢房中。

    她從牆上摘下馬鞭,在虛空中「啪啪」兩下,恨恨地說道:「真恨不得撕了她們的嘴!」

    罵出一句後,她氣恨稍平。無力的退到榻上坐下,陳容怔怔地出起神來:明日午時,陽水之濱,抱琴而去?那麼說,我要見到王弘了?說不定還可以見到別的名士。

    想到王七郎,她小手握成拳頭,暗暗發誓:見到他後,非要他把說出的話、做出的事收回不可。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07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六十九章 套近乎?

  下午時,外面傳來一個陌生的婢女聲音,「阿容可在?」

    平嫗迎上去,笑道:「在呢。」

    一個十八九歲,圓圓臉,大眼睛的少女走了進來。這少女雖然做婢女打扮,可一身淡紫羅衣,笑容矜持,看起來比一般的女郎還要像女郎些。
   
    這婢女朝著平嫗望了一眼,瞟向寢房中,笑道:「我家主母阮氏有請阿容。」

    阮氏?陳元的嫡妻?

    陳容一凜,她連忙站起來,在房中應道:「請稍侯,陳容馬上來。」

    那婢女一笑,應道:「是。」

    不一會,陳容便換了一套她在平城時穿過的舊裳裙,出現在台階處。

    那婢女見她出來,再次福了福,向後退出一步,示意她先行。

    陳容提步向前走去。

    在她的身後,那婢女領著兩個小婢女,娉娉婷婷的走著。她的動作,透著一種矜持和培養多年才有的禮數。而這些,來自北方,父兄疏於管教的陳容,是不懂的。

    陳容朝她望了一眼,剛把腳步放慢,學著她那般碎步而行。轉眼便想道,自己又用不著巴結阮氏的,再則,就算她想巴結,也改變不了什麼,何必邯鄲學步的?

    想到這裡,她索性放開腳步,快步而行。

    幾個婢女見她步履生風,呆了呆後,連忙提速。

    當陳容來到阮氏所在的院落裡,三個婢女都有點氣喘吁吁了。
   
  來到院落外,那婢女喘了一口氣,朝陳容強笑道:「小娘子稍侯,容我稟過主母。」

    陳容點了點頭,側過頭打量著四周的景色。

    不一會,那婢女的聲音傳來,「阿容,進來吧。」

    「是。」

    陳容應了一聲,快步跨入院落。

    那婢女站在台階上,她含著矜持的笑容望著陳容,見她走近,微微躬身,道:「主母在裡面候著呢。」

    「是。」

    陳容越過她,直直地走入堂房中。

    這堂房裝飾得富麗堂皇,最先映入陳容眼簾的,是一座高達三尺的珊瑚。

  這珊瑚,不管是光澤還是完整度,都不比她在平城時砸碎的那個要差——如此貴重之物,被這般隨隨便便的擺在紅木幾上。

    陳容把目光從珊瑚身上收回,朝著堂房正中,精美的玉石屏風之側,安坐在榻幾上的婦人盈盈一福,喚道:「伯母。」

    這婦人四十幾歲,肌膚豐潤,臉上沒有絲毫皺紋,一張容長臉上,掛著疏淡的笑容。

    在這個婦人的身後,站著一個陳容見過的少婦,這少婦二十七、八歲,正是她剛來那日拆穿她裝病的。

  陳容知道,這少婦是陳元的妾,不過她是阮氏身邊人,自身又精明能幹,深受陳元寵愛,雖是妾,卻比一般的妾地位高多了。

    阮氏微笑的看著陳容,朝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後,右手輕指,「坐罷。」

    「是。」

    陳容走到那榻幾處,大大方方的坐下——從頭到尾,她的動作都帶著幾分率性和粗魯。不知不覺中,阮氏蹙起了柳葉眉。

    望著自坐下後,便低著頭,一聲不吭的陳容,阮氏溫和的開口了,「阿容,伯母數日前剛剛抵達南陽城,一回來便忙於諸事,疏忽了你,你可有怪責?」

    陳容聞言,連忙欠身回道:「不敢。」

    阮氏慢慢一笑,「阿容父兄不在,我便是你的母親,不必拘禮。」

    陳容應道:「是。」

    阮氏收回目光,臉上笑容稍減,輕言細語的說道:「阿容,你還有一個月,便滿十五了吧?」

    難不成她叫自己前來,是為了婚事?陳容心中咯噔一下。

    她再次欠了欠身,答道:「是,伯母好記憶。」

    阮氏低歎一聲,道:「都快十五歲的小娘子了,哎。」

    她的語氣中,有著陳容聽不懂的責備。

    對陳容來說,既然聽不懂,就當沒有聽到。當下,她依然低眉順目,卻是面無愧色。

    阮氏的眉頭,不由蹙得更緊了。

    她端起杯子,飲了一口人乳,徐徐問道:「阿容那一院,如今是誰管事?」

    站在她身後的少婦上前一步,欠了欠身,恭敬的回道:「小姑子身家豐厚,向管事要求一切供應,自己承擔。」

    阮氏蹙眉道:「這可不行。」她放下杯子,道:「我和她伯父既已接手過來,豈能如此放任於她?」

    她目光轉向陳容,溫言說道:「我只有阿微一個女兒,便再多一個,也是喜事。阿容,以後你的吃穿用度,全部照著阿微的份例,可好?」

    陳容低眉斂目的,聞言她猶豫了一下,道:

  「稟伯母,事情是這樣的。前陣子郎主說府中少糧,要求裁減奴僕。可我那些奴僕,都是看著我長大的,阿容不願裁了他們,便向郎主要求自行承擔一應支出。」

    她頓了頓,笑了笑,十分直接的問道:「如果伯母不會裁減我的奴僕,阿容一切願意。」

    一直蹙著眉頭的阮氏,聞言暗暗搖了搖頭。

    等陳容說完,她輕歎道:「我真是有罪啊,阿微也罷,阿容也罷,都是舉止粗疏,說話也……哎。」

    按道理,她一個長輩如此責怪自己,陳容應該站起來向她請罪。可陳容也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怎麼的,竟還是愣愣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

    阮氏的柳葉眉蹙得更深了。

    她轉眼看向那少婦。

    少婦上前一步,在她身後低低地說道:「也許正是因為她這樣子,王七郎才會看重於她。」

    阮氏沉吟了一會,點了點頭。

    她再次看向陳容時,那笑容己真誠多了。

    舉起人奶再次飲了一口,阮氏笑道:「阿容果真如你伯父所言,是個率真可愛的。」

    陳元說她率真可愛?陳容差點失笑出聲。

    阮氏似是不想與她久待了,當下聲音微提,輕言細語的語調,快速了二分,「阿容啊。」

  「在。」

    「你已十五歲了,也不小了,以後嫁了人,還是得多加注意的。」

    她抬起頭,向外面喚道:「弄兒,去把三郎叫來。」

    「是。」

    在陳容的納悶中,不一會功夫,一個略帶沙啞的青年男子聲音從外面傳來,「母親找我?」

    阮氏一聽他的聲音,便是笑逐顏開的,她慈愛的喚道:「三郎,進來吧。」

    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應聲入內。

   他陡然看到陳容,不由一怔。
   
  不過他很快便收回目光,朝著阮氏施了一禮,恭敬的喚道:「兒子見過母親。」
   
  「我兒過來坐罷。」

    「是。」

    落坐後,青年的目光轉向陳容,問道:「母親,她是?」

    「她呀,便是阿容。」

    「什麼?」

    青年一驚,他好奇的盯著陳容,道:「便是那個彈奏鳳求凰的阿容?」

    阮氏拍了拍他的手,責怪道:「休要如此說你妹妹。」

    她含著笑,向陳容說道:「阿容,這是你三哥,以後,你也和阿微一樣,把他當親哥哥吧。」

    陳容依然低眉斂目的應道:「是。」

    她站了起來,朝著青年福了福,溫馴的說道:「見過三哥。」

    陳三郎還在盯著她上下打量,聞言站了起來,還了一禮,笑道:「阿容不必多禮。」

    阮氏滿意的一笑,溫言喚道:「阿容啊,你三哥啊,可是個多才多藝的,你以後要與他多多親近。至於那些舉止粗疏、言語無狀的。還是少走動的好。」

  她可能是看到陳容著實遲鈍,這話已說得很直白了。

    她說得這麼直白,陳容還是聽不懂。

    她愕愕地抬起頭來,迷糊的望著阮氏,道:「舉出粗疏、言語無狀的?誰呀?」

    在陳容的記憶中,除了她自己,她還真的不知道有哪個人,當得起這樣的評價。

    阮氏盯著她迷糊的樣子,眸中閃過一抹不耐煩。

    而坐在她身邊的陳三郎,這時終於發現陳容的長相頗為誘人,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打量不休。

    在有點難堪的氣氛中,那少婦站了出來,甜笑道:「好了好了,阿容,你伯母累了,我送你出去吧。」

   陳容差點吁出一口長氣,她連忙站起,應道:「是。」

    少婦扭著腰肢,走在陳容的前面。

    來到台階上時,少婦湊近陳容,壓低聲音說道:「阿容,帶到你府中來的那幾個,我們平素是不屑的。哼,就算她們身份上是嫡女,可看那修養、那樣貌,又哪裡比得上阿容你?」

    至此,陳容才恍然大悟:原來阮氏說的是陳茜和陳琪啊,不對,陳微也是與自己走得近的。阮氏的話中應該包括她。

    少婦見到陳容終於明白了,笑容不再那麼僵硬,她朝著房中瞟了一眼,又向陳容說道:「明日裡,那王七郎是不是約了你遊湖?」

    陳容怔怔地點了點頭。

    少婦見她還是不明白,笑容一僵,她無力的壓低聲音,說道:「明日,就讓你三哥送你去遊湖吧。」

    陳容再次恍然大悟。

    她朝著少婦福了福,恭教的,乾脆的應道:「是。」

    少婦滿意的點了點頭,親切的說道:「回去吧。」

    「是。」

    少婦目送著陳容遠去的身影,大搖其頭。

    那婢女走到她身後,忍笑道:「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遲鈍的女郎。」

    少婦點了點頭,歎道:

  「誰叫人家琅琊王七看重她呢?你也知道,在建康,王家的聲威,連皇室都不能相比!哎,三郎若是能得到王七郎一字之讚,對他的這次建康之行,是大有好處啊。」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章 性情

    第二天,還沒有到中午,陳三郎的馬車已出現在院落外。一僕人站在拱門處叫道:「阿容,得動身了。」

    陳容在裡面清脆的應了一聲,抱著琴走了出來。

    當她走出拱門時,赫然發現隔壁的陳微伸出頭來,正朝著她與陳三郎的馬車好奇的張望而來。陳微顯然對陳三郎有點畏懼,目光躲躲閃閃的。

    陳容走近時,陳三郎掀開車簾,瞟向她手中的七弦琴,當下他皺了皺眉頭,道:「這琴如此普通,沒的讓人看輕了陳家。」

    說到這裡,他探身從車廂裡拿出一把做工精美,還裝飾著珍珠美玉的七弦琴遞給陳容,笑道:「幸好三哥我早有準備,阿容用這個吧。」

    琴遞給她時,他的大手有意無意的在陳容白嫩豐腴的手背上摸了一把。

    陳容低眉斂目,她抱著自己的琴退後一步,淺笑道:「三哥過慮了,我這琴,七郎也見過的。」

    陳三郎一怔,這才記起陳容可是當著眾人對王七郎彈奏過鳳求凰的,他搖了搖頭,嘀咕道:「罷了,便依你的吧。」

    他把琴放回,雙眼瞟了一眼陳容高聳的胸脯,含笑道:「阿容,與你三哥同坐一輛馬車吧,這樣也可以讓外人知道我們兄妹情深。」

    陳容搖了搖頭,她含笑道:「多謝三哥,可阿容的馬車已經備好。」她轉過身,朝自己的馬車走去。

    只是無意中一瞟,陳容便發現倚在門後探頭探腦的陳微,在看向她和陳三郎的眼神中,有著小小的妒忌。

    陳容收回目光,提著裙套上了馬車。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向著陳府大門駛去。

    陳三郎掀開車簾,對著馬車中的陳容笑道:「聽說阿容與王七郎在路上便相識了?還頗得他的看重?」

    車簾後,傳來陳容清亮中透著媚意的嗓音,這種天生的嗓音與她的身形長相一樣,在時人眼中是『騷媚入骨』的。

  陳三郎瞇著眼享受的聽著陳容回答道:「王七郎寬宏雅量,阿容只是與他說過兩次話而已。」

    陳三郎應了一聲,道:「天下士族望王家,王家謫仙有七郎。以妹妹的身份,能結識七郎這樣的人,並得他的看重,實是幸運之至。」

    陳容聽得出來,陳三郎想說的是,以她的身份,就算嫁給王七郎做妾也是高攀了。何況她還得到了王七郎的看重,就算是做妾,也是一個被看重的妾。

    她垂下雙眸,暗中冷笑一聲,卻順從的應道:「三哥所說甚是。」

  陳三郎盯著車簾後,陳容綽約美妙的身影,心中有點癢癢,這個阿容論身形、論長相,他這些年來接觸的歌伎、舞伎一個都比不上。

  更何況她比起那些身份低賤的女子,還多了一種士族女子的貴氣和從容風度。說起來眼前這個妹妹著實是一個尤物,可惜是自己的妹子,真是可惜。

    好半晌,他有點惋惜的收回目光,記起了自己的大事,便笑著說道:「阿容見了七郎,可得向他引薦為兄。」

    陳容溫柔的應道:「這是當然。」

    車輪滾滾中,兩輛馬車出了陳府,駛入了南陽城中。

    南陽城中,人聲鼎沸中帶著一種躁動,陳容掀開車簾一看,街道上,與前世時一樣變得冷清得多,特別是那些店舖,很多都關了門。

    在陳容若有所思時,她的身邊一暖,卻是陳三郎示意馬車靠近後,向她傾身靠近。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只隔了一臂遠的陳容,蒼白的臉笑得很熱情,「妹妹在看什麼?」說著說著,他朝著陳容深深一嗅,嘻笑道:「妹妹真是香啊,不知佩的是哪家做的香囊?」

    陳容悄悄地避遠了些,斂眉順目的回道:「三哥說笑了。」

    她縮到了馬車的另一側。

    陳三郎看到她遠離自己,長歎一聲,吟誦道:

  「繁華轉眼成空啊。女人這一生,便如那開得艷麗的春花,最美最動人,也只有幾十日的光景。哎,在這種今日不知明日的世道,為什麼不能及時行樂呢?妹妹你說是吧?」

    他溫柔的望著陳容。

    馬車車簾晃動下,是陳容沉寂的面容,她淡淡一笑,回道:「花開花落終有時,這是天地常理。有一些花總是帶著癡勁的,它的盛開,只是為了某一人、某一天。」

    這卻是婉拒了。

    陳三郎收起笑容,道:「某一天?妹妹還在指望著嫁給七郎為妻?」聲音中忍俊不禁。

    陳容垂眉斂目的,她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扯下了車簾。她的動作緩慢中,透著一種刻在骨子裡的落寞。

    陳三郎目不轉睛的望著她,在她拉下車簾時,突然說道:「王七郎也是個有艷福的。」

    陳容沒有回話。

    馬車顛覆中,很快來到了南陽城東側的陽水湖邊。

    湖中,十數隻小船點綴其中,冬日的陽光下,那蕩漾的湖水一圈又一圈的散開。

    小船中,琴聲飄然而來,那琴聲空靈清澈,彷彿來自天籟。

    就在這時,一個少年掀開車簾,叫道:「來的可是陳氏阿容?」

    馬車裡,傳來陳容清媚的聲音,「是。」

    「甚好,甚好。」

    那少年哈哈一笑,右手一擺。

    嗖嗖嗖,五輛馬車一字排開,它們結結實實的擋在陳容的去路上。高大寬敞的馬車,完全隔絕了陳容看向湖水的目光。

    陳容一怔間,那少年叫道,「陳氏阿容,且彈奏一曲,若是琴聲合了我意,你自可入內。哼哼,若是不合我意,那對不起了,今天你是見不到你的七郎了。」

    居然來了這麼一下。

    陳容啞然失笑。

    她掀開車簾,望著那一字排開的馬車,笑道:「好。」

    說罷,她伸手拿過琴,右手一抹,琴聲悠然飄開。

    她的琴聲如她的人一樣,於多變中透著一種華麗,以指法繁複取勝。

    幾乎是突然的,那琴聲剛悠揚飄出,卻是戛然而止。

    就在那少年怔了一下,待要開口時,陳容咯咯笑道:

  「君可是桓氏阿林?世人都說,桓九郎有過目不忘之能,妾不才,請九郎把我剛才所奏的琴曲接下去。若是接得動聽也就罷,若是接得不好,那對不起了,陳容還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少年苦笑道:「你這小姑子明知道我不擅於琴。罷了,罷了。」

    他手一揮,那五輛馬車移了開來。

    陳容與少年,對了個正著。

    對上陳容,桓九郎眉頭一皺,道:「怎的是個俗物女郎?」

    陳容大惱,她瞪著他,冷笑道:「原來是個病弱郎君。」這個桓九郎五官雖然清秀,卻是臉色蒼白,眼底帶著青色,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桓九郎呆了呆,他瞪著她,大聲叫道:「你這女郎,眉骨高聳,眼含煞氣,怎配得上王弘王七郎?」

    他的聲音剛剛落下,陳容已抬起頭,瞇著雙眼盯著桓九郎叫道,「我一支系庶女,身卑位賤,動作不由人。若不帶煞,豈不由人踐踏?你這病夫揭人之短,太也可恨!」

  與時下的士人女郎說話不同,陳容的語氣中,真真帶著煞氣。

    她大叫出聲時,陳三郎大驚,他急急喝叫道:「阿容,注意點!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桓府九郎,是桓府的嫡長子,身份尊貴得很!不許你這麼無禮!」

    就在這時,一陣大笑聲傳來。

    卻見河邊上,不如何時劃來幾葉扁舟。那個拊掌大笑的,正是瘐志和另一個青年名士。

    笑聲中,瘐志樂道:「好好,說得太好了,這個病夫就是喜歡揭人之短,著實惱人。」

    他的聲音剛落,那個青年笑道:

  「噫,陳氏阿容的馬車裡,還放著鞭子呢。那鞭子怎的掛著,幹嘛不取下來一鞭揮過去。也別抽得太重,抽死了桓府難免要鬧,我說阿容你就打他個半死不活,讓他臥床半載吧。」

    這兩人的取笑聲,使得陳容有點不好意思,她轉過頭看向他們,在對上兩人身後的王弘似笑非笑的目光時,她臉紅了紅,側過頭去。

    這時,桓九郎伸手撫著自個兒的咽喉,向著王弘苦笑道:「被你這婦人一瞪,我這冷汗直冒,咽中發痛,幾有垂死之感。」

    瘐志大樂,他大聲叫道:「好好好!平素裡那些女郎見到你這病夫,個個都是解語花,難得有一婦人令你膽寒。好,好好。」

    在瘐志的大叫聲中,王弘一笑,日光下,他的目光晶瑩剔透,極清極深,「她可是壓住了性子的。」語氣溫柔平和中透著肯定。

    陳容嗖地轉過頭來望著王弘。

    桓九郎哇哇大叫,連聲道:「這般粗魯的婦人,七郎你也要?」

    王七郎還沒有回話,坐在扁舟後方的那個撫著琴的中年文士,慢慢按下雙手,長歎一聲,說道:

  「正如這小姑子所說,她身卑位賤,動作不由人。若不帶煞,便會由人踐踏。七郎這小姑子如我輩一樣,也是個性情中人,雖是煞氣重點,但可以調教嘛。」

    他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著這種戲謔的話,瞬時,又是一陣笑聲、附和聲響起。

    那中年文士說到這裡,眼光瞟向站在陳容左側的陳三郎,眉頭一皺,長袖一甩,道:「何方來的庸物,走吧走吧,別杵在這裡敗人之興。」

    這話簡直不給人留一點情面。

    陳三郎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只是喝叫了一句,便被這些人看輕。頓時蒼白的臉漲得通紅。他啞了啞,勉強一笑,朝著那中年文士一揖,辯道:「謝君過矣。」

    姓謝的中年文士沒有理他。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曾向陳三郎望上一眼。

    陳三郎僵了僵,轉頭看向陳容。

    而這時,陳容回過頭來,她朝他福了福,輕聲說道:「三哥,你先回吧。」

    陳三郎見她在這種情況下,願意搭理自己,給自己一個台階下,連忙應道:「好,好,我回去,我回去。」

    陳三郎一走,桓九郎便是一聲長歎,「小姑子雖是個妙人,終究不得不俗!」

    陳容頭也不回,淡淡答道:「居人屋簷之下,俗禮不得不為,只要性情是真,又何必過多計較?」

    這回答咄咄逼人而來。桓九郎一怔,轉眼大笑。

   陳容聽到他的笑聲,心中一安,知道自己過了第一關。眼前這些人,都是影響頗大的名士。

  對他們來說,人世間只有一種人值得尊重,那就是真性情的。就算你是真小人,也遠比那虛偽的君子可敬。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08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一章 他叫她卿卿

  見陳容過來,嘩地一聲,一葉扁舟破浪而出,王弘的輕舟轉眼便衝到岸上。
         
  王弘走上兩步,向陳容伸出右手。
         
  他頎長的身形隨著波濤起伏而起伏,日光下,晶瑩明澈高遠的雙眼,正含著笑,溫柔的盯著她。
         
  陳容對上這樣的眼神,不知怎的,心跳慌得漏了一拍,她連忙低頭避開他的目光,暗暗想道:這傢伙長得太俊,對女人又有手段,我得避開他的目光才能與他談事。
         
  她還在沉思時,王弘修長白淨的大手已握上了她肉肉的小手。
         
  兩手相握,陳容的小手又顫抖了一下,反射性的想抽回。
         
  就在這時,王弘右手一緊,阻止了她的回抽。
         
  他握著她的手,輕輕一扯,牽著她到了扁舟上。
         
  可是,到了扁舟上,他依然沒有放開陳容,反而這般牽著她,向舟頭走去。
         
  陳容停步不動。
         
  她低著頭,雙頰緋紅,低低叫道:「鬆開。」
         
  語氣中帶著幾分武裝起來的強硬。
         
  王弘轉過頭來,他雙眼微瞇的盯著她,溫柔笑道:「卿卿在與誰說話?這麼硬的口氣?」
         
  陳容臉更紅了,她咬著唇,狠狠地說道:「我還是未嫁之身。」
         
  「哦。」王弘點了點頭,他不以為然的轉過頭去,繼續牽著她向前走,「這個我知道。」一副你說了句廢話的表情。
         
  陳容朝四下瞟了一眼,這一瞟,她頓時大躁,只見七、八個名士都笑嘻嘻地盯著自己和王弘,竟是個個都在看戲一般。
         
  陳容羞得腦袋都埋到胸口了,她連忙提步,任由王弘牽著,走到了舟頭上。
         
  舟頭上,用鐵絲牢牢地拴著兩副榻幾。榻幾上擺著酒和肉,還有琴。
         
  王弘在榻上坐著,右手輕抬,朝對面一指:「坐吧。」
         
  陳容順從的坐了下來。兩人一坐下,舟尾的巨漢手一撐,扁舟如劍,輕蕩而出。
         
  隨著輕舟激盪而出,陳容不由晃了晃:她來自北方,雖然喜歡甩鞭騎馬的,卻是個十足的旱鴨子。這般水波蕩漾,舟身起伏的一晃,她的眼前有點花,腿也有點軟了。
         
  陳容收回目光,雙手握上酒杯,強迫自己不再看向那滾滾波濤。
         
  這時,她的對面傳來王弘溫柔的聲音:「卿卿方才好似有話要跟我說?」

  他的聲音一落,輕舟駛入一個漩渦中,猛地一轉,陳容慌亂的欠身,雙手伸手扶著一東西,清艷的小臉已有點發白了。
         
  好一會,舟身終於平穩了,陳容吁了一口長氣,突然發現自己手上所按之處甚為溫熱。
         
  她轉過頭來。
         
  這一看,她小臉瞬時火紅火紅。原來她穩穩扶著的,是王弘的手臂。這其實不算什麼,重點是她身子前傾,整個人一副標準的投懷送抱的姿勢。
         
  此時此刻,王弘的酒杯已轉到了左手上,他伸出右手任由陳容扶著,嘴角微揚,笑容淺淺。
         
  就是陳容紅著臉向他看去時,王弘眉頭一挑,極溫柔的說道:「你暈船?若不,到我懷中來吧。」
         
  「不。」
         
  陳容立馬低叫出聲,她急急地收回雙手,反正已讓眼前這人看出了自己的膽怯了,她乾脆雙手緊扣著舟排。
         
  這下,她終於穩了,陳容心神大定。
         
  她心神一定,又向左右瞟去。見到眾人都在打量著四周湖景,滿目青山,便鬆了一口氣,轉向了王弘。
         
  如此近距離的看著這個男人,陳容發現王弘不但五官十分俊逸,臉上還蒙著一層淡淡螢光。再加上他的雙眼極其清澈高遠,讓人一見氣為之奪,神為之移。
         
  看著看著,她赫然發現,與這個男人相處這麼久了,她直到這時才看清他的五官,才敢直視他,才不會被他的容光灼得目光游離。
         
  就在陳容盯著他不放時,一個少年尖而清朗的笑聲從後面傳來,「這女郎看王七郎時,目光灼灼似賊也。」正是桓九郎的聲音。
         
  一語吐出,眾人哄堂大笑,陳容羞愧不已。
         
  瘐志樂得一邊拍著自個兒大腿,一邊哇哇叫道:「小姑子何必如此?七郎已是你的七郎,你大可目光灼灼似家賊。」
         
  眾人的哄笑聲更大了。
         
  陳容的小臉漲得更紅了。
         
  她迅速的低下頭去,還用大袖掩著臉。轉眼,她又急急抬起頭來。
         
  只是,這麼一來,她睜大水汪汪,含著媚意的雙眼,牢牢盯著那湖水蕩漾處,愣是不敢看向王弘。
         
  桓九郎看她如此,怪笑道:「小姑子羞了。我說小姑子,整個建康見到七郎,都是如狼似虎的,你不過是目光如賊,大可不必羞慚。」
         
  陳容一聽也是,不管是平城還是南陽,女郎們對上美男子時,那可都是圍而迫之,睹而賞之的。她用得著害羞嗎?
         
  於是,她下巴一抬,再次勇敢的看向王七郎。
         
  目光一抬,她對上了王七郎忍著笑意的嘴角。他從巨漢手中接過酒杯,也不顧扁舟飄蕩,穩穩地飲了一口後,低笑道:「直到今日,我才知道阿容果然悅我。」
         
  陳容一愣,差點反射性喝出:「胡說」兩字,幸好她嘴一張時,看到王弘淡淡瞟來,卻微沉的眸光時,趕緊閉上。
         
  陳容低下頭來,她吸了一口氣,勇敢的說道:「七郎,那個,那個,你別叫我卿卿了。」
         
  「哦,為何?」
         
  王弘好奇的望著她。
         
  陳容小臉一苦,她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喃喃地說道:「被郎君這麼一叫,阿容還怎麼嫁得出去?」

  她吸了一口氣,求道:「阿容雖然卑賤,卻是斷斷不會為妾的。郎君收回你說過的話吧。」

  她右手輕輕一抖,那玉佩滑落掌心,「還有這個,也收回吧。」         

  王七郎瞟了她一眼,端起一杯酒放到她的左手上,溫柔一笑,「不收。」
         
  語氣果斷之極。
         
  陳容瞪著他,壓低聲音急急地說道:「可,可我怎麼辦?」
         
  王弘一哂,露出雪白的牙齒淡淡地說道:「不怎麼辦。你就這樣安慰自己,以後在王七郎面前多多溫柔,多多表現,也許這傢伙會娶你為妻。」
         
  這話一出,陳容徹底愣住了。
         
  這時,瘐志大叫道:「七郎,注意了!」
         
  王弘站了起來,轉過頭去。隨著他白衣翩翩地這麼當風而立,陳容才發現,所有的扁舟已在湖中央圍成了一圈。首位上站著的是瘐志。他樽好一杯酒,把那酒杯朝湖面上一放。
         
  酒杯甚輕,穩穩地立在湖水當中。這時,瘐志右手輕輕一劃,隨著幾圈漣漪劃起,那酒杯蕩漾著,慢慢轉向了桓九郎和王弘的方向。
         
  酒杯一走,瘐志叫道:「還是老規矩,酒杯到了誰的面前,那個人不是吟詩,便是彈琴、弄箏。」
         
  他目光瞟向傻愣愣的陳容,怪笑道:「七郎,你也可以叫你的兇惡卿卿撫琴代替。」
         
  說到這裡,他呵呵大笑。
         
  這時的陳容,還是呆呆傻傻的,她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把目光轉向王弘。
         
  她慢慢地站了起來。
         
  望著這個背風而立,宛如雲閣中人的王七郎,陳容苦著臉,歎道:「完了,完了。」
         
  聲音已是悲嚎。
         
  王弘嘴角一挑,正在這時,那酒杯已蕩到了他和桓九郎之間。
         
  王弘從船夫手中接過竹竿,輕輕一劃,把酒杯劃到自己的面前,他伸手撈過,然後塞到陳容的手中,道:「該你了。」
         
  陳容終於回過神來,她眨巴眨巴的望著王弘,奇道:「不是酒杯自行蕩到誰的面前便是誰嗎?為什麼你要把它撈起來給我?」
         
  王弘一笑,他還沒有回答,旁邊的桓九郎便不客氣的說道:「那還用問嗎?你的七郎想欣賞美人風中撫琴的飄然之態。」
         
  陳容並不傻,馬上明白了。
         
  正如桓九郎所說,王七郎是不想她老念著那件事,擾了他的雅興,他要她放開心懷,與他共賞湖山一色。
         
  想到這裡,陳容一笑,道:「好。」
         
  這一笑,極為明亮。
         
  那巨漢捧著她的七弦琴遞了過來。
         
  陳容接過,坐了下來。
         
  就在她坐下的同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原來還在舟上。
         
  瞬時,她的小臉白了白,剛才心念著自己的事,竟然忘記了自己還暈著船呢。
         
  她的小手一暖。
         
  卻是王弘探身過來,抱過她的琴。
         
  隨著他右手一撥,一陣悠揚高遠的琴聲飄出時,他淡淡說道:「唱一曲吧。」
         
  話音一落,琴聲如潮,洶湧而來。
         
  這琴音,洶湧澎湃中,透著幾分世間奔波之苦,可這苦楚中,偏有一種高遠,似是一個局外人,站在紅塵之外,望著這紛紛擾擾。
         
  陳容嘴一張,清唱起來:「今日繁華今日酒,明日風波明日舟。問君何處有仙山,君曰,仙山無,俗人處處,你眼前這個,心腸特狠。」
         
  不得不說,陳容的嗓音極好,於清亮中透著媚意,微微沙啞中有著二分纏綿。這曲子被她順口唱來,竟於鹹淡中盡顯奢華。
         
  只是,這曲子?
         
  眾名士面面相覷,都傻乎乎地望著陳容。
         
  白衣勝雪,玉樹瓊樓般的王七郎,彈著彈著,雙手一按,琴聲嘎然而止。
         
  他抬起頭來。
         
  他睨著陳容,問道:「世間有這種俚曲?」
         
  陳容瞪著他,道:「本來沒有的,君一彈琴,它就出來了。」
         
  這小曲,簡直就是口水句,不押韻,不合律,沒有深意,在這滿湖大家面前,真是拿不出手,低淺的像小孩子們胡亂塗鴉而成。可它也有優點,它的優點就是口水,淺顯得有趣的口水。
         
  它是陳容臨時寫的。
         
  眾人怔忡過後,桓九郎率先笑了起來,「七郎,看來你的這個婦人怨念頗深。」
         
  瘐志也是嘎嘎直笑,「是啊是啊,七郎,你做了什麼事惱了佳人,被人家說成『俗人一個』,還說你『心腸特狠』?」
         
  那中年文士也笑道:「原來小姑子前來,是訴苦來著。好好好,難得有此妙事,小姑子儘管說來,你放心,便是把王七砍成八塊,也要如了你小姑子的心願。」
         
  一個一個,語帶戲虐,都站到了陳容這一邊。
         
  王弘抬起頭來。
         
  他對上了一臉得意的陳容。
         
  嘴角慢慢一彎,王七郎轉過頭去,他朝著眾人睨了一眼,慢條斯理說道:「此,卿卿我我之句也,你們湊什麼熱鬧?」
         
  他說,這是他和陳容之間打情罵俏的話……
         
  陳容瞬時啞了。
         
  她無力的低下頭去。
         
  扁了扁嘴,陳容低低地哼哼,「郎君壞我名節,小心我賴著你不放,逼著你娶我為妻。」
         
  說到這裡,她的語氣添了幾分狠氣,「還有你家族裡安排的那些女郎、小姑子的,我也見一個、趕一個。哼哼,你莫以為我不敢。」
         
  回答她的,是王七郎似笑非笑得一睨,不得不說,眼前人神采飄然,皎如玉樹,這般一笑一睨,真是令人目眩神迷。因此,陳容又呆住了。
         
  當她醒過來時,王七已把酒杯斟滿酒,袖子一甩,把它順著湖波送出老遠。
         
  醒過來後,陳容望著他臨風而立的身姿暗歎一聲,決定把煩惱事壓後再說。
         
  這時,酒杯已轉到那中年名士面前。便在風波當中,水浪之中,輕舟飄蕩之時,他令奴僕拿來一卷宣紙,在上面龍飛鳳舞的揮灑起來。
         
  陳容望著他握得穩穩的筆端,好整以暇的氣質,心中暗暗折服。
         
  不一會,一副筆墨淋漓的行書出現在眾人眼前。
         
  名士們紛紛道好時,那酒杯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幾次都蕩向了王弘。每每蕩到,王弘便是大袖一捲,把它送走。
         
  瘐志哇哇大叫,惱道:「王七郎,你敢不守規矩?」
         
  王弘斜眼睨向他,道:「我想守時,它就是規矩。」
         
  這話說得,恁地任性。
         
  名士們哈哈大笑起來。
         
  桓九郎率先叫道:「好,好好,正是如此,我想守時,就是規矩。哈哈哈。」
         
  滿座大笑中,只有陳容,她眨巴眨巴著眼,詫異的望著王弘,想到:他居然說什麼,『我想守時,它就是規矩』,王七郎,還真是敢說啊。
         
  本來,她心情鬱鬱,難有敞開胸懷的時候。可與這些人在一起,不知怎麼的,她的心情就是放鬆了,就是快樂了許多。
         
  不知不覺中,她已是滿臉笑容,目光明潤。
         
  王弘無意中朝她一瞟,嘴角一揚,信手撈起湖中的酒杯,仰頭一飲。隨著他右手一劃一撥,一縷幽揚清遠的琴聲在湖水之間流蕩著,飄入白雲當中。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二章 有時候,可以狠著來

  現在畢竟是冬日,太陽就算暖暖的,那風吹來時,也是遍身生寒。
     
  眾人遊玩了大半個時辰後,已有點禁不住了。於是在酒轉一輪之後,體質最弱的桓九郎便提到回去。
     
  輕舟迴盪,眾人絡續坐上馬車。
     
  陳容的馬車走了兩步後,她令馭夫停下,反過頭去,看向王弘等人。
     
  這些名士,無一不是才華高絕,氣質出眾。要是前世,她別說是與這些人待在一起,便是遠遠地看到,也別道而行——那種自形慚穢,是難以言狀的。

  可這一次,也許是因為站在王弘身後吧,陳容竟是感覺不到眾名士咄咄逼人的傲氣。不但感覺不到,她甚至覺得與他們相處時,整個人都放鬆了,時間也過得飛快。
     
  就在她望著王弘尋思之際,正與瘐志等人交談著的王弘轉過頭來。

  他望著陳容,嘴角一揚,右手輕揮,「阿容不必戀戀不捨,你先行回去,若是想我,隨時可到王府來。」
     
  他的一句話剛剛說完,便看到陳容的小臉嗖地漲然得通紅,那雙黑不見底的眸子,也有火焰在沸騰。
     
  王七郎見狀,眉頭一挑,奇道:「卿卿如此望我,可有不盡之意?」
     
  陳容小嘴一咬,一個『屁』字差點脫口而出。
     
  而這時,瘐志等人已哈哈大笑起來。
     
  在他們的笑聲中,陳容轉頭向馭夫叫道:「我們走。」
     
  三個字一吐,笑聲更響了。
     
  王弘卻是不笑,他靜靜地目送著陳容急急逃離的身影,直到那激起的灰塵擋住了視野,才懶懶地轉過頭來。
     
  陳容的馬車是直接駛入院落中的。
     
  她小臉暈紅的走下馬車,抬頭一看,秀眉微蹙,喚道:「平嫗,平嫗?」
     
  平嫗沒有出現。
     
  陳容臉色凝重了些,她大步踏入台階,叫道:「有人沒,出來一下。」
     
  直叫了五六下,尚叟才從後院急急走出。他臉上、身上都是灰塵,看來剛剛還在忙碌著。
     
  陳容望著他,問道:「人呢?今日怎的這般安靜?」
     
  尚叟沒有回答,而是朝左右看了一眼,急急走到陳容的身前低聲道:「入房再說吧。」
     
  陳容一驚,點了點頭,與尚叟一道走入堂房。
     
  尚叟朝外面看了一眼,輕輕把門掩上,才轉頭對上陳容,苦巴著臉說道:

  「方才郎主的如夫人李氏過來了,她說,女郎既已歸於郎主名下,自當受夫人管制,一切飲食起居,與阿微那小姑子相同。她還說,女郎年幼,她願替女郎保管糧粟。

因此,她令人把倉庫中的四車多糧粟都搬走了,還強行遣走了五個僕人,平嫗也在遣走之列。」

  頓一頓,他低聲說道:「平嫗五人,老奴把他們安置在剛買下來的店舖中。眾僕去送了,應該快回來了。」

  說這些話時,尚叟一直擔憂的望著陳容,生怕她如往日一樣,不管不顧得大發脾氣。

  不過,直到他把話說完,陳容都很平靜。

  在尚叟詫異的目光中,陳容低下頭來,尋思了一會後,她輕聲說道:「那被裁走的五人,你去安排一下,便放在買下的店舖中。對了,那七車糧粟可都換成了店舖?」
     
  尚叟連連點頭,喜笑顏開的說道:「換了換了,還是女郎想事周到啊,不然,現在那七車糧,也被如夫人給搬走了。是這樣,各家人心惶惶,那些店舖只要是用糧換,便比往歲便宜甚多。

那七車糧,在平素只能換下三個店面的,可老奴這次足足換了十二家。南街那裡只有十家店舖出售,老奴已全部買下,另外還在主街也買了二家店舖。」

  陳容點了點頭,她沉著臉,低低說道:「這事不要聲張,你去交待他們一下,便說,若是陳氏的人見到了問起,便說那店舖是冉將軍置下的。」
     
  「是。」
     
  「去吧。」
     
  尚叟應聲就走,走了兩步,他遲疑的回過頭來,小聲問道:「女郎,平嫗她,這些年了,你都習慣了她的服侍,現在她不在,女郎你?」
     
  陳容沉著臉,揮了揮手,道:「這個我自有主張,退下吧。」
     
  「是。」
     
  望著尚叟離去的背影,陳容的眉頭越皺越緊,她沒有想到,阮氏和李氏竟然這麼狠,她們丈夫陳元雖然是個小人,可他多少還顧及別人的說法。

  這兩人倒好,大大方方的把她的糧粟全部拿走,把她的忠僕遣散!

  幸好陳術給她的那一車布帛屬於女孩家的小錢,不然的話,她現在吃穿住用,都要受制於人了。
     
  明明昨天還是好好的,怎麼這一會功夫,阮氏和李氏便下這樣的狠手了?

  陳容百思不解著。她在房中轉悠了好一會,恍然大悟:必是因為陳三郎!必是兩人把陳三郎被名士們冷遇嘲諷的帳,算到她頭上了!

  看來,看到自己身卑無依,有人想騎在頭上拉屎了!
     
  陳容並不是一個有急智的人,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性格衝動,一直以來,她都讓自己忍耐著,每逢遇到會出現衝突的場面,都避開著。

  難道說,現在是避無可避了?
     
  陳容又踱了幾步,冷冷一笑,看來,真不能讓那些人以為自己軟弱可欺了!
     
  想到這裡,她把短刀放入袖中,向外走去。
     
  不一會,陳容便扭著細腰,娉娉婷婷的出現在阮氏的院落外。
     
  站在拱門處,她朝著一個婢女盈盈一福,低聲細語的說道:「不知夫人在否?阿容求見。」
     
  那婢女先是一怔。
     
  這時,另一個婢女走到她身後,低聲說了一句。
     
  瞬時,那婢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點了點頭,還以一禮,「是阿容啊,進去吧。」
     
  「多謝。」

  陳容溫柔的道了謝,臉上含笑,姿態曼妙的向裡面走去。
     
  不一會,她便來到了台階下。

  朝著裡面略略一福,陳容清聲喚道:「阿容求見夫人。」
     
  一個清柔明亮的聲音傳來,「是阿容啊,進來吧。」
     
  「是。」

  陳容提步入內。
     
  端坐在堂房中的,卻只有那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李氏,在李氏的左右還站著四個婢女。
     
  李氏低著頭,正在喝著什麼,見到陳容走來,她把那杯子慢慢放在幾上,笑道:「阿容來了,坐吧坐吧。」
     
  「是。」

  陳容在右側一榻上坐下。

  她抬頭瞅向裡面,好奇的問道:「夫人不在麼?」
     
  李氏嘴角含笑,語調輕快,「姐姐不在,阿容有事便跟我說吧。」
     
  「是。」

  陳容低眉斂目的,她聲音清脆的說道:「阿容剛才聽到老僕說,夫人下令了,說我的待遇與姐姐阿微相同。阿容聞言,不勝感激,特意前來道謝。」
     
  李氏端起杯子,朝著裡面吹了一口氣,再小小地抿了一口,看也不看陳容一眼,道:「阿容卻是個知禮的。

夫人是大家出身,不喜被他人閒話,阿容你雖是另一支系,夫主既然接手過來,便與阿微一樣,也是夫人的女兒——她這樣做,著實是體貼阿容,阿容既然心存感激,那就還是個曉事的。」

  語氣半陰半陽,一段話竟含有多重意思。
     
  不過陳容沒有心,也不願意去細思。

  李氏的聲音一落,陳容便是天真的一笑,然後,慢慢地,她右手一甩。

  嗖地一聲,一抹寒光透袖而會出,森森刺目。
     
  幾女一驚,不約而同的低叫出聲。
     
  李氏瞪大了雙眼,她眉頭一蹙,壓下湧出了咽喉的驚呼,喝道:「阿容,這是什麼東西?你,如此地方,你拿一把刀出來,想做什麼?」
     
  陳容聞言,好不天真的咯咯一笑,雙眼都彎了起來,「如夫人休要害怕,這不過是一把小刀,剛才阿容與七郎,桓九郎他們相會時,也把刀拿出來耍了哦,他們還覺得很好玩呢。」

  陳容說到這裡,把手中寒光森森的刀突然朝空中一拋!
     
  刀鋒飛到半空時,一縷陽光映射其上,瞬時寒光森森,四射而出。
     
  幾女再次驚呼出聲。
     
  這個時代,雖是亂世,可士族以文弱為美,有的士族少年聽到馬叫聲都大驚失色,尿濕了褲子,何況陳容手中玩耍的還是一把真正的刀?
     
  就在她一拋一甩,刀光森森間,幾女雖然強自鎮定,可個個臉色發白,表情惶惶。
     
  陳容似是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幾女害怕了,她一邊咯咯直笑,一邊站了起來。

  陳容斜睨向李氏,嘴角含笑,眼中帶煞的說道:「如夫人,我那四車粟呢?阿容心善,想把它拿出來分給那五個被趕走的奴僕,夫人意下如何?」

  她一邊走,一邊把刀一拋一甩著,一句話說完,整個人與李氏只有三步之遙!
     
  就在李氏眉頭一豎,準備叫人入內時,陳容拿著刀的動作微微一斜。便是這個動作,令得陽光折射其上,瞬時,一道刺目的森森光芒閃電般的射入了李氏的眼中。
     
  李氏大懼,一屁股坐趴在榻上,情不自禁的尖叫出聲。
     
  隨著她一尖叫,嗖嗖嗖,幾個婢女和護衛一衝而入。

  他們衝入房中,傻乎乎地望著癱坐在榻上的李氏,又望向刀已入袖,正施施然的走回自己榻幾的陳容,怔了半晌,叫道:「如夫人,出了什麼事?」
     
  李氏顫抖著,伸手指著陳容,叫道:「她,她,她……」

  『她』了半天,卻沒有後文出來。說起來,陳容剛才什麼事也沒有做,只是耍了耍刀而已。
     
  李氏望著怔忡的望著自己的眾僕,又看向陳容,心下暗恨,她尖聲叫了起來,說道:「阿容,你好大的膽子,便沒有尊卑上下了麼?」
     
  她的尖叫聲堪堪吐出,陳容已歪著頭,眨巴著大眼天真的看著她,笑嘻嘻地說道:「如夫人,阿容什麼事也沒有做啊。」
     
  在令得李氏一呆後,陳容揚起嘴角,慢慢嘟囔道:「方才七郎還說,為免我難做,想幫一幫三哥呢。」

  她的聲音不大,卻也不小,李氏剛好可以模糊聽到。
     
  李氏連忙收斂心神,向陳容問道:「你說什麼?」
     
  陳容不答。
     
  李氏瞟見滿堂的僕人,揮了揮手,喝道:「沒事沒事,都退下吧,退下吧。」
     
  「是。」

  眾人依次退出。

  堂房中再次安靜下來。
     
  見到他們退下,陳容扁了扁嘴,有點委屈,也有點不解的說道:

  「不過是耍耍刀子,剛才在七郎面前阿容這樣玩,他還哈哈大笑呢,還伸手過來拿呢。怎麼如夫人這般膽小,都嚇成這樣子了?」
     
  李氏一聽,頓時氣結。她伸手撫著胸口,低喝道:「你,你……」

  喘了幾聲,她決定把這件事稍後再計較,便向陳容傾了傾,問道:「阿容,你剛才說你三哥怎麼了?」
     
  陳容眨了眨眼,反問道:「如夫人,我那四車粟呢?我那些僕人跟我一路南遷而來,幾經生死。既然家族願意承擔我的費用,我那些粟糧便想給了他們,也免得他們淪落無依。」
  
  李氏蹙起了眉頭,臉一沉,道:「阿容,四車粟糧何等珍貴,你太小了,還是讓我替你保管吧。什麼給僕人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她的聲音剛剛落地,陳容已嗖地站了起來,尖叫道:「為什麼?他們一路護我重我,以衣衣我。如夫人,難道你想讓世人指責我陳氏阿容無情無義?不行,那四車粟必須給我。」

  她顯然太過憤怒,尖叫聲中,藏在衣袖中的尖刀再次露了出來,寒森森地晃人雙眼。
     
  李氏實在是怕了這刀了,也怕了拿著刀,行事完全不按規拒來的陳容,更怕她此時此刻,那眼眸中流露出的瘋狂和煞氣了。

  在陳容那刀再次反射著陽光,刺入她的眼中時。她一屁股坐倒在地,叫道:「給你給你,都給你。」
     
  她急急喝道:「來人啊,把陳容這瘋姑子請出去。」
     
  在幾個僕人一衝而入時,陳容收刀入袖,朝著李氏匆匆一禮,哼哼道:「不用請了,我自己出去。」
     
  她身子一轉,朝著那衝進來的僕人叫道:「走,跟我裝糧去。」
     
  幾個僕人一怔,看向了李氏。
     
  李氏驚魂未定,她伸手按在胸口,臉色蒼白,連連揮手,有氣無力的說道:「依她依她。」
     
  幾僕聞言,施了一禮,跟在陳容身後向外走去。
     
  直到陳容走出老遠,一個婢女才回過神來,她恨恨地叫道:「這個阿容,竟敢對長者如此無禮?她的眼中還有尊卑上下嗎?」

  婢女轉過頭,朝著李氏大聲說道:「如夫人,可不能這樣放過了她。不行,一定要處罰她!」
     
  李氏還是一臉蒼白之色,她咬著唇,半晌才說道:

  「怎麼處罰?她是在長者面前亮了刀,可她一來只是耍耍,人還站在幾步開外,不曾用刀指著我們,世人說起,只會說我們自己膽小如鼠。

再說,真要計較,她完全可以說自己是為了給僕人爭糧,這是義!」

  頓了頓,她無力的說道:

  「最最重要的是,名聲上,她是王七的人,就算是夫主也不敢不給王七面子。整個南陽城的人,都知道她識大體,講情義。我們說出的話,有沒有人相信,還是個問題。」

  她越說越是無力。
     
  好半晌,另一個婢女顫聲說道:「這個陳氏阿容,就是個瘋子。」
     
  這話一出,幾女都頻頻點頭,她們望著陳容遠去的方向,不由自主的想道:她就是個瘋子,以後還是離遠一些的好——

  孫子兵法中說:『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又有一句俗語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剛才的陳容,那舞動的刀鋒,那眼神中流露出的煞和狠勁,給她們的感覺便是那個又橫又不要命的,自是遠離為妙。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0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三章 風雲起時有風華

   於是乎,陳容領著四車栗,在陳微等人好奇的目光中,安安靜靜的回到了院落裡。

    一入院落,她便把尚叟叫來,指著那四車栗,清聲說道:「叟,世道無常,你們隨我多年,豈能沒有資產傍身?這四車栗,你去交給平嫗,由她處置吧。」

    說到這裡,她朝尚叟眨了眨眼。

    尚叟馬上明白了,雙手一拱,響亮的應道:「是。」

    他轉向那些送罷平嫗等人,剛剛歸來的奴僕,道:「大伙快過來,把糧食重新裝車,天色不早了,得抓緊時間把它們送出去。」

    「是。」

    糧栗一搬下馬車,屬於李氏的四輛馬車便轉身返回。

    他們剛走,陳微和陳茜好奇的走到陳容身後,問道:「阿容,你又在弄什麼鬼?」

    陳容只是微微一笑,道:「沒什麼。」

    「怎麼會沒什麼?」陳茜大為不滿,她瞪著陳容,喝道:「阿容,你越發沒有規矩了。」

    陳容一笑,她回過頭來,朝著兩女福了福,道:「姐姐們,是真沒有什麼。」

    陳茜一噎,瞪了她一眼。面對她滿臉的不高興,陳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一直沒有解釋。

    眾人都退去後,夜霧已經降臨,南陽城中燈火通明。

    陳容坐在院落裡,自顧自的彈奏著七弦琴,尚叟站在身後,傾聽著那悠揚中見華麗的琴聲。

    好一會,琴聲稍止,尚裡走近來,問道:「老奴從女郎的琴聲中聽到悠閒。」他這幾個月中天天聽陳容彈琴,居然也聽得出其中三味了。

  他的臉上有著憂色,頓了頓,他開口問道:「女郎,那栗,夫人怎麼會同意還給你?」

    陳容眉頭一挑,道:「只有那李氏在,我嚇了嚇她,她便把糧給我了。」

    尚叟大驚,連聲說道:「李氏還是女郎的長輩呢,女郎怎麼能嚇她?要是她記恨於心,百般相害,可如何是好?」

  陳容右手食指在琴弦上撫過,在發出一連串清脆如流泉的樂音後,道:「如果我不去要那栗,他們便會放過我?會對我友善些,會不害我?」

    尚叟一怔,搖了搖頭,歎道:「不會。」

    陳容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顧及這些那些的?」

    尚叟沉默半晌,喃喃說道:「老奴心中還是不安。」

    陳容不答。

    隨著夜色越來越深,隔壁陳微的院落中,已是笑聲陣陣。

    望著那燈火通明的院落,聽著那嘻笑的人聲,尚叟望向陳容,長歎一聲,道:「要是女郎與父兄在一起,可有多好?」

    回答他的,是那越轉越急的琴聲。

    這一夜,主院燈火通明,笙樂隱隱,不過與陳容沒有任何關係。

    第二天,又是一個大睛天。

    現在入冬也有一陣了,可這天氣,依然是晴得灼人,眾人心中都有點擔憂了。如果又是一個暖冬,只怕明年收成更不好了。

    一大早,陳容便穿上昨日剛剛送來的綠色冰紈做成,鑲有黃色邊紋的裳裙。陳容的五官艷麗,肌膚豐潤,穿上這身衣服後,整個人浮艷少減,另添了一種沉靜清雅之氣,讓她最是喜歡。

    打扮一新,又戴上紗帽後,陳容坐上馬車,準備出門看望平嫗等人。

    馬車駛上南陽城中時,陳容發現,街道中眾人三五成群,都在竊竊私語什麼,一個個臉有憂色。

    尚叟側過頭,向著馬車中的陳容低聲說道:「女郎,多半出大事了。」

    他的聲音一落,便聽到前方的馬車中,傳來一個少年的長歎聲,「洛陽已險,建康難回,奈何奈何?」

    他的歎息聲一落,一個壓低的哭聲傳來。

    聽著那哽咽聲,眾人紛紛露出同情的目光。

    尚叟停下馬車,向一個大家族奴僕打扮的中年胖子問道:「兄台,出了什麼事?」

    這人顯然是個管事,他朝陳容的馬車望了一眼,眼神中閃過一抹鄙夷,不過,他還是回答了尚叟,「今日得到音迅,那些離開南陽城,回去建康的家族,遇到眾胡,全部被殺!」

    尚叟大驚,他急急說道,「全部被殺?難道說,胡人早狸伏在路上了?」

    胖子管事點了點頭,道:「眾人是這麼說的。」他長歎一聲,「我家郎主把田地、店舖賤賣,便是想著回到建康。現在聽到這消息,哎,哎……」他搖著頭,無精打采的走遠了。

    尚叟也是長吁短歎一會,突然想起一事,他轉向陳容,低聲說道:「女郎,莫非你已料中?」不然,為什麼她會要求他一個月內,把田地什麼的買到手?

    馬車中,傳來陳容淡淡的聲音,「我又不是仙人,怎能料事如神?只是碰巧而巳。」

    尚叟想想也是,點了點頭。

    馬車向南街方向駛去。

    尚叟一邊走,一邊指著路旁的店舖,道:「女郎,這一家也是你的了。它原本售賣的是糧食,買時倉庫已空,早就關門了。還有這一家,它原本是飯館,也已關門。

對了,女郎,昨天那四車糧栗,老奴交給平嫗時。平嫗說了,她留下三車給女郎,剩下那一車,應該可以使三家店舖開張了,那三家店舖,維持她們五人的生計是不成問題的。」

    這個陳容不感興趣,她隨意的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了一陣喧囂聲。

    陳容透過車簾縫,好奇的張望而去。

    出現在她視野中的,是一個由六輛馬車組成的車隊,那走在最前面的馬車漆成金色,寬大豪華。

    在這車隊的外面,有十來輛馬車圍著。那些圍著的人諂媚的笑著,正對著那漆成金色的馬車極恭敬的說著話。

    陳容才望了一眼,便急急說道:「退一邊,退一邊去。」

    「是。」

    尚叟連忙駛著馬車靠向街邊。

    陳容朝左方望了望,又叫道:「那裡哨個巷道,退到那裡去。」

    「是。」

    幸好尚叟駕駛馬車的技術爐火純青了,他長鞭連連甩動,幾個巧妙的挪移,便把馬車退入黑暗的巷道中。

    一入巷道,陳容才鬆了一口氣。

    她悄悄地掀開車簾,朝外望去。

    從她這個角度,可以看到那金色馬車掀開一角,肥胖不堪的南陽王正倨傲的點著頭,說著什麼。在他的身邊,是唯唯諾諾的各大士族,陳容一看,陳術赫然也在其中。

    突然的,陳容臉色一變,暗暗想道:不好,各大家族無法離開南陽城,只好竭盡全力的討好南陽王啊。

    尚叟伸長脖子望著這一幕,好奇的說道:「怪了,這些人怎的不到南陽王府拜見,卻在這街道中湊什麼熱鬧?」

    陳容嘴一扯,淡淡說道:「那是因為,眾人都知道,南陽王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告訴大伙,南陽城中他最大!」

    她說到這裡,低聲道:「看來一時半刻他們還不會走,我們回去吧。」

    「是。」

    馬車返回時,陳容拉下車簾。

    她坐在馬車中,一邊絞著雙手,一邊尋思著。

    馬車駛出南街時,陳容聽到旁邊的馬車中,傳來一個壓抑的哭音,「為什麼?我都已許給了劉郎了,為什麼還要參加南陽王府的宴會?」

    這年輕女郎的聲音剛落,一個中年婦女低低說道,

「這有什麼辦法,郎主把家中珍藏多年的司馬遷的手書都送去了,可那許幕僚說了,王爺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郎主也是沒法。」

    那年輕女郎尖聲低叫,「便一時回不去建康也不要緊啊,保護我們的不是冉將軍嗎?為什麼要去討好那個老色鬼?」

    中年婦人聲音苦澀,「女郎有所不知啊,便在方才,南陽王向各大家族傳令,說胡人不日南下,為了南陽城的安全,他不得不派一些家族駐於城外。」

    這話一出,那年輕女郎的哭聲一止,她驚呼道:「駐於城外?」

    中年婦人道:「是啊,要不然,郎主何至如此?現在不止是郎主,各大家族都把自己漂亮的女兒送過去,以求南陽王改變主意呢。」

    馬車咯吱咯吱聲中,那對話越去越遠。

  這時,尚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女郎?」聲音中很是不安。

    馬車中,陳容雙手不停的絞著,不一會,她突然問道:「叟,停一下,去問問冉將軍現在哪個府第。」

    尚叟應道:「是。」

    不一會,尚叟跳上馬車,道:「女郎,他在桓府。」

    「前去桓府。」

    「是。」

    桓府便位於南街中,為了避開南陽王的車隊,尚叟直繞了一個大圈,花了近一個時辰,馬車才駛到桓府一處側門外。

    馬車一停下,尚叟便向門衛走去。

    馬車中的陳容,掀開一角車簾,她的眼睛雖是看著尚叟,可眼神茫然。

    好一會,尚叟過來了,他驅著馬車,從側門駛入桓府。

    一入桓府,便是一陣笙樂聲綿綿而來。

    只是與平常的笙樂聲不同的是,這樂聲中,含著一種異常鏗鏘的箏聲。

    陳容正側耳傾聽時,突然的,一陣叫好聲轟然而來。叫好聲剛剛止息,便是一陣強而有力的鼓聲傳來。

    馬車外,尚叟說道:「女郎,那門衛說了,冉將軍正在校場打鼓呢。他還說,現在各大家族來找冉將軍的,都被拒之門外。不過小姑子嘛,自是例外。」

    陳容嗯了一聲。

    不一會,馬車便駛到了廣場外。

    還沒有靠近,陳容便聞到脂粉香撲鼻而來。在她怔忡的時候,尚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怎,怎的這麼多的女郎?」

    陳容連忙掀開了車簾。

    這一瞅,她也是一驚,只見廣場的四周,一片粉紅黛綠,赫然都是一些少女,這人數,少說也有五、六十。

    此時此刻,這些少女目不轉睛的,都在望著廣場中央。

    陳容順著她們的目光望去。

    只是一眼,她便迅速的收回了目光。

    站在廣場中央的,正是冉閔,此時此刻,他赤著胳膊,烏黑的長髮用一根紅色絲帶綁住,薄唇緊緊抿成一線。

    不得不說,兵戎多年的冉閔,有著一副完美的好身材,他那微微汗濕的肌理,白淨之餘,在陽光下略顯棕褐。

  那寬肩、細腰、長腿的模樣,彷彿鶴立雞群,一下子便把四周還敷著粉的士族少年給比了下去。便是那氣質出眾的桓九郎,也給比了下去。

   此時的他,雙腿微分,正一下又一下的敲打著鼓。在他的旁邊,桓九郎據席而坐,前方擺著一面箏,左手輕按,方手連撥。

    兩人配合極好,箏聲輕轉悠揚間,鼓聲隱隱,箏聲鏗鏘流暢間,鼓聲沉沉。

  讓人一聽,彷彿回到了幾百年前。那時的諸葛亮,便這般坐在大開的,空無一人的城頭上彈著琴,他的下面,是司馬懿的千軍萬馬。

    箏聲悠揚,空靈,無悲無喜,彷彿是一個局外人,站在雲端上,俯視歷史的塵埃。鼓聲沉痛,鏗鏘有力,彷彿那個百戰餘生的將軍,站在纍纍白骨前,為蒼生一哭!

    這一超然,一沉痛,合在一起,竟有了一種極致的美感。

    這是一種陳容從來沒有聽過的音樂,一種超越了她認知的音樂。

    她沉於琴技,可以說也是個知音的人,可此時此刻,湧在她心靈中的,只有震撼!她竟是突然發現,自己那華麗的,技巧繁複的琴聲,在這種大悲大隱的樂音中,顯得太渺小,太膚淺。

    膚淺的不止是陳容,隨著冉閔的擊打,他那結實的肌肉在陽光下,舞動著一種極致的,陽剛的美,這種美,足以與昔年嵇康打鐵,臨刑時奏廣陵散的美相媲。

    因此,每每那鼓聲等音告一段落,眾女郎便同時尖叫出聲,美目漣漣的,都黏在冉閔的身軀上,俊美無儔的臉龐上。而冉閔始終頭也不抬,似乎沒有注意到眾女愛慕的眼神。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陳容的到來。

    陳容掀開車簾,側耳傾聽著這美妙至極,需要機緣巧合,需要福至心靈才能合奏出的樂音,久久久久,她閉上了雙眼,緊緊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箏音戛然而止,隨既,冉閔仰頭哈哈一笑,雙手把鼓槌遠遠一扔,大叫道:「痛快,痛快!」

    他豪氣干雲的大笑聲還沒有止息,眾女郎已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著,向他和桓九郎衝了過去。

    轉眼間,兩人便被淹沒在粉紅黛綠的脂粉香中。

    這時,陳容收回目光,低低地說道:「回吧。」尚叟聽了,點了點頭,驅車返回:看這情形,冉將軍是沒空接待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自家女郎的。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四章 同赴

    馬車一出桓府,陳容便對尚叟說道:「去南城門。」

    尚叟知道她想去找孫小將軍,馬上應道:「是。」驅著馬車向南城門駛去。

    馬車穿過人心惶惶,議論紛紛的人流,很快便來到了南城門處。

    望著那幾個守在城門處的士卒,尚叟說道:「女郎,先由老奴問問情況吧。」

    陳容輕應一聲。

    不一會,尚叟急急跑回,他一臉憂色,不安的說道:「女郎,老奴聽說,孫小將軍的隊伍於已經開拔了,不在南城門外營地。」

    半晌,馬車中的陳容才應道:「知道了,回去吧。」

    「是。」

    尚叟跳上馬車,他一邊吆喝,一邊說道:「女郎休要擔憂,你現在不是王七郎看中的人嗎?不會有人動你的。」

    陳容輕應一聲,低低說道:「我只是,想更穩妥一些。」

    尚叟聞言,長歎一聲。以前在平城時他還不覺得,自到了南陽城外,他才發現,自家郎主、郎君不在,女郎一個弱質女流,實在太不容易了。

    馬車駛回了陳府。

    陳府中雖然也吵鬧著,卻比起外面安靜太多。陳容的馬車一路駛過,所有人都對她直接無視。

    當她的馬車駛過陳微的院落裡,那裡靜悄悄的,聽不到平常不斷的女子嘻笑聲。'

    陳容皺了皺眉頭,任由馬車駛回院落。

    院落中,一切如常,彷彿外面的風波也罷,是非也罷,都與它無關。

    一天轉眼過去了。

    第二天,陳容叫了尚叟出去打探,聽說南遷而來的各大家族都要參加南陽王府舉行的宴會,陳府也派人參加了,不過沒有異常。

    轉眼,第三天過去了。

    剛過中午,負責打探消息的尚叟便急沖沖地跑了過來,他臉色有點不好,見到陳容,人還沒有站穩,便急急地說道:

  「女郎,打聽到了,鮮卑人的鐵騎說是巳到了莫陽城。前天,孫小將軍,還有王七郎等人便已趕去莫陽城了。」

    莫陽城位於南陽城西北面,位於南陽城與洛陽之間的交道要道上,雖是一座中型城池,卻是兵家必爭之地。

    尚叟白著臉,頓了頓,繼續說道:「聽說孫小將軍和王七郎剛剛趕到莫陽城,莫陽城便被鮮卑人四萬鐵騎所圍。」

  他聲音顫抖起來,「四萬鮮卑鐵騎,除非冉將軍率親兵自至,否則無人能敵。可老奴又聽人說,北方告急,冉將軍於前天便趁夜離去。」

    尚叟接過陳容遞去的茶水,胡亂嚥了一口,緩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大伙都說,莫陽城破,孫小將軍和王七郎死於城中,那是無法避免的事。他們還說,只等莫陽城一破,下一個便輪到了我們南陽城了。如今城中人心惶惶。」

    尚叟說到這裡,見到陳容秀眉微蹙,怔怔出神,不由叫道:「女郎,女郎?」

    直叫了五、六聲,陳容才回過神來。

    她望著尚叟,低聲說道:「王七郎和孫小將軍都到莫陽城去了?」

    「是。」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人還沒有進來,陳微的叫聲已經傳到,「阿容,阿容。」

    她急衝進來,理也不理向她施著禮的尚叟等僕,朝著陳容大聲說道:「阿容,聽說王七郎去了莫陽城了,生死未卜呢。」

    她說到這裡,見陳容的臉上全無驚異之色,不由奇道:「你知道了?」

    陳容點了點頭。

    陳微走到她面前,握著她的雙手,歎道:「不要擔心了,我父親說了,王七郎一看就是貴不可言的,他不會有危險的。」

    陳容低著頭,說道:「多謝。」說罷,她抽出了雙手。

    陳微朝著一個僕人揮了揮手,道:「快把榻幾擺到院落裡來,真是的,平嫗不在,你們一個個的,沒有半點禮數。」

    就在她大大咧咧的吩咐著時,陳容朝她一福,低頭說道:「見諒,我需告退一會。」她也不等陳微說話,轉身便向後院跑去。

    陳微怔了怔,望著她的背影,低歎一聲,轉身就走。

    陳容在後院轉了兩個時辰後,陳容坐上馬車,對著尚叟說道:「走走吧。」

    「是。」

    馬車駛動,向街中走去。

    街道中,明顯已亂成一團,許多士族人像個沒頭蒼蠅一樣駕著馬車衝來衝去,每過一條巷道,便可以聽到一片似歌似泣的樂音。

    幾乎是轉眼間,整個南陽城中,已陷入恐慌的海洋。

    陳容坐在馬車中,她掀開車簾,秀眉微蹙,怔怔地出著神。

    恍惚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從旁邊傳來,「阿容?」

    陳容轉過頭去。

    她對上一雙賊亮的眼睛。這眼睛的主人,正是陳三郎。他正對著陳容上下打量,目光中,有著一抹異於上次的火熱。

    就在馬車中,陳容向陳三郎盈盈一福,喚道:「三哥。」

    她行禮的時候,陳三郎的眼睛,黏到了她的細腰和圓翹的臀部上。

    他揮了揮手,馭夫開始驅著馬車,向陳容靠近。

    陳三郎伸出頭來,他望著陳容,歎道:「阿容,聽說王七郎已死在莫陽城了。」聲音無比篤定。

    陳容臉一白,強笑道:「應該還不曾,不是說胡人才把莫陽城圍上嗎?」

    「是嗎?」陳三郎乾笑兩聲。

    他望著陳容,感慨的說道:「鮮卑胡人慕容恪,可是一個百戰百勝的將軍。哎,既然是他圍上了莫陽城,那莫陽城是凶多吉少了。」

    說到這裡,他低低的,溫柔的歎道:「幸好阿容是個有福氣的,還沒有許給王七郎。」

  頓了頓,他自顧自的搖著頭,感慨連連,「可惜,阿容的名節已毀在他手上了。不然,為兄運作一下,阿容你還是可以找一個丈夫嫁了的。現在嘛……哎。」

    他更加湊過來,目光盯向陳容那高聳的胸脯,道:「阿容,要不要為兄幫你運作一番?」

    陳容向後避了避,低頭說道:「豈有他生死未卜,我便談婚論嫁的?」

    陳三郎聞言,長聲嗟歎起來。

    這時,陳容向他一禮,道:「三哥,阿容告退了。」

    「且慢且慢。」

    陳三郎急急叫住她,他令得馬車再向陳容靠近少許,伸頭湊向她,壓低聲音說道:「阿容,有一事,你聽過沒?」

    陳容回眸看向他,這一回頭,眼波流轉,媚意天生,直讓陳三郎失了魂。

    「三哥,什麼事?三哥,三哥?」

    陳容喊了幾聲,陳三郎才反應過來,他定了定神,朝四周著了一眼,再次向陳容湊近,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啊,知道了王七郎難逃一死後,有人向南陽王提到了阿容你呢。」

    他盯著陳容,慢騰騰地說道:「阿容你是知道的,三哥交遊甚廣,在南陽王面前還是說得上話的。」他神秘的一笑,轉頭喝向馭夫,「走罷。」

    「是。」

    直到馬車駛出老遠,陳三郎才回過頭來看向陳容,對上她低著頭,蒼白著小臉的模樣,他滿意的咧嘴一笑。

    陳三郎走後,尚叟回過頭來,憂心忡忡的喚道:「女郎?」

    陳容抬起頭來。

    她對著尚叟搖了搖頭,道:「走一步,看一步罷。」

    尚叟苦著臉,無力的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陳容的語氣突然變得清亮起來,「叟,去王府。」

    尚叟嗖地回過頭來看向陳容,奇道:「去王府?」他轉眼想到什麼,連忙叫道:「女郎,你還是未嫁之身,這一去王府,眾人傳言起來,會更難聽的。」

    陳容堅決說道:「去吧,一切我自有主張。」

    尚叟見她主意已決,只得驅著馬車向王府方向駛去。

    馬車駛動了,他還是不死心,又說道:「女郎,你可是未嫁的女郎啊,三郎雖說南陽王不死心,可那消息並沒有得到確實。

你這般去了王府,有所謂『聘則為妻、奔為妾』,自古以來,私奔的女郎最是為世人看輕,你以後,還怎麼活啊?」

    尚叟的聲音中帶著悲泣。

    好半晌,馬車中,依然傳來陳容堅決的聲音,「不必說了,去王府吧。」

    尚叟至此死心,他長吁短歎著,驅著馬車慢慢地向王府駛去。

    不一會,陳容的馬車來到了王府側門處。

    陳容朝猶豫不決的尚叟瞪了一眼,他才苦著臉跳下馬車,向門房走去。

    門房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瘦小漢子,他朝陳容的馬車盯了幾眼,向尚叟喝道:「郎主有令,此乃非常之時,凡有求見者,當持請帖,從正門而入。」說罷,他不耐煩的向尚叟連連揮手。

    這時,陳容伸出頭去,她從懷中掏出王弘給她的玉珮,道:「是七郎允我來的。」

    門房呆了呆,他小跑過來,湊過頭盯了那玉珮幾眼,突然怪聲叫道:「你是陳氏阿容?」

    陳容應道:「是。」

    門房朝她上下打量著,嘀咕道:「倒是艷麗騷媚,怪不得了。」說到這裡,他皺眉道:「女郎不知麼,七郎不在府中。」

    陳容垂下雙眸,道:「我想見見七郎帶來的眾僕。」

    那門房點了點頭,連連揮手,「進去吧!進去吧,七郎平素住在南院。」

    側門大開,馬車向裡面駛去。

    陳容沒有理會那門房還在打量的,又是輕視又是好奇的目光,逕自抬著頭,打量著王府的佈置。

    而那玉珮,已被她重新收回袖中。

    當馬車駛出幾十步後,陳容伸手把紗帽戴正,把裳服理了理。

    馬車徑直向南院駛去。

    不一會,馬車到了,尚叟剛把它在拱門處停下,一個二十五、六歲,長得高大壯實的漢子走了出來,他朝著馬車上下打量一眼,喝道:「來者何人?」

    尚叟跳了下來,恭敬的說道:「我家女郎……」

    不等他說完,那漢子已連連揮手,不耐煩的喝叫起來,「這個時節,來什麼女郎?七郎不在!」

    就在這時,馬車中陳容清媚的聲音傳來,「妾是陳氏阿容。」她掀開車簾,縱身跳下,一邊向那壯漢走去,一邊拿出玉珮晃了晃,「這是七郎交給妾的玉珮。」

    那壯漢朝玉珮盯了一眼,施上一禮,道:「見過女郎。」

    他向後退出一步,把陳容迎入院落。

    陳容一入院落,便發現樹木林立,假山處處的庭院中,停著十來輛馬車,馬車的旁邊,是全副盔甲的一百僕役。

    這些僕役個個身形悍勇,他們在見到陳容走來時,不由一怔。

    這時,跟在陳容後面的壯漢解釋道:「女郎,我們剛剛準備好,正要出門呢。」

    卻不料,陳容點了點頭,竟然說道:「我知。」

    她停下腳步,朝著眾僕盈盈一福,低頭斂襟,清聲說道:「妾此次前來,便是想與諸位一道同往莫陽城。」

    話一吐出,尚叟已在後面叫道:「女郎?」

    聲音驚慌莫名。

    陳容沒有回答,只是保持著蹲福的姿勢,眉目微斂間,帶著一抹堅決。

    眾僕面面相覷之餘,同時看向一個三十來歲的文士。

    那文士盯著陳容,問道:「陳氏阿容?」

    「是。」

    他皺起眉頭,認真的說道:「你可知莫陽城巳被胡人圍住,此次前去,凶多吉少?」他朝後面一指,冷笑道:「這些人,都是我王家死士。此次前去,不敢求生!女郎你呢?」

    陳容低斂眉目,平靜的說道:「阿容平生有兩友,一為孫小將軍,一為七郎,現在,他兩人都在莫陽城中。」

  頓了頓,她又說道:「上一次,阿容便對七郎說過,他於阿容有救命之恩,若有機會,願還報於他。」

    她的聲音一落,那文士便沉聲道:「你當真不悔?」

    「不悔。」

    「好,好好!」

    那文士雙眼大亮,他便在馬車中,向陳容深深一揖,道:「沒有想到,女郎還是一個節義之婦!請!」

    陳容點了點頭,向他身後的馬車走去。

    這時,尚叟叫道:「女郎,由老奴載你前去。」

    陳容回過頭來,她對上了尚叟的目光,看到他眼中的堅持,想了想,點了點頭,說道:「叟現在回去,把我的家物和行李裝車,與我們在北城門相會。」

    尚叟苦著臉應道:「是。」

    陳容見到尚叟驅車離去,轉身便向其中一輛空馬車走去。

    那文士一直盯著她,見狀問道:「阿容竟如此匆匆?」

    陳容應道:「阿容在府中,便猜測到眾君會有此舉,恐怕來得遲了,便不及備帶行李。」

    那文士大驚,道:「這也被女郎料中了?果然如七郎所說,女郎極是不凡。請,請請。」

    在他連聲說請中,陳容福了福,坐上了馬車。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1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五章 敵軍當前,自閒庭勝步

  王家眾僕出現在南陽城中時,不時有士族出來相送。他們看著身形剽悍的百來勇士,一個個指指點點的。女郎們則是垂著淚,驅著馬車默默地跟在後面,一直相送到城門處。

  幸好,陳容坐的是王家的馬車,沒有人注意到她一個女郎混在其中。

  到了城門時,還有一些女郎和士族在相送,陳容透過車簾縫朝外看去,見到尚叟的馬車停在遠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悄悄鬆了一口氣。

  送出兩百米後,眾人停下腳步,目送著勇士們離去。直到馬蹄踏起的煙塵漸漸消失在視野中,女郎們壓抑的哭聲,還在一路相送。

  尚叟看到眾人駛近,連忙驅車過來,喚道:「女郎?」

  陳容應了一聲,走下馬車。

  她一上馬車,尚叟便低聲說道:

  「女郎,我跟他們交待了,說是眾人問起,便道平嫗要到西明城尋找親人,你不放心,定要驅車相送,要數月才能回。我也跟平嫗說了,要她這陣子閉門不出,任何人不見。」

  陳容知道,他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著想啊。就算到了這個地步,尚叟還是存著一絲僥倖,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當下,她低低地應道:「我知。」

  這時,一個壯漢大喝道:「走罷走罷,不要再耽擱了。」他聲音一落,馬鞭便是揮得呼呼作響。

  隨著他這一走,眾人也連連吆喝起來。他們這是擔心莫陽城被全部圍死,救援不急啊。

  尚叟連忙驅車跟上。

  接下來,便是不息不停的趕路。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陳容這個女郎,居然體質極好,她坐累了便騎馬,騎累了又坐車,半句怨言也沒有,沒有給他們添一點麻煩。

  光是這一點,便把絕大多數士族子弟比下去了,眾僕在心中暗暗感慨。

  如此走了一天,又走了大半夜後,那文士望著掛在天空正中的明月,喝道:「休息一下。」

  「是。」

  車隊一停,眾僕便驅著馬車,把它們擺成圓形擋在外圍,騎馬的眾人和陳容的馬車則放在中間,開始睡覺——為了節省時間,大伙要麼睡在馬車中,要麼倚著馬身坐著休息,沒有紮營。

  那文士安排好一切後,轉頭看向陳容的馬車。望著車簾晃蕩間,安靜之極的陳容,他拱了拱手,客氣的說道:「女郎,明日午時便可以到達莫陽城了。」

  陳容點了點頭,她清聲問道:「不知君子準備從哪個城門入內?」

  那文士怔了怔,道:「自然是南城門。」

  南陽城位於莫陽城的東南方,從南城門入內,那是順理成章。

  「不可!」

  馬車中,陳容的聲音清亮果斷,她脆聲說道:「胡人也是知曉軍事的,他們必然會在南門處布下重兵,以防阻我南陽城來的援兵。便是北門也有不妥,我以為,可從西門而入。」

  那文士怔住了,他與眾人相互看了一眼,拱手問道:「女郎以為西門可入?」

  「是。」陳容回答得極果斷。

  那文士皺眉說道:「容我們商議一下。」他向後退去。

  不一會,那文士走了過來,向陳容說道:「女郎所言甚是有理,我們明日便走西側城門吧。」

  陳容應了一聲,語氣中,並沒有意見被人採納後的欣喜。

  那文士盯著那晃蕩的車簾,暗暗忖道:這個女郎,年紀小小,卻有勇有謀,從容淡定,郎君果然有眼光!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便出發了。

  打定了主意從西門而入後,眾人便開始繞道而行。

  隨著午時將近,行進變得越來越難,不時有胡人士卒出現在附近。每每這個時候,眾人便屏住呼吸,在馬腳和車輪上包上布條,悄然而行。

  中午了。莫陽城高大的,坑坑窪窪的城牆,出現在眾人的眼前。縱使隔得這麼遠,眾人也可以看到城牆上人影綽綽。

  中年文士站在馬背上,眺望了一陣後,向馬車中的陳容皺眉說道:「西門佈有胡卒。」

  馬車中,陳容的聲音依然是四平八穩,無悲無喜,

「無妨的,圍城的是鮮卑名將慕容恪,他這是在圍三放一,想逼著莫陽城中的人從西門逃出。這裡佈下的胡卒,只會是虛張聲勢,我們要是入內,他們不會阻攔。」

  陳容這話一出,眾人已是面面相覷。她簡單的一段話中,包含了太多的軍事知識。這個小小的女郎,竟是洞若觀火,把這些謀略說得理所當然。

  呆了呆,中年文士問道:「女郎怎麼知道的?」

  陳容似是一怔。好一會,她清聲說道:「君子何不派一個知曉軍事的人看看西城門的佈置?」

  中年文士向一個瘦小的漢子點了點頭。

  那漢子,嗖的一聲,貓腰消失在灌木叢中。

  那中年文士再次轉向陳容,又問道:「我們一路從西而來,都不見到胡人伏兵,他們如果真是把莫陽城中的人從西門逼出,為什麼不佈置一下?」

  馬車中,陳容沉默了一會。半晌,她清聲說道:「慕容恪的佈置,要是連我們都看出來了,他也成不了名將。」居然以這種篤定閒適的語氣,給了這麼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中年文士這下完全怔住了。他想了想,決定等那瘦小漢子回來再說。

  二刻鐘不到,那瘦小漢子回來了。他朝著中年文士雙手一拱,道:「西城門外,煙塵不起,千數胡卒或塵或談,表情閒淡,可以一試!」

  中年文士點了點頭,咬牙道:「好!便走西城門!」

  他的命令一下,眾人開始整理行裝,拿出武器。

  中年文士盯了一眼陳容,指出幾個壯漢,令他們護在她的馬車左右。

  眾人出發了。他們這一動,便如脫免,在一個壯漢的高喝聲中,眾人一字排開,刀槍在手,直衝而出。

  西城門外是一大片平地,他們這百數人急急衝出時,馬蹄踏出的轟隆聲,驚得胡人們紛紛回頭。

  就在這時,陳容突然叫道:「君子。」

  那中年文士這時已看不透陳容了,聽到她開口,連忙策馬靠近,大聲叫道:「女郎有何吩咐?」

  馬車中,陳容悠然說道:「我們只有百數人,對上千數胡人精騎,無異於螳臂當車。反正打不過,何必緊張?不如像平時一樣,自自然然,輕輕鬆鬆的走過去!」

  陳容這話,大有名士味道!那中年文士雙眼大亮,連聲叫道:「有理!有理。」他右手一揮,向眾人喝道:「大伙收起兵器,停止吆喝,便如平素郊遊時。」

  這命令一出,眾人都是呆了呆。好一會,他們才亂七八糟的收起兵器,拉停急衝而去的奔馬。

  隨著他們走近,西城門外,嗡嗡聲越來越大。剛才還慌忙站起,急急奔向坐騎的胡人們,這時都安靜下來,他們一個一個的掉轉頭,傻呼呼地看向前方。

  不止是他們,便是城牆上的眾人,也在一陣喧囂之後安靜下來,傻呼呼地看向下面。

  在他們的前方,那寬闊的城門外,百數個身形精悍,做僕人打扮的壯漢,策的策馬,驅的驅車,閒閒散散的,悠悠然然的走了過來。

  他們的動作,舒緩輕鬆,他們前進的車輪,連灰塵都沒有激起。這些人,哪裡是在向城門衝殺?分明是閒庭勝步。

  千多胡人呆呆怔怔時,城牆上的漢族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中年文士策馬走在陳容的馬車旁,他目不轉晴的盯著那些胡人,伸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道:「女郎,他們沒有拿起兵器。」

  另一個緊隨著馬車的壯漢,一邊警惕的四下察看,一邊問道:「陳家小姑子,這些胡人連馬都沒有騎上,兵器也不曾拿,他們真的不會趁機掩殺我們?」

  馬車中,陳容的聲音含糊的傳來。

  不過,這兩人只是因為心神不定,忍不住想與她說說話,至於她回不回答,已是不重要。

  兩隊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慢慢的,彼此的面目,都可以清楚看到了。到得這時,常年跟在王弘身邊,已練就了一身氣度的王家眾僕,已放了開來。

  他們索性收回眼神,一邊談笑著,一邊策著馬,閒閒散散的向前走去。

  兩隊人,只有二百步了。一般而言,如果是馬上掩殺,這個距離,雙方便要開始做準備了。

  可是,不管是胡人,還是王家眾人,竟似僵了一般,胡人們傻傻地看著這些談笑風生的王家僕人們,而王家僕人們,則連正眼也不向他們望一眼。

  一百步了!到得這時,胡人還是亂七八糟的杵在那裡,不曾上馬,不曾拿槍。

  八十步了!胡人還是傻呼呼地看著他們。

  五十步!

  三十步!這時刻,彼此的面容,表情,眼神,都已一目瞭然。望著臉上只有好奇驚愕之色,卻無殺氣,也沒有拿起武器的胡人們,王家眾人同時在心中吐出一口壓抑的濁氣。

  二十步了!雙方說的話,都可以清楚聽到了。

  十步了。走在前面的人,已與敵人擦肩而過了。

  就在這時!胡人隊中,一人越隊而出!這人身穿將袍,頦下三縷長鬚,不管是打扮還是形像,都像極了漢族文士。

  這文士大步走出,他朝著王家眾人深深一揖,好奇的說道:「敢問諸位,出自哪一個名門顯宦?」

  中年文士就在馬車上,朝他還以一禮,朗聲道:「琅琊王府。」

  那胡人長歎一聲,道:「琅琊王府啊?果然盛名無右。」他拱了拱手,向後退去。

  這時,眾人已經與胡人們擦肩而過,這時,王府眾人也終於知道了,正如阿容那小姑子所說,胡人並不想攔阻他們。

  車隊施施然,緩緩然的越過了胡人陣列,來到了城門之下。

  當他們出現在城門下百步處時,「滋滋——」,鐵鑄的城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慢慢打開。

  一隊晉人出現在城門後。這些人在看到王府眾人時,同時露出一抹讚賞的笑容來。

  不等他們開口,一陣大笑聲傳出,笑聲中,一個皮膚白淨,五官端方的中年文士,踱著方步緩步走出。他一邊走,一邊向旁邊那人笑道:「王七啊王七,直到今日,我才算服了你了!」

  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俊美飄逸,容光攝人的少年郎君,可不正是王弘?

  此時的王弘,嘴角微揚,似是帶笑,只是他那極清澈極高遠的雙眸中,閃耀著一抹異常明亮的光芒。他大步走出。

  看到他走來,王府眾人連忙翻身下馬,走下馬車,齊刷刷一禮,同時叫道:「郎君。」

  王弘點了點頭,他轉過頭,看向尚叟,看向陳容的馬車。

  為了名聲著想,陳容並沒有下車,也沒有掀開車簾,讓眾人看到,她是一個女郎。

  王弘深深地凝視了馬車中的陳容一眼,朝著眾僕點了點頭,道:「進去吧。」

  「是。」

  眾僕在百數個士族的簇擁下,浩浩蕩蕩的進了莫陽城。

  隨著城門「滋滋——」地關上,王府眾僕同時鬆了一口氣,有的甚至雙腿一軟。

  王弘朝他們瞟了一眼,又瞟向馬車中的陳容,然後收回了視線。

  王府眾人在鬆了一口氣後,便同時激動起來——做為一個卑賤的僕役,他們竟被百數士族圍擁著,慎而重之的迎進了城!這種風光,直是聞所未聞!

  他們強行壓抑著歡喜和激動,端起臉,在莫陽城百姓們的夾道歡迎中,緩緩進入了城主府。

  他們來到王弘所住的西院時,那中年端方的文士停下腳步,再次朝著他們,也朝著王弘深深一揖,他朗朗笑道:「七郎,死雖可懼,然有了你,有了這些義士相伴,我無畏矣。」

  他直起身,又朝著王府眾僕團團一揖,歎道:「若能不死,諸君風采,必定傳遍天下。」

  說到這裡,他大歎一聲,道:「王弘啊王弘,連僕人都是如此風範,我真不知道你這個主人,是如何的風華絕代!」

  他長袖一甩,招呼著眾人一一退去。

  他們一退,王弘便轉過頭來,他朝著眾僕盯了一眼,把他們的神色變化一一收入眼底後,轉過頭來,看向了馬車中的陳容。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六章 陳容的名節

  王弘望著陳容的馬車,笑容淺淺,「下來吧。」

  陳容掀開車簾,清艷的臉出現在他面前。這個時候的她,臉色有點發白,顯然剛才的那一幕,讓她餘悸未平。

  王弘望著她,也不詢問,便這般轉過身去,長袖一甩,「進去吧。」

  眾僕跟在他的身後向裡面走去。陳容也在其中。

  她坐在書房靠角落處,低著頭,一縷陽光透門而入,照在她前面的虛空中,浮塵在光線中起起落落,便如人生。陳容看著那道光,不知不覺中給看癡了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影擋在她的前面,也擋住了那道光線。

  陳容抬起頭來。她對上了王弘溫柔的雙眼。

  他盯著她,慢慢地傾身向前,慢慢地伸出手指,撫向她白嫩的小臉。

  他的手指還沒有到,屬於他的體溫便撲鼻而來,陳容垂下雙眸,本能的想向後避開,卻強迫自己一動不動。只是,不知不覺中,她的胸口因屏住呼吸太久,而隱隱悶痛。

  他的手宛如春風般,拂到了她的臉上,修長白淨的手指一沾既走,手指的主人含著笑,溫柔的說道:「真是不小心啊,看,這頭髮都給黏在臉上了。」

  聲線淺淺的,溫柔而清澈,便如那流泉,便如那夜間的風,輕輕地一拂而過。

  他的手抽走了。

  一直屏著呼吸的陳容,暗暗吐出一濁氣,這時刻,她內心中湧出一股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放鬆的情緒。

  王弘移開榻,在她的對面坐下。他頭也不抬,清聲喝道:「備酒肉!這最後半日,我要與佳人一醉!」

  最後半日?陳容嗖地抬起頭來。她定定地看向他,櫻唇動了動。

  王弘沒有看她,他拿起酒壺,動作優雅的給自己和她滿上,這時刻,那一縷陽光正好照在他白淨俊美的臉上,使得那淺淺的絨毛,那溫柔的笑容,清楚可見。

  陳容垂下雙眸。

  最後半日。是了,前世時,他是在明日城破時,被殺而亡!當時,鮮卑胡人們為了慶祝他的死亡,大犒三軍。

  而前世的她,對王七郎這個人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印象,便是當時胡人破天荒的用黃金作棺,金縷玉衣,把他的屍骨隆重送回了建康。胡人的舉動,驚動了整個天下。

  要知道,在漢族人心中,胡人是沒有人性,是以人為食的。這樣的畜類,對一個中原名士,對一個還沒有及冠的少年,如此恭敬的,鄭重的送歸他的屍骨,那是極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在此後的十幾年中,晉人們談起王弘時,都是迷惑不解,而有關他的一切,也徹底成了不解之謎。

  這一世,她與他對面而坐,不管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他,為了那一日南陽府中,被救出時她所許出的承諾,她都不能讓他死,她不允!

  就在陳容尋思之際,她的小手一暖。卻是王弘端起酒杯,把它放在她的掌心。

  他的手沒有移開。修長白淨的手指,輕輕地勾住她的中指,甚至,還在輕輕地摩挲著。

  隨著他的動作,一種異常的酥軟透體而入。陳容強忍著,沒有收回手指。

  王弘垂著眸,長長的睫毛微斂,給他那俊逸無雙,容光照人的臉,添了兩個小小的弧形陰影。

  他專注的撫著她的手指,低低問道:「卿為何而來?」聲音很輕,很淡,宛如一抹吹過天地的夜風。

  陳容抿著唇一時之間,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了。

  王弘抬起頭來,他專注的盯著她的臉,等著她的回答。

  半晌,陳容嚥了嚥口水,乾澀的說道:「君不在,恐南陽王對我不利。」

  這時刻,她的內心湧出過十幾種回答,可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到頭來,她給他的,是那個最冷漠最不討人喜歡的理由。

  王弘低低笑了起來,他把她的中指勾起,輕輕包住,一邊用自己的指尖摩挲著她的指尖,一邊漫不經心的,極輕極溫柔的說道:「為了擺脫南陽王,阿容甚至願意赴這必死之局?」

  他的動作,很溫柔很溫柔,他的指尖有點粗,這般摩挲著,令得她的指尖直是顫抖著。這顫慄,一直顫到了心尖上。

  陳容咬了咬唇,壓抑住心頭湧出的異樣,低聲說道:「不一定是必死之局!」她說到這裡,悄悄地抬眸,看向王弘。

  王弘俊美高遠的臉上,神色淡淡,他似乎沒有聽到陳容語氣中的篤定。只是一笑。慢慢地,他放開了她的手,站了起來。

  就在他站起來的那一刻,陳容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突然變得遙遠飄渺了。

  剛才他還讓她覺得,他們是如此貼近,可只是轉眼,陳容便悚然發現,他還是那朵天上的白雲,而她,依然是那片飄零的落葉!

  王弘站直身子,俯視著陳容,笑容淡淡而疏離,「阿容遠道而來必是累了,先休息一會吧。」說罷,他大袖一甩,優雅轉身,飄然離去。

  望著他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陽光下的背影,陳容直過了許久許久,才對著空無一人的書房中應了一聲,「是。」

  應過後,陳容慢慢坐下。直到現在,她的腿還是軟的,她的心,也因為再次面對王弘,有點混亂。她是需要一個人靜一靜了。

  半個時辰後,陳容走出了書房。

  這時刻,城牆外面,胡人叫囂聲,戰馬的嘶鳴聲,人語聲混在一起,顯得十分嘈雜。

  院落中除了幾個面色惶惶的婢女,便只有尚叟了。

  陳容揮手招來一個婢女,說道:「給我拿一套你家郎君的衣裳。」

  那婢女也沒有心思詢問她原由,低頭應了一聲,便跑向寢房。

  不一會,一套淡青和一套雪白的衣袍,同時擺在了陳容面前。那婢女細聲細氣的說道:「這些都是七郎的舊衣裳。女郎想著哪一件?」

  陳容道:「淡青吧。」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陳容便不喜歡穿素色衣服。一來她穿不出那種純粹潔淨,二來,這是庶民的裳服,她不喜歡。

  拿過衣裳,見那婢女轉身要走,陳容命令道:「給我梳妝。」說罷,她在銅鏡前坐下。

  那婢女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來到她身後,問道:「女郎要梳個什麼髮式?」

  「衣是男裝,髮式自然也是男子髮式。對了,待會你去跟眾婢們說一下,便說,來的只有郎君,不曾有女郎!」

  婢女呆了呆,問道:「為什麼?」她一問出口,馬上想到了原因,連忙應道:「是。」

  不一會,扮成了翩翩少年的陳容出現在銅鏡之前。說實在的,陳容扮男裝並不成功,她的五官過於明艷,身材又太好了,不管多寬大的衣袍,穿在身上,總有幾分婀娜之姿。

  不過大戰在即,她也沒有必要在乎這些細節。

  陳容朝鏡中的自己瞟了一眼,大步走出。

  她走出院落時,發現過道上人影稀疏,偏爾看到幾個僕人,也是奔跑著,顯得又急又亂。似乎整個城主府,最冷靜最能保持平和的,還是王七郎的院落。

  走了一陣後,陳容看到了一個王府的僕役,連忙問道:「七郎何在?」

  那僕役來去匆匆,也沒有細看問話的是誰,手一揮應道:「在城樓上。」

  「多謝。」

  陳容大步向城樓走去。

  不一會,她便看到了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白衣勝雪,纖塵不染的王七郎。

  這是很奇怪的事,明明他的身前身後都是人,明明城裡城外都是喧囂一片。可他站在那裡,陳容便覺得天高雲淡,唯有伊人獨立。

  陳容走到了王七郎的身後。與看向天邊的王七郎不同,陳容低頭看向城下的胡人。

  這是南城門,下面的胡人密密麻麻,足有上萬。上萬胡人便蹲在城下,有的煮飯,有的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嘻笑。

  初看上去很亂,仔細一看,陳容馬上發現,這些胡人隊列整齊,衣甲在身,兵器更不曾離開左右。

  陳容盯了下面一陣後,突然說道:「七郎,我以為,此門藏有一線生機!」

  她突然出一聲,直是驚醒了王弘。他轉頭看來。見是陳容,他雙眼一亮,嘴角淺笑隱隱。歪著頭,靜靜地盯視著她,王弘突然伸出手來,朝她一擺,「願攜卿手!」

  他說這話時,語調有點怪,表情有種異常,似是在做出某種承諾。

  陳容自是不可能伸出手。她朝他笑了笑,盯著他的眼睛認真的說道:「七郎,我們或可從南門脫圍。」

  她轉向城門下,右手一指,沉聲說道:「七郎請看,左側和右側,還有位於中間和後方的胡人,是不是不一樣?」

  她沒有聽到回話聲。陳容回過頭來。

  王弘正側著頭,靜靜地望著她。

  夕陽下,陳容艷美的臉,給染上了一層金色,她的雙眼是那麼明亮,年輕的肌膚是那麼的具有活力,便是那掩在寬大衣裳下的身姿,也有一種被壓抑住的激情和生命力。

  王弘收回目光,也看向城下,道:「是有異常,阿容有何看法?」

  陳容正要回答,一陣腳步聲傳來,伴隨著腳步聲的,是一個清朗的笑聲,「七郎在啊?嗯,這位郎君是?」聲音有點狐疑。

  陳容轉過頭去,對上這個中年文雅,意態悠閒的莫陽城主。

  縱使大戰迫在眉睫,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了,這個士大夫的臉上,也是笑容可掬,似乎他馬上面臨的不是生死大劫,而是一場宴會,一次詩會。

  陳容上前一步,便想回答。

  她還沒有開口,王弘走到她身後,伸出手來。他便這般閒閒散散的,極自然的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微笑著說道:「他啊,是我卿卿,今日前來,與我一道赴死。」

  陳容僵住了。她掛在臉上的笑容,剛要脫口說出的招呼,都給哽住了。她萬萬沒有想到,王弘會給出一個這樣的答案!

  莫陽城主雙眼一亮。他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著,撫著長鬚,點頭感慨道:「貌若處子,姿容艷麗,有這樣的卿卿,難怪風流名於天下的王七郎,也甘願斷袖了。」

  說到這裡,莫陽城主望向城下的胡人,喃喃說道:「我不如七郎啊。這次黃泉路上,沒有攜手者。」

  他自顧自的感慨著,沒有發現這時的陳容,表情呆滯,雙腿發軟,整個人都要昏倒了。

  就在陳容向後一軟時,她的腰間一暖,卻是王弘扶住了她。他溫柔的扶著她,愛憐的把她置於懷中,薄唇貼著她的臉頰,吐出一口溫熱的氣息,柔柔說道:「卿卿可是身有不適?」

  陳容沒有力氣回話。這時的她,痛苦的閉上雙眼。

  說實話,這次她前來莫陽城,一是避禍,二也是因為她知道這一戰的始末!她相信只要把握得好,只要事情還是按照前世的軌跡行走,她便可以帶著王弘,帶著孫衍逃出生天!

  所以,她坐在馬車中不出來,她穿上男裝,便是為將來著想,還想保住名節。還想著,功成後,全身而退。

  可此刻,王弘的手臂搭在她腰間,他胸膛貼著她後背,他的唇貼在她的臉頰。可憐的她,前一世自焚而死時,還是處子之身,還不曾與任何男人這般親近過。

  這一世倒好,先是被他奪去了初吻,又被他這般置於懷中,左一句卿卿,右一句卿卿的叫著。這個男人,太也可恨。

  陳容暗暗咬了咬牙,她一睜眼,便對上莫陽城主望向自己和王弘那羨慕的眼神。當下,她咬牙切齒的動作,馬上變成了羞澀的笑容。

  擠出一個笑容後,陳容低下頭來。她拉向鎖在她腰間的他的手。輕輕一扯,他的手臂紋絲不動。陳容咬了咬下,猛地一用力,他的手臂還是紋絲不動。陳容秀眉一蹙,狠狠一掐!

  「哎呦!」王弘吃痛出聲。

  莫陽城主詫異的轉頭看向他,問道:「怎的?」

  王弘嘴角一揚,淺淺地,優雅的笑道:「無事,被螞蟻咬了一口。」

  莫陽城主哈哈一笑,道:「七郎死都不怕,卻怕螞蟻?」

  王弘眉頭一挑,悠然說道:「那螞蟻咬人,專叮人的嫩肉,死死地咬,狠狠地叮,怎也不放,當然怕了。」他嘴裡說著怕,可不管是表情,還是語調,都是一派悠然。

  莫陽城主哈哈一笑。

  這時,王弘低下頭來。他淺淺一笑,溫柔的含上陳容的耳垂,吮吸舔吻著,以一種溺斃人的口吻問道:「卿卿是怕死呢,還是怕那螞蟻噬心的疼痛?」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2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七章 孌童?

  他吐出的溫熱氣息,暖暖地撲入陳容的耳洞,暖暖地泌入她的心尖,暖暖地,帶著一種青草味,令得她全身綿軟無力。

  陳容雙腳發軟,口中發苦,又羞又惱又恨又苦,見那莫陽城主長著走開,連忙吸了一口氣,壓下怦怦急跳的心臟,低聲命令道:「放開我!」

  見他不應,陳容不得不肘關節向後一捅,在令得他悶哼出聲後,再次狠狠低叫道:「放開我。」

  王弘伸手捂著肚子,微微瞇起雙眼盯了她一陣,然後,他拈起她一縷秀髮,放在鼻前一嗅。

  他正要說話,城牆下,一陣鼓噪聲沖天而起,蓋住了所有的聲音,同時,也帶來一種死亡的氣息。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握著她的小手,笑道:「我還以為,阿容不畏死亡呢。」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宛如春風般溫柔,「休怕。」

  陳容一驚,迅速的掙開他,轉過頭去。

  只見城牆下,胡人們緩緩向兩側退去。

  潮水般退去的人群,讓出了一條道路。

  一個臉戴面具的將軍出現在道路的中間。在他的身後,是整整齊齊,千人規模的悍卒,在他的兩側,是整整齊齊單膝跪地,一動不動的向他行著禮的上萬士卒。

  剛才還叫嚷著,混亂著的胡人士卒,這時跪了一地,從陳容的角度望去,黑壓壓儘是人頭。

  陳容不由得心中一沉,她伸手按在胸口,只有這樣,才能讓那怦怦亂竄的心臟回到原處:此刻看來,這些胡人分明是萬眾一心啊!那個前世所謂的破綻,真的還在嗎?

  這時,身邊傳來王弘清雅淡遠的聲音,「那將軍便是慕容恪,他是鮮卑人的軍神。」

  他說到這裡,見陳容沒有回答,不由轉過頭來。

  這一轉頭,他對上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渙散,小嘴卻緊緊抿成一線的陳容。城牆下,隨著慕容恪右手一揮,眾胡卒紛紛站起。

  這時,慕容恪抬起頭,看向城牆上。

  面具下,他的雙眼十分清亮。

  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有多少人,王弘總是能輕易的吸住所有的視線。慕容恪目光一轉,便盯向了他。

  四目相對。

  在這時,陳容瞟到,王弘朝著城牆下的慕容恪,微微一笑。

  這一笑,很神秘,很詭異,與他以往總是超然的,溫柔的笑容完全不同,其中似是夾雜著某種死氣。

  慕容恪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王弘這表情,他只是仰著頭,靜靜地打量著這個衣帶當風,飄然若仙的男子。

  好一會,慕容恪才收回視線,揮了揮手,如今眾將低聲交談起來。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大,隔這麼遠,陳容等人根本無法聽清。

  就在這時,王弘長袖一甩,喚道:「走罷。」

  說罷,他率先向城下走去。

  陳容猶豫了一下,還是緊步跟上。

  她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身後,低著頭,努力記憶前世時,聽到的那些枝微細節。

  直在她前面的王弘,一直都沒有吭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鼓噪聲,喧囂聲撲面而來。

  陳容抬起頭來。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跟著他,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莫陽街中。此刻的莫陽街安靜得出奇,就算有行人,也是臉色發白惶惶不安,來去匆匆。

  每一個巷道處,都有來回走動,維持秩序的士卒。

  陳容四下張望了一眼,轉頭看向王弘。

  王弘正走在她的前面。

  饒是在這種光天化日之下,在這種危機四伏之時,他頎長的身影,也挺得筆直筆直,那一身白衣,在陽光下,散發著淡淡的,超然世俗之外的清光。

  陳容望著他,櫻唇動了動。

  就在這時,王弘轉過頭來。

  陽光下,他的目光清澈之極。他望著陳容,笑容淺淺,他說道:「這次見面後,阿容不得總是若有所思,不知所思者何?」

  陳容還沒有開口,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馬蹄聲還沒有靠近,一個大叫聲驚醒了陳容,那是一個清亮的叫聲,「王七郎!」

  這是一個青年將軍,他一衝而來,急急勒停奔馬後,就在馬背上朝著王弘雙手一拱,朗聲道:「孫衍找你呢。」

  他瞟向王弘身邊的陳容,只是一眼,便皺眉苦笑起來,「也只有你們這些名士,才在這個生死關頭,還有心思與孌童閒逛。」

  他這句話一吐出,王弘便聽到身邊傳來急促的呼吸聲。

  他微微側頭。

  在他的身邊,陳容漲紅著小臉,雙眼恨恨地瞪著那個青年將軍,櫻唇張了張,張了又張,最後卻閉得更緊了。

  於是,王弘伸出手去。

  他伸出修長白淨的中指,在陳容閉嘴的,粉嫩嫩的小嘴上輕輕按了按。

  做了這個動作,成功的令陳容僵在當地後,他轉過身,朝著那青年將軍笑道:「既如此,走罷。」

  說罷,他率先離去。

  那將軍翻身下馬,緊跟在他身後,說道:「慕容恪過來了。七郎,你說他會不會在今天晚上開始攻城?」

  前方,傳來王弘清淡平和的聲音,「今晚?不會。」

  聲音無比篤定。

  那年輕將軍好奇的問道:「為何?」

  兩人這麼交談著越去越遠,越去越遠。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了,陳容才恨恨的一跺腳,漲紅著臉咬牙切齒的怒罵起來。不過她的聲音又小又含糊,語不成句。

  氣了一陣後,陳容轉過身來。

  她低著頭,有氣無力的向城主府走去。

  剛剛進入府門,她便聽到尚叟的聲音從一側傳來,「女郎。」

  尚叟一臉憂慮,他望著陳容,道:「女郎,你剛才與王七郎……」說到這裡,他長歎一聲,喃喃說道:「城破在既,便是放縱,也只有這幾日光景了。女郎要是喜歡他,就隨意吧。」

  陳容萬萬沒有想到,一向古板忠實的尚叟,竟然向她提出了這麼一個建議。

  她氣得小臉漲得通紅,張嘴正要喝罵,陳容又閉緊嘴,大袖一甩,腰肢一扭,向府中急衝而去。

  剛剛衝出五步,陳容腳步一剎,嗖地轉過頭,對尚叟叫道:「叟,備上馬車,我要去見過孫小將軍。」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八章 心同

  尚叟聞言,皺起了眉頭,說道:「現在這個時候,孫將軍肯定忙得抽不開身。女郎,不是人人都有王七郎這麼好耐心的。」

  陳容眉頭大皺,喝道:「少廢話,快去準備。」

  尚叟見她語氣堅決,心中一動,想到剛入城門時她的表現,便點了點頭,應道:「是。」

  馬車向孫衍所在的西街駛去。

  這時陳容已經知道,整個莫陽城,約有兵卒二萬,再加上孫衍帶來的二千人,再加上城中的百姓庶民,各大家族的護衛十數萬眾,說起來,總兵力比胡人還要多上不少。

  可是,對方卻是軍神慕容恪統兵!這個天下,若說兵力之壯,冉閔第一,第二便是慕容恪。這個因為俊美,常年戴著面具出現在戰場上的將軍,詭計多端,用兵如神。

  而莫陽城所有的二萬士卒,真要上了戰場,比孫衍的二千人還有所不如。到時各大家族所出的五、六千私兵和護衛,與胡人還有一拼之力。

  陳容坐在馬車中,一邊整理著自己收集來的資料,一邊還在尋索著前世的記憶。這種生死關頭,她必須把前世聽到的,世人說出的那些最關鍵的枝微都想通想透。

  在陳容尋思之際,馬車停了下來,尚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女郎,到了。」

  陳容應了一聲,掀開了車簾。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北城門,孫衍那二千人,便駐紮在這裡,他自己,也住在城樓之上。

  陳容跳下馬車,向前大步走去。

  北城門上上下下,站著一個個不動如山的士卒。這些士卒甚至在看到艷麗多姿的美少年陳容時,連眼晴也沒有抬一下。

  陳容拾階而上。

  剛剛走上城牆,一陣蒼涼的歌聲便吹入她的耳中,「世無英雄,致使豎子稱王,胡人猖獗,我漢人衣冠,白骨堆雪……」這歌聲是從她身後傳來。

  (註:世無英雄,致使豎子稱王

  《晉書‧阮籍傳》:「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歎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三國誌‧魏志‧阮瑀傳》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乃歎曰:『時無英才,使豎子成名乎!』」

  這是竹林七賢之一阮籍對著楚漢爭霸的古戰場所發的一句感慨。但「豎子」到底是指誰,有爭議。

  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說阮籍所生活的時代沒有英雄,讓那些小混混成名了。另一種是指楚漢爭霸的項羽、劉邦不入法眼,是豎子。)

  陳容回頭看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乞丐,一邊拖著傷腿向前走去,一邊敲打著破陶碗清唱。他的歌聲蒼涼悠長,配上這蔌蔌寒風,頓時天地皆涼。

  陳容望著他,不由想道:這人居然識字呢,多半是南遷而來的沒落士族,不但淪落到乞討為生,現在連性命也不保了。

  她不是一個喜歡傷春悲秋的人,只是望了一眼,便繼續向前大步走去。

  不一會,她來到那城樓上,向一護衛雙手一拱,問道:「孫小將軍可在?」

  那護衛見她衣履鮮華,知道必是士族,當下恭敬回道:「孫小將軍去見城主了。」

  陳容自是知道他去見城主了,當下她朗聲說道:「我有要事,請容我入內等候。」

  那護衛盯了她一眼,道:「是。」

  陳容大步向裡面走去。

  她剛剛踏入房門,便聽到那護衛嘀咕出聲,「這郎君,真類處子,連身段兒也似。可惜,如此人物,也要與我等喪命於此。」聲音唏噓。

  也許是因為朝不保夕,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這個時代的人,對於美少年,普遍有一種珍愛和重視的心理。如這個護衛,他自己也是將要喪命於此,可他卻只顧對陳容惋惜。

  陳容來到了堂房中。她選了一個靠西側的角落坐下,這個位置有點暗,使得她的身形和五官也顯模糊。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

  不一會,一個清亮中透著疲憊的少年聲音傳來,「這哪是什麼群策群力?分明是人家城主的一言堂了。早知道莫陽城的士族如此齊心合力,我又何必帶著兄弟們赴這趟渾水?」

  聲音極為不滿,正是孫衍。

  另一個粗啞的聲音歎道:

  「現在說這些已沒有用了。慕容恪這圍三放一的做法,孫子兵法上都言。可這莫陽城主倒好,非說什麼將計就計,還說什麼慕容恪這是虛虛實實之策。哎,便讓他們向西門突圍吧。」

  他說到這裡,孫衍重重一哼,厭倦的說道:「這些士族,都比不上王家一僕!」

  「是啊,想那琅琊王氏多大的名頭,可王七郎每次一開口,莫陽城主便給擋了回去。小將軍,我看不如聽從王七郎的,集合所有兵力,從南城門突圍!」

  就在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時,陳容雙眼一亮。她雙手一絞,信心大增。

  頓了頓,那聲音又說道:「胡人這次來得太突然了,似是想要得到什麼東西一樣。」

  孫衍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

  就在這時,那守門護衛大聲說道:「稟孫將軍,有一個美貌的小郎君找你,已在堂房中候了多時。」

  那護衛只是陳述事實,卻忘記了,孫衍這人生得美貌,他最討厭別人形容男人時,用上美貌幾字。當下他重重一哼,喝道:「知道,退下吧。」

  就在這時,那個粗啞的聲音嘿嘿一笑,道:「美貌少年?比之孫小將軍如何?」

  他聲音才起,孫衍便暴喝道:「閉上你他娘的臭嘴!」一邊喝罵,他一邊重重向前走來。

  緊接著,身著盔甲,一臉倦意的孫衍大步踏入,他一入門,便四處尋來。

  陳容看到他入內,連忙站起,雙眼明亮的望著他。

  這時,孫衍也看到陳容了,他先是歪著頭朝她盯來,才盯了一眼,他突然一驚,大手連揮,「出去出去!」

  被他這般毫不留情對待的那個青年將領也在打量著陳容。不管孫衍多麼無禮,他是一點生氣的表情都沒有。只是歪著頭,看向陳容,然後,又看向孫衍。

  看了半晌,他突然嘀咕道:「挺像一對可珍藏在內苑的璧玉。」

  這一次,他聲音落下,孫衍已是大大一聲暴喝,「來人!」

  「在!」兩個護衛應聲入內。

  孫衍朝那青年將領一指,喝道:「把這傢伙給我趕出去!」

  兩個護衛毫不遲疑的應了一聲是,便向那青年將領走來。

  那青年將領見他動真格了的,連連揮手,苦笑道:「好了好了,我出去就是,出去就是。」他一邊說,一邊向後退去。饒是退到了門檻上,他還在向房中望來。

  他的表現非常可惡,朝著陳容望上一眼,便朝著孫衍望上一眼,然後長歎一聲,再接著看向陳容,看向孫衍,再長歎一聲……

  孫衍揮退了護衛後,幾個箭步便衝到陳容面前。他伸手握著她的雙手,顫聲道:「阿容你怎麼來了?」

  說到這裡,他紅著雙眼,憤怒的低吼道:「陳氏阿容,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你這一來的後果?」

  陳容望著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的他,感動得抿緊了雙唇。她仰頭看向他,幾乎是突然的,以一種果斷的語氣說道:「我知道怎麼才能脫圍!」

  孫衍一怔。他伸手撫向陳容的額頭,詫異的說道:「你這小女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話嗎?」

  陳容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再次說道:「我知道如何帶你們脫圍!」

  孫衍歪著頭,秀美無倫的臉上儘是狐疑,他忍不住又伸手按在陳容的額頭上,見到她雙眼明亮而堅定,便皺起了眉頭,鬆開手,向後退出一步,坐在陳容對面的榻幾上。

  坐下後,他拿起一樽酒一飲而盡,再盯向陳容,說道:「你再說一遍!」

  陳容慢慢地,優雅的坐下,雙手扶在膝頭,腰身挺得筆直,盯著他,果真重複道:「我知道如何突圍。」

  不等孫衍回話,她沉聲道:「至於我如何知道的,我不會說,也不想說出。

孫衍,我只知道,今晚丑時起到黎明時,南城門的胡卒會被突然調出,剩下的只有三千士卒,而且這些士卒不是慕容恪的嫡系,並不同心。那是我們唯一的生存機會。」

  孫衍聽到這裡,幾乎是突然的,他目不轉晴的盯著陳容,道:「你這話,是王七郎說的吧?」

  陳容一呆。

  孫衍苦笑道:「剛才在殿上,王七郎再次慎重的提出這個意見。不過他沒有說得這麼具體,他只說今晚,大家集合所有兵力,從南城門突圍,或有生存希望。

可你知道嗎,莫陽城的士族都聽不進他的話,那莫陽城主更是話都不讓他說完。阿容,在這種情況下,你把他的話重複,有什麼意義?」

  他的聲音一落,陳容便低低說道:「他是這樣說的?」

  孫衍瞪著她。

  陳容苦笑起來,她垂下雙眸,任傍晚淡淡的夕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神中儘是惋惜,「原來,他是沒法啊……」

  孫衍瞪著她的表情,更是莫名其妙了。

  陳容收回心神,抬起頭望著他,果斷的說道:「他們不聽是他們的事,我們自己走!便帶著你的二千士卒,還有王家眾僕,我們今晚從南門脫圍!」

  孫衍朝著她上上下下打量著。片刻後,他右手一揮,喝道:「來人,去把王七郎請來,告訴他,他有知音在此。」

  「是。」

  聽到領命而去的腳步聲,陳容滿臉喜色。她長相艷麗,這麼一笑,便如月季花瞬時盛放,動人得很。孫衍看著看著,秀美的臉上一紅,他微微側頭,不再看向陳容。

  房中安靜下來。

  直過了一會,孫衍才說道:「對了,聽說過王家僕人入城時,輕車緩入,臉帶笑容,極為雍容。阿容,你便是隨他們入城的吧?」

  聽他這語氣,陳容在入城時大顯身手的事,壓根沒有傳出去。看來是王弘私下有授意。那個人啊,她真是永遠看不透。

  陳容收回心神,點了點頭,說道:「是。」頓了頓,她低聲說道:「這主意,是我出的。我知道西城門可以入,也知道胡人不會對我們動手。」

  孫衍嗖地抬頭盯著她。他低叫道:「是你出的主意?」

  陳容點了點頭。

  孫衍明顯愣住了。他站了起來,負著雙手,在堂房中踱起步來。

  踱了幾步後,他腳步一剎,轉向陳容,眼眸中光亮大增,「原來阿容還是個知兵的!好!既然你也這樣認為,那麼今晚,我們突圍。」他轉身便朝外面走去。

  陳容見狀,連忙叫道:「你不等王七郎了?」

  「等他做什麼?我這就去找到莫陽城主,還有那些士族家長,告訴他們我的決定。奶奶的,他們不聽就不聽,王七郎這人神乎著,信他的踏實些。」

  一邊說,他一邊大步衝出,轉眼腳步聲便已遠去。

  望著他急匆匆的背影,陳容一臉笑容,這時刻的她,終於把心思放下來了。

  當時來莫陽城時,她還有些衝動。她一直在想,自己一個小小的女郎,說出去的話,多半沒有任何人相信。

  為了取信他們,也為了顯示自己可以相信,在入城時,她冒險一搏,向王家僕人出了那麼一個主意。

  當時看來,效果是達到了,可她沒有想到,王家僕人根本就沒有向外人宣揚她的功勞,而且,幾次與王弘說話,他都愛理不理……這讓她幾乎絕望了。

  幸好幸好,她說的話與王弘的看法不謀而合!幸好幸好,孫衍願意相信他們!

  陳容重重地坐回榻上,舉起酒樽,仰頭飲去。

  就在她仰著頭,汩汩牛飲時,眼前突然一暗。陳容放下酒樽,順手用袖拭了拭嘴,眼角向那裡一瞟。便是這一膘,她粗魯拭嘴的動作一僵。

  一個白衣勝雪的身影,正站在房門處。他微微側頭,似笑非笑的,正饒有興趣的望著陳容。這人,卻是王七郎。

  騰地一下,陳容小臉漲得通紅。

  她知道,整個南方,所有的名門士族,都對風度、風儀非常注重,還有對子弟們進行專門培訓的。

  一直以來,她在人前,總是時刻記得要表現得優雅些——這太重要了,時人相信,高貴是因為血統,是應該從骨子裡顯出來的。

  男人如果粗魯,還可以說他是率性,是蔑視傳統,是不在乎他人言論的,是名士行為,女人如果粗魯,那只能證明她不配當一個士族。

  當然,陳容之所以這麼重視,還是因為如前一世,因為這些舉動,被女郎們和冉府的下人、婢女、姬妾的,諷刺得太多太多。

  那種上升到人品高度的諷刺,每時每刻,都與她的名字聯在一起,令得她有了心理陰影。

  這還是她第一次露出粗魯的真面目,被一個大士族撞見,而且,撞見她的人,還是那個謫仙般優雅完美的王弘!

  就在陳容愕愕而立,小臉漲得通紅時,王弘提步向她走來。他走到離她僅有半臂遠。然後,他微微傾身,湊近於她。

  陰暗的角落處,他的雙眼明亮如星。如此呼吸可聞的望著她,王弘伸出修長白淨的手指,優雅的幫她拭去嘴邊的酒水,溫柔說道:「真是不小心啊。」聲音宛如春風般輕輕拂過。

  在他的撫觸中,陳容慢慢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她垂下雙眸,慢慢坐回榻幾。

  這時,王弘也坐倒在榻幾上。他舉起幾上的酒樽,仰頭便是一通牛飲,然後,用袖子拭了拭嘴——每一個動作,都與陳容所做的一模一樣。

  可他那優雅是真正刻入骨子的,一模一樣的動作,在他做來,便有了與別人完全不同的風流之姿。

  這種風流之姿,足可以讓人自慚形穢,陳容暗暗歎了一口氣,心中卻感激起來。他這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啊。

  王弘放下沾了酒漬的衣袖,抬眸盯向陳容,道:「孫衍不是說我有知音有此嗎?怎麼連他本人也不在此?」

  陳容聽他這麼一問,馬上收起胡思亂想的心情。

  她挺直腰背,吸了一口氣後,望向王弘,

「剛才我跟孫衍說了,今晚丑時起到黎明時,南城門的胡卒會被突然調出,剩下的只有三千士卒,而且這些士卒不是慕容恪的嫡系,並不同心。那是我們唯一的生存機會。」

  陰暗中,她的表情堅定,目光在對上王弘的目光時,卻有點躲閃。

  她躲閃著把話說完,「孫衍在決定把你叫來後,已去找莫陽城主了。他說,如果他們不聽,他便自己帶著二千士卒自己脫圍。」

  一口氣說完,房中又恢復了安靜。

  王弘望著她,慢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淺笑道:「原來孫衍所說的知音,是阿容你啊。」

  聲音淡淡,陳容聽不出他是讚賞,還是別的。

  他把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既如此,那就按你說的行動吧。」

  陳容大喜之餘,卻不由自主的問道:「你為什麼不問我如此肯定的原由?」

  王弘側頭看向她,嘴角淺揚,似笑非笑的,「我問了,阿容便會說?」

  陳容大搖其頭。

  王弘噗嗤一笑,道:「既如此,我為什麼要問?」

  陳容呆了呆,也是一笑。她低下頭來。

  這時,王弘清雅動聽的聲音傳來,「阿容,你的臉又紅了。」

  陳容垂著雙眸,絞著雙手,喃喃說道:「在你面前,我老是出醜。」

  「有嗎?」

  「有。」陳容鼓起勇氣看向他,雙眼眨巴眨巴的,似是在期待著他的安慰。

  王弘沒有安慰。他嘴角一扯,淡淡說道:「你已經注意了。」

  你已經注意了?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在說,她本來就是個粗魯的人,已經很小心了嗎?

  一時之間,陳容的小臉漲得更紅了,她的櫻唇張了又張,張了又張,卻說不出話來。

  這時的她,沒有注意到,同樣坐在背光處的王弘,正懶洋洋地斜睨著她。

  好一會,陳容放下心思,暗暗恨道:被他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又不是個多嘴的人,會到處宣傳我本性粗魯。我,我又不要嫁給他,為什麼要在意他的想法?

  這樣一想,她的心情終於好些了。

  這時,天色漸漸黑下來了。

  陳容望著好整以暇的飲著酒的王弘,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時間流逝。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有時陳容真覺得,與王弘待在一起,就算什麼話也不說,那時間也很容易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轉眼間,那腳步聲出現在台階處,接著孫衍的命令聲傳來,「去轉告兄弟們,埋鍋造飯,準備行動。記著,聲音小一點。」

  「是。」

  然後,孫衍衝入了堂房中。他直衝到陳容和王弘面前,伸手拿過放在陳容幾上,她喝了大半的酒水,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他把酒杯放下,也沒有注意陳容和王弘的表情,憤憤罵道:

  「這些莫陽城的士族,真是他娘的讓人厭惡。呸!他們執意從西門突圍,還不許我把自己的兵帶去。奶奶的,還想我的人率先送死。」

  他一屁股到榻上,向王弘說道:「聽他們說了一通話後,我實在不想說了。王弘,我沒有知會他們我的決定。」他的聲音中,隱隱有著不安。

  本來也是,這個時候,每一個舉動都關係到全城人的性命。孫衍不知會便決定私自行動,對那些指望著他這二千精兵的莫陽城人來說,會是一種巨大的打擊。

  所以,他望著王弘,等著他的決定。

  王弘微微一笑,道:「既然已經決定,便行動罷。」

  孫衍大喜,他驚叫道:「你贊同?」

  王弘嘴角一扯,淡淡說道:「他們太一意孤行了。你如果告訴他們,你要自行突圍,唯一的後果便是,他們把你強行囚禁起來,好控制你的士卒。」

  孫衍嗖地站了起來,低吼道:「他們敢!」才吼出聲,他便記起現在非常時機,那莫陽城主看似風雅,可還真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想到這裡,他果斷的說道:「好,便不知會他們,我們自行突圍。」一邊說,他一邊又向把陳容喝了一半的酒水伸去。

  他伸出的手卻落了個空。

  卻是王弘,他優雅的,慢條斯理的伸出手,先他一步把陳容的酒杯拿來,然後,他把那酒杯像扔垃圾一樣扔到了角落裡,再持起酒壺,給每個人倒了一杯酒。

  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做起來自然之極,優雅之極。自然得孫衍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他收回伸出的手,拿起王弘新樽的酒水喝了起來。

  而陳容,剛開始時是一怔,可她看著他自自然然的動作,那含著笑容,淡而平和,毫無異常的面容,便收起胡思亂想的心。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3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七十九章 生天

    三人商議過後,便開始行動。

    時間飛逝如電。

    轉眼間,夜深了。

    幾乎是夜色一降臨,城主府中便是笙樂喧天,喘息不斷。

    那些貴族門,不知道是因為對明日向西門突圍不抱信心,還是想顯示自己不在乎生死,在這個時候竟是瘋狂的行歡縱樂著。

    陳容坐在馬車中,雙手相互絞動著,緊張的望著城主府的大門口。

    王弘一回來,便被莫陽城主強行拖了去,現在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她在等著他出來,與孫衍一道會合。

    在陳容的期待中,一個頎長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望著那身影,陳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不一會,那人便出現在她的馬車前。

    他雙手扶著車轅,含著笑,望著傻呼呼的陳容,輕輕說道:「卿卿每次望我,都會癡了去,這可怎麼辦是好?」

    聲音真是體貼莫名。

    陳容艷麗的臉騰地一紅,她收回目光,低聲惱道:「誰看你看癡了?哼!」

    那人嘴角一揚,哂然笑了笑,轉身向自己的馬車走回。

    這人,正是王弘。

    這一次的他,換上了一襲黑袍。陳容從來不知道,居然有這麼一種人,不管多華美的衣服,都只能是他的點綴,而不管多樸素的衣服,總能穿出風華。

    她看著一襲黑衣的王弘時,腦海中想起了一句俗語,「男人俏,一身皂。」可把黑衣穿出一身神秘深邃,卻又至純至美,宛如千年黑玉的,非眼前這個男人莫屬。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馬車啟動了。

    隨著夜色漸深,莫陽街中安靜之極。馬車車輪滾動聲發出的咯吱咯吱中,唱響著單調的,讓人心慌意亂的旋律。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陳容一走下,便看到眼前密密麻麻的站滿了士卒。這些士卒,全部身著盔甲,旁倚駿馬,排成隊列,面無表情。

    在他們的旁邊,孫衍大步走出,迎了上來。

    他朝陳容看了一眼,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後,目光轉向剛剛走下馬車的王弘。望著王弘,孫衍皺眉說道:「有點不妥。從子時三刻起,這南門外的胡人似有增多。」

    「啊?」

    驚叫的是陳容,她低低說道:「不,不會吧?」

    聲音慌亂。

    孫衍皺了皺眉,轉頭看向王弘。

    王弘朝他點了點頭,道:「去看看。」

    「好。」

    王弘大袖一甩,提步向城牆上走去。

    為了今晚的行動,現在的南城門,已全部被孫衍的人控制了。

    陳容跟在兩人身後,亦步亦趨的向上走去。

    不一會三人便出現在城牆上。

    城牆上,隔個十來步才有一個火把,火把飄搖中,下面胡人的營帳,還是可以看清。

    確實有點不對勁。胡人的營帳中,不時有大隊人馬進入,縱使星光暗淡,也可以看到那些人馬激起的煙塵直沖天際。

    孫衍沉聲道:「看這情形,與阿容所說的是恰恰相反啊。」

    王弘沒有吱聲。

    他只是微瞇著雙眼,靜靜地望著下面。

    這時刻,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當然,也有人看向陳容,可他們在對上她蒼白的小臉,惶急不安的眼神時,卻不免想到:終究只是一個婦人。

    安靜,無比的安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弘突然一笑,道:「好一個慕容恪!」

    眾人嗖嗖嗖,同時轉頭看向他。

    孫衍急急問道:「王七郎,你看出什麼了?」

    王弘點了點頭,他朝著前方一指,哧笑道:「不點燈火,沒有鼓聲,只是煙塵高舉,似有人不斷進入。

這慕容恪,竟登上了虛張聲勢之策,看來阿容所言不虛,這據守南門的兵力被他臨時抽調了大半,為了防止我們突圍,他便使了這一招。」

    說到這裡,他也不跟眾人詳細解釋,大袖一揮,低喝道:「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孫衍一呆,他盯向王弘。見他俊逸飄然的臉上,容色淡淡,鎮定自若,心下一定,凜然就道:「好!」

    話音一落,他已急奔而出。

    他的行動十分迅速。

    幾乎是丑時剛至,城主府中的笙樂聲剛剛止息,一陣鼓聲便從三面而來。

    東門,西門,北門三處,突然間鼓聲大躁,燈火騰騰而起,照亮了整個夜空!

    南陽城中大嘩。

    無數個驚慌的叫聲,腳步聲傳來,無數個火把,燈籠燃起。

    就在眾人紛紛衝出家門,急急詢問發生了何事時,十幾個騎士從每一個角落衝出,奔向南城門,他們一邊急馳,一邊嘶聲大叫,「南門空虛,各位不想死的,便隨著孫將軍從南門突圍!」

    嘶喊聲遠遠傳出,令得眾人同時清醒過來。

    城主府中,急急衝出一個士族家長,他朝著一個騎士暴聲喝道:「誰允他孫衍從南門突圍的?回來,給我回來!」

    回答他的是那騎士如風如電,疾馳而過的身影。

    這時另一個士族家長急急叫道:「等一等,等一等,容我們收拾了行李一起突圍。」

    同樣,回答他的,也是一騎煙塵。

    南城門處。

    孫衍冷冷地望著那些嘶喊追來的士族們,嬌美的臉上煞氣畢露,他沉聲說道:「我等他們一刻鐘!」

    不管是他,還是陳容都知道,在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刻,莫陽城中所有的家庭,都已把馬車備好,把行李裝上,只準備著突圍。一刻鐘時間,如果他們願意,完全可以跟上隊伍。

  再說了,現在離天明還早著呢!

    陳容望著前方大叫大嚷,瘋狂衝來的眾士族,轉身朝自己的馬車走去。

    她才走出五步,王弘清潤溫柔的聲音傳來,「阿容,到我馬車上來。」

    陳容一怔,回過頭去。

    她對上的,是一臉理所當然,笑容淡淡的王弘。

    陳容張了張嘴,就要脫口而出的拒絕,哽在了咽中。因為她眼睛一瞟,便瞟到了臉色蒼白,冷汗如注的尚叟——他這樣子,可怎麼駕車?

    燈火下,陳容朝王弘盈盈一福,走了過去,求道:「家僕老了,請允他坐車,郎君另行派人駕車吧。」

    王弘點了點頭,隨意的吩咐了句,看也不向陳容看上一眼,便坐上了自己的馬車。

    陳容跟在他的身後,爬上了馬車。

    就在這時,一個氣急敗壞的急喝聲傳來,「孫衍,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想私自脫圍?快下來,快給我下來!」

    急喝的,正是莫陽城主。這時的他,光著雙腳,坦著肚腹,褲子也只是鬆鬆紮了一根腰帶,頭髮凌亂,臉色鐵青的,哪裡還有半點平素的溫文爾雅,氣度雍容?

    孫衍見他來了,縱身跳上馬前。他轉過身,就在馬背上朝著莫陽城主深深一揖,朗聲說道:「孫衍慚愧。」

    他才說了幾個字,王弘清潤的聲音已響亮的傳出,「城主何不收拾行裝,靜觀我等突圍?若是我們憑著二千人便殺出重圍,證明南門確實空虛,城主也可緊隨其後。」

    他聲音特別清晰,特別容易入耳。莫陽城主一怔,停下了腳步:「已到了這個地步了,只能按王弘所說的做了。」

    就在這時,孫衍暴喝一聲,「打開城門,殺出去——」

    『殺』字一出口,他已長槍在手!

    兩千士卒和王家死士們,都已兵器在手。

    「滋滋——」聲中,鐵門大開。

    一股夜風席捲而來。

    在孫衍的暴喝聲中,眾騎一衝而出。

    陳容坐在馬車中,緊緊地抓著車轅,小臉蒼白如紙,汗流如注,她閉緊雙眼,一動不動的傾聽著那馬蹄奔跑聲,那陣陣呼嘯聲,那車輪滾動聲,還有嘶喊聲,戰鼓聲,以及金鐵交鳴聲。

    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漫長,漫長得每一秒都是一個輪迴。

    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麼煎熬,煎熬得心被高高的揪起,隨時會從嗓口跳出。

    「噗——」兵器入肉的聲音傳來,轉眼間,一股鮮血像噴泉一樣,噴灑在車簾上,有幾滴還噴了進來,灑到了陳容的臉上,身上。

    這只是開始。

    一聲聲慘叫撕破了夜空,一聲聲嘶喝變成了黑暗中的主調。

    漸漸的,陳容已是支持不住了,她雙膝一軟,縮成一團縮在馬車角落裡。

    時間還在流逝。

    喊殺聲似是無窮無盡。

    ……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感覺到身邊一暖。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縮成一團,滾入那人的懷抱中。她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腰,臉蛋埋在他的胸懷,雙腿纏著他的雙腿。

    她把自己嵌入了那人身上。

    無邊的黑暗和慌亂中,她只感覺到,這人身上有一股清新的,讓人心安的氣息。她如一個溺水的人一樣,緊緊地抱著這個氣息,抱著這個人,緊緊的,絕不鬆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衍喘息著,嘶啞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再衝出五百米,只要再衝出五百米。」

    他的聲音,於聲嘶力竭中含著無邊興奮。

    一陣整齊的應諾聲中,金鐵交鳴再次響起。

    又不知過了多久,孫衍興奮的嘶叫道:「兄弟們,胡人沒有援兵,他們沒有援兵了。他們人馬與我們相當啊。」

    他的聲音中,含著無邊的興奮,無邊的驚喜。

    狂喜的不止是他,在這個時候,一個沙啞的聲音猛然嚎道:「兄弟們,殺了這些胡人,我們回家——」

    「我們回家」,這四個字,應該是世上最動聽的口號,一時之間,外面的嘶喝聲都響亮了,金鐵交鳴聲又密麻了幾分。

    在一陣急促的廝殺聲後,四周安靜了一點,傳來的,只有急促的馬蹄奔跑聲,還有喘息聲。

    這時,陳容聽到頭頂上,傳來王弘依然清潤動聽的聲音,「突圍了?」

    回答他的,是駕車的巨漢,他粗啞的叫道:「過了胡人營帳了,再衝二里,便可以上官道。」

    他聲音顫抖了一下,激動的說道:「郎君,如果沒有遇到伏兵,我們就是突圍成功了。」

    這時刻,孫衍的叫罵聲傳來,「奶奶的,那個莫陽城主簡直愚蠢之極,這個時候還站在城牆上看什麼熱鬧?我們都衝出來,他們可以接著衝啊,奶奶的,奶奶的,這蠢貨!」

    叫罵了一陣後,孫衍嘶聲嚎叫,「各位,再加把勁,衝上官道,我們就平安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回答他的,是眾人響亮而狂暴的應答聲。

    馬車又陷入瘋狂的顛覆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是一百年,似是一萬年,馬車慢了下來。

    一個疲憊的聲音從天邊飄來,「胡人沒有追來,我們休整一下再起程。」

    「是。」

    應答聲中,孫衍策馬靠近王弘的馬車,他嘶聲說道:「王七郎,你出來一下,看看接下來怎麼走。」

    一邊說,他一邊嘩地一下,拉開了車簾。

    隨著火光嘩地灑入馬車中,孫衍呆住了。

    他瞪著馬車中,慢慢的,嘶啞的低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於嘶啞中,有著氣急敗壞。

    回答他的,是好整以暇的王弘。縱使這般急馳,縱使臉上身上血跡斑斑,他依然笑容淺淺,雍容得很。

    在孫衍的瞪視中,他左手摟著懷中佳人的細腰,右手撫著她的臉,淡淡一笑,道:「小姑子嘛,怕死而已。」

    他的聲音堪堪一落,孫衍已縱身下馬,一撲而來。

  他雙手一扯,把八爪魚一樣的陳容從王弘的身上扯落,剛要大叫大嚷,想到了什麼,卻是壓低聲音,目光冰寒的瞪著王弘,冷冷說道:「王七郎,她還要嫁人的!」

    聲音中,有著強行壓抑的暴怒。

    王弘抬眸看向孫衍,望著他,他嘴角微揚,微笑道:「孫將軍喜歡阿容?」

  孫衍秀美的臉騰地一紅,他朝四周望了一眼,見到眾人都在看向這邊,連忙以最快的速度把車簾重新拉下,然後,他伸頭進來,瞪著王弘,一字一句的說道:

  「王七郎,你別招惹她。聽到沒有,你不能娶她,便別招惹她!阿容這樣的女郎,值得男人娶回家當妻子的。

你這樣做,會毀了她的,我瞭解她,她這人,一旦認真了,便會認死理,會對那男人生死以付,性命相託,你承擔不了那個後果的!」

    面對著壓抑著怒火的孫衍,王弘卻是淡淡一笑,他修長白淨的手,輕輕地撫上陳容的臉。這時的她,眼神渙散,臉白如紙,顯然驚魂未定。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章 醋意

  王弘撫著陳容白嫩的小臉,微笑道:「聽孫將軍這口氣,竟是對她知之甚深?」他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說道:「她想如何就如何,我想如何亦如何,孫將軍不覺自己管得太寬了嗎?」

  孫衍大怒,右手成拳,便要向王弘的臉上揮去。

  就在這時,陳容動了動。孫衍一怔間,她已向外一撲,衝過孫衍,把頭伸到馬車外,雙手趴到車轅處,朝著外面張著嘴,不住的乾嘔。

  一聲又一聲的嘔吐中,陳容蒼白如紙的小臉,終於有了一點神采。她抬起頭看向孫衍,也沒有注意到他的鬱怒,只是顫聲哭道:「尚叟呢,他在不在?他可還活著?」

  眾人萬萬沒有想到,她醒過神後,第一個問的,是一個下僕!

  孫衍還沒有開口,王弘已是眼晴微瞇,他收回一直放在她細腰上的手,把她重新抱到懷中後,極溫柔、極溫柔的盯著她的雙眼,然後說道:「尚叟大好。」

  在王弘回答她的時候,一個王家僕人大聲應道:「小姑子,你那老僕早昏過去了,還有他的腿部被流矢所傷,流了點血。放心,死不了。」

  得到這個答案,陳容心神大定,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閉上雙眼。不一會,她睜開眼來。

  仰著頭,便這般望著抱著自己,眼晴一直微瞇著的王弘,望著一臉鬱怒的孫衍,陳容燦爛一笑,喃喃說道:「你們都在,真好。」

  這句話一落,她像用掉了所有力氣,眼晴也閉上了,手腳也軟了,哪裡還有半點精神?

  孫衍見狀,重重一哼,他伸手扣著陳容的胳膊,朝王弘警告性的瞪了一眼後,把軟趴趴的她拖下了馬車。

  跌跌撞撞中,孫衍把陳容塞入了另一輛馬車後,轉身喝道:「可休息夠了?動身吧。」

  眾人連忙應是,策的策馬,拿的拿兵器,那些把傷口包紮好的,能騎馬的繼續騎馬,不能騎馬的給扔上了馬車。眾人再次向南陽城方向衝去。

  在他們急急衝出時,莫陽城方向,還在不斷傳來喊殺聲,嘶叫聲。

  望著火把光越來越多的南城門,孫衍扁了扁嘴,暗暗想道:看來其它各門的胡人開始增援了,那些士族要是還猶豫不決,就會失去先機。

  不過這事與他無關,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做得仁至義盡了。

  夜色中,莫陽城方向沖天的火光和喊殺成了主旋律,這種種聲音把他們幾千人的腳步聲掩蓋住了。

  急急的奔馳中,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天亮了,眾人離莫陽城方向已有百來里,已安全了。

  安全了。眾人同時歡呼一聲,開始翻身下馬。就在他們跳下馬背的同時,跨下極為神駿的坐騎,開始搖搖晃晃,有的甚至口吐白沫。必須休息了。

  陳容恢復精神時,天色已經大亮。她坐起身來,伸袖拭了拭黏巴巴的雙眼,卻發現袖上儘是斑斑鮮血。

  就在她望著那袖子發呆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女郎。」聲音有氣無力,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正是尚叟的聲音。

  陳容抬起頭來。

  尚叟爬到她面前,他顫聲說道:「女郎,我們逃出來了。」聲音一落,淚水橫流。

  陳容白著臉,綻放了一朵燦爛的笑容,嘶啞的說道:「我們逃出來了。他們,也逃出來了。」說著說著,她雙眼大亮,神情也是大振,便直身坐起,伸手掀開車簾,朝外面望去。

  望著王弘的馬車,馬背上的孫衍,陳容顫聲低語,「尚叟,我與他們有了共生死的情誼,以後,我的處境一定會好些。」

  尚叟沒有想到,她一醒過來,想的便是這個,當下咧嘴應道:「是。」看向她的眼神中,滿滿的都是感慨和心痛。

  孫衍一回頭,便看到了把頭伸出馬車外的陳容。他縱馬過來,來到她面前,他向她湊近些許,輕聲說道:「方才我已警告他們了,他們都應了,不會亂說。阿容,你盡可放心。」

  陳容傻乎乎地望著他,奇道:「你說什麼呀?」

  孫衍一噎,瞪了她一眼,閉緊嘴不想解釋。他伸手向一個士卒揮了揮,喝道:「把竹筒拿來。」

  「是。」那士卒遞來一個割下來的新鮮竹筒。

  孫衍把那竹筒塞到陳容手上,道:「把臉上的血抹一下。」說罷,他轉身回返。

  剛剛策馬奔出兩步,他的身影便是一晃,回過頭看向陳容,有心想說她些什麼,想了想,最終還是住了嘴。

  竹筒裡裝滿了清水,陳容把臉拭了拭,漱了口水,又把手拭乾。

  她把竹筒送出時,一眼便看到一襲黑袍的王弘,正負著雙手,施施然的走在荒原上。寒風揚起他的長髮,拂過他俊美白淨的臉。

  望著他那俊美的側面,陳容不由想道:任何時候看到他,就會覺得自己正行走在青山碧水間,金馬玉堂裡。這人,總是那麼氣度高華,舉止雍容,真是令人自慚形穢。

  她收回目光。就在這時,她突然記起一事,不由微微側頭,小小聲的向尚叟問道:「叟,我方才,不是在王七郎的馬車中嗎?」

  尚叟應道:「嗯,是孫將軍把女郎送回來的。」他的語氣毫無異常。

  可這時的陳容,小臉已是白了又白,白了又白。直過了好一會,她突然低叫,「原來孫衍那話是這個意思。」她掀開車簾,向著孫衍走去。

  孫衍正與一個年輕的將領說著話,見她走近,他揮了揮手,示意那人告退。孫衍迎了上來。

  陳容在離他還有三步處盈盈一福,感激的說道:「方才多謝了。」

  孫衍秀美的臉一虎,他瞪著陳容半晌,突然問道:「你就這麼喜歡王弘?」

  陳容呆怔間,他譏嘲的說道:「明明還是未嫁之身,卻主動投懷送抱!陳氏阿容,你是不是打定主意做他的小妾了?」

  陳容一涼,反射性的應道:「不。」

  這個字一出,孫衍那緊繃的臉才稍稍鬆了鬆,他瞪眼看著她,惡狠狠地說道:「既然不願意,那就小心點。」他似是對陳容惱極,重重一哼,轉身就走。

  陳容追出了一步,還是停了下來。

  不知不覺中,她回頭望向王弘所在的方向。這一回頭,她頓時一僵。卻是王弘雙手抱胸,正似笑非笑的望著她,也望著孫衍……這目光,不知為什麼,讓陳容的心中有點慌亂。

  就在這時,孫衍的高喝聲傳來,「吃完東西馬上上路。」喝到這裡,他一眼瞟到了眉來眼去的陳容和王弘兩人,當下惱恨的一哼。

  他離陳容不遠,這一哼聲陳容聽得分明,頓時她打了個寒顫,迅速的收回目光,低頭走向馬車。

  眾人吃過乾糧後再次起程。

  隨著離莫陽城越來越遠,眾人已是越來越放鬆了。

  中午時,孫衍派出去探路的士卒回報了,說前方東西兩條岔路,都看到了胡人的蹤影,不過人數不多。

  既然人數不多,便不足為懼,隊伍繼續前行。

  傍晚了。孫衍選好紮營地點,便開始徹底的休整人馬。

  陳容懶洋洋地倚馬車車壁上,隨著離莫陽城越來越遠,她的心裡也越來越放鬆,不知為什麼,這一放鬆,她卻感覺到了無邊的疲憊,整個人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手腳都是虛的。

  這個晚上,明月當空。

  被孫衍強行扯出的陳容,坐在一棵大樹下。她懶洋洋地倚著榻,仰著頭,望著天空上的明月。

  就在這時,一陣悠揚的琴聲飄來。

  陳容慢慢轉頭過去。

  她看到的,是側對著她的王弘。他正端坐在荒原上,膝前擺著一張琴。月色中,他纖手的十指,在琴弦上舞動著,那俊逸無雙的側面,在銀色的月輝中,同樣散發著淡淡的瑩光。

  這時刻的他,宛如畫中人,極遠,極遠……這樣的他,明明近在身側,卻彷彿與她隔了一條河,隔了一道山。

  陳容看著看著,懶洋洋地側身面對著他,目不轉晴的欣賞起這副月色美男圖來。

  他的琴聲,在往日的空靈中,添了一份血腥之氣,聽著聽著,陳容的眼前,彷彿看到了一輪升在空中的血月,極艷麗,極空靈,極震撼。

  就在這時,她的腿被踢了一下。陳容詫異的抬起頭來。她對上一臉惱怒的孫衍,望著這個秀美的少年,陳容眨了眨眼,問道:「怎的?」因為疲憊,她的聲音中透著沙啞。

  孫衍一臉厭惡的瞪著她,朝左右望了一眼,低聲說道:「你剛才看著王七郎,都流口水了。」

  「啊?」陳容大驚,她連忙抬袖在嘴邊抹了一下,這個動作才做到一半,她便是一僵,瞪著孫衍惱道:「你騙我。」

  孫衍甩了她一個白眼,施施然的在她身側坐下。這時的他,早已脫下了盔甲,外面是一件藍色的袍服。

  他坐在陳容面前,雙手抱膝,仰望著天空一會後,突然問道:「阿容,你很喜歡王七郎?」他雖然沒有看向陳容,卻問得十分認真。

  陳容想了想,回道:「是。」頓了頓,她眨了眨眼,天真的笑道:「他那樣的男人,天下的女郎都會喜歡吧?」

  孫衍回頭盯向她。他的目光有點奇特,陳容看不懂。他盯了陳容一陣後,突然站起,轉身便走,那腳步越衝越快。

  陳容望著他,張了張嘴,想要叫住他,看到周圍有好幾雙目光盯向自己,便住了嘴。

  孫衍大步流星的衝出二十步時,一陣急促的奔馬聲傳來。

  聽到那奔馬聲,所有的喧囂和笑語聲都是一止。有性急的,更是轉身便向停放坐騎的地方奔去——他們都是久經殺戮的,一聽這馬蹄聲,便知有急事發生。

  孫衍也是腳步一頓,秀美的臉一沉。

  那騎馬急急衝到他面前,翻身下馬,行了一禮,大聲說道:「孫將軍,前方百里外,出現了我們的人。他們說,冉將軍與慕容恪的人遇上了。」

  他抬起頭,朝著孫衍雙手一拱,急急說道:「將軍兵力太少,孫將軍,我們去幫一幫將軍吧。」

  這人聲音一落,孫衍便果斷應道:「好。」

  直到這時,王弘才一曲終了,他慢慢放下雙手,抬頭看向孫衍的方向,月色下,他的雙眸極清極深邃,「慕容恪?他現在哪裡?」

  那士卒大聲應道:「在離此百里處,偏西方向有一個流山坳。」

  王弘轉頭盯向那士卒所說的方向處,輕聲說道:「原來如此。」

  「什麼事原來如此?」詢問他的,是那個與孫衍交好的年輕將領,這個人,自從知道陳容是個女郎後,便老是一臉惋惜。

  王弘淺淺一笑,道:「原來,昨晚上南門兵力被調,卻是慕容恪用來對付冉閔了。看來你家將軍來得十分迅速啊,慕容恪措手不及,都來不及調用自己的嫡系了。」

  那年輕將領一張四方臉,膚色棕黑,身材高大、嗓門也大。

  他聽王弘這麼一解釋,恍然大悟,點著頭,他極驕傲的說道:「聽說這個慕容恪,一心想殺盡漢族中的英雄,特別是那些知曉軍事的。不過他遇到我家將軍,只有甘拜下風的份。」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又滔滔不絕的說道:「上一次,我家將軍只領了二千人,便打退了他一萬五千人。我說啊,這世上,就沒有我家將軍的對手!」

  他還意猶未盡時,孫衍已暴聲喝道:「姓李的,你給我閉嘴,將軍還等著我們救援呢。」

  那李姓青年一凜,連忙應道:「是。」他端起臉,轉身向自己的屬下奔去。

  在眾人整理隊伍時,孫衍策馬來到王弘身側,他居高臨下的瞪著王弘,叫道:「姓王的,你是自行回南陽,還是與我們一道去見將軍?」

  這個孫衍,從昨晚起,對上王弘時,便這麼吆吆喝喝,一點也不客氣了。

  王弘笑了笑,他目光掃向陳容,漫步向她走去。

  看到他的舉動,孫衍汗毛倒豎,他尖聲喝道:「站住。」一聲喝出,見到四周的人都在看著自己,他壓低聲音,警惕的瞪著王弘,問道:「王七郎,你想幹什麼?」

  王弘望向張牙舞爪的孫衍,笑容淺淺,他朝著陳容招了招手,漫不經心的向他解釋道:「沒啥啊,我喚卿卿過來,看看她的意見如何。」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喚著『卿卿』兩字時,咬重了音。說完這句話後,王弘似笑非笑的瞟著孫衍,慢騰騰地說道:「孫小將軍如此緊張,莫非,是看上了陳氏阿容,想自己娶她?」

  這話一出,孫衍僵在當地。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5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一章 回南陽

  見他啞了,王弘微微一笑。

  這時,見到王弘招手的陳容,快步走來。她一走來,便看到孫衍臉色不好,她轉過頭,關切的望了他一眼,向王弘問道:「怎麼啦?」

  王弘一笑,道:「孫將軍要去救援冉閔,阿容你想不想一道同去?」

  陳容望著王弘,道:「願與七郎一道。」

  王弘點了點頭,他轉頭對上孫衍,雙手一拱,清聲道:「如此,先行別過了,他日再見,願與孫君大醉一場。」

  孫衍哼了一聲,朝他拱了拱手。

  他走到陳容的面前,低聲道:「跟我來。」

  他領著陳容走出百步,側過頭朝著王弘的方向瞟了一眼後,轉向陳容,蹙著秀眉,認真的說道:「阿容,王七郎那個傢伙,風流自賞,很會討女人歡心。你可不能糊塗了。」

  說到這裡,他那墨黑墨黑,總是如狼一樣的目光中,閃過一抹柔情,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按在陳容的肩膀上,盯著她,他低低說道:「你與我,是一樣的人……我們玩不起的。」

  陳容感激的望著他,慢慢地,她朝著他盈盈一福,垂眸說道:「郎君說的話,阿容謹記。」

  以這種正式的口吻回應過他後,她仰起臉,眨動著大眼睛,調皮的一笑,道:「孫衍,如果有一天你的婚事能夠自主了,而你又沒有更喜歡的人,便娶了我可好?」

  她笑得天真,可那眼底,卻多多少少有著認真。

  這種認真,是狼一樣的認真,是孤寂了無數歲月,失望了無數歲月後,一個人對於溫暖,對於夥伴,那發自靈魂的渴望和依賴。

  這種認真,孫衍卻是不懂的。他皺著眉頭想了想,卻是搖了搖頭,低低說道:「不知做不做得到的事,我不想承諾。」

  說到這裡,他伸出手,在陳容的雙臂上輕輕按了按,沙啞著嗓子說道:「這一別,又不知能不能再見了。阿容,你一定要堅強些,也要聰明些,一定不要被他人給騙了,毀了。」

  一句話說完,他轉身便走。

  陳容轉頭,望著少年大步而去,望著少年翻身上馬,望著二千人激起的煙塵,直入雲霄,遮住了明月。

  就在她呆呆而立時,一陣悠揚的琴聲響起。這次的琴聲,與剛才不同了,它充滿著愁思,充滿著離愁,它是一個君子,在送友人遠行時,折下一根柳枝,相約明年再見。

  陳容轉過頭來。她對上了月光下,一襲黑衣,俊美的臉上如蒙了一層煙霧,撫著琴的王弘。她緩步向他走近。

  慢慢走到他身後時,一個婢女連忙拿出一副榻幾放在王弘右側略略後移處。

  陳容坐下。就著月光,她怔怔地望著王弘那俊美飄逸的側面。

  慢慢的,他纖長的,舞動著的手指一緩。他慢慢地轉過頭來看向陳容。月光下,他的雙眸如星,這是真正的如星,極明亮,極清澈,極遙遠……

  陳容仰頭望著他。

  王弘嘴唇一揚,淺淺一笑,溫柔的聲線飄來,「阿容在看什麼?」

  陳容目光瞬也不瞬的望著他,眼神迷茫,她輕輕回道:「君還在。」

  她居然給了這麼莫名其妙的三個字。她居然以這麼迷茫,這麼空洞的眼神,給了他這三個字。

  王弘眉頭一挑,他放下琴,轉身盯著陳容。

  就在這時,陳容打了一個激靈,她勉強一笑,站了起來,轉身便想離開。

  就在這時,王弘清潤動聽的聲音傳來,「阿容?」

  陳容腳步一僵。

  他站了起來,走到她身後,在離她只有半臂遠時停下,低著頭,他溫柔的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麼會來莫陽城!」語氣極為堅定。

  陳容一怔。她喃喃說道:「這個問題,我回答過你的。」不等王弘再次詢問,她已急急向前走去。

  望著她逃之夭夭的背影,王弘慢慢一笑。

  這時,那個中年文士走了過來,他望著陳容的背影,轉聲說道:「郎君,這個陳氏阿容好生奇怪。她在與我們前來莫陽城的路上,一路上出謀劃策,鎮定從容,自信得很。

便是說到從南門脫圍時,她也是自信得很,連具體時辰和敵人的人數都一清二楚。可她真正面對戰場時,卻驚驚惶惶,與平常女郎毫無二樣。郎君,你說這個陳氏阿容是怎麼回事?」

  王弘搖了搖頭,他望著陳容遠去的背影,悠然一笑,低低說道:「是有趣……」

  不一會功夫,眾人便倦極而眠。

  第二天一大早,隊伍再次起程。

  昨天,他們還有二千來人,現在便只剩下一百多個了,而且這一百多個中,還有三十來個傷號。只有這麼多人,行進時便小心多了,一路上,王弘派出了幾撥探哨,事有異常便改道而行。

  終於,第三天時,南陽城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望著那熟悉的城池,眾人發出一聲歡呼聲。

  就在這時,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王弘。」

  眾人回過頭去。這一回頭,他們登時一怔。

  馬車中,露出頭來叫著王弘的,正是陳容,不過這時候的她已換上了一襲男子袍服,為了不起眼,她甚至還在臉上塗上了灰塵。

  在眾人怔忡間,陳容策著馬趕到王弘面前,她望著王弘,認真的說道:「七郎,馬上就要到南陽城了,我有一事相求。」

  她的聲音一落,王弘便瞇起了雙眼。

  他盯著她,慢慢一笑,極溫柔、極溫柔的說道:「卿卿如此打扮,是想告訴世人,陳氏阿容從來不曾去過莫陽城?更不曾隨我王家僕人,伴我王弘左右?」

  不知為什麼,他的笑容似是有點冷,直冷得陳容打了一個寒顫。

  不知為什麼,明明理直氣壯的事,陳容卻突然覺得心虛了,她低下頭,咬著唇喃喃說道:「我,我,還是未嫁之身。」

  說到這裡,她似是有了力氣,陳容抬起頭來,眼巴巴地望著王弘,低低求道:「阿容與郎君之間,相距何止千里、萬里?郎君,陳容是不會做妾的。」

  她說到這裡,把馬鞭一抽,掉頭便向自已的馬車衝去。

  王弘望著她的背影,許久後,才懶洋洋地說道:「陳氏阿容的話,大伙可記得?」

  「記得。」

  聽到眾人整齊的應諾聲,王弘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道:「就按她說的做吧。」

  「是。」

  大伙剛剛應下,那中年文士抬頭盯了一眼笑容滿面的陳容,不由搖著頭,向王弘說道:「這,她都已經……這是一自欺欺人啊。」

  王弘一笑。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二章 七郎斷袖了,我們怎麼辦?

  王七郎的車隊,出現在南陽城門外時,守城的士卒們驚呆了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隊長才走出城門,朝著下面喊話的王家僕人驚叫道:「可否容小人見王七郎一面?」

  他說話時,嗖嗖嗖,上百個腦袋都湊近來,眼睜睜地望著。

  王弘掀開了車簾。

  他微微一笑,清風朗月般喚道:「是我。」

  兩個字一吐出,城牆上,暴發出一陣狂喜的大叫聲,吶喊聲。那小隊長激動的叫道:「真是王七郎,真是王七郎!快快開門,快快開門!」

  在他的大呼小叫中,沉重的鐵門開始。「滋滋──」地打開。

  王弘的馬車率先動了。

  可他的馬車,在駛到陳容的馬車旁時,突然停了停,眾目睽睽之下,城牆上下眾人狂喜期待的目光中,他朝著陳容溫柔的,親切的喚道:「卿卿,我們走吧。」

  他的聲音不小。

  足夠讓城門附近的人都聽到,就算聽不到的,也可以看到他對車中人那溫柔如水的表情。

  嗖嗖嗖,一時之間,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注意力,都轉向了陳容的馬車。

  眾人在看到馬車上的陳府標誌時,不由湊在一起,嗡嗡議論起來。

  沒人知道,這時候,馬車中的陳容,雙手相互絞成一團,她咬著唇,漲紅著臉,對像是大病一場,還有點精神不振的尚叟低叫道:「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疲憊的尚叟沒有回答她的話。

  這時,陳容朝外面王弘所在的方向,充滿殺氣的瞪了一眼,轉眼苦著臉,向著尚叟喃喃說道:「幸好不是叟駕的車,不然,我,我的名節是連渣兒也不剩了。」

  尚叟低啞的,疲憊的回道:「女郎都與七郎共生死了,就算只是做妾,也會被他尊重的。」

  語氣中已有了贊同。

  陳容狠狠瞪了尚叟一眼,雙手重重絞了兩把,因為實在是生氣,她又朝尚叟瞪了兩眼,呼地一聲轉過身去,背對著尚叟。

  這個時候,車隊開始駛入城門。

  王弘的車隊,平安無事的回到南陽的消息,在第一時間震驚了所有人,一時之間,街左街右,所有的行人都向這邊跑來,便是開著店舖的,也把鋪面關上蜂湧而來。

  至於那些住在大宅子中的,也急急打開大門,大聲吼道:「王七郎回來啦,王七郎回來啦。」

  漸漸的,「王七郎回來啦」的話,響徹了大街小巷。

  開始時,陳容見到兩側那上百個圍觀的人時,心中還在想著:得找個機會,瞅個沒人的時候離開王家車隊。

  可是,只是一轉眼功夫,圍觀的人由上百個變成數百個,又變成近千個了。

  兩邊的街道越來越是水洩不通,而且,四周還有腳步聲不斷傳來

  陳容白著臉,她櫻唇顫動了下,朝著尚叟叫道:「叟,我們走不掉,這可怎麼辦?」她聲音已變,已急得要哭出來了。

  尚叟見她急了,也急了,他喃喃說道:「老奴下去看看。」

  他剛準備動身,陳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連連搖頭,「叟,不能去,這王家隊伍中,只有你我是外人,你一去我就現形了,我的名節就真是一點也沒有了。」

  尚叟見狀,急急問道:「那女郎想怎麼辦?」

  就在他詢問時,外面暴發了一陣女郎們的尖叫聲,狂喜的呼聲。陳容尋思了一下,轉眼看到尚叟,忙壓低聲音朝外喚道:「拿一頂紗帽進來。」

  外面喧囂震天,陳容的聲音又不大,沒有人聽清。無奈何,她清咳一聲,只好再叫一遍。

  好一會,一個僕人才靠近來,問道:「女,嗯,郎君有何吩咐?」

  「拿一頂紗帽過來要面紗厚一點的,我老僕要用。」

  不一會,一頂紗帽塞到了陳容手中。

  陳容接過,順手便給尚叟戴上,她一邊戴,一邊認真的叮囑道:「叟,待會不管有多少人,你一定要護著這帽子,不要讓人看清了的長相。」

  尚叟低啞的應道:「女郎放心吧。」

  就在這時,幾個女子的歡呼聲混合著尖叫聲傳來,「不可能,王七郎怎麼會有了卿卿?」

  「我不信,我不信!」

  「給我們看看。」

  「她是誰?對,給我們看看。」

  叫嚷聲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四面而來,也向陳容的馬車圍來。

  陳容嚇得差點尖叫出聲,她急急地轉向尚叟,胡亂說道:「怎麼辦?怎麼辦?」

  就在這時,王七郎那頎長俊美的身影,出現在陳容的馬車外。

  雖然隔著車簾,可陳容對這個身影,已牢牢記在了心坎上,她咬著牙,恨恨地蹬著他,大眼中淚汪汪的咒罵道:

  「王七郎這個小人,他要真害得我嫁不了別人。我發誓,我一定要纏著他,我要讓他的後院不得安生,讓他這一生再也娶不了別的女人!」

  她的咒罵聲很小,至少混在處處都是叫囂,嘶喊,歡呼的聲音中,實在太小。

  可是,她的聲音一落,車簾外,便傳來王弘清潤動聽,溫柔如水的聲音,「卿卿這是罵誰啊?這麼大的火氣?」

  他的聲音也很小。

  可是,與眾人不同,王弘的聲音特別有穿透力,便是這麼嘈雜的環境,他那小小的聲音,也準確無誤的送到了陳容的耳中。

  也是奇怪,陳容滿臉憤怒,更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的,可這會他的聲音一入耳,那怒火便消了一半,羞臊和一種隱約的期待,便不由自主的湧出心頭。

  她狠狠壓下那不該有的情緒,正準備重重地回他一句,就在這時,一個女郎大聲叫道:

  「王七郎,我們愛你慕你,光是望著你的身影,便已心神俱醉。可這個時候,他們居然說你有了卿卿,我們不相信,你得讓開,得讓我們看看你的這個『卿卿』!」

  最後兩宇,已有咬牙切齒之勢。

  這女郎顯然是眾女之首,她的聲音一落,幾十個少女齊刷刷叫道:「王七郎,你讓我們見見你的卿卿!」

  一邊說,她們一邊再次衝了上來。

  這女人瘋狂的力量,是很驚人的,轉眼間,十幾個王家僕人都在急聲喝叫,可她們的前衝之勢絲毫不減。

  馬車中的陳容,這時正眼巴巴地望著王弘,雖然明知他不會,可她還是期待著,期待他能說一句什麼話,現在這個時候,只有他開口了,這些女郎們才會散去。

  就在她眼巴巴地期待中,卻聽到王七郎微微一歎,竟是令著馭夫走開。

  這還了得!

  他一走開,自己那是典型的羊入虎口啊。

  就在陳容急得滿頭大汗時,好幾雙小手,已攀上了她的車轅。

  沒時間猶豫了。

  陳容牙一咬,伸手拿過放在旁邊的,屬於王七郎的男子袍服。然後,她把袍服朝頭上身上一蒙,只留下雙眼,瞄準王七郎的方向,縱身一跳。

  於是,喧囂震天中,她跳下了馬車。

  她這個舉動,驚住了所有人,一時之間,王家僕人攔阻的動作也停了,眾女郎前衝的姿勢也停了,連正準備離開的王七郎,也側過頭,愕愕地看著跳下了馬車的她。

  就在他們怔忡愕然間,陳容一個箭步衝上,就這麼當著眾人,她縱身一躍,準確的跳上了王弘的馬車。

  當著眾人她向前一撲,滾到了王弘懷中後,陳容蒙著衣衫的手果斷伸出,嘩地一下子把車簾完全拉下。

  ……

  所有的聲音都消夫了。

  便連那些急急前來的士大夫,連那些圍觀的少年們,也停止了議論喧囂,呆呆地望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女郎的抽泣聲打破了平靜,「王七郎,天下這麼多的女郎,你怎能學著那些人,也斷袖了?」

  這聲音一出,王弘呆住了。

  緊接著,又有幾個女郎哭了,她們啞著嗓子,絕望的說道:「你喚一個男人為卿卿,你還把自已慣常穿的衣物給他穿。王七郎,你怎能如此?」

  「便是天下的男人都斷袖,可那斷袖之人,也不應該是你王七郎啊。七郎都斷袖了,我們怎麼辦?」這個聲音,來自那個女郎中的領袖。

  也許是她的聲音太悲了太絕望,完全說到眾女的心坎上了。她這句話一出,哭聲一片。

  外面,嗚嗚的哭泣聲中,眾女開始絕望的向後退去,退去。

  馬車中,蒙著頭和臉,窩在王弘懷中的陳容,這時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

  聽到她的笑聲,王弘低下頭來。

  陳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她不用看,也知道這個風流名於天下,崇拜者滿天飛的謫仙七郎,定然鬱悶得緊。

  因此,她一邊咬著唇,一邊咯咯笑道:「王弘、王七郎,你現在是不是有一丁點後悔了?煩惱了?失落了?我早警告過你的,可你不聽,現在得到了教訓吧?」

  聲音得意洋洋。

  果如她所料,王七郎一直僵直著身子,好久都沒有反駁她的話。

  就在陳容得意之極時,王弘溫柔中帶著迷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阿容,我也只是叫了你一聲卿卿。可你現在,人躺在我懷中,雙手抱著我的腰。在戰場廝殺時,你這樣做,還可以說是身不由已,可你現在再這樣,這,這可如何是好?」

  這話一出,成功的令陳容僵住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6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三章 名士迎接進行時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有氣無力的聲音響起,「反正已經抱過一次了……」

  這話一出,陳容便聽到王弘的哧笑聲傳來。

  這哧笑聲,令得陳容那潛在心底的惱恨全部浮出。

  她右手一伸,準確的掐住他手臂內側的嫩肉,狠狠一擰,咬牙切齒的低罵道:「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剛才叫了那麼一句『卿卿』,我何至如此?」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中已有了哭音。

  低低的哭泣兩句,見到王弘沒有什麼反應,陳容呼地一聲拉開了蒙著頭臉的衣袍。

  這一抬頭,她便對上了痛得俊臉扭曲,正無奈的瞅著她的王七郎。

  陳容第一次看到謫仙般的王七,露出這種表情來,不由心中一樂。

  這一樂令得她惱怒大消,羞意漸起。

  她慢慢地坐直身子,低著頭,小小聲的求道:「七郎,我是真不做妾的。」聲音中已帶有哭音。

  抽泣了兩下,她以袖拭去臉上的淚水,喃喃說道:「你王七郎何等身份,真說起來,我阿容給你做妾,都還差一點點。我——」

  說到這時,她重重咬了咬唇,痛下決心。

  當下,她果斷的抬起頭來,對上王七郎奇異凝視的目光,恨恨地一瞪,掐著他嫩肉的手指再次一擰,狠狠低喝道:「快想法子把我不知不覺的放下去!」

  這一下,王七郎痛得倒吸了一口氣,可他俊美的臉上,依然帶笑,只是這笑容多少有點委屈,「好吧。」

  兩字一出,陳容立馬鬆手。就在她鬆手那一瞬間,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她的小臉騰地一紅,直至頸項。

  王七郎歪著頭,淺笑望向這樣的陳容,右手朝車後面一指,慢騰騰地說道:「這裡面有婢女的裳服,你換好後,戴上面紗,找個機會下車吧。」

  陳容應了一聲是,她爬到馬車後面,一邊打開車壁,她一邊恨聲說道:「馬車中隨身帶有婢女的裳服,如此風流之人,為什麼要扯上我?」聲音中已有恨意。

  王弘卻是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聞言,他低歎一聲,「怪不得世人都說,好人最難做。這裳服,是我為卿卿你準備的。」

  陳容一怔。

  她愣愣地回過頭來。

  對上王弘的目光時,她雙眼一瞪,低喝道:「縮回頭去,不許看我。」

  王弘聞言一笑,果真回過頭去。

  這時的女性衣袍,比男子的繁瑣太多,就算是婢女的,也講究一種優雅之美。

  陳容一邊窸窸窣窣的換著衣裳,一邊自我安慰著:王弘這樣的人,美人見得多了,他才不會回頭來看我換衣呢。

  想是這樣想,她還是急得手都有點亂。

  過了好一會,陳容終於把中衣換上,只套外袍了,穿著穿著,她突然想道:這些衣袍還真的十分合身,他剛才都說了,它是為我備著的……為什麼要為我備衣裳?

  她想到這裡,又氣又惱,又恨又羞。

  好半晌,她才制止自己胡思亂想,忖道:定是那傢伙在城門叫我卿卿時,便料到了會有這麼一下,便把衣裳都放在馬車上,只等我自投羅網了。

  這麼一想,不知為什麼,她更氣了。

  不一會,把裳服穿戴整齊,頭上戴著紗帽的陳容,終於轉過身來,她朝著慢條斯理的品著酒水的王弘瞪了一眼,悄悄把車簾掀開一線。

  見到外面的人似乎少了一些,她低著頭,便這般把車簾掀開,跳下了馬車。

  這時馬車正大行進,她這般跳下,整個人便是向前一衝,幸好她身手不錯,連忙穩住。

  王七郎的馬車,一直是眾人關心的重點,此刻看到有人從中跳出,嗖嗖嗖,一時之間,好一些目光都轉向了陳容。

  不過這些目光,在對上婢女打扮,戴著紗帽的陳容時,收了回去——貴族隨身帶著婢女,就算與他人淫樂時也留婢女在場,實是太尋常,尋常得像吃飯喝水一樣。

  因此,連那些女郎們都只是瞟瞟陳容一眼,便不再理會。

  陳容心下一鬆,她向後退出幾步,幾個箭步便衝上了一輛載著婢女們的馬車。

  婢女們看到有人上車,同時一驚。待見到戴著紗帽的陳容,頓時瞪大了眼,朝著她上下打量著。

  陳容挑一處角落坐下,低聲說道:「是我,不要出聲。」眾婢恍然大悟。

  這些經常服侍王七郎,跟著他走南闖北的婢女,只論外表和氣質,那一個都不輸給普通的士族女郎。而且她們人人識字懂禮,對於與自家郎君共過生死的陳容,她們從內心深處是敬重的。

  因此,她一開口,眾婢馬上安靜下來,一個個全恍若無事人一般,開始繼續先前的活動。

  陳容暗暗納罕,望著她們,她不由想著:光是他的這些婢女,便已勝過我了……這想法一出,她剛剛升起的那點期待,又全部煙消雲散。

  前一世,為了那個不屬於她的郎君,她受盡白眼,耗盡芳華,這一世,她真不想再如此辛苦了。

  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鼓噪聲。

  這一次的鼓噪聲中,再次夾有女郎們的尖叫,陳容有點好奇,便掀開一角車簾,悄悄看去。

  這時的街道兩側,已是典型的人山人海。而且,隨著各大家族家長的到來,王弘的車隊不得不停下,與他們一一寒暄。

  此刻,令得眾女鼓噪的,是桓九郎,庾志等名士,他們正駕著馬車,施施然的擋在路中央。

  把王家眾人的去路擋住後,陳容見過的中年名士率先跳下馬車。

  他一反手,便從一婢女手中接過一支笛子。把笛子朝唇邊一放,便吹奏起來。

  笛音剛響,抱著箏的桓九郎跳了下來,桓九郎的箏聲飄蕩間,庾志也下了馬車,他右手一揮,二十個美貌的歌伎走下馬車,扭著腰肢,便這般在大街當中,眾目睽睽之下,跳起艷舞來。

  ……這是真正的艷舞,那些歌伎,人人衣裳單薄,隨著她們的舞動,陳容都可以看到顫動的乳波,有一個婢女位於肚臍處的痣,也一目瞭然。

  隨著這些歌伎一舞動,彈著箏的桓九郎把手一按,停下了動作。他側過頭,瞪著庾志,高聲喝道:「庾子成,你這是什麼意思?怎的突然弄一些騷物出來,平白的敗了我的雅興!」

  他不高興的喝罵一出,庾志便伸手撫著自己短短的鬍鬚,漫歎一聲,說道:「本來,我是想獻上一曲古音,以慰死裡逃生的七郎的。可沒有想到,王七郎他居然斷袖了!

有感於此,我傷心之下,只好召來家伎為他一舞。哎,只希望她們的舞蹈,可以喚回王七郎那顆大男人的雄心。」

  這話太也惡毒。這分明是取笑王弘斷袖後,是睡在男人下面的那個。

  一時之間,驚愕的,忍笑的,議論的再起。

  呼地一聲,王弘把車簾拉了開來。

  隨著他這個動作做出,眾人嗖嗖嗖,同時轉過頭來,睜大了雙眼,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的馬車中。

  他的馬車中,當然什麼也沒有。

  而且,眾人更可以看出來,王弘衣履鮮明,烏髮齊整,那裡有縱過欲,亂過情的模樣?

  迎上眾人的目光,王弘淺淺一笑,他瞇著雙眼,盯著大步走來的庾志,喝道:「庾子成,你真真該死!」

  這話一出,庾志哈哈大笑。

  他三步並兩步,便衝到了王弘的馬車前。

  伸手把車簾完全掀開,他伸頭朝裡面瞅了瞅,還大力的吸了兩下,叫道:「噫,怎的沒有情慾的味道,反而有一股女人的體香?我說七郎了,你那個卿卿不會是女人假扮的吧?」

  聽到庾志的大叫大嚷,陳容一驚,愕然想道:這人好靈的鼻子。

  話說庾志在大力的吸了幾下後,用力的點了點頭,轉向眾人說道:「馬車中沒有見到什麼卿卿,看來傳言有虛啊。」

  大聲的感歎了兩句後,他右手一揮,制止正扭著腰、踢著腿,舞姿勾住了眾男人眼珠的舞伎,「回去吧!回去吧。」

  眾女一停下動作,人群中,一個壯漢便大叫道:「庾子成,經過你的神鼻一嗅,當真判斷那車中並無郎君?」

  這壯漢身量高大,聲如洪鐘,滿臉的絡腮鬍子,眼珠子泛黃,那長相,正是時人所厭惡的那種粗鄙。

  可庾志對上這種人的詢問,並沒有白眼相待,他反而一樂,得意笑道:「神鼻?這詞用得好,用得很不錯。」他才說到這裡,桓九郎在一側冷冷哧笑,「我家的狗阿弄,也有一副神鼻。」

  哄笑聲四面而來。

  庾志卻是不惱,他臉色如常,逕自嘻嘻笑道:「沒有郎君,沒有郎君。嘿嘿,看在王七郎歷劫歸來的份上,我的神鼻可以證明,馬車中沒有郎君,只有女郎。」

  這話說得比沒說還糟,王弘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桓九郎則是噗哧一笑,那中年名士則長歎一聲,轉身便走,「走罷走罷,好好的一場樂事,全被庾子成給攪沒了。」

  這話一出,人群於唏噓遺憾聲中,笑聲大作。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四章 回陳府了

  這時,整個車隊和人群,都處於喧囂混亂當中。陳容朝左右瞅了瞅,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一塊,便跳下馬車,兩三下擠入人群中。

  她身手靈活,鑽來鑽去,輕輕鬆鬆出人群,向陳府所在的方向跑去。

  這時刻,所有的人流都在向王弘所在的方向湧去,陳容反其道而行之,走起來很容易,不一會,她便來到了南街。

  走到這裡,整個世界安靜下來了。

  望著這熟悉的街道,死裡逃生的陳容,左顧右盼著,只覺得一切都那麼的熟悉,那麼美好。

  她走過幾家屬於自己,店門緊閉的店舖後,遠遠地便看到有一家店門大開的。這店面是賣胭脂水粉的,到處都蒙有粉色紗幔,紅木打成的櫃檯,漆的光亮的油漆纖塵不染的。

  陳容快步走入。

  守在店中的是一個高高瘦瘦,二十七、八的青年僕人。他見到陳容上門,連忙迎上來,客氣的笑道:「這位郎君……」

  就在這時,陳容把紗帽一摘,露出了面容。

  青年僕人一呆,轉眼驚喜的叫道:「女郎,女郎!」

  陳容望著他一笑,道:「是我,不用那麼激動。」

  青年僕人用袖子拭了拭濕潤的眼角,顫聲說道:「我們日夜都擔心著,莫陽城傳來的消息,也一天比一天慘烈,奴實在是怕極了。」

  陳容卻不耐煩了,她胡亂點著頭,問道:「平嫗呢?她現在可以露面了。」

  「是,是。」青年僕人連忙說道:「奴去叫她來。」

  陳容揮了揮手。

  這個店舖面積不小,一進一出的兩個房間。陳容走到裡面,在裡面唯一的一個榻上坐下來。

  坐下後,她一邊喝著酒水,一邊四下打量著。這店面打掃的相當精緻乾淨,可是有點冷清,看來生意一般。

  就在她尋思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轉眼間,平嫗衝了進來。她一看到陳容,眼眶便是一紅,淚水汪汪地下來了。

  平嫗以袖掩臉,見陳容站起來要抱自己,卻退後一步離開了她。

  她撲通一聲跪倒在陳容面前,嗚嗚哭泣起來。

  一邊哭,她一邊指責,「明知那莫陽城是死亡之地,女郎怎能說去就去?便是被那南陽王索取了去,好在也能活著,也能平安到老,女郎難道沒有聽說過嗎?好死不如賴活著?」

  她說一句,便咽中一噎,又說一聲,又泣不成聲。陳容向她看去,見到只是這幾天,她那烏黑的頭髮,兩鬢竟染了霜。

  陳容心中感動,連忙扶著平嫗的雙臂,強行把她拉起。剛把平嫗扶起,她一看到陳容的臉,又是一陣啕啕大哭。

  平嫗這一哭,直哭了一刻鐘,才在陳容不耐煩的勸告下住了嘴。

  兩人挨著坐下,陳容趕緊問道:「我離開後,陳府可有異常?」

  平嫗掏出手帕拭去淚水,沙啞的說道:「異常倒是沒有,只是聽說,你伯父大發脾氣,說你一個小姑子,出遠門也不向家族說一聲,還說你回去後要跪祠堂。

便是你的那些姐姐們,也在宴會時,說過你或許是跟男人私奔了。不過你伯父派人查了你的財帛後,都說你沒有拿起一分錢物,定然不是失蹤。」

  陳容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

  她牽著平嫗的手,說道:「嫗,隨我回陳府吧。」

  平嫗一驚,睜眼看她,「女郎,我是被趕出來的了。」

  陳容蹙了蹙眉,道:「無妨的,我便說這一路上你忠心為我,便又被我收了回來。」

  說到這裡,她冷笑道:「大不了,我再當著所有人宣佈,你的一切支出,由我個人承擔,保證不費家族半粒米糧便是。」

  平嫗低頭尋思起她這話的可行性來。

  陳容哪裡耐煩,她命令道:「嫗,你那裡有沒有我的衣裳?時間不早了,我們要回陳府了。」

  平嫗連連點頭,道:「有的有的,那天被趕出時,我為存個念想,把女郎在北方時常穿的舊衣裳拿了兩套。我這就去拿來。」

  不一會功夫,平嫗便拿了一套陳容的衣裳過來。

  陳容換上時,尚叟也駕著馬車悄悄地趕了過來,當下,三人坐上馬車,向陳府返回。

  陳府的大門處,婢僕們來來往往的一個個踮著腳,向北城門方向張望。嘰嘰喳喳聲中,紛紛叫道:「不知王七郎會不會從此路經過?」

  「定然會的,看到沒有,幾位郎主都去迎接他了。」

  「不是說南陽王迎著王七郎,去了南陽府嗎?」

  「定然沒有去,如果去了,北門怎麼還這麼熱鬧?」

  亂七八糟的叫嚷聲中,陳容向尚叟說道:「走側門吧。」

  尚叟明白她的意思,當下駕著馬車,向著一處偏遠的,王七郎的車隊絕對不會經過的側門駛去。

  果然,那側門冷冷清清的,陳容的到來,只是驚動了幾個門衛和府中護衛。

  當馬車駛過陳微的院落裡,那院落裡冷冷清清,多半陳微也去看熱鬧了。

  陳容的院落裡,僕人們因為主人不在,都無所事事的,突然看到陳容回來,一個個喜形於色,他們一窩蜂的湧上,圍著她詢問起來。

  陳容沒有回答,她揮退眾人,回到府中沐浴更衣,直在桶中泡了大半個時辰,她才懶洋洋地站起來,換上一套淺綠的新衫。

  她走到院落時,隔壁陳微的院落裡,已是笑鬧聲一片。

  平嫗有點心神不定,見到陳容走來,連忙迎上去,不安的問道:「女郎,可要去見過郎主?」

  陳容蹙眉想了想,點頭道:「也罷,遲早是躲不過的,便去見吧。」她想,現在王七郎平安歸來的消息弄得滿城風雨,想來陳元和阮氏也不會太過懲治她。

  陳容剛剛轉身,才走出幾步,只聽得陳微的驚呼聲傳來,「什麼,阿容回來了?」

  她的叫聲一起,只聽得一陣腳步聲蜂擁而來,轉眼,陳容的院門處,便探入了七、八個黑壓壓的腦袋。

  這陳氏的女郎們,剛約在一起見過王弘,剛剛回來,便聽到陳容回來的消息,又是好奇又是吃驚,便齊刷刷地衝了進來。

  望著張望而來的眾女,陳容福了福,叫道;「阿容見過各位姐姐。」不等陳茜問出口,她已垂著頭,不安的說道:「我正準備向伯父請罪呢。」

  她的話音一落,陳茜便叫道:「一道去一道去。」

  陳微在後面叫道:「我父親不在,他給王七郎接風洗塵了。」

  陳容依然低著頭,恭敬的說道:「便是見過伯母也是一樣。」

  陳茜不耐煩了,她衝了進來,叫道:「待會再去吧。」一直衝到陳容面前,她才停下腳步。

  歪著頭,朝著陳容打量半晌,陳茜突然問道:「阿容,你怎麼會這個時候回來?」

  陳容明白她的意思是問,你怎麼會與王七郎同一時間回來。

  當下,陳容雙眼明亮明亮的,她抬起頭看向眾女,急急地說道:「聽說王七郎也在今天回來了?他是平安無事回來的?街上好熱鬧呢,你們也去歡迎他了吧?太好了。」

  她這語氣,這表情真是開心又期待,隱隱中還有著不曾迎接王七郎的遺憾。眾女見狀,不由相互看了一眼。

  剛才,她們聽到陳容在這個時候回來的消息時,第一想法便是,她為什麼與王七郎同時回來?

  現在看她的表情,莫非是巧合?

  就在這時,陳容望著街道方向,聲音低低,喃喃說道:「他在莫陽城那種地方,真是吃苦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這話提醒了眾女,是啊,莫陽城那可是死亡之地,陳容的腦子沒有燒壞,她就算要私會情郎,也得趁著安全的時候去。看來此事當真是巧合。

  認同了這一點,眾女又嘻嘻哈哈起來。

  陳微衝上來,她圍著陳容轉了一圈,笑道:「阿容,你瘦了呢,也黑了。看來,七郎如果有召,你得敷粉才行。」

  她說到這裡,眼一轉看到平嫗,不由驚叫道:「你這老奴怎麼還在?」

  話音一落,陳容不高興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這一次在路上遇到流民,平嫗擋在我的前面。幸好馬車及時衝過去了,如果沒有衝過去,我當真不知道她會發生什麼事。阿微,她是一個對我有救命之恩的忠僕,因此我把她帶來回來。」

  頓了頓,她抿緊唇,倔強的說道:「便是伯父要打要殺,我也要留下平嫗。」

  陳微怔了怔,訥訥的說道:「她救你是忠義,你把她帶回是知恩圖報,父親他不會不同意的。」

  聲音有點不快,眼前這個阿容,明知道出了這樣的事,父親肯定會由著她,居然還說什麼「任打任殺」把父親說的無情無義的。

  這般陳微扁著嘴時,陳茜轉過頭盯著陳容,突然詭異的一笑。

  她這一笑特別奇怪,眾女先是一怔,轉而明白過來,當下,他們望著陳容,都露出了那種奇怪的笑容。

  陳微也反應過來了,她以袖掩嘴,瞇著眼睛,同情的說道:「阿容,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撐住。」

  她的聲音一落,陳茜在一側不屑的說道:

  「她?憑她的身份,人家七郎也只是玩玩,談不上多喜歡的,阿微你叫她撐住,用辭不當。再說了,女人嘛,當有容人之量,便是七郎真與人私定終身了,聽到這種事,應該歡喜才是。」

  在陳容愣愣的,迷惑中夾著不安的眼神中,眾女嘰嘰喳喳笑了一陣後,又陳茜率先開了口,

「阿容,這一次你的七郎,帶了一個『卿卿』回來。嘖嘖嘖,你不知道,你的七郎叫他的卿卿,那個溫柔多情啊,真是。」

  她連嘖幾聲,看向陳容的眼神中,已經是同情。而且,語氣中,多多少少有著一份對那不曾謀面的『卿卿』的嫉妒。

  陳容還在呆著。

  她眨了眨眼,慢慢得低下頭來。便這麼低頭片刻後,她退後一步背對著眾女,低低說道:「謝各位姐姐相告,阿容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的。」

  聲音低低,似乎語不成聲。

  眾女看向她的眼神中,嘲弄之色更濃了。

  陳茜走上一步,來到陳容身後說道:「阿容,你說的對,你是什麼身份?人家王七郎是什麼身份?真要說起來,只怕天下的人都要求你別玷污了人家的清名。」

  「是啊,阿容別傷心了,既然配不上,便不要胡思亂想了。」

  這個聲音比較溫柔,是與陳茜同一父親的一個庶女所說。

  陳微也在一側低聲安慰道:「阿容,別想了,他那人,不是你能想的。」

  說到這裡,她展顏一笑,上前牽著陳容的手,安慰性的握了握。她望著陳容,暗暗想道:每一次惱了她,見她可憐,又忍不住要同情她。

  這時,陳容掙脫了她的手,她搖了搖頭,青絲凌亂之間,苦澀一笑,向著眾女一福,陳容垂頭說道:「多謝姐姐們安慰,阿容真不傷心。」

  嘴裡說著不傷心,可她一直低著頭,耷拉著肩膀,整個人似是一下子被抽去了精氣神,無精打采的。

  眾女的眼神越發同情了。

  這時,陳容低頭說道:「各位姐姐,阿容不告而別,累得長輩操心。既已歸來,當去告罪才是。」

  說罷,她轉過身,腳步不穩的向前走去。平嫗見狀,連忙跟了上去。

  望著她那踉蹌而去的背影,陳茜突然說道:「我們也去吧。阿微,你去跟你母親說一聲,阿容也是一個可憐人,叫你母親先不要懲罰她。」

  她一句話說完,便對上原地不動,表情有點僵硬的陳微,不由喝道:「阿微,叫你呢,沒有聽到啊?」

  陳微苦巴巴一笑,應道:「是,是。」也轉過身,跟上了陳容。

  不一會,陳容便出現在阮氏的院落外。

  這時刻,李氏正侍立在阮氏的身後,她眼尖,一下便看到陳容,當下聲音一尖,道:「喲,這位貴客是誰呀?」

  這高亢的聲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阮氏和眾婢同時抬起頭來看向陳容。

  李氏的柳葉眉,這時都快豎起來了,她帶著陰笑,扭著腰肢上前一步,叫道:「喲,貴客來了,還不上榻?」

  她的聲音一落,見陳容沒有動,阮氏溫厚中帶著不耐煩的聲音響起,「怎麼,一個小小的姑子,真不把你伯父的如夫人放在眼裡?」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7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五章 算盤

  陳容見阮氏動怒了,連忙上前幾步,朝著她福了福,低著頭應道:「不敢。」

  她慢慢地跪在地上,向著阮氏磕了一個頭,再次說道:「伯母千萬息怒,阿容剛才是走神了啊。」

  見到陳容屈膝,李氏用手帕掩著嘴,得意一笑!

  阮氏喝了一口奶子,瞟了玉紫一眼,慢吞吞地說道:「翅膀很硬嘛。」

  陳容一直低著頭,任青絲擋著小臉上,她抿緊唇,輕聲說道:「平嫗撫我育我十幾年,情如親人,身逢亂世,我實是不敢放任她獨自尋親。」

  她說到這裡,也不等阮氏再開口,身子一伏,向阮氏拜倒,求道:「雖是如此,可阿容性急,也不知會長者就自行離去,累得伯母為阿容擔憂。阿容有罪,願意受罰。」

  她的聲音一落,一個婢女在身後叫道:「既如此,主母給她十杖,讓她長長記性。」這個婢女,正是上次被陳容用刀子駭怕了的那個,她記恨在心,便迫不及待的開了口。

  阮氏皺起了眉頭,她頭也不回,淡淡喝道:「誰讓你開口的?」

  喝聲一出,那婢女先是一怔,轉眼她朝李氏求救的望去,見她不理自己,連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邊用手小小地抽著自己的耳光,一邊說道:

  「是奴糊塗,夫人勿罪,是奴糊塗,夫人勿罪!」

  阮氏沒有理她,任由她這樣抽著自己的耳光。那婢女直抽了十幾下,阮氏才溫和的開了口,「好了,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起來吧。」

  「是,是,謝夫人,謝夫人。」那婢女一邊感激的應著,一邊爬起身退到後面站好。

  阮氏的目光,再度轉向了陳容。
        
  她盯著跪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陳容,望著她那窈窕之極,可以令得任何一個男人心動,所有女人都為之妒忌的身軀,眉頭一蹙,一抹厭惡之色流露而出。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緊接著,一個婢女在外面恭敬的說道:「夫人,幾位小姑子求見了。」

  「誰?」

  問話的是李氏。

  那婢女恭敬的應道:「有七、八人,是阿琪,阿茜和阿微等人。」

  阮氏抬起頭來,她再次拿起奶子小小抿了一口,徐徐說道:「她們來幹什麼?」

  不等下人回答,陳茜的笑聲已經傳來,「啊,四叔母的院中好生富貴。」頓了頓,她驚喜的叫道:「這是什麼?天呀,這麼大株的珊瑚!還有這個,這個,姐姐快過來看,真是漂亮呢。」

  聽著陳茜那極不禮貌的,大呼小叫的聲音,阮氏的眉頭蹙得更緊了。可她聽著聽著,那保養得白淨得體的臉上,還是流露出一抹矜持中帶著得意的笑容。

  陳茜笑著叫著,已衝了進來。

  在衝到陳容身邊時,她停了下來,朝著阮氏福了福,與眾女郎一齊叫了一聲後,低頭看向陳容,笑嘻嘻地說道:

  「四叔母,你就不要處罰阿容了,她剛剛才得知她的七郎有了卿卿,正傷心著呢。再一處罰,說不定她就不活了。」

  她一進院落,便是大呼小叫的,不管是阮氏,還是李氏,一直都強行忍受著。
     
  此刻聽到她沒大沒小的說完,阮氏那白淨矜持的臉上,已有點怒意了。

  不過她沒有發作。

  在陳茜說完後,她沉吟起來。

  這時,陳茜朝身後的陳微瞪了一眼,示意她上前為陳容說情。可陳微因為她的生母是陳元最疼愛的小妾,一直不得嫡母阮氏的歡心,都有點怕她,哪裡敢上前?

  剛才在院落外,她也是退縮著,任陳茜怎麼扯也不肯開口的。

  幾個女郎好奇的,期待的眼神中,阮氏朝她們瞟來。她在眾女的臉上,沒有看到不捨和幾分同情,倒是看熱鬧的居多。

  看熱鬧?

  阮氏心中一動。

  於是,她沉吟著,抿了一口奶子,轉過頭看向李氏,吩咐道:「把阿容送到一個空屋子裡,讓她好好悔過自己的行為。至於其它的,等夫君回來再說吧。」

  只是關禁閉,這樣的處罰便是不重。陳茜嘻嘻一笑,向阮氏道了謝,轉向陳容擠了擠眼,湊近她低聲說道:「倔阿容,你可欠了我一個人情了。」

  陳容顯然心神不定,只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沒有回話。

  陳容被帶了下去。

  也許真是陳茜的話起了作用,關押她的房子,位於陳元所在的院落一側。

  望著這四面空空,除了一榻,便只有頭頂上那個天窗的房間,陳容在榻上坐了下來。

  時間過得飛快。

  轉眼,頭頂的天窗上,出現了明月才有的漫天銀光。遠處的喧囂聲,也漸漸沸騰,笙樂聲開始飄蕩。

  今天王弘的歸來,讓太多的人感到意外了,那宴會一直舉行到午夜。

  直過了子時,陳元的馬車,才駛回府中。

  他剛進府,李氏便迎了上來,她一邊溫柔的幫他拭去並不存在的灰塵,一邊輕聲細語的,「夫主,阿容回來了。」

  陳元沒有在意,他伸了一個懶腰,道:「什麼阿容?」

  李氏白了他一眼,嬌聲說道:「便是那個平城來的阿容啊!與王七郎有牽扯的那個。」

  陳元伸懶腰的動作一頓。

  他回過頭來,端正容長的臉上,露出一抹詫異,「她居然還敢回來?」

  剛說到這裡,他心神一動,連忙轉身,盯著李氏問道:「她是今天回來的?你有沒有問過,她為什麼會與王七郎同時回南陽?」

  李氏輕聲說道:「問了,她也不知道七郎會在今天回來,驚喜著呢。」

  說到這裡,李氏掩嘴嬌笑,朝陳元拋了一個嬌嗔的白眼,「莫陽城那是什麼地方?那可是死亡之地,阿容一個小姑子,她有去那裡的勇氣嗎?夫主這話不該問。」

  她的白眼,陳元極為受用,他哈哈一笑,伸手摸上李氏艷麗的臉蛋,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不錯。」

  這時的他,也不顧婢女在場,左手一伸,便伸進了李氏的衣襟中,他一邊輕柔撫搓著那團乳肉,一邊笑道:

  「聽說王七郎這次帶個卿卿回來了,有看到的人說,那卿卿是個豐姿絕世的美少年,不過我們都沒有見到,也不知此言是真是假。」

  說到這裡,他一把扯下李氏的衣襟,在她的呻吟中低頭咬上一側紅櫻,含糊說道:

  「既然王七郎有了卿卿,那他對阿容,應該沒有什麼興趣了。這幾天我來運作一番,把這個不聽話的小姑子送了得了。」

  在李氏越來越亢奮,眾婢越來越臉紅耳赤中,陳元的聲音中也充滿了興奮,

「經過王七郎和南陽王這一弄,阿容的身價那是高得很,不管送給哪個貴人做妾,都是拿得出手的。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利用利用。」

  李氏抱著他的腦袋,呻吟道:「夫主所言極是。」

  陳容被關了一個晚上,餓了一個晚上後,第二天一大早,便聽到一個僕人叫道:「阿容,郎主來見你了。」
  
  陳元來了?

  陳容一凜,她連忙站起。

  被鎖得緊緊的房門卡嚓一聲打了開來。

  五官端方,留著幾絡長鬚,一看就是個正人君子的陳元出現在房門口。

  陳容一迎上他,連忙福了福,低聲叫道:「伯父。」

  陳元點了點頭,目光由她的臉,轉向她的身軀。

  他望著站在暗室中的陳容,暗暗想道:這個阿容,長相身材都是絕佳,世間女人,若是長得如她這般艷麗,未免有幾分浮華之姿。

  她卻沒有,看她這神色這眼光,竟另有幾分神秘深遠,讓看到的人,總有幾分看不透的感覺。

  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引得南陽王還念念不忘,引得王七郎那樣的風流丈夫,也願意維護她。

  想到這裡,他伸手撫向下頜的鬍鬚,一臉滿意。

  陳元的目光,又像評頭品足,又像是思量著怎麼把她賣一個好價錢。這讓陳容十分噁心,她低垂著眉眼,再次福了福,叫道:「伯父。」聲音略略提高,帶了幾分凜然。

  陳元收回心神,他走上一步,朝著木屋中望了一眼,轉向陳容,慈祥的說道:「阿容啊,你這次不告而別,可讓伯父擔足了心啊。」

  他長歎一聲,無力的搖著頭,感慨連連,

「阿容明明知道,這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賤民,你卻為了一個賤奴,不惜以身涉險。就算阿容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要在乎擔憂你的親人啊。伯父想到這事,便憂心得睡不著覺啊。」

  聲音溫柔敦厚中,充滿著關懷。

  陳容被他感動了,她低著頭,以袖掩臉,哽咽的說道:「父兄不在,阿容都以為無人牽掛,現在聽到伯父這席話,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再次朝著陳元一福,恭敬的說道:「這種傻事,阿容以後不會再做了,伯父也可不為阿容擔憂了。」

  語氣誠摯,那表情那眼神,比陳元還動情。

  陳元似是呆了呆。他朝著陳容盯了一眼,溫和的說道:「好了,過去的事就過去啊。阿容啊,你伯母把你關了一個晚上,你可會怨她?」

  陳容連忙搖頭,急急說道:「阿容是因為不聽話,才被伯母懲罰的,伯父千萬不要怪罪於她。」

  陳元聽到這話,撫著長鬚的動作一僵,好一會他才呵呵一笑,道:「阿容很明事理啊,好吧,伯父便不怪罪她。」

  這木屋太小太壓抑,陳元站了這麼一會,便有點胸悶氣短的。他退到外面,對一個婢女叫道:「還不把阿容扶出來?」

  那婢女連聲應是,快步走到木屋中,把陳容扶了出來。

  陳容一出來,便向陳元再次行了一禮,她低著頭,聲音弱弱地說道:「伯父,阿容有一事相求。」

  陳元慈祥的說道:「說罷。」

  陳容輕聲說道:「這一次,阿容在送走那老僕平嫗時,路中曾遇流民。」她說到這裡,陳元一驚,連忙關切的問道:「可有出事?」

  陳容感激得以袖拭眼,連忙說道:「伯父不要擔憂,沒出事呢。當時平嫗擋在阿容的前面,差一點被流民們從馬車中扯下去了。幸好上天眷顧,我們主僕才得以平安得脫。」

  她盈盈蹲福著,眼巴巴地望向陳元,求道:「伯父,平嫗對阿容情深意重,阿容實在不忍棄她而去。伯父,你讓平嫗跟在阿容身邊吧,求求你了。」

  陳元連忙上前一步,把她扶起。在走近時,一股幽香撲鼻而來。陳元一愣,轉眼便明白了,這是屬於陳容的處子幽香!

  他聞著這幽香,雙眼大亮,很早以前,他便聽說過,有的少女還是處子時,幽香醉人,他一直有聽說,可玩過的女人中,愣是沒有碰到過。真沒有想到,眼前這阿容,還有這麼一個優點。

  好,好,果然是一個極品女人!

  他扶著陳容的手不放,陳容暗暗蹙了蹙眉,不動聲色的抽回雙手。這時,陳元也反應過來了,他哈哈一笑,道:「好,好,阿容不錯,很不錯。」

  他大袖一揮,豪氣干雲的說道:「那個平嫗什麼的,你既然不忍,那就繼續放在身邊吧。那幾個走了的僕人,你還有不捨的,也一併招回。阿容啊,你還有什麼要求,儘管跟伯父說說!」

  陳容站在他面前,聽著他口沫橫飛的說話,已是一種煎熬。哪裡還願意與他繼續廢話?當下連忙感激的回道:「沒,沒有了。」

  「那好,阿容你若有所求,隨時可以跟伯父說。」

  「是。」

  「去吧。」

  「是。」

  陳容一走,陳元也甩袖離去。

  走著走著,陳元停下腳步,他回頭看向衣裙翩翩,身段優美之極的陳容,望著她那漸漸遠去的背影,陳元突然想到她剛才表現出的溫馴恭敬,不由向左右問道:

  「你們說,這個阿容是個什麼人?」

  跟隨他左右的僕人們一怔,相互看了一眼,訥訥著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陳元已收回目光,他喃喃說道:「管她有什麼詭異,不過是個小姑子而已。」說到這裡,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哈哈一笑。

  這笑聲,令得他左右的僕人們一愣,他們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一臉糊塗。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六章 陳元受辱

  陳容回到院落中。

  平嫗一看到她走近,急急迎上,喚道:「女郎。」目光中憂心忡忡。

  陳容朝她點了點頭,道:「無事了,郎主允你留在我的身邊了。」

  這話一出,平嫗歡喜之極,她連連說道:「郎主果然是個心善的,郎主果然是個心善的。」

  心善?陳容暗中冷笑一聲,朝裡面走去,她一邊走,一邊疲憊的說道:「給我燒水,我要沐浴了。」昨天被關在那屋子裡,她睡沒睡好,整個人一直處於緊繃中,急需要熱水來舒解舒解。

  平嫗連聲應是,轉身吩咐起另一個婢女來。

  等待的這一會功夫,陳容回到自己的房中,靜靜地坐在榻幾上。

  前世時,她的性格是急躁的,也是好動的,這般靜靜坐的時候很少,死過一回後,不知怎麼的,她喜歡起這種感覺了。

  有時她甚至覺得,如果前世的自己,也能這般安守著寂寞,也許不會是那樣一個結局。

  轉眼幾天過去了。

  這幾天,南陽城人最大的話題,還是王七郎的平安回來。

  聽著四周的人不斷的談論著王弘,陳容想起了陳元看她時,那古怪的笑容和態度,心下不安,便坐上馬車,向街中駛去。

  至於上得街後,要不要找到王弘,請他幫自己說說話,陳容一時還沒有辦法決定。她主要是擔心找王弘幫忙的結果是,自己被一輛馬車無聲無息的送入他的後院……

  街道中,依然是人聲鼎沸,歡呼聲,笑談聲不絕於耳。

  陳容的馬車,穿梭在這些笑語歡聲中,聽著這些人聲,曬著暖洋洋的冬日,陳容直到現在,還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就在這時,一個驚叫聲傳來,「那是什麼?」

  陳容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四周,已是驚呼聲四起,有人顫抖叫道:「那是莫陽城,那是莫陽城!」

  莫陽城?

  陳容一凜,迅速轉頭看去。

  這一看,她也呆了。

  只見西北方向,十數柱黑煙滾滾衝入雲霄。今天太陽晴好,藍天白雲中,這滾滾濃煙此起彼伏,煞是觸目驚心。

  一陣驚叫後,幾乎是突然的,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

  這年頭,縱使少數沒有見過戰火的,多少也聽過。他們都明白,會出現這種現象,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胡人在縱火焚燒莫陽城!

  無比的安靜中,一個顫抖的聲音傳來,「才,才跑出了十幾戶士族,千數百姓啊!」

  另一個中年人的聲音也沉啞的傳來,「莫陽城主也沒有得脫吧?」

  他們說到這裡,再次啞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壓低的歌聲響起,「濃煙滾滾,白骨堆霜,河水滔滔,滿塞殘冠。孫劉何在?阿瞞何在?當年漢家英雄拚殺盡,今日胡兒焚祠堂!」

  歌聲中,滿滿都是陳痛,都是絕望。

  那歌聲一起,人群便是一靜,轉眼,嗚咽聲四起,轉而,越來越多的人和了起來,「孫劉何在?阿瞞何在?當年漢家英雄拚殺盡,今日胡兒焚祠堂。」

  越來越響亮的歌聲中,充滿了眾人對昔日英雄的渴望,期待,充滿了對今日現狀的無力,絕望……

  這歌聲,聽得陳容也紅了眼眶,她咬著唇,低啞的對馭夫喚道:「走吧。」

  「是。」

  馭夫的聲音中,亦滿是哭腔。

  當馬車駛動時,歌聲又起,「前日洛陽,今日莫陽,明日南陽……」

  陳容才聽了一句,便大聲命令道:「駛快些。」聲音沙啞之極。

  馭夫把馬鞭一甩,吆喝聲中,馬車向前急衝而去。

  轉眼間,馬車便把那絕望無助的歌聲給拋到了身後。

  南陽城中,這時刻都變得安靜之極,便有聲音,不是鳴咽,便是悲歌。每個人都在望著莫陽城沖天的濃煙處,有的甚至跪了下來,乞求蒼天的相助。

  在這種情況下,陳容哪裡還有心情閒逛,她令馬車向陳府駛回。

  剛剛下得馬車,一個婢女便急急走來,她一看到陳容,便歡喜的叫道:「阿容回來了?郎主找你呢。」

  陳元找我?

  陳容一凜,她停下腳步,盯著那婢女問道:「不知郎主找我是為了何事?」

  她的語氣中,有一種異常的僵硬。

  那婢女詫異的望了她一眼,道:「說是今晚劉府舉行夜宴,郎主要帶你和阿微出席呢。」

  陳微也去?

  陳容暗暗鬆了一口氣,不過她的語氣依然因為警惕,有點無禮,「還有誰?」

  那婢女收起笑容,道:「女郎還是快快洗沐,準備赴宴吧。」說罷,她身子一轉,再不向陳容看上一眼,扭著腰就走。

  走了幾步後,陳容聽到她嘀咕道:「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身份。」

  這個婢女,一看就是阮氏院落裡的,所謂僕因主人貴,她們這樣身份的婢女,看不起她一個小庶女,那是尋常事,陳容實在習慣了。

  因此,她聽了這話,也只是盯了那婢女一眼,便急急向院落裡走去。

  洗沐時,平嫗一邊給陳容梳理著秀髮,一邊說道:

  「女郎休要擔憂,你把老奴帶回來,郎主都沒有計較,那說明他對女郎上了心啊,今晚的宴會,定然是想讓你與阿微她們一樣,認識一些青年才俊。」

  陳容蹙著秀眉,沒有回答。

  平嫗見她還是不開心,目光一轉,瞟到了她外露的肌膚。陳容骨骼細小,肉肉多,肌膚在水光中,於十分的豐潤白嫩中暈紅隱隱,妖媚得很。

  平嫗望著望著,突然低歎一聲,苦著臉說道:「女郎就是生得太妖了,若再瘦一點,蒼白一點,定然更能得到郎君們的喜歡。」

  瘦一點,蒼白一點,這種病弱的美,叫梨花之姿。若是五官精緻,肌膚又蒼白得近乎透明,再加上幾分才情,便在建康,也會受到世人的追捧。比起那種女郎,陳容真是輸在先天上。

  她這種長相身材,與高潔,超塵脫俗還真是掛不上勾。

  陳容沒有理她,她從浴桶中站起,伸過豐腴白嫩的手臂,從平嫗的手中接起那套淡藍色,鑲著紫色邊紋的裳服穿上。

  這套裳服一套,陳容的艷麗中,便添了一份文靜優雅。

  她赤足踏上木屐,一邊拂了拂濕淋淋的長髮,一邊說道:「便是能得到郎君們的喜歡,我父兄不在,自己又是這個身份,一樣沒有人會正眼看我。」

  這話一出,平嫗不由長吁短歎起來。

  陳容走到紗窗處,她望著那漸漸西沉的夕陽,輕聲說道:「嫗,若是孫小將軍他,身份再低微一些,便與我一般樣,可有多好?」

  平嫗頻頻點頭,又長吁短歎起來。

  陳容望著那華艷艷的夕陽光,望著那染透了半邊白雲的彤紅,眼前不由浮現了王弘的影子。

  不過他的影像剛剛浮現,陳容便搖了搖頭。至於冉閔的影子,她是斷然不許它浮現!

  今晚大擺宴席的劉府,那身份著實不一般,他們是漢王室的嫡系,那骨子裡的血脈,可以說是高貴得不能再高貴了。

  陳府的馬車到達時,劉府廣場上已經停滿了馬車。

  陳元率先走下馬車,在婢女的扶持下,向前緩步踱去,在他的身後,跟著亦步亦趨的陳微和陳容。

  這一次陳府來的女郎,便只有她們兩個,郎主只有陳元一人。

  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陳微緊緊地握著陳容的手,她雙眼明亮明亮的,嬌美的臉上,紅暈隱隱。

  陳容朝她看了一眼,忍不住再次問道:「阿微,你說你父親叫我們兩個前來,是何緣故?」

  陳微的指甲,深深掐入她的掌心,她沒有回頭,只是說道:「進去後阿容不就知道了?」

  就在這時,一陣喧囂聲中,陳元率先踏入殿中。

  兩女見到四周的士族如流水般湧入,生怕走散,連忙不再交談,緊跟而上。

  陳府在南陽城是一等一的大府,陳元一上前,便向左側第二排的榻幾走去。

  他剛剛走近,還沒有坐下,一個劉府的僕人上前擋住了他,輕聲說道:「陳家郎主,你們的位置在這裡。」

  他領著陳元,向左側第四排位置走去。

  陳元不走了,他端方的臉一沉,怒道:「這是誰的意思?你家郎主麼?」

  如這樣的場合,雖然人流擠擠擁擁的,可每一個士族,都自覺的表現得雍容得體。此刻陳元這麼沉著臉,雖然聲音不大,卻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從來貴族,臉面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他們朝著那排位望了一眼,同時明白過來。

  那劉府僕人約莫三十來歲,生得白淨體面。他朝著沉怒的陳元望了一眼,只是一眼,他這目光中,卻多多少少有著輕視。

  本來,陳元還只是有著憤怒,此刻看到他那輕視的目光,那憤怒立馬升級成大怒。

  在他漲紅著臉,準備咆哮時,那僕人指著左側第一排,慎而重之的施了一禮,笑道:「這位置,是給琅琊王七的。」

  陳元兀自盯著他。

  那僕人又指著第二排,道:「這位置,是給冉閔、冉將軍的。」

  他指著第三排,朗聲道:「這位置,是給孫衍、孫將軍的。」

  說到這裡,他斜睨向陳元,反問道:「郎主以為,這三人,誰應該在你之下?」

  陳元指著孫衍的位置,冷笑道:「便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便也有資格居我陳府之上?」

  「是陳府郎主你陳元之上!」

  頓了頓,那僕人白淨的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來,他說道:「如果是陳公攘前來,他自是有資格坐在第三排。不過陳公攘是忠厚長者,也不至於與我這個下人爭什麼第三、第四!」

  陳元大怒,他喝道:「你,你這賤奴!」

  那劉府僕人抬起頭,廣袖一甩,傲慢的說道:「我是賤奴,然而,我是劉府之奴。郎主要是想生氣,還是回你陳府吧。」

  說罷,他轉身就走。

  陳元沒有想到,劉府一個小小的僕人,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不由大怒,他漲紅著臉,喘著粗氣,好不容易平靜一些,便對上四周看熱鬧的,譏嘲的目光。

  陳元的臉更紅了。

  這時,有幾個聲音飄入了他的耳中,「這個陳子術,雖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卻是個汲汲營營,奔波世務的庸碌之輩。聽說他為了向南陽王求一個官職,都送了一個女兒給南陽王了。」

  「當真?看來是一個庸俗小人。」

  「小人倒不見得,不過偽君子倒是真的。」

  在這貴族滿堂的時候,那些議論聲輕飄飄而來,毫不客氣的傳入了陳元的耳中!

  聽著聽著,陳元的臉已經越漲越紅。

  一旁的陳微,眼睜睜看到父親被辱,她漲紅著臉,含著眼淚向陳容連連說道:

  「這,這是怎麼回事?往日我父親出席宴會,哪一次不是坐在第二排榻幾?偏偏這一次被劉家如此輕待,被劉府一個僕人如此侮辱,還被眾人嘲笑。」

  她牽著陳容的手,急急說道:「阿容,你說這是怎麼啦,這是怎麼啦?」

  她是真急了,眼眶紅通通的,淚水都要滾下來了。如她這樣的女郎,父母的名聲地位,與她的婚嫁前途是直接掛鉤的。眾人侮辱她的父親,也會對她的名聲造成傷害。

  在急得淚水直流的陳微旁邊,陳容也是一臉驚異,她感覺到,那劉府僕人也罷,那幾個議論的人也罷,明顯是針對陳元而來。莫非,這個陳元得罪了什麼大人物?

  那邊的議論聲,已是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目光聚集到了陳元身上,那目光中,有嘲諷,有不屑,也有同情。

  陳元一張端方的臉,在眾人的目光中,那是越漲越紅,越漲越紅。

  終於,他再也不堪受辱,廣袖一揮,轉身便向外面衝去。

  他一走,陳微便愣住了,好一會,她反應過來,急急鬆開陳容,也跑了出去。

  這一下,陳府的主人中,只有陳容一個庶支女郎了。

  陳容也歪著頭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也跟著跑出去。

  她跑到廣場上時,陳元的馬車已經離開了,陳微的馬車則剛剛駛出劉府。

  陳容上了馬車,懶洋洋喚道:「走罷。」

  駕車的尚叟身後一靠,悄悄問道:「女郎,出了什麼事了?郎主他怎麼滿臉紫漲,惱羞成怒似的?」

  陳容低下頭,她玩著自己的手指,冷冷笑道:「也不知他得罪了什麼人,被暗算了。」

  她說到這裡,輕輕一笑,眼中波光流轉,「也不知那人是錐,我若得見,非得暗中感謝他一番不可。」

  尚叟呵呵一笑,也沒有理會,駕著車便向大門外駛去。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8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七章 搭線

  陳容三人剛剛離去,幾輛馬車的到來,便中止了所有的議論。

    大殿中,廣場上,喧囂聲都止住了,眾人同時回過頭,恭敬的看向那幾輛馬車。

    這時,走在最前面的馬車停下,車簾掀開,在眾人的注目中,俊逸脫俗的王弘,施施然的走下馬車。

    幾乎是他一出現,人群中,便暴發了一陣小小地歡呼聲,這些歡呼聲中,絕大多數是少男少女所有。

    面對眾人的歡呼,王弘只是微微一笑,他轉過頭,看向後面。

    他後面的一輛馬車中,也走下了一個中年人。

    這中年人生得一張清秀的臉孔,鬍鬚短短,他的雙眼特別明亮。

    看到這中年人下了馬車,大殿中,一個士大夫哈哈大笑著迎了出來,遠遠的,他便朝著那中年人一揖,朗聲道:「琅琊王儀駕到,劉府真是篷壁生輝啊。」

    那王儀聞言,轉頭盯向那士大夫,詫異的問道:「有七郎在,還不夠你家的破牆壁發光嗎?」

    這話一出,那士大夫不由一愣,轉眼他乾笑幾聲。暗暗想道:早就聽說過,這個王七郎的親叔叔王儀,有張毒嘴,說起話來很難應對,現在看來,還真是不差。

    在他尋思際,那王儀也不用他招呼,廣袖一甩,大步向殿中走去。

    不一會,王儀便站到了殿門口。

    他朝裡面望了一眼,突然噫了一聲,詫異的說道:「那個姓陳的小人呢?」

    聽到了他話的幾個人面面相覷。

    王弘嘴角一挑,淡笑道:「陳元啊?好似先行離去了。」

    王儀皺起了眉頭,不高興的說道:「他怎麼會先行離去?昨日時,那傢伙還託人找到我,說要把一個女兒送給我。

我當時便想著,七郎你死裡逃生,也是需要一個女人來敗敗火,聽說他那女兒是個騷媚的,便應了。沒有想到,這小人卻失信了。」

    他說著的時候,王弘笑了,他嘴角微扯,慢慢說道:「此事以後再也休提。」

    王儀也沒有聽出他話中的異常,點了點頭,道:「聽管事說,那小人連女兒也沒有拿出來,便說著要與我們一道回建康,還要給他安排一個六品職位。這種人,是不值得一提。」

    王弘眉頭挑了挑,沒有吭聲。

    這時的陳元,哪裡知道人家琅琊王氏來的掌權人之一的王儀,直接把他稱為小人,還說他不值一提了?

    他坐在馬車中,一張臉紫紅紫紅的,噗哧噗哧的喘著粗氣。可馬車剛駛到陳府外面,他便悔了。

    他伸手掀著車簾,半天沒有動作傳來。

    直到陳微怯怯地叫聲喚來,「父親?」

  陳元轉過頭去,他的雙眼透過陳微,看向她的身後,「阿容可在?」

    陳微怔了怔,也向後面看去。

  不一會,她便看到陳容的馬車駛入府中,當下叫道:「父親,她在那裡。」

    陳元不耐煩的喝道:「我沒瞎,看得到!你先回去吧。」

    陳微見他心情不好,連忙小小聲的應道:「是。」

    陳容看到陳微的馬車駛遠,而陳元的馬車沒動,不由有點納悶。

    當她靠近時,陳元正從馬車中,伸出頭來打量著她。

    此時正是夜間,天上一輪彎月,光線很暗,他這般目光詭異的盯著陳容打量,直讓她打了一個寒顫。

    陳容低下頭來,小心的喚道:「伯父?」

    好一會,陳元才點了點頭,他說道:「阿容。」

    「是。」

    在陳容小心的,詢問的目光中,陳元沉吟了一會,卻是大手一揮,道:「無事,你先回府吧。」

    「是的。」

  陳容的馬車,也迫不及待的向府中駛回。

    昏暗的月光中,陳元望著陳容遠去的馬車,皺起了眉頭。他瞪著陳容的馬車時,表情有點懊惱:還真給大哥陳公攘說中了,現在的南陽城,是一日比一日靠不住。

  要過富貴日子,還是得回到建康。花了兩天時間,好不容易搭上了琅琊王儀那條線,自己一氣之下又沒有把握好。

  只怪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子,要是她當初不曾當眾說出,她彈鳳求凰便是為了嫁王七郎,自己大可把她送給王七郎為妾。

  哎,弄到現在,有個王七郎卡在那裡,自己要處置她總是沒有底氣。

    這一次,王儀為了迎回王弘,領大隊私軍,闖過胡人的包圍入了南陽城。這消息對於南陽城的士族來說,還真是大好。

    陳元這人,臉皮還是很厚的,他雖然一怒之下衝回了陳府,那怒火,這個時候已經消得差不多了。對他來說,在劉府受到了侮辱雖然難以忍受,可與身家性命來比,又算不得什麼。

  當務之急,還是想辦法搭上琅琊王氏那條線,隨他們的私軍一道返回建康的好。

  陳元尋思中,他的馬車駛向了院落中。

    剛剛跨下馬車,陳元想到了剛才所受的侮辱,便又轉身回到馬車中,喝道:「去陳公攘的院落。」

    「是。」

    一天時間轉眼過去了。

    剛到中午,陳容便聽到,陳微的院落裡,傳來了一陣歡笑聲,和一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聲音隨風入耳,陳容沒有在意,轉身返回。

    就在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轉眼,陳微在院門外笑著叫道:「阿容,阿容。」

    聽著她那歡快如小鳥的叫聲,陳容暗暗納罕,她開口應道:「在呢。」

    陳微衝入了她的院落中。

    她望著陳容,目光明亮之極,語氣又輕又快,如鳥兒歌唱,「阿容阿容,剛才大伯父的人來了,他說啊,今天晚上,要帶我們兩個參加王氏的夜宴。」

    她的聲音一落,便看到陳容歪著頭望著自己,目光審視。不由噘起了嘴,跺腳惱道:「為什麼這樣看人家?」

    陳容嘻嘻一笑,她打量著暈生雙頰,與昨晚形象相差太遠的陳微,問道:「阿微今日如此開懷,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不跟你說!」

    陳微丟下一句,扭著腰肢跑了出去。

    不一會,一陣歡快的歌聲從陳微的院落裡傳出。

    陳容聽著這歌聲,心神一動:能讓陳微如此歡快的,只有一人,只有一事。莫非,今天晚上陳公攘帶我們赴王家之宴,會遇到冉閔,也會向他正式提起結親之事?

    陳容越想,越覺得此事大有可能。

    平嫗走出院落,一眼便看到陳容呆杵在那裡,木木的,也不知想些什麼,便喚道:「女郎,女郎?」

    陳容回過頭去。

    平嫗關切的望著她,輕聲說道:「女郎臉色不好,可是累了?」

    陳容搖了搖頭,衝入了房中,她把房門重重一關,半天沒有出來。

    轉眼,傍晚到了。

    這時候,陳公攘也派了人來,通知她今天晚上參加王氏的夜宴,還要她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於是,陳容在婢女們的服侍下,洗沐更衣,此刻,她便坐在銅鏡前,任由兩個婢女擺弄著。

    一個婢女一邊給她修著眉,一邊笑道:「女郎肌膚白裡透著紅,太過健康,還是略略蒼白些好。這粉可以敷厚一些。」

    另一個婢女輕應了聲是。

    那個婢女又說道:「女郎的嘴唇豐潤微翹,讓男人看了想入非非,塗口脂時,盡量遮掩一下。」

    她又打量著陳容的身材,笑道:「女郎胸乳肥大,腰又太細,臀又太過圓翹,記得把胸束緊一些,腰也纏兩層布帛。這樣一來,那臀也會被襯得平實些。」

  說到這裡,她瞟了一眼陳容,目光中有著輕蔑,說的話,卻是笑笑的,「女郎休怪,我士族小姑,自以清雅為美,女郎又不是個舞女,生得這般妖嬈,實是不好。」

    陳容看也不向她看上一眼。

    她抿著唇,廣袖下,雙手相互絞動著。

    這兩個婢女,是阮氏派來給她打扮的,她們來時說了,今晚的宴會非常重要,陳公攘也非常重視,她們的任務,便是把她打扮得得體華麗,不輸給建康城中的女郎。

    陳公攘和阮氏這般慎重其事,直讓陳容的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她坐在榻上,任由她們擺佈的這一個時辰中,好幾次都想破門而出,逃得遠遠的,可想一想,她又不能。

    前一世,她做什麼事,都隨著自己的性子來,可什麼也沒有得到。

    在發現自己重新來過時,她發過誓,一定要換一種方式過活,一定要活得很好很好的。

    可這一刻,她的心,在兩個婢女的撫弄中,時時都有崩坍的跡象。

    她一次又一次的絞著雙手,她只能借由這個動作,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來使自己平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婢女的聲音傳來,「好了,女郎可以起來了。」

  陳容無意識的應了一聲,向銅鏡中看去。

    這一看,她差點跳了起來。

    鏡中的她,臉上敷了厚厚一層粉,直是白得刺眼。那嘴又被口脂塗得紅紅的,小小的,至於眉毛和額側的頭髮,更是被精心修剪過。在她的太陽穴上,還貼著兩片小小的花黃。

    這哪裡還是她了?只怕王七郎和孫衍見到自己,都不認識了。

  陳容迷糊的忖道:建康城中的女郎,要都是這樣的打扮,那,那還真是不合自己的眼光。

  轉眼,她又忍著把臉洗淨的衝動,看向鏡中的自己,忍不住問道:「這,這是建康城流行的妝容?」語氣中,儘是不敢置信。

    兩婢見她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蹙的蹙眉,搖的搖頭,其中一婢回道:「女郎長相不好,敷了粉還是只見庸俗。」

    另一婢笑道:「還是可人的。行了,走吧走吧。」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八章 王弘賞她一盆清水

  陳容坐上馬車時,天色已晚,陳公攘的馬車已經上路。
      
  尚叟驅著車,跟在陳微的馬車後面,緩緩駛出了陳府。

  這一天晚上,明月剛好,清風如水。

  陳容掀開車簾,望著街道中來來往往的行人,這些行人中,已有不少衣衫襤褸之人,這次孫衍從莫陽城突圍時,舉動太過突然,有許多士人,連行李都顧不上攜帶,便跟在後面匆匆跑出。

  來到南陽城後,在城中有家族的,還能混個三餐溫飽,沒有家族在南陽城的,那日子已過得相當拮據。

  在這樣的世道,如陳容這種,能託庇於家族護佑之下的,少而又少。

  馬車向王宅駛去。

  一來到王宅大門,便見屋簷下,樹枝上,街道側,到處都燃燒著火把,掛滿著燈籠。

  大開的正門中,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一個個盛裝打扮的女郎,一輛輛熏著香的馬車,給寧靜的夜晚,增添了一分繁花似錦之象。

  馬車在廣場上停了下來。

  陳微在婢女的扶持下,碎步向那笙樂傳來處走去,她的腳步有點輕浮,雙眼明亮得異常。

  陳容走到她身邊時,陳微都沒有注意,她只是眼睜睜地望著殿中,嘴唇緊緊抿著,那扶著婢女的小手,緊張得有點僵直。

  陳容望著她,慢慢收回目光。

  這時,陳公攘已在幾個士大夫的簇擁下,大步跨入殿中。

  陳容快走幾步,緊跟在他身後,向裡面走去。

  一入大殿,所有人,包括陳容在內,那目光便不由自主的看向主榻處。望著那個方向,陳容第一次明白蓬蓽生輝的含義。

  明明燈火也就是那燈火,明明處處都是衣履風流的士人,可那個方向,卻特別的明亮,它明亮得灼眼,明亮得讓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去……那方向,有王弘。

  陳容收回目光,跟在陳公攘身後,在左側第三排榻幾上,那最靠角落的地方坐下。

  坐下後,她的目光,再次轉向王弘。

  這個男人,不管在什麼時候看到,永遠是那麼清風朗月著,似乎這塵世間所有的煩惱,所有的喧囂,都與他無關。

  陳容望著望著,目光有點失神。

  就在這時,淡淡笑著的王弘,抿了一口酒水,目光瞟向了陳公攘,也瞟向了她。

  他的目光在轉到陳容身上時,明顯怔了怔,慢慢的,他右手向後一揮。

  一個僕人快步走近,恭敬的問道:「郎君有何吩咐?」

  「端一個裝了清水的臉盆來。」

  「是。」

  不一會,那僕人便端著水盆,來到王弘身後。

  望著那僕人,王五郎好奇的笑道:「七郎這是要做什麼?」

  王弘只是一笑。

  他慢條斯理的朝著陳容所在的方向指了指,淡淡說道:「送給那個女郎。」

  那僕人應道:「是。」

  他端著水盆,向陳容走去。

  要知道,王弘本是士人關注的重點,他雖然聲音不大,動作也尋常,可無數雙目光,還是向他,也向那端著水盆的僕人看來。

  眾目睽睽之下,那僕人端著水盆,大步走到陳容面前。他把水盆朝她一放,溫和有禮的說道:「女郎,這是我家郎君所賞!」

  一言吐出,嗖嗖嗖,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陳容身上。

  刷地一下,陳容敷了厚厚白粉的臉上,嗖地一下變得紫紅紫紅。不過她臉上的粉實在太厚,那紅色沒有從臉上透出來,倒從她的頸項一直延伸到被衣襟遮擋的胸鎖處。

  她抿著唇,好一會才低聲回道:「多謝你家郎君。」這話仔細聽,頗像是從牙縫中迸出來的。

  眾人還在盯著她。

  這時候,所有人都明白了王弘的意思。

  陳容當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她只是猶豫了一下,便把小手伸入水盆中:看這情形,她不按照王弘的意思把事情做了,只怕大伙會一直這樣盯著她不放。

  伸手入盆後,陳容掬了一把清水,拂向自己的臉蛋。

  她在這大殿中,在盛宴時,在眾目睽睽之下,無奈的洗著臉時,陳公攘皺了皺眉,他向旁邊問道:「這是誰給她化的妝?」聲音依然溫厚,不滿之意卻溢於言表。

  那僕人低聲回道:「是陳元的妻子。」

  陳公攘輕哼一聲。

  陳容在這裡洗臉時,一側的陳微,還有坐在角落裡的十幾個女郎,都有點坐立不安了。

  她們不時伸手撫向自己的臉,猶豫良久後,一個一個的悄悄離去。

  眾女的這個變化,王五郎看在眼中,他四下顧盼了片刻,喃喃說道:「這一盆水,整個建康都要被影響了!」他的語氣中,或多或少,含著酸意。

  這時的王五郎,在看向陳容時,目光依然複雜,不過沒有以前那麼火熱。

  不一會,陳容把臉洗得一乾二淨。

  那僕人把水盆端起了。

  眾人的目光,還是鎖在她的臉上身上,殿中響起的私語聲中,都是一些關於她的事跡。

  在這種種火熱的目光中,陳容一直低著頭,這時,另一個王家的僕人送來了一把熏了香的乾淨毛巾,陳容接過,把臉上的水滴拭去。

  再接著,一個婢女把一面銅鏡擺在她的幾上,她自己來到陳容身後,便在這大殿中,把她梳好的頭髮打散,梳理,直到她那秀髮齊齊整整,清湯寡水的垂在肩膀上,眾婢僕才退去。

  這期間,總共花了兩刻鐘——如此華宴之上,便為了她這妝容,足足耽擱了兩刻鐘!

  婢僕們一退,笙樂再起,一個個婢女端著酒肉,開始迤邐而入。

  而眾人的目光,也終於從陳容身上移開了。

  直到這時,陳容才吁了一口長氣,她睜大眼,恨恨地瞅向主榻上那個言笑晏晏的男人,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惱怒,又是羞臊。

  酒肉上幾時,眾女郎也回來了,她們此時與陳容一樣,臉上的妝容都洗得一乾二淨,頭髮也打散了,披在肩膀上。

  陳微也是。

  她伸出手,在臉上捂了捂,瞅著白裡透紅,洗過臉後更見潤澤的陳容,有點妒忌的問道:「阿容,我的臉會不會太黃了?」

  陳容看向她,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搖了搖頭,輕聲回道:「沒有,甚是清美。」陳微大喜,連忙昂起頭,信心滿滿地打量著四周的女郎們。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19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八十九章 再提婚事

  這時刻,王府的婢女們,開始忙著給女郎們擋上屏風。

  四面屏風一擋,陳容便是鬆了一口氣,剛才眾人目光灼灼,害得她很不自在。

  她低下頭,拿起幾上的酒杯,小小抿了一口,一邊這般抿著,她一邊瞪著屏風後,身影模糊的王弘。

  就在這時,殿門處喧囂一片,眾士人紛紛站起,便連王弘也站了起來,笑著迎出。

  陳容一怔間,旁邊的陳微,低低地,歡喜的叫道:「啊,他來了。」因為緊張,她的聲音直顫抖著。

  冉閔來了?

  陳容轉頭看去。

  透過屏風,她只能看到那個大步而來的模糊身影,燈火飄搖中,他高大的身影如一座山一般高大偉岸。

  在王弘的陪伴中,冉閔一邊沉聲說著話,一邊大步向前走去。

  不一會,他便在陳容的前一排榻幾上坐下。

  饒是冉閔已經坐下,眾士族也還圍著他不放,喧囂聲中,恭敬的示好中,陳公攘站了起來,他朝著冉閔深深一揖,朗聲道:

  「南陽安危,繫於將軍。將軍能夠前來,我南陽眾人,實在是歡喜啊。」

  陳公攘德高望重,他一開口,眾人便是一靜。

  在大伙的注視中,冉閔笑了笑,他的聲音有點疲憊和沙啞,「公何必多言?」

  陳公攘哈哈一笑,道:「是,是,何必多言,何必多言?將軍早就心中明瞭。」他廣袖一甩,返回自己的榻幾坐好。

  這時刻,陳微向著陳容一湊,低低地說道:「阿容,我的心跳得好快。」

  陳容盯著那個高大軒昂的男人,笑了笑,慢慢說道:「姐姐,慌亂沒有用的。」

  陳微輕應了一聲,她喃喃說道:「可我就是慌著。他上次見我時,我表現不好,也不知他會不會再也不喜歡我了?」

  這個問題,陳容是無法回答的,她也沒有回答。

  她只是望著冉閔身側,見跟在他身邊的人中,並沒有孫衍那秀美頎長的身影,心中有點失望。

  這時刻,有身份的貴族已來得差不多了。樂聲中,婢女們開始穿花般入內,在眾人的榻幾上,擺好酒肉。

  在給陳容和陳微的榻幾擺酒肉時,圍著她們的屏風,不可避免被移開。

  陳容剛剛抬頭,便與陳微一道,迎上了冉閔掃來的目光。燈火通明中,他的目光如刀如電,只是一眼,陳微便下意識的一縮,小臉羞得通紅。至於陳容,也被他的目光盯得一凜。

  轉眼,屏風再次移上,男人也移開了視線。

  只見位置在主榻上的王弘,突然端著酒,大步走到冉閔旁邊,他毫不客氣的手一揚,說道:「備榻。」

  「是。」

  一聲應諾中,兩個僕人搬著他的榻幾,擺在了冉閔的對面。

  王弘坐下後,舉起酒杯朝他一晃,笑道:「這一次若不是有將軍的二千人馬,王弘已死在莫陽城了。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請飲此杯。」

  說罷,他仰頭一飲而盡。

  冉閔哈哈一笑,他端起幾上的酒,也一飲而盡。

  把空酒杯朝著幾上一覆,冉閔盯著王弘,突然問道:「卻不知,那慕容恪為何一定要得到七郎的人頭?」

  他的聲音不小,一時之間,無數顆腦袋,嗖嗖嗖地轉過來,原本喧鬧的大殿,也是一靜。

  每個人都在傾聽著他們的對話。

  王弘卻是一笑,他淡淡地說道:「他心胸狹小,輸不起而已。」

  這話一出,議論聲四起。

  冉閔也詫異的問道:「輸不起?你怎麼會與他打過交道?」

  王弘笑而不答。

  見他不願意回答,冉閔再次哈哈一笑,他給自己和王弘各斟了一杯酒,道:「來,再乾一杯。」

  他們在這裡喝著酒,主榻上的王儀,卻是眉頭微皺,他朝冉閔不屑的瞟了一眼,向左右問道:「七郎怎與這個兩姓匹夫如此交好?」

  僕人們一怔,好一會,一直跟隨著王弘的那中年士人,才輕聲應道:「七郎為人,向來我行我素,公何必管得太多?」

  這句話有點不客氣,王儀朝那中年士人瞪了一眼,見他雖然低著頭,卻毫不畏懼,不由哼了哼,道:「只是一個胡兒奴僕,七郎與他交好,沒的有辱身份。」

  話是這樣說,他的聲音還是放低了不少,自始至終,都沒有讓冉閔聽到他所說的話。

  這時刻,滿殿的士族們,開始舉著酒杯遊走在大殿裡。喧囂熱鬧中,陳公攘卻一直坐在自己的榻幾上。

  他前面的冉閔和王弘,這時已攜手走出。

  在眾人的招呼聲中,陳公攘笑容可掬,卻一直都沒有向王儀走去。一個僕人湊到他身後,低低說道:「郎主,為什麼不去跟王公說一說?」

  陳公攘與一個士族家長對飲了一杯後,溫和回道:「說什麼?」

  那僕人一怔,他朝著陳容的方向望了一眼,道:「昨晚時,郎主不是應了陳元的所求嗎?此刻七郎不在,王儀身邊無人,阿容那小姑子也來了,正好提一提啊。」

  陳公攘放下酒杯,他徐徐說道:「王索,你收了陳元多少糧票?」

  那僕人王索一驚,轉眼他慌亂了,支支吾吾一陣後,他輕聲回道:「是一匹絹。」

  陳公攘點了點頭,溫和的說道:「你新娶了一房小妾,少了花銷也是正常。」

  他這話說得十分溫和,可那王索已是汗流如注,他白著臉,顫聲說道:「王索不敢,郎主,王索再也不敢了。」

  在他急急的,苦巴巴求饒的目光中,陳公攘依然溫和著,他和和氣氣的說道:「剛才王七郎不是給阿容那小姑子送了盆清水嗎?說明他把這小姑子視為囊中物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再提把阿容送給王儀,不說王儀不會收,便是那七郎,也會對我們陳府記恨在心。子術那人,目光短淺了,性格也急躁了,他的話,以後不要聽了。」

  王索聞言,忙不迭的應道:「是,是是,郎主所說甚是。」

  這時,王儀已然站起下榻,他一走動,各家家主都圍了上去。陳公攘也舉起酒杯,走了過去。

  僕人王索望著他的背影,再次伸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表情依然惴惴。

  他們的對話,坐在角落裡,還隔著幾個榻幾的陳容和陳微,都沒有聽到。

  陳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她再次向陳容靠了靠,望著她,不安的說道:「阿容,你說我待會見到冉將軍,可與他說什麼的好?」

  這時刻,她已把隔著自己和陳容的屏風移開,也把榻幾向陳容移了移。

  陳容對著陳微求助的眼神,笑了笑,這笑容有點假。

  她垂下雙眸,搖頭說道:「我不知。」

  三字一出,陳微有點生氣了,她急急說道:「你不是他知己麼?怎會不知?」

  陳微的聲音一落,陳容便盯向她,嚴肅的告誡道:

  「阿微,知己兩宇,可不是隨便說出的。我與冉將軍,男女有別,地位有差,怎麼著也成不了知己。你這樣說,不但於冉將軍,便是於我,也是清名有損。」

  陳容的語氣中,含著少有的認真和堅持,陳微不由一怔。轉眼,她紅了眼眶,抿著唇,恨恨地說道:「便是你不說,我也知道怎麼與他說話的。」說罷,氣呼呼地扭過頭去。

  就在這時,陳公攘的聲音從一旁傳來,「阿微。」

  陳微一聽,迅速的轉過頭去,應道:「在。」

  「隨我來吧。」
  
  「是。」

  陳微應了一聲,顫抖著站起,她剛把屏風移了移,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右手一伸,突然扯住了陳容的衣袖。

  她扯著陳容,眼巴巴地瞅著她,求道:「阿容,一道去。」

  這一次,陳容很爽快的點了點頭,應聲站起。

  兩女移開屏風,跟在了陳公攘身後。

  喧囂中,人流如潮中,陳公攘踱著方步,慢慢向前走去。

  當走出殿門,來到台階下,人流稀少的地方時,陳公攘搖了搖頭,向陳微歎道:

  「這婚姻大事,本來是長者商議決定。你們小輩,見一見也是無妨。不過這冉閔性同草莽,又來去匆匆的,我做伯父的,也只能與他一道,沒了禮數了。」

  在他說話時,陳微小臉紅得要滴出血來,她雙腿有點軟,連忙扶著陳容,一邊向前挪,她一邊低如蚊蚋的應道:「是,一切由伯父決定。」

  陳公攘沒有回頭,聽到她的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走了十幾步,陳公攘腳步一轉,向著左側那排房屋走去。

  那房屋中,也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僕人們在對上陳公攘時,齊刷刷躬身行禮。

  陳公攘踱著方步,跨入了一個堂房中。

  堂房中空空如也,陳微本來緊張得連呼吸都屏住了,一見這空房子,不由失望的吁了一口氣。

  這口氣有點大,陳公攘不由回頭向她看來,他望了她一眼,徐徐說道:「一個士族女郎,當舉止雍容,見事不亂才是。」

  這是教訓了。

  陳微連忙福了福,低低應道:「是。」

  燈火中,一臉恭順的她,眉眼間的期待和春意,依然掩也掩不住。

  陳公攘望著這樣的陳微,不由皺了皺眉。

  他的眉頭轉眼便舒展了,陳微便沒有注意到這表情變化。

  陳公攘大步走到左側首位的榻幾,他緩緩坐下後,廣袖一甩,道:「去請冉將軍前來。」

  「是。」

  那僕人大步離去時,陳公攘又歎了一口氣,在陳微不解的,緊張的注視中,他無力的說道:「如此荒唐,哪是娶妻?胡兒家奴出身的人,就是沒個輕重。」

  對陳微來說,只要陳公攘沒有悔意,她便滿足了,當下她輕吁了一口氣。

  這時,她一眼瞟到站在角落裡的陳容,便叫道:「阿容,你且伴我身側。」

  陳容輕應一聲,向她走來。

  陳微的叫喚,引得陳公攘轉過頭來,他盯著陳容,突然說道:「你便是阿容?」

  「是。」

  陳容福了福。

  「上前來。」

  「是。」

  陳容碎步走近,在離陳公攘只有三步遠的地方才停下腳步,她低著頭,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任由陳公攘打量著。

  陳公攘盯她半晌,溫和的說道:「阿容啊。」

  「在。」

  陳公攘的目光和表情都十分慈祥,「你與王七郎,可已私定終身?」

  話音一落,陳容立馬應道:「沒有。」

  感覺到自己回答得太乾脆冷情,陳容的腦袋都垂到胸口了,她輕聲說道:「七郎那樣的男人,怎麼會與阿容私定終身?」

  陳公攘點了點頭,溫聲說道:「你明白這一點就好。阿容,那伯父問你,他對你,可有過暗室之欺?」

  暗室之欺?那就是問王弘有沒有佔過她的便宜了。

  陳容的小臉嗖地一紅,她不由想到了那一吻,還有那兩次摟抱,不過她的口中,依然是恭順而小心的回答著,「七郎乃端方君子,怎會欺人於暗室?」

  陳公攘聽到她的回答,神色不改,只是笑了笑。

  他慢慢地再次問道:「那阿容你,可願意服侍於他?」

  這話一出,陳微在一側不由小小地驚叫出聲。叫聲一出,她便以袖掩嘴,只是雙眼睜得滾圓,瞬也不瞬的盯著陳容,盯著陳公攘。

  陳容臉色不改,她只是低著頭,回答的聲音依然恭順,「七郎雖好,阿容卻是不做他人之妾的。」

  這個回答一出,陳微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

  五個長年跟隨在陳公攘身側的得力助手,這時也轉過頭,認真的盯向了陳容。

  陳公攘沉吟了一會,長歎一聲,「你這孩子,恁地天真!」

  他搖了搖頭,已失去了與陳容交談的興趣。剛剛揮手令她退下,門外傳來一個清朗的說話聲,「郎主,冉將軍到了。」

  陳公攘呵呵一笑,從榻上站起,道:「請他進來。」

  他聲音一落,冉閔已大步跨入。

  就在他進來的那一刻,陳容向後退出一步,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中。

  這次的冉閔,明顯比以前要瘦了些。可饒是消瘦著,他那俊美的,立體的五官,那明亮如刀鋒的眼神,也散發著咄咄逼人的寒光。

  他一跨入,整個堂房的空氣便似一空,一種威壓伴隨著森森殺戮之氣逼人而來。

  陳容倒好,她知道這只是他無意識放出來的威壓,前一世時,比這更可怕的氣勢她都經受過,也就沒什麼感覺。

  可站在她前面的陳微,俏臉已是一白,便是陳公攘和那幾個僕人,也是氣勢被奪,虛了幾分。

  以貴族自詡,連司馬皇室也不放在眼中的晉人貴族,最是討厭這種使自己顯得拘束和膽怯的威壓了,這一點,便是陳公攘也不例外。

  他皺了皺眉頭,緩緩站起。

  似乎站起,他才找到那種足以與冉閔抗衡的底氣,他表情恢復了雍容,笑道:「冉將軍?請上榻。」

  不知不覺中,他的語氣還是有著僵硬。

  冉閔一點也沒有察覺到這氣氛有變,事實上,他沙場多年,看到他而面不改色的人,只有那麼幾個,他早習慣了。

  在陳公攘的招呼聲中,他哈哈一笑,大步向前走去。

  長袖一甩,逕自在陳公攘的對面榻幾上坐好,冉閔伸手端起幾上的酒壺,仰頭牛飲一番後,舉袖拭去嘴邊的酒水,盯著陳公攘,笑道:「陳公此次見我,為了何事?」

  他如刀鋒般的目光,瞟也不曾瞟向陳微,便似根本就不知道,這房中還有女郎。

  陳公攘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飲下後,才溫言說道:「聽說將軍今晚又要離開南陽城了?」

  「陳公好靈通的消息,不錯,前方戰事繁忙,冉某實在脫不開身。」

  陳公攘笑了,他呵呵說道:

  「戰事再是繁忙,身為大丈夫,也不能不要香火。冉將軍,身逢亂世,我也顧不得那個虛禮了。因不知道將軍這一去何時能回,我想問問將軍與我陳府聯姻之事。」

  說罷,他右手一揮,道:「阿微,上前見過冉將軍。」

  陳微顫聲應了下,紅著臉慢慢挪到了陳公攘身邊,挪到了冉閔身前。

  冉閔朝她看了一眼。

  他點頭道:「這個小姑子,我見過。」

  陳公攘呵呵一笑,雙手一拊,朗聲說道:「將軍馬革裹屍,是個痛快人。

阿微,你為冉將軍奉上一杯茶,冉將軍,這個便是阿微,她的父親是陳元陳子術,她雖是一個庶女,可一直是放在陳子術的嫡妻身邊嬌養,陳子術沒有嫡女,她的身份等同於嫡女。

你若是願意,便留在南陽幾日,抽空完了婚事知何?」

  陳公攘朗朗說著話時,不斷的皺著眉頭,說話的語氣,也不時的有點僵硬。沒有辦法,他實在覺得這不像是嫁女兒,倒像是送女兒給對方做妾。

  他平生見過的場面無數,還真沒有見過這種兒戲的婚姻之事。

  陳公攘說完後,一個僕人便端了一杯茶,放到了陳微身前的幾上。陳微雙手捧過,紅著臉,腳步虛軟的向冉閔走去。

  還沒有見到他時,她的腿就是軟的,心也慌亂得無以復加,可不知為什麼,現在見到他的人,她直覺得自己像活過來了一樣,雖然緊張著,可湧出心頭的,更多是亢奮,是期待,是愛慕,

是恨不得匍匐在他腳前的傾心相許。

  陳微來到冉閔身前,她姿態美妙的盈盈一福,手中茶杯捧過頭頂。仰起頭,她秀美的臉上因激動,而紅艷艷的,她雙眼明亮的,癡癡地望著他,輕聲說道:「冉將軍,請喝茶。」

  聲音綿綿,眼神脈脈。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章 冉閔喜歡陳容的理由

  冉閔盯了小臉暈紅,姿勢美妙的陳微一眼。

  在他的目光中,陳微的眼中,波光流動,女兒家的羞喜之態,足可讓世間任何一個男人軟化。

  她眼巴巴地望著他,期待著。

  在她的期待中,他沒有伸出手來。

  慢慢的,陳微捧著茶杯的動作,已不可自抑的出現顫抖,那暈紅的小臉,也漸漸轉白。

  慢慢的,淚水如珠,湧上了睫毛尖,她望著他,那發白的小臉,那期待渴望愛慕的眼神,都顯出一種精心準備過,妝點過的美。

  冉閔只是瞟了她一眼,便不為所動的抬起頭來。

  他目光轉向角落處,嘴角微扯,笑了笑,聲音低沉的說道:「陳府中,不是還有一個阿容嗎?」

  一言吐出,陳公攘睜大了眼,陳容則轉過頭,眼神極明亮、極複雜的盯向他。

  陳微的唇顫抖著,顫抖著,不過她跪福的姿勢,依然美到了極點,動人到了極點。她咬著唇,一臉梨花般的脆弱,眼神中,卻隱隱有著倔強:果然,這一幕還是發生了。

  不過這樣也好,陳公攘在這裡,他會給冉閔一個解釋,陳容也在這裡,她也會明白,不屬於她的,就永遠也不要輕舉妄動。

  陳微雖然與陳容相識不久,可她就是覺得自己瞭解這個族妹,她總覺得,陳容這人,看起來直爽,做事卻有點陰,自從發現冉閔對她感興趣後,陳微就害怕這個身份低微,

長相俗艷的妹子,會趁她不備,悄悄地爬上冉將軍的床,令他答應娶她為妻。

  要知道,冉將軍可能是這個世間優秀的男兒中,唯一不在乎世人非議,而娶身份低微的妹子為妻的人。這種誘惑,太大了。

  她想,不管是冉將軍,還是陳容,都是聰明人,對這種聰明人,把事情擺在明處,永遠比遮遮掩掩要好。

  果然,陳公攘皺起了眉頭,他轉向冉閔,認真的解釋道:「阿容啊?她是王七郎看中的人。」

  通常而言,這樣一句解釋,已經足矣。

  不過冉閔顯然不為所動,他笑了笑,盯著黑暗中的陳容,揮了揮手,道:「阿容,出來。」

  語聲中,有著親暱。

  四個字一吐出,瞬時間,陳公攘眉頭大皺,陳微的小臉,這下真的慘白了。

  陳容慢慢走出。

  她一直低著頭,不曾看向冉閔,也不曾看向陳公攘。

  她來到冉閔身前,朝他福了福。

  她一靠近他,冉閔便是右手一伸,扯向她的手臂。

  冉閔的手堪堪伸出,溫厚長者如陳公攘,也忍不住惱喝出聲,「冉將軍,請注意言行!」

  這樣的喝罵,已是很重很重。

  冉閔伸到半空的手,略頓了頓,他朝陳公攘盯了一眼,懶洋洋地垂了下來。

  他順手撈起一個酒杯,淺抿了一口,道:「陳公何必緊張?王弘那裡,我會跟他說說的,你陳府中,只有這個阿容還合我的眼。」

  語氣是漫不經心。

  這時刻,陳微的臉,已白得像紙,她的唇在不知不覺中,已咬出血來。

  那跪福的姿勢,也有點搖搖晃晃:冉閔與陳容沒有見過幾次面啊,他也不是那種把心放在兒女私情上的人啊,為什麼,為什麼他這次這麼執著?

  不止是陳微,便是陳容,此時也是雙腳虛軟,心跳如鼓。如此近距離的靠近這個男人,那藏在靈魂深處的,種種複雜情緒一湧而出。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差一點脫口答應他:不為有愛,而是為了報復!

  幸好,已發過誓這一次一定要好好活著的陳容,斷然把心底湧出的那股恨意壓下,也把這衝動的,可能毀了自己一生的想法壓下。

  冉閔的認真,令得陳公攘收起惱怒,認真的尋思起來。

  他轉向冉閔,問道:「以將軍之才,怎會看上阿容這個女郎?」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有點冷意,看向陳容的目光中,也有了防備,「莫非,將軍與阿容也私訂了終身?」

  他用了一個『也』字。

  這個也字,雖是輕飄飄的,卻在吐出時,令得冉閔的眉頭,第一次蹙了蹙。

  他緩緩放下酒杯。

  抬起頭,冉閔盯向陳容,見她低著頭,一直沒有看向自己,他長歎一聲,說道:「我聽孫衍說,阿容這個女郎,為了朋友之誼,竟以身涉險,不惜親往莫陽城,與他們一道赴死。」

  一句話吐出,驚呼聲四起。

  不管是陳微,還是眾僕,這時都瞪大了眼,驚叫著,不敢置信的看著陳容。

  便是陳公攘,也是嗖地轉頭,瞬也不瞬的盯向陳容。

  他們,都是第一次聽說有這種事!

  陳容的心中,湧出一陣苦楚。她雖然交待過孫衍,也交待過王弘和王家眾僕,可她沒有想到,這事會從冉閔的口中傳出!

  低著頭的她,閉上了雙眼,一種苦澀,佔據著她的心田。這時刻,她的腦海中只有兩個宇:完了,完了。

  這事既然傳出,她便只能在孫衍,王弘,還有眼前這個有意娶她的冉閔中間選一個了。以後,就算王弘願意向世人證明,她是清白之身,也不會有別家的兒郎,會娶她為妻了。

  不會了。

  不管她前赴莫陽城的理由是什麼,做為一個女郎,她的行為只有一個解釋是世人願意相信的:私奔於郎,與其赴死!

  冉閔哪裡知道這些彎彎繞繞,他還是讚賞著,第一次用一種火熱的眼神看一個女人,

「陳公可知,冉某此生,注定馬革裹屍。若是身邊,有這麼一個真性情,不惜以性命相付的女人伴著,便是死在萬箭穿心之下,也是值了。」

  他望向陳容,低沉的,動容的說道:「平生最慕楚霸王,可惜,阿容卻不願做我的虞姬!」

  說到這裡,他仰天長歎一聲,廣袖一甩,竟是看也不向陳公攘,陳微看上一眼,轉身便走。

  直到冉閔大步離開,堂房中,還是一片安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公攘溫和的聲音傳來,「阿容,你過來。」

  陳容挪動腳步,慢慢走到他面前。

  陳公攘盯著她,徐徐說道:「莫陽城之事,你說一說罷。」

  「是。」

  陳容朝他福了福,低低的,清脆的說道:「那一日,我聽到莫陽城被圍,孫小將軍和王七郎,都深陷城中,九死難生。我,我心中悲痛難以自抑。

於孫小將軍,他與我逃難當中相識,情同兄妹,於王七郎,阿容陷於南陽王府,舉釵準備自盡時,他帶著五個歌伎,換出了我。」

  她說到這裡,陳公攘明顯動容了,他傾身向前,盯著陳容,徐徐問道:「在南陽王府時,你還準備自盡?」

  「是。」
  
  陳容回答得十分乾脆。

  她抬起頭,目光堅定,明亮的望著陳公攘,輕聲說道:

  「那日被救出時,阿容便想著,終有一日,要還七郎救命之恩。可,阿容只是一個女子,哪有什麼本事還這恩情?想來想去,也只有與恩人、友人一道赴死,此心才安了。」

  陳公攘長歎一聲。

  他揮了揮袖,道:「起來吧。」

  「是。」

  陳容站起身後,陳公攘第一次用正眼,認認真真的看著她。半晌,他溫言說道:「你一婦人,竟會為了恩義赴死。難能,難能啊。」

  他朝著右側一指,語氣中很慈和,「為阿容備上一榻。」

  「是。」

  一個僕人把榻幾擺上。

  陳容向陳公攘福了福,慢慢退後,坐在了榻上。

  陳公攘轉過頭,看向了陳微。

  這時的陳微,已是搖搖欲墜,她想了幾十幾百遍,都沒有想到這個結果。

  陳公攘的目光中很溫和,見到陳微泫然欲泣,小臉上儘是絕望,他皺了皺眉,語氣有點嚴厲,「阿微,你已對冉將軍傾心相許了?」

  陳微搖晃著,小臉蒼白著,半晌,她嗚咽出聲,澀聲回道:「是。」

  她雙膝一軟,向陳公攘跪倒在地,向前匍匐幾步,她爬到他面前,抓著他的衣袍,顫聲說道:

  「伯父伯父,你們說過讓冉將軍娶我為妻的,可不能反悔啊。我,我若嫁不得他,寧願小姑獨處,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終有一天,我也要博得他回頭看我一眼,再娶我為妻!」

  聲音無比堅定,竟不是在開玩笑。

  不過她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倒像是威脅了。陳公攘脾氣再好,這時也不高興了。

  他站了起來,廣袖一揮,大步向前走去,「少丟人現眼,回去回去。」

  回府的時候,只有陳容和陳微兩個小姑子,至於陳公攘,自不能因為這種兒女小事,便亂了舉止。他還會留在宴中,一直等到結束。

  在幾個護衛的押送下,兩女的馬車,在黑暗的街道中,咯吱咯吱行駛著。

  陳容望著旁邊的馬車,那裡面,一直有嗚咽聲,那絕望的,傷心欲絕的抽泣聲,讓她的心,一時又是興奮著,一時又有著物傷其類的歎息。

  幸好,街道中來往的馬車很少,便有庶民往來,他們的目光,也不會引起眾人的在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微哽咽的,充滿恨苦的聲音傳來,「我恨你!」

  她這話,自是對陳容說的。

  陳容聲音一冷,低聲喝罵道:「阿微你搞清楚,我可沒有招惹那冉將軍,是他自己說要娶我的。」

  她的聲音一落,陳微已尖聲叫道:

  「定是你定是你。一定是你在平時見到他時,不停的獻媚,還假笑著,還盡說他最喜歡聽的話,還假裝著臉紅,你讓他以為你喜歡他,所以他才會這樣說!」

  沒有想到,兩世為人了,這個族姐還是這麼瞭解自己啊。

  陳容心中冷笑一聲,口裡卻毫不客氣的說道:「冉將軍如此英雄,傾慕他,看到他臉紅的女郎多了去了。

阿微,你搞清楚,現在的我,名聲上已與王七郎扯到一塊了,你要做的事,是令冉將軍回心轉意。在這個情況下,你記恨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她這話點醒了陳微。

  瞬時,馬車中的嗚咽聲,抽泣聲一頓。

  漸漸的,嗚咽聲轉小。半晌後,聲音清澈了些的陳微,低低說道:「你說得對。」

  這話很理智,陳容聽到,不由冷笑一聲。

  就在這時,陳微聲音再次一提,恨恨的,充滿怨毒的說道:「阿容,我平素對你不薄吧。如今你奪我心愛之人,這恨,我不會忘記的!」

  聲音斬釘截鐵,宛如發誓。

  陳容冷笑出聲,回道:「你越是這樣,冉將軍便越不會喜歡你。」

  陳微再次怔住了。

  這時,陳容已不想再與她多說,便對車伕叫道:「駛快些。」

  「是。」

  其實不用她吩咐,自家的兩個女郎,這般在街道上不顧顏面的爭吵,這些僕人們心下不安,也不耐煩,早就加速了。

  馬車很快便駛入了陳府。

  不管是陳微,還是陳容,都令馬車直接駛入自己的院落後才下車。

  看到陳容下車,一直等著她的平嫗連忙迎了上來,她打量著暗淡的燈籠光中,陳容的臉色,見她少見的凝重著,不由膽顫心驚的問道:「女郎,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

  陳容大袖一甩,衝入了房中。

  不一會,重重地關門聲響起。

  陳容一直衝到寢房裡,胡亂轉悠起來。一邊轉,她一邊恨恨地罵道:「孫衍你這個傻瓜,誰叫你多嘴的?」

  罵到這裡,她從牆壁上取下馬鞭,在虛空中啪啪地甩打著,一邊揮舞,她一邊叫道:「抽你這個傻瓜,抽你這個傻瓜!」

  聲音中,滿是怒不可遏。

  這時的陳容,內心深處其實是明白的,孫衍向冉閔說這些話時,並不知道,冉閔那樣的男人,會因此對她產生真正的好感。並做出提親這種舉止。

  便是她,也從來不知道,冉閔原來喜歡的,便是這樣的她啊。

  想著想著,她揮鞭的動作慢了下來,不一會,陳容喘著氣,慢慢退後幾步,軟倒在榻幾上。

  她鬆下馬鞭,低下頭來。

  雙手撐著自己的額頭,陳容痛苦的想到:孫衍不能娶,王弘不可能娶,只有冉閔願意要她,可她萬萬不會嫁給他。她可怎麼辦?

  以前,她還想著,說不定在哪天便遇到一個與她一樣身份低微的士子,然後嫁給他,過上平靜而富足的生活。

  可眼下,這個夢,徹底破滅了!

  天啊,她可怎麼辦?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20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一章 雪上加霜王七郎

  這一晚上,陳容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睡夢中,她先是夢見自己被一輛馬車給迎進了一個極豪華、極氣派的府第,王弘一襲新郎打扮,正含情脈脈地望著她。

  不知為什麼,在對上他那雙眼睛,在對上滿座賓客,和這慎而重之的迎娶之禮時,她的眼淚,不可自抑的流了滿枕,直到從夢中醒來,她睜開雙眼後,那淚水還在奔湧著,

轉眼便沁濕了被榻。

  折騰了好一會,陳容再次入睡。

  這一次,她見到了冉閔,她見到她站在大火中,穿著新郎裝的冉閔向她瘋狂的直衝而來,他抱著她衝出了火海。

  當他低頭,對著奄奄一息的她時,竟是放聲大哭,那淚水,濺在她慢慢閉上的雙眼中。

  這兩個夢,不管哪一個,都令她驚醒後久久無法入睡。

  天邊還沒有亮,陳容便從床上坐起,她慢慢走到紗窗處,望著東方天空上,那一顆冉冉升起的啟明星出神。

  這時的天空,是如此的清新,如此的明媚,那是一種不管大地是多麼滿目瘡痍,不管眾生是多麼癡苦的明媚。

  也不知過了多久,平嫗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女郎,起榻了?」

  陳容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吱呀一聲,房門推開,平嫗端著洗漱之物走了進來。她關切的望著陳容,輕聲說道:「昨晚上,女郎數度驚醒,每每大叫大嚷,可是又做惡夢了?」

  她記得上一次,陳容連做一陣子惡夢後,無論行事還是性格,都變得彷彿是另外一個人。因此,她的語氣中,有著掩不住的不安。

  陳容搖了搖頭,望著那爬上了屋頂的太陽,低聲說道:「沒事的。」

  平嫗走到她身邊,解下她的長髮梳理著,望著這黑緞一樣濃密的齊腰長髮,平嫗突然歎了一口氣,嘟囔道:「女郎若不是長得這般妖媚,婚事定然容易些。」

  她抬起頭,望著朝陽中,陳容那白膩中,透著暈紅的艷美小臉,望著那雙便是怒著,也眼波如秋水般流轉,媚意天生的大眼,望著她微噘的,似在期待男人親吻的紅唇,不由長歎一聲,

暗暗忖道:女郎這種樣相,最是招那些中年權貴的喜愛,哎。

  她給陳容梳妝打扮時,一直都注意著,盡量掩蓋她這種天生的媚態,盡量顯得清雅些。

  就在平嫗給陳容忙活著的時候,外面傳來了一陣嗡嗡聲。

  聽著那些說話聲,陳容突然蹙了蹙,輕聲說道:「嫗,今日不管誰來求見,便說我病了。」

  「是。」
  
  平嫗這時也聽到了,自家院落裡來了不少客人,她連忙放下梳子,走了出去。

  不一會,陳茜高昂的聲音傳來,「不行,我便非要見過你家女郎。哼,這消息傳得太離譜了,我要問她一問。」

  接著傳來的,是陳三郎的聲音,他的聲音溫和有力,「去告訴你家女郎,裝病沒用的,我做哥哥的親自前來,她怎能不親自迎接?」

  聽著那一聲一聲咄咄逼人的問話,陳容對著走到門外,正準備向她稟告的平嫗輕聲說道:「嫗,那你把他們請進來,我在屏風後回答他們。」

  「是。」

  平嫗連忙搬來一個二丈長的屏風,把它擋在陳容的床榻前。

  腳步聲中,陳茜嘻嘻笑道:「噫,莫非真是病了?」

  這時,另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來,「姐姐勿惱,想阿容死裡逃生,便是體質再好,也禁不住的。」

  這話有理,眾人便不再在陳容有沒有生病上糾纏。

  眾人坐下後,陳三郎的聲音率先傳來,「阿容,你伯母令三哥來問你,你可真去了莫陽城?」

  陳容沉默了會,低低應道:「是。」

  「如此說來,前一陣,你並不是隨你那賤僕去找什麼親人了?」

  陳容咬著唇,再次低聲回道:「是。」

  這話一出,陳三郎沉默了。過了好半晌,他長歎一聲,道:「這,三哥會如實告知你伯母的。」

  他轉身離去後,陳茜嘻嘻笑道:「阿容,你當真去了莫陽城?」

  陳容的聲音有點疲憊,「是。」

  「當真?沒有騙我?我卻是不信!」

  陳容聽到這裡,只能苦笑。

  見她不答,陳茜突然說道:「阿容,你真是不畏死,這一點,我不如你。」

  回答她的,依然是一陣沉默。

  安靜中,陳琪問道:「阿容,聽說,那冉將軍不想娶阿微,想娶你?」

  陳容想了想,疲憊的回道:「婚姻之事,自有長者安排,這個阿容不想說。」

  陳茜咯咯一笑,樂道:「你少來了,這種瞎話,誰都會說。阿容,你挺行啊,謫仙般的王七郎,俊美無雙的冉將軍,居然都與你扯上了關係。說真的,我都羨慕起你來了。」

  陳茜這話一出,眾女都嘻笑起來。

  正當寢房中熱鬧喧天時,一個高昂的叫聲傳來,「虞氏阿姿,求見陳容小姑。」

  虞姿?

  陳茜叫道:「噫,這虞姿不是一直自命清高,以才女自詡嗎?她來見阿容幹嘛?」

  她的聲音剛落,又是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劉氏阿茹,求見陳容小姑。」

  緊接著,又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吳氏阿蘇,求見陳容小姑。」

  「楊氏阿沁,求見陳容小姑。」

  此起彼伏的叫聲傳來,唱響了整個院落,也成功的令得屋中眾人,都停止了說話。

  熱鬧中,平嫗急急走出,她朝著眾人一福,恭敬的應道:「承蒙各位女郎看重,親自前來,可我家女郎昨晚偶感風寒,不能起榻相迎,奈何?」

  略略停頓片刻後,一個清高中帶著優雅的聲音傳來,「阿容既然身有不適,自當好生休息。請嫗轉告於她,便說我等改日再來求見。」

  那聲音傳來後,馬車滾動的聲音傳來,眾女郎陸續離去。

  不一會,院落中再次恢復了清淨。

  陳茜、陳琪等女,齊刷刷地收回目光,盯向屏風後的陳容。

  沉默了會,陳茜妒忌的聲音傳來,「阿容,你名聲大了。」

  陳容低弱的聲音傳來,「阿容羞愧。」

  陳琪站了起來,她姿容秀逸,皮膚白淨,眼神靈透,這樣的長相,是時下士人們最喜歡的。

  她望著屏風後的陳容,聲音罕見的溫柔起來,這溫柔,已與她平素與男人們相見時一般了,

「敢去莫陽城赴死,不管原因如何,阿容,你不畏死的名聲,卻是響遍南陽城了。便是那些士人丈夫,也會感慨你的風骨吧?」

  她對陳容用上了『風骨』兩字。

  屏風後,陳容的雙手,絞成了一團,她清艷的臉上,露出一抹不知是歡喜,還是苦澀的笑容來。

  重生後,她時時刻刻,都想為自己贏來一個『風骨』的點評,可不管她做出多少,因為她的身份,因為她的長相,世人都對她的出色視而不見。

  當然這很正常,便如冉閔,不管他救了多少晉人,不管他為南陽人擋了多少風雨,世人在背後,總因為他的姓氏,而存輕薄之意。

  現在,她終於得到這個評價了,縱使只是陳琪這個不起眼的女郎所給出的評價。可是,伴隨這評價而來的,卻是她的進退兩難啊!

  眾女郎在嘰嘰喳喳了一個時辰後,開始告辭離去。

  聽著她們遠去的腳步聲,陳容躺回床榻上,攤開手腳一動不動,半晌,她突然大吼一聲,「平嫗!」

  平嫗驚了,她急急跑來,連聲問道:「女郎,女郎,怎麼啦!怎麼啦?」

  回答她的,是陳容突然變得有氣無力的聲音,「無事無事,退去吧!退去吧。」

  接下來,陳容的院落,徹底變得車水馬龍,越來越多的女郎們前來探望。

  一一托病辭退後,臨近傍晚時,床榻上的陳容,突然發現自己的院落,竟是一下子安靜得不像話了。

  要知道,平素就算安靜,可婢僕們的私語聲,遠處傳來的笑聲,還是不斷飄來的。可這一刻,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陳容起先還不在意,慢慢的,她感覺到了不對勁,便從床榻上翻身坐起,張嘴便想把平嫗叫來。

  她剛剛坐直,那聲音剛湧到咽喉處,只聽得平嫗顫抖的,歡喜得無以復加的聲音響起,「您,您竟親自前來探望我家女郎?請,請,請。」

  一連迭的請字中,是平嫗那語不成調的喜意。

  陳容聞言,連忙閉嘴,把聲音壓了下去。

  這時,一個熟悉的,清潤動聽的,宛如流泉般的音線,溫柔的,緩緩地傳來,「都起來吧。」

  只是四個字,只有四個字。

  可那聲音一落,原本還安靜得壓抑的院落裡,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和人語聲。

  夾在喧囂中的,是一個悠然而來的腳步聲。

  聽著那徑直向自己寢房走來的腳步聲,陳容嗖地跳了下來,她右手一伸,按向了掛在牆壁上的馬鞭。

  小手剛剛碰到鞭柄,一個低笑聲從門口傳來。

  這笑聲,很溫柔,很清潤,很,有種令陳容動作僵直的戲謔。

  陳容只是頓了頓,便嗖地一下摘下馬鞭,瞇著雙眼,回頭看向那人。

  那個倚著門框,似笑非笑的望著她,白衣勝雪,令得滿室生輝的美人,可不正是王弘?

  陳容朝王弘身後望了一眼,低喝出聲,「把門關上!」

  語氣很沉,已是命令。

  王弘聞言,嘴角不自禁的向上揚了揚,他廣袖一揮,當真施施然的,從善如流的把房門給帶上。

  就在房門關上的那一刻,陳容一個箭步衝到他的面前。

  她右手一伸,倒提著馬鞭,把鞭柄抵向了王弘的咽喉。

  恨恨地瞪著他,她明媚的大眼睛中有著濕意,「誰叫你來的?」

  低吼出這一句話,陳容都要哭了,她眨巴眨巴著眼,那淚水還是止不住後,她伸袖重重拭了一把,把自己的小臉擦得通紅。

  然後她瞪著他,氣苦的說道:「現在滿城人都在盯著我,姓王的,你這個時候來,是什麼意思?你,你,你就是想讓我嫁不出去!」

  王弘長歎一聲。

  他伸出手,姿態高雅而雍容,這種雍容,直把陳容給鎮住了。

  於是,他的食指,輕輕抹在陳容的臉上,把她的淚水溫柔拭去時,她還一動不動著。

  他拭著她的淚,低歎道:「阿容既然知道這一點,為何我一入寢室,你便要我把房門關上?」

  他好不溫柔的望著她,明澈高遠的眼神中,這一刻全是憐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關上了門……這可如何是好?」

  嗖地一下,陳容的小臉,以閃電般的速度漲得紫紅。

  她舉著馬鞭的小手,顫抖啊顫抖,不停的顫抖著。

  好一會,她把鞭柄向前一送,重重地抵著他的咽喉,惡狠狠地喝道:「那你剛才為什麼不提醒我?」

  她氣得淚如雨下,胡亂拭了一把後,她壓抑著怒火,低低咆哮,「你還那麼順從的把房門給關了?」

  王弘好不無辜的望著她,輕輕地,極純潔的說道:「可是,是阿容你要我關的啊!」

  聲音要有多真誠便有多真誠。

  陳容氣得一口血倒湧,她的手顫抖了好一會,終於支撐不住了,猛然向後退出一步,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雙手捂臉,廣袖遮頭,嗚咽道:「你這混蛋,你這混蛋!」

  她實在太生氣,語無倫次的罵來罵去,卻只是這句話。

  溫熱的體息傳來,接著,一雙溫柔的手臂,摟上了她。

  他把她摟在懷中,右手溫柔的,輕輕地撫著她的秀髮,說出來的話,也溫柔得醉人,「卿卿,關上房門,嗚咽聲聲,你儂我儂……世人傳了,必說我便是那個令你為之赴死的郎君啊。」

  頓了頓,他低著頭,對著渾身僵直,一動不動的陳容溫柔如水的說道:「看,我這次提醒你了。」

  清潤如水的聲線中,有著向她邀功討好的語氣。

  陳容僵直著,一動不動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嗖地站了起來。在站起時,她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是用小腦袋把王弘重重地一撞。

  這一撞甚猛,直撞得王弘向後踉蹌退出幾步,砰地一聲撞到了門板上。

  隨著這砰地一聲撞擊傳來,外面僅存的私語聲也停止了。

  而這時,陳容已一個箭步衝到房門旁,她一邊胡亂拭著淚水,一邊伸手握上門柄,想把房門打開。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二章 貴妾?

  就在這時,王弘的聲音悠悠傳來,「卿卿,你一見我,便哭得這般傷心,若讓他人瞅見……」

  話還沒說完,陳容開門的動作便僵住了。

  她慢慢地收回了手。這一點她剛才也思量到了,只是後來被王弘氣糊塗了,忘記了。

  陳容轉過身,盯向王弘。

  對上他可惡的笑容,陳容嗖地上前一步,把馬鞭鞭柄再次抵上他的咽喉。

  這一次,她抵得有點緊,令得他不得不抬起頭。

  陳容狠狠地瞪著他,壓低聲音命令道:「王弘,我命令你想個說辭,把你我的關係掰清!」

  見他臉上的笑容依然可惡,陳容再次把鞭柄向上頂了頂。轉眼,那粗糙的金絲,便把他白淨修美的喉結處劃出一個小小的血點。

  隨著一滴血珠沁了出來,陳容的心一軟,手中的鞭柄,便向後移了移。

  王弘正瞅著她。

  正靜靜地瞅著她。

  那目光,有點奇異,陳容一對上,莫名的心虛起來。她垂下雙眸,避開他的視線,嘟囔一句,「反正你又不可能娶我。」

  王弘悠悠一聲長歎。

  長歎聲中,他廣袖一甩,緩步向外走去。

  轉眼,他那白淨的手,握上了門柄。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愣愣地望著他的陳容,四目相對,他那清澈之極,高遠之極的眼眸中,露出一抹傷感。

  這傷感,很輕微,似有似無,可不知為什麼,對上這樣的眼神,陳容心中的愧疚達到了極點。

  她張了張紅艷艷的小嘴,本能的想要安慰他,可話到了嘴邊,卻想著與他這般廝纏下去,自己就真沒有退路了。便嗖地一聲轉過身,背對著他。

  歎息聲幽幽響起。

  寢殿中,一縷極溫柔,極綿軟,極傷感的音線響起,「原來,阿容並不愛我啊……」

  這聲音中,帶著一種穿越了亙古的寂寞和失落,似乎陳容並不愛他這個事實,令得他極痛心,極失落,極感傷。

  陳容明明知道身後這個男人聰明絕頂,也知道他早就對自己的意圖心思洞察分明。可這一刻,卻還是低低地回道:「不,我動心了……可對你王七郎動心,會使我萬劫不復!」

  「吱呀」一聲房門輕輕打開的聲音傳來,轉眼,那道頎長的,白衣勝雪的身影,便離陳容越來越遠了。

  不知為什麼,聽著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陳容嗖地一聲轉過頭去,眼睜睜地望著他,望著他,望著望著,她的小嘴已抿成了一線!

  王弘一出門,擠了一院落的人,便同時轉頭,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一襲白袍的他,宛如風中玉樹,笑得極高遠,極清淡。

  他便這般含著笑,廣袖一甩,施施然離去。

  轉眼間,他坐上了馬車,轉眼間,他帶著眾僕離開了陳容的院落。

  陳容望著那簇擁著他馬車離去的眾人,總覺得有一點不對勁。

  當平嫗向她急急走近時,突然聽到陳容驚叫一聲,咒罵道:「該死!他什麼都沒有說!我明明要他把關係掰清的!」

  平嫗呆了呆,見到陳容小臉上淚跡儼然,連忙把房門關上,衝上前來。

  她扶著陳容的雙臂,小心的問道:「女郎,怎麼啦?」

  陳容呆呆地轉過頭來,見到是平嫗,她的小嘴越來越扁,突然的,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一邊哭泣,陳容一邊撲入平嫗的懷中。她無助的抓著平嫗的衣袖,喃喃說道:「嫗,我不要喜歡他,我不要喜歡這個男人!」

  平嫗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驚,連忙拍著她的背,問道:「女郎是指王七郎?」

  陳容胡亂點著頭,哽咽道:「是他是他,這個男人我一點也不懂,他又有那麼高貴的身份,嫗,我不要喜歡上他。」

  哽咽到這裡,陳容啜泣聲一止,她慢慢地離開平嫗的懷抱,低著頭,以衣袖拭去淚水,陳容喃喃說道:

  「嫗,剛才我聽到他說,『原來,阿容並不愛我』,聽到他那麼歎息,胸口好生難受。」

  她伸手壓在胸口上,瞪著大眼望著前方,低低說道:「孫衍說得對,我這樣的人,愛不起,也輸不起……我已輸過一次了,這一次,我絕不能再沉淪!」

  她的聲音很低,含糊其辭的,平嫗不由好奇的問道:「女郎說什麼呀,我沒有聽清。」

  陳容自是不會解釋,她低頭走出幾步,把馬鞭掛上牆壁,坐在床榻上,愣愣地發起呆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砰砰砰」的撞門聲傳來,轉眼間,一群人衝了進來。

  他們看到愣神的陳容,同時嘰嘰喳喳的說著,「阿容,王七郎為什麼會來看你?」

  「阿容,你便是為了他而去莫陽城赴死的嗎?」

  「阿容,我雖然也愛慕七郎,然而我不如你,我萬萬不願為他赴死的。」

  此起彼伏,吵吵鬧鬧的聲音,差點把屋頂也掀翻了。

  陳容抬頭盯著這些女郎們,慢慢地低下頭,伸手撐著額頭。她閉上雙眼,頭痛的想道:他不但沒有把我與他的關係掰清,我,我還把真話都說出了……這可如何是好?

  在眾女的追問,好奇的目光中,陳容站了起來。

  她望向她們,搖了搖頭,聲音沙啞的說道:「不,我不是為情赴死,我只是為了恩義。」

  她的聲音堪堪一落,陳茜已哧聲笑道:「少來了,你的臉上還有淚水呢。王七郎這麼來一下,你都喜得失魂落魄的,還好意思說不是為了情。」

  另一個性格溫柔的陳氏女郎輕聲說道:「阿容此舉,只怕連琅琊王氏也會驚動。也許王家人思來想去後,會願意以娶妻之禮,迎娶陳容為貴妾呢。」

  這是陳容的身份,能享受到的最大的禮遇!

  因此,那女郎此言一出,眾女都靜了靜。

  半晌,陳琪喃喃說道:「以娶妻之禮迎之?」她望向陳容,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抹妒羨。

  畢竟,她自己雖是南陽陳氏的嫡女,可如果是她配王七郎,也只能為妾,也就最多是個貴妾。

  陳容對上了眾女變得羨慕的眼神。

  她勉強一笑,低聲說道:「我說了,我不是為他,我是為了恩義。」

  自然,這一句話,沒有半個人聽得進去。

  陳容暗歎一聲,又說道:「琅琊王氏何等門第?我萬萬高攀不上的。」

  說到這裡,她廣袖一揮,喃喃說道:「姐姐們請出吧,阿容實是累了,想休息了。」

  她也不等眾女反應過來,便這般和衣連鞋的倒在床榻上,側身背對著她們。

  眾女郎沒有理會她的逐客,逕自嘰嘰喳喳的議論著。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陸續離去。

  她們一走,外面馬車已是川流不息,這一次,是各府女郎紛紛送上請帖,邀請她參加她們的冬日宴,詩會還有什麼琴賽。

   陳容一律推拒。

  第二天清晨,她剛剛梳洗完,一個僕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阿容可在?郎主有召。」

  陳元要見?

  陳容嗖地站了起來,她反射性的按了按胸口,輕聲回道:「稍後。」

  她轉過身,衝到寢房中伸手便去摘馬鞭。

  可手一按上鞭柄,她便是輕歎一聲。慢慢地收回手,陳容從抽屜中掏出一把金釵出了門。

  一個從平城跟來的婢女見狀,上前一福,「女郎?」

  她望著陳容,用眼神詢問是不是要跟去。一大早,平嫗便與尚叟一道,去處理那些店舖的事了。現在陳容的旁邊,只有這個婢女。

  陳容搖了搖頭,抿著唇,提步跟上了那僕人。

  現在冬寒漸深,太陽掛在天上,也透著一種濕寒。陳容望著四周落得光禿禿的樹叢,暗暗忖道:再過兩個月,又要進入春天了。

  在她四下張望時,那僕人朗聲說道:「女郎,請進吧,郎主在裡面呢。」

  陳容回過神來。

  她來的這地方,是阮氏的院落。

  陳容緩步踏入。

  李氏正站在台階上,她見到陳容入內,睜大眼盯了她一陣後,轉頭低低地說了一句。

  不一會,陳容走到了台階下,她福了福,低頭輕聲說道:「阿容見過伯父,伯母。」

  回答她的是李氏,「阿容啊?進去吧。」

  「是。」

  陳容抬起頭,吸了一口氣,踏上了台階。

  堂房中,陳元正坐在主榻上,他的旁邊坐著阮氏。

  陳容瞟了瞟,見四周除了僕人外,並沒有陳微的身影。

  她收回目光,朝著陳元和阮氏福了福,低低地問了一聲好。

  主榻上的陳元,一直盯著她在打量,見她施完禮,點了點頭,朝右邊的一個榻幾指了指,溫和的說道:「阿容啊,坐吧。」

  「謝伯父。」

  陳容溫馴乖巧的再次一福,低頭碎步走出,輕輕地坐在那榻上。

  陳元收回打量的目光,輕咳一聲,問道:「阿容,你去了莫陽城?」

  陳容輕聲應道:「是。」

  「把經過詳細說來。」
  
  「是。」

  陳容低著頭,把跟陳公攘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

  她的聲音剛剛落下,陳元便是冷笑一聲。

  他沒有開口,一旁的李氏已是尖聲笑道:「真真可笑,你一個女郎,會為了什麼恩義去赴死?你別把我們都當成傻子!」

  她瞪著陳容,聲音高昂,命令道:「這其中必有隱情,你馬上給我說出來!」

  陳容離開榻幾,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著頭,聲音堅定的說道:「並無隱情。」

  李氏尖笑起來。

  在她的笑聲中,阮氏搖了搖頭,她輕聲說道:「阿容,我們都是女人,你有什麼事,何必對長輩都瞞著?」

  陳容一怔,她抬頭看向阮氏,詫異的問道:「瞞著?什麼事我要瞞著?」

  阮氏笑了笑,不等她開口,站在一側的李氏已經尖笑道:「還有什麼事?定是你已有了某個男人的孩子,左右都沒有退路,索性與那人一道赴死。」

  她說到這裡,聲音一提,尖聲問道:「是也不是?」

  陳容一呆,轉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沒有看向李氏,而是轉眸望著阮氏,輕輕說道:「阿容還是不是女兒家,很容易弄清啊。伯母若是不信,大可一查。」

  她一個女郎,竟然主動要求別人驗身。

  阮氏怔忡間,李氏尖聲說道:「真真不知羞恥!」

  這話一出,陳容差點失笑出聲:她們可以肆意冤枉自己,卻說自己用事實證明的想法是不知羞恥。

  這思路,還真是怪異。

  陳容沒有理她,她依然用那種明澈的,理直氣壯的眼神望著阮氏。

  阮氏轉頭看向了陳元。

  這時,陳元輕咳一聲,他長歎道:「阿容,你一個女郎,竟有為情赴死的勇氣,了不得啊。只是……」

  他聲音一轉,頗為語重心長的說道: 「此事你不但瞞著長者,還用假話來瞞騙我們。哎,要不是水落石出,伯父當真不知。陳容你說起謊言來,那是爐火純青啊。」

  陳容垂下目光,等他說完後,她低低應道:「阿容慚愧。」

  嘴裡說著慚愧,可那表情,哪裡有什麼慚愧的樣子?陳元失望的搖了搖頭。

  他再次長歎一聲,傾身向前,盯著陳容,徐徐說道:「阿容,你癡慕於王七郎,還願意為他赴死。這等情意,真是感天動地。」

  他咳了一聲,撫著下頜長鬚,笑得好不慈愛,「伯父這一次叫阿容來,是想告訴你,我已派人向王府提親了。」

  嗖地一下,陳容抬起頭來。

  在她的盯視中,陳元笑得滿臉春風,「幸好琅琊王氏的王儀也在南陽,伯父已請人把你的事情告知於他,令他們王家,便在南陽城中,以娶妻之禮迎你為貴妾。」

  他說到這裡,看向陳容的眼神中,已是施恩般的得意,「阿容,以你的出身,能攀上琅琊王氏,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你跟了王弘後,定會與他們一道回到建康。

到了那時,你可要恪守婦道,溫馴行事,不可惹惱了王府中人。不過你大可放心,到得那時,伯父我,還有你三哥,都是你的臂助。不管出了什麼事,我們都是站在你這一邊!」

  他說到這裡,突然長歎一聲,喃喃說道:「王弘身邊,尚無妻妾,你若是已經懷上了他的兒子,那可多好?那可是琅琊王七的長子啊!」

  他的眼神中儘是惋惜,似乎,陳容未婚先孕,被世人指責,在王府中再難抬起頭來做人的事不值一提,似乎,她只要有了這個孩子,他便會有了更多的,

可以與琅琊王氏提要求、擺條件的籌碼。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21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三章 發誓

  陳容一直沒有抬頭。

  廣袖底下,她的雙手相互絞動著,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的,儘是苦澀。

  她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還能做什麼了。

  難不成,兩世為人,苦苦掙扎,便還是換來這樣一個結果?

  也是因為兩世為人,陳容更明白,若是父兄可靠,上輩子,她也不會落個那樣的結局!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一輩子,便是走到絕路,逼到盡頭,陳容也沒有想過脫離家族。

  一來,她與時人一樣,家族觀念已是根深蒂固,深入血脈,二來,這樣的亂世,沒有了家族的庇護,不管她擁有多少財產,轉眼便是被搶一空,連人也被販賣的下場。

  想當初,王室南遷時,不知多少王公貴族被殺被毀,便是貴為皇妃,也曾在逃亡期間被人販子拐賣,至今生死未卜的。

  想著想著,陳容苦澀一笑,暗暗想道:罷了罷了,不掙扎了,陳容,不要掙扎了!

  陳元望著沉默的陳容,呵呵一笑,撫著鬍鬚說道:

  「阿容休要太過歡喜,琅琊王七,那可是公主們也爭先獻媚的對象,你就算是個貴妾,上面還是有妻的。你年紀輕,還不知道啊,人活這世上,只有家族才是唯一的倚仗。」

  他語氣中,在說到『唯一』兩宇時,特別加重了些。

  陳容依然低著頭。

  陳元以為她是羞澀,又是呵呵笑了起來。笑了兩聲後,他慈祥的說道:「阿容,以前是南陽王苦苦相逼,伯父才不得不把你送去的。你會不會因那件事,對伯父一直記恨?」

  說到這裡,他傾身向前,認真的盯著陳容。

  陳容依然低著頭,好半晌,她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無力的括,「阿容不敢。」

  陳元沒有察覺到異常便繼續呵呵直笑。倒是李氏,警惕性的回過頭來,朝著低頭不語的陳容認真的打量著。

  陳元抬頭,看了看外面的日光,朝陳容揮了揮手,道:「退下吧,你也得做做準備了。」

  陳容聞言,慢慢站起。

  她剛剛站起,一陣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有點氣喘,有點呼吸不穩的聲音傳來,「郎主,我們回來了。」

  陳元一聽那聲音,便站起來,迎出門去,問道:「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難道你們沒有見到王儀?」

  這時的陳容,剛對阮氏和李氏福了福,準備退下,突然聽到『王儀』兩字,不由腳步一僵。

  不止是她,便是阮氏和李氏,這時也是緊張起來。她們急急起榻,來到台階上。

  台階下,是十幾個壯僕。站在最前面的,三十來歲,皮膚白淨,五官清秀,一看就是個能言善說的。

  這僕人這個時候,卻低著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陳元見狀,急了,他怒道:「到底怎麼回事?快點說。」

  那僕人嚅了嚅,輕聲說道:「奴不敢。」

  陳元心下一沉,他瞪著那僕人,緩了緩氣,狐疑的說道:「是不是王儀那傢伙說了難聽的話?」

  見那僕人搖頭,他鬆了一口氣,不耐煩的說道:「到底怎麼回事?你照實說出便是。」

  「是。」

  那僕人朝著他行了一禮,低著頭,訥訥地說道:「我們按照郎主的指示,帶著禮物,從王家正門而入,持請帖求見王儀王公。」

  他說到這裡,悄悄抬頭看了一下陳元,喃喃說道:「門房剛剛接過請帖,王弘王七郎的馬車便過來了。他見到我們,便上前詢問情況。」

  那僕人的聲音更細了,他吞吞吐吐的說道:「我們見到是他,便照實說了。結果,王弘他,他要我們原路返回,還說,有一句話可說給郎主你聽。」

  這時刻,陳元的心已完全沉了下來。

  他回過頭,朝著陳容瞪了一眼,暗中怒道:莫非,那王弘壓根就不喜歡阿容這小姑子?真是個沒用的廢物,生得這麼妖媚風騷的,連個男人都抓不住!

  他回頭之際,那個僕人便不再說話。

  陳元狠狠瞪了低頭不語的陳容一眼後,回頭暴喝道:「什麼話?愣著做甚?怎麼不說出來?」

  那僕人見他惱了,嚇得縮了縮頭,連聲應是。

  等陳元的咆哮聲一停下,他結結巴巴的背誦道:「王弘,他,他的話是這樣的:爾是嫁女?還是賣女索官?節義之婦,生死之友,豈容如此輕辱?」

  僕人聲音一落,四野靜了。

  陳元啞住了。

  他瞪著那僕人,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張端方的臉孔,有點發白,「你,你說什麼?」
  
  那僕人望著這樣的他,哪裡還說得出話來。當下雙膝一軟,伏地不起。

  只是片刻功夫,陳元的臉孔已是越來越白。

  他兀自瞪著那僕人,聲音壓低,不敢置信的,喃喃地說道:「不可能!王弘這人,世人都說溫文爾雅,清逸超俗。他可是從不惡語傷人……」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完全的啞住了。

  這個時候,啞住的還有陳容。

  只是她雖然啞著,心情卻是放鬆的,愉快著的。她見陳元那張端正的臉孔越來越白,漸漸的,白裡還透著青,連忙腳步輕移,極敏捷、極快速的從院落中消失了。

  一出院門,陳容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才笑兩句,她便以袖掩嘴,低著頭,向自家院落裡急衝。

  轉眼間,陳容衝入了院落裡。

  已經趕回來了的平嫗見她回來,急急迎上時,突然腳步一頓。

  只見這時的陳容,廣袖一放,放聲大笑起來。

  她這是真正的大笑,清亮,舒暢,愉快!

  這笑容,平嫗已是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了。

  她先是一驚,轉眼跟著她笑了起來。

  陳容以袖掩嘴,狂笑了一陣後,捂著肚子哎喲起來。平嫗連忙上前,幫她揉著肚子。

  陳容靠著平嫗,還在咯咯直笑。

  好不容易她的笑聲稍止,平嫗笑道:「這是怎麼啦?女郎今兒這麼高興?」

  陳容享受的微瞇雙眼,她望著阮氏院落所在的方向,壓低聲音,向著靠攏的眾僕忍笑說道:「剛才,陳元被王七郎怒斥了!」

  她眨著眼,一臉認真的向他們說道:「那是真正的怒斥哦。嘿嘿,王七郎的怒斥,也不知陳元經不經受得起!」

  她說到這裡,見眾僕還是一臉迷糊,也不想說了,便推開平嫗,蹦跳著向房中走去。

  一邊蹦著,她還一邊哼著歌。

  上一次,陳三郎隨她趕赴名士之會時,被其中一人羞辱了,結果,直到現在,他還龜縮在家中,愣是不敢去與他的狐朋狗友們遊玩了。

  甚至,陳元已經著手,準備為他在建康廣置良田和店面,讓他就這樣脫離士林,要麼混個小官,要麼如一個商人一樣過日。

  沒辦法,這是個一言之貶,可以毀人一生的時代!

  現在,輪到陳元了。

  也不知道王七郎的貶損,可以造成一個什麼樣的後果?陳容抬起頭來,一臉嚮往。

  第二天,陳容便知道了,當天晚上,陳元便被陳公攘關在祠堂,並正式撤銷了他的家長繼任權。現在,如果陳公攘不在,繼任南陽家主之位的,將是商人出身的陳術。

  遺憾的是,陳元的損失也就這麼大,他這種人,汲汲營營於官途,是人盡皆知的『俗物』,本來就沒有多少學識,在士林中也是名聲不好。

  人家本來便不是在士林混的,從來便沒有過清名,本來求的便是世俗之極的小官之位,所以,王弘的斥喝,也就是讓他承受的指點和白眼更多一些。

  轉眼幾天過去了,冬更深了。

  這一天凌晨,陳容側過頭看向外面明亮的天容,奇道:「天這麼亮了?」

  回答她的是平嫗,她端著一盆熱騰騰的,冒著蒸汽的熱水,一邊擰著毛巾,一邊笑道:「是下雪了,女郎,下雪了!」

  陳容聞言,歡喜叫道:「真下雪了?」

  平嫗瞇著小眼晴,慈祥的臉上儘是笑容,「是啊!是啊,下雪了,還是大雪呢。女郎,這下可好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有點顫。

  陳容也是。

  沒有辦法,這種大雪,整個南陽城的人,都期待太久了。

  下了雪,便代表著,胡人不會南下!真希望這雪能一直下下去,一直一直下下去。

  陳容側過頭,讓平嫗更方便抹拭自己的臉,她聽著外面傳來的一陣陣歡呼聲,喃喃說道:「下雪了,真下雪了。」

  她明明知道,這個時候是會下雪的,可被南陽城緊張的氣氛所感染,心中竟也慌亂起來。直到這場雪準時降下,她才鬆了一口氣。

  平嫗顯得很開心,她一邊給陳容準備著洗漱用的青鹽,一邊朝陳微所在的院落望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道:「女郎,昨晚我又聽到哭聲了。那阿微哭了近一個時辰呢。」

  陳容笑了笑,眼中閃過一抹快意。

  等陳容漱完口,平嫗再次把熱毛巾遞過來,歎道:

  「要是陳公攘下令,撤去陳元郎主對你的管制之權就好了。哎,這一下子,女郎可把他們一家子得罪狠了,那天我還聽說,那陳微在背地裡說,恨不得殺了女郎呢。」

  陳容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

  她垂下雙眸,冷笑道:「這是沒法子的事!」

  平嫗沒有吱聲。

  洗漱完畢的陳容,走到房門處,吱呀一聲推開了大門。

  隨著大門一開,一股徹骨的寒意一衝而入,同時入眼的,還有那雪白雪白的,一望無垠的純潔。

  望著直把天地都染成了白色的雪,陳容笑道:「這一場雪,可下得真大啊。」

  平嫗一聽到她說起這雪,心情又好了,便跟著呵呵笑了起來。

  陳容則仰著小臉,感受著那撲面而來的寒意,以及呼吸之間,可以凍僵鼻孔的冷森。

  她望著前方白中夾著褐色的土丘,還有那積了厚厚一層雪花的樹幹,暗暗想道:是啊,這下可把他們一家是徹底給得罪了。

  不過,陳公攘想來會護著我,他是顧全大局的人,明知道冉閔和王弘都對我感興趣,斷斷不會允許陳元他們來傷害我。

  想到這裡,她心頭一鬆。

  這場大雪一下,整個南陽城都沸騰了。

  一時之間,處處都是歡呼聲、尖叫聲,處處都是笙樂聲,便是少年男女,這時也如野馬一樣放了出去,滿城的縱馬行歡。

  與閉門不出的陳微相反,陳容的院落裡,每天都有持著請帖求見,請她參加宴會的各府僕人。

  不過,不管什麼人來請,陳容一律推拒。她知道自己沒有多少交際能力,赴這種宴會與其說是揚名,不如說是出醜。

  兩世為人,對陳容來說,她所得最多的,是有了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並不聰明,也知道自己有著很多毛病。

  這日子再過一遍,她能想到的,便是找一個不會嫌棄自己,沒有那麼多複雜的內宅爭鬥的家庭,富足的過一生。

  可便是這麼簡單的事,也離她越來越遠了……

  想到這裡,陳容朝著結滿了冰花的紗窗呵了一口氣,頭也不回的叫道:「平嫗。」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不一會,平嫗出現在她身後,她呵呵笑道:「什麼事?」

  陳容盯著那漸漸暈開的冰花,透過那片剔透,她彷彿看到了那張俊美高遠的臉,還有那天他離去時,那受傷的表情。

  不知不覺中,她伸手按在了胸口上。

  陳容咬著唇,低低說道:「嫗,你給我準備一份請帖,我想去見見他。」

  「他?」平嫗詫異的問道:「誰呀?」

  陳容訥訥地說道:「是王七郎。上一次,他對陳元說我是『節義之婦,生死之友』,我也是時候上門求見,表示感謝了。」

  平嫗沉默了會,嘀咕道:「老奴寧願他同意收女郎為貴妾。」她看向陳容,傷心的說道:「女郎,成為王七郎的貴妾,那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事!現在人家看不上,你還要感謝他啊?」

  陳容垂下雙眸,冷冷說道:「便是貴為公卿,便是身為名士,妾永遠就只是妾。嫗,我曾發過誓的,這一生,我一定要過得像個人一樣!身為女子,決定命運的,只有這一次婚嫁。

我無論如何,也要嫁個值得的男人,過上堂正的日子。嫗,我不能再輸了!」

  平嫗沉默了一會,長歎一聲,轉眼,她好奇的問道:「女郎為什麼說『不能再輸了』?」

  陳容一僵,半晌才低聲回道:「你聽錯了。」語氣沉沉,平嫗立馬不敢再問。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四章 冉閔擄人

  請帖一會就準備好了,陳容坐上馬車,向府外走去。

  一出府門,陳容便把車簾掀開,向陳微的院落張望。那院落大門是開著的,可裡面卻十分安靜。陳容瞟了一眼,見那院落裡忙活著的僕人,都是低頭行走,大氣也不吭一聲。

  望著這一幕,陳容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來。轉眼,她的眼前一陣恍惚,這樣的景象,前世時她也是經歷過的,當時,陳微也是這般失落著,她也是這般冷笑著。

  可到頭來,笑到最後的人,並不是她。

  想到這裡,陳容馬上收起了心神。

  院落內外,到處都是一片雪白,這幾天,那雪便沒有停過,一直飄啊飄,大地早被染得一片銀白。

  道路一陣泥濘,一片狼藉,處處都是車印。兩側的樹木,光禿禿地掛滿積雪,有時馬車行駛的聲音大了些,便有一層厚厚的積雪掉下來,重重地砸在馬車頂上。

  太冷了。

  陳容把車簾拉起,還是冷得直搓雙手。她連忙貓著腰靠近火爐,伸手取著暖。搓了兩把手後,她想起外面駕車的尚叟,便從兩個小炭爐中選一個,順手遞了出去,喚道:「叟,暖暖手。」

  外面,傳來尚叟呵呵的笑聲,「不用不用,女郎,老奴要駕車,可騰不出手來呢。」

  他笑得特別開心,滿臉的皺紋都綻放開來。與平嫗一樣,他總覺得女郎自從南遷後,真是懂事太多太多了,實令他老懷大慰。

  馬車中,陳容應了一聲,把火爐拿回。

  這時,馬車出了陳府,駛入了南陽街道中。

  出人意料的是,街道中很熱鬧,除了衣衫襤褸的庶民更多了些外,貴族們的馬車,也穿梭著來去。

  尚叟望著這一幕,笑呵呵地說道:「女郎,大伙都在享受太平呢。」

  陳容應了一聲。

  街道泥濘,積雪時深時淺,馬車走不動。時不時的顛覆中,馬車幾次都向一邊偏去,差點撞到了旁邊的車輛。

  陳容伸出頭去,喚道:「叟,慢點行。」

  「好勒!」

  尚叟歡快的答聲中,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傳入了陳容的耳中,「聽說冉閔將軍回南陽城了?」

  另一個男音回道:「是啊,昨晚回來的。呵呵,這雪一下,我心中就安了,現在冉將軍也回來了,我這心啊,可真放到肚子裡了。」

  聽著這閒適放鬆的言論,陳容笑了笑,縮回了頭。

  她的馬車繼續向前走去。不一會,馬車來到了南街。

  自從在這裡買了一些店面後,陳容每每上街,都會到這裡來轉一轉。望著那些緊閉的門戶,她的心中,都會有一種富足感。

  陳容掀開車簾,盯著一家又一家的店面,過了一會,她輕快的喚道:「叟,停一下。」

  尚叟應了一聲,馬車一緩。

  陳容低頭,正準備跳下,突然的,一個熟悉的,低沉雄厚的聲音傳來,「陳氏阿容?」

  幾乎是這個聲音一出,陳容便給僵住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來。

  在抬起頭,看向來人那一瞬,她那清艷的小臉上,已掛上了一抹矜持的,疏離的微笑。

  望著來人,陳容微微福了福,低眉喚道:「見過冉將軍。」真是的,才聽到有人在談論他,這麼快便遇上了。

  出現在她面前的,正是冉閔。與以往不同,這一次他也坐著馬車。

  他目光灼灼地盯了陳容一眼,轉頭盯向馬車伕。

  那馬車伕,生得五大三粗,銅鈴大眼,一看就是個悍將。冉閔眼神一甩,他馬上明白了意思,當下嘿嘿一笑,驅著馬車,向陳容的馬車靠來。

  陳容這車,本來是停在路側,靠向店面的。那馬車轉眼便靠了過來,緊緊地擠著它。

  冉閔這時又看向了陳容。他朝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又望著她不知不覺中抿緊的小嘴,還有那紅艷艷的,含著戒備的小臉。

  望著望著,他低笑出聲,「小姑子,你我都肌膚相親過,好不容易再遇,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刷地一下,陳容臉孔漲得通紅,她抬起頭來瞪向冉閔。在對上這張俊美無儔,不怒而威的面容時,她的目光游移了,陳容咬緊唇,沉聲說道:「請將軍慎言!」語聲倔強。

  冉閔還在盯著她。他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盯著她,半響,他輕歎一聲,問道:「小姑子,你說說罷,我是怎麼得罪你的?」

  他說到這裡,苦笑起來,低沉磁性的聲音中充滿了好笑,「每一次見到你,你都這樣怒不可遏,一臉怨氣的望著我,我每次也都要問你一遍,可總是得不到答案。」

  他顯然心情很好,那雙黑不見底,閃動著陰烈火焰的雙眸中,少見的溫柔著,清澈著。他那俊美的,輪廓分明的臉孔上,也帶著淡淡的笑容,這笑容與往不同,它有著放鬆。

  這樣的冉閔,並不常有。

  陳容只是望了一眼,便迅速的移開目光。

  冉閔還在望著她。

  陳容盡量把面容放得溫和些,她低眉斂目,輕聲回道:「你沒有得罪我。」

  冉閔哈哈一笑,他伸手朝著馬車車樑重重一拍後,幾乎是突然的,右手朝她一伸,笑瞇瞇地說道:「既然不曾得罪,那阿容可願意與我一遊?」

  他的大手伸到了陳容的面前。那粗糙修長的大手,帶著屬於他的體溫,便這樣擺在了陳容的眼前。

  他望著陳容,目光中,有著她從來不曾見到過的專注……隱隱的,似乎還有執著?

  見陳容遲疑,冉閔低沉有力的聲音輕輕傳來,「小姑子,你不是惱我嗎?既然惱了怨了,為什麼不靠近來,揍上一頓?」

  他目光瞟過掛在馬車內壁的馬鞭,繼續誘惑,「便是甩上幾鞭,也可以痛快些。」

  這話,真的很誘惑很誘惑。這話,真的真的說到了陳容的心坎上。

  她嗖地抬起頭來。這一次,她瞪大了眼。媚眼惡狠狠地瞪著,用眼神殺著這個男人,陳容問道:「當真?我可以揍你一頓,打你幾鞭?」

  幾乎是她的聲音一落,兩個大笑聲同時響起。放聲大笑的,除了冉閔,還有那個車伕。

  那車伕笑得樂不可支,他一邊用力的拍打著車轅,一邊朝著冉閔叫道:「將軍將軍,看來這女郎恨你入骨啊!」

  冉閔也是笑得甚歡,他瞇著陰烈的雙眸,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陳容,說道:「小姑子剛剛都說過我不曾得罪你的,怎麼一轉眼就忘了?」

  陳容沒有想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使得這兩個大男人不顧體面的放聲大笑,驚得四周行人不停注目。她咬著唇,轉頭便想要尚叟驅車離開。

  就在這時,冉閔右手一探。他手這一探,直是迅如閃電。準確的,力道十足的鎖住她的左臂後,他手輕輕一提,竟把陳容這麼舉了起來。

  身子猛然騰空,陳容大驚,不由叫了起來。

  這時的冉閏,還在放聲大笑。他一邊笑著,一邊提著陳容,輕輕巧巧的把她拿出了馬車——這動作難度很大,可他愣是輕輕巧巧的做到了。

  轉眼,身材窈窕修長的陳容,便被他舉嬰兒一般給提到了自己的馬車中。

  他陰烈的,如暗夜火焰的雙眸,瞅了一眼臉色蒼白,瞪著自己說不出話來的陳容後,瞇了起來,笑容滿溢。

  只是笑了一聲,他便轉向尚叟,俊臉一沉,命令道:「你自行回府!」

  一個久經沙場,殺人無數的將軍,這麼沉著臉說話,便是飽學儒士也會膽寒,何況尚叟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僕?

  當下他臉色一白,不由自主的連聲應道:「是,是是。」一邊說,他一邊驅著馬車,急急離去。

  一直衝出了十幾步,尚叟才從驚魂中甦醒過來,他心下擔憂陳容,連忙回頭望去。

  可他望到的,卻是那輛絕塵而去的馬車。望著那馬車,聽著那馬車中不時傳來的男子大笑聲,女子低語聲,尚叟徹底傻眼了。

  冉閔舉著陳容,把她放在身邊,把尚叟嚇走後,便對還在大笑著的車伕喝道:「走吧。」

  那車伕響亮的呼嘯一聲,應道:「是,將軍大人!」

  馬車駛動。

  冉閔回頭看向陳容。

  這時的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呆呆地望著冉閔。

  冉閔含笑望著她。

  四目相對,陳容咬著唇,壓著怒火叫道:「姓冉的,我還是一個小姑子呢。你,你怎麼能這麼不管不顧,便把我從馬車中給擄了過來?你,你這叫無恥!」

  她的聲音堪堪落下,外面又是一道洪亮的笑聲傳來。那車伕呼嘯一聲,怪叫道:「對對對,罵得好,冉將軍確實有點無恥!」

  車伕叫到這裡,似乎說上了癮,又怪叫一聲,嘎聲笑道:「奶奶的,我家將軍馬上擄人無數,可擄女郎,這還是第一次,無恥啊!太無恥了!」

  話一說完,他右手使勁的拍著車轅,放聲大笑。

  被那車伕這麼一參和,陳容義正詞嚴的指責,頓時變成了打情罵俏。

  陳容大怒,她回頭朝那車伕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轉頭看到冉閔還在饒有興趣的打量著自己,不由向他也瞪了一眼,低聲吼道:「放我下車!」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22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五章 喝他一口血

  冉閔笑吟吟地望著陳容,大手一伸,也不顧她躲閃著,生生地摸上了她艷麗的小臉。

  他粗糙的手指,有種特意的放鬆,撫過陳容的小臉時,那種粗糙中夾著溫柔的感覺,如冬日的輕風,以一種刺的溫柔拂過心臟。

  冉閔回道:「不放。」

  聲音果斷之極。

  陳容氣得噎了一口氣,她瞪著他,低聲咆哮道:「姓冉的,你離我遠一些!」雖是咆哮,也是苦求!

  她不願意的,可不知為什麼,那話出口時,咽中便有點哽塞。

  冉閔卻是不理,他的大手還撫在陳容的臉上,見她把頭避開,忙著躲閃,他五指一收,定住她的下巴,笑道:「不行!」

  這人,竟跟她耍起無賴來了。

  陳容實是氣到了極點。

  她漲紅著臉,惡狠狠地瞪著他,瞪著他,如果眼神能夠殺人,此刻冉閔已被她萬箭穿心。

  可惜,眼神不能殺人。不但不能殺人,因為先天所限,陳容的一雙老天所賜的媚眼,即使怒到了極點,那眼波也是媚意隱含的。

  在陳容氣得上氣不接下氣時,鎖住她下巴,朝她定定望著的冉閔,皺著濃眉,嘀咕道:「實在惱我。」

  自言自語後,他扣著她下巴的手,向前一扯。

  這一扯,一股強勁的力道襲來,瞬時,陳容被巨力一帶,竟不由自主的向前一衝,撲向他的懷中。

  感覺到他溫熱的,男性濃烈的氣息傳來,陳容不顧下巴上傳來的痛楚,雙手齊伸,抵著他堅硬的胸膛。

  這一抵,用力極大,從那漲紅的小臉,頸項上跳動的動脈可以看出,陳容是用盡吃奶的力氣,在抗拒著他,在避免自己落入他的懷抱。

  若是常人,看到這一幕,也許會就此放手,會不再勉強。可惜,冉閔不是常人。

  他濃眉一挑,眼中精光一閃。右手鬆開了她的下巴。

  陳容得到這自由,剛要跳離,他右手閃電般的鎖上了她的腰,然後,把她摟向自己的懷抱!

  冉閔那是什麼力道?那是力拔千斤,所向披靡的!他只是輕輕一鎖一摟,陳容已身不由己的向前一撲,結結實實的跌入他的懷中,鼻尖與他結實的胸膛,碰了個正著!

  瞬時,一股溫熱的,曾經的十幾年,午夜夢迴,春閨癡望,魂牽夢縈的氣息,撲入她的鼻端!

  陳容呆住了。

  她瞪大雙眼,一動不動著。

  感覺到她的僵硬,冉閔低沉的笑聲從她的耳邊傳來,絲絲潤入。

  輕輕的,他溫熱有力的大掌,在她沒有一絲贅肉,完美之極的腰線上游移。

  在還是處女之身的她,無法自抑的顫抖中,冉閔低下頭,薄唇湊到她的耳邊,低低地說道:「春閨癡望,豈能無恨?阿容,你每次見到我,都這般失態。你可知道原因所在?」

  呆若木雞的陳容,愣愣地搖著頭,她依然瞪大著雙眼,抗拒著那從靈魂深處湧出的濕潤。

  冉閔的右手,從她的細腰,撫到了她的背上,他五指成梳,梳理著她烏黑濃密的秀髮,在不知不覺中,弄得她珠釵散落,髮髻凌亂時,低低地、啞啞地說道:「那是因為,你愛我。」

  在陳容的僵硬中,他低低笑道:「陳氏阿容,你愛我多時了。」

  就在他的聲音落地的那一瞬間,陳容瘋狂了。

  她突然撲上前去,緊緊摟著他的頸,頭一低,惡狠狠地咬上了他的頸側動脈!

  這是可以致人於死地的。

  沙場慣將冉閔哈哈一笑,閃電般的避了開來,然後,他把肩膀朝著陳容嘴上一送,低啞笑道:「咬這吧。」

  話音沒落,陳容已重重地咬了下去。

  真是重重地咬了下去。

  轉眼間,一股鮮血沁出,轉眼間,她的小嘴已是鮮血淋漓。

  他的肩膀處,鮮血如泉噴湧而出,陳容張開嘴,狠狠吞了一口那鮮血。在汩汩吞嚥的聲音入耳時,冉閔先是一怔,轉眼又是一陣放聲大笑。

  就在這時,就在他大笑著時,陳容以一種極為突然,極為瘋狂的力道,她把他重重一推。

  冉閔斷斷沒有想到,她一個女郎,會在突然間擁有這麼強勁的力道,頓時悶哼一聲,雄壯的身軀向後一撞,撞到車壁發出一聲沉響。

  就在他手臂不由自主一鬆時,陳容如兔子一般,極迅速、極敏捷的一竄而出,掀開車簾,便這般跳下了行進中的馬車。

  那車伕一驚,叫出聲來,轉眼,他便吆喝一聲,讚賞的叫道:「好身手!」

  卻是從馬車上縱身跳下的陳容,一個優美的觔斗,穩穩地落在雪地上。

  車伕的叫聲才落,陳容便像受了驚一樣,提起裙角,閃電般的衝向城中心——不知不覺中,冉閔的馬車,已把她載到了城郊靠近城門處。

  望著陳容那健步如飛的身影,那車伕再次讚歎一聲,回過頭來。

  這一回頭,他頓時瞪大牛眼,怪叫道:「哇哇哇,好狠的小姑子,竟把我們神勇無雙的冉將軍咬出血來了!」

  冉閔瞪了那車伕一眼,也沒有在意左肩處,那還在奔湧的血流,逕自望著陳容遠去的方向,嘀咕道:「也不知哪裡得罪她了,竟這麼狠。」

  車伕大樂,他哈哈笑道:「好啊好啊,難得遇上一個敢對將軍這麼狠的小姑子!」

  聽到他幸災樂禍的笑聲,冉閔再次瞪了他一眼,轉眼他也失笑出聲,伸手撕下一塊衣帛,漫不經心的把被陳容咬傷的肩膀纏了纏,他瞪著那車伕,喝道:「還不過來幫手?」

  那車伕不樂意了,他遲遲疑疑的跳下馬車,走近前來,一邊綁,一邊嘀咕道:「綁了多可惜?留著這傷,也讓大伙知道將軍你輕薄了人家小姑子。」

  冉閔沒有理他絮絮叨叨的車伕,逕自望著陳容離去的方向,嘟囔道:「竟是恨死我了?」聲音中有著笑意。

  陳容瘋狂的向前衝著,衝著。

  不知不覺中,她已披頭散髮,狼狽不堪。

  也不知跑了多久,一個聲音傳入她的耳中,「噫,這狀若瘋癲的小姑子,有點面熟呢。」

  聲音隨著冷風,吹入她怒火焚燒的心口,令得她一凜。

  一個急剎,陳容停下腳步。

  這時刻,她已衝入了北街中,過了這條街,便正式進入繁華熱鬧的南陽幾條正街處。

  陳容望著前方越來越多的行人,見到有不少人詫異的向自己張望,還有個孩子在叫著,「啊,她流血了,好可怕。」

  對上那些人的目光,聽到那孩子的聲音,陳容暈沉的大腦清醒了些,她以最快的速度低下頭來,悄悄地伸袖拭了拭嘴,然後把頭髮全部解下,用五指胡亂梳了下,挨著街邊向前走去。

  急急走出幾十步,見到不再有人關注自己後,陳容放下緊繃的心。

  這一放鬆,她的心神便回到了剛才那一幕。一想到那一幕,她便抬袖朝著嘴角重重一抹,恨恨說道:「咬死你!」

  三個字一出,她便呆了呆。

  慢慢地,她眨了眨眼,強行收回眼中的淚意,加快了步伐。

  從北門到陳府,陳容足足在雪地裡走了近一個時辰。

  聽著單調的「滋滋」雪聲,吹著刺骨的寒風,陳容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她來到陳府外時,一眼便看到,尚叟的馬車停在巷道中,他正站在一旁朝外張望著。

  一見到陳容,尚叟大喜。

  陳容也是一個箭步便衝了上去,她掀開車簾爬上馬車後,一動不動的軟在榻上。

  這時,尚叟不安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女郎,你哭了?」

  陳容沒有回答。

  馬車啟動了。

  好一會,尚叟又問道:「女郎,還要去王府嗎?」

  陳容有氣無力的回道:「還去做什麼?回家吧。」

  「是。」

  車輪滾動的咯吱咯吱聲中,尚叟小心的詢問聲再次傳來,「女郎,冉將軍輕薄你了?」

  陳容依然沒有回答。

  尚叟吆喝兩聲後,繼續嘀咕,「老奴已經聽說了,冉將軍向陳公攘提親,說不想娶阿微,想娶女郎你。女郎,你是不是顧及王七郎,才不願意嫁給冉將軍?」

  說到這裡,他低歎一聲,愁眉苦臉的說道:

  「女郎,老奴真是不明白了,你為什麼就不答應呢?不管是給王七郎為貴妾,還是嫁給冉將軍,都早早選好,早早應了,那可多好?這樣拖下去,老奴真擔心……」

  他擔心的,自然還是陳容的名節。

  馬車中,陳容依然沒有回答。

  這時的她,只是軟手軟腳的倒在榻上,整個人一動不動,只是瞪著失神的雙眼,傻傻地望著車廂頂。

  馬車慢慢地駛向側門。

  一個門衛伸出頭來,對尚叟叫道:「叟,外面雪這麼深,又這麼冷,阿容這是往哪裡去啊?」

  他望向陳容馬車的目光中,閃耀著興趣。

  尚叟呵呵一笑,道:「無事,無事,我家女郎悶壞了,在街上走了走。駕——駕——」

  吆喝聲中,馬車駛過了林蔭道。

  慢慢地馬車駛入了陳容自己的院落。

  隨著「吱呀」一聲院門打開,幾乎是突然的,尚叟的聲音從外面輕輕地傳入陳容的耳中,「女郎,阿微來了。」

  馬車中,依然沒有響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才問道:「阿微?」

  「是啊。」

  尚叟一邊把馬車停下,一邊靠近車廂,陪著笑臉,小小聲的說道:「她帶了很多人呢,正坐在台階上,望著我們這。」

  陳容騰地一聲坐直了腰,尚叟才說完,她便把車簾一掀,轉頭望去。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六章 誰欺負了誰?

  台階上,陳微坐在榻上,任由寒風把她的臉吹得紅通通的,正望向陳容。在陳微的身後,是一字排開的婢女和僕人。

  好些日子沒有看到陳微了,陳容發現,她的下巴更尖了,臉色也蒼白著,憔悴著。

  四目相對。

  陳容呆了呆,她發現,陳微看向她的眼神有點空洞,有點茫然,看這樣子,莫非她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一邊尋思,陳容一邊下了馬車。

  她低著頭向前走去。

  這時的陳容,頭髮凌亂,嘴邊還有乾涸的血跡。來到陳微身前時,她福了福,輕聲道:「姐姐稍候,阿容沐浴後再來見過姐姐。」

  說罷, 陳容越過陳微,逕自朝房中走去。

  「站住!」

  陳微的喝聲低啞無力。

  陳容站住了,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聲說道:「剛才阿容不慎摔了一跤,儀態全無,請姐姐允許我沐浴更衣。」

  她這番解釋,是精心思量過後說出來的。

  可陳微沒有心情聽這些,她只是瞪著陳容,堅決的說道:「不必了,我不想等。」

  說到這裡,她站起身來,來到陳容的身後。

  陳容見她站在自己身後,卻不動作,也不說話的,只這般瞪著自己,不由有點發寒,她強笑回頭,喚道:「姐姐?」

  陳微蒼白著臉,瞪著她說道:「到屋裡說吧。」見陳容怔住,她又說道:「為什麼站著不動?」

  陳容朝四周擔憂的望著自己的僕人看了一眼,想了想,轉身朝房中走去。

  陳微緊跟在她身後,她一跨入房中,長袖一帶,便把房門重重關上。

  聽著那關門聲,聞著陳微有點急亂的呼吸,陳容不安的想道:剛才那一幕,不可能這麼快就傳到她耳中了吧?

  就在陳容胡思亂想之時,突然間,身後傳來「撲通」一聲響。

  陳容回過頭去。

  這一回頭,她瞬時呆了傻了,愕愕的望著跪在地上,蒼白著臉,倔強的抿著唇,眼巴巴的望著自己的陳微,陳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陳微直通通的跪在地上,抬頭盯著陳容,在對上陳容清艷嫵媚的小臉時,她咬了咬唇。

  這一咬甚重,轉眼間,她的嘴上血絲沁出。

  陳微盯了陳容一陣後,突然重重磕了一個頭,嘶聲說道:「阿容,你放過我吧。」

  這話一出,陳容的驚愕也罷,呆怔也罷,都消失了,她冷冷一笑,低喝道:「阿微,我不曾招惹過你!」

  前一世,她或許謀過她的幸福,可這一世,她沒有主動做過任何事!沒有!

  她的話,陳微一點也聽不進,她又朝陳容重重磕了一個頭,逕自嘶聲說道:「阿容,我愛慕冉將軍啊。自從第一次見到他,不,從聽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畫像起,我就愛慕他。

我每天晚上做夢都夢見他,每天吃飯都想著他。阿容,我這一生,只求與他相守了,你為什麼要出現?為什麼要引起他的注意?為什麼?」

  最後一聲,已是嘶吼。

  外面傳來一陣小小的混亂。

  陳容朝門口望了望,轉向陳微,抿著唇,壓低聲音說道:「阿微,這些話你跟我說了沒用,你愛慕冉將軍,就去找他,去告訴他啊!」

  依然的,陳容的話,陳微一句也沒有聽進,她繼續嘶啞的,自顧自的說道:「阿容,你已經有了王七郎了,求求你了,你就放過冉將軍吧。

你去告訴他,你一點也不喜歡他,你便說,你跟王七郎有過肌膚之親了,已失身於他了,你去這樣說,他一定不會再喜歡你的。」

  說到後面,她的語氣加重了,聲音也凝滯了。直到這時,陳容才知道,她說這麼多,為的便是最後一句!

  這時的陳微,一邊說,一邊繼續磕著頭,轉眼間,額頭便是一片鐵青。

  滔滔不絕的把話說完後,陳微終於抬頭看向陳容。

  這一看,她對上了坐在榻上,自顧自的斟著酒,喝著酒的陳容。

  自己都跪下了,都磕頭了,她竟然還這樣!

  一時之間,無名怒火熊熊而起,無邊的憤怒伴隨著殺機,襲捲而來。

  就在陳微氣得渾身顫抖時,陳容瞟了她一眼,冷冷的說道:

  「阿微,你憑什麼以為我應該為了你的幸福,去自毀名節?你以為你跪下來,向我磕兩個頭,我就應該把自己的未來,幸福,人生都毀了,去成全你?」

  陳容的臉色鐵青,看向陳微的眼神中,也儘是憤怒和厭惡,她放下酒杯,騰地站起,右手朝外面一指,低喝道:「滾出去!聽到沒有,你給我滾出去!」

  陳微沒有想到,陳容會比自己還更憤怒,她呆住了。

  就在她呆呆愣愣的時候,陳容嗖的衝上前來,她把跪在地上的陳微手臂一扯,把她提了起來。

  然後,她把陳微向外推去。

  這些動作,陳容做來迅速而果斷,讓陳微措手不及,再說,陳容畢竟是習過武的,那力道大著呢。只是轉眼,陳微便被她重重的推到了門口旁。

  呼的一聲,陳容把房門打開,把陳微重重一推。

  陳微一個踉蹌跌出了房門,在婢女們驚呼著扶住時,房門「砰」的一聲大響,陳容憤怒的咆哮聲從門裡面傳來,「陳氏阿微,殺人不過頭點地,欺人不可太過甚!你給我滾——」

  聽著裡面傳來的咆哮聲,望著陳微那鐵青的額頭,兩個女郎的僕人,面面相覷起來。她們都給搞糊塗了,這情況,到底是誰欺負了誰啊?

  在僕人們的目光中,一直精神恍惚的陳微,卻安靜下來,她靜靜的望著陳容緊閉的大門,雙唇抿成一線,轉身朝外走去。

  她們一走,平嫗立馬上前兩步,湊到房門處,低聲說道:「女郎,阿微走了。」

  半晌,門內才傳來陳容疲憊的聲音,「走了就好。」

  平嫗見她願意回話,接著問道:「女郎,剛才怎麼回事?我們怎麼聽到叩叩叩磕頭的聲音?」

  陳容沒有回答。

  平嫗等了一會,見始終沒有聲音再響,搖了搖頭,走了開來。

  一天時間轉眼過去了。

  第二天,天空放晴,積雪開始溶化。

  這個時候,氣候是最冷的,陳容縮在房中,床前擺著幾個炭盤,被子也蓋了兩床,可她還是冷。

  從昨晚起,她便一直這般冷著。

  前世時,她就知道,冉閔一直是個有著激情的人。可當有一天,他的激情是面對著她時,她就無法平靜了。

  昨晚在夢中,一時是王弘那瞇著眼睛,無比溫柔的聲音,一時是冉閔哈哈大笑,任由她咬著他的畫面。

  擁被呆坐了良久,陳容垂下雙眸,冷冷一笑,聲音沙啞的對自己說道:「想這麼多幹嘛?這兩個,你都不應該想的。陳容,時不我待,你要抓緊時間找個合適的了。」

  以前,她還不曾這麼急迫過,可這次不知怎麼的,她想起冉閔的態度時,突然的,為自己的清白擔憂起來……

  她真怕有一天,那兩人哪個心血來潮,戲耍之下,讓外人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樣子,讓她回頭無路。

  想到這裡,陳容紅著臉,胡亂甩了甩頭,然後縱身下榻,喚道:「嫗,嫗,給我洗漱吧。」

  「好勒!」平嫗見陳容的聲音,終於恢復了清朗,顯得很高興,回答她時,那語氣也是明快而清亮的。

  平嫗給她梳髮時,尚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女郎,今天還要不要到王府去,持帖求見王七郎?」

  陳容蹙起了眉頭。

  好半晌,她抿緊唇,忖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明知那個男人自己配不上,為什麼還要放任自己?要是真沉下去了,豈不是如上一世一樣,陷入無邊苦海?

  想到這裡,她果斷說道:「不用了。」三個字一出,她的眼前一澀,那張俊美高遠的臉,那受傷失落的表情再次浮現。

  陳容恨恨的甩了甩頭,站起身來。

  這時她已洗漱一新,在平嫗的幫助下披上狐袍,陳容向外走去。

  院落中,縱使陽光照著,那積雪還是很厚,踩在上面滋滋的作響。

  陳容一步一個腳步,慢慢順著院落走了出來。

  不知不覺中,她走上了昔日的林蔭道。不過這時刻,兩旁光禿禿的樹幹上,掛滿了積雪,上面也是一片狼藉,腳印處處。

  陳容一路走來,遇到的僕人婢女,全都好奇在向她張望著。

  不過,拐過這條林蔭道,拐入花園中的小路時,便安靜了些。

  風一吹來,越發冷得刺骨,陳容走了這麼小半個時辰,已冷得受不了了,她猶豫了一陣後,轉身返回。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平和的聲音從樹林中傳來,

「子潤這話說得過火了,我雖然沒有見過你家族妹,可她一弱質女流,敢於胡人圍城時入城赴死,實是可欽可佩。再說,也許正是她自己所說的,是為了恩義,而不是為了私情。」

  頓了頓,他長歎一聲,感慨的說道:「不管是為了恩義還是私情,這樣的女郎,太罕見了,若是她願意,我就想娶她為妻!」

  陳容聽到這裡,腳步一僵,不知不覺的放輕步伐,躲到了一棵高大的榕樹後。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23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七章 又遇七郎

  樹林中的人安靜了會。

  轉眼,陳三郎的哧笑聲傳來,「張項,你的膽子不小啊,這樣的女人也想娶,難道你不擔心,她嫁了你後,因為思念情郎而日日以淚洗臉?」

  他說到這裡,嘿嘿一笑,哂道:「不過真說起來,你的身份與她的身份,倒是匹配。」

  這句話一入耳,陳容便嗖地轉過頭去。她睜大雙眼,想透過那重重樹木看到那人,可又哪裡看得清?

  張項的聲音平平和和的傳來,「我相信,她那樣的女郎,如果對他人有情,定不會同意嫁我,如果她願意嫁我,儘是已經想明白、想透徹了。」

  聲音一落,陳三郎已哈哈一笑,道:「你倒是會自寬自解。」

  「滋滋」的腳步踩在雪堆上的聲音傳來,兩人離陳容越來越近了。

  慢慢的,陳三郎的聲音,在離她只有十五步不到的地方傳來,「好了好了,不說女人了。張項,自被羞辱後,我那些昔日交遊甚廣的同伴,連影子也沒有看到。只有你還來一下。

哎,古人說,患難見真情,昔日我們老是說不到一處,沒有想到,真有了什麼事,還是你這人靠得住。」

  張項笑了笑。

  他們所走的地方,是離陳容十五步遠的一條湖邊小路。此時小路上積雪深達小腿,兩人走得很慢。

  陳容悄悄伸出頭去。

  站在左側的,正是陳三郎。伴著陳三郎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這青年一張長方臉型,五官端正,膚色棕黑,一雙大眼相當有神。

  他長得也很高,站在陳三郎旁邊,雖然沒有他白淨俊朗,可那挺直的腰背和健康的膚色,卻把顯得酒色過度的陳三郎比了下去。

  陳容的目光轉向他的衣著,這麼冷的天,他也穿著狐裘,可仔細看的話,能夠看到裘衣的袖口處和衣領處,有磨損的痕跡。

  他應該就是張項了。這樣的長相,身家,還有氣質,正是她一直想要尋找的寒微士子啊!

  陳容睜大雙眼,望著他和陳三郎越去越遠。直到他們消失不見了,她才開始返回。

  不過放晴了半天,傍晚時,天空又開始飄雪。

  對南陽城人來說,下雪實是蒼天庇護他們,一時之間,本來有點不安的眾人,重新歡笑起來。便是陳府中,也是笙樂喧天,陳公攘和他的朋友們,大白天的便帶著歌伎,開始踏雪長歌。

  這些與陳容無關。

  這半天時間,她想了又想,都找不到與那個叫張項的士子接觸的機會——這點很無力,父兄不在,她一個女郎,真是連與異性相識的機會都沒有。

  嗟歎了一會,陳容決定找點事來打發時間。於是她喚來尚叟,坐上馬車,準備去看她的那幾個店面。

  就在她掀開車簾,踏上馬車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轉眼間,一個婢女的聲音從院門外傳來,「阿容在麼?」

  陳容一怔,應道:「在。」

  四個婢女踏入院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一直跟隨在阮氏左右的那個。

  沒有想到來找她的,會是阮氏的人,一瞬間,陳容警惕起來,她跳下馬車,道:「可是夫人有事吩咐?」

  為首的那婢女輕蔑的盯了一眼動作輕浮的她,漫不經心的福了福,說道:

  「今天晚上,南陽王府有宴。如今女郎已是南陽城的知名之人,夫人要我來說一聲,請女郎早做準備,及時赴宴。」話一說完,她轉身便走。

  望著四女浩浩蕩蕩離去的背影,陳容若有所思。

  平嫗走到她身後,不安的問道:「女郎,可是南陽王他?」

  陳容搖了搖頭,低低說道:「她們對我這麼不客氣,應該不會有詐。」

  現在時辰已經不早了,既然有宴,她得抓緊時間沐浴更衣了。

  二個時辰後,天空暗了下來。只是積雪處處,映得那夜色都明亮了幾分。

  陳府裡外,燈籠處處,火把飄搖。

  陳容的馬車,開始緩緩地駛出府第。本來,她是應該跟隨在陳元身後的,可等了又等,都不見有人前來。陳容只好坐上馬車,自行出發了。

  天空中,還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透過雪花,前方的燈火飄搖而閃爍。

  尚叟一邊吆喝著,一邊對馬車中的陳容問道:「女郎,這沒有請帖,若是被拒之門外,那就太掃顏面了。」

  陳容掀開車簾,一邊打量著四周的景象和來往的車輛,一邊回道:「真被拒之門外,陳元也會大丟顏面,叟無需擔憂。」

  她張望了一會,便發現來來往往的馬車極多,竟似是南陽城中的權貴和出名的人物,都在趕向南陽王府。這讓陳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這一放鬆,陳容便拉下車簾,靠著車壁休息起來。

  就在這時,馬車晃了晃,停了下來。

  陳容睜開眼,直起腰問道:「怎麼啦?」

  尚叟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前方的路女郎們擋住了。」

  不等陳容再問,一陣女子的歡呼聲、尖叫聲傳來。

  撲天蓋地的喧鬧中,一個女子如癡如醉的叫道:「七郎,七郎,既已出行,何不露出面容,讓我等一醉?」

  她這個『醉』字,用得極妙,一時之間,十幾個女子同時嘻笑著叫道:「對呀對呀,快快露出你的面容,讓我們醉醉。」

  「七郎,日日思君不可見,今日得見不謀面,太無情了吧?」

  「七郎,請容我等一觀。」

  「咯咯咯咯……」

  笑聲如潮中,尚叟笑道:「女郎,是王七郎來了,他的馬車被眾女攔在了中間呢。」

  陳容輕輕應了一聲。她慢慢掀開車簾,朝前方望去。

  就在她抬眸時,王弘的馬車車簾也掀了開來,在眾女的尖叫聲中,他那俊逸高遠的面容,飄然若仙的白色身影,出現在陳容的眼前。

  天空中,雪花飄落,大地上,白茫茫一片,他一襲白袍,這般含笑望著眾人,一時之間,陳容只覺得天空上那顆最為璀璨的星星,降落了凡間。

  他永遠都是這樣,不管出現在何時,何地,便會讓人眼前一亮,眼前一清,便會讓人覺得,這世界,真是如夢如幻般美麗。

  陳容望著他,望著他,垂下雙眸,雙手絞動著,低低說道:「這樣如玉如月的郎君,我竟然還敢動心?」聲音中,含著嘲諷。

  她果斷的伸出手,拉下了車簾,對尚叟喚道:「走另一條道吧。」

  「是。」尚叟應了,驅著馬車,轉入了一個巷道中。

  二刻鐘後,陳容的馬車,來到了南陽王府外。

  南陽王府,建得十分的氣派豪華,那大門有城牆那般高,巨大的大理石,在雪光中散發著威嚴和壁壘森嚴的光芒。

  陳容望了一眼站在大門兩側,持槍而立的護衛,對尚叟說道:「別猶豫了,上前吧。」

  「是。」

  陳容的前面,排著數十輛馬車,當輪到她時,已過了一刻鐘。

  一個護衛恭敬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何家女郎?請奉上名帖。」

  尚叟陪了一個笑臉,道:「我家女郎是隨郎主來的,只是落在後面……」

  不等他說完,那護衛已高聲喝道:「名帖!」

  尚叟一噎時,陳容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叟,我們回吧。」

  尚叟猶豫了,他對著四周張望而來的目光,陪著笑臉嘿嘿笑了一遍後,轉向那護衛說道:「那,我們走了?」

  這時,一個青年士人走到了護衛身後,朗聲問道:「這位陳府來的女郎,可是陳氏阿容?」

  聲音一落,四周便是一靜。

  陳容也是一怔。她聽出來了,這青年士人的聲音有點熟悉,當下透過車簾縫一望,才發現,眼前這青年士人,可不正是那個與陳三郎交好的張項?嗯,他怎麼會在南陽王府中?

  陳容沉默時,尚叟在一旁應道:「是,我家女郎便是陳氏阿容。」

  那護衛一怔,向後退出一步,響亮的說道:「陳氏阿容啊?自是可以入內的。請。」

  尚叟應了一聲,驅動馬車時,陳容掀開了車簾。一襲藍紫相間的衣裙,長相艷美動人的陳容,出現在眾人眼前。

  就在眾人都在向她打量時,陳容的目光,看向了那青年士人張項,她朝著他嫣然一笑,正準備開口,卻見張項目光一轉,瞬也不瞬的盯向了她的身後。

  嗖嗖嗖,所有的目光,都盯向陳容的身後。

  陳容愕愕回頭,她還沒有看清來人,一輛馬車已駛到了她的旁邊,同時,一個清潤的,如流泉般動人的聲音傳來,「阿容也來了?一道走吧。」正是王弘的聲音!

  一片鴉雀無聲中,陳容慢慢抬頭看向王弘。

  她對上的,是他淺笑著的俊美面容。

  此刻那張項就站在王弘的後側方,兩張臉是同時出現在她的視野裡的。

  目光瞟過正抬著頭,仰慕的望著王弘的張項,這一刻,陳容不由自主的暗歎著:在這個男人的面前,只怕所有的男人,都如土雞瓦狗般庸俗!暗歎了一番後,陳容收回了目光。

  她的目光剛剛收回,剛剛轉向王弘,那清潤動聽的聲音,便在耳邊低低響起,「阿容在看誰?目光灼灼似賊也!」聲音似笑非笑。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八章 有情無情王七郎(一)

  他竟然靠得如此之近!

  陳容反射性的一縮,一轉眸。這一下,她對上了無數雙灼亮灼亮的目光,以及女郎們瞪大的,恨恨的眼神。

  百忙中,陳容還不曾忘記瞟向那張項。此刻,張項正在看著她和王弘,他的眼神中,隱隱有著讚揚。這是一種看到才子佳人的讚揚。

  陳容的心中咯噔了一下:這天下間的士子千千萬,以她寒微的身份,已經被玷污的名聲,能不介意的,只怕只有眼前這個叫張項的陌生人了。

  雖然這人她一轉眼,便忘記了長相,雖然人家也許只是說著玩笑一下,可她總得努力一回吧?

  想到這裡,陳容轉頭瞪向王弘。

  王弘正淺笑著望著她,不知不覺中,他的馬車與她的馬車已經並排,她與他之間,隔不到一臂遠。

  瞪了王弘一眼,陳容就在馬車中福了福,清亮的、充滿敬意的說道:「勞七郎詢問,阿容身體康健,中午還吃了兩碗飯呢。」

  她的聲音一落,一個女郎已是迫不及待的笑道:「我就說嘛,七郎根本是有話問她,才不是親近她呢。」

  與那女郎一樣,四周灼亮緊張的眼神,這時都鬆懈下來。

  陳容見狀,大為滿意。她轉頭再次看向王弘。

  再一次,她對上他似笑非笑,似是溫柔,又似是嘲弄的眼神。

  對上這眼神,陳容躲閃了。她低下頭,就在馬車中,向他匆匆福了福,轉向尚叟喚道:「叟,走吧。」

  馬車駛動。

  陳容的馬車,順利的進入了南陽王府。

  前面是漫長的車隊,後面也有車隊跟上。

  陳容打量著這青石板路,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這條青石板路並不寬,只可容兩輛馬車並行。

  當陳容專注的盯著前方,耳朵卻是豎起,聽了又聽,都沒有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準備拉下車簾時,她的眼角,瞟到了那輛與自己並行的馬車——可不正是王弘?

  天啊,他怎麼這麼快就甩開包圍跟上來了。

  在陳容睜大了眼,愣愣地掃向王弘的馬車時,這個俊美高遠的男人,也含著笑再次向她靠近而來。他望著她,笑得甚是溫柔。這是一種可以把人溺斃的溫柔。

  陳容心臟猛地一跳,不過才一下,她便果斷的轉過頭,伸手拉向車簾。

  她剛剛做出這個動作,那清潤如泉,動聽之極的聲音,悠悠而來,「掰得很清啊……卿卿,見到如意少郎,目光灼灼,真類賊也。莫非,你又想說情深了?可我這舊人,便就此扔下麼?」

  說到這裡,他幽幽說道:「卿卿好狠的心!」

  陳容掀向車簾的動作一僵。她含笑的嘴角,也是一僵。她呆了住了。

  好一會,陳容才動了動,她僵硬的轉過頭去看向他,在對上他那幽幽的目光時,她清艷的臉上,閃過一抹愧疚和一抹狼狽。

  王弘便是這樣,縱有惡語,也是溫柔說出。可那份量,卻一點也不輕。他這話,分明是指責她當日,說愛他的話太虛偽……

  可他的聲音太動聽,目光太幽然,一時之間,湧出陳容心頭的,只有無邊的愧疚。

  可轉眼,那愧色便一掃而空,只見陳容瞪著他雪白的衣襟處,盯著那繁複精美的衣襟,低聲回道:「你,你又不能娶我!」

  靜了靜。

  不一會,王弘低而誘惑的聲音傳來,「卿卿不曾努力,怎知我便不能娶?」

  這話一出,陳容嗖地一聲抬起頭來。她呆呆地看著他,她不知道,此刻她的眼睛是如此明亮,直是燦若星辰。

  只是轉眼,那目光黯淡下來,陳容低著頭,任由碎髮被寒風吹得拂過雙眼,「努力有用麼?」她的聲音中,有著一縷魂碎過、夢銷過、腸斷過的惆悵和苦澀。

  她瞪大溫潤的雙眼,只是望著他那雪白的衣襟,苦澀的、徐徐地說道:「奢求太多,是會粉身碎骨的……努力不會有用的。」

  王弘一僵。那一直雲淡風輕的,悠然而笑的雙眸,突然滯了滯。他專注的盯向陳容,鎖著她的眼。

  陳容沒有看他,她一句話說完,便吸了吸鼻子,頭一縮回到馬車中,順手把車簾拉下。

  馬車繼續向前駛去。

  這一次,直過了許久許久,都沒有聽到王弘的聲音。

  當她的馬車,在廣場上停下,陳容在尚叟的扶持下走下馬車時,左右看了看,這才發現,王弘的馬車並不在左右,至於他的人,更是看不到了。

  陳容進入大殿時,大殿內外,已是人流如潮,一個個衣履鮮華的身影,一陣陣醉人的幽香,一抹抹寬袍廣袖。

  處處都是風流人影,陳容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也低下頭,順著殿角,悄無聲息的向前走去。

  殿中燈火通明,笙樂陣陣。陳容只是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第三排的陳氏眾人。那裡,除了陳公攘,還有陳元、陳術等人,至於女郎,是一個也沒有。

  陳容快走兩步,在靠近角落處的最後一個榻幾上坐下。

  陳容剛剛坐下,一個僕人走了過來,對她說到:「阿容,過來一下。」

  陳容應聲站起,跟在他身後走去。

  那僕人徑直來到陳公攘的旁邊,施了一禮。

  不等他開口,陳公攘已轉向陳容,溫和笑道:「阿容啊?坐我身側吧。」

  「是。」陳容慢慢坐下。

  她一坐下,婢女們便走上前來,在她的四周搭上屏風。

  就在這時,眾人一靜,同時轉頭看向殿門處。

  陳容因為隔著屏風,影像模模糊糊。饒是如此,她只看一眼便認出來了,那個白衣勝雪的頎長身影,可不正是王弘。他正伴著王儀,大步走來。

  就在王弘和王儀入殿時,裡側內殿門,也是一陣喧囂聲,只見肥胖的南陽王,在幕僚和姬妾的簇擁下,慢騰騰地走來。

  眾人朝南陽王望上一眼,便同時掉頭,繼續看向王弘和王儀。當然,殿中更多的,是連頭也不曾轉過來,瞟也不曾瞟向南陽王一眼的貴族。

  見狀,南陽王哈哈一笑,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向王弘走近,嘎聲說道:「七郎便如那傾園牡丹啊,所到之處,再無餘色可入眼啊。」

  他這個比喻,頗為不倫不類。因此,一句話說出後,除了他身後的幕僚配合的大笑著,王弘只是嘴角扯了扯,權作一笑。

  至於王儀,那是連眼也沒有抬一下,便越過南陽王,向自已的榻幾走去。

  王弘、王儀的榻幾,就是陳府的前面一排。因為南陽王喜歡表示親民,那第一排的榻幾,是留給他自己的。

  王儀大大咧咧的在榻幾上坐下,舉起酒杯,便是一頓猛灌。

  而這時,陳容的眼前一暗。那個白色的身影,在她的正前方坐了下來。

  隔著屏風,陳容朝那身影悄悄地望上一眼,便又低下頭來。

  她雙手相互絞動著,王弘剛才所說的話,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響起。

  「掰得很清啊……卿卿,見到如意少郎,目光灼灼,真類賊也。莫非,你又想說情深了?可我這舊人,便就此扔下麼?」

  「卿卿不曾努力,怎知我便不能娶?」

  十指翻絞來、翻絞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才吸了一口氣,暗暗想道:阿容,你胡思亂想些什麼?你可別忘記了,琅琊王七他是什麼人!

  陳琪不是說過嗎?便連王室的公主,也有兩個為他犯了相思病。在沒有把他的人完全弄清之前,你能陷下去嗎?你輸得起嗎?

  這麼一番自問,陳容心神大定。只是望著近在身前的白色身影,聞著屬於他的清新體息,她那顆怦怦跳動的心,終還是處於綿軟混亂中。

  這時,南陽王也坐到了主榻上。一坐到榻上,他便端起一個玉杯喝了一口酒,然後湊過嘴,從一個美人手中咬下一大塊肥肉。

  咀嚼吞嚥中,南陽王揮了揮手,含糊不清的說道:「都說要賀這一場雪,要用美人的歌舞來感謝老天。

奶奶的,這一場宴,你們自顧自玩吧,要酒肉,我這裡有的是,要美人,我後苑也多著。誰要看中了,自取了去,隨便一間殿房,都可行歡。」

  說到這裡,他可能是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很有趣,當下咧著油光發亮的大嘴,咧著黃牙哈哈笑了起來。

  南陽王的笑聲一起,引起殿中附和而來的笑聲一片。

  就在這時,陳容聽到前方的王儀,皺著眉頭不耐煩的說:「真是噁心。」王儀說到這裡,轉過頭看向王弘,問道:「小七,南陽城實非善地,一開春,我就會離開,你也一併同行吧?」

  王弘要走了?一直低著頭的陳容,嗖地抬起頭來,透著屏風,她眼睜睜地望著那人,耳朵張得大大的,連呼吸都抑住了。

  在王儀的盯視下,王弘向後倚了倚,靠近了陳容,他雙手交錯於腹前,淺淺笑道:「離開南陽啊?也不是不可。」

  在陳容緊張得額頭出汗時,他俊臉微側,似是朝向她,也似是朝著過道,慢慢一笑,溫柔無比的說道:「可有一人,我還得帶著同行才是。」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25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九十九章 有情無情王七郎(二)

  王弘的聲音很溫柔很溫柔,很輕淺很輕淺,王儀只聽了個大約,他點了點頭,道:「你願意離開就行。」

  而把話聽得一清二楚的陳容,小心臟已怦怦地跳得厲害,她不由自主的想道:

  他說的那一個人,會是我嗎?看他的表情,像是在說我,可不對,他是看著過道說的……難道,他是真心想帶我離開?

  饒是陳容兩世為人,饒是她一直警惕著,小心著,這時刻,也是芳心惴惴,神思混亂不能自己。

  這時刻,坐在主榻上的南陽王,張嘴吞下一個美人遞上來的糕點後,目光朝陳容的方向轉來。

  他的目光剛剛轉來,那許姓幕僚便湊近來,盯著陳容和王弘,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

  南陽王輕輕頜首,目光依然鎖在陳容身上。不過現在的陳容,被屏風擋住了面容,他看不清切。

  看不清切,南陽王便收回了目光。

  就在此時,坐在前方的王儀,突然對著陳公攘說道:「聽說你們陳氏有個阿容的,與七郎共過生死。她可來了?」

  陳公攘呵呵一笑,撫向長鬚,朝陳容望來,道:「這位小姑便是。」

  王儀眉頭一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陳容。

  望著屏風後的她,王儀瞟了一眼,便不再留意。他繼續望向陳公攘,十分隨意的說道:「這個小姑可許配了人?」

  這話一出,陳容一凜,她嗖地抬頭,看向了王儀。

  陳公攘皺起了眉頭,他徐徐說道:「許人倒是沒有。」

  不等他說完,王儀便逕自說道:「既然沒有許人,便給了我家七郎吧,抬她做個貴妾什麼的也行。」

  語氣中 極為輕漫!

  陳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提起這件事。她心神一凜,情不自禁的低呼出聲。

  聽著她的呼聲,王儀眉頭微皺,他再次瞟了陳容一眼,向沉吟的陳公攘問道:「如何?」

  陳公攘還在猶豫中。

  一旁的陳元,這時臉上又是懊惱,又是失落的。

  安靜中,遲疑中,屏風後的陳容,輕軟堅定的聲音傳來,「王公見諒,阿容雖然身卑,卻發過誓,此生絕不做妾!」

  她這話一出,嗖嗖嗖,所有的目光都轉了過來。

  王弘也轉過頭來看向她。

  透過屏風,陳容無法看清王弘臉上的表情,她只是盯著他隱約的面容,徐徐的,輕緩的說道:「生死與共,只為恩義,本與私情無關。王公不必在意!」

  她這話,比起剛才那一句,又多了幾分堅定果敢!

  幾乎是她的聲音一落地,王弘便抬起頭來,目光直直地,直直地盯著她。

  陳容也盯著他。

  可惜,她與他之間,隔著屏風,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

  不等陳公攘斥喝,王儀漫不在意的點了點頭,道:「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算了罷。這樣吧,我給你十車財帛,如果你願意回到建康,我可以做主給你嫁一戶好人家。」

  他這是回報了。

  這樣的回報,對於王氏這樣的家族而言,實是一件太簡單的事。就在一側的陳元有點不滿時,陳容驚喜的聲音傳來,「阿容多謝……」

  她剛剛說到這裡,王弘那清潤的,悠然的聲音傳來,「叔,這個小姑子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語氣隨意而不客氣。

  王儀怔了怔,他轉頭看向王弘,朝著王弘認真的盯了一眼,點點頭,道:「隨你吧。」說罷,他轉過頭去,不再看向陳容。

  可憐的陳容,這時還張著嘴,一句話還剛剛吐出一半……好半晌,她才闔上小嘴,苦著一張臉瞪向王弘。

  透過屏風,王弘的表情模糊中含笑。陳容望了他一眼,便低下頭來。

  她不知道,就在她低頭後,王弘轉過頭來,靜靜地盯了她一眼。

  如果他沒有看錯,剛才他在說出要帶她離開南陽時,她明顯動心了,動情了……真難以想像,一個年紀輕輕的女郎,轉眼間便可把那躁動的心按捺下,轉眼又可回到無情時!

  剛才陳容擅自插嘴,明顯已引起陳府眾人的不快。一個僕人走到她身前,面無表情的說道:「女郎,請回角落!」

  這是陳公攘式的貶抑了!

  陳容低低地應了一聲,站了起來。

  幾個婢女走了過來,她們把攔著陳容的屏風移開。

  屏風剛拿走,嗖嗖嗖,王氏眾人,都回頭向她打量而來。這一打量,那些上了年紀的頓時雙眼放光,書生氣重的文士,則是眉頭暗皺。

  被旁邊的僕人說了一聲後,王儀也回頭看向陳容。

  對上她,他明顯怔了怔,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王儀奇道:

  「眉梢帶春,骨肉風騷,便是眼神中,也只有煞氣和媚態,不見慷慨高潔。這樣一個騷媚入骨的女郎,會為了恩義前赴莫陽城送死?奇了怪了,奇了怪了!」

  這時的人看人,喜歡看人的容止,也就是容貌舉止,同時,也喜歡通過氣質,風儀,骨骼,眉眼來評價一個人。那些閱人無數的長者,通常一眼便可以看穿一個人的本質。

  因此,識人之術,評人之言,在這個時代,是極流行的。

  此時,王儀對陳容,也是用了這種識人之術,可他看來看去,評來評去,卻只得了一個『奇了怪了』的評價!

  在王儀盯著陳容打量時,四周都安靜下來,幾十雙目光,都鎖到了陳容身上,幾十副耳朵,都在傾聽著王儀的評價。

  因此,他的聲音一落,嗡嗡聲四起。與王儀一樣,眾人也都好奇起來。

  這些目光,看得陳容很是難耐。她低著頭,朝著陳公攘,王儀匆匆一福,轉身便想離開。

  剛剛走出兩步,她聽到身後傳來王儀的聲音,「怪不得七郎對這個阿容感興趣,便是我,也好奇了。行行行,這樣的趣事讓你遇上了,想玩就玩吧。」

  陳容只是怔了怔,便猛然提步,挪動著僵硬的軀體,來到了角落處。

  她剛坐下,幾個婢女便走上來,把屏風重新圍上。

  屏風一放,陳容便慢慢坐在榻上,縮成一團。

  很久很久以前,她便知道,自己沒什麼風骨,更沒什麼風儀,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腦的俗物,庸人,是個市儈的人,是個市井俚婦一樣的小人。

  重生後,她一直刻意的武裝著自己,一直想像個名士一樣,做個風流的,高潔的人。

  看來,真正有眼力的人,還是一眼就看穿了自己。

  可那又怎樣?陳容暗中冷笑一聲。

  冷笑中,廣袖底,她的雙手卻絞成了一團。

  恍惚中,時間過得奇慢無比。

  也不知過了多久,殿中越來越熱鬧了,燈火通明中,歌舞一片,笑鬧喧天。

  陳容見到陳公攘,王弘和王儀等人,都聚在大殿當中喝酒談笑,沒有人注意她這個小小的角落,便悄悄地移開屏風。

  她退到黑暗中,對著商人出身,不想出去受人白眼的陳術盈盈一福,低聲說道:「叔叔,阿容先退了。」

  陳術回過頭來。

  他望著陳容,慢慢放下酒杯,點了點頭,瞭然的說道:「這一次宴會沒有什麼女郎參加,阿容覺得無聊,那也是正常的事。你要走就走吧,哎,可惜我還得熬著。」

  在陳術的牢騷聲中,陳容再次福了福,順著角落向外走去。

  不一會,她便走出了大殿。

  一出門,滿目清光伴著雪光同時映入眼簾,陳容仰頭望著天空中朗朗的明月,忖道: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了!

  發了一會呆後,她不知想到了什麼,慢慢轉過頭來,看向殿中。

  殿中歌舞昇平,熱鬧一片,縱使隔著重重身影,陳容也知道,那個人數最多的角落,必是王弘的所在。

  她望著望著,哧地一笑,轉身大步走開。

  陳容徑直向著廣場走去。

  她來到了馬車旁,掀開車簾,陳容縱身入內,剛要命令尚叟驅車駛離,一個人大步向她走來。

  那人遠遠看到她,便放聲叫道:「陳氏阿容?」

  陳容一怔,定神看去,這一看,她馬上認出了,這人正是王弘身邊的那個中年文士,在莫陽城中共過患難的。

  陳容見是他,連忙福了福,恭敬的說道:「阿容在此。君子有何吩咐?」

  那中年文士大步走到馬車旁,就著月光,他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細細地盯了陳容一眼。

  然後,他把一樣東西送到了陳容面前,道:「給你的。」

  「給我的?」陳容奇了,她伸手接過,卻發現這是一個用最精貴的宮綢做成的香囊,香囊溫溫軟軟的,顯然剛從身上取下。

  那中年文士呵呵一笑,道:「錯了,這是我家七郎給你的。」

  怦怦怦,陳容的心,跳得又快了。

  她咬著唇,怔怔地望向那燈火通明處。那一顆剛剛凍冷的心,迅速的回暖了。慢慢的,她垂下雙眸,輕輕問道:「他為何要給我這個?」

  「這個我也不知。」那中年文士撫鬚笑道:「我問七郎時,七郎回答說,女郎心中洞明。」

  他呵呵樂著,細細地瞅著陳容的眉眼,搖頭晃腦的說道:「想我走南闖北的,也見識過不少事,可給小兒女傳送體己之物,卻還是第一次。哈哈,倒也有趣,倒也有趣。」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章 起也他,救也他

  中年文士一邊吟誦,一邊呵呵樂著。
     
  陳容手棒著香囊,一顆心亂成了一團。

  這可是私相授受啊,以前她還可以說,與王七郎親近,她是為了保全自己,可上次接了他玉珮,這次又接下他香囊,那豈不是說,自己已認定了他那個郎君?
     
  她的兩隻手,都在顫抖,一隻手要她把香囊收入懷中,他可是琅琊王七啊,便是當他的妾,這一生榮華富貴都跑不掉了。另一隻手,卻在推拒著。

  琅琊王氏又怎麼樣?她配得上麼?配不上,徒惹相思,那後果,她前世不是嘗受過嗎?
     
  一想到前世,那種種綺麗的夢境,種種酥入心田的渴望,便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見到那中年文士轉身離去,陳容騰地一聲跳下馬車,向他衝去。

  她衝到他身後,把那香囊送入他手中,匆匆福了福,顫聲說道:「陳氏阿容,卑微之人也,怎配消受七郎體己之物?君還是拿回吧。」

  說到這裡,她頭也不抬,轉身便向馬車衝回,明明是拒絕了人家,她卻像是在落荒而逃。
     
  中年文士挑著眉,詫異的望著她的背影,半晌低頭看向香囊,呵呵一笑,低低說道:「這世上,竟有對七郎的示好無動於衷的女郎?倒也有趣。」

  他又說了『有趣』兩字,轉身哼著歌,向殿中返回。
     
  馬車駛動了。
     
  車外,一直待在外面,並不知道王儀曾向陳公攘提過親的尚叟嘟囔起來,「這琅琊王七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既不願意納我家女郎,又送什麼香囊,難不成,便是想這樣胡亂玩一玩?」
     
  他的嘟囔聲,並沒有傳入陳容的耳中。此時的陳容,呆呆地倚在榻上,雙手絞成一團,清艷的小臉上,一時明亮異常,一時又露出沮喪之色,分明是被攪碎了一池春水……
     
  馬車向外面駛去。
     
  咯吱咯吱,車輪在積雪上滾動的聲音傳來,銀白的雪光,映照著天上的明月,透過車簾縫,照在陳容的臉上、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嘩地一聲把車簾拉開,讓那刻骨的冷風,吹去那亂如絲麻的心,吹去臉上的紅暈。漸漸的,她的雙眼恢復了平靜。
     
  馬車駛向了側門。
     
  望著那大門的拱門,阿容突然說道:「叟,走前門吧。」
     
  「是。」尚叟應了一聲,驅著馬車繞了一個彎,改向正門而去。
     
  他一邊驅著車,一邊好奇的回頭望向陳容方向。見到月光下,雪光中,她那美麗的小臉上,嘴唇抿成一線,顯得格外倔強,便按下心底的好奇,沒有開口詢問。
     
  從側門駛向正門,可足足用了半個時辰。
     
  這半個時辰一過,陳容的臉上,羞喜之色盡去,眼神中清明一片。
     
  馬車靠近正門處時,陳容伸出腦袋,朝著那門房所在的方向瞅了又瞅。不一會,她便從幾個高壯的護衛旁,看到了一襲青衫,端正溫和的張項。
     
  馬車慢慢地駛近了。
     
  眾人聽到馬車滾動聲,同時回頭看來。見到是陳容,有幾人,眼都亮了。
     
  這幾人中,包括張項,他正目不轉晴的看著陳容,嘴角含笑,眼神中帶著讚賞。
     
  陳容也回望著他。
     
  就在張項有點詫異的看向她的眼睛時,陳容慢慢地,朝他嫣然一笑。這一笑,甚是嫵媚和明艷。
     
  前世時,陳容對著銅鏡練過無數次,一心只想憑著這笑容,改變冉閔對她的惡感。這是女人誘惑男人的笑容。
     
  張項明顯一呆,他定定地看向陳容。就在陳容的馬車靠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時,他突然低下頭來,向後退出半步。

  只是半步,他便躲在了一個高大的護衛身後,隔絕了陳容看向他的視線。

  陳容一怔,慢慢垂眸,收回了頭。
     
  馬車駛出了正門。
     
  走出大門十幾步遠後,陳容回頭望去,她看到的,依然是一群高大的護衛,和屬於張項的一片衣角。望著那衣角,陳容苦笑起來,無力的想道:我操之過急了。

  只怕我那一笑,不但沒有讓他心生綺思,反而還會對我這個人,存了幾分疑惑和不屑。想著想著,陳容長歎一聲,突然意興索然。
     
  尚叟聽到她在歎息,不由側過頭,問道:「女郎,可有不適?」
     
  陳容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搖了搖頭。
     
  馬車咯吱咯吱的滾動聲,在暗夜中,唱出寂寞的樂音。
     
  這時,尚叟低聲說道:「女郎,既然七郎有意,你還是嫁他吧,相信他會護著你,不會讓他以後的妻子欺負你的。」說是這樣說,尚叟的聲音中,卻有著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茫然。
     
  本來,他以為陳容不會回答的,不料過了一會,陳容低啞的聲音傳來,「做他的妾,不如嫁冉將軍為妻。」
     
  尚叟馬上應道:「女郎三思啊,冉將軍是家族給阿微準備的,你搶了來,會激怒家族,以後有個什麼事,便沒有了庇護。」
     
  再一次,他以為陳容不會回答時,陳容沙啞的聲音傳來,「我不會,叟,我不會的。」聲音沙啞中有苦澀。
     
  馬車回到了陳府。
     
  第二天果然是一個大晴天。天空中那輪白日,照得積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融化。按下來的四、五天,一直是大晴天。
     
  這幾天,陳容一直待在自己的院落裡,寸步不出的。
     
  這一天,一個婢女跑了過來,對陳容行了一禮,笑道:「女郎,外面有人送來請帖呢。」
     
  請帖?陳容天天都接到請帖,她伸手拿過,隨意一瞟。這一瞟,她給怔住了。
     
  上面有一行極俊逸的行書,「午未之交,陽水之濱,湖山之側,與卿曾約,盼卿再至!」
     
  是王七郎!一定是王七郎!陳容並沒有見過王七郎的筆跡,不過與她曾經相約過陽水之濱的,只有他一人。
     
  陳容的心,又不受控制的跳動起來。
     
  這幾天,她雖然閉門不出,可一靜下來,便會想到那張俊美高遠的臉,那雙淺淺而笑的雙眸。

  陳容壓下心底湧出的輕快,那自拒絕了他的香囊,以為再也不會相見的惆悵更是一掃而空。

  她騰地站起來,小臉暈紅的大聲叫到:「叟,備車!」

  她剛剛叫出,平嫗便伸頭過來,問道:「女郎要出門了?」

  陳容猶豫了一下,她垂眸看向榻上的請帖,伸出小手,把那一行字撫了又撫,撫了又撫,這時的她,臉色時白時紅,顯然掙扎得厲害。

  好半響,她慢慢抬頭,應道:「是,我要出門。」說出這句話,她便用手按在胸口,喃喃說道:「老是思前顧後的,活著也沒有什麼趣味啊。」

  平嫗詫異的望著自寬自解的陳容,好奇起來,她朝著榻上的帖子一瞟。

  雖是奴僕,平嫗因是專門伺候陳容的,這種貼身之僕,也是貴族們的顏面,因此,在陳容父親的要求下,她也識了一些字。

  陳容見到平嫗朝那請帖看了又看,臉一紅,心一亂,伸手便把它拿起,攏入袖中。

  她急急向外走去。

  現在就是正午時了,馬上便到午末之交。

  陳容走出時,尚叟正應聲過來。陳容一看到他,便叫到:「叟,備馬車吧。」

  「是。」

  天氣晴好。

  南陽街中,積雪盡化,泥濘處處,只有那些溝壑深處,還有一些白色的殘痕。

  陳容撫著袖中的請帖,饒是一再拒絕,那紅暈還是爬上了雙頰。

  慢慢的,馬車駛出了城門。

  馬車繼續向陽水的所在駛去。

  隨著時間流逝,四周轉為安靜,人聲漸去漸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尚叟叫道:「女郎,到了!」

  陳容從馬車中伸出頭來。

  這一看,她蹙起了眉頭,這裡沒有人啊。奇怪,上次明明是在這裡與王弘,桓九郎他們相見的。

  陳容四下張望了一眼,朝著前方人影綽綽處說道:「叟,往那裡走吧。」

  尚叟應了一聲是,驅著馬車,向前方駛去。

  一靠近,陳容的眉頭蹙得更緊了,她望著那些人,道:「也不是。」

  尚叟也皺起了眉頭,他喃喃說道:「下了大雪剛剛融化。湖中寒風刻骨啊,我就說,王弘他不會在這個時候來遊湖。」

  這話一出,陳容一凜,她馬上應道:「叟,掉頭,我們回去。」

  她這話剛剛出口,一個粗啞的大笑聲便從林後的山坡下傳來,「美人兒很性急啊,這麼早就趕來了。奶奶的,你爺爺差點慢了一步!」

  陳容大驚,她急叫道,「叟,掉頭。」

  一邊說,她一邊向前一撲,把一出門便習慣帶著的馬鞭拿到手。

  「來不及了。」

  這次笑著的,是一個瘦小的漢子,這人蒼黃著一張臉,正睜著一雙老鼠眼打量著陳容,嘎嘎笑道:「那人說得不錯,果然是個尤物。」

  他雙眼黏在陳容高聳的胸脯上,流著口水嘿嘿笑道:「奶奶的,老子長得這麼大,都沒有玩過這麼漂亮的女人。」

  在他說話之時,山坡下迅速的跑出了六個漢子,而早就站在不遠處的那二、三人,也向這邊急急跑來。

  尚叟大驚,他連連揮動馬鞭,吆喝道:「駕——駕——」

  喝聲連連中,馬蹄翻飛,向前衝去。

  可這地面不同於城中,那可是黃土地,剛剛融了雪,地上泥濘甚厚,馬車一衝便是一歪,哪裡跑得動?

  車輪陷在泥中,怎麼也拔不動時,那六個漢子,已呈四面包圍之勢,擋住了馬車去路。

  尚叟急得汗出如漿,他顫聲叫道:「駕,駕——」右手長鞭連甩,已是死命的抽向馬腹。

  可他越是抽得急,那馬車越是顛得厲害,好幾次都向一側歪處,差點把陳容甩下。

  這時,那些漢子已把馬車扎扎實實圍住,他們也不動,只是笑吟吟地看著這一幕,那最先開口的,四十來歲消瘦如柴的漢子,一眨不眨的黏著陳容,歡喜的說道:

  「美人兒何必害怕?想你們這些女郎,一生只能嘗一個男人的味道。這次你可以享受個飽,那是美事啊,怕什麼?」

  這話一出,哄笑聲,嘎嘎奸笑聲,淫笑聲四起。

  陳容收起亂成一團的心,絕望的想道:看來,這是上天要收我啊,他知道我是不應該存在於世間的,所以要收了我。

  這樣一想,她的心靜了靜。

  自從上次莫陽城脫圍後,陳容發現自己的心,變得真正堅硬起來。如此刻,想明白沒有後路,湧出心頭的思緒中,居然沒有了害怕。

  她抿著嘴,低低喝道:「叟,算了。」

  這話一出,尚叟竟然放聲大哭,他嘶啞的叫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陳容沒有理他。

  在眾漢子的尖笑聲中,她右手一探,從頭上取下了那金釵。

  把金釵收入袖中,陳容舉起馬鞭,冷冷說道:「便是要死,也要拖幾個人同行才是。」頓了頓,她咬牙切齒的恨道:「只可惜,那個陷害我的背後之人,沒有辦法對付了。」

  眼神煞氣畢露,聲音既狠且厲。她瞪著那些人,厲聲叫道:「是誰讓你們過來害我的?何不說出來,讓我做個明白鬼?」

  一話吐出,那臘黃臉漢子大笑道:「這麼美的人兒,當鬼當可惜?當我們的壓寨夫人大好啊。」

  陳容嗖地轉頭看向那首領樣的瘦子,尖叫道:「是誰要害我?反正我都跑不掉了,何不說出來?」

  那瘦子雙眼盯向她高翹的玉臀,露著黃牙流著口水,道:「我們見到的,也只是一個操著北方口音的大鬍子,那人可沒有說,是誰要他來的。」

  陳容聽到這裡,恨聲說道:「居然連仇人也不知道?」聲音中儘是失望。

  在陳容與他們對答時,尚叟還在放聲大哭,他握著馬鞭的手,已顫抖得不成樣。

  望著這樣的尚叟,望著憤憤的陳容,漢子們繼續放聲大笑,這時刻,另外的幾個人也已經圍上,一共九個漢子,把陳容的馬車,和陳容、尚叟兩人,堵了個結結實實。

  一共九雙目光,都淫穢的鎖在陳容的臉上、身上,那嘻笑而來的穢語,更是越來越不堪。

  這時,陳容嗖地回過頭去,厲聲喝道:「哭什麼,不過一死而已!」

  這喝聲一出,尚叟便是一噎。

  陳容還在瞪著他,她尖聲叫道:「手抖什麼抖?我都不怕死,你人都老了,怕什麼死?」

  尚叟望向她,老淚縱橫著。

  他之前所以這麼痛苦,其中的大部分,是為了陳容。不忍心她因此墜落。現在見她一個小小女郎都不慌亂,心下稍安。

  伸袖拭去眼淚鼻涕,尚叟和她一樣,也舉起長鞭,顫聲說道:「女郎所言甚是,大不了一死。」

  陳容見他終於平靜下來,放鬆了些。

  她轉頭看向那些賊漢。

  那走在最前面的賊漢,目光轉向了陳容手中的長鞭,他咧著黃牙,嘻嘻笑道:「小姑子,這鞭子可不容易甩啊,我看你還是放下吧,仔細傷了手。」

  這話一出,又是哄笑聲四起。

  陳容冷笑一聲,忖道:不錯,鞭子是很難甩。可真正甩得好的,便會有與人一搏的武力!

  漢子們望著艷麗動人的陳容,見到她馬鞭握得穩穩的,那笑聲是越來越大。

  一個黑瘦漢子越眾而出,一邊大步向陳容走來,一邊怪叫道:「奶奶的,我可等不及與美人兒親近了。」

  說話之際,他與陳容越離越近,漸漸的,五步,四步,三步,兩步!

  黑瘦漢子右手一伸,扯向陳容的馬鞭,嘎嘎笑道:「美人兒還是把它給我吧,嘎嘎。」

  說話之際,他毛手毛腳的拿向陳容白嫩的手腕。

  就在這時!「啪——」地一聲,長鞭擊過空氣發出的嗚咽聲響過,轉眼間,一道鞭影如蛇,閃電般的擊向那漢子!

  這一鞭,且準且沉,這哪裡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郎所能揮出?

  黑瘦漢子一驚,他本能的向側一避,想讓開來。

  就在這時,長鞭已至!

  「啪」長鞭入肉的沉悶聲,突兀的響起。伴隨著這響聲的,是那漢子尖利的慘叫聲。

  他的慘叫聲剛剛響起,只聽得「啪啪啪——」,鞭聲揮過長空的響聲不斷傳來。每一次鞭影閃過,響聲一起,便是一聲慘叫聲傳來。

  「嘩——」地一聲,一抹紅色沖天而起,血如噴泉中,一聲人臨死時才能發出的慘叫,驀地破空而來,震盪著所有人的耳膜。

  緊接著,只聽得「砰——」地一聲重物倒地聲傳來。

  所有人都驚住了。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每個人都瞪大雙眼,傻呼呼地望著地上那具還在抽搐的軀體。那軀體的頸子已被抽斷,頸間鮮血還在外湧,而地上,泥濘與血泊相混,分外觸目驚心!

  嗖嗖嗖,所有人都抬頭看向陳容。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面不改色,冷漠異常的美麗面孔。這個貴族出身的小姑子,在如此處境中,不但不慌不亂,竟還用如此雷霆萬鈞的手段,生生抽死了一個人!

  她見到血,便不會暈麼?

  迷亂中,已有一些漢子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去。

  就在這時,陳容的厲喝令的尚叟清醒過來,「還愣著幹嘛?衝出去!」

  聲音沉沉,殺氣森森。

  尚叟一凜,不由自主的應道:「是。」他馬鞭一揮,一聲急喝。

  也許是因為這時的尚叟,比剛才冷靜些,也許是運氣還不錯,那躍蹄一衝,竟拖著馬車衝出了泥濘坑洞,衝向了前方比較堅實的石子路。

  這地方畢竟是貴族們喜歡遊玩的所在,多數路上,都被鋪上了碎石。

  陳容的馬車一衝出,那最前面的漢子怒不可遏,嘶喝一聲,「逮上她!奶奶的,逮上她——」

  最後一句,已是吼叫。

  眾漢子清醒過來。

  他們同時發出一聲嚎叫,撲向陳容,撲向了馬車。

  馭座上的尚叟,此時已汗流如洗。也顧不得擦上一擦,他一邊用力的抽著馬,一邊連聲吆喝。

  而陳容,這時則轉頭對上眾漢子。每有人衝上來,她便是一鞭狠狠甩去。

  她的馬鞭上,兀自鮮血淋漓,於陽光下,散著奪目的死光。因此,她這又狠又重的一鞭甩去,便是那個匪首也會急急躲開。

  這一躲,他們的速度便是一緩。

  如此緩了兩三下後,陳容的馬車,已衝出五步遠了。

  就在這時,漢子中,一人厲吼道:「不能讓這姑子逃了去。追,一定要追到她!」

  聲音一落,那首領清醒過來,他大聲叫道:「去騎馬,奶奶的,我們還有馬啊。」

  一話吐出,眾漢子同時驚醒,同時轉身,向他們剛才藏身的地方跑去。

  不過半刻鐘,六匹馬便同時出現在陳容的視野中。

  陳容一邊望著,一邊對尚叟叫道:「叟,注意腳下,萬萬不可翻車。」

  她想,只有不翻車,他們便還有一線生路。

  尚叟大叫道:「是。」陳容的鎮定感染了他,他這刻的回答,響亮而平穩。

  於是,馬車向前沒命的直衝,在馬車的後面,六匹馬狂奔而來。

  那漢子的首領一邊策馬追趕,一邊嘶叫道:「衝啊——奶奶的,連個小姑子也對付不了,還給死了一人,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得吐出!」

  另外五人同時亂七八糟的應和著。

  他們的叫嚷聲,喊殺聲,混著寒風,嗖嗖地刮入陳容的耳朵。

  陳容抿著唇,一瞬不瞬的盯著那幾個人。寒風吹亂了她的長髮,吹迷了她的雙眼。

  她的心一直抽緊著,雙眼眨也不曾眨一下。

  這時的陳容,隱隱中竟在想著:幸好有過莫陽城那一曲,不然,我今天不會這麼冷靜。

  馬車還在狂奔。

  六匹馬還在瘋追。

  本來,按道理那些奔馬因為負重較輕,應該早就可以追上馬車。可是他們的速度,一直隔著那麼二、三十步遠,一直趕不上。

  沒辦法,他們的馬,瘦得骨頭都看得見。而陳容的馬,卻是精選出來的強壯之馬。

  半個時辰過去了。

  雙方的距離,現在已拉到五十步遠了。

  陳容的馬,本是上等的好馬,只是這些年養尊處優慣了,一時速度提不上。可論耐力,卻是遠勝那六匹連粟米也吃不上,只能吃點草,品性低劣的馬匹。

  看著陳容的馬車越去越遠,那個匪首哇哇直叫,他大吼道:「追!一定要追上,這麼大奶大屁股的小姑,追上就可以玩個痛快!」

  這話一出,那五個漸漸生出退意的漢子激動了,他們大叫一聲,馬鞭連甩,腳尖連踢,策馬加速。那匪首還在大叫,「大伙想想那剝成白羊似的美人兒,力道是不是足了些?啊?追!」

  吼聲中,一個漢子迎著風叫道:「頭兒,我們的力道是足了,可馬兒不懂這些啊,它們跑不動啊!」

  另一個漢子也叫道:「奶奶的,回去非抽死這玩意不可。連馬車都追不上,要它做甚?」

  叫聲順著風吹來,尚叟精神大振,他歡喜的說道:「女郎聽到沒有?聽到沒有?他們跑不動了,他們跑不了。」

  陳容一直回過頭,一直盯著那些人,那隨風吹來的對話,自然也入了耳,她顫著聲音,連聲應道:「是,是,叟,再堅持一下我們就平安了。」

  尚叟笑了起來。

  他再次長鞭一甩。

  馬車又加快了兩分。

  漸漸的,身後的眾人越隔越遠,越隔越遠,饒是他們的大叫聲不住順風入耳,馬鞭抽得啪啪作響,可那馬力,還是越來越弱,速度也越來越慢。

  漸漸地,他們的面目,已開始模糊了,叫出的聲音,已聽不清了。

  陳容大喜過望,回過頭來。

  她叫道:「叟,我們平安了。」

  尚叟呵呵一笑,道:「平安了啊,平安了啊!」最後,聲音中已有哭音。

  陳容也是紅了眼睛。

  就在這時,她眼睛一瞟,臉色微變,急叫道:「叟,這是哪裡?」

  尚叟一驚,張望起來。

  這一看,他一張老臉,也是蒼白一片,前方是茫無邊際的黃塵古道,左側是一座座高山,右側則是一處處荒蕪的田地,這地方,哪裡還是南陽城?

  陳容望著日頭,沉聲說道:「叟,我們錯路了。」

  尚叟慌不迭的應道:「女郎,是老奴的錯,是老奴的錯。」

  不等他繼續說下去,陳容已斷然命令道:「事已至此,不要多說了,叟,那些人既然沒有追上了,我們便緩一緩,等看清了方向再走。」

  尚叟應了一聲,停下奔馬。

  兩人跳下馬,四下張望起來,這地方,前方看不到邊,山上荒蕪一片,也看不到人,田地裡,更是空空闊闊。

  尚叟看了兩眼,對陳容叫道:「女郎,我到那山頭上去看看,順便找找有沒有人。」

  說完便向前跑去。

  陳容連忙叫住他,道:「馬走得快些,叟,我們一起去。」

  尚叟一頓,馬上反應過來,是不能把陳容一個人留在這裡。

  於是他應了一聲,坐在馭駕,驅著馬車繼續前行。

  陳容掀開兩邊的車簾,張望了一陣後,看著日頭,感慨的說道:「幸好我們出來的時候是中午,看這太陽,還有一個半時辰才會天黑,叟,我們得在天黑之前回到南陽城。

在這種胡兵隨時南下的時機,南陽城天一黑就準時關門,我們如果天黑之前趕不回去,就得在城外過夜,而城外,處處都是流民聚集。」

  尚叟也想到了這一點,他一甩馬鞭,驅車加速。

  馬車向前疾馳而去。

  足足走了兩刻鐘,他們才來到一個比土丘還要高點的山峰前,沒辦法,這山勢綿綿的,看起來明明很近,可一走才知道極遠極遠。

  馬車一到,尚叟便跳了下來,急急向那山峰跑去。

  陳容沒動,她駛著馬車來到一片青草萋萋處,一邊讓馬吃草,一邊焦急的看著尚叟。

  一刻鐘,尚叟下來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望著陳容,他訥訥地說道:「山矮了,望上去都是山頭,看不到南陽城。」

  他的聲音中,帶著哭聲。

  陳容抿緊唇。

  她沉聲說道:「叟,不要怕,我們想想,我們要好好想想。」

  她縱身跳上馬車,朝四下張望。

  這時,尚叟叫道:「女郎,馬上便到晚餐時了,我們可以看看四周哪有炊煙冒起。」

  陳容尋思了一會,低啞的說道:「如今的南陽城,流民太多。」她的意思是說,便有炊煙只怕也是流民燃起的。

  尚叟急了,他慌亂的叫道:「女郎,女郎,這可怎麼辦?」

  陳容也不是個好脾氣的,被他這麼一叫,火冒三丈,她尖聲叫道:「問我作甚麼?我哪會知道怎麼辦?」

  尚叟一愣,慢慢的,他低下了頭。

  這時,陳容命令道:「上馬車吧,要是有流民來了,我們可以甩開他們。」

  「是。」

  尚叟應了一聲。

  不一會,陳容命令道:「對了,南陽城不是南方嗎,我們順著南方再走一點。」她想,不管如何,越往南越沒有胡人,那是肯定的,至於流民,只怕越往南就越多。

  尚叟應了一聲,揮動馬鞭,向著南方駛去。

  走著走著,太陽漸漸西斜。

  走著走著,兩人已是慌亂起來。

  左側永遠都是連綿不盡的群山,右側,永遠都是荒蕪的田野,前方官道上空無一人,永遠走不到邊。

  就在這時,陳容低聲說道:「叟,不必走了。」

  尚叟回過頭來。

  陳容側過頭,看向一個山坳處,伸手一指,道:「我們走了這麼久,都沒有看到人,說明這裡安全,叟,那地方不錯,我們就在這裡過一晚吧,到了明天再想辦法。」

  尚叟急道:「可是女郎,如此深山,若有野獸怎麼辦?」

  陳容漲紅著臉怒吼向他:「那你說怎麼辦?天都黑了,南陽城都要關門了,現在就算知道方向,我們也進不去了。」

  尚叟呆了呆,他又低下頭,甩著馬鞭,驅著馬車,向陳容所說的山坳中走去。

  轉過一個小山坡,便進入了山坳,這山坳很淺很小,前方是兩人高的山坡擋住,後面是高山,裡面只有容下五輛馬車的空間。

  陳容跳下來,她朝左右望了望,喃喃說道:「都冬天了,應該沒有什麼野獸了。」說是這樣說,她對野獸的生活習性是一無所知,這話不過是自我寬慰罷了。

  望著南方方向的唯一出口,陳容低聲說道:「叟,我們要不要把這裡用石頭擋起來?」

  尚叟看向她,問道:「擋風嗎?」

  當然不是,陳容正準備發火,突然想道:

  如果被人發現了這裡,石頭擋住又有什麼用?照樣可以搬開的啊,再說,如果有人和野獸從山坡上下來,他們還可以驅車逃命,擋住了,只會阻擋他們自己的馬車。

  這樣一想,她便閉緊了嘴。

  天,很快便黑了。

  陳容縮在馬車中,尚叟坐在馭駕上,兩人一邊傾聽著外面的風吹草動,一邊低低地說著什麼話。
     
  這般安靜的時候,山上不斷傳來野獸的嘶吼,蟲聲唧唧不斷的,一陣陣寒風吹來,會帶有一種似是人呼吸才能發出的響動。
     
  越是聽,陳容越是害怕。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尚叟的聲音,「女郎,你怕嗎?」
     
  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尚叟雖然年紀不小了,可他是家生奴,從小便在陳府,也是個沒有經過風浪的。
     
  當下,陳容低聲回道:「我沒事。」
     
  頓了頓,她吩咐道:「別說話,聽,那是不是馬蹄聲?」
     
  安靜中,尚叟過了一會回道:「沒有聲音啊。」
     
  「哦。」陳容回答的聲音中,充滿一股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放鬆的意味。
     
  這時的陳容並不知道,南陽城中,二百來個護衛夾著一輛馬車,駛向了城門處。
     
  馬車外,一個僕人湊近來,他向著馬車中的人低聲說道:「郎君,不過是一個老僕婦的猜測之語,因為這樣的小事用盡南陽王的一塊令牌,不值得啊。」

  因為胡兵即日將南下,天一黑,四方城門一律緊閉,任何人不得出入。只有極少數的家族,如王氏,可以得到三塊令牌,擁有三次夜間出入南陽城的機會。

  這還是因為琅邪王氏也有人在此的緣故。如陳府,便只有一塊這樣的令牌。
     
  片刻後,一個清潤動聽的聲音淡淡回道:「不是猜測之語。我沒有給過她請帖。」說話的人,正是王弘。
     
  嗖地一聲,他掀開車簾。
     
  望著外面的人流,和西邊的最後一絲殘陽,他俊美飄逸的臉上,依然是笑容淡淡,「以我的名義約她出見?這種事,我可不喜歡。」
     
  那僕人點了點頭。
     
  這時,軍隊已來到了城門處。
     
  城門早已關閉,那僕人策馬上前,舉起令牌,叫道:「我家郎君是琅邪王弘,有急事還要出城。」
     
  一個守門小官策馬上前,正要拒絕,那僕人舉起了另外一塊令牌,「啪」地一聲丟在他的腳下,道:「這是南陽王給我家郎君的。」
     
  那小官把那令牌撿起來一看,馬上雙手一拱,朗聲應道:「是,郎君請行!」
     
  馬車驅動。
     
  數十輛駿馬,得得得地消失在黑暗中。
     
  那城門小官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喃喃說道:「琅邪王弘?難不成又有戰事了,竟逼得這樣的人物不管不顧的夜間出城?」
     
  二百來個人馬,整齊劃一的步伐,神駿的馬匹,還有擦得光了的刀槍,一出現,那些縮在道路兩邊的流民,不管是聽到了馬蹄聲的,還是望到人影的,紛紛向後退去。

  避在角落裡,目送著他們遠去。
     
  不一會,他們便來到了陽水之濱。
     
  王弘朝著那佔地五十畝的湖水望了一眼,淡淡下令,「分成五十人,沿湖走一圈,看看哪裡有不同尋常的腳印,馬蹄印,和車輪印。還有,若看到人,拿上問一問。」
     
  「是。」
     
  五十匹馬領命離去。
     
  一刻鐘後,有五匹馬向他奔來。一個青年護衛剛跳下馬,便拱手說道:「郎君,離此二百步處,有一輛馬車,和九個人的腳印,還有一些人血和屍體倒地的印痕。」
     
  說道這裡,他頓了頓,就著火把光看向王弘。
     
  火光飄搖中,王弘俊美飄然的臉孔,容光照人,卻如隔著煙霧,他哪裡看得出什麼?

  那青年護衛繼續說道:「那馬車印曾陷在泥沼中,後來由此向西方向奔去。緊隨那馬車印痕的,先是八個人的腳步印,接著是六匹馬的馬蹄印痕。這馬蹄印痕自坡下而來。」
     
  他說到這裡便閉上嘴,看向王弘。
     
  飄搖的火光中,王弘點了點頭,道:「必是她無疑,吩咐下去,順著印痕追蹤。」
     
  「是。」
     
  馬蹄翻飛,車輪滾動。
     
  那個青年護衛,顯然是個跟蹤的老手,他策馬走在最前面,每跟上幾十步,便跳下來觀察一番。
     
  不一會,他策馬靠近馬車,向王弘說道:「郎君,那六匹馬馬力不勝,已沒有追了。只有那輛馬車向那個方向而去。」
     
  他朝著前方一指。
     
  王弘拉下車簾,淡淡說道:「知道了,走吧。」
     
  「是。」
     
  眾馬再次飛奔。
     
  那青年護衛依然走在前面,他走出百來步,便跳下去看一看,然後又縱馬帶路。
     
  如此走了一個時辰後,那青年護衛指著一個馬車印,道:「他們在這裡停了一會,便向那山峰方向而去。」
     
  「繼續。」
     
  「是。」
     
  又過了一會,那青年護衛停了下來,他轉向王弘,拱手說道:「郎君,馬車就在這附近了。」
     
  頓了頓,他認真問道:「要不要叫喚他們的名字?」這般處於群山當中,只要一叫,便是回音陣陣,很快便可以找到人的。
     
  火光飄搖中,王弘笑了笑。
     
  這一笑,有點神秘,有點狡猾,有點憊懶。
     
  只見他掀開車簾,縱身跳下,一邊向那青年護衛走去,一邊輕笑道:「叫名字幹什麼?想她嚇得夠慘了。」
     
  那青年護衛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王弘縱身跳上另一個護衛的馬匹,朝那青年護衛說道:「走罷,尋她去。」
     
  「是。」
     
  青年護衛一邊應著,一邊狐疑的看向王弘。
     
  好一會,他才應了一聲,策馬向前。
     
  這一次,每走出幾十步,他便觀察一番。而王弘策著馬,緊跟在他身後。
     
  不一會,他來到一處地方,朝裡面一指,低聲說道:「郎君,可能就在這裡面。」
     
  王弘應了一聲,他側耳聽了聽,慢慢的,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瞇著眼睛笑了一陣後,他輕聲說道:「你上前吧,腳步加重些,見到有人出來,也不用招呼,隨便挑一個方向去耍耍。」
     
  這一下,那青年護衛聽懂了,他嗤笑出聲,壓低聲音向王弘擠了擠眼,道:「郎君可是想要美人感激之下以身相許?」
     
  回答他的,是背負著雙手,身影無比高遠飄渺,無比純潔的王弘,只見他淺淺笑道:「以身相許?以她的性格怕是不容易,不過讓佳人感動一番,傾心相許,倒是可能。」
     
  那青年護衛聽到這裡,忍著笑,放重腳步,朝著那山坳走去。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27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一章 情動

  山坳中,陳容縮成一團,和尚叟一樣,一動不動的。他們雖然對戰場之事一無所知,可這個時候,也能感覺到氣氛的不同。

  特別是數百馬蹄同時踏動,引得蟲聲止息,野獸止嘯,令他們感覺到一種肅殺。

  不敢說話,不敢動彈,每一息,都過得極慢無比。

  陳容緊緊地睜大雙眼,一動不動的瞪著前方黑暗處。

  這時的他們,在馬嘴上都塞上了布條,只有這樣,他們藏身的所在,才有可能不被人發現。

  就在這時。

  突然的,一陣腳步聲響起!

  這腳步聲,在暗夜中沉重如山,肅殺而來!

  陳容的臉色蒼白一片,不由想道:莫非,那些盜匪找到我們了?本來,這是不太可能的事,可她的心亂成一團,實沒有辦法清醒思考。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它竟是正對山坳而來。

  陳容額頭大汗淋漓之際,尚叟向後靠了靠,湊近她,壓低聲音顫抖的說道:「女,女郎,是衝我們來的。」

  他的聲音中充滿著絕望。

  陳容想要否認,可就在這時,她清楚的聽到,那腳步聲,竟然快靠近山坳了。

  真的被發現了!

  陳容臉白如紙!

  就在這時,尚叟沙啞著說道:「女郎,我看看能不能引開!」

  他想,他不過是一個半截入土的人,遲早要死的。女郎可不同,她還綺貌年華,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個美貌小姑。不管落到任何人手中,她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這樣想著,他勇氣倍增,一時之間,覺得自己都高大起來了。

  也不等陳容回答,尚叟跳下了馬車,朝著外面衝去。

  轉眼間,他來到了山坳處。

  剛伸頭一瞅,他便看到了百步開外,那個雖然身影模糊,卻高大健壯的漢子。那漢子的身後,插著一根火把,飄搖的火光,把那漢子的身影,映得高大而可怖!

  而這人,正朝著山坳入口走來。在離那漢子很遠的地方,黑暗模糊一片,竟似有無數人馬埋伏其中。

  那人擋在出口必經的那條路上,如果駕車,那將是直直的掉入人家早就佈好的陷阱中。

  想到這裡,尚叟一咬牙,回頭朝著陳容低低說道:「女郎,保重!」聲音一落,他已一個箭步衝出。

  尚叟的腳步是沉重的,他在向著與山坳相反的方向跑去。

  就在他一邊奔跑,一邊頻頻回望時,果然,那高壯的漢子被他的奔跑聲驚動了。那人嗖的頭一抬盯向他,低喝一聲,「誰?」語氣沉沉,帶著軍卒們才有的警惕。

  尚叟故意向山上跑出兩步,奔跑時,帶動的山石滾落聲,引徹了夜空。

  果然,那人停止喝叫,腳步一提,向他大步追來。

  他追來了,他的身後並沒有同伴!女郎暫時安全了。

  想到這裡,尚叟心頭一鬆,他開始沒命的向前奔逃。在他的身後,那漢子因為太過高大而有點笨拙,追了幾十步,離他卻是越來越遠。

  尚叟一衝出,陳容的心便沉到了谷底。

  嗖的一聲,她右手拿著馬鞭,左手拿著金釵,瞪大雙眼,眨也不眨的看著黑暗的前方。

  前方,一片寂靜。只有一陣奔跑聲越去越遠。

  難道,尚叟把人成功引開了?

  想到這裡,陳容屏著呼吸,她慢慢的爬下馬車,向外試探的走去。

  頭頂上星星點點,那極淡極淡的星光,使得天地間並不是絕對的黑暗。

  她一步一步,挪向山坳出口處。

  天空太暗了,地上太黑了,她走出幾步,腳上也不知踩到了什麼東西,差點摔倒在地。幸好她鞭柄朝地上一撐,才穩住身形。

  陳容撐著鞭柄,急急起身。

  她堪堪起身,整個人便僵住了。

  山坳入口處,出現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如此的星光下,如此的肅殺中,這人穿著白衣,不,不會是鬼吧?

  一聲尖叫差點脫口而出。

  就在她驚惶到了極點時,那白色的身影開口了,他的聲音清潤動聽,最重要的是,無比熟悉,「阿容?」

  是王弘!

  天啊,竟是王弘!

  陳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從絕望中看到希望,一個人從大悲轉為大喜,會是如此滋味。

  她雙腿一軟,坐在地上,顫聲道:「王弘?」

  「是我。」

  王弘的聲音,依然優雅清淺,不用看,陳容也知道,此刻的他,一定是嘴角含笑,悠然而來。

  瞬時,陳容的眼眶紅了,她哽咽兩聲,低叫著向他奔去。

  她奔得甚急,轉眼便衝到他面前。無邊的驚喜和感動,令得她什麼也想不了,她只是縱身一撲,投入了他的懷抱中。同時,她的雙手一伸,摟著了他的腰。

  緊緊地摟著他,陳容哭了。她顫聲說道:「你怎麼才來?」頓了頓,她嗚咽聲聲,不由伸出小拳頭,一下又一下,輕輕捶打著他的胸口,啞聲叫道:「你怎麼才來,你怎麼能才來?」

  無邊的喜悅,無邊的放鬆,無邊的感動,在這一刻全部化成淚水,化成了這一句,「你怎麼才來。」

  脫口而出的陳容,一直在重複著,一直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是如此的期待著他來相救自己……

  這時,王弘雙臂一伸,輕輕摟住了她。

  他的手臂,是如此溫暖,如此有力。他那並不寬闊的懷抱,是如此的寬大,如此的沉穩,便如一座山,一座她渴望了兩輩子,魂牽夢縈,春閨遙望,卻從來不敢奢求自己也有福擁有的山!

  陳容像抓著救命的稻草,便摟著自己追尋了太久的溫暖一樣的摟著他,她把臉埋在他的頸側,感覺著他清新的體息帶來的溫暖,淚如雨下,嗚咽聲聲,「王弘,王弘,王弘……」

  一聲又一聲,綿綿不絕。

  星光下,王弘似是被她這含了太多感情的呼喚怔住了,好一會,他雙臂加了一分力道,他更緊的摟著她。

  陳容把臉上的淚水,在他的頸間拭了拭,香軟的唇,在嗚咽中不時擦過他的頸動脈,她感覺到他的脈動,感覺著他的體溫,繼續喚著,「王弘,王弘,王弘……」

  叫到後面,嗚咽略減,漸轉安靜。

  這時,王弘雙臂一伸。

  他把她攔腰抱起。

  這個人,看不出來還有一把力道,抱著她竟是輕輕鬆鬆的。

  他抱著陳容,向前走出兩步,把她輕輕的放在馬車上。

  剛把陳容放下,陳容便嗖的伸出手,緊緊地揪著他的衣袖,黑暗中,她淚眼矇矓,喃喃說道:「別走,別走……求你。」

  「我不走。」黑暗中,他的聲音非常溫柔,他的雙眸,燦若星辰,含著淺笑,他伸出手,輕輕拭去陳容眼角的淚痕。

  修長的手向下移,有意無意的,指尖成勾,劃過她的唇角,引得她一陣顫動後,他微笑道:「卿卿在此,我怎麼會走?」

  陳容的心定了下來,她慢慢的鬆開了緊揪著他衣角的手。

  窸窸窣窣的響動中,王弘也上了馬車。

  他一上車,陳容再次一撲而來,她緊抱著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口,她的雙臂鎖得那麼緊,分明還是怕他離去。

  王弘把她摟起,輕輕放在腿上,然後,他懶懶向後一倚,靠上榻幾。

  以一種舒適的姿勢摟著陳容,王弘手指如春風,綿綿的拂著她頰側,鼻旁的淚水,低低說道:「休怕。」

  「嗯。」陳容應了一聲,她把臉埋在他的懷中,喃喃說道:「你來了,我就不怕了。」

  她摟著他的腰,躺在他的懷中,一動不動的感覺著他溫暖的體溫,低低的說道:「方才,我以為我完了。」

  王弘輕輕嗯了一聲。

  這時的陳容,似被打開了話匣子。她繼續娓娓而談,「賊匪有九個,他們攔著我的馬車,當時馬車又陷到了泥中,怎麼也走不動。我以為我完了。」她的聲音中充滿驚惶。

  王弘伸手輕撫著她的秀髮,低低安慰,「休怕。」

  只是極簡單的動作,只是極簡單的語言,陳容語氣中的驚惶便減少大半,整個人也沉穩了些。

  她把自己埋在他懷中,喃喃說道:「我還殺了一人!王弘,我親手殺了一人,一鞭抽下去,他的頸子便斷了,血流如注,有很多還濺到了我身上。」

  她沙啞的,詳細的描繪著自己殺人的過程。

  王弘五指成梳,輕輕梳理著她的秀髮,低低的,極溫柔、極溫柔的說道:「別想了,他們該死。」

  同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再次令得激動的陳容安靜下來。

  她緊緊抱著他,喃喃說道:「你來了,真好。七郎,我曾經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人真的看重我,喜歡我,珍惜我的……七郎,你來了,真好啊。」

  聲音綿綿,情意也綿綿。

  星光下,王弘低下頭來。他明澈異常,星辰般的雙眸,靜靜的望著閉上雙眼,顯得筋疲力盡,心力交瘁後,陡然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的陳容。

  他望著她,靜靜的望著她。

  就在這時,雙眼已睜不開了的陳容,突然驚叫一聲,急急說道:「尚叟,七郎,快去救尚叟!」

  王弘伸手撫著她的秀髮,低而清淺的說道:「睡吧,他不會有事的。」

  他的語氣,他的聲音,奇異的令得陳容安靜下來。

  她閉上雙眼,慢慢的,輕細的鼾聲響起。

  她放鬆的睡著了。

  星光下,寒風吹過車簾,發出嗚嗚的響聲,四周,蟲鳴唧唧,山頂上,又傳來了野獸的嘶吼。

  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馬車中的兩人,彷彿置於春光明媚中。他摟著她,她躺在他懷中,相依相偎,呼吸交融……

  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天空上的群星更明亮了些,更璀璨了些。

  縮在王弘懷中的陳容,突然驚得抽動了一下,她呼地坐起,瞪大倉皇的雙眼驚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尚叟!尚叟!」

  她四下張望著。

  才張望了幾眼,她掃到了靜靜望向她的王弘。

  對上黑暗中,他那明澈的雙眸,陳容放鬆了,她把臉偎進他懷中,重新閉上雙眼,轉眼間,細細的鼾聲再度響起。

  星光下,王弘伸手撫向她的長髮。

  五指成梳,一下又一下的梳著她的長髮,順手把她插在頭髮上的金步搖等飾物取下。

  轉眼間,陳容已長髮凌亂,春睡於懷。

  他低下頭,望著髮鋪滿自己胸口的陳容,輕輕伸手,撫向她長長的睫毛。

  他的手指,宛如春風,他的眼波,宛如春潭。

  ……

  陳容是在一陣鳥鳴聲中甦醒的。

  迷糊中,她慢慢的睜開雙眼,那明媚的眼波中,此刻是一片迷茫,一片空洞。

  一下,兩下。

  她眨著眨著,眼波清澈了些。

  慢慢的,她感覺到自己身下有點異常。

  陳容緩緩側頭,看向身下。

  她對上的,是一張俊美異常的臉。這張臉離她只有數寸,吐出的呼吸之氣還噴在她的臉上。

  嗖的一下,陳容的小臉瞬時通紅。

  她急急一撐,想要直起身來。

  可剛一動,便牽動著麻刺不堪的雙臂和雙腿。原來,整整一個晚上,她都不曾變過體位。

  陳容咬了咬牙,放鬆手腳,只敢移開臉蛋。

  她再度看向被自己壓在身下的俊美男人。

  這個男人,雙眼緊閉,呼吸細細,睡的正香。朝陽中,他那烏黑如緞的髮梢上,還串著幾滴露珠,欲墜不墜的。

  對了,便是他形狀優美的薄唇上,那微翹的嘴角上,也沾著細碎的,如極小珍珠般的露珠,它們在他新生的鬍渣上閃爍著。

  便是這樣睡著,他也有一種容光。這是一種珍珠般,明月般的容光。

  它染在他俊逸無倫的臉上,染在眉目之間,使得任何人一眼看去,便被這光華所攝,便移不開眼,甚至,都來不及細細欣賞他的五官輪廓。

  這樣的美少年啊,風華蓋世,無與倫比。

  琅琊王家的七郎啊,舉止雍容,名士無雙。

  而這個男人,會在半夜前來,只為了救她……

  陳容閉上雙眼,再次偎進他的懷中。

  不知不覺中,她的唇角已勾起一朵燦爛的笑容。

  直到這個時候,陳容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就喜歡上他了,傾慕著,癡戀著他了……

  因此,她才在發現他前來時,顧不得詢問她視為親人的尚叟,也想都沒有想到過,他是不是一個人孤身前來的,他怎麼知道她躲到了這個地方?

  是誰向他傳信的,甚至,問一問那份請帖的事。

  見到他,她竟沒有一絲理智,一絲清醒。她只是驚喜於他的相救,只是歡喜於他的相救,只是徹底的放鬆了,感動了,歡喜了,也,傾心了……

  陳容想著這些時,無邊的喜悅,那滿滿的幸福,都令得從來沒有體會過兩情相悅滋味的陳容,第一次感覺到,這世界,竟是如此美好……真希望,時間就此打住,她就此死去!

  胡思亂想了一陣後,陳容突然想道,自己的手腳都麻木了,那被自己壓了一個晚上的王弘呢?

  想到這裡,她心疼起來。連忙伸了手,忍著那鑽心的麻刺,慢慢挪開身軀。

  才一動,她手上無力,整個人便是向馬車上一栽。轉眼間,她的肩膀重重的撞到車轅上,發出一聲沉響。

  忍著痛,陳容支起上半身,反射性的看向王弘。見到他雙眼依然閉緊,睡得香甜,心下便是一鬆:總算沒有吵醒他。

  她咬著牙,用另一隻手臂撐著車轅,慢慢的走下馬車。因疼得厲害,她白嫩的後頸和前額,都滲出了冷汗。

  她一步一步向前艱難的挪去。

  陳容的身影,剛剛離開山坳,安睡不動的王弘,便睜開了雙眼。他微微側頭,看向陳容慢慢挪移的身影,然後,轉向她受傷的右肩膀。

  陳容回來時,一眼便看到那個白衣勝雪的身影,他正端坐在車簾掀開的馬車上。

  聽到陳容前來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淺淺一笑。

  瞬時,晨光大亮,花香四溢!

  陳容對上他的笑容,不知不覺中也展開了一朵燦爛的笑。她羞怯的,癡癡的望了他一眼後,幾乎是反射性的,把拿著一串山果的左手藏到背後。

  在背後換了一下手,她艱難的用受傷的右手舉起那山果,笑道:「看,我摘了一串山果呢,這個可以吃的,很香呢,要不要嘗嘗?」

  王弘淺淺一笑,他的目光,瞟過其中一粒葡萄狀的山果,那山果上面濺了幾滴新鮮的血珠。

  這些山果,顯然剛剛清洗過,一粒一粒的,在晨光下散發著晶瑩乾淨的光芒。

  王弘看向陳容,慢慢的,他伸出右手。

  他伸手的動作,緩慢而優雅,可心神全放在他身上的陳容,已發現他動作透著僵硬。

  當下她緊走幾步,急急說道:「是不是手麻了?」她睡在他上面,手腳都麻了半天,那睡在下面的他肯定麻得更厲害啊。

  一邊說,她一邊伸出不曾疼痛的左手,想要撫向他,可左手剛伸出來,她便想到了什麼,連忙換成右手伸出。

  就在這時,一直淺笑著的王弘,右手伸出,緩緩撫上她的臉頰。

  他手如春風,撫過她的眉眼。

  然後,他低斂眉眼,伸手探向她的左手。

  他把她的左手握在了掌心中。

  低下頭,細細的端詳著掌心這隻白嫩滑膩的小手,這小手實在是美,粉嫩嫩的還有幾個小小的肉渦渦。

  他目光轉向她的食指處。

  那裡,有一條寸長的口子,撕得皮肉翻開的傷口,鮮血已經止住了。

  他慢慢低頭。

  他薄唇一低,輕輕含上了那根受傷的食指,溫熱的唇碰上那指頭時,陳容顫抖起來。

  王弘抬頭了。

  他便這般含著她的手指,抬頭看著她。晨光中,他的眼眸明澈高遠,卻透著一種讓陳容心慌意亂的嫵媚。

  特別是,他那滴著露珠的髮梢,正調皮的落在他挺直的鼻樑旁,有一滴露珠,還隨著他的動作,滾落而下,沁入他的唇中……

  嗖的一下,陳容的臉紅透了。

  她垂下頭,眼睛向上略略抬頭,含羞帶怯瞅著他,低低地,弱弱地說道:「別這樣。」

  聲音綿軟,雙腳也綿軟。

  心跳更是如鼓。

  王弘從善如流的移開了唇。

  隨著他的唇一移開,一縷銀絲順著指尖,在陽光下,它連著她的指,他的唇,閃耀著七彩的光芒。

  陳容的腿這下完全軟了。她軟軟的摔入他的懷中,喃喃的說道:「別,別這樣……」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只是知道,此刻的王弘特別誘人,特別的令她臉紅耳赤,特別的令她騷動。那騷動甚至強烈得,令她的下腹處,湧出一股陌生的情熱!

  兩世為人,一直是處子身的陳容,只知道,這時刻的自己很陌生,她似是想他做些什麼事,最好是把她揉入他的體內,最好是……她不敢再想了。

  王弘伸臂扶住軟倒的她。

  他低下頭,溫柔的望著她,嘴角微揚,淺淺而笑,極關切、極關切的問道:「阿容可是身體不適?怎的臉紅得這般厲害,身體也是熱著?」

  此刻,他的目光是那麼純潔,那麼關切!

  陳容縱使一直是個閨閣女子,一直沒有人告訴過她兩性之事,這時也知道自己異常的原因。

  當下,她的小臉刷的一下,從耳尖一直紅到了頸根。

  她急急的抽回身,向後撤去。然後,她嗖的轉過去,背對著他,低著頭,羞不自勝的,自責的說道:「是,是,是身體不適,可能病了。」

  她聽到的,是汩汩的倒酒聲。

  陳容怔怔回頭。

  她看到的,是含著淺笑,容光混著露珠,晶瑩剔透的王弘。他正低著頭,優雅的在兩個酒杯上滿上酒。

  他的動作,是那麼優雅,他的笑容,是那麼雍容。這是一種含著金馬玉堂貴氣的雍容,這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高高在上的優雅。

  陳容仰起臉,癡癡的望著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心,在慢慢的沉淪,沉淪……突然間,她在想著:如果這個世間,有一種愛會讓女人低到塵埃裡,必是那女人,愛上了眼前這個男人。

  如果說,愛上冉閔,會讓人覺得絕望,那愛上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會讓人覺得徹底的卑微!

  慢慢的,陳容垂下了雙眸,慢慢的,她伸手捂向了自己的胸口。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二章 七郎,請從背後給我一劍!

  碎髮掉落在陳容的額前,她捂著胸口,深吸了一口氣。

  這口氣有點苦澀。

  慢慢地,陳容抬起頭來。

  晨光中,她抬頭看著他,明亮嫵媚的大眼,認真的瞅著他。

  這眼神,特別特別認真,特別特別遙遠。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令得王弘偏了偏頭,任長髮劃過白淨俊美的臉孔,「怎麼啦?」

  陳容的小嘴張了張,半天,卻重新閉上,她望著他,燦爛一笑,有點天真,也有點認真的說道:「蒼天戲弄阿容啊,這一生,怕是不會圓滿了。」

  王弘抬頭,不知不覺中,他右手撐著榻幾,極優雅的坐直身軀。

  他盯著陳容,慢慢扯唇一笑,雙眼瞇起,「阿容這是什麼意思?」

  陳容仰著小臉,癡迷的望著他。這是真正的癡迷,是把一個人記在了心上後,光是看著他,便感覺到滿足,光是靠近他,便再無他求的癡迷。

  她用這種癡迷的目光望著王弘,櫻唇顫動,笑道:「沒什麼意思啊。」

  王弘依然瞇著雙眼注視著她。

  聰明如他,自是明白了陳容這話的意思。她分明是在告訴他,縱使她愛他入骨,縱使她戀他如癡。

  她的心裡依然很清明,她清明的知道,她配不上他,她得不到他……終她這一生,都不會與他在一起,所以,她的人生不會圓滿了。

  這世上,怎麼有這樣的女郎?年紀輕輕,性情火熱衝動中,卻總是有著智者的從容和世故,甚至,滄桑!

  一個激情四溢的軀體中,怎麼能有著這麼冷靜得近乎殘酷的思量?

  王弘淺淺一笑。

  他垂下雙眸,白衣勝雪的身影,向左側的車轅靠去。就在他斜倚而下的那一瞬,青絲如瀑,披洩在白衣上。

  這時的他,沐浴在晨光中,清風裡,明明身後只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山壁,明明只是坐在馬車中,卻優雅高貴,如臥於華堂。

  他垂下雙眸,修長白淨的手,緩緩地撫著幾上的酒斟,淺淺笑著,慢悠悠地說道:「阿容的意思,是不是想告訴我,一旦回到南陽城,你便還是你,我也還是我。此間之事,便如春夢?」

  他說得很慢,聲音清潤動聽之極,那雙清澈高遠之極的雙眸,也似笑非笑的睨著她。

  不知為什麼,望著這樣的王弘,陳容的心抽了一下。

  她低下了頭。

  這時,王弘伸出手,撫向她的手。

  在撫到她的小手時,他指甲如勾,在手心中輕輕一劃。

  瞬時,一陣酥麻不期而來。陳容心頭大顫。

  王弘卻只是從她的手中拿過那山果。

  他低頭撫弄著那山果,淺淺笑著,說道:「卿卿好生無情啊。」

  一種極隨意的語氣。

  陳容望著他,癡癡地盯了兩眼,她低下頭來,喃喃解釋:「能夠活在這世上,很不容易。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和感情,是會粉身碎骨的。」

  王弘淡淡一笑,他的聲音有點淡,有點冷,「既然如此,卿卿何必靠我如此之近?」他摘下一個山果,把紅得剔透的葡萄樣的果子在白淨的掌心滾動著。

  一邊滾動,他一邊似笑非笑,「若是他人見到,豈不會以為你我已經有了苟且之事?」

  他用了『苟且』這個詞。這詞,一般是民間用來形容狗男女的,既粗俗不堪,又是辱罵之句。

  這麼高貴的,不沾塵埃的王七郎,居然對她用上了這個詞!

  陳容臉孔一白,她低著頭,喃喃說道:「在君身側,那感覺極是美妙……今日方知,什麼叫情難自禁。」

  她這話,當然摻了假,前一世,她便知道這世上有一個詞,叫情難自禁,便知道她這樣的人,愛不起,輸不起!

  陳容的聲音一落,王弘便慢慢抬頭望向她。

  他的眼神十分專注,分外的專注。

  盯著她美麗的臉,這臉孔,雖然經過了昨日的驚嚇,昨晚的大起大落,雖然只是用清水洗過,可它透著一種驚人的艷美,暈生雙頰,眉染情愫。

  王弘伸出手來,低低說道:「過來。」

  聲音低沉,誘惑。

  陳容傻傻地抬起頭,癡癡地望著他,向他走近。

  她把自己的小手,放到他的手掌中。

  王弘掌心一收。

  他的右手,包著她顫抖的左手,他伸出左手,摟向了她的腰。

  陳容沒有抗拒,她甚至向他倚來,只是倚在他懷中的軀體,不住顫抖著,顫抖著。

  王弘摟著她。

  他伸手撫著她烏黑的秀髮,低聲問道:「昨晚,可怕了?」

  直到他這麼問起,陳容才記起自己還有很多疑問呢。她伏在他懷中,閉上雙眼,小臉暈紅中帶著醉意,喃喃說道:「怕,極怕,我以為這便是劫數。」

  「劫數嗎?」

  王弘低低吟道。

  這時,陳容軟軟地說道:「它確實是劫數。」

  她與他,都明白她這話的意思。

  陳容伏在他的懷中,一動不動著。她的臉貼在他的鎖骨處,吐出的芳香之氣,暖暖地撲在他的身上。

  聞著他清新的體息,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的溫度,突然的,陳容喃喃說道:「七郎。」

  「嗯?」

  「你可有僕人跟隨?叫一個過來,要他殺了我。」

  王弘低頭看向她,目光專注。

  陳容依然閉著雙眼,嘴角含笑,可她的聲音,真的很冷靜、很冷靜,非常非常的冷靜,她輕聲說道:

  「便這樣,從我背後刺上一劍,記得要刺中心臟,這樣才死得快。抽劍時,不要太急促,那血濺了你的白衣裳,就不好了。」

  她慢慢抬頭,目光迷離而溫柔的望著他,聲音顫抖著,「真的,求你了。七郎,我怕再過一會,我又悔了。」

  王弘卻是一笑,他極溫柔、極溫柔的望著她,問道:「為何說這種胡話?」

  陳容一笑,她垂下雙眸,再次伏入他的懷中,她還伸出雙臂,主動摟上他的腰。便這般緊緊抱著他,她輕輕說道:

  「是不是胡話,以七郎的聰明,豈會不知?七郎,我是覺得,也許這一生,我都不好如此刻這般快活了,更不會如此刻這般圓滿了。若能在真正快活圓滿的時候死去,勝過世人多矣。」

  王弘沒有回答。

  他任由她摟著他,偎著他。

  直過了許久許久,他輕輕笑道:「現在呢?可還想死?」

  他懷中的陳容搖了搖頭,聲音有點苦意,「不想了,死這個字,真是千古最最艱難之事。」

  她沒有放開他。

  她依然緊緊地摟著他。

  偎在他懷中,聞著他的體息,她輕輕地說道:「真不想回南陽城。」

  說到這裡,她吊上他的頸,癡望著他,頑皮笑道:「七郎,我們今天不回城可好?你要是餓了,我就去摘山果給你,渴了也有山泉,我們明天再回去可好?」

  王弘淺淺而笑,他一直在打量著陳容,目光明皎,「既然阿容如此不捨,為何執意推開我?」

  他這次,話說得格外透,「阿容若真有情,你我可以廝守。」

  陳容卻是一笑,她艱難的從他的懷中起身,一邊用手指梳理著枕亂的長髮,又拭平衣裙。

  然後,她率先向外走去,走了一步,她朝他回眸一笑,燦若曇花,「阿容知道自己的,我這人,心太貪。總想得到更多。

當了七郎的妾,便會千方百計的當上貴妾,說不定啊,還會用手段害了你的妻。一次害不成,便會害二次,二次害不成,便會害三次。

只要阿容不死,七郎你的寵妾啊,妻啊,娶多少害多少,有多少死多少!」

  她笑得燦爛,秋波明媚,那話,卻是實實在在的殘酷森冷,而且,理所當然,

「所以,除非七郎你打一開始,便想只娶阿容為妻,只寵阿容一人。否則,你這一生,我這一生,都不會安生了。」

  她轉過頭,提步向前走去,腰背挺得筆直,便如那青竹。

  陽光下,她的身影格外明媚,格外亭亭玉立。

  王弘側過頭,任由碎髮遮住雙眸,目送著她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不一會,陳容來到了山坳出口處,她朝外張望著,問道:「七郎,你的僕人呢?他們怎麼還沒有來找你?」

  王弘跳下馬車,他優雅的走到她身後,也向外張望,然後悠悠一笑,道:「我會策馬,上車吧,我們自行回南陽。」他沒有向陳容解釋那些僕人的事。

  陳容沒有多想,她一聽到他會駕車,還聽到他願意為自己駕車,頓時睜大了雙眼。

  她嗖地回頭,目光晶亮晶亮的望著他,歡喜的叫道:「你會駕車?」大眼瞇起,她咯咯笑著撲向馬車。

  三兩下爬上車廂坐好,陳容歡叫道:「啊,王七郎為我駕車啦!王七郎當了我陳容的馭夫啦!」

  聲音又脆又響,極是快活。

  王弘聽到她這笑聲,叫鬧聲,苦笑了一下,向馬車走去。

  隨著他長鞭一揚,那馬便甩開蹄子,向外走去。

  馬車出了山坳,向官道走去。

  一直走出老遠,王弘都沒有聽到陳容的說話聲,不由回過頭來。

  他對上她癡癡望來的目光,不過這一次,她的癡迷中,夾著呆怔,夾著得意,夾著說不出、道不盡的好奇。

  她眼神空洞的望著他,喃喃的,一句又一句的重複道:「琅琊王七,居然為我駕車了?」

  聲音中,儘是不敢置信!徹底的不敢置信。

  確實,這件事,不管放到哪裡,不管說給誰聽,只怕都不會相信。

  在這個時代,貴族的顏面,遠勝過生命!有所謂『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在這個時代,上下階層之間,涇渭分明,那已是一條千百年來無人跨越過的銀河。

  而現在,這個琅琊王家的天之驕子,居然願意給她這個寒微卑賤的小庶女充當馭夫。

  就算是權宜,說出去,也是石破天驚之事。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28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三章 誰人送來黃金棺

  馬車緩緩行駛著。

  不知為什麼,陳容明顯的感覺到,王弘驅車驅得很慢,難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想這一刻能留得久一些?

  想到這裡,陳容苦笑了一聲。她嘩地一聲拉下車簾。

  可剛剛拉下,她便悔了,便掀開車簾一角,看向他的背影。

  漸漸地,馬車駛上了官道。

  官道漫長,黃塵揚天而起。過了一會,陳容發現,王弘只在官道上行駛了二刻鐘,便把車驅入一個山間小道。

  這山間小道,兩側溪水潺潺,竹林時有,那些因為進入冬季,已經乾枯的雜草都還有半人高,雜草和枯籐交織著。纏繞在樹根上。

  小道的兩側,是連綿的山脈,看來看去,這裡竟是極少有人行走的模樣,仰著頭看了又看,都看不到一戶人煙。

  陳容詫異起來,她伸頭問道:「七郎,此是何處?」

  王弘頭也不回,他懶洋洋地坐在馭座上,縱使馬車滾動激起的煙塵,已染黃了他的白衣,他那樣子,也彷彿自己正華服盛裝,參加王室的宴會一樣的都雅。

  他含著笑,漫不經心的甩了一下鞭子,道:「是一條小路,彼處行人少,沒有農田,流民不喜。」

  陳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說,這條路很安全。

  她心頭一鬆。

  就在她準備繼續詢問時,王弘清潤動聽,宛如流泉般的聲音響起,「這附近的小道,我都熟悉。」他彷彿知道她想問什麼,率先說了出來。

  這話陳容都有點不相信了,她怔了怔,瞪向他的背影。

  不過,她沒有開口質問。她知道,不管是冉閔,還是王弘,他們位高權重,說出的話一句便是一句,這類人,不喜歡自己的話被人質疑,更不喜歡解釋。

  晨風悠悠而來,它拂起王弘的墨髮,拂得車簾嘩嘩作響。

  走到小半個時辰後,王弘右手按著馬鞭,左手輕拍轅木,放聲清唱起來,「望洛陽,意沉沉。想西山落日,照昔日王都,今日荒塚落枯鴉。」他剛唱到這裡,聲音卻是一啞。

  幾乎是突然的,他仰起頭,放聲長嘯起來。嘯聲如金石相擊,既明且脆,遠遠傳出。

  就在陳容傻呼呼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王弘時,他的長嘯聲,漸漸轉為嗚咽,轉為嗚咽……

  嗚咽聲中,陳容的呆呆傻傻中,一個高歌聲從遠處的山腰上傳來。那個歌聲,卻是沙啞蒼老,唱得十分蒼涼,「他年英雄今日塚,他日衣冠雍容,今朝白骨無墳。」

  那個聲音,也就是唱到這裡,唱聲便止,嘯聲高起。

  陳容回頭張望,只見遠方三百步處,山腰間,枯樹中,一個四十來歲,鬍子拉雜的中年樵夫,正雙手叉腰,仰天長嘯。

  那樵夫的嘯叫聲,蒼涼古樸,其音綿綿,遠遠傳出。

  陳容望著那人,突然想道:這人是個隱士。

  就在她尋思之際,那個中年樵夫彎下拾起斧頭,一邊砍向前面的小樹,一邊粗著嗓子吶喊道:「山下歌詠者何人?好端端地唱什麼歌?勾得老夫斷了腸!」

  這樵夫顯然精通音律,他一邊吶喊,一邊用力砍著那枯樹,動作和說話配合極好,頗有節奏感。

  馭座上,王弘揮了揮馬鞭,也沒有抬頭,便這般高聲回道:「琅琊王七也。」

  「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那中年樵夫的放聲大笑,「琅琊王七?好大的名頭啊。」

  這時,馬車離他只有二百步了。

  中年樵夫低頭一看,詫異的叫道:「噫,馬車中坐著何人?竟勞得琅琊王氏的王弘親自驅車?」

  王弘笑了笑,朝陳容吩咐,「把車簾拉起,讓長者一觀。」

  陳容應了一聲,把車簾掀開。

  只是在掀開時,由於自慚形穢,她的頭,還是低了低。

  那樵夫一怔,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顯然心情甚好,竟是嘩地一下把斧子遠遠扔開,雙手叉腰放聲大樂。

  大笑一陣,引得回聲不斷後,那樵夫叫道:「好,好。堂堂琅琊王家的嫡子,竟願意為一個婦人馭,好,不愧是我輩中人。」

  過一會,他轉向王弘說道:「你剛才所吟,長短不一,是新詩體?」

  王弘淡淡一笑,朗聲回道:「非也,只是聽到我這婦人上次念過一遍,覺得這體裁長短不一,倒也清爽上口。」

  那樵夫繼續放聲大笑。

  笑著笑著,他扛起斧頭,轉身朝山深處走去。漸漸地,那笑聲變成了悲咽,悲聲混合在風聲中,彷彿蒼天在哭。

  馬車再次駛動了。

  馬車繼續向前駛去。

  王弘所挑的這條路,不但偏僻,還是條近道。不過二個時辰不到,陳容的視野中,便出現了南陽城的城牆。

  陳容望著那高大的城牆,望著遠處隱約的人影。那人影黑壓壓一片,堆積在城外,難道是流民們聚集在一起,要鬧事了?

  陳容想到這裡,看向前方的王弘。

  王弘依然一派悠然,他甩著馬鞭,變成灰色的白衫隨風飄蕩,墨髮亂舞,便是這樣,便是從背上看去,也是容光逼人,皎如玉樹。

  只是陳容知道,王弘甩動馬鞭的速度加快了些。

  不一會,馬車便來到了城門外。

  這裡的南陽城外,已是人山人海。上千人擠在那裡,中間是吵鬧著的貴族們,而四周,卻是全副武裝,盔甲如林的士卒!

  這些士卒人人身著散著金光的黃銅甲,手持長戟。裡三圈、外三圈的圍著那些貴族,至少也有五千!

  這五千悍卒,是南陽王的親衛!

  陳容忍不住低叫出聲,「出了什麼事?」

  前方吵吵嚷嚷,哪會有人回答她的疑惑?

  就在這時,貴族中,傳來一個青年士人的朗叫聲,

「南陽王這是何意?前一次,我們想要離開南陽城被他攔住了。這一次,他竟是連琅琊王氏的車隊也敢攔住,莫非,他真以為這天下間,無人可以制得他一個地方郡王?」

  聲音沉沉,已是怒喝。

  琅琊王氏有人要出城?

  陳容嗖地一下,轉頭看向王弘。

  她看到的,依然是一派悠然,好不自在的背影。

  那青年士人的叫聲一止,眾卒中,一個將軍冷笑起來,「琅琊王氏確實了得。可是他琅琊王七既然如此招惹了慕容恪,就別想這麼不聲不響的把禍水推到我南陽城,自己離開!」

  他說到這裡,向後退出一步,右手一揮,喝道:「攔住了,一個也不許走!」

  貴族中的那青年士人氣得都要笑出來了,他高聲喝道:「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裡面有沒有琅琊王七!」

  那將軍自是早就發現人群中沒有王弘了,他卻是不理,只是昂著頭,手中令牌一舉,沉聲喝道:「王令在此!我可不管有沒有王七,反正屬於琅琊王氏的車隊人馬,一個也不許出城!」

  聽到這裡,王弘顯然有點糊塗了,他揮了揮手,令一個僕人打扮的少年走近。

  那少年雜在十幾個流民中,衣裳最是整齊。他正看熱鬧看得津津有味,一轉頭便看到王弘在招手,人沒有認出,卻被他的容光所懾,雙眼眨也不眨的,好奇而仰慕的望著王弘,大步跑來。

  王弘朝著前方三百步處的人群一指,淺笑道:「小哥可知,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知道知道,我自是知道。」

  少年的聲音清脆響亮,他大聲說道:「昨天晚上,二百個胡人,抬著一副黃金棺,突然出現在城外。他們對著城中喊話,說什麼:他家將軍仰慕琅琊王七的風采,一直想親近親近。

上一次在莫陽城中,王郎不告而別,他很是傷心。現在聽說他在南陽城中,特奉上黃金棺,願與王郎相定再見之期。」

  少年牙齒伶俐,聲音清脆,記憶又好,他一口氣背到這裡,喘息了一下,繼續說道:

  「胡人還說,他家慕容將軍已為王郎備好了金縷玉衣,玉衣華貴,製造不易,萬望王郎不要推拒。說完這些話後,胡人放下棺材,揚長而去。」

  這一下,陳容和王弘完全明白了。

  王弘笑了笑。

  他這一笑,容華動人,那少年眼前一晃,看呆了去。

  王弘輕笑著,瞇起雙眼,淡淡說道:「於是,今晨裡,南陽王發現我琅琊王氏有車隊想離開了?」

  「正是正是。」那少年青澀的臉上,閃過一抹失望,不過轉眼,他的雙眼又亮了,又信心滿滿,「剛才那人都說了,他們琅琊王氏,才不會做出這種臨陣脫逃之事。

他們走的這些人,是去建康搬救兵的。至於王七郎,還有大半的王家精兵,自會留在南陽城中。

還有一個人說,既然慕容恪要的是他家七郎,如果他家七郎離開了南陽城,慕容恪便不會再對南陽城感興趣。不肯給他們放行的南陽王,才是目光短淺之人呢。」

  王弘一笑,他道了聲謝,讓那少年離開後,抬起頭,悠然的望著那群人。

  這時,他向後倚了倚,靠近阿容,淺笑道:「阿容。」

  陳容一怔,連忙應道:「是。」

  王弘的聲音,極溫柔、極溫柔的,「你如想離開南陽城,那就在這兩天走吧。一切我都會安排。」

  陳容萬萬沒有想到,他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第一時間想的,便是讓自己平安離開南陽城。

  她望著他,她暈生雙頰,一抹感激和愛戀,又浮上眉梢。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四章 守株待兔

  片刻後,她輕聲問道:「你呢?你在哪裡?」

  王弘輕笑道:「我啊,當然是在南陽城。若是一個胡人憑空哧了哧,琅琊王七便見風而逃,那可多沒趣?」

  陳容想了想,低聲說道:「那我也留在南陽城。」

  背對著她的王弘,身軀一直,半晌,他柔柔問道:「卿卿不畏死?」

  死?當然是會畏的。

  陳容說道:「郎君都不畏死,阿容怎敢畏死?」

  說完之後,她很久都沒有得到王弘的回答,不由轉頭看來。

  四目相對,那一瞬間,她在他怔怔望著她出神的眼眸中,看到了迷離……不過眨眼功夫,他又是悠然一笑,那個高華超然,不染塵埃的王七郎,重新回到世間。

  這時,身後出現了一陣沖天煙塵。站在路旁的十數流民,齊刷刷把看向城門口的目光移向身後。

  只是一眼,他們便開始退去,不一會,流民們已經退去,便是那個少年,也退得遠遠的,好奇的向這邊張望著。

  出現在陳容眼中的,卻是二百個盔甲著身,身形高大悍勇異常的壯漢。這些壯漢,應該都是北方人,任何一個的體形,都比得上兩三個流民。

  他們整齊劃一的策馬而上,圍上了馬車。

  陳容嗖地轉頭看向王弘,見他若無其事,便放下了心。

  其中一個壯漢策馬而出,他朝著王弘雙手一拱,喚道:「郎君?」

  居然是王弘的護衛?陳容忖道:原來他們都在後面啊。直到這時,陳容才想到,自己都沒有問過王弘,昨天晚上,怎麼會是他孤身前來尋找自己。按道理,他的僕人不應該離開他左右啊。

  王弘施施然的走下馬車,他朝陳容瞟了瞟,命令道:「王生,你把女郎送回城吧。」

  「是。」

  一個二十七、八歲,一張國字臉的護衛策馬上前,朝著陳容拱了拱手,然後跳下馬背,跨上了馭座。

  馬車駛動。

  駛出幾步,陳容還在瞬也不瞬的盯著王弘,她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幾次想跟他說些什麼。可看到正被護衛們簇擁著,臉上雖然帶著笑,卻有了兩分疏離和嚴肅的王弘,又閉上了嘴。

  馬車漸漸遠去。

  不一會,陳容的馬車便出現在城門口。

  堵在城門處的南陽王私兵,只是防止著貴族們出城,至於有人進城,卻是不管不顧的。

  陳容順利的進了南陽城,回到了院落。

  她一下地,朝著那轉身離去的護衛匆忙謝了一聲,便急急地對著院落裡面喚道:「尚叟!尚叟!」

  連叫了兩聲,都沒有人回應,她的聲音帶上了慌亂。

  這時,房中傳來平嫗驚喜的聲音,「是女郎回來了?是女郎回來了?」她衝了出來,跌跌撞撞跑到陳容面前,扶著她的手臂,朝著她上下打量。

  陳容揮開她的手,問道:「尚叟呢。」

  平嫗道:「在榻上躺著呢。」

  一句話說出,陳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綻顏一笑,道:「回來了就好。對了,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平嫗回道:「今天一大早。」平嫗朝外面望了一眼,湊近陳容的耳邊,低聲說道:「天剛剛放亮,城門一開,尚叟便出現在南街店面中了。」

  她的聲音中有著憂色,「當時尚叟一見到人,便暈了過去。後來醒來後,便哭著叫著女郎你的名字。」

  陳容抿著唇,低聲說道:「他是在南街店舖裡的榻上?」

  「是。」

  平嫗抬頭望著陳容,吞吐著問道:「女郎,昨天晚上,你……」

  陳容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安,當下雙眼一瞪,喝道:「我清白著呢。」

  「是,是是,女郎清白著,清白著。」話是這樣說,平嫗的聲音中,依然有著憂色。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躁動聲。

  喧鬧紛紛中,李氏尖利的聲音傳來,「阿容可在?」

  陳容還沒有反應過來,平嫗已是白著臉,喃喃說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們昨天晚上就來問過女郎兩次,今晨天剛亮,又說夫人有召。現在女郎前腳回來,她們後腳就來了,我就知道她們不會放過女郎的!」

  陳容聽到這裡心一沉,她想到了那封害得自己險遇不測的請帖!

  一個婢女的聲音回道:「稟如夫人,女郎在呢。」

  「居然在啊?」李氏尖笑起來,她扭著腰,在四個婢女的簇擁下跨入院落。一入院,她便盯向陳容。

  望著衣衫儘是皺褶,長髮披垂中有著凌亂的陳容,李氏笑了起來,她陰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尖聲說道:「喲,喲喲!果然是膽大包天,敢到莫陽城中與情郎赴死的阿容啊。」

  她走到陳容面前,圍著她轉起來,嘴裡嘖嘖有聲,

「膽子很不小啊,前一次,一消失便是數日,回來後還編造謊言戲耍長者。這一次呢,一大早的,衣裳沒換,頭髮也亂了,嘖嘖嘖,這身上,還有男人的味道啊!」

  她做了一個誇張的嗅鼻動作,「看來,小姑子對男人是食髓知味了,幾天不去幽會一番,便情思難耐呦!」

  這話,已是十分刻薄,十足羞辱!

  陳容忍著氣,張嘴便想回話。

  可是,李氏聲音一落,右手便是一揮,向著那四個婢女命令道:「拿下來!」

  嗖嗖嗖嗖,四女同時跨出兩步,圍在陳容左右,伸手便向她按來。

  陳容盯向李氏,雙手一甩,甩開了其中兩個婢女後,她低聲喝道:「如夫人,如今的阿容也是個一舉一動都有人關注的,請你讓她們退下,阿容自己有腳!」

  陳容的聲音剛落,李氏便是放聲大笑。

  她笑得十分尖利,十分囂張。

  笑著笑著,她聲音一收,盯著陳容,譏嘲的說道:「莫非,你還以為你有琅琊王氏護著?嘖嘖嘖。阿容啊,看來你是不知道啊,你的王七郎,已被胡人和南陽王同時盯上了。

便是那個王儀,他今天早上,為了逃避圍城,竟想帶著私兵悄悄離開,也被南陽王控制了。就算他不曾被控制,那晚上你當眾拒絕了他的好意,你以為,你在他面前,還會有什麼顏面不成?」

  李氏一臉小人得意的譏諷,尖笑道:「想那琅琊王氏偌大的名頭,卻儘是出了一些貪生怕死之徒。哎,真是差我穎川陳氏太多了。」

  陳容聽著聽著,心沉了下來。她聽得出來,這李氏的語氣中,對南陽王極恭敬,對琅琊王氏,則有點輕辱。難道說,府中出事了?陳元徹底的倒向南陽王了?

  李氏心情甚好的冷嘲熱諷到這裡,手一揮,再次尖聲喝道:「拿下了!」

  嗖嗖嗖,幾婢同時扣上了陳容的雙臂,鎖住了她的肩膀。

  陳容心思電轉。

  昨天的那封請帖,分明是要置她於死地。她雖然不知道是誰幹的,可她這一世,得罪的人也只有這麼一家子!

  現在這李氏,那動作、那表情,太過囂張!事情不對頭啊!

  決定一下,陳容雙肩一抖,便撞退兩個婢女,向後退出一步。

  她這反抗的動作一做出,李氏便尖叫起來,「反了反了,真的反了天了。」尖叫聲中,她大聲命令道:「你們也上去。」

  她指的,是剛剛跨入院落的兩個護衛。

  這兩個護衛,陳容是識得的,他們是阮氏陪嫁過來的,一個個都有很不錯的身手,上一次阮氏另路南遷,便是因為有他們護著才一路平安。

  望著那兩個大步逼來的護衛,望著旁邊縮成一團,尖的尖叫,哭的哭救的平嫗等人,陳容停下了動作。

  她沒有做徒勞無功的掙扎。

  兩個護衛走到她面前,見她沒有再跑,便停下腳步,而另外四婢再次圍上陳容,她們鎖住陳容,把她朝著前面重重一推,喝道:「走吧。」

  於是,在李氏扭著腰,一路尖酸刻薄的辱罵中,她們押著陳容,向阮氏所在的院落走去。

  不一會,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進入了阮氏的院落。一入堂房,一婢便在陳容背後重重一掌,擊得她向前踉蹌衝出幾步,險些撲倒在地時,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跪下!」

  陳容沒有跪。

  她昂著頭,盯著坐在主榻上的阮氏,雙眼一陰,突然說道:

  「夫人,便是琅琊王氏捨棄了阿容,那冉將軍,必然是還念著阿容的。想阿容與婦人之間,也沒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恨,夫人無需這麼大張旗鼓的押回我?」
  
  再一次,她聲音剛落,李氏已尖笑出聲,「難道你阿容現在還想要名節了?咯咯,都一夜沒歸了,也不知與幾個男人睡了,居然還怪我們大張旗鼓的押了你。」

  嗖地一下,陳容的臉孔漲得紫紅。她嗖地回頭瞪向李氏。

  阮氏的輕喝聲傳來,「掌嘴!」

  李氏先是一怔,轉眼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她慢慢伸出手,輕輕地在自己臉上抽了一下,苦巴著臉叫道:「夫人!」

  阮氏看也不曾向她看一眼,喝了一口奶子,慢悠悠地說道:「我陳氏,也是百年公卿世家,這種粗俗不堪的話,賤民們可以說,你卻不能說。」
  
  李氏連忙低頭,應道:「是,是。」一邊應著,她一邊又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抽了抽。

  阮氏轉頭又看向陳容。

  盯著陳容,她那保養得圓潤的臉上,帶上了一抹笑容。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29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五章 曲折

  笑著笑著,阮氏伸出塗了蔻丹的蘭花指,一邊抿著奶子,一邊輕言細語的說道:「不錯,是個會勾男人的。琅琊王七,冉將軍,還有南陽王,那魂啊,都被你這小姑子給勾了去。」

  說到這裡,阮氏不知道想到什麼,帶著厭惡陰陰一笑,「死了是怪可惜的。」

  她右手一揮,命令道:「押下去吧,記得看牢一些。還有,她那個院的人,也看牢些。」

  「是。」

  李氏走到陳容身後,把她重重一推,喝道:「走!」

  陳容回頭瞪了她一眼,那眼中的煞氣,直令得李氏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出幾步,她才轉身向外走去。

  走著走著,就在陳容跨到台階上時,她突然腳步一慢,說道:「上次在莫陽城中,王氏眾人問我可有所懼。夫人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回答的?」

  阮氏蹙起眉,不耐煩的把奶子放在幾上,剛要喝令婢女們快些把她拖走,陳容已大聲說道:「當時我便說,我最懼的,不是死,而是不得族伯陳元和他的夫人所喜。」

  她說到這裡,盯了李氏和阮氏冷笑一聲,掉頭轉身,大步離去。

  望著陳容的背影,阮氏伸手在幾上一拍,氣得臉孔通紅,「這,她居然敢威脅我?她居然敢威脅我?」

  轉眼,阮氏又坐了下來,她重新端起奶子抿了一口,冷笑道:

  「拿琅琊王氏來唬我?陳氏阿容,王弘尚且性命難保,便是保得住,他可是連個貴妾也不願意給的,你又算得什麼?哼,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出身、什麼長相,還想倚仗逢場作戲的男人!」

  陳容再次進入了上次的小木屋中。

  在房門關上的那一刻,站在李氏身側,一個尖下巴,嘴邊長著一顆美人痣的婢女盯著她,尖聲笑道:「陳氏阿容,你那刀子不是耍得很好嗎?今兒怎麼不耍了?」

  笑到這裡,這婢女討好的朝著李氏望去。

  李氏則高傲的抬起下巴,盯著陳容。

  陳容轉過身,沒有理會她們。

  那婢女見狀,叫道:「看你得意到什麼時候!」這時,李氏已尖聲說道:「看她一下都硌眼,把房門關上。」

  「是,是是。」

  關上後,陳容聽到她在外面叫道:「看緊一些。」

  「是。」

  時間漸漸流逝。

  陳容抱著雙膝坐在榻上,望著頭頂的那片天窗,咬著唇不停的尋思著。

  可她這人,本就不是特別聰明,不然前一世,怎麼也落不了那樣一個結局。

  她坐在這裡尋思來尋思去,卻是什麼脫身之策也想不出。現在她只能祈求,那封請帖並不是阮氏和李氏拿出的,不然,她這一次可真是在劫難逃了。

  陳容把臉埋在雙膝間,恍惚中,王弘的面容再次出現在她眼前。昨晚那驚魂的一夜,也在她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放。

  轉眼,天黑了。

  小木屋中,已黑得看不清五指,要不是外面不時傳來人語聲,嬉笑聲,陳容幾乎要被自己的心跳給弄瘋掉。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窗中漸漸有星光漏入,人語聲漸漸轉少。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外面傳來。

  陳容聽到那腳步聲,連忙一個箭步衝出,湊到房門口,眼巴巴地望著。

  果然,那腳步聲是往這裡來了。

  怦怦怦怦,陳容的心跳,變得急促而慌亂。

  不一會,那腳步聲出現在房門處。然後傳來的,是鎖被打開的聲音。

  陳容快步回到榻幾處重新坐下。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星光入眼。

  出現在房門處的,卻是兩個婢女和兩個高大的護衛。那兩婢女朝陳容盯了一眼後,轉向那兩護衛低聲說道:「動作快些。」

  動作快些!

  陳容大慌。

  她連忙站起,不等她有什麼動作,那四人已一擁而上,轉眼間,一塊白布蒙上了陳容的嘴,同時,她雙手被剪,整個人身不由己的向前跌撞衝出。

  一輛馬車停在門外。

  轉眼,她便被那兩個護衛扔到了馬車上。

  一得到自由,陳容便想縱身躍下,可哪知道,這兩個婢女,卻是身懷武技的,她剛一動,兩女便一左一右撲了上來,啪啪兩下,她的雙肩同時被制,那剛剛離口的白布,

又蒙到了她的嘴上。

  在馬車駛動時,兩婢拿出一個繩子,把她反綁了起來。

  直到把陳容綁成了一個粽子,手腳全部一動不得動,兩婢才把她朝馬車中一扔,自顧自的坐在榻上。

  這時,馬車正在向府門外駛去。

  既然動彈不得,陳容便沒有再掙扎。她躺在車板上,睜大雙眼,暗暗忖道:他們這是要把我帶出陳府。也不知是想把我帶到外面弄死,還是另找地方關押起來?

  也是奇怪,事到臨頭,陳容一想到那死字,心中並沒有很恐慌。也許,是因為死過一回。也許,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前面的路,該怎麼才能走下去。

  馬車咯吱咯吱中,駛出了陳府,進入了南陽城中。

  夜深了,城中一片安靜,只有位於巷道深處的朱門華第裡,才有笙樂和笑聲傳來……總是這樣,就算明日胡人便攻下了南陽城,士人們也不會忘記縱情聲樂。

  在陳容的胡思亂想中,馬車顛覆聲停了停。

  接著,它拐了一個方向。

  這時,一陣寒風吹來,把車簾搧得大開。陳容連忙轉頭一瞅,她看到的,是一片高大的圍牆,圍牆裡面,是一個莊子。

  那個莊子,兩世為人的她卻是識得的!這是阮氏在南陽城中置下的一個莊子!

  只是一眼,車簾再次掩上。

  陳容閉上雙眼,開始從車輪聲中,計算著路程。

  約二刻鐘後,馬車停了下來。

  兩個婢女提著陳容走下馬車,她們把她扔入了一個裝飾簡潔的房間。

  把綁著她的繩子解開後,兩女把門一鎖,掉頭離開。

  陳容活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腳,慢慢站起。

  這個房間雖然簡潔,卻有一個榻,還有幾,同時有門有窗,只是那窗戶,被牛皮蒙住了,黑糊糊地讓她看不到外面。榻後還有一個小門,小門內,只放著一個馬桶。

  她聽了聽,從腳步聲可以聽出,外面至少有四個護衛。

  見到暫時是沒有生命危險的,陳容鬆了一口氣,她走到榻上,倒頭便睡。

  她當然睡不著,睜著雙眼,聽著外面傳來的腳步聲,聽著蛙鳴聲,時間也過得很快。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低語聲傳來。陳容聽到終於有人說話了,心下一動,連忙輕手輕腳的站起,摸到門邊側耳傾聽起來。

  「應是睡了吧?」

  「都要天亮了,她一個小姑子折騰了大半宿,肯定睡了。」

  第一個聲音詫異的問道:「聽你這口氣,還認得這小姑子?」

  第二個聲音有點沙啞,他嘎嘎低笑起來,

「當然認得。你不知道,這南陽城的小姑子雖多,可沒有一個比得上房中這人。嘖嘖,那屁股、那奶子,嘖嘖,一看就讓人連骨頭都酥了,要是能睡一睡,死了也值。」他淫笑起來。

  這時,第三個有點沉悶的聲音傳來,「別說了,主母交待過,不許說話的。」

  第一個聲音嘿嘿一笑,低聲說道:「她又跑不掉,說一說有什麼打緊?」頓一頓,那人嘀咕道:「再說,她也睡著了。」

  見那沉悶的聲音沒有斥喝他,第二個沙啞的聲音響起,「是啊是啊,有什麼打緊?說起來真是可惜了,聽葒姐說,主母說了,先關個兩天,如果沒什麼事,便給她一根白練。」

  聽到這裡,陳容打了一個哆嗦!那個阮氏,竟是想置她於死地?而且,她還要弄成她是自殺的樣子?

  外面的聲音還在傳來,這一次開口的,是那沉悶的聲音,他顯然有了興趣,語氣有點點激動,「是啊。」

  他壓低聲音,咂巴著嘴說道:「你們不知道,葒姐說了,到那時我們可以盡情的玩,便是玩死了也不要緊。」

  這話一落,三個驚喜的低叫聲同時傳出。

  沉悶的聲音立刻低喝道:「低聲!」

  安靜片刻後,他壓低聲音,咂巴咂巴的笑道:「當然,要是能逼得她自己自殺就更好了。我聽葒姐跟菇娘說,一個小姑一晚不歸,也不知遇到了什麼。回家後想不開,說出去誰都會信。」

  再一次,四個淫笑聲同時響起。

  陳容坐了起來。

  黑暗中,她只是冷冷一笑。

  轉眼,東方亮了。

  轉眼,遠處的喧囂聲不絕於耳。

  轉眼,光亮從西側傳來。

  時間流逝中,一直都沒有人給陳容送飯來。

  終於,在房中光亮暗下時,房門吱呀一聲,給打了開來。

  一個婢女提著竹籃,出現在房門外。她朝坐在榻上,雙眼警惕的盯著自己的陳容望了一眼,把竹籃一放,二話不說便把房門重新關上。

  只是一眼,陳容便看到,外面站著四個壯年漢子,他們正淫笑的望著她,直到房門關上。

  天又黑了。

  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笙樂聲隨著風,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陳容一動不動的坐在床榻上,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

  她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著,這一次要是能出去,便是暴露她粗鄙狠辣的真面目,她都要請王弘,請孫衍他們幫忙,出手處置了那個阮氏和李氏。

  時間還在流逝。

  不知不覺中,陳容竟睡了過去。

  一身冷汗的驚醒後,房中還是黑漆漆的,外面已沒有了什麼腳步聲。

  陳容側耳聽了聽,聽到外面確實是靜悄悄地,連忙赤足跑到門旁,重重推了推。

  門被鎖得很牢。

  她跑向窗戶。

  剛剛準備推動,外面腳步聲再響。

  這一響,便是大半個時辰。陳容只得坐回榻上,又暈暈沉沉的睡去。

  再次醒來,東方又亮。

  昨天那個婢女又來送飯時,太陽正熾熱著。

  與昨天一樣,那四個護衛一見門開了,便擠在一起,色瞇瞇地盯著陳容不放。一個個咂著嘴,只差流著口水。

  婢女鎖上門便走了,留給陳容的,是越來越慌亂的心。

  她知道這個莊子的,它位於南陽城的北門,很偏遠,是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而且這個莊子經常閒置。通過這兩夜的傾聽,她發現整個莊子中,只怕只有自己和這四個護衛在。

  現在,她只能祈禱著,希望著王弘快快脫困,快快記起她這個人……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了。

  如此暈暈沉沉,度日如年的過了三天後。

  第四天上午,一陣馬車咯吱咯吱的滾動聲傳入耳中。

  一動不動坐著的陳容,聽到那滾動聲越來越近,突然的,她從榻上一跳而下,跑到了門邊。

  這時,那金釵已滾入她的手掌心。

  她的手,緊緊扣著金釵,目光則瞬也不瞬的盯著門口。

  不一會,馬車在院落裡停下來。接著,陳三郎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是不是在這裡?」

  他的聲音有點憤怒,很是高昂。

  那個經常跟在李氏身側的,尖下巴,嘴邊長著一顆美人痣的婢女哭道:「是,是。」

  她才叫了兩個字,便發出一陣「唔唔」的聲音,顯然嘴巴被堵住。

  陳容一怔,瞬時,一縷希望浮上心頭。

  一陣腳步聲響。

  不一會,陳三郎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溫和而親切,「阿容,阿容?妹子,妹子,你在裡面嗎?三哥來接你了。」

  陳容盯著外面,嘴角向下一扯,口裡卻虛弱的,驚喜的應道:「三哥?是三哥?你來接我了?」

  她撲上房門,重重地捶打起來。

  陳三郎大喝的聲音傳來,「還不把房門快快打開?」

  「是,是,是。」

  一連串慌亂的應答中,房門吱呀一聲被拉開。

  陽光一入眼,陳容便反射性的伸袖擋在臉前。

  這時,陳三郎向她大步走來,他一邊走,一邊心疼的叫道:「阿容,你瘦了啊,哎,看這小下巴,都尖得讓人心痛了。」一邊說,他一邊抱向陳容。

  在陳三郎的身後,是幾個高大的護衛和婢女,他們有意無意的擋著陳容的視線,似是不想讓她看清這莊子。

  陳容聽著他這關懷的聲音,悲從中來,以袖掩臉,嗚嗚哭泣起來。

  陳三郎這時已走到她身邊,他盯著她纖細不盈一握的腰身,盯著她那黑緞般,雖然關了幾天,依然光潔之極的秀髮,雙手一伸,想把陳容摟入懷中。

  就在這時,陳容卻是雙腳一軟,整個人向地上癱去。

  陳三郎一怔,他連忙放下她,一把拂開陳容覆在臉上的長袖。望著她緊閉的雙眼,煞白的臉,不由呆了呆。

  這時,一個僕人在他身後低聲說道:「小姑子歡喜得暈了。」

  陳三郎恍然大悟,他連忙叫道:「快,快,把我妹子抱到我的馬車上去。」

  兩個婢女應了一聲,上前抱起陳容。在抱著陳容時,她們有意無意,那長袖都放在陳容臉上,擋住了她的眼睛。

  她們走了兩步,陳容便被顛醒了,她一醒過神,便是啕啕大哭。那哭聲,要多響亮有多響亮,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陳三郎一驚,眉頭一皺,不由叫道:「妹子不要哭了。」

  哪裡知道,他這叫聲一出,陳容的哭叫聲更響了。

  這高昂的,尖利的哭嚎聲,真真可以撕破人的耳膜。陳三郎大吼一聲,見她壓根就聽不進,不由惱火了,當下廣袖一揮,喝道:「抬上馬車,抬上馬車。」

  兩個婢女扯著陳容剛要塞入他的馬車,陳三郎怒喝道:「瞎眼了?讓她坐你們的馬車!」

  「是,是,是。」

  兩個婢女提著陳容,把她塞上了自己的小馬車。

  而這個時候,被陳三郎丟到一邊,嘴裡被塞上布條的那生有美人痣的婢女,則被護衛們提起,扔入了最後一輛馬車中。

  馬車駛動,隨著顛覆,那車簾,穩穩地罩著,便是寒風吹來,也不晃動一下。

  慢慢地,陳容那尖利的哭聲漸漸小了些。

  再慢慢地,那哭聲漸漸止息。

  而這時,馬車已出了莊子,駛入街道中。

  聽到耳朵終於清靜了,陳三郎噓了一口氣,他向榻後一靠,吞了一口奶子,罵道:「娘的,女人一哭起來,連天都要崩塌!」

  罵到這裡,他想到自己的事,便把車簾掀開,向另一輛馬車溫柔笑道:「妹子?妹子?現下可好些了?」

  好一會,馬車中才傳來陳容沙啞安靜的聲音,「好多了。」頓了頓,她喃喃說道:「多謝三哥。」

  陳三郎嘿嘿一笑,轉眼,他卻是皺著眉頭,說道:「三哥來遲了啊,害得妹子被關了幾天。」

  他說到這裡,恨恨地罵道:「都是那賤婢!她在母親面前胡亂說話,亂扯舌根。不過妹子放心,那賤婢三哥不會放過她。這次回去後,阿容想打想殺都隨便!」

  這口氣,十分誠摯,十分動人。

  陳容冷笑一聲。如果那天晚上她沒有聽到幾個護衛的私語,也許她也會以為,阮氏只是想關她幾天。

  冷笑中,陳容咬牙切齒的說道:「我不會放過她。」她聲音有點尖利,有點恨苦,「居然是那個賤人害我的?三哥,我不要放過她!」

  「好好,你不用放過她。」

  陳三郎呵呵笑了兩聲。示意馬車向陳容靠近。

  他伸著頭,湊近陳容的馬車,關切的說道:「阿容啊,這幾天可真是苦了你了。回去出了口氣後,你就好好休息幾天。我已經吩咐廚子,會弄些雞啊、羊骨啊,給你補一補的。」

  馬車裡,傳來陳容感激不盡的聲音,「三哥,謝謝你。」

  陳三郎呵呵一笑。

  他把頭縮回,目光瞟了馬車後身影模糊的陳容一眼,暗暗忖道:不行,現在急不來。那件事,還是等她養了一天再開口吧。

  馬車回到了陳府中。

  它沒有進入陳容的院落,而是直接向陳元所在的院落駛去。

  不一會,馬車便停了下來。

  陳容剛剛走下馬車,一陣含糊的嗚咽聲便傳來。只見那生了美人痣的婢女跪在陳元的面前,雙手反剪,嘴巴被塞,披頭散髮的。

  她的前面,坐著陳元,而阮氏和李氏,都低著頭,一臉愧色的站在下面,一動不動。

  陳三郎領著陳容走來時,陳元連忙站起,他迎上陳容,關切的望著她,沉聲說道:「阿容,休怪伯父。」

  他的語氣中,有著沉怒。

  這是真正的沉怒。

  陳容詫異的望向他,陳元臉色發黑,拉得老長,雙眼也噴著火。那憤怒的樣子,還真的不像是偽裝呢。

  這時,陳元迎上她的目光,他直直地盯著她,再次說道:「阿容,休怪你伯父。」

  語氣真有幾分誠意。

  陳容低下頭,虛弱的說道:「伯父言重了。」

  「沒有言重。」陳元很憤怒,他在原地踱了幾步,沉聲說道:「不過出門幾天,家裡就翻了天了。這幾個,這幾天……」他重重喘了一口氣,大步衝到那婢女面前,伸腳便是用力一踢。

  這一踢,他用出了十分力道。當下那婢女慘叫一聲,向後滾了幾滾,便是站在旁邊的李氏和阮氏,這時也同時打了一個哆嗦,頭也更低了。

  踢了一腳還不解恨,陳元又衝上前,又朝著那婢女的胸口踢去。「砰」的一聲,那婢女被踢個正著,當下身子一歪,一口鮮血噴出,令得那塞在嘴裡的布條,全被染透。

  而這時,陳元還在死命的踢著,他一邊用力的踢打,一邊咆哮如雷,「一個個都長了眼啊。阿容也是你們可以動的嗎?賤人!賤人!賤人!」

  陳元雖然不是個士大夫,可也是讀過書的人,一直以來,他也努力的表現得溫文爾雅的。可這一刻,他竟是凶態畢露。那憤恨之情,哪是偽裝得出的。

  陳容看向一旁縮成一團的李氏和阮氏,特別是李氏,不由想道:莫非,這件事真沒有經過陳元的允許?

  陳元死命踢了幾腳後,整個人已是氣喘吁吁,他停下動作,不住的喘著粗氣。好一會,他才揮了揮手,對陳三郎說道:「阿容定是累了,帶她回去,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是,父親。」

  陳容剛剛轉身,她的身後,陳元壓抑著怒火的咆哮聲再次傳來,「你,給我好好的待在屋子裡,沒有我的允許,哪裡也不許去!」

  阮氏好一會才低聲回道:「是。」

  接著,陳元罵道:「真是瞎了你他媽的狗眼!」罵到這裡,他怒喝道:「把這女人關起來,關上三天,誰也不許給她送飯。」

  這一次,是李氏哭著回道:「夫主。」聲音低低,卻沒有求饒。

  隨著後面的聲音越來越小,陳容已是越來越好奇:難不成出了什麼事?陳元竟然捨得為自己出頭?還表現得這麼勃然大怒的?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六章 奔行千里去求他

  陳容回到院落裡時,平嫗和尚叟等人一圍而上,抱著她便是放聲大哭。

  這時的陳容,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便不耐煩的甩開他們,吩咐準備熱湯沐浴。

  熱湯一會就好了,陳容躺在木桶中,在冉冉上升的蒸氣中,極力放鬆自己。

  她睜大雙眼,瞪著屋頂。

  以前,她知道陳元一家人不喜歡她,也被陳元再三算計要送人,可那時的她,只有惱,並沒有強烈的怨恨。

  可現在,她剛剛接到那麼一封送她入黃泉路的請帖,回來又遇到這種事——看來,陳元一家,自己已得罪狠了,已沒有妥協緩和的可能啊!

  對陳容來說,那請帖肯定是陳元一家中的某人偽造的。不然的話,為什麼她前腳去赴約,後腳,阮氏和李氏便接二連三的派人來問她行止?再說,她得罪的也只有這麼一家子。

  想到這裡,她眼睛一瞇,一股狠煞之氣流露於外。

  轉眼,她又想到了陳元與陳三郎那異常的舉動。

  不過這事,不需要她尋思,他們今天示了好,過不了幾天,應該就會向她攤牌。

  在輾轉反側中,一夜過去了。

  第二天,又是一個大太陽天,望著外面的天空,陳容與整個南陽街人一樣,心中都是壓抑的——不知道胡人,會在什麼時候前來進攻?

  她已叫過尚叟,令他去打探一下王弘和王氏眾人的舉動。可尚叟打聽來打聽去,依然是一頭霧水。

  吃過早餐,望著漸漸升到中天的太陽,一直睡著,好不容易精神好些的陳容,便叫平嫗過來,為她準備外出的衣裳。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婢女的聲音叫道:「郎主有請阿容。」

  是陳元?

  陳容站了起來,她抿著唇,冷冷一笑,忖道:這麼快就攤牌了?

  她應了一聲,換上衣裳,跟在那婢女身後,向陳元的院落走去。

  院落中經過的,不管是僕人還是士族,都是低著頭,一臉緊張焦慮之色。

  那走在陳容前面的婢女,是她沒有見過的。這婢女低著頭,只是悶不吭聲的引路。

  陳容來到陳元的院落時,一個秀麗高挑的婢女正在台階上迎著,她見到阿容,福了福,低頭說道:「郎主在裡面。」

  陳容應了一聲,提步入內。

  寬敞的堂房中,只坐有兩個人,主榻上的自然是陳元,而坐在陳元下首的,則是陳三郎。

  陳容一進來,陳元便放下酒杯,朝著她細細打量。不一會,他吁出一口氣,微笑道:「阿容休息得不錯,精神多了。」

  陳容低眉斂目,她走到陳元下首,朝他福了福,低聲應道:「勞伯父詢問,昨晚阿容休息得挺好。」

  陳元點了點頭,朝右側下首一指,慈祥的說道:「阿容坐吧。」

  「謝伯父。」

  陳容坐下後,又是一陣沉默。反正陳容是對方不開口,她便堅決不開口。

  好一會,陳三郎的聲音打破了平靜,他朝著陳容歎道:「昨天三哥來得太遲了,累得阿容受了幾天驚嚇。」他愧疚的望著陳容,不安的問道:「阿容不會怪三哥吧?」

  陳容連忙搖頭,輕聲說道:「怎麼會呢。」

  依然是應完話後,便安靜的垂首於側,也不吭聲。

  陳元咳嗽一聲,他撫著長鬚,說道:「你伯母她們也是聽了那些賤婢的挑撥,才累得阿容受累。」他說到這裡,命令道:「這事已經過去了,阿容不得記恨於心。」

  陳容連忙站起,肅手應道:「是。」又說道:「不敢。」

  陳元點了點頭,揮手令她坐下。

  再一次,他咳嗽兩聲後,對陳容溫聲說道:「阿容,冉將軍對你,似是印象不錯啊?」

  冉閔?

  陳容抬起頭來。

  這時的陳元,正撫著頦下長鬚,似是在尋思著怎麼措詞。

  不一會,他再次咳了咳,望向重新低下頭的陳容,最後向陳三郎使了一個眼色。

  陳三郎明白過來,他呵呵一笑,轉向陳容,盯著她,歎道:「阿容可知,家族出事了?」

  陳容一怔,迅速的抬起頭來,瞪大眼睛望著陳三哥,問道:「出事了?」聲音有點急。

  見她關心家族,陳三郎笑了笑,轉眼他皺起眉頭,苦著臉說道:「是啊,出事了。」

  他站了起來,一邊走動,一邊向陳容說道:

  「阿容是個女郎,自是不知道,這年頭日子難過啊。我們這麼一大幫人來到南陽城,住的不說,便是那餵馬的飼料,一天花銷出去的,都可以養活百十上千個流民。」

  他說到這裡,朝一臉迷糊的陳容看來,呵呵一笑,道:「我倒是忘記了,阿容只是一個女郎,只需要享受家族的供養,天天想著穿好一些,吃的花樣有沒有跟上潮流,怎麼會知道這些?」

  陳容依然一臉迷糊,她的心裡卻在冷笑:說得好像我受了你們多大的恩惠似的。我那院落裡,所有的開支都是我自己承擔的,我怎麼會不知道這些?

  陳三郎頓了頓,又說道:

  「阿容也知道,知道胡人就要圍城了。哎,這一圍城,運氣好的話,支撐個半年還能打退胡人,運氣不好的話,被圍上一年、二年的,最後還是被胡人破城而入那是常事。」

  陳容輕輕應了一聲「嗯」。

  陳三郎長歎一聲,喃喃說道:

  「阿容不知道啊,前陣子,家族拿出大量錢帛,購置了一些糧草,哪裡知道,前幾天傳來信息,說是家族的車隊,在經過西明城時遇到了胡人,所有的糧草都被胡人搶走了。」

  陳容一怔,胡人搶走他們的糧草?這種事,跟她一個小姑子說有什麼用?

  陳三郎顯然也知道她的疑惑,他向陳元看了一眼後,想了想,繼續說道:「我們的人,剛好知道冉將軍也在附近。以冉將軍的神勇,他若是願意拿回那批糧,簡直是舉手之勞。」

  頓了頓,他有點難以啟齒,「可我們的人找冉將軍時,連他本人都沒有看到便被攔了。一連幾撥都是如此……阿容,聽說那冉將軍對你不錯,這事看來只能由你出馬了。」

  這話,確實是難以啟齒,她一個未婚的小姑子,居然被要求千里迢迢的去見過某個男人!

  明白了始末的陳容,心中冷笑一聲。她慢慢抬頭看向陳三郎,眨了眨眼,嚅嚅地說道:「可是,阿微也與冉將軍相熟啊,家族何不派她前往?」

  頓了頓,她聲如蚊蚋的說道:「也正好成就一場大好姻緣。」

  她的聲音剛剛落下,陳三郎已脫口說道:「她要是有用,怎麼會找你阿容?」

  這話一出,陳元便狠狠瞪了他一眼。

  陳三郎也知道自己失言,立馬陪著笑。

  他向陳容走出一步,歎了一口氣,道:

  「阿容,三哥也知道,這事由你出馬,於你名聲不好。可是現在是非常之時啊,胡人轉眼便要攻打南陽城了,如果家族中沒了糧食,最先被斷炊的,便是你們這些小姑子。」

  頓了頓,他低低的,似是無意的說道:「聽說有的城池實在沒糧了,連女人、孩子也殺了煮著吃……」

  這聲音極低,極無意,可剛夠陳容聽清。

  這時,陳元不耐煩的對陳三郎說道:「可以了。」他又轉向陳容,直接說道:「阿容快去收拾一下,最好今天晚上便動身。」

  聲音果斷,幾乎是不給她拒絕的餘地。

  陳容從陳元為了此事,而對李氏、阮氏大發脾氣的態度,便知道,這件事對陳元來說,有多麼重要。

  也早知道,他們是不會容許自己拒絕的。

  因此,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站了起來,朝著兩人福了福,低著頭,向外走去。

  望著陳容遠去的背影,陳元朝著陳三郎一瞪眼,喝道:「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安排人手護送阿容前去!」

  「是,父親。」

  陳容回到院落裡,把事情一說後,轉身便向房中走去。

  在她的身後,是喜得眼淚都要出來的平嫗,她顫聲說道:「女郎女郎,這是家族鬆口了啊,看來他們已決定把阿容許給冉將軍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不止是平嫗,便是尚叟和那些男僕們,也是一個個雙眼放光,興奮的望著陳容。

  要知道,前幾天,陳容還在城外過了一夜,直到天明才回來,那琅琊王氏的僕人送她回來時,甚至都沒有說一下,他們是怎麼遇到她的,更沒有說明,陳氏阿容還清白著。

  他們不說,便是由得人猜測啊。現在的府中都談論開了,有的說,阿容遇到了流民,被姦污時遇到了王家人,便順手救了。也有人說,她是與情郎私會,早已珠胎暗結。

  說什麼的都有。

  聽著聽著,眾僕只覺得,現在自家女郎,最好是求著王七郎收她當個小妾。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家族會在這個當眼鬆口。要知道,冉將軍可是向她提過親的。

  他們只希望,能在這些流言傳到冉閔耳中之前,把親事確定下來,造成既成事實。

  陳容一邊忙碌,一邊望著喜得轉來轉去的平嫗等人,垂下頭,一臉若有所思。

  陳容剛剛把行裝準備好,陳三郎便找來了。

  陳三郎帶著陳容來到廣場處。廣場上,停著幾輛馬車,還有五、六十個護衛。

  陳三郎伸出手,招來那個最為高大的護衛,指著陳容命令道:

  「李成,你們記住,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首要就是護著女郎。她平安了,你們就回來吧,如果她出事了,你們也不用再回南陽城。」

  那李成凜然應道:「是。」

  他轉過頭,朝著那幾十號護衛叫道:「兄弟們,郎君的話,可以聽明白?」

  眾人哄堂叫道:「聽明白了。」

  陳三郎點了點頭。

  他轉頭看向陳容。

  對著低著頭,臉上波瀾不驚的陳容,陳三郎目光閃了閃,不由想道:被關了幾天,如果是別的女郎,只怕早就鬧瘋了,驚暈了,她倒好,轉眼又如以前一樣。

  便是現在,得到這樣的命令,也像一個丈夫那樣鎮定自若,這阿容,還真不可小視。

  真說起來,就算是被關押時,束手無策的陳容,那份鎮定平靜,便比眼前這個陳三郎還要表現得好。要知道,這個時代的士族,都以嬌弱為要,以不食人間煙火為美。

  推崇羊的溫雅,拒絕狼的野性。比起絕大多數的士族子弟,陳容已是很不一樣了。

  陳三郎望著陳容,輕聲說道:「阿容,這些人都會聽你的使喚,而且一個個都身手不凡,你放心,他們一定可以把你平安的送到冉將軍那裡。」

  陳容低眉斂目,向他福了福,「是,三哥。」

  陳三郎長歎一聲,又說道:「本來三哥是想送你的,奈何百事繁忙,一時抽不開身。」

  是知道路上不太平,害怕出事吧?陳容冷笑一聲,嘴裡依然說道:「無妨的。」

  陳三郎交待了幾句後,望著陳容,想了想,還是湊近說道:「阿容,如果那冉將軍還想要你,你就應了吧。家族這裡,三哥會解釋的。」

  陳容一驚,抬頭看向他。她眨了眨眼,喃喃說道:「可是阿微?」

  陳三郎眉頭一皺,揮了揮手,道:「阿微是女郎,你也是女郎。這種婚姻大事,你不必向她謙讓。」

  說是這樣說,他看向陳容的眼神中,有一抹不容掩蓋的鄙視:這個阿容,她當真以為人家冉將軍還願意娶她啊?最多也就是收起來當個房中人。

  陳容垂下目光,片刻後向他福了福。

  陳三郎又交代了幾句,右手一揮,命令道:「走吧,速去速歸。」

  「是。」

  車隊啟動了。陳容帶著平嫗,坐到了馬車上。

  她剛把車簾掀開,便看到光禿禿地柳樹下,站著陳微。她正仰著頭,呆呆地望著陳容的方向。那小臉,已瘦得皮包骨了,一雙眼睛更是泫然欲泣著。

  在對上陳容的目光時,陳微嘴唇一咬,一股恨意毫不掩飾的流露而出。

  陳容見狀,連忙收回目光,拉上了車簾。

  馬車駛出了陳府。

  南陽城中,依然有一種壓抑沉悶的氣氛。因為琅琊王氏的事,現在的南陽城,是許進不許出。

  不過,陳容的車隊在出城時,她看到那李成舉著一樣什麼東西晃了晃,朗聲說了句,「替王爺辦事的。」一話吐出,眾戟齊收,士卒們退後讓道。

  陳容收回目光,暗暗冷笑道:怪不得陳元這麼慌亂了,原來那批貨,南陽王也有份。

  馬車駛出了城外。

  那李成看到陳容在四下張望,便策馬靠近她,恭敬的說道:「女郎無需擔心,我們這次走的是小道,不會遇上流民,便是胡人,小心一點也不會遇上。」

  陳容點了點頭,就在馬車中福了福,輕聲說道:「安危繫於君之一人,萬望小心行事。」

  李成被她這麼一捧,當下搔了搔頭,傻笑道:「女郎別擔心,便是為了我們自己,我也會小心行事的。」

  他轉過頭,吆喝道:「走快一點。」

  正如李成所說的那樣,車隊出了南陽城三十里,便上了一條小路。小路崎嶇難行,荒無人煙,卻很安靜。走了一天,只有咯吱咯吱的車輪滾動聲,和眾護衛的談笑聲響起。

  轉眼,三天過去了。

  這三天中,車隊白天趕路,晚上李成便挑一個安全所在紮營。又因為是冬天,野獸不多,這一路還真是出奇的順利。

  中午時,車隊重新駛上了官道。

  李成策馬走在陳容的馬車前,他朝著前方,道:「我還以為要走五天呢,現在看來,明晨便可以趕到西明城了。」

  陳容掀開車簾,望著空茫的前方,問道:「冉將軍在西明城?」

  「便是那附近吧。」

  李成應了一聲。

  他轉向陳容,望著面紗下,她那模糊的五官,讚道:「女郎真是好樣的,這麼辛苦都沒有吱聲。」

  頓一頓,他喃喃說道:「別個郎君和女郎,便是用個餐也講究甚多,讓我們這些人又辛苦又浪費時間。」

  陳容笑了笑,沒有回話。

  眾人想到西明城便在前方,又見這一路上流民時有,三五個出現的小股胡人,也遇到二起,心下不安,便快馬加鞭的向前趕去。

  到得傍晚時,眾人與陳容也只是用過乾糧便再次起程。

  這一晚,圓月當空,天空澄澈。

  與陳容商量過後,李成當下決定趁夜趕路,待趕到西明城外再紮營。於是,在他一聲令下後,眾護衛紮起火把,開始策馬狂奔。

  那李成,顯然是個知曉軍事的,他命令每個護衛都舉著二個火把,如幾輛馬車上,更是每輛都綁了十來個火把,頓時,幾十人馬上變成了幾百人。

  聲勢大振後,眾人趕起夜路來,更是蹄聲隆隆,不再小心翼翼。

  如此奔行了二個時辰,將近子夜時,西明城高大的城牆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

  至此,眾護衛齊刷刷地大叫起來。歡呼聲和尖嘯聲,隨著夜風遠遠傳出。

  李成望著那西明城,也是喜笑顏開,他右手一揮,喝道:「紮營,紮營。」

  「是。」

  眾護衛經常在外,選址紮營的事都是做慣了,不過一刻鐘,一切已經妥當。陳容和平嫗的營帳,被他們安排在最中間。

  營帳一好,陳容便彎身進去。坐在營帳中,她望著忙裡忙外,又是焚香又是鋪被的平嫗,望著那一輪明月鋪洩而入的營帳門口處,低聲說道:「嫗。」

  「嗯?」

  平嫗過了一陣,也不見陳容回話,便轉頭看向她。

  她對上的,是低眉斂目,若有所思的陳容。平嫗喚了一聲,「女郎,什麼事啊?」

  好一會,陳容才回道:「嫗,你說,冉將軍如果還願意娶我,我是不是應該嫁給他?」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平嫗說起這個。

  當下,平嫗大喜過望,她把手頭的事一丟,連忙跑到陳容旁邊,喜顛顛地說道:「當然答應,當然答應。」

  「是嗎?」

  「當然是真的,這麼好的事,女郎再推拒了,那可是會被天譴的!」

  陳容慢慢轉頭,她望著那片銀光鋪洩的出口處,久久久久,都一動不動。

  正當平嫗有點等不及,想要再說些什麼時,只聽得陳容低低地,沙啞的說道:「我現在想到他,不再那麼恨,也不怨了。

甚至,有時刻意想起,他的面目已經模糊……這樣真好,我終於放下了……他那人,那麼高貴不凡,便是公主配他都配不上的,哪裡能輪到我?

我知道我的性格,一旦認了真,眼裡便容不下一粒砂,別說當他的妾,便是當一個貴妾,也會不甘心,如果看到他與他的妻子在一起,我一定會妒忌得發狂的……

嫗,我在想啊,既然我忘記了對他的恨,是不是便可以嫁他了?只有這種不圓滿,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平靜吧?」

  陳容說到這裡,慢慢轉頭,看向平嫗。

  她看到的,是眨巴著小眼睛,一臉迷糊的平嫗。

  平嫗見陳容看向自己,埋怨道:「女郎在說什麼呀?左一個『他』,右一個『他』,我一點也聽不懂呢。」

  說到這裡,平嫗抬頭看著陳容,討好的說道:「女郎,你跟嫗再說說?」

  陳容淡淡地說道:「聽不懂就算了。」

  她再次轉過頭去,又盯著地上的那一片銀白發起呆來。

  平嫗望著呆呆出神的陳容,只覺得這時的她,看起來那般落寞,那是一種亙古的孤寂,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不管酸甜苦辣,只能說與自己聽的孤寂。

  平嫗看著看著,心下一酸,她連忙擠出一個笑容,便要開口。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那馬蹄聲,隆隆而來,極沉極悶,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的肅殺之氣。

  聽著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營帳四周,剛剛還四下飄揚的笑語聲便是一止。不一會,李成斷然喝道:「拿上兵器,全部上馬。」

  「是,是。」

  「是。」一陣有點慌亂的應答聲和馬嘶聲同時響起。

  陳容站起,走出營帳時,眾護衛也整理完畢,正策馬組成隊列。

  而這時,前方的黑暗中,十幾個騎士已衝到了離他們只有二百步處。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0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七章 陳容的請求

  望著這些面目都被擋住的重甲騎士,李成大步走出,雙手一拱,便要開口。

  不等他的招呼聲說出,那十幾個騎士中,傳來一個高昂的晉人口語,「你們是南陽陳氏的隊伍?」

  他們認得自己。

  李成和眾護衛同時歡呼一聲。要知道,只有漢族人才能認得出他們這種名目繁複的家族標誌的。

  李成連忙應道:「是。」他雙手一拱,恭敬的問道:「敢問閣下是?」

  那重甲騎士回道:「我們是冉將軍的部下。」一邊說,他一邊示意眾部下取下面具,露出臉孔。

  聽著他們的回答,望著他們的面容,李成等人已是瘋狂的笑鬧起來,有的護衛甚至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策著馬,在原地胡亂轉著圈子。

  李成也是笑得合不攏嘴,他連忙說道:「閣下勿怪,大夥一聽你們是冉將軍的人,都喜瘋了。」

  一片狂笑中,那十幾個重甲騎士眼也不抬一下。

  直到李成的話音落地,那晉人口聲才再次響起,「時間不早了,把你們的女郎叫上,一道去見過冉將軍吧。」

  那李成,也沒有注意到對方怎麼會知道他們的隊伍中有一個女郎,當下只是歡喜的應道:「好,好,好。」

  應過後,他右手一揮,高喝道:「大伙不要鬧了,快去準備,我們連夜見過冉將軍。」

  「是。」眾護衛一邊笑應著,一邊忙碌起來。

  不過一會功夫,護衛們便收拾妥當,他們簇擁著陳容的馬車,跟在那十幾個騎士身後向前方走去。

  馬車中的陳容,悄悄掀開車簾,朝著四下張望著,向要靠近重甲騎士們的李成揮了揮手,示意他靠近。

  李成策馬上前,朗聲笑道:「女郎有何吩咐?」

  他的聲音響亮,引得那些重甲騎士都回頭看來。

  陳容羞怯的低下頭,直等那些騎士們不耐煩的回過頭去,她才再次示意李成靠近,小小聲的說道:「李成,這些人,當真是冉將軍的部下?」

  李成見狀,呵呵一笑,轉眼他見陳容臉色不好,連忙壓低聲音回道:「女郎儘管放心,這些人都是冉將軍的親衛,我們都見過的。」

  陳容至此才放下心來。

  李成又是呵呵一笑,策馬向騎士們靠近。

  一行人舉著火把,走了近一個時辰後,月光下,一處營帳林立的山坳,出現在陳容的視野中。

  陳容伸頭望去,遠遠地,她便可以看到那營地上,到處飄搖著書寫著『閔』字的旗幟。

  整個營地,帳篷連綿看不到邊,除了那些在風中飄揚的旗幟,便是一片安靜。

  進入這種肅穆所在,李成等人也停止了喧嘩,跟在那些重甲騎士身後,老老實實的位於中間的主帥營帳走去。

  來到營帳外時,陳容的馬車停了下來,李成和幾個護衛,隨著騎士們進入營帳。

  望著那些人,陳容身側的平嫗喃喃說道:「這麼半夜三更的,冉將軍不會召見女郎吧?」她的聲音中有著不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傳來。

  陳容抬頭看去。

  只是一眼,她的目光便是一凝。

  出現在前方的,是那個俊美冷酷的黑衣青年。他顯然剛剛沐浴過,墨髮髮梢上,水珠滴噠滴噠著。

  有一些水珠還沿著他立體的,輪廓分明的五官滾下,滑落在被黑色內衣緊緊繃住的結實胸膛上。

  他正是冉閔。

  冉閔一出,四下的護衛也罷,騎士也罷,都是低頭肅立,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陳容也是,只是一見,便被他那黑得像墨一樣的眼睛,逼得低下了頭。

  冉閔大步走到陳容的馬車前。

  他停了下來。

  盯著陳容,突然的,他低啞笑道:「小姑子,我們又見面了?」

  就在馬車中,陳容向他福了福,輕言細語的,恭敬的回道:「正是,阿容見過冉將軍。」

  聲音平和從容。

  冉閔望著她,幾乎是突然的,他命令道:「抬起頭來。」

  陳容微微一呆,便從善如流的抬起頭來。

  月光下,四目相對。

  冉閔細細地盯了她一眼,慢慢地,濃眉微皺。

  片刻後,他薄唇一扯,揮了揮手,喝道:「好好安置陳家小姑子!」

  「是。」幾個士卒走出。簇擁著陳容的馬車,向另一個方向駛去。

  至此,平嫗鬆了一口氣,她希翼的說道:「女郎,這冉將軍如此身份,居然親自來見你啊。看來,他對女郎也尊敬著呢。」

  陳容輕輕地「嗯」了一聲。她也知道,冉閔這人,最是不喜歡士族的繁文縟節。他剛才走出來,分明是為了看自己一眼。他是考慮到這半夜三更的,不能把自己召到營帳相見。

  這行為對他來說,確實難能。

  士卒們在西側空出一個營帳,讓給陳容和平嫗居住。

  在平嫗的扶持下,陳容向裡面走去,她剛走了一步,便停下身子,向一個士卒問道:「我陳家的那些護衛呢?」

  那士卒低著頭,響亮的應道:「回女郎,小人不知。」

  陳容抿了抿唇,貓腰鑽入營帳中。

  這一邊,李成等護衛,轉眼也被士卒們帶離。

  望著李成等人離去的身影,一個中年文士走到冉閔身後,笑道:「陳元那個小人執迷不悟,居然還再派人前來。」

  月光下,冉閔慢慢一笑。他這一笑有點悠然,也有點諷嘲。

  那中年文士又說道:「不過話說回來,那些糧食著實有點多,不要說是陳元,便是陳公攘丟了這糧也吃不消。」

  冉閔薄唇一扯,淡淡地說道:「那糧是南陽王交給陳元運作的。」

  一個個子瘦削的文士走到兩人身後,呵呵一笑,向冉閔說道:「將軍這次假扮胡人劫了他的糧草,可笑那陳元,竟還指望將軍伸手,還前後派出兩個小姑子前來。」

  他說到這裡,周圍的五、六人都哄笑起來。

  冉閔沒有笑,他望著陳容離去的方向,慢條斯理的說道:「這個小姑子,我卻是想她來的。」

  他說到這裡,莞爾一笑,轉身走回營帳,剩下幾個幕僚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

  這般睡在軍營中,四周馬嘶聲聲,呼吸沉沉,蟲鳴不響,連風都帶著肅殺。一晚上,平嫗翻來覆去的,好幾次都向陳容的床榻看來,想與她說一說話。

  可她看來看去,看到的都是睡得安穩如山的陳容。

  第二天一大早,平嫗掛著兩個黑眼圈,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給陳容梳髮,道:「女郎還真是會睡,昨晚上老奴心驚肉亂的,你連身都沒有翻一個。」

  陳容嘴角扯了扯,沒有回答。

  這時,外面傳來一個響亮的喝問聲:「小姑子可準備好了?我家將軍有召。」

  平嫗被那響亮之極的喝聲給嚇了一跳,手一抖,梳子都差點掉到地上。她連忙撿起,哎喲兩聲,叫道:「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

  她三下兩下把陳容的妝上好,側頭瞅了瞅,滿意的點了點頭,向陳容催促道:「女郎,走吧。」

  陳容應了一聲,提步出營。

  緊跟著她的平嫗,走了幾步後,心下不安,湊近她吩咐道:「女郎,待會在冉將軍面前,好好表現一番。這一次他再有意迎娶女郎你,萬萬不可拒絕。」

  說到這裡,她盯著陳容認真的說道:「這個可是女郎答應的,你別到時又反悔了!」

  陳容沒有理會她,她只是低著頭,雙手放在腹前,步履緩慢的向前走去。

  這時刻,所有的士卒都已出營。走不了幾步,如山般轟鳴的腳步聲,便從另外一側山坳中傳來。伴隨著那腳步聲的,還有那隆隆響的馬踏聲,沖天而起的煙塵。

  陳容來到最中間的營帳外時,一字排開的甲士,正手持長戟面無表情的瞪著她。

  看到這些人,平嫗雙腿一軟。

  陳容連忙伸手扶住她,依然低著頭,一步一步向營帳中走去。

  不一會,主僕兩人便越過森嚴的士卒林,走入了營帳中。

  營帳裡面,冉閔跪坐在榻幾上,正用一塊紅布擦拭著手中的長戟。聽到腳步聲,他慢慢抬起頭來。

  他墨黑墨黑的雙眸,好整以暇的盯著陳容,然後,朝被她扶著的平嫗瞟了一眼,再轉向陳容時,薄唇一彎,已是帶笑。

  右手一揮,冉閔低沉雄厚的聲音響起,「坐吧。」

  「謝將軍。」

  陳容應了一聲,放開平嫗,碎步走到他所指的榻幾處坐下。

  冉閔手一提,給她斟了一杯酒。然後,他右手一指,命令道:「喝。」

  陳容輕應一聲,伸手拿過,仰頭一口飲盡。

  冉閔哈哈一笑,道:「倒是痛快。」

  他放下酒壺,轉頭灼灼地盯著陳容。

  慢慢地,他薄唇一揚,笑道:「這次見到小姑子,似是從容了些?」

  陳容低眉斂目,輕輕一笑,「將軍又不吃人。」

  冉閔的濃眉慢慢皺起。

  他慢慢把頭湊到了陳容面前。隨著他那濃濁的呼吸撲入臉上,陳容不由一僵。

  冉閔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細細地盯著她,冉閔眉頭一挑,奇道:「你怎的不惱我了?」

  下巴被他強行定住的陳容,聞言也是眉頭一挑,回道:「將軍很想我怕你?」

  冉閔沒有回答。

  他只是緊緊地鎖著她的下巴,沉沉地盯著她的雙眸,慣常閃動著陰烈火焰的雙眸中,流露出一抹悵然若失……這神色極淡極淡,轉眼便逝,若不是陳容對他太過瞭解,一定會漏過。

  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轉眼便到了營帳入口,可冉閔鎖著陳容下巴的大手,依然沒有放開。

  冉閔不放,陳容也沒有著急。她只是靜靜地回望著他,用一種瞭然的,平靜的眼神。

  果然,在那腳步出現在營帳口時,冉閔慢慢地鬆開了手。

  幾個幕僚走了進來。他們朝陳容瞟了一眼,便毫不在意的轉向冉閔。

  陳容見狀,也不用任何人提醒,從榻上站起,悄無聲息的退到冉閔身後的角落處,自行搬了一個榻幾坐下。

  冉閔瞟到她的動作,剛剛要笑,不知想到什麼,那笑容還沒有鋪展開來,便給收起。

  幾個幕僚在冉閔身前站定,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雙手一拱,道:「稟將軍,莫陽城方向,出現了鮮卑胡人的哨探。」

  他說完後,另一個幕僚走上前來,拱手說道:「將軍,陛下一個月前,又烹了尚書一家,他還給每個大臣分了一塊人肉,強迫他們吃完。」

  幾個幕僚一一稟告後,開始退出。

  他們一退,陳容便悄無聲息的走上前來,依然坐在剛才的榻幾上。

  冉閔慢慢轉頭,他盯著她。

  陳容朝他看去,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讚賞。這抹讚賞,讓她有過那麼一瞬間的恍惚。依稀記得前世時,她每次看到他對別人露出這縷目光,便悵然若失,便恨不得以身代之。

  那段歲月中,她每日每刻都在收集與他有關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想著更深的瞭解他。

  她渴望著,能在某個時刻,他與她單獨相處,然後,他對她瞟來讚賞的一眼……便是這麼簡單的願望,也是奢侈。

  現在,她得到了,可笑的是,偏偏這時,她已經沒有感覺了。

  陳容輕聲應道:「冉將軍過獎了。」

  冉閔又皺了皺眉,他再次盯著陳容打量了一番,突然問道:「小姑一個未嫁之女,千里迢迢求見於我,不知為了何事?」

  聲音帶笑,已是明知故問。

  陳容抬頭看向他。

  她的雙眼,有著異常的亮光。

  這抹亮光,令得冉閔向後微微仰了仰,饒有興趣的等候起來。

  果然,陳容慢慢垂眸,措了措詞後,她靜靜說道:「我是奉陳元之令,前來求將軍從胡人手中拿回一批糧草的。」

  不等冉閔回話,她鼓起勇氣抬頭盯向他,說道:「然而,我一得到這個命令,便知道陳元糊塗了。」

  冉閔濃眉一挑,向她靠近,「哦?說來聽聽?」

  陳容望著他,淡淡地說道:「阿容以為,有將軍在的地方,賊寇心膽盡喪,哪裡還敢搶什麼糧,張什麼聲勢?那糧,只怕是給將軍自己拿走了。」她用了一個極文雅的『拿』字。

  冉閔放聲大笑起來。

  他笑得前俯後仰的,那大手,還拍得幾面啪啪作響。隨著他的笑聲傳出,嗖嗖嗖,好幾顆腦袋湊了過來。

  冉閔朝著一個中年文士揮了揮手,笑道:「張公,張公,你知道這個小姑剛才說了什麼嗎?她居然說,有我在的地方,賊寇心膽盡喪,絕不敢近,還說,那糧是給我拿走了。」

  這話一出,那幾個幕僚都瞪大了眼,錯愕的看向陳容。那中年文士更是大步踏入,連連歎道:「佩服,佩服,想我自命高才,竟是連一個小姑也不如啊!」

  冉閔還在放聲大笑。

  笑著笑著,他聲音一止,喘著粗氣揮手喝道:「退下吧!退下吧,我還要與小姑子說說話呢。」

  眾幕僚呵呵一笑,退了下去。

  冉閔轉向陳容,挑著濃眉,笑吟吟地說道:「阿容既然知道陳元糊塗,為什麼還要奉命前來?」

  他湊近她,沉厚磁性的聲音低低吹入她的耳中,「莫非,阿容思我念我,想借這個機會與我私會?」

  陳容望著他,然後,她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頭。

  陽光下,這個男人輪廓分明,俊美立體的五官,彷彿是刀斧刻畫出來。陳容望著他,聲音中,有著生平第一次的平和和沉冷,「不,我這次前來,是想求將軍一件事。」

  冉閔大感興趣,他雙手抱胸,笑道:「求我一事?說來聽聽?」

  陳容嘴角微抿,垂下雙眸,好一會,她才果斷的抬頭看向他,說道:「阿容知道,將軍常年征戰在外,糧草對將軍來說,等於生命。」

  廣袖下,她雙手相互絞動著,看向冉閔的眼神中,卻有著一抹陰狠,「恰好,阿容知道一條線路,那是阮氏和陳元到各地買賣糧草,運輸財帛的秘密要道。」

  前一世時,陳容嫁給冉閔後,便隨他離開了南陽城。那阮氏不知道她並不受寵,在一次糧草被胡人劫走後,派人找到她,要她找到冉閔,派兵看管那條線路。因此陳容才知道這些。

  她這話一出,冉閔臉上的笑容收起來了。

  他緊緊地盯著陳容。

  被一雙這般墨黑如夜空,炙烈如暗夜火焰的眼神盯上,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哆嗦不已,都會汗出如漿。

  陳容沒有。前一世時,她見過這樣的他太多次,再說,在準備說出這段話時,她已想到了所有可能發生的後果。

  陳容的目光十分坦然。

  冉閔挑了挑眉,說道:「那條道既然是秘密要道,在胡人隨時都會圍城之時,阮氏和陳元必定會加大運輸力道。小姑子,你可知道你這話的份量?」

  陳容望著他。

  她的雙眼依然明亮而坦然,這是不見一絲慚愧,不見一毫不安的明亮坦然。

  她點了點頭,冷冷一笑,小嘴一抿,殺機畢露,「我便是要他損失慘重!」

  冉閔向後仰了仰,靜靜地盯著陳容,又問道:「小姑子就不怕胡人圍城時,你們陳氏因糧草不足而面臨覆滅之局?」

  他的聲音一落,陳容已果斷的回道:「不會。」

  她淡淡地說道:「陳元這人自私透頂,他的東西,也許會支援阮氏,也許會用來討好南陽王,但是,不管出現什麼事,他都不會拿出來給家族。」

  她知道冉閔在疑惑什麼,當下慘然一笑,垂下雙眸,眨著濕潤的眼睛,低聲說道:「若不是被欺凌得走投無路,阿容一個士族女郎,又怎麼想著要對付自家長輩?」

  她櫻唇顫抖著,喃喃說道:「在陳元和他的夫人們眼中,阿容是可以隨意踐踏,凌辱的。」

  她想到那晚關在小木屋中時,那四個護衛的對話,小臉上嗖地變得雪白,雪白……她不可自抑的顫抖起來,那張清艷的臉,因為痛苦,因為痛恨,因為無力,甚至苦得有點扭曲。

  就在這時,冉閔低沉有力的聲音傳來,「好!」

  陳容嗖地抬頭看向他。

  冉閔還在盯著她,他的目光中,沒有絲毫厭惡,隱隱的,甚至有著溫柔,有著讚許,他點了點頭,哈哈一笑,道:「阿容所料不差,我現在,非常需要糧草。」

  陳容一喜,起身離榻,朝著他盈盈一福,啞聲說道:「謝將軍成全。」

  她明知道,這事對冉閔好處太大,他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拒絕這個誘惑。但她還是楚楚可憐的,宛如雨打殘荷般,用一種苦澀和茫然的語氣,向他道著謝。

  陳容保持著蹲福的姿勢,她垂著雙眸,好一會又說道:「阿容還有一事相求。」

  「說罷。」

  陳容的聲音輕細而明瞭,「這一次將軍劫了陳元的糧草,那糧草,也有南陽王的一份。」

  她這話一出,坐得相當隨意的冉閔,不由自主的欠身向她,沉聲問道:「你怎麼知道?」

  陳容蒼白著小臉笑了笑,道:「自是聽來的。」

  見冉閔似是信了,她繼續說道:「阿容想求將軍向外宣稱,便說那糧路,是被南陽王府中,一個叫李木,一個叫許潛的幕僚所洩露。」

  緩了緩,她向冉閔娓娓解釋,「這李木,是陳元的如夫人李氏的親兄,他是李氏最大的倚仗。至於那許潛,形容醜惡,色慾橫流,委實可殺!」

  她說完後,一直低著頭,一直蹲福著,沒有站起,也不敢抬頭看向冉閔。

  安靜,無比的安靜。

  許久許久,冉閔都沒有回答。

  在等候中,陳容那婀娜的身姿,無法自抑的顫抖起來,那長長的睫毛,漸漸有兩滴淚珠垂掛其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總是聽不到冉閔回答,也沒有膽量抬頭看他的陳容,蒼白著臉,苦澀一笑,嘴裡說出的話,卻是狠煞和陰沉,

「將軍見諒,他們不仁,便不能怪我不義!阿容只是一個心胸狹窄,有仇必報的狠辣婦人。對我來說,若有人想把我踐踏一番,那他就要仔細他的腳!」

  聲音雖然顫抖,卻如她剛才的眼神那樣坦然。

  保持著蹲福之姿,低眉斂目的陳容,在沉悶的空氣中,心中暗暗發狠:

  如果他不答應,我就向他提一提,那一次我冒著生命之險,出城示警,助他除了內奸,替他挽回了重大損失的事,對了,我曾經還捐了十車糧給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得陳容失去了信心,久得她的小嘴張了張,就要開口討要那人情債時,幾乎是突然的,一陣狂笑聲轟然響起!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八章 這一次相處

  冉閔右手拍打著幾面,放聲狂笑。

  他這一笑,直是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才慢慢停止。

  側過頭,任由墨髮如絲,披散在他俊美立體的臉上,任由一縷調皮的碎髮,擋在他的眼睛前。

  冉閔笑吟吟地打量著陳容,說道:「小姑子好大的膽子。」緩了緩,他又補了一句,「好狠的心腸!」

  陳容沒有回話,她只是低著頭,小嘴抿成一線,淚盈於睫。

  冉閔望著這樣的她,又是一陣大笑,「喲,如此狠辣的算計他人,還一副委屈可憐模樣,小姑子真是讓冉閔刮目相看啊。」

  陳容依然沒有抬頭,只是臉色更蒼白了。

  冉閔端起酒杯,仰頭一口飲盡,把酒杯朝幾上重重一放,說道:「好。」

  直到這時,陳容才把頭一抬,眼巴巴向他看來。那眼神中有著控訴和委屈,似乎是怪他剛才不該說她『好狠的心腸』。

  轉眼,她重新低下頭,朝著冉閔又福了福後,她提步走回榻幾,慢慢坐下。

  這時,冉閔雙掌一合,喝道:「進來一人。」

  「是。」

  一個幕僚應聲入內。

  冉閔轉向陳容,命令道:「把那條線路說出來吧。」

  「是。」
  
  陳容站起,再次向他福了福,在那幕僚沙沙的行書當中,她把那線路細細地說了一遍。

  那線路,雖是前世的記憶,可她這一路來,想了又想,記了又記,已在心中反覆刻畫印證了無數遍。因此這時刻說出,那是條理分明,非常清楚。

  不一會,那幕僚收起帛書,向冉閔說道:「可以了。」

  冉閔點了點頭,揮手令他退下。

  這時,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士卒在外面叫道:「將軍,時辰到了。」

  房中的陳容聽了,當下福了福,告退而出。

  當陳容離去時,一個幕僚入內,他望著冉閔,笑了起來,「大好機會,將軍怎麼都不與人家小姑子溫存一番?」

  冉閔站了起來,在士卒們的服侍下穿戴盔甲,這時的他,俊臉微冷,沉吟了一會,才說道:「這小姑子此次見我,舉止太正常。」這話一出,帳中幾人都笑了起來。

  冉閔沒笑,他若有所思的轉過頭,看著陳容離開的方向,說道:「這個小姑子,性情果然類我。」

  那幕僚哈哈笑道:「性情像將軍你?這可難能,難能。」

  現在的士族子弟中,都是性子溫吞的,那幕僚望著威武多智,殺氣沉沉的冉閔,想到他說一個士族小姑子像他,心下越想越是好笑。

  陳容走出營帳時,平嫗在外面候著。本來,她一直是跟在陳容旁邊的,不過在陳容與冉閔交談之際,便被冉閔揮手使出,而陳容,因為那加害家族長輩的事不可見光,便沒有阻止。

  她幾個箭步迎上陳容,細細地瞅著她,忍不住問道:「女郎,事情如何?」目光中充滿著希翼。

  陳容望著她,抿唇一笑,道:「甚好。」

  平嫗大喜,壓低聲音急急說道:「那,他可有提到婚事?」

  婚事?

  陳容搖了搖頭,她望著前方連綿的營帳,有點失神。

  剛才,她在說出那些話時,心中還在以為,冉閔會對這麼狠辣自私的她失望,會再也不喜——便是再也不喜,她也顧不得了,她也一定要報復回去!

  可她沒有想到,冉閔竟是同意了,他還那麼放聲大笑。

  前世時,她努力的在他面前表現出最好的一面,卻總是被他唾棄,為什麼這一次她不在乎了,她把真正的她呈現出來,反而得到了他的欣賞?

  這問題,陳容想不通,不過她現在也不在乎了。甩了甩頭,陳容大步向前走去。

  平嫗緊跟其後,走出幾步,她又忍不住問道:「女郎,那將軍他,他可有說起別的事?如郎主交代的事情,還有,女郎有沒有告訴他,現在家族中,並不反對你嫁給他了?」

  陳容頭也不回,淡淡說道:「以冉閔的為人,他會在乎家族的想法嗎?」

  平嫗一怔。

  而陳容已走到了自己的營帳處,她腰一貓,便閃了進去。

  轉眼,四天過去了。

  這一天中午,平嫗看到陳容出來,連忙上前一步迎上,喚道:「女郎。」她朝她身後的營帳望了一眼,小聲問道:「冉將軍說什麼了?」

  便在剛才,冉閔再次把陳容喚到營帳,還把平嫗使出。

  再一次,陳容搖了搖頭,她輕聲說道:「他沒有與我說話。」

  「啊?卻是為何?」

  陳容恍惚一笑,說道:「他太忙了。」這一點,平嫗也看到了,她詫異的問道:「那將軍叫女郎前來,想做什麼?」

  陳容又搖了搖頭。

  剛才,她只是坐在他的身側,看著他與幕僚們交談,看著他下達命令。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時間理會她。

  真是奇怪,冉閔把自己叫到他的營帳,難道就是讓自己看他怎麼決事的?

  在陳容百思不解時,傍晚,她再次被叫到了冉閔的營帳。

  老老實實的坐在角落處,陳容望著飄蕩在自己前面的幃簾,她記得不錯的話,中午時,可是還沒有這個東西的。

  陳容瞪了它一陣,見到最後一個幕僚也退出,營中只有冉閔一人,不由低聲說道:「將軍。」

  冉閔正在翻看帛書,他頭也不抬,「說重點。」

  知道他性格的陳容,馬上清聲說道:「阿容不知,將軍因何事召我前來,還在阿容的前面,垂下這簾帳?」

  冉閔依然頭也不抬,他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我這營中總是有人進進出出,掛上營帳是不想他們分神。」

  陳容咬上了唇,直過了好一會,她才吞吞吐吐的問道:「那將軍,召我而來,可是有事?」

  冉閔把毛筆擲在一旁,向後一靠,伸手揉向眉心,疲憊的說道:「沒事便不能召你嗎?」

  啊?

  陳容張著小嘴,呆呆地想道:沒事,當然是不能召我啊。可是她瞭解冉閔,知道他疲憊時會很煩躁,便不再詢問。

  就在這時,在兩個士卒的迎接下,一個三、四十來歲,瘦小文弱的士人走了進來。

  這士人滿頭大汗,臉上還有灰塵,那嘴唇也是乾巴著。

  他一坐下,便雙手安份的置於腹前,眼望著冉閔,靜等著他開口。

  冉閔抬起頭來。

  他朝那士人前面的酒杯望了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在帛書上沙沙地寫著什麼。

  那士人見他不開口,有點害怕,額頭上的汗流得更凶了,他舔了舔乾裂的唇,依然是一動不敢動。

  伏案疾書的冉閔,這時已忙了一個段落,他把毛筆放下,抬起頭來。

  只是一眼,他濃眉便是一皺,俊臉陰沉。

  那士人見狀,冷汗如油,顫成一團,急急推開幾,便想跪下。

  就在這時,陳容清亮的聲音在營中響起,「這位君子,既然口乾了,何不喝一口酒水?既然滿臉是汗,何不拿起幾旁掛著的毛巾,拭去臉上的汗水?」

  那士人一怔,轉眼他明白了,原來冉閔是在惱自己這個。當下他慌亂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喝完後,他再用毛巾拭去汗水,然後,又巴巴地坐回榻上。

  陳容搖了搖頭,再次清聲說道:「君子有話就直說吧,將軍事務繁忙,不可能事事都先你而詢問。」

  「是,是,是。」

  那士人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自己每次來,將軍都會發火。

  當下他站了起來,向冉閔雙手一拱,大聲說道:「稟將軍,這次我們售給南陽王二十車糧栗,得上等帛布一百車。帳單在此。」說罷,他從懷中掏出帳單。

  冉閔沒接,朝後一揮,「給她。」

  那士人連忙應是,提步便向陳容走來。

  而陳容,這時已呆怔得說不出話來了。好一會,她才苦笑一下,伸手接過那士人遞來的帳本,照著上面唸了一遍。

  唸完之後,冉閔揮手令那士人退下。

  轉眼間,營帳中又只有冉閔和陳容兩人了。

  沙沙地筆尖移動聲中,幾乎是突然的,冉閔問道:「小姑子,現在知道我為何召你了?」

  陳容瞪大眼睛望著他。

  好一會,她喃喃說道:「知道了。」

  冉閔顯然心情甚好,他朗聲一笑,溫柔的說道:「我生平所遇之人中,從沒有一個,如小姑子這樣知我心思。」

  陳容聽到這裡,心怦怦地跳了起來,不知不覺中,廣袖下,她的雙手絞成一團:他突然說起這個,會不會重提婚事?如果他提了,我是不是應該同意?

  就在她一顆芳心,七上八下亂成一團時,久久久久,冉閔都沒有下文出來。

  他還在伏案疾書。

  寫了一陣後,冉閔頭也不抬的命令道:「若是閒著無事,便整理整理帛書和軍令。」

  「啊?」

  陳容驚叫出聲。

  她朝左右看了看,苦笑起來,這營中,只有他與她,這話不是對她,又是對哪個說的?

  罷了,也許她這一生,還得與他湊合下去,多多討好討好他吧。

  想到這裡,陳容終於站了起來,向冉閔走去。她彎下腰,把那些帛書和軍令搬到自己的榻幾上,又另拿一副文房四寶,也埋頭疾書起來。

  不一會,一個幕僚大步跨入,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帛書,說道:「將軍,事情很順利,我們成功攔下了一支往南陽城的糧隊。」

  他嘖嘖兩聲,得意的說道:「那糧草還真是不少,足有四十車!經審問,那糧隊確實是南陽阮氏一族與陳元私下轉輸的貨物。嘿嘿,那條路,便是他們運輸財帛的要道。

現在那些隊伍,已被我們的人全部活捉。至於南陽城中的那些人,會在十天以後才知道失了糧。根據我們的佈置,他們會以為是因為在離陽城遇到胡人所致。

至於那條線路嘛,他們不會知道已經暴露,一定還會繼續轉輸貨物的。」

  那幕僚說到這裡,放聲大笑,「將軍,這次我們發大財了。」

  在幕僚的大笑聲中,冉閔淡淡一笑,他似乎知道陳容坐立不安著,當下揮了揮手,令那正是興奮中的幕僚閉嘴退出。

  於是,這一次,陳容出來時,已是明月當空。

  平嫗迎上幾步,她見到陳容不停的揉搓著手臂,一副疲憊的模樣,不由小小聲的問道:「女郎,你怎麼啦?」

  陳容瞟了她一眼,疲憊的說道:「沒有想到他的事情那麼多,整理了一個時辰,才完成了十之一二。」

  平嫗張大嘴,她怔怔地說道:「女郎說什麼?」

  陳容不耐煩的回道:「沒什麼,就是幫他整理了一個時辰的文書。要是他有幕僚將領前來稟事,順便提醒提醒那些人,免得他們太過磨蹭,令得冉閔性急上火。」

  啊?這下平嫗徹底傻眼了。

  她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直過了一會才清醒過來。見到陳容已經走遠,她連忙三步並兩步追到她身後,急急說道:「女郎,你有沒有向將軍催問那批糧草的事?郎主還等著答案呢。」

  在平嫗期待的眼神中,陳容漫不經心的搖了搖頭。

  這一下,平嫗都要哭了。她哽咽著,喃喃說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這一日一日的耽擱下去,女郎還有什麼名節啊?」

  陳容沒有回頭,只是大步向前走去。她本來就沒有什麼名節了。再說,現在回南陽城,她真擔心陳元和阮氏沒有見到糧食,一氣之下把她給殺了,或不管不顧的把她送了人。

  現在的陳容,已看不清自己前方的路,已不知道如何才能走下去。

  哎,等等吧,再等等吧,也許過了幾天,又有轉機了……

  第二天一大早,陳容是在一陣吵雜聲中驚醒的。

  她翻身起榻,傾聽著外面此起彼伏的馬嘶聲,人語聲,還有搬弄東西的砰砰聲。各種各樣的聲音,充斥了整個營地。

  這時,平嫗帶著睡意的聲音傳來,「出什麼事了,這麼吵?」

  陳容沒有回答,她只是翻身下榻,就在營中對外面問道:「出什麼事了?」

  馬上,一個士卒在外面響亮的回道:「開拔了。」

  什麼?開拔了?

  陳容蹭地上前一步,剛到營帳口,又想到自己還沒有洗漱,便對平嫗叫道:「快快,幫我洗漱。」

  「是,是。」平嫗這時也慌了神,連忙上前。

  忙亂了一會,洗漱一清的陳容,匆匆戴上紗帽,便向冉閔所在的營帳走去。

  她趕到時,冉閔營帳外,站了三、四十個將領,這些將領一動不動的排成兩列,正在聽著他訓話。

  見到這個情形,陳容只能老老實實的停下腳步,等著。

  不一會,眾將領命上馬,一一離去。

  陳容見到冉閔轉身入內,連忙跟上。

  她衝入時,冉閔正在士卒們的幫忙下穿著盔甲。黑色的重甲一件一件披在他的身上,金鐵交鳴聲中,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陳容緊走幾步,來到冉閔前面。只是一眼,她便低下頭。這個時候,冉閔已經戴上了頭盔,他本來便威嚴不凡,氣勢逼人,這頭盔一戴,那種血殺之氣直衝而來,實是令人膽寒。

  陳容咬著唇,轉眼,她抬起頭,瞪大雙眼向冉閔怒道:「冉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大軍開拔,怎麼不知會我一聲?」為了讓他看到自己的憤怒,她還順手摘下了紗帽。

  冉閔抬起下巴,讓士卒在他的下頜處綁上繩結,聽到陳容的指控,他瞟了陳容一眼,懶洋洋地回道:「知會你做甚?」

  陳容本來被他的氣勢逼得有點害怕,一聽他這話,那無名火又騰騰地直衝,她咬著牙,深呼吸了一下,還是怒吼道:

  「將軍,你莫要忘記了,軍中除了你的士卒,還有我這麼一個做客的小姑子!」

  她的叫聲一出,冉閔卻是彎著薄唇,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清亮悅耳。

  笑聲中,他靜靜地盯著陳容,眼見她的小臉越來越紅,雙眼中怒火高漲,才收起笑容,道:「那南陽城是是非之地,你又得罪了家族,還回去幹嘛?」

  他不說還好,一說,陳容更火了,她叫道:「這是我的事!」

  冉閔又是哈哈一笑,他背轉身,張開雙臂,任由士卒們開始為他穿上背甲,披上披風。

  直過了好一會,陳容也沒有等到他再開口。

  她嗖地一聲轉了一個圈,再次衝到他前面,怒視著冉閔,陳容低吼道:「冉將軍,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冉閔懶洋洋地瞟了她一眼,見到她盯著自己不放,啞然失笑。

  不一會,穿戴完畢的他,轉身便向外面走去。

  他還是沒有說話。

  陳容急急地跟了上去。

  眼見一個親衛牽來火龍馬,冉閔提步跨上,陳容大急,她一個箭步衝出,叫道:「姓冉的!」

  才叫出三個字,突然間,冉閔腰一彎,右手一伸,提起她的胳膊肘兒,把她輕輕巧巧的放在自己的馬前!

  他以閃電般的速度,把呆若木雞的陳容提起放置好後,左手一伸,摟住了她的細腰。

  然後,他低笑著說道:「這次小姑子不顧世人非議,千里迢迢前來求見,想的,不就是與我在一起麼?既然如此,還回南陽做甚?」

  他一踢馬腹,縱馬疾馳起來。

  隨著馬一起步,他身上堅硬的盔甲,摩擦得她細嫩的肌膚一陣陣刺痛。

  冉閔毫無所覺,他左臂收緊,把陳容按在胸口處,他低下頭,湊近她的耳朵,吐出的氣息,騷著她的耳膜,「至於名節之事,你便不用擔憂了,時候到了,我會正式迎娶你入門的。

呵呵,昔日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私奔,世人傳為美談,便是前陣子,你阿容不是為了『恩義』,也私奔過嗎?你就當現在我們在私奔。」

  冉閔說到這裡,見陳容僵硬著,一動不動的,當下哈哈一笑,腳尖一踢,瞬時,胯下的火龍馬飛騰而起,向前狂衝,激得兩邊寒風呼呼而來,震盪得耳膜生痛!

  冉閔那堅硬的胸甲,還在摩擦著陳容的後背,每一下摩擦,都是一陣疼痛。

  可陳容,一直低著頭。

  她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啞聲說道:「冉將軍,阿容雖然父兄不在身邊,可也是士族女郎。請你把我放下,讓我坐在馬車中伴隨左右吧。」最後那『伴隨左右』幾個字,當真艱澀無比。

  冉閔一怔。

  轉眼,他低沉笑道:「小姑子同意嫁我了?」

  才笑到這裡,他以一種自言自語的語氣笑道:「是了,現在的你,也只能嫁我了。那些規矩繁瑣的士族,已經不會娶你了。」

  陳容聞言,僵硬的一笑,喃喃回道:「便是以前,也沒有士族願意娶我的。」……至於那個神仙般的王七郎啊,他永遠都不會娶她。

  用力閉上眼,眨去眼角的那滴淚珠,陳容咬著唇,認真的,嚴肅的說道:「冉將軍,請放下我,請容許阿容坐馬車跟隨!」

  她的語氣中,有著無比的堅持。

  聽著她異乎尋常的認真,冉閔哈哈一笑,韁繩一勒,奔行的速度減緩。然後,他提著陳容,把她放下了馬背。

  放下她後,冉閔保持著彎腰的姿勢,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突然問道:「陳氏阿容,你真的喜歡上那個王七郎了?」

  嗖地一下,陳容抬頭看向他。

  看著他時,她明媚的大眼中,有猶豫,有掙扎,有遲疑……最後最後,她對著他的眼睛,卻是認真的說道:「是。」

  說出這個字時,她沒有眨眼,她一瞬不瞬的盯著他的臉,盯著他的表情。

  幾乎是迅速的,冉閔俊美的,飛揚的笑容僵住了。

  他一聲長喝,停得火龍馬人立起來。

  然後,他縱身下馬。

  低下頭,一瞬不瞬的盯著陳容,他突然伸出右手,重重地錮制著陳容的下巴。那墨黑的,陰烈如暗夜火焰的雙眸,流淌著憤怒的火焰。

  他雙唇抿得緊緊,吐出來的聲音,也是沉冷,「什麼時候的事?」

  一抹殺氣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流轉而過,冉閔沉沉地低喝道:「告訴我,什麼時候的事!」

  本來,陳容在說出那個『是』字時,心下好不悔恨,她恨自己怎麼這麼愚蠢,怎麼會給他一個這樣的答案?

  她恨自己怎麼會自絕前程,她既然都準備嫁他了,關於王弘的一切,便應該埋起來,一直埋到老死,直到進了棺材!

  可是,她隱隱也知道,前一世的恨太深太濃,它一直潛藏著,所以,在見到如此囂張不可一世,自以為掌控了一切的他時,她會在突然間,有了想把一切都打碎的渴望!

  她便衝動到,寧願毀了一生的幸福,也想看看他這一刻的表情。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1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零九章 太坦白

  而此時,她見到了。

  她見到了他的憤怒,他的氣恨!

  陳容抬著頭,直直地望著他,望著他……一瞬間的歡喜無盡和自嘲自苦,讓她的眼眶,以最快的速度變得濕潤,變得淚水滿眶。

  憤怒中的冉閔,斷然沒有想到,面對自己的質問,陳容居然會流淚?

  他錮制著她下巴的動作鬆了鬆,看向她的眼神中,怒焰少去,狐疑生出,「問什麼要哭?」

  陳容垂下雙眸,眨了眨眼,聲音暗啞的笑了起來,「沒什麼,只是沒有想到,將軍會如此惱怒。」

  她抬起頭,斜睨於他,「將軍能否告訴我,你又為什麼如此憤怒?」

  她的眼眶中,是滿滿的,就要溢出的淚水,可她這眼波流轉,這紅暈艷美的小臉上,似喜似苦,卻是媚態天成,誘人之極!
     
  冉閔怔了怔,不知不覺中,他握著她下巴的大手上移,輕輕地,用生繭的拇指摩挲著她紅潤的下唇,冉閔的聲音,低沉中隱有溫柔,「回答我,你為什麼要哭?」

  雖是溫柔,卻是語氣堅決,分明是命令!

  陳容眨了眨潤濕的長睫毛,慢慢地,低下了頭。

  她沒有回答。

  下意識中,她是想繼續氣他一氣的,可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能這樣做。想了想,陳容便保持著沉默。

  冉閔見她沉默,薄唇抿得更緊,他的濃眉,惱怒的皺起。

  就在這時,一個響亮的叫聲傳來,「將軍?怎麼不走了?」

  幾乎是那個叫聲一出,冉閔便迅速的回過頭去,暴然喝道:「閉嘴!你們自己先行!」

  他這麼一怒,眾人齊齊一縮,那人連忙應道:「是,是,是。」

  說罷,策著馬向前奔去。

  冉閔再次轉頭盯向陳容。

  他沉著俊臉,語氣陰沉的低喝道:「陳氏阿容,你知道的,我這人從來便沒有什麼耐心!」

  他這是警告!

  陳容抿緊唇,抬起頭來。

  她看著他,輕而清脆的說道:「是,我現在喜歡上了王七郎了。是,我以前最喜歡的人是將軍你——非常喜歡。」

  她一字一句的說到這裡,慢慢一笑,這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解脫,「便是現在,我對於將軍,也不是完全忘情,然而,我最喜歡的人,已經是他了。」

  她雙眸靜靜地看著冉閔,也透過他,看向他後面的茫茫青山,喃喃說道:「人這一生,草木一秋,不知哪一陣風吹來,便飄入污泥中,屍骨都無法保全了。

將軍,你知道嗎?不知為什麼,我發現我不再那麼喜歡你後,心中很快活。便是現在,我說這些話時,心情也是快活的。」

  就算這種快活,只是曇花一現,轉眼她便要接受那種種不堪忍受的後果,她也認了,認了……畢竟這種快活,她期待太久太久!

  冉閔沉著俊臉,一瞬不瞬的盯著她。

  突然的,他再次問道:「我是哪裡得罪了你?」緩一緩,他又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陳容搖了搖頭,她收回目光,一笑,木然的,飄渺的說道:「我不能說的。」

  冉閔哈哈乾笑起來。

  他笑了兩聲後,轉過身,負著雙手便向前面大步走去。

  他走動時,那火龍馬,自動的跟在他的身後。

  冉閔沒有回頭,他只是冷笑道:「小姑子那麼有志氣,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他身形高大偉岸,一身黃金般的盔甲,襯得整個人更似是天神下凡,威嚴神武中,有著凜凜之氣。

  陳容望著他俊美沉凝的側面,輕聲回道:「除了跟著將軍,我已無處可去。」

  冉閔似是怒了,幾乎是突然的,他低吼出聲!

  那吼聲,如雷,如鼓,如虎嘯,如無邊的鬱怒衝擊著天地,沉沉悶悶,久久不絕!

  好一會,吼聲止息。冉閔嗖地一聲跳上馬背,縱馬便向前面直衝而去。

  他那馬是何等神駿?他那騎術是何等不凡?轉眼間,一人一騎便絕塵而去,空留下漫天煙塵,還有那個火紅與黃金相配的高傲身影,越去越遠……

  陳容低下了頭。

  她深一腳,淺一腳的繼續向前走去。在她的身前身後,是絡繹不絕的煙塵和士卒們,他們經過她時,激起漫天煙塵,從她眼前消失時,馬蹄聲隆隆間還在響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突然發現,自己的身周沒有人了。

  沒有人,沒有馬,沒有煙塵,沒有聲音。

  整個天地間,只有她一人在獨自而行。

  陳容慢慢地停下腳步。

  她側過頭,望著那西方落下的夕陽,滿天殘照中,她依稀看得到,那如蝗蟲一般的密密麻麻的黑影,他們在遠去。

  她回過頭,身後,是一片山坳,山坳處,坑坑窪窪的,廢棄的鍋碗到處都有,在不久前,這裡還是一片繁華,還是人馬嘶鳴。

  天地間空空蕩蕩的,連平嫗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陳容望著望著,抱緊自己的雙臂,繼續深一腳、淺一腳的向西方日落之處,向大軍開拔的方向,走去。

  漸漸地,殘陽西落。

  漸漸地,地平線上,天地交際處,最後一線光明也在淡去。

  漸漸地,繁星滿天,明月如鉤。

  天地之間,如此遼闊,如此蒼茫。

  陳容還在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去。

  時間還在流逝。

  漸漸地,天地間只有星光和月輝還在。

  漸漸地,很遠很遠處傳來的馬嘶聲和人語聲。那聲音太遙遠,太遙遠,陳容都不知道,那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她的幻覺。

  這時,腳底下一陣疼痛,陳容蹲下來,伸手脫下鞋履。看了一眼滿是水泡和血泡的腳底,她重新把鞋履穿上,慢慢一笑:不知不覺中,她竟然這樣走了一天了……

  一陣夜風吹來,饒是白日時陽光高照,這夜風已是寒氣侵骨。

  陳容再次抱緊雙臂,縮了縮頸。

  就在這時,她慢慢地抬起了頭,一動不能動了。

  在她的視野中,在官道的盡頭,一匹高大的駿馬,馱著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正在向她的方向奔馳而來。

  星光如水,月光如水,那一人一馬,彷彿是從遙遠的天際奔來,彷彿是從另一個時空奔來。

  不知不覺中,陳容伸出手,揉搓著自己的眼睛。

  慢慢地,那一人一騎,來到了她前面。

  星光下,那雙如電一樣,冷冽墨黑的雙眸,沉沉地鎖著她。半響後,馬上人微微彎腰,向她伸出手,命令道:「上來!」

  見到陳容還在揉搓著雙眼,平素那張艷麗動人的小臉,此刻因灰塵和淚水交融,顯得髒兮兮地,他的聲音不覺放低了些,「要我再說一遍嗎?上來!」

  陳容終於清醒過來了,她連忙伸出手,握上了他的大手。

  大手一用力,把她整個人拉了起來,放到了馬前。

  他右臂一伸,摟著她的細腰,腳尖一踢馬腹,便向前急衝而去。

  「得得得」地馬蹄聲中,那堅硬的胸甲與她的衣袍在風中的合唱聲,還在身後男人粗重的呼吸聲,佔據了陳容的雙耳。

  幾乎是突然的,兩行清淚一湧而出。

  那淚水湧得太猛太快,陳容剛剛反應過來,剛想把它掩去時,它卻如同噴泉一樣,湧得更猛了。

  轉眼間,陳容只能以袖掩臉,啕啕大哭起來。

  她的嗚咽聲,和在風中,和在馬蹄聲中,無休無止……

  「夠了!」

  冉閔不耐煩地的一喝。只是一喝,他便令得陳容一噎,驚得連忙止住了哭啼。

  背後,傳來冉閔極不耐煩的聲音,「如此捨不得王七郎,為何不向他自請為妾,隨他左右?」

  他以為,她哭得這般傷心,是因為捨不得王弘。

  陳容咬著唇,她沒有回頭 ,只是恨聲叫道:「我一個小姑子,你把我一丟便是一天,還,還直到現在才來……你這樣對我,都不許我哭?」

  冉閔萬萬沒有想到,她是因為這個而哭個不停,當下一愣,轉眼又有點好笑。

  這時刻,信口把委屈說出來的陳容,卻想到了前一世,前一世,她葬身火海中時,這個男人也是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走……

  為什麼這一次,他只是把她丟下半天、一天的,她就感覺到委屈了?這個無情的男人啊,她怎麼還會因為他的無情,而委屈?

  想到這裡,陳容心肺處一陣絞痛,這痛太劇烈,它絞著肺,刺著骨,刮著心……陳容連忙以袖掩臉,一動不動的。

  身後的冉閔見她這樣,忍不住一哂,哼哼道:「小姑子不曉事。你說出那番話時,便應該料到,會絕了你我之間的情誼。」

  才說到這裡,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卻是低歎一聲,摟著陳容的手臂也是一緊。

  星光下,一切都安靜如許。

  也不知過了多久,冉閔低聲說道:「陳容,阿容。」

  過了一會,陳容才低啞的應道:「嗯。」

  「忘了王七郎吧。」

  他一句話吐出,陳容僵住了。

  他說,忘記王七郎吧!他居然說,忘記王七郎吧!

  難道說,她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了,這麼一點情面也不給他了,他還是準備要她?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章 明白

  錯愕中,陳容怔怔地抬起頭,就著星光,看向那張俊美沉凝的臉。

  在她的目光看來時,冉閔墨黑的雙眸,直直地盯著遙遠的天邊,沒有理會她。

  陳容收回目光,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了一抹笑容,這笑容,似是譏嘲,似是得意,似是苦澀,似是無力……

  她張了張嘴,終於應道:「是。」

  一聲應下,冉閔右腳一踢,胯下的火龍馬開始加速。

  這火龍馬,實是天地間少有的極品駿馬,它全速奔行時,如奔雷,如閃電,迅捷之極!

  陳容窩在他的懷中,咬著唇,努力的讓自己不去想被堅硬胸甲摩擦的肌膚。

  好一會,她低聲問道:「這次是去哪裡?」

  「洛陽。」

  洛陽?

  陳容一怔。

  洛陽啊?這一去,豈不是要很久很久?豈不是說,她再次回來,或再次聽到南陽城的消息時,已經物是人非?便是那個從來不需要她參與的白衣翩翩的謫仙,也有了屬於他的結局?

  很久很久後,陳容低聲回道:「是。」

  就在這時,冉閔冷笑起來,「阿容便不擔心,你回來時,王七郎已被慕容恪所殺?」

  幾乎是這句話一出口,他便悔了,於是他緊緊閉著薄唇,生起自己的悶氣來。

  陳容沒有發現他的異常,她垂下雙眸,輕輕地,果斷的回道:「琅琊王七,並不是無能之人。將軍,這世上,慕容恪懼怕的不止是你一個!」

  這一次,她的聲音一落,冉閔已是放聲大笑。

  笑著笑著,他聲音一收,濃眉一軒,喝道:「以後,不許再想他!」

  陳容垂眸,好一會才應道:「是。」熟悉他的性格,知道這個男人的心胸,並不是那種可以撐船的。

  陳容,又喃喃說道:「陳容雖是女人,也是敢做敢為的……我不會再想他。」便如,不會再戀著你一樣。就算待在你的身邊,就算與你朝夕與共,我也不會再戀著你,不會!

  聽到她這個答案,冉閔才哼了一聲。

  兩人一騎,還在向前奔去。

  漸漸地,月上中天。

  就在這時,火龍馬突然間,於急速奔行中人立而起,仰天長嘶!

  冉閔沉喝一聲,「有埋伏!」

  喝聲中,他俊臉沉寒,眼中殺氣畢露,那握著韁繩的手,也五指成勾。

  陳容在聽到他這句話時,臉孔則是一白,她朝馬側看了一眼,那裡,沒有他的兵器。

  有了火龍馬,有了兵器在手的冉閔,是威殺無敵的天王。可是,如果沒有武器在手呢?

  ……如果不是為了尋她,他那兵器,是片刻不會離手的!

  就在陳容沉思時,沉著一張俊臉的冉閔,回頭瞟了她一眼。

  就在他回頭時,陳容抬著頭,她對上星光下,他那沉寒如冰的雙眸,低聲說道:「你的馬神駿,必能衝過去,將軍,你把我放下馬,輕裝簡騎的,必能衝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在冉閔驚愕的目光中,她輕聲說道:「不用擔心我。」

  這一刻,她的眼神,十分十分明亮,十分十分溫柔……

  冉閔明顯被感動了,他盯著陳容,低低地說道:「你這個小姑子。」歎息中,他在她的臉上輕輕撫了一把。

  轉眼,他背對著陳容,策馬向前緩緩而行。

  這時的陳容,低著頭,嘴角,慢慢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就知道,在這種時候,只有這樣的一句話,才能讓他動容,才能讓他最大限度的保護她!才能讓這個心如堅鐵,不管最後對她是留還是棄,都銘記於心……這種銘記,有可能會是一生!

  星光如水,銀月如鉤,兩人一騎,緩步而行。

  走了一百步不到,冉閔突然暴喝一聲,「駕——」喝聲中,他腳尖一點馬腹。

  隨他多年,最是明白他心意的火龍馬,頓時縱躍而起,騰空而行!

  這一瞬間,馬作閃電,其行如風!

  他的動作十分突然,兩側的草叢中,傳來一連串的吆喝聲,「攔下他,攔下他!」

  這口音,是胡人的,還是鮮卑胡人那一族的。

  吆喝聲中,嗖嗖嗖,上百人於草叢中,同時舉起長弓,箭發於弦!

  嗖嗖嗖嗖……

  風聲中,箭下如雨!向著冉閔和陳容鋪天蓋地的襲來。

  幾乎在那胡人的吆喝聲出口的剎那,陳容想起一事,突然掙開冉閔的摟抱,以最快的速度解下了自己的淺藍偏紫色外袍。

  然後,她把衣袍扔給冉閔,叫道:「將軍,這個可用!」

  一句話吐出,冉閔哈哈大笑。

  而就在這時,箭雨已至。

  只見冉閔左手策韁,右手抓著陳容那外袍,便是一陣急甩。

  外袍如帳篷般張開,被風吹得鼓起,呼呼作響的風聲中,箭雨還沒有射到,便被外袍擋開。

  冉閔的功夫何等了得?到了他這種地步,已是落葉摘花,皆可傷人。只甩了兩下,他便把那衣袍甩得流轉之極。

  於是,不管兩側的箭雨如何密集,如何凌厲,他手腕一抖,鼓成帳篷的女式外袍,便把那些箭,穩穩地攔截下來。

  而這時,他胯下的火龍馬,正在如風,如電般的急衝。

  只是二息不到,火龍馬已衝到了箭雨之前,漸漸衝出來埋伏圈。

  胡人的伏兵顯然急了,一個嘶喝聲傳來,「廢物!這麼多人,都對付不了一個抱著女人的石閔!射!再射!」

  饒是那嘶喝聲不絕,那箭雨如林,可那鼓了風的衣袍,已是穩穩地護著二人一馬,向前急衝。

  轉眼,火龍馬衝出來包圍圈。見到他衝出,一個忽哨聲響,百來個胡人從草叢中一衝而出,向著冉閔撲來。

  冉閔卻是仰天大笑著。

  笑著笑著,他回頭瞪向那些胡人,暴喝道:「有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慕容律,回去告訴慕容恪,叫他洗乾淨脖子在南陽城外等著我!」

  說到這裡,他再次仰天長笑起來。

  笑聲中,二人一騎,已一衝而出,捲起漫天煙塵,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胡人們追了一陣,發現根本追不上後,便停下腳步,面面相覷。

  幾乎是突然的,那個慕容律怒喝道:「都是你這個奴才,說什麼帶多了人突然被發現,反而打草驚蛇。狗奴才,要是剛才來個千箭齊發,怎麼會跑了他石閔?」

  一邊罵,他一邊長鞭一揮,朝著一個漢人長相的文弱士人沒頭沒腦的打去。

  火龍馬一陣急馳,衝出了幾十里後,冉閔吆喝幾聲,令它慢慢停下腳步。

  他翻身下馬,伸手對上陳容,「下來。」

  陳容知道,他這是想讓火龍馬休息一下,連忙應聲跳下。

  就在她移了移,想跳到一個空闊所在時,冉閔眼睛瞇著,也移了一步。

  呼地一聲,陳容縱身跳下,卻穩穩地,跳入了一個堅硬的懷抱。

  砰地一聲,陳容的小鼻子,扎扎實實的撞在那堅硬的胸甲上,痛得眼淚都出來了。

  冉閔可沒有發現這一點,他伸臂摟著她,右手撫著她的長髮,低低地說道:「陳氏阿容。」

  「嗯。」

  「你方才,為何令我一人逃命?難不成,你不怕死?」

  他問到這裡,卻許久都沒有聽到陳容的回答,不由低著頭,不耐煩的看向她。

  星光下,陳容的笑容有點蒼白,也有點奇怪。

  多麼熟悉的一切啊。陳容恍惚的想道:前世時,阿微便是這樣讓他喜歡上她的。想來,他當初也問了她這句話吧?

  陳容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她低下頭。

  不知不覺中,她推開他,低聲說道:「將軍為了阿容,才孤身回返的。阿容雖是一個女人,卻也不能讓將軍因我而受損!」

  想了又想,她給了他這個最真實,最沒有情意的答案。

  冉閔盯向陳容。

  片刻後,他問道:「小姑子,你又惱我了?」

  陳容連忙搖頭,低聲道:「無。」又惱他?當然沒有,她惱的,只會是自己。剛剛重生時,她想過要報復他的,她想過,要讓他愛上她,然後,讓他嘗盡她前世經受過的苦楚。

  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現在,幾乎是突然間,有點意興索然了。

  陳容推開冉閔,向前走去。

  眼望著前方茫茫的星空,陳容第一次發現,一切,是真的變了,完全變了……

  因為,她突然覺得,這樣的報復,已沒有了什麼意義,因為,她突然在想著,一直以來,她從來都不擔心王弘,是因為她知道,她幫不上他。

  而且,她才知道,她竟是在想著,如果他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就隨他去吧。

  活著也挺辛苦的,便這樣,在他和他的族人,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角落,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隨他而去!

  這個想法,如此理所當然,如此的,讓她解脫……

  終於,在她看著前世深愛的這個男人痛苦後,在她利用她對他的瞭解,慢慢讓他喜歡上她後,在她離她的報復,只有一線之隔時,所有的陰霾散去,她終於發現,原來,她是真的放下了,

她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叫王弘的男人!

  上蒼的安排,當真可笑之極!費盡心力,用盡手段,卻落了個自焚而死,而一直猶豫著,還沒有下定決心真正報復時,卻得到了她曾經企盼的一切。

  原來,所有的癡迷不悟,刻骨銘心,隨著時移世易,都是會改變的……這世上,便沒有海枯石爛而不變的東西!

  這時,她的手臂一緊。

  卻是冉閔嗖地伸手,握緊了她的手腕。

  他把她強行扯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朝著陳容細細地瞅了一眼後,冉閔不耐煩的皺起濃眉。不過,他沒有喝罵,只是牽著她跨上馬背,喝道:「時間不早了,走吧。」

  馬蹄翻飛,轉眼,兩人一騎,在彎月的牽引下,越去越遠。

  月上中天時,兩人追上了大部隊。

  冉閔把陳容扔給一個士卒後,大步向燈火通明的主帥營帳走去。

  陳容望了他一眼,轉過頭,在那士卒的帶領下,向著自己的營帳走去。

  她還沒有走近,火把光中,平嫗便急急地撲了過來,她牽著陳容的衣角,小小聲的問道:「女郎,你怎麼才回來?」她的聲音顫抖著。

  陳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不一會,主僕兩人便進了營帳。

  平嫗一掌上燈火,便向陳容張望而來。

  望著陳容,平嫗驚異的說道:「女郎,發生了什麼好事?」她發現,陳容的臉上帶著一抹笑,這是一種不應該出現在這種情況下的,輕鬆的笑。

  陳容抬眸看了她一眼,唇一彎,說道:「沒有,只是想開了一些事。」

  平嫗好奇的跟在她的身後,和她一樣坐在榻上,連聲問道:「女郎想開了什麼事?」

  陳容提起幾上的酒杯,慢慢抿了一口,以一種隨意的語氣回道:「想通了,不管是死是活,這般有個人值得念想,便是夠了。」

  她把酒水一飲而盡,自嘲道:「我終於可以與他好好相處了。」

  平嫗更糊塗了。

  陳容也不耐煩再說什麼,當下揮了揮手,命令道:「去看看,能不能打點水來,我要沐浴。」

  「是,是。」

  這一晚,陳容睡得很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

  第二天,陳容明顯感覺到,冉閔的計劃真是變化了,士卒們行進的速度減緩,哨探四路派出,幕僚們頻頻出入營帳,便是他那張臉上,也出現了一種悠然自在,彷彿,有一件有趣的事,

正在他的期待下上演。

  難道,他真的就因為那件被埋伏的事,便改變主意,不去洛陽,而去參與慕容恪與王弘之間的爭鬥了?

  陳容暗暗詫異。

  下午時,平嫗從營外走來,她捧著一個托盤,朝著陳容叫道:「女郎,女郎。」

  「什麼事?」

  平嫗走到她面前,把托盤放在幾上,她掀開蓋在上面的緞,苦笑道:「真是怪了,將軍居然送給你兩套男子袍服呢。」

  陳容詫異的走下榻,她把托盤上的衣服翻了翻,「噫,真是男子袍服。」轉眼,她明白了,「這是軍營,我出出入入的,扮成少年,自是更合適。」

  平嫗聞言,點了點頭,道:「那倒也是。」

   陳容知道冉閔的意思,當下,她便換上其中一套淡藍色的袍服,想了想,還是戴上紗帽,才向冉閔的營帳走去。

  不一會功夫,陳容出現在營帳處。一個幕僚大步走出,他一眼看到陳容,先是一愣,馬上他似是想到了什麼,朝著陳容拱了拱手,才大步走開。

  陳容一怔。

  她目送著那幕僚走開後,又一個幕僚走過,這幕僚見到她,也是拱了拱手,才大步走開。

  陳容低下了頭。

  她明白了,定是冉閔向他們透露什麼了,這些人對她行禮,是把她當成他的夫人了。

  ……此生雖得不到圓滿,也算是有個歸宿了。

  陳容大步向營帳中走去。

  營帳中,只有冉閔一人。陳容看著跪坐在榻幾上,正伏案疾書的他,忙放輕腳步。

  可饒是如此,她才走出二步,冉閔頭也不抬的開了口,「阿容。」

  「是。」

  陳容福了福。

  冉閔命令道:「從現在起,你跟我身側,不離左右。」

  他一句話吐出,久久都沒有聽到陳容的回答。

  於是,他抬起頭來。

  朝著沉默中的陳容盯上一眼,他雙手扶著膝蓋,向前微傾,認真的說道:「軍旅生涯,轉眼生死,想那麼多幹嘛?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一個名份的。」

  他知道,陳容也知道,冉閔他處理起事來,經常沒日沒夜,陳容真要不離他左右,那麼與他共上一夜,或者說,孤男寡女老這樣處著,睡到一塊,那是情理當中的事。

  陳容一個小姑子,又還沒有正式嫁給他,自是放不開。冉閔這話,便是給她吃一個定心丸。

  他說出這話後,見到陳容還在沉默,濃眉一皺,喝道:「你還猶豫甚麼?」

  陳容知道,他這人,很重言諾,他既然說出,就一定會做到。可知道是知道,真要她還沒有嫁人,便與一個男人沒日沒夜的待在一起,她實在做不到。

  紅著臉,陳容咬著唇,正不知如何處理這事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幕僚出現在營帳口。

  見那人進來,陳容連忙福了福,退到一角。

  那幕僚朝她看了一眼,心下洞明,也不理會,轉向冉閔拱手說道:「稟將軍,慕容恪出現了。」

  冉閔一聽,雙手扶膝,傾身向前,問道:「那王弘呢?」

  一聽到王弘,陳容便嗖地一聲抬起頭來。

  那幕僚搖了搖頭,皺著眉頭,說道:「很是奇怪,琅琊王氏那一塊,竟是沒有半點動靜。」

  他疑惑的說道:「要不是那個王七郎還留在南陽城中,我幾乎以為他已臨陣脫逃了。」

  冉閔笑了笑,道:「王弘這人,年紀雖小,卻不易看透。」

  他向後一仰,喃喃說道:「這一場爭鬥,我也期待著。」說到這裡,他斷然下令,「通知下去,我們的人,無論何時,都不要出現在雙方視線中,不要讓他們發現我們的存在。」

  「是。」

  「南陽城中情況如何?」

  那幕僚冷笑道:「還是那樣,人心惶惶,兵荒馬亂!」說到這裡,他哧聲道:「聽說那南陽王,只是這麼些天,便瘦了一大圈,頭髮也白了一半。」

  他說到這裡,性情大好,竟是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冉閔點了點頭。

  他低頭翻開一卷帛書,看了看,又問道:「其他各族呢?可有異動?」

  那幕僚稟道:「西方和北方來了兩撥胡族,東方也有胡人的影子。」

  冉閔聽到這裡,冷冷一笑,下令道:

  「下令,通通攔住,執意前來的絞殺!哼,姓慕容的便沒有一個男人,既然當著天下人的面,向王七郎下了宣戰書,便應該與他一對一,真刀實槍的拚個雌雄!」

  那幕僚哈哈一笑,他佩服的看著冉閔,道:「將軍是不想他人來攪局吧?哈哈哈,好,屬下這就去辦。」

  他也是個爽快人,轉身便走。

  走了幾步,那幕僚突然停下腳步,看向陳容。

  望著一襲男袍,安靜的待在角落中的陳容,他點了點頭,向冉閔說道:「士族的小姑子,愣是沒有一個像樣的,將軍運氣還不錯啊。哈哈。」

  也不等冉閔回答,他已經揚長而出。

  冉閔只是一哂,便埋頭疾書。

  陳容走到他身側,慢慢蹲下,一邊整理著亂成一堆的帛書,一邊瞟向上面的字眼。

  這上面,都是關於南陽城中這一戰的。

  冉閔這人,不僅是勇猛聞於天下,他還很有計智,於征戰之途,可以說是無師自通的天才人物。不然,也成不了天下第一名將。

  陳容一邊整理著帛書,一邊一一瞟過,忙碌中,竟不知時光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冉閔低沉的聲音傳來,「阿容,可想回南陽城?」

  回南陽城?

  陳容一怔,嗖地抬起頭來。

  冉閔沒有看她,他正忙著寫些什麼。

  好一會,陳容輕聲問道:「這個時候,南陽城城門還可以進出?」

  冉閔聞言一哂,他放下毛筆,抬頭看著陳容,神秘的一笑。

  他右手一伸,抓上了陳容的手臂。

  然後,他把她重重一帶,扯入了懷抱中。

  摟著她,他輕笑道:「何必從城門進出?」

  陳容不解的瞪大眼,看著他。

  冉閔向後一靠,五指成梳,梳理著她黑亮如緞的秀髮,道:「南陽城,有一條地道可通。」

  陳容「啊」地驚叫出聲,她瞪著他,張著小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的她,心口怦怦地跳得飛快:南陽城,有一條地道,有一條地道……那是不是說,就算出現萬一,也可以救下他?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陳容一眼瞟到,冉閔那微瞇的,狐疑的目光。

  當下,她收起心神,垂下雙眸,喃喃說道:「這麼說,我可以自由出入南陽城了?」她瞇起雙眼,眼神中儘是期待,「我也可以看看現在的陳元,還有他的兩位夫人,女兒和兒子了?」

  眼神中,有一股狠毒流露。

  冉閔見狀,收起狐疑,放聲大笑起來。他拍著幾,道:「好你個阿容,果然得罪不得。好,我便帶你去看看那一家子!」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2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陳府消息

  冉閔行事,向來果斷,第二天一大早,他佈置一番後,便帶著陳容向南陽城馳去。

  這時的他,換上了普通士人的長袍廣袖,便是陳容,也做少年打扮,一襲淡青色的長袍,頭上還戴著斗笠,要不是那身材實在婀娜得掩不住,渾然已是普通少年模樣。

  地道入口,是在南陽西城後的一個山坳處,冉閔把坐騎和兵器交給親兵後,牽著陳容的手,便走入了地道中。

  地道既小且窄,只可容一人彎腰前行,冉閔走在前面開道,陳容看著他,低聲問道:「將軍也不帶一個親兵,會不會不妥?」

  冉閔低沉的聲音在地道中悶悶的迴盪,「不妥?只要不讓南陽王看到,便不會不妥。」

  他笑了笑,以一種嘲諷的語氣說道:「我們晉庭的士人,風雅溫文,沒有幾個會用強的,小姑子放心,他們看到了我,也只會苦苦相求。」

  陳容聽得出,這語氣,如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一種恨鐵不成鋼。

  群狼環伺之下,整個晉庭,貴族們競相奢華,士人們在比著誰更文弱優雅,有時候,便是陳容,也會痛心。當然,前世她還沒有嫁給冉閔前,是不會有這些多餘的感慨的。

  地道黑暗,冉閔舉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他走在前面,陳容也不覺得這路途是如何陰森。不知不覺中,長達四百步的地道,便走到了盡頭。

  冉閔把火把塞到陳容手中,伸手扶著前方的石頭,把它緩緩推開。

  轉眼,一道光亮射入陳容的眼前。

  冉閔一跳而出,俯視著她,伸出大手,「上來吧。」

  陳容應了一聲,把火把弄沒,仔細放好,牽著他的手跳了上去。

  她所處的地方,是一個廢棄大宅院的馬廄處。而地道的出口處位於一口古井的側壁,那古井只有一人深。馬廄四周空空落落,灰塵和落葉堆積,分明許久沒有人出入過。

  陳容回頭望著那地道,自言自語道:「我還以為有機關呢,原來是一塊笨重石頭擋了門。」這樣的石頭,換個文弱點的,還真搬不開。

  陳容在四下張望時,冉閔已經戴上斗笠,負手走遠。

  陳容連忙碎步跟上。

  從這馬廄走出,不出三百步,便是一個破敗的圍牆,圍牆外,便是一個巷子,二百步不到的巷子外面,是南陽城的南街。

  走在南街中,陳容望著身周臉色惶惶的行人,望著那一家家緊閉的門面,突然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兩人混在人流中,半個時辰後,陳府的大門,已經出現在眼前。

  這時,冉閔腳步一轉,向著一家大開的酒家走去。

  這個酒家,原本也是個繁華的,不過這個時候,那可容百人用餐的大堂中空空落落的。

  看到冉閔兩人入內,那店家苦著臉瞟了他們一眼,有氣無力的叫道:「君子,小店無酒無肉,只有栗粥,可還要用?」

  冉閔點了點頭,沉聲道:「自是要用。」他隨手扔出一片金葉子。

  那店家瞟了一眼那金葉子,竟是長歎一聲,道:「也不知這阿堵物,此生還用不用得上。」他有氣無力的收起金葉子,轉向後堂張羅起來。

  不一會兒,兩大碗可以看到碗底的栗米粥出現在陳容和冉閔面前。

  店家顯然是個嘴多的,他一邊擺著筷子,一邊長噓短歎,「只有這些東西了。哎,要是以往,君子給的那金葉子,只怕可以買來一車的栗,現在這個時節嘛,也就值兩碗稀漿了。

哎,我老婆子已在罵了,說不得,明天我這開了二十年的小店也得關門了。說來說去,胡人圍了城,這些金啊銅的,都是廢物,只有這稀漿,還可以活人性命。」

  冉閔本不是來吃白飯的,對店家的嘮叨是一點也沒有在意。

  看到他只是低頭慢喝,陳容朝對面的陳府側門望了一眼,啞著嗓子問道:「阿伯,這陳府,怎麼那麼冷清,渾不似以往?」

  店家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搖頭說道:「冷清?胡兵就要圍城,南陽王重兵把守城門,只許進不許出,如今所有的氏族府第,都很冷清。」

  陳容朝默不吭聲的冉閔望了一眼,有心想問王弘的事,想了想,還是改變了主意,「那阿伯可有聽過陳元?」

  陳容笑道:「前不久見到這位陳公,他甚是風光,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陳元?南遷回的那個?」在陳容的期待中,那店家搖了搖頭,道:「昨日見他,行色匆匆,瘦了甚多。哎,這時月,便是南陽王也得白頭。」

  陳容見到還是問不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皺起了眉頭。

  剛才路過南街時,她看到自家的店面都已經關閉,看來,想瞭解一下陳府的情況還真不容易。

  就在這時,冉閔從袖間扔出一片子金葉子,低笑道:「兀那店家,你且從這側門進去,找到一個喚尚叟的下人,說是故人相見。想來現在的陳府,也沒有人防著你這外人進出了。」

  那店家望著那金葉子,想了想,伸手拿過,道:「那某就去試一試。」

  那店家剛剛走出,只見對面駛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在陳府側門停下後,一個青年從馬車中搖搖晃晃的爬下,他一邊爬,一邊朝著驅著馬車,再次駛向外面的馭夫罵道:「賤奴,賤奴,都到了家門口了,還捨不得這一程?」

  罵罵咧咧中,他又向站在遠處的門衛喝道:「你這賤奴,見到郎君,不上迎,不扶持,莫非活得不耐煩了?」

  聲音暴戾,帶著濃重的酒氣。

  陳容望著那青年,雙眼一亮,低叫道:「是陳三郎。」

  她嗖地回頭看向冉閔,眼巴巴地儘是期待。見到冉閔理也不理,陳容朝著那店家喚道:「店家,也不需要你去陳府喚人了,你把那個醉酒的郎君叫來便行。」

  那店家應道:「好勒。」小碎步的向陳三郎跑去。

  店家剛剛跑到陳三郎面前,還沒有開口,跌跌撞撞著的陳三郎,已是重重一揮,把那店家推出老遠。

  那店家連忙站穩,又湊上前,巴著笑臉說了一句什麼話,他的聲音一落,陳三郎便是哈哈一笑,道:「行,便是見他一見。」

  說罷,他搖搖晃晃的向店中走來。

  陳容又向冉閔看來,見他好整以暇的品著那漿,一點也沒有走向前相迎的意思。

  陳容只得站起來,迎上前去,啞著聲音笑道:「郎君便是陳三郎吧?小人早就聽說過陳三郎才華不凡,風姿出眾,若是也生在琅琊王家,必不輸於他琅琊王七。」

  陳容在這裡滔滔不絕的吹捧時,冉閔抬起頭來,他側過臉,斗笠下的墨眼帶著笑,望著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陳容。

  陳三郎這人,自負才名,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名士,一直是妒忌的。聽到陳容這麼一捧,他哈哈大笑,醉眼斜睨向她,道:「對對對,你這小子說的這話,很對,很中聽。」

  一邊笑,他一邊伸手扶向陳容的肩膀。

  陳容微微一側,讓了開來。

  她朝榻幾一指,笑嘻嘻說道:「郎君請上榻。」

  陳三郎卻沒有動。他歪著頭,儘是血絲的雙眸迷糊的瞪著陳容,道:「你這人,怎麼這般面熟?」

  陳容聞言,呵呵一笑,她似是隨意的壓了壓斗笠,道:「世人有相似,郎君定是眼花了。」

  陳三郎還在狐疑的望著她,他吸了吸鼻子,嘀咕道:「還是不對。」

  一邊說,他一邊搖搖晃晃的走到榻上倒下,仰臉向天,這般仰躺一會,幾乎是突然的,「啊……」地一聲,陳三郎嘶吼起來。

  在驚得那店家和陳容打了一個哆嗦後,他猛然叫道:「拿,拿酒來。」

  不等那店家開口,陳容已胡亂倒了一口漿過去,一邊把那碗塞到他手中,陳容一邊關切的問道:「郎君怎麼喝了這麼多酒?難道是哪個混賬不開眼的,給郎君添了堵?」

  她這市井俚語一出口,冉閔再次側頭,似笑非笑的瞅著她。

  這些天,陳三郎日日以酒消愁,早就苦悶難當,聽到陳容的問話,他竟是以袖掩臉,放聲啕啕大哭。

  一邊哭,他一邊說道:「添堵?這賊殺的老天都在給我添堵啊。」

  「是,是,這老天實在差勁,它怎能給郎君添堵?」陳容可不敢唾罵蒼天,自重生後,她便對鬼神之道,敬之懼之。

  陳三郎聽到她這一附和,端起那一點漿便倒在嘴裡,喝叫一句,「好酒」後,在陳容的誘哄下,他哽咽道:「完了,完了,都完了,都完了……」

  陳容壓抑歡喜,連忙問道:「郎君為什麼說完了?」

  陳三郎沒有聽到她的問話,他還在一個徑地低叫,「完了,都完了。父親完了,我也完了。嗚嗚嗚……」

  陳容連忙再倒一點漿過去,又問道:「郎君的父親,為什麼完了?」

  「為什麼完了?」

  陳三郎嘶啞的笑出聲來,他嗚咽道:「丟了為南陽王籌集的糧,又丟了與母親家庭合夥弄來的糧。

嗚嗚……胡人就要圍城了,我卻攤上這麼個愚蠢的父親,弄得家口空空如也,不被族人待見,還有那南陽王,還把老東,把我父親抓起。」

  在這個把孝道看得高於一切的時代,便是醉中,他也心有畏懼,不敢唾罵父親。

  在陳容掩不住的笑容中,陳三郎繼續嗚咽著說道:「還說什麼他與姓李、姓許的內賊勾結,在關鍵時候插了他的刀。要不是伯父出面,我父親人頭都落地了。嗚嗚,完了,什麼都完了。」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二章 郎君如故

  陳三郎說到傷心處,伏幾大哭,醉語連篇。

  陳容問了幾句,見再問不出什麼,又看到幾個僕人急匆匆地向這裡走來。

  她知道,傳承幾百年的貴族們,秉承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便是天塌下了,在外人面前,那面子無論如何是要維護住的。那幾個僕人,定是怕陳三郎酒醉之下,胡言亂語才趕來的。

  她站了起來,對著酒家低聲說道:「老伯,勞煩把這位郎君扶出,交給他的僕人。」

  那酒家得了金葉子,自是願意,扶著陳三郎朝外走去。

  他們來到店門口時,幾個僕人已經趕來。幾人接住陳三郎,轉頭朝陳容看來。可這時的陳容,已站在角落處,面目模糊,身影隱約,幾人根本看不清。

  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突然的,冉閔低笑道:「小姑子,可如願了?」

  陳容回過頭來,她朝他福了福,快樂的說道:「是,如願了。」那陳元,既得罪了琅琊王氏,又得罪了南陽王,可以說,不管是建康,還是這個南陽城,他都沒有立足之地了。

  而陳元一倒,不管是陳三郎,還是陳微,那身價也是急轉直下。便是那阮氏,想來在貴族圈中,都是抬不起頭做人的。

  這時的陳容,盈盈淺笑,毫不掩飾她的快意。

  陰暗中,冉閔沉沉地凝視著她,再次莞爾一笑。

  就在這時,一陣喧囂聲傳來。

  這喧囂聲中,夾著歡呼和女子的叫嚷聲,在滿城不安時,這種充滿歡快的聲音實在是罕見。

  冉閔抬頭看去,陳容更是幾個碎步,跑到了店門口。

  前方的街道處,出現了一輛馬車。

  只是望上一眼,陳容便是一僵。

  慢慢地,她眨了眨眼,輕輕一笑。

  那馬車的前後左右,都圍滿了少年男女。嘻笑聲中,陳容聽到陳琪高聲叫道:「七郎,七郎,我知道胡人圍城之事與你無關,你千萬不要介懷。」

  另一個女郎則嬌聲喚道:「有七郎在,南陽城定然無憂。」

  一個少年也在大叫道:「琅琊王氏精兵無數,區區慕容恪,何足道哉。」

  此起彼伏中,都是安慰,都是歡樂的叫喊,望著這些少年男女臉上的笑容,陳容知道,他們打心眼裡,便覺得王弘一定能解決這場危機。

  這時,陳容的身後,傳來冉閔低沉的聲音,「老伯對這琅琊王七,也無怨言?」

  那店家嚅嚅地回道:「所有的士人都說,王七郎可靠,想來是可靠的。」

  店家的聲音一落,冉閔便是低歎一聲,那歎息中,充滿著鬱悶和苦澀,「只因為他是琅琊王七?果然是負天下盛名!」

  陳容還在張望著。

  她透過重重疊疊的黑色頭顱,重重疊疊的華服廣袖,看向馬車中的那個人。

  馬車搖晃中,偶爾一眼間,她可以看到那一雙清澈高遠的眸子。

  便是此刻,那眸子也是帶笑的,溫柔的,寧靜的……那麼的自在,那麼的從容,彷彿那就要迫近的強敵,那遮蔽天地間的風雨,只不過是這盛世人間的一場宴席。不過如此,不足道哉!

  這是一雙可以讓人平和,可以讓看到的人,不由自主的跟著他微笑的眸子。陳容只是望了一眼,心下便是大靜,不知不覺中,她已含著笑,輕輕吟道:「君子可知,歲月靜好。」

  極簡單,極簡單的一句話,極隨意,極隨意的吟詠出聲,陳容含笑的眸中,卻有了濕意。

  就在這時,馬車中,那個高遠悠然的人,突然轉過眸子,向她的方向瞟來。

  就在他瞟來之時,陳容一凜,反射性的便想縮回頭去。

  她縮回頭了。

  馬車中的那人,也只是隨意的瞟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不再向她看來。

  陳容暗暗鬆了一口氣,只是在鬆出這氣的同時,她突然覺得,口裡有點苦。

  咬了咬牙,陳容擠出一個笑容,果斷轉頭,向店中返回。

  店中的角落處,那個高大偉岸的身影,正仰著頭看著屋樑,那俊美的,輪廓分明的臉上,有著落寞,寂寥,還有亙古的滄桑。

  陳容望了一眼,便低下頭,碎步走近,在他的旁邊慢慢坐下。

  她垂下雙眸,靜靜地望著自己的雙手,眼神木然,心思飄遠。

  此時此刻,店中安靜如許。

  外面的喧囂聲,笑鬧聲還在繼續。

  馬車中的王弘,這時淡淡地說了一句話。

  瞬時,馬車加速。

  這馬車一加速,那些圍擁著的人便自動散開。少年、少女們,靜靜地退下,靜靜地望著王弘向前衝去的馬車,不再哄鬧。

  他們知道,此時的七郎,必定有著太多的事需要處理,他們不能讓他亂了心。

  馬車衝到了店面前。

  車簾後,那個俊美高遠的少年轉過頭,漫不經心的朝著店中瞟了一眼,然後,含笑喚道:「木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護衛策馬靠近,「郎君有事吩咐?」

  王弘的嘴角揚了揚,音線帶笑,「派人去查查那店,記得要快,走慢了,有人可是會躲起來的。」

  青年護衛連忙應道:「是。」策馬返回。

  王弘的馬車一離開,冉閔便站了起來,他壓了壓斗笠,命令道:「走罷。」

  「是。」

  陳容連忙也壓了壓斗笠,跟在他的身後,向外走去。

  剛剛走出幾步,還沒有出店面,陳容突然停下腳步,驚喜的喚道:「是尚叟。」

  一輛馬車駛過來,那駕車的老頭,可不正是尚叟?

  冉閔瞟了眼巴巴望著自己的陳容一眼,腳步不停。

  陳容見狀,張了張嘴,還是跟了上去。只是她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朝著尚叟的馬車張望。

  兩人來到了一個路口處。

  這時,冉閔停了下來,陳容向他看去,看到的,只是他負著雙手的,靜靜站立的背影。

  而這時,尚叟的馬車已經駛近。

  突然的,陳容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幾個箭步衝了出去,清聲叫道:「尚叟!」

  她的叫聲一出,尚叟便急急抬頭。

  轉眼,他看到了陳容。雖然她穿著少年袍服,雖然她戴著斗笠,可是尚叟只是一眼,便知道這是他家女郎。

  當下,尚叟紅了眼眶,他乾巴的唇顫抖了一陣後,急急吆喝一聲,張嘴便要叫喚。

  這時,陳容又說道:「不要聲張。」

  此處街道行人稀少。饒是如此,陳容說這話時也壓低了聲音。

  尚叟聞言,馬上醒悟過來。他伸袖擦去不知不覺中湧出的淚水。

  就在尚叟策著馬走近來時,一個身影出現在陳容身邊,卻是冉閔大步走來,也不需要尚叟停下馬車,他把車簾一掀,便跳了上去。

  陳容還沒有反應過來,馬車中的冉閔右手一伸,已扯著她的手臂,把她也提了上去。

  這一連串的動作,冉閔做來是行雲流水,快如閃電。尚叟都沒有反應過來,馬車裡,已傳來陳容驚喜的,壓低的聲音,「叟,快快說說,現在的陳府怎麼樣了?你們怎麼樣了。」

  尚叟回過神來,他應道:「是。府中現在有點亂。」

  「怎麼說?」

  「還不是那陳元。聽說他誤了南陽王和南陽阮氏的什麼大事,引起兩家大發脾氣,那南陽王一怒之下,砍了他那如夫人李氏的哥哥,還要砍了陳元。

陳元慌亂之下,連忙休了那李氏,跪在陳公攘面前大哭,這才免了死罪。」

  尚叟朝左右看了一眼,見到有人,閉上了嘴。

  好一會,來到安靜處,他才繼續說道:「這些時日,那阿微天天以淚洗面,夫人阮氏的娘家放言,說阮氏從此後,與他們再無干係。

陳元和阮氏更是閉門不出,女郎不知,現在啊,僕人們都知道你這族伯已經失勢,明裡不說,暗裡可沒有好臉色呢。哎,聽說南陽陳氏開了幾次會,說要驅了他們這一家。」

  說到這裡,尚叟的聲音有點苦,他低歎道:「陳元一出事,連累得我們也不好過。幸好女郎不在。」

  陳容沉默了。

  她自是知道,肯定會連累她。不管怎麼說,她現在也是歸於陳元名下,如果南陽陳氏真要驅逐陳元,必定也會把她一併驅逐了。

  不過這種損失,她一點也不在意。此時此刻,湧出她心田的,只有報復的快感。

  忍著歡喜,陳容看向冉閔。

  這時刻,這個男人正在閉目沉思,他的濃眉鎖得很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望著他,陳容暗暗想道:也不知他具體放出了什麼風聲?竟弄得陳元和阮氏這麼的狼狽?

  尚叟的聲音還在傳來,「前幾日,阮氏又來下令,說我們這一院的下人,只留一個看院就可以了。剩下的全部趕出去。

幸好陳公攘派人來了,那人說,女郎是個有情有義的,怎麼也不能主人生死未卜,便散了家奴。」

  說到這裡,尚叟的聲音中充滿了快意,「那人還說啊,有些人自己做錯了事,還遷怒於他人。實在是小人。呵呵。」

  陳容聽到這裡才明白過來,怪不得這次尚叟談到陳元,語氣中沒有一點恭敬,原來後來又來了這麼一曲。

  就在這時,尚叟忍不住停下馬車,回頭向她看來,說道:「女郎,家族中人都以為你出事了。」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吞吞吐吐的說道:「與女郎前去的那些人,一個也沒有回來,大伙說什麼的都有。便是老奴,也哭了幾場……」一邊說,他一邊悄悄地瞟向冉閔所在的角落。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4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妒忌了

  陳容低聲安慰:「有將軍在,我怎麼會有事?」

  尚叟應了一聲是,只是應著時,他還在拿眼看向冉閔,滿臉疑問。

  陳容知道,尚叟對於她的情況,定有太多疑問,太多想詢問的,不過她現在不想說。

  馬車還在咯吱咯吱的滾動著。

  不一會,冉閔的聲音傳來,「可以了。」

  尚叟一凜,應道:「是。」

  馬車剛停下,冉閔便牽著陳容的手一跳而下,然後轉身,朝著前方一條小街道走去。尚叟剛要跟上,陳容已回眸朝他搖了搖頭。

  尚叟張著嘴,看著冉閔緊握著的,陳容的手,看著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無數的疑問哽在咽中,沒有機會問出來。

  兩人漸漸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不一會,兩人走入那巷道,進入那破敗院落。

  冉閔率先跳下,他推開石頭,朝陳容招了招手。也不等她,便貓腰入內。

  陳容跳了下去。

  不一會,石頭滋滋地闔上,古井再次恢復了平靜。

  陳容跟在冉閔身後,安安靜靜的出了南陽城。

  站在地道外面,冉閔抬著頭,望著南陽城中,薄唇緊閉,好一會,他沉沉一笑,道:「不過是個姓氏。」

  說罷,他轉過頭,大步離去。

  陳容連忙碎步跟上。

  兩人走了不出三百步,上百個親衛牽著火龍馬一圍而上。冉閔跨上馬背,也不理會陳容,長喝一聲,狂奔而出。

  陳容瞪著他揚塵而去的身影,呆了呆,這時,一個親衛喚道:「女郎,可會騎馬?」

  陳容連忙轉頭,回道:「會,會的。」她爬上馬背,在親衛們的簇擁下,向著荒野中,天盡頭的冉閔追去。

  新月初上時,親衛們追上了冉閔。

  一人一騎,便這般佇立在月光下,荒野中,荒野無邊無際,那一人一馬神駿而高大。望著夜色中,那顯得模糊而遙遠的身影,陳容低低地歎息一聲。

  她策馬來到他身後。

  「噠噠噠」的馬蹄聲中,陳容輕緩而溫柔的聲音傳來,「有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將軍勇武無雙,智謀無雙,已是天下第一名將,那丹青史冊上,千千萬萬載,都會有將軍的名字。

光此一點,便可以讓所有的士族,所有的士大夫仰望了,阿容不知,將軍因何鬱鬱寡歡?」

  這番話,她前世時,在心中念過千千萬萬遍,總想著在某一個合適的時機向他說來。她那時堅信,如果說這話的時機夠好,她一定能博得他的另眼相看。

  因此,此刻她說出這些話時,無比順溜,也無比溫柔,甚至這溫柔中,還有著她自己不曾發現的悵然若失……

  新月中,冉閔回過頭來。

  夜色中,他雙眼如狼般幽亮,朝著陳容直直地盯了一陣,冉閔綻顏一笑,道:「好個小姑子。這番話甚是中聽。」

  他策馬向她靠近。

  來到她身邊時,他朝她伸出右手,命令道:「過來。」

  陳容廣袖下的小手,不為外人所知的顫抖了一下。

  她順從的伸出手去,搭上了他的大手。

  嘩地一聲,冉閔把她扯上了馬背,腳尖一踢,朝著荒原深處縱馬急馳。

  夜風呼嘯而來,男人沉濁的呼吸中,突然說道:「我倒要看看,琅琊王七怎麼對陣慕容恪,怎麼個『負天下盛名』法!」

  陳容知道,他妒忌了。

  她沒有回答。這個時候,也不需要她回答什麼。

  夜風還在呼呼而來,火龍馬全速奔行時,快如閃電,令得本來溫緩的夜風,直是刮得人面生痛。

  陳容忍著不適,一直沒有出聲。

  好一會,冉閔吆喝一聲,拉著火龍馬人立而起。

  他右手扳轉陳容的小臉,令得她抬頭看向自己。

  墨黑陰烈的眼中,目光如狼,他直直地望著她,突然說道:「剛才見到王七郎,可還有不捨?」

  眼神中,有著隱藏的暴烈。

  陳容哪敢在這個時候激怒他?當下她垂下雙眸,輕聲應道:「沒有了。」

  「看著我回話!」

  冉閔突然喝道。

  陳容一凜,慌亂的抬頭看向他。夜色中,她明媚的大眼眨啊眨的,清艷嫣紅的小臉上,染著不安。

  冉閔見狀,語氣放緩,溫柔了些,「說吧。」

  知道他性格的陳容,忍著垂眸的衝動,回望著他,輕輕說道:「沒有了。」

  冉閔薄唇一扯。

  他鬆開錮制著陳容下巴的大手,眼望著遠方,低啞的說道:「阿容。」

  「嗯。」

  「你是我好不容易才看中的女人,這一生,都不許想他了。」聲音沉沉,無比認真。

  陳容連忙溫馴的應道:「是。」見他濃眉微皺,她連忙補充道:「不會想了。」

  冉閔輕哼一聲,他踢了踢馬腹,向前緩緩而行。

  左手扣著她的細腰,他俊美的臉上,突然露出一抹苦笑,「我妒忌了。」聲音中有著自嘲。

  陳容垂下雙眸,語氣輕淺的回道:「令得天下胡人聞風而逃的石閔天王,何必妒忌他人?」

  語氣中有著不滿。

  她知道,這個時候的他,定會喜歡這種不滿。

  果然,她的聲音一落,冉閔已是哈哈大笑起來。

  他仰著頭,腳尖一踢,再次策馬狂奔。迎面撲來的呼呼狂風中,他的笑聲洪亮,爽朗,得意。

  陳容聽著他這個笑聲,慢慢一笑。

  就在這時,他摟著她腰的大手一緊,他把她重重按入懷中。

  於是,陳容偎著他,他一邊策馬狂奔,一邊放聲大笑。

  望著冉閔如飛箭般直衝而出的身影,親衛們再次吆喝著策馬追去。跑著跑著,一個親衛突然說道:「將軍有伴侶了。」

  另一個親衛生得文弱,氣質也像個士人,他望著那遠遠而去的身影,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嘿嘿笑著叫道:

  「將軍總是說,此生有了火龍馬為伴,便足矣。他定然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如楚霸王一樣懷擁美人。聽聽聽聽,那笑聲多得意?」

  這話一出,親衛們同時哄笑起來。

  笑鬧聲,馬蹄聲,給這安靜的荒原,添上了一份安詳。

  轉眼間,幾天過去了。

  幃帳後的陳容,這時已放下筆墨,一眨不眨的盯著前面。

  她的前面,是扶幾而起的冉閔,他瞪著那哨探,沉聲道:「慕容恪來了?」

  「是!」

  「離此多遠?」

  「五十里不到,按腳程,明天他會圍上南陽城。」頓了頓,那哨探又說道:「如今南陽城四周,處處都有胡人哨探。將軍,那慕容恪小心得很哪。」

  一個幕僚在旁冷笑道:「他是在防著我家將軍。哼,這一戰,只要我家將軍插手,他是毫無勝算。」

  冉閔聽到這裡,哈哈一笑,笑著笑著,他騰地站直,喝道:「給我著袍!」

  「是,是。」

  一陣腳步聲中,三個士卒跑了進來,他們圍上了冉閔。

  就在這時,冉閔大手一揮,把他們搧開,「誰讓你們來的?」

  士卒們一怔。

  陳容苦笑了下,連忙掀開幃帳,走到他的身後。她從一側拿起他的藏青色外袍,一邊給他穿戴,一邊像個小妻子一樣,溫柔舒緩的問道:「將軍這是要往哪裡去?」

  果然,聽到她溫柔的詢問,冉閔享受的瞇起了雙眼。他感受著陳容溫軟滑嫩的小手,在他下巴上繫起繩結時的觸感,聲音不知不覺中,已少了堅硬,多了綿軟,「去南陽城。」

  啊?

  陳容一驚,繫著繩結的動作一僵!

  呼地一聲,冉閔右手伸出,扣起了她的下巴。

  他瞇著墨眼,俊臉沉寒的盯著她,低喝道:「你在想什麼?」語氣不善。

  陳容向他拋了一個白眼,用一種疑惑驚愕的語氣說道:「胡人就要來了,將軍在這個時候進入南陽城,難道不值得驚愕麼?」

  冉閔還在狐疑的盯著她。

  他俊美的臉上,慢慢地湧出一縷黑氣。

  他扣著陳容下巴的手,收緊了些。在令得陳容吃痛出聲時,他低沉的說道:「你還沒有忘記他?!」語氣中帶著肯定。

  陳容還在痛哼,她只感覺到,鎖在她下巴的手,掐得她疼痛不已,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那裡定然青紫一片。

  痛哼中,湧出陳容心頭的,還有著詫異。前世時,他不喜歡她,這個男人,對於不喜歡的人,是棄如敝屣的。

  她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上了心的人,會如此著緊,會如此的小心眼。

  疼痛中,陳容白著小臉,長長的睫毛搧了搧,在心裡回道:喜歡上一個人,哪有這麼快便忘記了的?再說,我為什麼要忘記他?

  她扭曲著小臉,雙手向外扯著他的大手,叫道:「痛!」

  眼眶通紅,淚盈於睫。

  冉閔沒有鬆手。

  他兀自盯著她,沉沉地低喝道:「你還在想著他?」聲音中,隱有殺氣。

  陳容聽出了這殺氣,這一下,她回過神了。

  當下她白著臉,打了一個哆嗦後,氣苦著,抽噎著,「這人又不是草木,說忘就可以忘得精光的。平素裡是一點也不想的,只是聽到將軍提到南陽城,便不免想了一下。」

  說著說著,兩行清淚流下,劃過臉頰,沁入櫻紅的小嘴裡。

  望著梨花帶雨,海棠垂露一般的陳容,冉閔鐵硬的心不由一軟,他慢慢地鬆開了手。

  一得到自由,陳容便以袖掩臉,哽咽起來。一邊哽咽,她一邊埋怨,「將軍弄痛我了。嗚嗚……」

  哭泣中,冉閔暴然低喝,「閉嘴!」

  喝聲一出,陳容打了一個寒顫,連忙閉嘴。她不敢再出聲,只是雙肩聳動,窈窕的身影顫成一團。

  冉閔瞪著她,瞪著她,不知不覺中,臉上的暴戾越減越少。

  好一會,他斷然命令道:「不許再想他!」說到這裡,他暴喝道:「聽懂沒有?」

  陳容哆嗦著,結結巴巴的應道:「是,是,是。」

  在她驚惶的回答聲中,冉閔已是大袖一甩,急步衝出。

  聽著他急衝而出的腳步,陳容慢慢放下掩在臉上的廣袖,眼淚模糊的小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笑容。

  笑容剛出,她便懊惱起來,暗暗恨道:我激怒他幹嘛?明明想好了的,只要無情,便會無恨。為什麼還是忍不住要激怒他,要讓他嘗嘗意不平,心不甘的苦?

  一個時辰後,沉重有力的腳步聲再次傳來。

  安靜的伏在幾上的陳容,一聽到那腳步聲,便知道是冉閔回來了。當下,她抬起頭,白著小臉,嘟著嫣紅的小嘴,淚盈於睫的望著門口。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了。

  一雙墨黑幽寒的眸子,掃向了她。

  只是一眼,冉閔便皺起了眉。幾乎是他剛剛擺出臉色,兩行清淚便順著陳容的雙眸,流下玉白的臉頰。

  冉閔呆了呆。

  來到她面前,他右手一抓,錮住了陳容的手臂,把她提起摟入懷中,他大手胡亂的拭著她的淚水,冷冷地低喝道:「還有臉哭?」

  喝聲中,陳容哆嗦了一下,低下頭去,只是淚流得更凶了。

  冉閔濃眉大皺,便要暴喝。

  只是他朝著哭得安靜無聲,艷美的小臉如剛剛洗過般,楚楚可人的陳容望了一眼,那喝聲,便怎麼也出不了口。

  他低歎一聲。

  他雙手環著她的細腰,低聲說道:「好了,別哭了,恁地讓人看得心煩。」聲音中,有著不自覺的溫柔,語氣似是不耐煩,那胡亂拭著淚的動作,卻透著溫柔。

  陳容連忙伸手捂著小嘴,慢慢停止哽咽。

  冉閔摟了她一陣後,說道:「走吧。」說罷,他拿起兵器,轉身大步離去。

  陳容緊走幾步,連忙跟上。

  營帳外,親衛如林,一動不動的騎在馬上候著。陳容哭得小臉都花了,不敢抬頭,只是亦步亦趨的跟著冉閔。

  冉閔騎上了火龍馬,他把兵器交給親衛,左手一伸,提著陳容放在身前。把她一摟,「多備一匹馬!」

  這是在給陳容備馬,如有什麼意外,他也可以騰出手來廝殺。

  一個親衛大聲應道:「是。」策馬奔出,不一會,便牽著一匹上等駿馬跑了過來。

  冉閔瞟了那親衛一眼,斷然喝道:「走!」

  眾親衛轟然應道:「是——」

  馬蹄得得,煙塵高舉,眾人踩著夜色,向著南陽城的方向前進。

  馬背上,陳容安安靜靜的伏在冉閔的懷中,此時此刻,她其實挺納悶的:冉閔這個時候進南陽城,卻是為了什麼?他不是說過要看戲的嗎?

  還說過要看王弘與慕容恪之間的爭鬥的,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去南陽城?

  想著想著,她也想不通冉閔此行是想幹什麼。

  這個晚上,明月成環。

  眾馬奔出不遠,冉閔便跳下馬背。陳容還在迷糊時,便看到他下令眾親衛用布把馬蹄全部包上。

  準備妥當後,眾人再次翻身上馬。

  這一次,群馬落地無聲,安靜之極。

  悄無聲息中,眾人再次來到那地道前。

  冉閔翻身下馬,他盯著親衛們,沉聲說道:「守衛此處!」

  「是。」

  「分一列隨我前去。」

  「是。」

  命令中,冉閔把兵器和坐騎丟給親衛,拿過火把,彎腰低頭,朝著地道裡面走去。

  地道實在太窄小了,冉閔身材高大,行走頗為不易。便是那些親衛,也走得跌跌撞撞的。騰騰地火把光中,只有窈窕的陳容走得最為容易。

  不一會,一行人便走到了盡頭。

  一個親衛上前,伸手把那石頭推開。

  瞬時,滿天清光入眼。

  那親衛側耳聽了聽,伸頭探了探,回頭做了一個手勢,然後率先跳出。

  眾親衛跟著跳出。

  冉閔托著陳容的胳膊,也是一跳而上。

  院落裡,依然荒涼,四野也是安靜之極。只有遠處的燈火伴著笙樂,在這夜空中唱響著荒淫。

  冉閔走出幾步,見到眾親衛都一動不動的望著自己,他低喝道:「走,去西城。」

  轉身朝外走去。

  夜色中的南陽城,街道中依然安靜,貴族宅第裡,依然繁華熱鬧。

  冉閔摟著陳容的手,一邊緩步而行,一邊輕笑道:「晉人不總是說什麼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麼?這一次我也學學那些士大夫。」

  聲音一落,眾親衛低聲笑了起來。他們的笑聲,引得偶爾路過的南陽人向這裡看來。

  只是一眼,他們便收回了視線,並不在意。

  直到這時,陳容才注意到,不管是冉閔,還是親衛們,他們的打扮都很隨意,便如處處可看的富家子帶著一群護衛夜遊一般。特別是冉閔還摟著一個她,那閒適之意,更是不言而喻了。

  這時,一個親衛低聲笑道:「將軍也不需學那些士大夫,此時此刻,這滿城的士人,只怕沒有一個如將軍這般自在了。」

  這話一出,又是一陣哄笑聲傳來。

  陳容也笑了笑,只是在笑著時,她心中暗暗想道:王弘是沒法子出去的,可是尚叟等人,我怎麼也要把他們弄出這南陽城才成。看看吧,等會回去時就跟冉閔提。

  陳容知道,冉閔這人,平生殺人如麻,那人命在他的眼中,是一文不值。她的僕人,她雖看得重,可在他眼中,便未必有一匹馬值錢。他是斷斷不會因為一些僕人而影響自己的計劃的。

  要他答應帶走那些僕人們,得在他心情極好,事情辦得差不多,只是順手而為時提起來才有效。

  在陳容的尋思中,親衛們的笑聲中,眾人腳步一停。

  陳容抬起頭來。

  一個院落出現在她眼前。這是一個極普通的莊子,不高的圍牆,與別的莊子一樣,進口是一個巷子,一切一切,都普通之極。

  而他們所站的地方,是一道只可容一人進出的側門。

  冉閔放開她,淡淡命令道:「翻過去,把門打開。」

  「是。」
  
  一個親衛應聲走出,他退出幾步,然後向前一衝,踩在一塊石頭上,輕輕巧巧的翻過了人家的圍牆。

  「吱呀」一聲,側門從裡面打了開來,那親衛站在門內,朝著冉閔輕叫道:「將軍。」

  冉閔點了點頭,提步上前,緩步踏入。

  陳容緊走兩步,在他身後進入了院落。

  一入內,她便發現,眼前這外觀極為普通的莊子,裡面樹木修理得極為清澈,一條小溪彎彎繞繞穿行其中。月光下,溪水清澈,樹木於整齊中盡顯精緻之美。

  這是一處經過精心整理的莊子。

  在陳容打量之際,冉閔已提步上前。

  一路走來,陳容發現,這莊子裡的房屋,都是一些竹子做成,假山流水,竹屋樓閣,竟是極具匠心。

  不過,陳容並不是一個風雅之人,雖是兩世為人,可前世跟著的冉閔,也不是一個風雅之人。

  她看了又看,只覺得這莊子花了不少心力,顯得十分精美,處處都可以看到匠心獨具,可真要說她個一二三來,又說不出了。

  負著雙手,施施然走在她前面的冉閔,這時低沉的笑道:「王七郎果然好雅興,這麼一普通的莊子,他一住,便立馬風雅起來。」

  一言吐出,陳容已是嗖地抬頭。

  王弘?

  這裡住著的是王弘?

  這一路上,她一直在猜測,冉閔前來,也許是會見王弘。可直到他親口說出,她才敢肯定。

  這個男人,不是說過要看戲的嗎?他不是妒忌著王弘麼?

  他此刻前來,卻是為了什麼?

  就在陳容苦苦尋思時,冉閔再次低笑道:「燈火寂寂,鼓樂不聞,看來,胡人之事,還是讓這位負天下盛名的王七郎頭痛啊。」

  幾乎是他的笑聲一落,驀然的,前方傳來一個清朗的叫聲,「掌火!」

  叫聲一出,「騰騰騰」,響聲四起中,十來個火把和燈籠同時亮起,轉眼間,剛才還是黑暗寧靜的地方,變得燈火通明。

  火光中,一個長相俊朗的青年士人大步上前,他朝著冉閔的方向深深一揖,朗聲道:

  「我家郎君方才便說,今晚會有貴人來訪,令我等熄燈靜聲,在此相候。果不其然,貴人還真的來了。」

  那青年士人的笑聲,爽朗之極。他似是沒有注意到,冉閔等人腳步一頓,露出一驚疑之色。

  他兀自長揖不起,又笑道:「郎君說得對啊。小人想,這個時候的南陽城,還真沒有比將軍更尊貴的客人了。明月當空,將軍踏著夜色前來相助我南陽城人,小人感激涕零啊!」

  笑聲中,欣喜不盡。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對峙

  聽著那青年士人的爽朗笑聲,陳容差點失笑出聲。

  她當然沒有笑,不但不能笑,她還安分的低下頭,退後一步。

  冉閔沉著臉。

  慢慢地,他展顏一笑,道:「好個王七郎!佩服,冉某佩服!」

  他負著雙手,抬頭盯著那士人身後,喝道:「既然你家郎君什麼都料到了,怎的還不出來一見?」

  那青年士人抬頭看向他,張口便想解釋,這時,一聲清潤的,溫和的音線沁入夜空,「將軍何不入內一述?」那音線輕聲笑著,「酒已溫,肉已香。只待英雄踏月而來。」

  這聲音,悠然自在,這語氣,平和風雅,使是冉閔火氣不小,這時刻也發作不出。

  冉閔回過頭來。

  他朝著躲到後面的陳容瞟了一眼。

  一見他的眼色,陳容便明白,他這是要與自己一同入內……陳容咬了咬唇,終於碎步上前。

  冉閔大手一伸,扣住了她的手腕,腳步一提,向裡面兜步走去。

  竹屋外,兩個長相清秀的童子候在門旁,看到冉閔走來,他們彎腰一禮,擺出一個『請』的手勢。

  冉閔大步踏入。

  陳容被他緊緊牽著,身不由己的走了進去。

  竹屋內,檀香冉冉,這香味,混合著一種不知名的花香,在不知不覺中,讓陳容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

  她慢慢抬起頭來。

  竹屋的正中,坐著一個美少年。與以往不同的是,這個晚上,美少年打扮過。他披著一件淡紫色,繡著藍色鳳凰的外袍,墨髮披散在肩膀上。

  他的幾上,擺著一張琴,修長白淨的手,正放在琴上。

  與平常時候見他一樣,這個俊美的少年,總是一派悠然高潔。只是此時此刻,在身後五根蠟燭的映襯下,少年於高潔中,添了一份威嚴和華貴。

  他便這般靜靜地坐在那裡,可那種氣度,那種風華,便蓋過世間所有人!陳容恍惚的想到:只怕司馬氏的太子王孫,見到這樣的王弘,也會自慚形穢吧?

  冉閔盯著王弘,大步走近,朗朗笑道:「王七郎好悠閒!」

  王弘一笑。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在他抬頭的那一瞬間,陳容反射性的一縮,差點躲在冉閔的背後。

  王弘沒有看她。

  他只是靜靜地,嘴角噙著淺笑,意態悠閒的望著冉閔。

  他這樣的目光,寧靜中透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冉閔濃眉一皺,徐徐說道:「七郎便是這般迎接貴客的麼?」

  聲音一落,王弘右手一撥,令得那琴發出一陣清悅的樂音後,他挑了挑眉,慢悠悠地說道:「將軍半夜而來,是想與王弘做一筆交易吧?既是交易,只怕不可言貴!」

  聲音清潤中,夾著鏗鏘之音。

  陳容嗖地抬起頭,向王弘看來。

  燭光下,少年俊美高華的臉上,笑容淺淺,但是仔細看去,才發現他那原本清澈之極的眼眸底,隱有波瀾。

  冉閔又是一怔。

  他盯著王弘。

  盯著盯著,冉閔放聲大笑起來。

  一邊笑,他一邊大步走去。在王弘對面的榻幾上懶懶坐下後,他朝陳容一瞟,低喝道:「斟酒!」

  正在失神中的陳容,聽到這命令,頓時一凜。她低著頭,碎步走到冉閔的榻前,盈盈跪下。

  早在冉閔坐下時,候在旁邊的婢女,便姿態曼妙的走了過來,準備持壺。

  現在見到冉閔使喚著本也是客人的陳容,她們呆了呆,互相看了一眼,最後向兩人福了福,彎腰後退,在陳容的後方繼續候著。

  這個時候,王弘依然是淺笑隱隱,依然是眼眸也沒有抬一下,更沒有朝陳容望上哪怕一眼。

  似乎,在他的眼中,陳容只是冉閔隨便帶來的姬妾,似乎只是一個他從來不曾見過的,也不屑一顧的路人……

  陳容穩住心神,左手托著衣袖,開始給冉閔斟酒。

  汩汩地酒水流動聲,在安靜的竹屋中響起。

  轉眼,一杯酒已然斟滿。

  冉閔盯了陳容一眼,端起酒杯,徐徐說道:「為七郎也滿上一杯。」

  這是命令。

  陳容福了福,輕聲應道:「是。」轉過身,提著酒壺,朝著王弘走去。

  她低著頭,碎步走到了王弘面前。

  朝著他福了福,陳容微微欠身,提起酒壺,給王弘斟起酒來。

  酒水汩汩入杯。

  王弘俊逸的臉上,依然是笑容淺淺。那眼神如此寧和,那笑容如此悠然,真真看不出半點異常。

  冉閔瞟了雲淡風輕,高遠自在的王弘一眼,幾乎是突然間,他對自己的行為厭惡起來。當下,他沉聲命令道:「退下!」

  「是。」

  陳容應了一聲,低著頭,緩緩退下。

  不一會,她便退到了冉閔的背後,窈窕優美的身段,漸漸地消失在陰暗中。

  冉閔把注意力從陳容的身上收回。他盯著王弘,突然一笑,道:「冉某真是不知,七郎怎麼知道我今夜會來?又是怎麼知道,我要與你做交易的?」

  在他的問話中,王弘伸出修長白淨的手。

  他慢條斯理的端起陳容剛斟的酒水,抿了一口後,極為隨意的說道:「將軍志向高遠,所謀甚大,這麼一個與琅琊王氏做交易的好機會,不會輕易放過。」

  在他說出『志向高遠,所謀甚大』時,冉閔雙眼一陰,一股肅殺之氣瞬時籠罩其中。

  冉閔可是天王,他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一到有心施威,那氣勢甚是驚人。

  不知不覺中,站在兩側的婢女們已是瑟瑟發抖。

  王弘依然嘴角含笑,舉止都雅致之極。

  冉閔慢慢傾身,他那雙如鷹一樣的厲眼,瞬也不瞬的鎖在王弘的臉上,說出的話,卻帶著笑,「七郎怎知,我志向高遠,所謀甚大?」

  王弘抬起頭來。

  他朝著冉閔望來,微微一笑間,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道:「請!」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他還把酒杯倒置,朝著冉閔又晃了晃,那意思很明瞭,是要他喝了酒再說。

  冉閔本來沉著臉,如捕獵的狼一樣緊緊地鎖著他。從來,在他這種氣勢下,沒有不屈服的人。便是石家的幾個主子,在他這個時候,也是緘口不言,唯唯諾諾的。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王弘也舉止失措,那他還真是虛有其表了。

  冉閔盯了王弘一陣,慢慢坐直。

  隨著他坐下,那股死氣瞬時一清。眾婢同時鬆了一口氣,陳容則抬起頭來,她望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的冉閔。知道這一回合,王弘小佔先機。

  等冉閔喝下酒,幾個婢女娉娉婷婷的走上前,再次為兩人滿上酒水。

  王弘沒有拿酒杯,他右手虛放在琴上,隨意按了兩下,在發出兩個悅耳輕快的音符,令得竹屋中沉凝的氣氛一掃而空後。

  他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冉閔,說道:「這一戰,將軍準備如何助我?」

  他居然問出這樣的問題!

  他居然在這個時候,以這種輕描淡寫卻篤定的語氣,問出這樣的問題!

  陳容嗖地抬起頭來。

  冉閔也是把頭一抬。他直直地盯著王弘,盯著王弘,突然的,他啞然笑道:「我為什麼要助你王弘?」

  在他的質問中,王弘雙手扶幾,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在他這樣的目光中,冉閔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啪」的一聲,冉閔把手中的酒杯朝著幾上一放,低喝道:

  「直娘賊!與你們這些人說話,還真是費神。好了,王七郎,我直說吧。這一次我助你趕走慕容恪,他日冉閔若有所求,你需在晉室中周旋一二。」

  他把自己的要求甩出後,墨眼如狼,沉沉地盯著王弘,等著他的回答。

  在他的目光中,王弘微微一笑。

  他緩緩站起。

  隨著他站起,他身後的牆壁上,倒影出一個攘之博帶的身影。

  王弘盯著冉閔,慢慢地,他露齒一笑,這一笑,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在燭光下,散發著寒光。

  微笑中,王弘的音線,一如既往的斯文,溫柔,淡然,「趕走慕容恪不過小事,相對於將軍的所謀而言,這買賣不劃算。」

  冉閔不耐煩了,他騰地站了起來。

  雙手按幾,他沉沉地盯著王弘,火氣頗重的說道:「王七郎,你可別忘了,如果沒有我,你性命難保!便是你琅琊王家,也會威望大掃。在這種情況下,你居然還敢說買賣不劃算!」

  他低聲咆哮到這裡,廣袖一甩,掉頭便走。

  陳容怔了怔,朝著王弘看了一眼,見他微笑的,平和的望著冉閔的背影,頓了頓,低頭跑出了竹屋。

  眾親衛正在候著,看到冉閔出來,連忙迎上。

  他們正要出口詢問,見他沉著一張臉,表情陰鬱,便打起也不敢吭一聲。

  一行人轉身便向外面走去。

  在沉著臉的冉閔帶領下,眾人一言不發,低頭行走。

  剛剛上得街道,一個親衛便叫道:「哪裡著火了?」

  眾人同時抬頭。

  只見西邊天空中,火光沖天,黑煙直入雲霄。伴隨著那滾滾黑煙的,是南陽城人的吵嚷聲,叫鬧聲。

  眾人望著望著,幾乎是突然的,一個親衛叫道:「將軍,不好!你看那方向!」

  這聲音充滿驚慌。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4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計

  冉閔臉孔嗖地一沉,他右手一揮,喝道:「走快些。」

  也不用他吩咐,眾親衛已是箭步如飛。

  不一會功夫,他們來到了起火的地方。

  望著那個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的院落,望著四周進進出出,大呼小叫著忙著滅火的鄰居。一個親衛氣急敗壞的叫道:「將軍,這可如何是好?」

  在他的叫聲中,遠處傳來幾個南陽城人的叫聲:「怪了,這荒廢多年的院落,竟無端端地起了這般大火。」

  「哎,看這樣子,只怕要燒個幾天幾夜。」

  叫嚷聲中,冉閔臉沉如水。

  陳容也是,她呆呆地望著那火光沖天處,喃喃說道:「離不開了。」

  是,離不開了。

  那起火的院落,便是地道的入口!而看這火勢,這濃煙,沒個三天、五天,這廢墟不經過大肆清理,那地道是用不上的。

  慢慢地,冉閔一張臉,已沉寒如水,目光如刀般冷冽。

  一個親衛走到他身後,低聲問道:「將軍?」

  冉閔頭也不回,逕自盯著那濃煙滾滾處,好一會,他冷笑一聲道:「好一個王弘,好一個王七郎!」

  雖然,他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此事是王弘所為,可他就是相信,他被王弘算計了!

  呼地一聲,冉閔大步向王弘的院落走回。

  親衛們同時上前一步,緊跟左右,看他們一個一個手按刀鞘的模樣,已是做了拚命的打算了。

  被這殺氣沉沉的氣氛所驚,陳容亦步亦趨的緊跟著冉閔,不敢抬頭。

  沉沉地步履中,突然的,冉閔止了步。

  他抿著薄唇,盯著前方。

  陳容感覺到氣氛有異,抬起了頭。

  這一抬頭,她才發現,一行人不知不覺中,已來到了王弘所居的那個莊子側門外,只是這個時候,那個側門大開,一個火把光中,披著淡紫色外袍的王弘,正站在風中,負著雙手,

靜靜地看著他們。

  他的身後,沒有僕人。

  那一根火把,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滿天的繁星,淡淡地散在他的頭上,身上。

  依然是滿眼風華。

  王弘靜靜地站在門口處,看到一臉殺氣的冉閔止了步,他雙手一拱,「王弘恭迎將軍大駕!」他抬起頭,星光下,目光明潤清澈,「將軍勿怪,事關家園,陰謀事,不得不為。」

  冉閔如狼一樣的盯著他,沉沉說道:「七郎憑什麼以為,這小小地南陽城,鎖得住我冉閔?」

  他濃眉一挑,惡狠狠地低吼道:「我冉閔不想做的事,任何陰謀陽謀,都逼迫不得!」

  王弘一笑。

  這一笑,竟是十分燦爛。

  他嘴角輕揚,靜靜地望著冉閔,徐徐說道:「將軍此言差矣,慕容恪,是你我共同的敵人。」

  他嘴角輕揚,「以將軍的謀算,許是想等到南陽人與慕容恪拼到兩敗俱傷之時再出手。」

  他的聲音剛剛落下,陳容便看到,冉閔如狼一樣沉的瞳仁一收。這種表情,她是知道的,這說明王弘說中了他的心思。

  王弘負著雙手,聲線清潤中,帶著淡淡地滄涼:「將軍志向高遠,縱有慈悲之心,也會在必要時。視這萬千生靈如芻狗。然而,王弘不行。」

  冉閔哧地一笑,冷冷說道:「你自是要搏一搏。」

  他說出這一句話後,似是怒火漸消。

  這時,王弘側身,優雅的朝著院落裡一指,道:「恭迎將軍入內。」

  冉閔沒有動。

  他盯著王弘,冷冷說道:「我不喜歡被人算計。」

  王弘沒有看他,他嘴角含笑,淡淡回道:「弘也不想被人威脅。」

  冉閔在這個時候,半夜而來,既是談條件,也有利用局勢威脅他,威脅琅琊王氏就範的意思。因此王弘有此一說。

  冉閔皺起了濃眉。

  這時,王弘廣袖一揮,已是施施然朝裡面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清聲說道:「當年劉高祖斬白蛇起兵時,屢走屢輸。這持棋對壘,實不必爭一子高低。」

  他一開口,冉閔便悚然抬頭:他居然把自己與劉高祖相比,這是什麼意思?

  他直直地盯著王弘的背影,直直地盯著,過了好一會,冉閔突然一笑:「好一個王弘!」這一笑,極陰沉。

  冉閔提步入內。

  隨著他這一走,眾親衛慢慢地收起兵器,跟在他身後,安靜的向前走去。

  陳容也低著頭,亦步亦趨的跟著。

  陳容剛剛走到竹屋前,兩個婢女便攔著她,她們朝著陳容一福,輕聲說道:「熱湯已備,羅帳已換上新紗,請女郎穩步。」

  陳容停下腳步。

  她抬頭看向冉閔。

  剛剛抬頭,她便對上一雙極清澈,極清澈的雙眸,那雙眼睛的主人,正是王弘,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回頭的,居然這般靜靜地望著她,此時此刻,繁星滿天,星光下,他的雙眸,如水……

  只是一眼,陳容突然羞愧得無以復加,她匆匆低頭,不再向冉閔多詢問,跟在兩婢身後走開。

  不過這時的冉閔,心思全在明日便要面臨的大戰上,根本沒有心思注意她的去留。因此,直到陳容消失了,他是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陳容跟著兩婢,來到一個竹子築成的樓閣處。仰著頭,望著這建得極為精緻的竹屋,望著竹屋旁隨風搖蕩的蒼勁翠柏,疏疏竹林,陳容低低說道:「是個極風雅的所在。」

  一個婢女笑著應道:「女郎不知,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是經過我家七郎之手的。」

  另外一婢女掩嘴笑道:「是啊!是啊,要是南陽城的女郎們知道我王家有這麼一個所在,只怕圍牆都翻破了。」

  這兩個婢女在對上陳容時,笑容可掬,極為可親。

  陳容心頭一鬆,也是一笑,她打量著四周,喃喃說道:「是啊,七郎風雅脫俗。」她呢,她光是這個形容詞,還是絞盡腦汁想一想。

  這是,兩婢已經提步,踩著樓梯「咯咯」作響。

  不一會,她們推開了閣樓上的竹門。

  陳容跟在她們身後,進入樓上。

  一入樓,一陣香風便撲面而來。陳容沒有想到,這竹樓外面看起來風是風雅,卻顯簡陋,可萬萬沒有料到,這裡面,卻是一派奢華。珠簾飄蕩。簾幃飄香,便是地上,也鋪著厚厚的鍛。

  她碎步走到窗台處。

  從這裡,可以看到鬱鬱蔥蔥的院落。是了,這個院落所植之樹都是到了冬天也不凋謝的松竹之類。雖是冬天,卻青翠得宛如春華正好。

  她眺目望去,透過一根高大的松樹,她看到一個竹屋的屋簷。那便是王七郎所在的竹屋,也不知此時此刻,他與冉閔在說些什麼?

  在陳容四下張望時,兩個婢女已忙活起來。不一會,一婢笑道:「女郎,熱湯已備,請淋浴。」

  陳容應了一聲,轉過頭來。

  透著一簾幃帳,白色的蒸氣,正騰騰直上。

  在陳容跨入浴桶時,她目光轉向一側,呆了呆,她伸手拿過一件冰絲袍,輕輕撫摸著。

  一個婢女打散她的墨髮,一邊梳理,一邊朝陳容手中的絲袍瞟了一眼,她笑道:「這絲袍,可是七郎親手送來的。女郎待會看看合不合身。」

  他送來的?

  陳容呆住了。

  她垂下雙眸,聲音有點顫抖:「這是白色的。」

  另一個婢女一邊在木桶中灑著梅花瓣,一邊笑嘻嘻回道:「是啊,七郎最喜歡白色了。他曾經說過,這天地間,處處都是髒黑朽臭,只有這衣袍,還白得乾淨。」
  
  陳容喃喃說道:「還白得乾淨……」她輕輕摩挲著這雪白的絲袍,喃喃說道:「是啊,只有這衣袍,才白得乾淨啊。」

  一婢說道:「好了,女郎入桶吧。」

  陳容應了一聲,解去內衣,跨入桶中。

  這熱水,調適得恰恰好。陳容這些日子裡,與冉閔等人輾轉於軍營,哪裡洗過一個乾淨澡?

  她把身子朝下沉了沉,只留一張臉在外面。滿足的呻吟一聲,陳容笑道:「這感覺很好。」

  兩婢見她滿意,開心的笑了起來。

  不一會,陳容便換上那絲袍。

  這時,夜色已深,兩婢一一退去後,她脫去鞋履,鑽入了被榻中。

  這被子,綿軟舒服,暗香隱隱,連枕頭,也是上等的羊脂玉做成的,只是時值冬日,便在上面蒙了一層白狐皮。

  陳容把臉貼著這毛茸茸的,溫暖的狐皮,打量了一陣,想道:對了,阮氏的那件狐裘,好像也是這個質地、這個毛色的。

  不同的是,阮氏對那狐裘,珍之重之,都捨不得穿。便是穿上了,哪個婢女不小心碰了一下,便是一頓好打。而這裡,卻把這麼珍貴的皮毛讓人枕著……

  陳容一想到這裡,不由四下張望。這一張望,她才發現,目光所及之物,無一不高貴難得到了極點。尋常士族人家,這種東西有了一樣,也會把它護得緊緊的,當成寶貝。

  就在陳容張望時,竹門吱呀打開。一個婢女走了進來。

  她背對著陳容,在香爐點著香,聞著這香味,陳容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香?恁地好聞?」這香,聞起來特高貴。

  那婢女笑道:「女郎,這是龍涎香。」

  龍涎香?果然是皇室用品。

  那婢女焚好香後,轉身走出。當她把房門拉開,回眸看了陳容一眼,掩嘴笑道:「上一次九公主來府,七郎安置她,也不曾如待女郎這般慎重。」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夜

  陳容垂眸不語。

  轉眼,夜深了。

  陳容睡在飄蕩著龍涎香的房間中,聽著夜風吹過竹林的蔌蔌聲,輾轉反側著。

  如此折騰了大半宿,她實在睡不著了。便披上外袍,慢慢向外走去。剛一動,一個睡在房間角落裡的婢女便恭敬的應道:「女郎?」聲音迷糊中帶著睡意。

  陳容輕聲說道:「你睡吧。」

  「是。」

  外面,依然繁星點點,彎月如勾。

  陳容扶著樓梯,小心的走了下去。

  踩著星光,行走在竹林中,走過竹林,數畝桃林隔著小河,與她遙遙相望。想來,如果春天來此,定是很美的。

  陳容轉過頭,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如此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後,她腳步一頓。

  只見前方的草地上,星光下,一個白衣勝雪的人影,正靜靜地站在那裡,仰望著天空。

  只是一眼,陳容便認出了,他就是王弘。

  呆呆地朝他望了一眼,陳容咬了咬牙,悄無聲息的掉頭,準備離開。

  幾乎是突然的,那清潤的,優美的音線傳來,「阿容?」

  陳容一怔。

  她慢慢回過身去。

  那個星光下的人,正在望著她。他的目光如此寧靜,如此悠然,如此平和。

  陳容低下頭,向他走近。

  來到他身前五步處時,她朝他福了福。

  「坐吧。」

  聲音溫柔之極。

  陳容應了一聲,在他的對面,那備好的空榻上坐下。望著擺在面前幾上的酒肉,陳容低聲問道:「冉將軍呢?」

  「休息去了。」

  王弘從自己的幾上拿過一隻酒杯,把那酒杯滿上後,他把它放在陳容的幾上。在回返時,他廣袖一帶,「啪啪啪」幾聲碎響,卻是那幾隻還殘留著冉閔飲過的酒水杯子,滾落於草叢中。

  陳容詫異的朝那酒杯望了一眼,轉頭看向王弘,見他白衣飄蕩,墨髮輕揚,分明風流高岸。

  她弄不清他這個動作是有意還是無意,便收回了目光。

  這時,她聽到王弘清潤的說道:「阿容,為我撫一曲吧。」

  陳容低低應道:「是。」

  她站起身來,從王弘的面前抱過那琴,放在幾上,手指一按,一陣悠然的琴聲飄轉而來。

  本來,陳容的琴聲,以華麗絢爛為要,只是這一刻,也許是因為心情太過複雜,那琴聲中,平添了一份滄桑之苦和自我嘲諷。

  月光下,星光下,兩人據幾對坐,一個彈琴,一個仰頭望月。竟是恁地空寂。

  如此涼夜,如此人影!

  這時,陳容所住的閣樓上,紗窗咯吱一聲打了開來。

  那個圓臉秀麗的婢女望著星光下飄遠的兩個人影,柳眉一蹙,捂著胸口喃喃說道:「阿織,我不舒服。」

  那阿織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婢女,她只是望著王弘和陳容,沒有回話。

  那圓臉婢女的柳眉蹙得更緊了,她喃喃說道:「我家七郎何等風流,何等不凡?難道他戀上一個俗艷女郎,還得不到?」

  阿織聞言,笑了笑,在一旁毫不在意的說道:「家主說了,我家七郎必是王氏中流砥柱。我等侍奉在側,有些事,他不可為,不願為的,我等需從旁助之。」

  在那圓臉婢女眨巴眨巴著眼,期待的眼神中,阿織慢慢一笑,繼續說道:

  「天竺佛經不是說了嗎?眾生數苦中,求不得的苦最是煎人。這種俗艷女子,怎配讓我家七郎嘗受這求不得的苦?說不得,還是助一助吧。」

  阿織說到這裡,朝那圓臉婢女神秘一笑,轉身離開。

  半晌,一曲終了。

  陳容雙手按在琴弦上,慢慢地,慢慢地抬頭看向王弘。

  王弘還在抬頭看著天空。

  好一會,他廣袖揮了揮,低聲道:「你走罷。」

  「是。」

  陳容向他福了福,轉身退去。

  不一會,她的身影便消失在竹林中,松樹後。

  她回到閣樓時,角落裡,兩婢正跪坐在那裡,見到她入內,她們福了福,低聲說道:「女郎可有吩咐?」

  陳容搖了搖頭,道:「都睡吧。」

  「是。」

  窸窸窣窣聲中,陳容躺上了床榻。

  許久許久,她才閉上雙眼。

  再次醒來時,東方已亮。陳容突然記起,今天是決定南陽城的命運時刻。當下翻身起榻,正要喚平嫗,記起這裡不是自己的家。便改口叫道:「來人。」

  一個婢女應聲出現。

  望著這些出自琅琊王氏,不管是儀容還是氣質,都像一個飽學才女的婢子,陳容的聲音不自覺的變得客氣,「請把我的衣袍拿來。」

  那婢女笑道:「女郎不喜歡這白袍子?」

  陳容搖了搖頭,伸手把凌亂的長髮拂向後面,「不用了,我就穿我自己的。」

  「是。」

  在兩個婢女的服侍下,陳容把衣袍穿好。

  剛剛提步準備離開,陳容轉頭看向那放在幾上的白袍,喃喃問道:「這些,可送給我?」

  兩婢不解的望了她一眼,那阿織笑道:「這本是七郎贈給女郎之物。女郎如果不要,它會被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

  陳容伸手拿過,低聲說道:「如此至純之物,燒了多可惜。」

  陳容走出了閣樓。

  她步履匆匆地朝前走去。這時她才發現,莊子變得空蕩蕩地,走了一刻鐘,竟是沒有看到一個外人。

  就在陳容有點不安時,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女郎?」

  陳容連忙回頭。

  叫她的,是冉閔身邊的一個親衛。他急急向陳容大步走來,道:「你在這?走吧。」

  說罷,轉身便走。

  陳容沒有動,她叫道:「請候我一刻鐘,容我更衣。」

  那親衛皺起了眉頭,他瞪了陳容一眼,想到冉閔對她的看重,便按下火氣,沉聲說道:「事關生死,還更什麼衣?」

  陳容卻沒有理他,逕自朝著一個竹屋飛奔而去。

  竹屋空空,她一伸手房門便打了開來。陳容連忙竄進去,快手快腳的換起衣物來。

  不一會,一個身著青色不起眼的衣袍,胸被緊緊束住,腰也被綁過幾圈的陳容,戴著斗笠跑了出來。

  那親衛沒有想到,她竟把自己扮起了一個不起眼的少年。他瞪大眼,朝著陳容上下打量幾眼,皺眉道:「有將軍在,誰能傷害女郎你?」

  陳容雙手一拱,啞聲回道:「小心無大錯。」

  那親衛搖了搖頭,不再與她爭執,「走吧。」

  陳容跟在他身後,不一會,兩人便出了莊子的大門。那親衛縱身上馬,頭也不回的說道:「快上馬。」

  陳容應了一聲,也翻身上馬。

  馬蹄得得,朝著北城門方向走去。

  這時的南陽城,已是兵荒馬亂。每個庶民和士人,都來到了街道上,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轉悠著。

  叫嚷聲,議論聲,惶惶聲,充滿了整個南陽城。

  因為街道上人實在太多,馬車一出現便被卡住,只有騎馬還勉強可行。

  策著馬,穿過人海,兩人來到北城門處。

  一入北城門的範圍,四下便安靜了。陳容望著那悄然無聲的城門內外,不由問道:「將軍在這裡?」

  那親衛回道:「因為不知道胡人從哪條路出現,那南陽王分了工,此處是王七郎所管,西城門歸南陽王的人把守。」

  陳容點了點頭,她見那親衛提到王弘時,語氣沒有怨懟,不由問道:「將軍不怪王七郎了?」

  親衛瞟了她一眼,渾不在意的說道:「大丈夫處於世間,總會遇到種種不可預料的情況,哪會真個耿耿於懷?將軍真要惱火,當場便砍了他娘的!現在交易一成,更是心情大好。」

  陳容聽到這裡,嗯了一聲,應道:「果然如此。」

  她見過王弘幾次處事,每一次,都是溫溫和和的收場,絕對不會給對方難堪,令得對方下不了台……這一次對冉閔,定然也是後來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把他的怨氣撫平了。

  這時,那親衛拿出令牌,朝著守城的士卒晃了晃,便被允許通行。

  他帶著陳容上了北城門的城牆。

  剛剛靠近城牆,她便聽到上面喧囂聲不絕於耳,令得陳容詫異的是,這種種聲音中,還夾雜著笑聲。

  她跟著那親衛快步上前。

  不一會,陳容出現在城牆上。

  原來,城牆處早就人山人海。那些個與王弘交好的名士友人,這時都出現在這裡。瘐志,桓九郎,還有陳公攘等人。

  數十個南陽城中的俊彥一起出現,長袍廣袖,長髮披散。風一吹來,一個個都衣袂飄然,頗有臨風欲去的美感。

  而站在城牆正中間,白衣勝雪的正是王弘。

  他正含著笑,靜靜地望著城牆下,時不時的回答瘐志兩句。

  這時,那親衛在一側說道:「將軍不在此處。」

  他穿過人群,帶著陳容,向位於城牆西側走去。

  陳容跟在他身後,低下頭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幾乎是突然的,一個包袱塞到她眼前。

  陳容一呆,抬起頭來。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與她共赴過莫陽城之難的王家家僕。那僕人把手中包袱朝她一塞,輕聲道:「我家郎君給你的,速速穿上。」

  陳容迷糊接過,她還沒有開口,王家僕人已插入人群中。這時,那親衛不耐煩的回頭叫道:「怎麼不走了?」

  陳容連忙應是,提步跟上。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6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慕容恪

  冉閔就在城樓裡。陳容進去時,他正對著幾個將士沉聲下令。這時,不管是冉閔還是眾將,都是一襲便裝。看這情形,他們進入南陽城的事,還不曾傳得滿城都是。

  見到冉閔忙碌,陳容忙躲到側房中,她把包袱打開,伸手拿出一捲輕飄飄地金絲軟甲。這種軟甲極輕薄,卻堅硬異常,護著心胸要害。

  這事物,前世時她在冉閔身邊時聽過,舉世之間,不會超過十副,極為罕有。

  望著這軟甲,陳容垂下雙眸,她低下頭,把臉貼著它,喃喃說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高貴得連王孫見了也自慚形穢……這樣的絕世人物,為什麼要對我這般好?明知我低俗不堪,還對我這般好,你這不是要讓我念你一生麼?」

  說到這裡,她低低地笑出聲來。

  才笑了兩聲,她的眼眶已然濕潤,陳容連忙用袖角拭了拭,脫下外袍,把那金絲軟甲穿上。

  剛剛把外袍套上,陳容聽到旁邊的正房中,傳來冉閔低沉的喝問道:「阿容在哪?」

  陳容連忙一笑,大聲應道:「在這裡。」她急急轉身,推門而入。

  冉閔鎖著雙眉,一瞬不瞬的盯著幾面上的地圖,聽到她進來的聲音時,頭也不抬,沉聲問道:「昨晚你在哪裡?」

  陳容一怔,轉眼,她低頭應道:「將軍忘了?一入府,王家婢女便做了安置。」這事是常識啊,一般女眷入了他人府第,都有婢女專門安置的。

  冉閔抬起頭來。

  他盯著她,不耐煩的說道:「我問的是,你睡的地方離我多遠?怎的起得這般遲?」

  陳容低下頭來。今晨,她確實起得太晚,在這種時候,她還高臥不起,當真是糊塗。

  冉閔見她不答,也無意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他揮了揮手,喝道:「罷了。阿容。」

  陳容一福,應道:「是。」

  冉閔右手一揮,張嘴欲言,可就在這時,外面鼓聲大作,喧囂震天,伴隨著那些聲音的,還有令得地震山搖的馬蹄聲,城牆上一眾慌亂的嘶叫聲。這些聲音,把冉閔的聲音完全蓋住了。

  「砰」地一聲,房門打開,一個士卒一衝而入,響亮的叫道:「稟將軍,慕容恪到了。」

  那士卒聲音一落,冉閔便瞪他一眼,喝道:「慕容恪到了就到了,有什麼吃驚的?這麼大小聲!」

  喝叫完,一個將領在旁笑道:「將軍,看來慕容恪來得很急啊。如此之時,將軍要不要迎上一迎?」

  另一個將領說道:「不行,不行,那慕容恪是個識時務的。他見我家將軍在此,必然拔腳就走。」

  那將領說到這裡,轉向冉閔笑道:「將軍,末將看你還是戴上斗笠,便待在旁邊看看熱鬧吧。」

  冉閔笑了笑,點頭道:「也好。」他這時已忘記了要對陳容說什麼話。

  他的聲音一落,陳容已走近前去。她從一側拿起衣袍和斗笠給冉閔穿戴上。

  外面的鼓噪聲更響亮了。

  打扮妥當的冉閔,腳步一提朝外走去。陳容連忙跟上。

  一走出城樓,陳容才發現,原本站滿城牆的士族們,正在慌亂的退下。頭一伸,可以看到遠方的街道中,是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亂竄,胡亂嘶喊著的城民。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隨著那聲音一出,眾士卒紛紛後撤。

  只是轉眼間,城牆上已只有寥寥數十人。

  站在城牆正中,白衣翩翩地,依然是王弘。在王弘旁邊站著的,是南陽城的名士和各家家長。這些人在看到冉閔走出時,齊刷刷轉過頭來向他張望。

  冉閔只走出幾步,便停了下來。他雙手抱胸,朝著後面的城牆一倚,側過頭打量著城下。

  城下,是潮水一般湧來的煙塵。沖天而起的煙塵完全掩蓋了大地,一眼望去,鋪天蓋地,黃塵翻湧,馬蹄隆隆,旗幟時現,卻無人影。

  慢慢地,那煙塵開始向下沉,慢慢地,一個個青甲騎士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鋪天蓋地,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騎士,每個人都戴著頭盔,一手持弓,一手持戟。

  馬蹄聲開始轉緩,鼓聲也變得越來越輕。

  慢慢地,鼓聲頓住了。

  慢慢地,騎士們停下了腳步。

  幾乎是轉眼間,四野一靜,只有那高舉的煙塵,在漸漸變得稀淡。

  這時,旗幟一轉。

  轟隆隆,位於正中間的青騎,如水浪一般同時向兩側移去。

  他們的中間,出現了一條通道。

  看到這裡,陳容聽到旁邊的冉閔啞然笑道:「這個慕容恪,明明是個胡人,卻處處模仿晉人。你看這派頭,可夠風騷的。」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冉閔身後傳來,

「那是。這鮮卑慕容氏也是有趣的,他們的王室行事,與晉庭一樣,以品貌論人。長得好的居高位,長得不好的再有才也沒有人用。都是大丈夫,偏偏喜歡敷粉。」

  這聲音,卻是那個車伕。他曾經跟著冉閔取笑過陳容,陳容可是對他記憶很深。剛才都沒有看到他,也不知何時到來的。

  另一個將軍哧笑道:「我看這慕容恪老戴著面具,就是不想太陽曬黑了他的小白臉。」

  這話一出,哄笑聲四起。這一角落哄笑陣陣,瞬時,位於城牆中間的那些名士和家長,紛紛側目而視,滿臉狐疑。

  陳容看到,有人湊近王弘,朝這邊指了指,似在詢問什麼,不過王弘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城下,青騎散開的通道中,一個高大的騎士策著馬,緩緩走出。

  這個騎士,臉上戴著猙獰的青銅面具,面具下,雙眼如電,正瞬也不瞬的盯著王弘。

  這便是慕容恪,在流亡途中,眾人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關於這個鮮卑族的名將,陳容前世便耳熟能詳。

  據說他生得極為俊美,每每出征,他那樣貌都不能令人心服,慕容恪不耐煩了,便戴上這猙獰的,殺氣沉沉地面具以震懾眾將。

  慕容恪還在策馬上前。

  他身後的煙塵,已飄落大地。遍山遍野的青騎,都是安靜無聲。

  不一會,他策著馬來到了城牆下,然後緩緩停下。

  幾乎是他一停下,冉閔便瞇起雙眼盯了盯。那車伕朝冉閔望了一眼,壓低聲音笑道:「要是慕容匹夫知道將軍在此,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會在離城牆不到二百步的地方停下腳步。」

  另一個將領也歪著頭打量著慕容恪,他突然轉向冉閔說道:「將軍,強弩已備,要不,你射這小子一箭?奶奶的,一箭結果了他,大伙也可散了去吃午飯。」

  冉閔還在瞇著眼睛盯著慕容恪,他一邊盯著,一邊慢慢搖頭。

  他一搖頭,眾將便不再吭聲。

  這時,城下的慕容恪已經開口了。

  他抬起頭,面具下的雙眼,如電一般直直地盯著王弘,喝叫的聲音,清朗磁沉,極是動聽,「王弘,好久不見了。」

  叫到這裡,慕容恪輕聲一笑,朝後猛地把手一揮。

  一輛馬車上得前來。

  那馬車在慕容恪的身邊停下,幾個士卒縱身跳下馬背,跑到馬車旁,他們把車簾一掀,從中間抬出了一具閃著金光的棺材來。

  士卒們把棺材放在慕容恪的身邊,向他行了一禮,緩緩退下。馬車也退下了。

  慕容恪朝著那棺材看上一眼,笑道:「前歲與君別後,恪一下念念不忘。每每想到七郎的風姿神采。便悔不當初。」

  他仰起頭,哈哈一笑,聲音震天,「前番在莫陽城中,恪被冉閔那廝耽誤了行程,沒能送得七郎一程,深為遺憾。這一次,恪千里而來,萬望七郎不要負了這番拳拳之心才是。」

  聲音一落,又是一陣大笑。

  嗖嗖嗖,所有的目光都看到了城牆上,白衣勝雪的王七郎。

  陳容也看向他。

  在眾人的注視中,王弘依然笑得平和,自在,脫塵。

  他側了側頭,這一側頭,一縷碎髮調皮的垂落額前,擋住他的左眼。

  碎髮隨風搖擺間,王弘清潤溫柔的音線,在戰場上徐徐響起,

「弘到莫陽,君便追到莫陽,弘到了南陽,君又追到南陽……哎,近日來,每遇故舊,便有人詢問,前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慕容恪怎的這般輸不起?」

  王弘一笑,語氣溫柔得曖昧,他說道:「不過恪小郎儘管放心,不能說的事,兄會替你保密的。」

  一言吐出,慕容恪已厲聲吼道:「王弘!你他娘的用這種語氣瞎扯什麼?」

  吼聲一出,四音陣陣,一時之間,城裡城外,都是『扯什麼』『扯什麼』的叫聲。

  王弘望著暴跳如雷的慕容恪,淺淺一笑,目光明潤而關切,「噓,小郎稍安勿躁,大伙都在看著呢。」這音線,依然溫柔如水。

  這時,冉閔不滿的說道:「這晉人的士大夫,行事說話講究個什麼從容不迫,溫緩自在,奶奶的,在戰場上與這種人說話,還真是憋得他媽的心慌!」

  他這話一出,眾將深有同感,頻頻點頭。

  這時,城下的慕容恪,已很快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緒。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舊事重演?

  只見慕容恪冷笑一聲,面具下的雙眼如刀鋒般盯著王弘,「王七郎,我今日率大軍前來,可不是為了與你做口舌之爭。」他朝身後的棺材一指,喝道:「來人,抬上前去。」

  「是。」

  應答聲中,走出四個士卒,他們抬起那黃金棺,大步向城牆下走來。

  望著越來越近的這些人,望著他們大搖大擺的把黃金棺放在城牆下,王弘搖了搖頭,清聲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為恪小郎備好的禮物,你們也送下吧。」

  「是。」

  幾個響亮的應答中,十個王家僕人,抬著五個箱子,朝著城牆下便是一扔。

  城牆這麼高,那些箱子向下一摔,頓時摔個粉碎,「啪——」「啪——」聲中,木屑橫飛,露出了裡面裝得滿滿的衣物。

  還真是整整五箱子的衣物。只是這衣物,粉紅黛綠,極薄極艷,分明是吳娃楚館裡的艷伎們喜歡穿的。

  眾人萬萬沒有想到,風雅高潔的王弘,扔出的竟是這種物事,瞬時,滿山遍野的議論聲、私語聲一止,只有王弘清潤動聽的聲音,還在優哉游哉的傳出,

「與君別後,思憶至今。這些衣物,弘已備置多年,今天終於有機會當面送到小郎面前。」

  他含著笑,語聲中,比對上陳容時還要溫柔,「兩年了,衣裳已舊,小郎也長大了,穿上多半不好看了。今日把它摔碎,也算是個了斷。」

  這話,要多曖昧便多曖昧,這語氣,要多溫柔有多溫柔。

  幾乎是突然間,城牆上的士大夫們,放聲大笑起來。這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笑聲遠遠傳出,越來越響。一時之間,大軍壓城帶來的恐懼,晉人積弱太久後,對戰爭本能的畏縮,在這笑聲中一掃而空。

  冉閔皺起眉頭,輕哼一聲,站在他身後的那車伕,見狀嘻嘻笑道:「用這種方法激勵士氣,倒是聞所未聞。」

  這時節,不管是晉人,還是處處效仿晉人的鮮卑王庭中,男人與男人之間,有那麼些曖昧床第事,實在是尋常之極。不但尋常,而且是引為時尚……

  換作任何一個人,在這種社會風氣下,可能會一笑置之,可慕容恪不同,他骨子裡有著慕容家族人的瘋狂,他極端厭惡被他人視作孌童。

  因為嫌惡他人對自己的長相指手劃腳,他甚至長年戴著面具。更何況,此時此刻,他是統帥,他身後有著無數誓死追隨他,對他尊重有加的士卒!

  一時之間,城下的鮮卑士卒暴怒如雷,慕容恪更是狂吼一聲,策著馬便想向前直衝。

  這時,兩個緊緊跟隨的將領同時伸手,拉住了慕容恪。

  也不知他們對著慕容恪說了什麼,暴怒中的慕容恪喘了幾口粗氣慢慢平靜下來。

  而這時,站在城牆上的桓九郎,向王弘說道:「兒郎們總算放鬆了。」

  王弘點了點頭,他盯著怒視著自己,喘息不已的慕容恪,嘴角一揚,廣袖一甩,道:「走罷。」

  「怎的就走?」

  這句話,是幾人同時問出。

  王弘笑了笑,他的聲音有點淡,「慕容恪這人,謹慎多疑。他抬出那黃金棺,是想探探我們底氣足不足。現在怒火一平,便會生出不安之心。」

  幾乎是王弘的聲音一落,一陣鼓噪聲傳來。眾人回頭,卻見慕容恪帥旗一捲,瞬時,前隊變後隊,眾青騎開始緩緩後退。

  這些騎士訓練有素,如臂指一,轉眼間,他們便退得離南陽城數百步遠了。望著那還不斷向遠方推移的煙塵,一個笑聲傳來,「七郎如此瞭解這慕容恪,看來此戰還有幾分勝算。」

  「幾分麼?」

  王弘淡淡一笑,提步向前走去。

  最終,慕容恪的士卒,在離南陽城三里遠的荒原上紮了營。

  望著那遮天蔽地的營帳,回到城樓中的冉閔開始穿戴盔甲。不一會功夫,他帶著全副武裝的眾將,開始浩浩蕩蕩的向外走去。

  陳容想了想,提步跟上。

  她才走出幾步,冉閔一眼瞟到了她,當下他濃眉一皺,喝道:「我們現在是出城,你一婦人,用不著跟上。」

  這個陳容也知道的,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現在聽到冉閔這麼一說,她福了福,輕聲道:「是。」

  再抬頭時,冉閔和眾將已然去遠。

  陳容走出城樓時,天邊晚霞滿天,緋紅一片,燦爛得緊。

  陳容想了想,提步朝陳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這時的她,依然是出來時的打扮,一襲男子袍服,裡面用布條緊緊包住,完全掩蓋了她窈窕的身姿。頭上又戴著斗笠,走在街道中,便如一個普通的瘦弱少年。

  此時的南陽城中,依然是一派慌亂。只是這慌亂,比之白天所見時又要好上太多。

  每走幾步,陳容便可以看到一個士人,正口沫橫飛的講著白天的見聞。

  只是越到後面,眾人話中的慕容恪已越是不堪,都說他被王弘氣得吐血三升,倒地不起了……因此,每每那講話的聲音一落下,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歡呼。

  陳容悄無聲息的穿過人流,來到了陳府府門外。

  陳府外擠擠攘攘的,平素不得外出的僕人們,這時都擠在府門外,三五成群的交談著,說來說去,還是有關慕容恪與王弘的一切。

  看到僕人們出來了,陳容大喜,她連忙掂起腳尖,朝著人群中張望。

  不一會,她終於看到了尚叟的身影。

  當下,陳容身子一轉,朝尚叟走去。

  剛剛擠出五步不到,一個熟悉的暗啞女子聲音叫道:「你踩疼我了。」

  陳容一怔,連忙提步後退,啞聲說道:「失禮。」見那女子抬頭,陳容連忙低下頭來。

  那女子瞪了低頭不語的陳容一眼,輕哼一聲,向前走去。

  直到她走出三、四步遠,陳容才抬起頭來。

  這女子正是陳微,只是她一張臉,蒼白消瘦,整個人彷彿大病了一場一樣。陳容剛剛一見,幾乎沒有認出來。

  在陳容的注視中,一襲華服,依然清麗的陳琪等女從府中走了出來。陳容只是望了一眼,便繼續向尚叟走去。

  她剛剛走到尚叟後面,陳茜清亮的笑聲傳來,「阿微,你怎麼還是想不開?都有了夫家的人了,還這麼瘦得不成人樣,可怎麼行?」

  陳茜的笑聲一停,另一個陳氏女郎在一側捂著嘴笑著附和,「是啊!是啊,阿微你不是對冉將軍相思入骨嗎?現在他答應要你了,你應該高興才是。」

  她的夫主是冉閔?

  陳容幾乎不敢相信,她嗖地一聲抬起頭來,眼睜睜盯著幾女時,她的雙耳更是豎起,生怕漏掉了隻字片語。

  陳茜還在咯咯笑著,她瞇起雙眼,盯著陳微蒼白的臉不放,

「阿微當然高興不起來了。想當初,她是可以嫁冉將軍為妻的,可現在只能做妾了。而且啊,這做妾,還是人家將軍知道她愛自己入骨,不忍之下才順便答應的。」

  陳茜還在這裡笑得歡,那邊的陳微,已是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白。幾乎是突然的,她「嗚嗚——」地哭泣出聲。哭聲一起,她便急急以袖掩臉,衝回府中。

  陳容望著陳微低著頭猛衝的身影,好半晌,才低下頭來。

  她嘴角一扯,暗暗冷笑:蒼天之意真是不可違背。前一世,我與阿微和冉閔糾纏了一生,這一世繞來繞去,卻還是走上了當年的軌跡。

  在陳容怔怔出神時,她的身後,傳來一個士大夫的長歎聲,「城破在即了,這些小姑還困於兒女之情。哎,哎。」

  長嗟短歎中,突然的,陳容的衣袖被人扯了一下,身後傳來一個壓低的女聲,「陳氏阿容?」

  是個陌生的聲音!她認出我了?

  陳容一僵。

  身後的陌生人問出一聲後,見她不答,又問道:「陳氏阿容?」聲音提高了些許。

  陳容一驚,她朝四周的陳府眾人望了一眼,連忙壓低聲音回道:「你是誰?」一邊問,她一邊回過頭來。

  出現在她身後的,是個衣著修潔樸素,卻自有一份文雅之氣的中年婦人。她見陳容回頭,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道:「七郎令我們找你回去。」

  七郎?

  陳容呆了呆,她剛要再問,一眼瞟到站在不遠處一個熟悉的王家家僕,當下低下頭來,輕輕說道:「七郎可是有事吩咐?」

  「想是有事。」

  陳容點了點頭。

  那婦人轉身便走,陳容跟了上去。

  走出幾步,她回過頭來,朝著正與一個僕人交談甚歡的尚叟一眼,暗暗忖道:如今這南陽城有冉閔和王弘兩人聯手,定是安全的。以後再來找他們吧。

  陳容跟在兩個王家家僕身後,坐上馬車,悄無聲息的駛入了王弘的莊子。

  不過,直到進了莊子,直到夜色已深,她也沒有見到王弘。一問昨晚服侍她的兩個婢女,壓根就不知道王弘有找過她。

  夜深了。

  一個婢女走了進來,她朝著剛剛沐浴出來,還赤著雙足的陳容福了福,從托盤中拿出一隻青玉杯,把它放在陳容面前後,這婢女抿唇笑道:

  「女郎,這是我家七郎從建康帶回的『神仙飲』,你嘗嘗。」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7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一十九章 被下藥

  這青玉杯做工極為精美,頸細而長,肚圓而滿,肚腹處,還雕畫著一隻仙鶴。仙鶴嘴正是杯沿。

    玉杯中的漿水,清透呈碧玉色,輕輕一晃,水紋漣漪而起,十分美麗。

    陳容哪裡見過這般華貴不凡之物,她伸手接過,輕輕晃了晃,笑道:「倒是要嘗嘗。」

    端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

  漿味,入口有點苦,苦過之後有點清冽,陳容笑道:「倒是好喝。」說罷,又抿了一口。

    那婢女見她品嚐得有滋有味,福了福,緩緩退下。

    不一會,她便走下樓梯,走到織姐身邊,掩嘴笑道:「喝了。」

    織姐點了點頭,道:「無媒無聘的跟在石閔身後,也不知是被轉過幾次手的姬妾。想一想,倒是我家郎君虧了。」

  她輕描淡寫的提著『石閔』兩字,不管是這個姓氏,還是這語氣,都透著一種骨子裡發出的輕鄙。

    年輕的婢女聞言,點了點頭。剛才,她給一個年輕的女郎端上了青樓楚館中才有的極樂之飲,可不管是她,還是那織姐,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似乎,沒有經過冉閔同意,便動他身邊人的事,不值一提……事實上,在建康,這樣的事也確實是不值一提。

  士大夫以放蕩不羈為美,如果有同夥不宣而告的動了自己姬妾,都會置之一笑,有曠達灑脫者,還會送上一副嫁妝,奉上一樽薄酒以示慶賀。

  兩婢在琅琊王氏待了多年,對她們來說,她們的郎君願意動一動別人的姬妾,這實是大給面子的風流雅事。

    當然,也有不識時務的,當年的石崇,便捨不得一個綠珠,在別人索取時不但不成全,還嚴詞拒絕。在那種社會風氣之下,石崇的拒絕,無疑是打了人家重重一個耳光。

  因此,他被對方記恨於心,最終,這個晉室中最富有的人財富被搶,人也被殺,而心愛的姬妾綠珠,也落了個跳樓而亡。

    兩婢交談了一陣後,年輕的婢女退下,向陳容所在的閣樓走去。而那年長的織姐,則手捧托盤,來到王弘所在的院落。

    不一會,她來到院落外。傾聽著裡面傳來的悠然琴音,織姐向一護衛問道:「郎君可好?」

    那護衛應道:「正和桓九郎在一起。」

    織姐上前一步,低頭捧上一個木托盤,恭敬的說道:「這是從建康帶來的五石散,不知貴客嘗否?」

    那護衛點了點頭,向後退去,右手一伸,「進吧。」

    織姐應聲入內。

    竹屋中,一襲白衣的王弘,正低頭撫琴,在他的身邊,是趴在幾上,眼睜睜地望著前方出神的桓九郎。

    織姐走近,她把手中的托盤放下,福了福,退後一步,輕聲說道:「郎君,九郎,大敵當前,生死轉眼之時,何不品品神仙虛無之樂?」

    她這話一落,那桓九郎轉過頭來。

    他朝著那織姐瞟了一眼,又看向擺在幾上的五石散,道:「說得不錯。」說罷,他拿過一份。

  王弘還在彈著琴。

    織姐慢慢退後,她來到了院落中。目光微側,時不時的朝房中瞟上一眼。

    不一會,琴聲止息。

    這時,那織姐喃喃說道:「郎君服了五石散。」聲音低而淡。

  聲音一落,她輕喝道:「上好酒。」

  「是。」

    兩個婢女端著酒樽走了進去。她們進去不久,一陣衣服摩擦的聲音和親嘴的聲音傳來。

    這種種聲音中,夾著一人走向門口的腳步聲。

    卻是王弘走了出來。他一走出,便回頭把房門掩上。這時的他,俊臉微紅。織姐連忙上前一步,幫他把衣帶敞開。

    王弘敞著衣裳,披散頭髮,大步向前走去。

    織姐上前,在他身後躬身說道:「郎君可要沐浴?」

    因為服過五石散後,會身體發熱,這個時候如果洗一個冷水澡,會相當舒服。

    王弘點了點頭,道:「也可。」他的聲音透著嘶啞,目光明亮異於常時。

    在織姐的服侍下,王弘洗了一個冷水澡後,寬衣緩帶。他緩步走到台階上,伸手扶著竹欄桿,仰望著天空出神。

    這時刻,天色已晚,天空中,只有數點繁星,一輪明月。

    織姐走上前來,「郎君,可要走走?」

    王弘點了點頭,緩步走下台階。

    這一次,織姐走在前面。

    在外面轉了一圈後,織姐帶著王弘來到閣樓處,她朝著他盈盈一福,掩嘴笑道:「郎君,明月如水,樓上風光最好。」

  自服過五石散後,王弘便有點懶散,何況這織姐所言甚是有理,從這個閣樓上看風景,整個院落全收眼底,如此明月相照著,那風光自是獨好──

  織姐是他身邊的老人,對自家郎君的喜好,那是清楚得很,因此她的一言一行,甚是貼合王弘心意。

    王弘點了點頭,提步便向閣樓上走去。

    不一會,「吱呀」一聲,他推開竹門。

    隨著竹門一開,夜風捲入,幾乎是突然的,王弘愣住了。

    他瞬也不瞬的望著房中,只見房中簾帷飄飛,紗幔亂舞。一片素雅中,一個美人顯然剛剛沐浴過,她赤足站在浴桶處,一串調皮的水珠,還順著她的鬢角流到玉頸深處。

    聽到竹門打開的聲音,美人呆了呆,她歪著頭,詫異的看向王弘。只是這個時候,她雙眸迷離,因此看向王弘的眸光,也是媚意橫流。

  這個美人,身上只著一襲薄薄地,寬大的,黃底紅紋的衣袍。她那麼俏生生地站在那裡,玉帶鬆鬆,衣襟半敞,清艷絕倫的小臉上,紅暈輕抹,櫻唇微噘。

    王弘朝她望了一眼,目光不受控制的轉向她雪白的頸項,還有那玉頸下雪白的奮起……

  一串串晶瑩的水珠,在牆角的燭光,從門外透入的月光映照下,慢慢地滑入玉白的頸項,滑過那雪白的雙丘,滑入那雙丘間深深的溝壑……

    呆呆地看著看著.王弘嚥了一下口水。

    這美人,正是陳容。

    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見到王弘,她呆住了。那不知何時起轉為混沌的大腦,竟是一點也沒有注意到,自己春光外洩。

  那年輕的婢女正站在角落裡,她見此情景,笑了笑,悄悄地順著牆角走出。事實上,她就算大搖大擺的向外走,站在房中和門口的兩人,也不會注意她的存在。

    那婢女與王弘擦身而過,出了閣樓。

    她站在樓梯上,回頭望著癡癡傻傻,呆若木雞的王弘,不由抿唇一笑,暗暗忖道:

  平素還不覺得,現在看來,這小姑是個真真確確的尤物。只是沐浴,只是換一襲適合她膚色的衣袍,整個人便是煥然一變,竟變成了一個狐狸精般的妖物。

  那模樣、那騷媚,只怕建康第一美人的容妃站在一側,也大有不如。這樣的女人,怪不得男人都喜歡了。

  就在這時,王弘向裡面踏出一步。

    看到他入內,那婢女悄聲上前,把房門輕輕地掩上。

    陳容看到王弘入內,不知為什麼,她被他的目光盯得有點羞澀,紅著小臉向後退出一步,她媚眼流波的嗔了他一眼,喃喃抱怨道:「七郎,你怎麼進來了?」

    明明聲音是抱怨的,聽起來卻有幾分嬌嗔,明明只是喃喃輕問,一出口,才聽到它於靡軟著透著沙啞,彷彿呢喃私語。

    陳容被自己的聲音給嚇了一跳。

  可是,也只有嚇了一跳,她渾渾噩噩的大腦,根本無法保持清醒,那來自體內的躁熱,也讓她對王弘的步入,感到一絲竊喜和一縷不知名的渴望。

    聽到陳容的聲音,王弘那明澈高遠的眸子,瞬時幽深了。不知不覺中,他的俊臉更紅了,同時,他的呼吸也有點粗重。

    他還在呆呆地望著陳容,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陳容又向後退出一步。

    這一退有點不穩,她向後一歪。嚶嚀一聲後,陳容委屈的瞟向他,嗔道:「別走了。」

    聲音軟綿,慵懶,剛剛說完,她覺得唇有點乾,於是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

    隨著那小舌劃過微噘的豐潤的唇,王弘不知不覺的嚥了一下口水。

    他望著她,低低喚道:「阿容。」

    聲音有點啞,氣有點粗,渾然沒有了往昔的清冷。

    陳容歪著頭,大眼微瞇,波光瀲灩的望著他,紅唇如期待親吻般噘起,她應道:「嗯。」

    這嗯字,直如夜半呻吟,哪裡還是說話,分明是從咽中吐出的渴望。

    王弘的喉結滾動了下,他露出一個似是苦澀的笑容,低低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陳容還在側著頭,她眼神迷離,艷美的臉上紅暈隱隱地望著他,回道:「不是你要我回來的麼?」

    聲音如此靡蕩,直如那勾人魂魄的魔曲。

    不知不覺中,王弘伸手抵在幾上,他垂下了雙眸。

    隨著他這麼一低頭,一縷半乾的髮絲垂下額側,燭光下,他的左眼被掩蓋在黑暗中。

    就在這時,陳容突然喚道:「七郎。」聲音有點大,可是尾音綿綿,情意無限。

    低著頭、撐著幾的王弘,喉結再次滾動了下。他沒有抬頭,只是艱難的說道:「什麼事?」

    陳容喘息了下,嘟囔著,綿軟著說道:「你別過來,你不能過來。」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章 歡愉

  陳容嘴裡這樣說著,可她的小臉更紅了,右手更是不由自主的扯向衣襟,想讓自己更涼快些。

  可隨著她的動作,那雪白的半丘,幾乎露出了大半,便是那頂上的一顆櫻紅,也在燭光下若隱若現。

  王弘只是瞟了一眼,便再也移不開視線。他緊緊地撐著幾,手背青筋暴露,額頭上,一滴汗珠泛著七彩光芒,緩緩流下……

  陳容歪著頭,瞬也不瞬的望著那汗珠,她突然發現,自己很想湊上前去,很想伸出舌頭,把那汗珠舔掉。

  事實上,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的丁香小舌正在紅唇間游移,她的目光,於迷離中,添染了幾分情慾媚意。

  就在這時,雙手緊緊撐著幾面,低著頭一動不動的王弘,突然聲音放溫了,他低低地,以一種誘惑的語氣輕喃,「阿容。」

  「嗯。」陳容的聲音,依然呢喃中透著絲絲沙軟。聽著她這聲音,王弘繃緊的青筋,劇烈的跳動了幾下。

  他吐出一口濁氣,俊臉通紅。好半晌,他閉上雙眼,任由額側髮絲如縷,在眉梢眼角間晃蕩,「阿容,你這次怎的跟在冉閔身後?你們是什麼時候遇上的?」

  渾沌中,他只覺得鼻端眼角,處處都是女兒芳香,要費很大的力氣,他才能完整的問出這句話來。

  陳容渾渾噩噩了,她只覺得口中越來越渴,身體也越來越熱,她迷離的雙眸,癡癡地望著王弘的雙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話,

「是陳元啦,他丟了糧,要我去求冉閔。他們老是害我,都讓我沒有退路了。於是我去了,我要冉閔偏不把糧還給他。我還把線路告訴他了。」

  她說到這裡,聲音有點亂,她頓了頓,呆呆望著王弘的雙眸一滯,喃喃說道:「七郎,你的唇看起來甚是好吮。」

  一語吐出,伏幾一動不動的王弘,猛然顫抖起來。

  這一下,他扒在幾角的雙手,都青得發紫了。他用盡所有的力氣,緊緊地握著那幾角,重重地喘息了一會,才再次問道:「冉閔怎麼說?」

  陳容還在望著他,她的雙眼已經迷離之極,一雙手更是不停的扯著衣裳,整個人鬢髮凌亂,玉帶輕解,晶瑩的肌膚已露出了好幾處。

  王弘不敢看她,他一瞬不瞬的盯著幾面,聲音清冽的再次問道:「你這次為了陳元丟糧的事找到冉閔,他說了什麼?你為什麼會與他在一起?」

  他知道這時的陳容,有點頭腦不清,所以這問話的聲音清冽而冷,不但重複了一遍,還問得十分直白。

  陳容歪著頭,隨著她這個動作,半邊衣裳滑落,左側如凝脂玉雪般的肩鎖露出。

  她迷離的望著王弘,無意識的嚶嚀一聲後,才喃喃回道:「他啊,他說我像他。他還說要娶我呢。」

  「他說要娶你?」

  王弘的聲音突然變高了。

  迷糊中的陳容被這高音驚得一怔,她眨著大眼,恍惚的回道:「是啊,他說要娶我。」

  說到這裡,她喃喃說道:「七郎,我喜歡你,我不喜歡他。可是他說過,會娶我……所以我要跟著他。」

  她如此這般的重複著,重複著,在陳容不斷重複時,王弘也在重複,他在問著,「你要跟了冉閔?」

  他的聲音很高,他直直地盯著陳容,他已聽不進她說的任何一句話,他只是不停的問著她,「你要跟了冉閔?」

  熱鬧中,兩個人都在自說自話中,陳容似乎清醒了一些。

  只見陳容突然一頓,然後,她轉過身,便向門外衝去。

  陳容的這個動作,十分突然,而且果斷。明明暈生雙頰,明明眼波宛如滴得出水來,明明不斷的舔著唇,明明她的雙手還在扯著令她越來越躁熱的衣裳,可她這外衝之勢,依然迅速果斷。

  轉眼,她便衝出幾步,跌跌撞撞的撲到了竹門處。

  就在這時,一雙手臂摟住了她的細腰。

  幾乎是那股清雅的男人體息湧來時,向外急衝的陳容便不可自抑的顫抖起來。她顫抖著,雙股顫顫著,整個人一邊向下滑,一邊無意識的說道:「不,不,不能,我不能……」

  她不停的重複著,說到最後,她已只是重複,神智中,已忘記了自己為什麼不能,已忘記了自己說的是什麼。

  那雙手臂緊緊地鎖著她。

  他的胸,貼著她的背,他火熱的呼吸,噴在她起了雞皮疙瘩的頸鎖間。

  摟著她,王弘低啞的聲音輕輕傳來,「你想跟了冉閔?」

  聲音特別特別沉啞。

  陳容在他的摟抱中,軟成了一團,她迷糊的支吾起來。

  就在這時,她的眼前,看到兩片薄薄的唇瓣。

  望著它,陳容停止了不知所云的喃喃自語,她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撫向它。

  她白嫩豐腴的手指,定在那唇瓣上,一邊撫摸著它的輪廓,她傻笑起來。

  就在這時,那唇瓣一張,含住了她的手指,還在指尖輕輕舔了舔。

  陳容的傻笑一僵,她哆嗦起來,那紅潤鮮艷的唇,也半張著,露出那抵在上唇內的丁香小舌。

  突然的,那唇瓣一移,它重重地覆在她豐潤的小嘴上,重重地堵住了她半張的小嘴。

  瞬時,一股男性的氣息,鋪天蓋地,如潮水一般的湧來。

  它佔據了陳容的呼吸,堵住了她的心跳,充滿著她的心田,橫溢在她腦海中,靈魂處……幾乎是突然間,陳容淚流滿面了,她嗚咽著,嘟囔道:「好喜歡……」

  迷糊的吐出這幾個字後,那雙手臂把她緊緊一錮,同時,一物擠開她的貝齒,探入她的口腔深處,追逐著她的丁香小舌。

  陳容呻吟出聲。

  她伸出雙臂,緊緊地抱著眼前這個男人的脖頸,她仰起小臉,迫不及待的送上自己的小嘴,她的手,摸向他敞開的衣襟。

  不知不覺中,她已吊在他的身上,她迎著他的吻,唔唔出聲,「七郎,七郎,七郎……」

  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

  王弘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摟著她,把她重重按入懷中,他的左手,順著她玉白的頸,摸向那雪白的半丘,一邊揉搓,他一邊喘息著問道:「阿容。」

  「七郎。」唔唔聲中,她的聲音含著淚,夾著美。

  王弘雙手合起,夾起她左邊的那顆櫻紅,然後,他頭一低,含上那顆櫻紅,就在陳容仰著頭,滿足的呻吟出聲時,他迷糊的聲音傳來,「阿容,告訴我,我是誰,我是誰。」

  他一邊問,一邊舌頭輕攪,在令得那嫩紅的乳櫻顫巍巍地抖動時,陳容哭泣著,一聲一聲的喚道:「七郎,你是七郎,你是七郎啊。」吐出那個啊字時,一滴清淚沁出了她的眼角。

  王弘伸出另外一隻手,包著她的右乳,他一邊揉按,一邊說道:「記住,我是七郎,我不是冉閔。」

  這時的陳容,已在他的撫弄下喜悅之極,她胡亂的抱緊他,吻著他的鬢角,哪裡還記得回話。

  就在這時,乳尖處傳來一陣刺痛。

  陳容吃痛出聲時,一個低而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呢喃,「說,我是誰。」

  陳容睜大雙眼,她朝他拋去一個媚眼,波光蕩漾,「七郎,你好傻呵。」迷糊的說出這幾個字後,陳容突然緊緊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王弘一怔,他慢慢地抬起頭,看向陳容。

  她用上吃奶的力氣,左手緊緊地握著他的雙手,歪著頭,靜靜地望著王弘。

  這時的陳容,眼神竟是少有的清澈。

  王弘一怔。

  就在這時,陳容咯咯一笑,一邊笑,她一邊用丁香小舌舔著唇瓣,在王弘又變得幽深的注視中,她墊起腳,右手摸上他的臉,摸上他的眼。

  「七郎,你的臉紅了,眼也有了媚色,真是好看呢。」

  說到這裡,陳容咯咯笑得歡快,她右手摸向他的玉帶,重重一扯,在扯得寬袍落地,他那白淨的胸膛,光裸精瘦的身軀,完全袒露在空氣中時,陳容低下頭,她好奇的掙著他的左側紅果,

歪了歪頭,嘟囔道:「跟夢中一樣。」

  王弘正準備動作,聽到她這話,挑了挑眉。

  這時,陳容突然低頭,她重重地含上了那粒紅果。

  聽到頭頂處,王弘忍不住發出的呻吟聲,她微微抬眸,眼波橫流的瞟了他一眼,嘟囔道:「郎君真是可口。」

  聽到這話,王弘再也忍不住低笑出聲。

  可是他剛剛笑了一聲,便再也笑不下去了。

  因為陳容突然蹲了下去,仰著頭,好奇的望著他那挺立的玉柱。要知道,這時本沒有內褲一說,何況服過五石散後,全身發熱,王弘除了那件外袍,裡面是空無一物。

  陳容仰著頭,呆呆地望了那物一眼。

  然後她斜睨於他,那眼光、那艷色,真是騷媚入骨,令人恨不得狠狠揉入體內,狠狠蹂躪一番,「這便是男人之物?七郎,你人生得俊,這物卻是甚醜。」

  點評到這裡,陳容還大力的點了點頭。

  王弘從咽中發出一聲低吼,他右手扣住她的胳膊肘兒,把她重重一提,在令得陳容站起後,雙手一伸,把她橫抱而起,轉身向床榻走去。

  他剛剛跨出兩步,突然的,從他的懷中,傳來一陣歡樂的笑聲。

  懷中的女子,笑得如此歡快,如此不可自抑,直令得他的胸膛一陣震動,手下更是大滑。

  不知不覺中,咯咯笑著的陳容,從他的雙臂間滑落在地。望著坐在地上,玉肩半露,雙丘抖動的陳容,王弘蹙起了眉,他伸出手,再次把她一扯。

  就在這時,陳容突然雙手捂臉,而她的歡笑聲,也變成了哭泣。

  王弘一怔。

  他那染了紅色的,媚意的白玉面容,粗重的呼吸緩了緩,通紅的俊臉上,表情凝重了些。

  哭泣中的陳容,軟倒在地,縮成一團,嗚嗚說道:

  「我怎能做這種夢?七郎,你為什麼要害我做這種夢……明知配不上,便應該棄了忘了,為什麼我還會夢見你,嗚,若是冉閔得知,他豈能容我?」

  就在冉閔兩字脫口而出時,陳容的手臂間傳來一陣疼痛。

  接著,她的身子一輕,卻是被人重重地拋了出去。

  「砰」地一聲。

  陳容重重地滾入床榻間。

  這一摔可真是重,陳容吃痛出聲,她伸手捂著玉臀,因為痛得太厲害,那滿身滿臉的情慾少去,連臉上的紅暈也有淡去。

  就在這時,一個極溫柔、極溫柔的吻,印在了她的眼淚上。

  那個熟悉的,清潤中透著沙啞的音線,極溫柔、極溫柔的在她耳邊說道:「阿容。」

  陳容胡亂應了一聲後,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地拂過她的耳膜,「那個名字,自今而後,不可再提了。」

  聲音溫柔中透著沉冷。

  陳容不知不覺中,傻傻地應道:「是。」

  「乖!」

  他朝她的耳洞中吹了一口氣,聲音於沙啞溫柔中,透著清意。

  他傾身向前,光裸的身體緩緩覆上了她。

  他伸手扯去她的玉帶,看向她的眼神透著明潤。

  是的,明潤,這時的王弘,眼神依然明亮異常,依然火熱至極,可比起剛才,分明已是清澈了,明潤了……便連撲向她臉上的氣息,也變得沉穩優雅。

  五石散的藥力,過去了。

  他低下頭,任由墨髮如絲般披垂在她的臉上。

  他修長的手指宛如春風,輕輕地撫弄著她的唇,指甲輕佻間,他的聲音沙沙中透著誘惑,「阿容。」

  陳容睜大迷離的雙眼,醉醉地望著他。依然是渾渾噩噩的她,本能的感覺到了不對,可是,也只是隱約的感覺而已。

  聽到陳容回答,王弘一笑,他輕輕地在她的唇上印上一吻,四唇相接間,他溫柔無盡的問道:「冉閔他,可動過你?」

  他的右手緩緩下移,手指行經之處,在激起一串雞皮疙瘩,以及陳容無法自抑的顫抖時,他五指一收,突然扣住她的玉乳。

  指甲輕佻著那粉紅的櫻果,他沙啞的,誘惑的,溫柔的問道:「他可有這樣碰過你?」

  陳容睜大眼,胡亂搖著頭,呻吟著答道:「沒有,沒有。」

  聞言,那隻作怪的大手下移,在她的心口處劃著圈圈,他朝她的耳洞中輕輕一吹,在陳容的小臉越發緋紅時,他再次問道:「那這裡呢?」

  那修長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他可有碰過這裡?」

  陳容還在胡亂搖頭,不知為什麼,他的碰觸明明是輕緩的,溫柔的,可她就是覺得一陣陣酥麻難當,她就是想落淚,「沒有,沒有。」

  他低下頭,輕含著她白嫩的下巴,輕輕舔吮著,含糊問道:「那他碰了你哪裡?」

  問了一句,沒有得到答案,他單手撐著身子,抬起頭,瞇著雙眼盯著她。

  陳容艷美的小臉,緋紅粉嫩,白嫩如玉的肌膚,也散發著誘人的粉紅色。她大眼迷離的望著他,被他吻得有點紅腫的唇微噘著。

  看她這樣子,似是在尋思?

  王弘笑得越發溫柔了,他輕輕地呢喃道:「卿卿,他碰過你吧?」

  在他溫柔的笑容中,陳容委屈的點了點頭。

  瞬時,那雙清澈高遠的眸子,瞇成了一線,一股陰寒沉凝之氣,在竹屋中流蕩,「哦?你讓他碰你了?碰了哪裡?乖,說來聽聽。」聲音當真是溫柔至極。

  陳容眨巴眨巴眼,好半晌,她喃喃回道:「他摟我腰了。」

  王弘挑了挑眉。

  他慢慢說道:「只是摟腰?」

  陳容歪著頭、望著他,在他的注視下,委屈的點了點頭。

  慢慢地,王弘一笑。

  他本來容色俊美,肌膚如玉,整個人光彩照人。此刻臉色緋紅,那素來清澈高遠的雙眸,也有點散,有點迷離,有點媚色,再這般一笑……這樣的王弘,動人之極。

  陳容望著望著,嚥了一下口水。

  王弘見她眼神癡迷,吃吃一笑,他握著她的手,讓它撫向自己的下身,在她躁熱的指尖碰觸的那一瞬間,他呻吟出聲。

  這時,陳容還在癡癡地望著他。

  呻吟中的王弘,忍不住低笑出聲,「悅我乎?愛我乎?」

  陳容傻傻地望著他,聽到他的問話,她點了點頭,愣愣地回道:「郎君真美。」

  說到這裡,她咯咯一笑,小手從他下腹抽出,她摟著他光裸的頸,唇壓上他的唇,笑道:「這夢甚是真實。」她笑得歡快。

  王弘緩緩壓下,他把自己完全覆在她的身上,他右手輕扯,隨著「滋滋——」的衣帛破裂聲,轉眼間,陳容也是光裸著,身無寸縷。

  王弘單手撐著軀體,低頭打量著她。

  他的目光如火,從她的頸,到她的胸,到她的腰,到她的下腹……到她的雙腿。

  片刻,他莞爾一笑,喃喃自語道:「果然尤物。」

  說罷,他的手,插入她的雙腿間。

  陳容正在抱緊著他,正在把自己向他的身上重重擠著,正在用力的摩擦著他,想減輕那一股股湧出的躁熱。突然感覺到下身處,多了一個異物。

  她呆了呆,低下頭來。

  卻是一隻大手,在撥弄著她那從來不曾被人輕薄過的處女地。

  饒是迷糊中,陳容也是羞從中來,她突然伸手扣住了那隻大手,仰頭看著他,喃喃說道:「不可,七郎,不可。」她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淚水,說話的聲音,也帶著哽咽。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8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醒後的陳容

  王弘撫在她私處的大手停了下來。

  單手支起身軀,王弘抬頭看向陳容。他望著她,聲音沙啞粗重,「阿容。」

  陳容迷糊的應了一聲,迷離艷媚的眸子中,淚光隱隱。

  王弘喘息著,他低下頭,將唇覆在她的唇上,低低說道:「阿容。」他把要說的話吞入腹中,吐出的,只是她的名字。

  那撫在她私處的大手,再次動了動。

  隨著他一動,陳容呻吟起來,她眨著長長的睫毛,睫毛尖上珠淚搖晃,「不可以的,七郎,不可以的……」呻吟中吐出的拒絕話,卻是呢喃靡蕩,勾魂蕩魄。

  望著這樣的陳容,王弘俊美的臉,變得更紅了,他低下頭,把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舌尖輕畫著她的唇線,逗引著她的小舌,他低低地,啞聲呢喃,「……我卻不想放手。」

  說完這句話後,他頭一低,薄唇吸上了左側玉女峰上的櫻果。

  隨著他的舌尖在其上描畫,陳容的呻吟聲變得響亮起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不一會,一個婢女期期艾艾的說道:「南陽王派人來了,說有急事相商。」

  王弘頭也不抬,他含著她的玉乳,手指輕撥著那顫慄的私處,含糊其辭的回道:「誰也不見。」

  那婢女應了一聲,「是。」

  看到她走下,織姐連忙走上前,問道:「郎君怎麼說?」

  婢女盯著她,輕聲說道:「他說,誰也不見。」

  一句話說出,織姐和這婢女同時臉色微變。好一會,那婢女才呆呆地說道:「郎君他從小便定力非凡,於女色上面更是看得輕淡,可這一次……阿織,我有點害怕。」

  織姐的臉色與她一樣的白,她抬頭望著那燭光飄搖下的竹樓,好一會,她笑了笑,語聲變得輕快,

「有什麼好害怕的?我家郎君這樣的人物,那小姑子跟了他,只會得意歡喜。她得意歡喜了,郎君自也是歡喜的。」

  那婢女聞言,笑了起來,大大地點了點頭。

  竹樓中,呻吟聲還在繼續。

  陳容抬起頭,櫻唇胡亂的舔啃著王弘。呻吟聲,她更是一聲又一聲的叫道:「七郎,七郎,七郎……」

  就在這時,撫弄著她下身的大手拿出,接著,她的大腿被他用力的分開。

  緊接著,一個火熱的物事沉沉地抵在她的私處。

  隨著那物事一抵,陳容打了一個激靈。

  幾乎是突然間,陳容淚如雨下,那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到她的鬢側,沁入身後玉枕中。

  淚水橫流中,陳容分開雙腿搭在他的腰間,她喃喃地,一聲又一聲的喚道:「七郎啊,七郎,七郎……」縱使是迷糊中,她的聲音也是哽咽的,酸楚的。

  這哽咽,這淚水,令得王弘的動作再次一僵。

  王弘抬起頭來。

  這時的他,白淨如玉,俊美動人的臉上,紅暈隱隱,雙眸不再明澈,瞳仁中只有艷媚,便是那唇,也有點微腫,紅得艷麗。

  他定定地看著陳容。

  陳容透過淚水,望著燭光中的他,傻傻地望著望著,她伸手勾著他的頸項,將自己的臉印上他的唇,淚如雨下中,她哽咽的、歡喜的叫道:「七郎,我真是歡喜。」

  她居然流著淚說,她真是歡喜。

  王弘怔了怔。

  慢慢地,他低下頭,將唇壓在她的眼睛上,伸舌把那滿溢的淚水勾入口中。

  這時的他,沾了汗水的長髮濕濕地黏在身上……他的長髮與她的長髮黏在一起,交織在一起,一縷又一縷,一絲又一絲。

  就在這時,他離開了她。

  身上突然一涼,令得陳容睜大迷離的雙眸,望向他。

  燭光下,她玉手輕撫著自己的左乳,紅腫的小嘴邊流著一條銀絲,她喘息著望著他,眼波如火,「七郎。」她喚著他,扭動著赤裸的軀體,求道:「別離開我。」

  赤裸著身軀的王弘站在床榻邊,他瞬也不瞬的盯著陳容,右手一揚,拿過一塊白緞。

  他微微傾身,墨髮披在陳容的臉上、身上,見到陳容還在渴望的望著自己,他優雅一笑,輕軟沙啞的說道:「乖,抬起臀。」

  陳容真的抬了抬玉臀。

  他把那白緞放在她的身下,然後抬頭,他朝她溫柔一笑,然後,他再次覆在了她的身上。

  感覺到他的體溫,陳容滿足的呻吟出聲。

  他完全的覆住了她。

  他再次分開了她的雙腿。

  他那火熱的硬挺,頂抵上了她的私處。

  他抬起了頭。

  抬著頭,王弘一瞬不瞬的,認真的看著陳容。在對上迷糊的她時,他微微一笑,輕輕說道:「阿容,你不能悔了……」聲音沉靜。

  陳容不解的眨著眼,還在癡癡地望著他。

  只是望著望著,也不知為什麼,那明媚的,充滿艷色和慾望的大眼中,再次淚水滿眶。

  王弘低頭,將唇壓在她的眼睛上,他閉上雙眼,溫柔無比的說道:「乖,別流淚了……別讓我心軟。」

  聲音一落,他的身體猛然一沉。

  瞬時,一個堅硬火熱的物事,重重地捅入陳容的體內。

  陳容驚叫一聲,眨著眼,用淚眼詢問的睨向他時。那停在她體內的物事,再次朝著裡面重重一撞!

  瞬時,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急衝而來。

  陳容吃痛出聲,她尖叫道:「啊——好痛!」

  她雙手緊緊抵著他的肩膀,把他向外推去,叫道:「好痛。七郎,有東西在捅我,你幫我拿開它。」

  她推著他,喚著他,淚眼矇矓,目光中又是信賴,又有著苦求,還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懼怕。

  王弘只是望了一眼,便果斷的移開眼,不再看向她。

  他右手放在兩人私密處,輕輕撫摸著。

  隨著他的動作,慢慢地,陳容發出一聲輕吟。

  輕吟聲剛出口,王弘突然動了。他低頭用唇叨著她的乳,左手揉搓著另一側的玉乳,右手扶著她的胯部,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著她。

  因為疼痛,因為那不知名的古怪滿漲,還在絲絲縷縷滲出的酥軟,陳容搖著頭,任由青絲纏繞,清艷的臉上似苦似樂。

  她的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這一場歡愉,似是無窮無盡,也似是只有一瞬。

  也不知過了多久,竹樓中安靜下來。

  一直側耳傾聽著的織姐,悄悄向前走了一步,低低喚道:「郎君?」

  就在她以為裡面不會有聲音傳來時,王弘低啞的、疲憊的命令道:「打一盆熱水來。」

  「是。」

  不一會,織姐端著熱水,輕輕推了推竹門。

  竹門剛動,裡面傳來聲音,「放下吧,不必進來。」

  織姐一怔。好一會,她輕輕說道:「可是……」才說出兩個字,裡面的聲音再次傳來,「出去。」

  「是。」

  織姐放下水盆和毛巾,乾淨衣服等,緩緩退下。

  她聽到了有人走下床榻,然後,看到手臂伸出,把那些東西拿了進去。

  傾聽著裡面傳來的嘩嘩水聲,以及女子時不時的呢喃和男子溫柔的安撫聲,織姐的眉頭越蹙越緊。

  那年輕的婢女向她走來。她朝著竹樓裡面望了一眼,低聲問道:「阿織,怎麼啦?」

  織姐瞪著竹樓裡面,道:「郎君在給那女子抹身。」

  一言吐出,兩個婢女都不吭聲了。

  好一會,年輕的婢女顫聲說道:「阿織,我們是不是,做錯事了?」

  阿織無法回答,透過淡淡的燭光,她清秀的臉孔蒼白如紙。

  她們知道,她們的郎君,貴比帝王,一個婦人侍了寢,按照常理,是她們進去給郎君洗沐更衣,然後,換上乾淨床被,焚上去穢的香讓郎君安睡。

  至於侍完寢的婦人,抬出就是,等她醒來,馬上送一碗防子湯。

  可現在,裡面發生的事,已大大地超出了她們的認知。

  好一會,阿織喃喃說道:「求不得的苦……求不得的苦……這麼一個俗艷卑微的女郎,不是得到後,就應該棄如敝屣嗎?」

  這一覺,陳容睡得很不安穩。

  她不停的翻來覆去,緊閉的眼角,時不時的會流下一滴淚水。

  淚水如珠,在燭光下映著七彩華光。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亮了。

  陳容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

  她迷糊的看向紗窗外。

  慢慢地,她的眼中有了些神采。

  陳容轉過眸子。

  目光堪堪一轉便定住了,在她的床榻前,坐著一個正伏案疾書的白色身影。陽光下,那白色的身影頎長俊逸,容光照人,明明就坐在那裡,卻如身處雲霧中。

  聽到響動,那人抬起頭來,衝她溫柔一笑。

  下意識的,陳容回他一笑。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見他一直沒有消失,不由狐疑的問道:「你。」

  「何事?」他微笑著看著她,聲音溫柔如水。

  陳容又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見他還是沒有消失,驚道:「七郎,你怎麼在這裡?」

  一句話吐出,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對了。

  陳容低下頭來。

  隨著她的動作,絲被滑落,玉白的嬌軀上青紫處處……她沒有穿衣服!

  陳容急急伸手,把被子一扯,牢牢地罩住自己,然後看向王弘。

  看著看著,她的臉色越來越白。

  她再次低頭,悄悄掀開一角被子,又瞅了一眼。

  這一眼看去,陳容徹底的呆住了。

  許久許久,她艱澀的說道:「昨晚,不是夢?」

  這時的王弘,已放下毛筆,他側過頭盯著陳容,墨髮調皮的擋在眼前。

  「是,昨晚不是夢。」他的聲音一如以往的清潤溫柔。

  陳容慢慢抬頭,她呆呆地望著他,又問道:「我們……睡了?」

  王弘的聲音依然清潤溫柔,他含笑望著她,回道:「是。」

  陳容閉上了雙眼。

  她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好一會,她嘶啞的問道:「我們,無媒無聘,不曾婚嫁的……睡了?」

  王弘還在側著頭,那縷調皮的髮絲,在他的眼前飄蕩,「是。」他的回答,還是溫柔之極。

  陳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來。

  隨著她這一坐,絲被滑落,她那完美的,白嫩優美的上半身,便呈現在日光下,呈現在他眼前。

  這般突然裸裎,陳容卻是沒有感覺到不妥。她讓自己坐起,低著頭,髮絲披垂而下擋住臉孔。

  她的聲音低低地傳來,「你可會娶我?」

  ……

  久久久久,都沒有回答。

  陳容吃吃而笑,她低低地,沙啞的說道:「是啊,你怎麼會娶我呢?可是不管如何,我還是得問一問,你說是不是?」

  房中安靜之極,依然沒有半點聲音傳來。

  低著頭,縱使不曾梳理,也烏髮如緞的長髮擋著她的臉,她的聲音,從長髮後傳來,「七郎,你準備如何安置於我?」

  好一會,王弘溫柔至極的說道:「你給我時,仍是處子,我已留有憑證。阿容,你仍可做我的貴妾。」

  「貴妾麼?」

  「是。」

  陳容低低一笑。

  她慢慢抬起頭來。

  五指成梳,把頭髮撥在一側,陳容側過頭看著王弘,她的嘴角上揚,清艷的臉上帶著笑,「無媒無聘便跟了你,還是可以做貴妾?」

  她的聲音有點奇特,王弘沒有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陳容又是一笑,她望著他,低低說道:「七郎。」聲音溫柔。

  王弘輕應道:「嗯。」

  「我就算是貴妾身份入的門,在琅琊王氏裡,也是抬不起頭做人的吧?」在王儀提親時,她拒絕在前,現在卻無媒無聘的跟他睡了……還真是賤得可以。這樣的貴妾,連良妾都不如。

  王弘低低地說道:「休怕。」

  「是麼?」陳容吃吃一笑,她眼波橫飛,慢慢前傾,隨著她的動作,那白嫩的雙乳在陽光下蕩漾著。

  陳容似笑非笑的瞅著他,輕輕說道:「七郎,你相信麼?我殺過人的。」

  王弘不明白她為什麼說起這個,不由怔了怔。

  陳容嘴角微揚,那完美白嫩如脂的軀體,那艷麗動人的臉孔,在陽光下,散發著奪目的艷光,她輕笑道:「我殺了七個……都是女人。」

  王弘蹙起了眉,他的目光從她美麗的身軀上移開,盯著她的眼,他輕輕說道:「阿容,你累了。」她是什麼樣的來歷,他一清二楚,這話分明已是胡言亂語。

  可是,陳容的眸光,不但嫵媚,而且清澈,哪裡有半點說胡話的模樣。她歪著頭,眸光流波,依然似笑非笑,「便是我那族姐,若不是她一直住在別處,也早就被我弄死了……」

  一邊說,陳容一邊掀開被子,走下床榻。

  一個剛剛失去身子的小姑,居然當著男人的面,這般毫不羞澀的裸著身子,光光地走下床榻。

  可不知為什麼,王弘卻是覺得,陽光下,這具身軀直是蒼天嘔心瀝血的傑作,直是艷美得驚心動魄。

  不止是這身軀,便是這張清艷的面孔,也一掃以往的怯懦,警惕,畏縮,笑得妖艷至極,冷得妖艷至極!

  陳容赤足走出一步,清聲喚道:「來人。」

  聲音一落,織姐便清聲應道:「是。」竹門打開,她與另一個婢女,端著水盆和衣裳走了進來。

  兩女一進來,便對上了光裸在陽光下,靜靜而笑的陳容,不由怔了怔。

  轉眼,兩女垂下視線,向她走近。

  陳容朝那托盤上的衣裳望了一眼,嫣然一笑,「這衣裳怎是黃色?去,把那套白色衣裳拿來。」

  兩女一怔,如果她們沒有記錯的話,前不久這個女郎還說過,不穿白色衣裳的。

  呆了一會,織姐走出。

  不一會,她捧著那白色裳服走了進來。這裳服是她從陳容的包袱裡拿來的。

  織姐把衣裳放在已經洗漱完畢的陳容面前,忍不住輕聲問道:「女郎不是不喜歡白衣裳麼?」是了,她是為了討好郎君。

  想到這裡,織姐輕薄的瞟了陳容一眼。

  陳容卻是輕輕一笑,她拈起那衣裳,望著它,莞爾一笑,「是啊,我是不喜歡的……我這麼庸俗,這麼心狠,這麼可笑的女人,怎麼配得上這般至純至淨的白色衣裳?」

  這話一出,房中的三個人都怔住了。

  一直歪著頭,含笑打量著陳容的王弘,笑容慢慢一收。

  陳容垂眸,她含著笑,慢慢穿上那白色衣裳,繼續說道:「不過,我現在可以穿它了……若能再生,必是配得上它的。」

  最後一句有點含糊,只有兩婢隱約聽清了。

  把衣裳換上後,兩婢開始給她梳髮。

  不一會,陳容命令道:「解開。」

  兩婢一怔。

  那織姐皺起眉頭,輕聲解釋道:「女郎,你現在是婦人……」還沒有說完,陳容已冷冷說道:「梳成小姑髮髻!」

  兩婢一怔,相互看了一眼後,轉向王弘看去。

  王弘還在看著陳容,他一直都在靜靜地看著她。

  見他不說話,兩婢只好順從陳容的意思,把她的頭髮梳成少女的式樣。

  不一會功夫,陳容已是梳理妥當。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成為婦人,她的容色,在以往的清艷之外,另添了一份冷。這種冷艷,使得她艷色照人,直有咄咄逼人之姿。

  陳容的目光從銅鏡中移開,她站了起來。轉過身,她含笑問道:「昨晚,那神仙飲,是誰的意思?」

  兩婢一怔。

  不由自主的,她們再次看向王弘。

  再一次,她們看到的,是靜靜地望著陳容,目光瞬也不瞬的郎君。

  兩婢相互看了一眼,最後,那年輕的婢女輕聲道:「是我。」她的聲音一落,織姐便在一旁笑道:「女郎可是惱了?可若不是那神仙飲,你也不會得償所願啊。」

  她嘻嘻而笑,又說道:「我們知道小姑子是個女郎,就算喜歡郎君,也不敢說的,因此才助你一臂。」她向陳容深深一揖,求道:「女郎,你恕了我們吧。」

  陳容沒有回頭,她走到窗台旁,玉白肉嫩的小手,輕輕撫上窗沿,撫上掛在旁邊的佩劍,「這麼說,給我喝神仙飲,是你們兩個的意思?」聲音含笑。

  織姐見她似乎沒有動怒,也笑了起來,「是……女郎,你恕了我們吧。」她和那年輕的婢女再次深深一揖。

  這兩個婢女,模仿著士大夫向陳容行著禮,口裡說著道歉的話,可不管是她們的動作,還是說辭,都透著種輕浮,都透著種從骨子裡發出的輕鄙。

  「恕了你們?」陳容低低一笑,她輕聲說道:「那有誰,能夠寬恕我?」她輕言細語的說到這裡,小手抓著劍柄。

  「嗖」地一聲,長劍出鞘,陽光照在寒森森地百煉精鐵上,光彩流離。見到她突然拿起劍,兩婢同時叫道:「小姑子,這個不是你能碰得的!」聲音帶著習慣性的頤指氣使。

  陳容似是沒有聽到她們的指責,她把劍舉起,手指成勾,在上面輕輕一叩,在發出一陣清銳的低吟聲後,她笑道:「琅琊王氏的,果是好劍!」

  笑聲出時,她右手閃電般的向後一刺!

  「噗——」地長劍入肉的聲音傳來!

  只是一靜,轉眼,兩婢同時尖厲的慘叫起來,而一直優雅的笑著望著的王弘,這時也推幾站起,驚愕的望著陳容。

  陳容回過頭來。

  她手中的利劍,正穩穩地刺在織姐的胸口上!鮮血成河中,陳容臉上的笑容,嫣然之極,嫵媚之極。

  「嘩」地一聲,陳容抽出了長劍,然後,右手輕揚,血淋淋地劍尖再次向前一挺,刺入了兀自尖叫著的年輕婢女胸口!

  隨著她這一刺,噗地一聲,鮮血四濺。有數滴鮮血濺在她清艷明麗的臉上,給她那嫣然嫵媚的笑容,增添了一份令人心悸的艷麗。

  直到這劍穩穩地刺入,旁邊才傳來軀體重重撲倒在地的聲音。卻是那織姐的屍體栽落在地!

  「嘩——」地一聲,陳容再次抽出了那血淋淋地長劍。她抬起頭看向了王弘。

  便這般提著血淋淋地長劍,陳容向王弘走去。

  王弘正在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在他的注視中,陳容從他身邊越過,慢慢走向門口。

  王弘回過頭,望著陽光下,她挺得筆直的,孤絕的,美麗的身影,忍不住叫道:「阿容。」

  他的聲音有點不穩,語調也一掃平素的優雅清淡,帶了點低暗,帶了點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的複雜,「我的貴妾,你便這麼不屑麼?」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兩軍陣前

  陳容慢慢地側過頭來。

  便這麼側著頭,似笑非笑的瞅著這個令得她傾心,令得她失身的男人,陳容清艷的臉上,有著驚心動魄的明麗。

  她瞅了他一眼,也沒有開口,便這般轉過頭,推門離開。

  她一步一步的走下了台階。

  王弘低著頭,望著她那挺得筆直筆直的脊樑,望著那染了斑斑血點的白裳。

  剛才兩婢的慘叫,早就驚動了府中的護衛。這時刻,幾十個身著盔甲,手持兵器的護衛,正急匆匆地衝了過來。他們剛要呼叫,一眼看到站在竹樓門口的王弘,心神大定,便住了嘴。

  轉眼間,幾十雙目光,嗖嗖地朝著陳容盯來。

  他們盯著陳容,盯著她手中那滴血的長劍。

  盯了一陣後,他們向王弘看去。

  這時刻,陳容已走下樓梯。她望著站了一院,把去路堵得結結實實的王家護衛。嘴角一揚,淺淺一笑。

  便這般停下腳步,回眸瞟向王弘,陳容眼波如水,似笑非笑,兀自紅腫未消的櫻唇輕揚。

  她望著他,「七郎,你是想留下我嗎?」

  陽光下,她的衣裳白得晃眼,她那血淋淋的地長劍,也紅得刺眼。

  在王弘望向她時,一個護衛上前一步,他朝著王弘雙手一拱,大聲問道:「郎君,這個婦人可是殺了人?」

  王弘沒有說話,他還在眸光複雜的盯著陳容。

  便這般,他盯著她,她含笑回睨著他。

  久久久久,王弘揮了揮手。

  隨著他這手勢一做,眾護衛同時退下,轉眼間,院落中再次一清。

  見到眾人退去了,陳容轉頭,提步向前走去。此時此刻,不管是她轉頭的動作,還是那向前走去的步履,都是那麼堅決,那麼毫不猶豫。

  盯著那白色的倩影,王弘雙手緊緊扶著竹子做成的欄桿,他再次喚道:「阿容?」

  他的聲音不小,可那白色的倩影不曾有絲毫停頓,她只是這般持著長劍,這般一步一步的朝外走去。

  每走一步,地面上,便會留下幾滴鮮血。那鮮艷鮮艷的血跡,觸目驚心。

  王弘低啞溫柔的開口了,他輕喚道:「阿容,回來……你無處可去啊。」

  他的聲音,吹入風中,如那落葉一般,轉眼便被捲起,再也不曾在天地間留下痕跡。

  陳容沒有回頭。不但沒有回頭,她甚至不曾停頓。

  她一步一步的走向遠方,一步一步的消失在他的視野中,直到再不可見……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馬蹄聲傳來。

  轉眼,一個騎士翻身下馬,朝著竹樓上低著頭,一動不動的王弘拱手說道:「郎君,南陽王有十萬火急之事,令你前去相商。」

  這騎士聲音剛落,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接著,另一個騎士策馬奔來,他朝著王弘叫道:「郎君,胡人已在城外結陣。」

  王弘抬起頭來。

  他溫聲說道:「備車。」

  「是。」

  轉眼,馬車便備好了。

  不過王弘沒有動,他一直低著頭,任由寒風捲起他的墨髮,任由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

  一個護衛猶豫的喚道 :「郎君?」

  他的叫聲驚醒了王弘,令得他抬起頭來。

  他迎上那護衛,可不知為什麼,那平素清澈高遠而溫柔的眸子,此刻似是有點空洞。

  他看著那護衛的後方,輕輕開了口,「來人。」

  幾個護衛應聲而出,拱手道:「在。」

  王弘扶著欄桿,俊臉微垂,一縷碎髮在他眼前飄蕩,他靜靜地說道:「去,盯著那陳氏阿容……保護她!」

  幾個護衛朗聲應諾,轉身離去。

  直到他們走得遠了,王弘才慢慢地鬆開欄桿,他輕輕說道:「裡面的人,埋了吧。」

  「是。」

  兩個護衛相互看了一眼,大步走上。

  他們推開房門,入了閣樓。

  片刻後,一人拱手問道:「郎君,這兩婢以何禮葬之?」

  王弘低著頭,慢慢朝下面走去,他頭也不回的輕聲說道:「欺主之人,實可殺也!扔出去便是。」

  這話一了,眾護衛再次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也是常年跟著王弘身後的,自是知道,這兩個婢子,是服侍王弘多年的老人。這樣的人,便是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

  按常理,便是做了天大的錯事,她們人都死了,主家怎麼著也應該寬恕她們的……如今郎君這句話,說來輕飄,可對這種家生奴僕來說,她們的父母兄弟,在王家怎麼待得下去?

  雖然同情,眾護衛也無人質疑。他們低下頭,應道:「是。」

  應承中,已有人把王弘的話記錄下來,準備傳遞去琅琊。同時,另外一個準備上前詢問的僕人也退了下來。他是準備詢問事由的,可王弘此話一說,便給這事蓋棺定論。

  於是,她們是怎麼死的,是被誰所殺,也沒有了追究的必要。

  不一會,載著王弘的馬車,急急地駛出了莊子。

  馬車剛剛走上南陽街,外面便是鼓聲急促,這「咚咚──咚咚」沉悶緊湊的鼓聲,令得街道中的眾人,開始急急奔走著,慌亂擠擁著。

  王弘的馬車更加快了,那車伕揚起長鞭,啪啪啪地斥喝聲聲。

  轉眼間,王弘便來到了北城門處。

  看到他過來,五千王家護衛,齊刷刷舉戟行禮。

  王弘眼也不抬,面無表情的提步向城牆上走去。

  不一會,他便來到了城牆上。

  城牆上,這時已站著幾十個士大夫,這些人個個寬袍廣袖。看到王弘走來,瘐志上前一步迎上了他,呵呵笑道 :「七郎,你來得太遲了。」

  剛剛笑完,他呆了呆,奇道:「出了什麼事,怎麼板起了臉?」

  王弘朝他瞟了一眼,沒有回頭。他大步走到城牆處,扶著牆磚看著下面。

  城門下,二萬胡卒整整齊齊的佈成隊列,旌旗飄揚。

  望著他們,王弘輕聲問道:「可有音信?」

  他問的,是見他一來,便站到了他身後左側的一個幕僚。

  那幕僚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慕容恪在東西南北四處城門,都佈有兵卒。不過以郎君所管的北門最多。

冉將軍的意思是,郎君從北城攻打胡人,牽制胡人主力,然後,於西門,南門,東門,同時做出突圍之勢。郎君只需要做好這些,對慕容恪的事,交給他好了。」

  說到這裡,那幕僚續道:「冉將軍還說,郎君如果捨不得自家兒郎,盡可用南陽王的人替代。他說慕容恪圍攻南陽城這麼大的事,怎麼著,也得流流血吧?」

  說到這裡,那幕僚苦笑起來。冉閔這話說得很明白,他便是能輕易的趕走慕容恪,也不會這樣做。他只需要最後關頭出現,救了南陽城便夠了。

  王弘嘴角微揚,輕聲回道:「便這麼著吧。」

  他說到這裡,又命令道:「你可以傳令了,便說,南陽的一切,我已令得冉閔出頭,我們佈下的人就不必動了。」

  那幕僚皺起眉頭,有點急的說道:「郎君,我真不明白,你明明有對付那慕容恪的本事,為什麼卻隱而不用?郎君,你這樣可是會令家主失望的。」

  他的聲音一落,王弘便瞟了他一眼。

  明明他這眼神淡淡地,可那幕僚還是不安的低下了頭。

  王弘望著遠方,慢慢說道:「這種話,這一次我可以當做沒有聽到。」

  幾串冷汗從那幕僚的額頭上滲下,他低頭應道:「是。」

  時辰一點一滴的流逝。

  轉眼,午時過了。未時剛至,一陣急促的鼓聲便猝然傳來。

  城牆上,一下又一下的鼓聲中,一隊隊全副盔甲的士卒,整整齊齊的站在北城門處。這些士卒雖然都是穿著盔甲,可看那盔甲的式樣和顏色,分明屬於不同的家族。

  王弘站在城牆上,俯視著這些人良久,然後轉過頭,他朝著城外不動如山的鮮卑胡卒盯了一眼,右手一揮,輕喝道:「進攻!」

  幾乎是他的聲音剛剛落下,一陣渾厚響亮的鼓聲便「咚咚--咚」地在城牆上響起。

  這種鼓聲,是進攻的鼓聲,是殺戮的鼓聲!

  鼓聲一起,城門大開!

  轟隆隆地馬蹄聲中,眾騎如煙,一衝而出!

  幾乎是突然的,站在城牆上的士大夫們一驚,有人大叫道:「噫,那人是誰?」

  大叫聲中,喧囂聲混在鼓聲中,喊殺聲中。

  正在對著幕僚吩咐一些事的王弘,在喧囂聲中抬起頭來。

  他轉過頭隨意一瞟。

  只是一眼,他俊逸的臉孔便是一白。王弘急急衝上幾步,手扶著城牆,暴喝道:「回來!」

  他的聲音嘶啞沉響,已是在用著全身的力氣暴喝。

  「陳氏阿容,你給我回來--」

  他的喝叫聲,淹沒在鼓聲中,吶喊聲中,廝殺聲中。

  除了站在他身邊的那幾人,再也沒有任何人聽到他的聲音。

  所有的士大夫,所有的士卒,都在望著那個人影。

  這是一個白衣勝雪的身影,她手持長鞭,騎著一匹高頭駿馬,如一抹煙塵一樣急馳在眾士卒中。

  她騎得太快,轉眼間,便衝到了眾士卒前方。

  陽光下,她那寬大的白色衣袍在風中呼呼作響,她那墨髮飄揚著……任何人一眼都可以看出,她的衣袍中,沒有內甲!

  大戰之時,兩軍當中,一個女郎這般不著盔甲的衝出……

  漸漸地,喧囂聲止息了。

  眾人愕愕地望著煙塵滾滾中的那個白色身影,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士大夫的歎息傳出,「家園不保,連婦人也敢殺虜!誰能說我晉人沒有鐵骨熱血?」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39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勝

  兩軍將士,突然看到這麼一個白衣美貌女郎出現在陣前,都是一呆。

  不過這個時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更何況,能看到陳容的,也只是她身邊的士卒,那些緊隨而來的士卒,已被輔天蓋地的煙塵給擋住了視野,只知道死命前衝,哪裡會管得這般多?

  只是略略一呆,晉軍外衝的陣營中,便同時傳來幾個厲喝道:「殺啊--殺出去便得安生!」

  喝聲伴著奔湧的馬蹄聲,兵器在空氣中揮舞的聲音同時響來,再一次,天和地只有無盡的煙塵,只有無盡的嘶喊,只有把渺小生命踩成泥濘的馬蹄!

  城牆上。

  王弘的嘶吼聲轉眼消失在空氣中,他緊緊地盯著那道白色人影,知道嘶喊也罷,下令也罷,都已無濟於事……

  他只能緊緊盯著那道人影。

  這時,瘐志叫道:「這女郎好生眼熟。」他急走幾步,來到王弘身後,叫道:「七郎,那不是陳氏阿容嗎?」

  回答他的,是王弘緊緊閉上的雙眼,是那一串從他白淨額頭滲下的汗珠。

  陳公攘也在一旁,他驚叫道:「阿容?她是阿容?她不是在石閔那裡嗎?」

  才叫到這裡,他便哈哈一笑,嘶啞的,豪氣萬千的向四周朗叫道:「諸位,諸位,那是我陳氏的小姑!諸位,諸位,我們自負傲骨錚錚,可如今,我們都輸給了一個小姑了!」

  確實是輸給了一個小姑了。

  這時刻,所有城牆上的士卒,不管是曾經害怕的,還是想要退縮的,還是咬著牙準備拚命的。

  這時刻,所有前衝的晉軍,不管是膽怯的,還是拚死一搏的。他們在對上煙塵高舉中,對上萬軍當中,那道獵獵如狂風的白色身影時,不自覺的,同時發出了嘶吼聲。

  這嘶吼聲,開始只是一聲,漸漸地,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漸漸地,天地間,只有這一萬士卒發出的嘶吼聲在迴響,迴響。

  這時刻,準備吶喊發令的將領,準備鼓舞士氣的鼓氣,全部都用不著了。

  所有的熱血,所有拚死一搏的決心,這一刻都被點燃。

  不知不覺中,無數個士卒在亂七八糟的吶喊著:「殺啊--胡人不會給我們退路的。殺啊。」

  「殺啊!只有殺出去才能得生!」

  「殺--殺死他們!」

  一聲又一聲的狂叫,一雙又一雙因為絕望而泛著紅光的眼睛。

  幾乎是轉眼間,剛才還顯得怯懦的,沒有幾分士氣的晉軍,竟是變得瘋狂了……這時刻,所有的士卒只有一個念頭:一旦城破,他們便會如莫陽城人一樣。既然沒有退路,那就拚死一搏!

  有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一直以來,晉卒都以怯懦怕死著稱。可是這一刻,他們變了!

  慕容恪騰地坐直,他直直地盯著那煙塵滾滾而來的戰場,瞟過那道白色人影,右手一伸,暴然喝道:「迎敵!馬上迎敵!」

  他知道,他的士卒們對晉人輕視慣了,如此刻,明明對方開始進攻了,可他們還在懶散的說笑著。

  在慕容恪暴喝著時,城牆上的王弘白著臉,冷然命令道:「下令,大開城門,所有士卒全部從此處脫圍!」

  他嗖地轉過頭去,大聲叫道:「我王氏兒郎,便由此門衝出,與他胡人正面較量!」

  這時刻,所有的士卒,被城下熱血,被城下那一往無前,那誓死相拼的絕望激得沸騰不已。聽到他下令,當下旗幟飛揚,一道又一道命令不停的發下。

  那本來準備關上的城門,這一刻重新打開。所有處在北城門的士卒,開始翻身上馬,準備第二輪、第三輪的衝擊。

  而一個個將領,已策著馬向東西南三門奔去,向南陽王府奔去。

  所有的士大夫,這時也急急轉身,準備號令家族子弟,隨時從北門突圍--南陽城中的兵力,本來便勝過慕容恪的三倍有餘。

  以前晉卒怯懦,沒有一戰之力,而這刻,眾卒有誓死之心,如此大好良機,實不可錯過。

  轉眼間,那白色身影便衝到了胡人當中。

  她右手高揚,手中長鞭一甩,便是一串鮮血飛濺。她一馬當先,不管四周胡人林立,只是冷著臉狂衝而入。

  在她的身邊,是四個護衛,這四個護衛身手極高,可也被她瘋狂的衝勢,被孤軍深入的她給攪得手忙腳亂。

  這時的他們,只顧著應對四面而來的胡兵,哪有時間顧得上她?一個一個的嘶喊不斷傳來,可轉眼便被風吹在喧囂聲中,那白色的人影連頭也不曾回一下,真不知有沒有聽到。

  面具下的慕容恪沉著臉,晉人這次衝鋒,大出他的意料,也完全打亂了他的佈置。他不停的發出一個又一個命令,可這個時候,晉人已攻到了面前,他的一些命令根本不能及時傳遞。

  他盯著那道處於血海腥風中,白色的衣裳被鮮血染得紅透的身影,怒聲咆哮道:「王弘,你好生無恥!你竟用婦人來激勵士氣!」

  他的咆哮聲,無人可以聽清。

  轉眼間,數千晉兵已跟在陳容身後,與胡卒直直地撞上。而在他們身後,那源源不斷的晉卒還在湧來,湧來……

  一個將領湊上慕容恪,大聲道:「四郎,你說如何是好?」

  他看著慕容恪的眼神中有著擔心。因為他知道,現在佈置在北門的二萬士卒,有大半是散兵游卒,慕容恪把他們放在這裡,便是充人數的。

  慕容恪料到晉人怕死,就算衝城也只會是偽攻,他還說,只他一人站在這裡,便可當一萬雄兵……他壓根就沒有算到,不過是第一次進攻,晉人便來拚命了!

  而且還是針對人數最多的北門來拚命!

  那將領的詢問聲一落,慕容恪便暴然喝道:「還能怎樣?傳令下去,死也要給我擋住,擋住!」現在這個情形,他怎麼能退?一退便是兵敗如山倒!

  得了他的命令,那將領凜然應是,轉身奔出。

  而這時,五千殺入胡卒中的晉卒,已經驚奇的發現,眼前的胡卒遠不如傳說中那般神勇。他們一戟刺出,竟能輕而易舉的碰到對方!

  這種驚喜,轉眼便傳遍了全場。瞬時,血與血的碰撞,肉與肉的拼博中,一具又一具屍體倒下,然後另一個鮮活的生命補上。

  不過轉眼,晉人便向前推出了十步!

  這十步雖然並不長,可這不管是站在城牆上的士大夫,還是衝殺中的晉卒,都狂喜起來。

  有個聲音狂喜的吶喊道:「胡奴不足懼--」

  他的狂喜叫聲,並不能夠傳遠。可是數十人,幾百個這樣的狂喜聲,還是令得緊隨而來的晉卒們感覺到了。

  瞬時,狂喜聲越來越大,越傳越遠。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了!

  這時,從城門衝出的,是五千王家精兵,這些精兵,每一個都有與慕容恪的私兵一拼之力!

  胡人還在節節後退。

  他們每退一步,狂喜的吶喊聲,湧出的晉卒便多出數千!

  轉眼間,晉卒們竟如摧枯拉朽般衝出了一半路程。

  「將軍,我們退吧。」

  一個將領策馬上前,他對著沉著臉的慕容恪說道:「將軍,如果被懦弱的晉人正面全殲,於將軍的聲譽實是影響太大!」

  天下間,已有個鮮卑軍神幕容恪打不過的冉閔,現在,萬萬不能再來個正面進攻,便把二萬慕容恪的士卒屠盡一空的王弘!

  另一個將領也上前來,他對著慕容恪大叫道:「將軍,明知必敗,當急流勇退。到了明日、後日,還有把顏面挽回的機會!」

  聽到這裡,面具下的慕容恪,朝著那道兀自在人群中衝殺的白色身影瞟了一眼,斷然喝道:「撤--」

  一聲令下,胡卒中旗幟飄揚。

  看到那旗幟,數百個狂喜的聲音傳來。

  「胡奴要退了,胡奴被我們打退了。」

  他們帶著哭腔的吶喊聲,還沒有傳遍,胡人已在策馬後退。

  這樣的戰爭上,一旦後撤,士氣便會洩盡。瞬時,胡人越退越快,晉卒越殺越勇!

  轉眼間,晉卒們的嘶喊聲傳遍場中,「他們退了!」

  「殺了他們,殺盡他們!」殺紅了雙眼的晉卒們,哪裡容得他們平安退下,一個個持著長戟追殺而去。

  剛剛追出二里不到,一陣鼓聲在南陽城樓上擊響。那是鳴金收兵的鼓聲。

  士卒們慢慢地停下了追擊的步伐。

  一個將領回頭瞪了一眼,惱恨的吼道:「收什麼兵?好不容易逮到機會盡殲胡奴,退什麼退?」

  與他一樣罵罵咧咧的,還有不少。不過最多的,卻是歡喜的吶喊聲。

  「勝了!我們勝了!」

  狂呼聲中,吶喊聲中,士卒們如潮水一樣,向南陽城湧回。

  他們剛剛趕到城門口,便發現城門兩側,都是南陽城的父老,這些父老們看到他們跑來,一個個狂呼著,吶喊著。

  在狂喜的聲音中,一輛馬車一衝而出。

  就算是狂喜中,就算是人山人海,可這輛馬車所行之處,眾人還是齊齊退散,讓開一條道來。

  轉眼間,那輛馬車便衝入了回撤的晉卒中。

  馬車停下了。車窗掀開,一個溫柔清潤的音線傳出,「她呢?」這音線有點暗。

  四個血淋淋的護衛相互看了一眼,齊齊低頭。一人上前,拱手一禮,啞聲就道:「剛才還在的,一轉眼就丟了。」

  另一個護衛朝著車中人望了一眼,安慰道:「郎君放心,定然無事的。她著的是白裳,如果有事,大伙早就注意到了。」

  良久良久,馬車中才傳來一個聲音,「回吧。」

  「是。」

  四人剛退,那聲音便向左右命令道:「找到她。」

  「是。」

  護衛們散去。

  滿地歡呼聲中,只有那輛孤零零的馬車。

  這時,一輛馬車靠近過來,一個幕僚從馬車中伸出頭,輕聲說道:

  「郎君有此大勝,此生足矣。我們現在完全可以對南陽人有個交待了,便是對天下人,也足可交待了……郎君,凡事當適可而止,我們實沒有必要在這裡等著慕容恪反擊。」

  頓了頓,他說道:「郎君,我們可以回建康了。」

  另一個幕僚的聲音也從馬車中傳來,「郎君,此事重大,望三思而後行!」

  好一會,王弘輕輕地說道:「知道了。」

  回應了這三個字後,馬車再次向著南陽城返回。

  王弘一回到城中,便召集各大士族家長,以及南陽王府的將領,安排一番後,時已到了傍晚,漫天殘陽相照。

  王弘一走出,一個護衛便上前一步,低聲說道:「郎君,找到了。」

  王弘慢慢地轉過頭去,輕輕地,溫柔的說道:「找到了?帶我前去。」

  「是。」

  一輛馬車,奔行在官道中。

  這時的官道上,到處絡繹不絕的離開南陽城,向建康方向趕去的百姓。好不容易大勝,好不容易等到南陽王無力限制他們離城,這些人迫不及待的衝了出來。

  所有的百姓,在看到那輛馬車時,齊刷刷退到兩側,躬身行禮,目露恭敬之色。

  不一會,那馬車的前方出現了一個酒家。而那酒家飄揚的旗幟下,正坐著一個白衣染血的身影。

  此時此刻,那身影右側是殘陽,左側是無盡荒原。她便這般靜靜地坐在酒家飄揚的旗幟下,低著頭,墨髮如緞。

  馬車停下了。

  王弘跳下了馬車,他緩步朝她走去。

  慢慢來到她身邊,打量著衣裳被血染盡,長鞭也是血淋淋地婦人,打量著她披垂在臉上的墨髮。王弘輕輕地,無比無比溫柔,無比無比小心的說道:「阿容,回去吧,跟我回去。」

  隨著他聲音落下,婦人慢慢地抬起頭來。

  她一抬頭,墨髮便自動的散在兩側,露了一張明艷動人的,含笑的臉。

  她似笑非笑的睨著男人,嘴角輕揚,渾然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染滿了血。

  睨著他,她慢慢站起,轉過身去。

  看到她又要走,王弘聲音微提,有點亂,「阿容,跟我回去!」

  她停下腳步。

  微微側頭,她看著他,看著他身邊的滿天殘陽,嫣然一笑,「回去?不,我回不去了……」她回不去了,她這個婦人,如果得不到自己想得的,如果不能佔有自己所愛的,終究會癲狂。

  她這樣的婦人,一旦愛上,便會偏執的婦人,妒忌心這麼重,這麼渴望著獨佔的婦人,本來便不應該存在這個世間的……這天下雖大,從來便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傷心的冉閔

  王弘望著她那洗乾淨了,艷中透著冷,媚中帶著妖的面容,望著她那一身血染的白衣,胸口一滯。

  他垂下雙眸,輕輕說道:「跟我回去。」

  聲音中帶著幾分強硬。

  陳容嘴角一揚,收回看向他的目光,似乎沒有聽到一樣,提步向前走去。

  「阿容。」

  回答他的,依然是那孤絕的背影。

  王弘聲音一提,語氣中無盡溫柔,他走到她身後,伸臂摟向她的腰,輕輕地說道:「阿容,你可是受傷了?來,跟我回去。」

  聲音如水,有著綿綿情意。

  在他的手臂鎖上她的腰時,陳容輕輕拍開,頭也不回的繼續向前走去。

  她把王弘孤零零地扔在身後。

  那車伕看著這情景,向王弘低聲說道:「郎君?」

  王弘垂下雙眸,碎髮在他額前晃蕩,好半響,他低低說道:「派四個人跟著她。」頓了頓,他輕輕續道:「記著,如果她遇到危險,不到最後關頭不要出面。」

  「是。」

  這時,低著頭的王弘,耳邊傳來那車伕的聲音:「噫?那是誰的隊伍?」

  王弘抬起頭來。

  只見前方官道中,捲起漫天煙塵,煙塵的盡頭,一隊人馬奔馳而來。

  望著,望著,王弘的目光轉向走在官道中,煢煢孑立的那個血紅的身影。

  轉眼間,前方的隊伍出現在視野中,隊伍中,那高舉飄揚的旗幟,也清楚可見。

  旗幟上,寫著一個『閔』字。

  來的正是冉閔的隊伍。

  煙塵沖天,馬蹄隆隆,轉眼間,那沖天的煙塵已逼近了越去越遠的陳容。

  就在這時,一聲清喝傳出,眾馬止蹄。

  隊伍中,一襲便裝的冉閔策馬疾奔而出。

  他衝到了陳容面前。

  勒停奔馬,他低頭盯著一身血衣的陳容,濃眉一皺,低喝道:「發生了什麼事?」

  見到陳容低頭不語,他嗖地前探伸手,握著陳容的下巴,令她抬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他的濃眉鎖成了結:「阿容,發生了什麼事?」

  他清楚的看到,眼前的阿容,還是那麼一張艷麗的臉,還是那麼一雙明媚的眼,可是,似乎又有一些不同……明明依舊的面孔,這麼一兩天不見,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輕輕地撫著她的唇,低沉地命令道:「說。」

  陳容垂下雙眸。

  好半響,她低啞的說道:「冉將軍,我不能嫁你了。」

  冉閔握著她下巴的手一緊,皺眉疑惑的說道:「你剛才在說什麼?」

  陳容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她慢慢一笑。

  這一笑,有點妖嬈。

  她抬頭看向他,看著他的眉眼,看著他的薄唇,也看向他身後的隊伍。

  在他身後,有一輛馬車正在駛來,馬車的車簾掀開,一張熟悉的,蒼白嬌麗的面容,出現在她眼前。

  那面容,在對上陳容時,愕然的張著嘴,原來刻在她眼中的怨毒,這時刻被驚訝所取代。

  那麗人,正是陳微,她已換成了婦人頭飾。

  陳容莞爾一笑,望向冉閔輕輕說道:「將軍,阿容與陳元一家,勢不兩立,你納了阿微,阿容便不想嫁你了。」

  說罷,她甩開他的手,繼續向前走去。

  她沒有說出失身的事,沒有提到王弘。

  陳容剛剛走出幾步,她的身後,便傳來冉閔的長笑聲,他譏諷的說道:「陳氏阿容,你管得太寬了。」

  回答他的,是陳容越去越遠的身影。

  冉閔濃眉一鎖,腳尖一點,火龍馬如一陣風一樣衝向陳容。

  轉眼,他再次出現在陳容身前。

  嗖地伸手,他扣著她的下巴,低喝道:「陳氏阿容,你身上的血從何而來?」他朝著她上下打量,心中咯噔一下,沉聲問道:「那個衝到兩軍陣前拚殺的美貌婦人,是你?是你?」

  聲音急促而緊。

  陳容點了點頭。

  「為什麼?」

  陳容慢條斯理的扯下他的手,淡淡地,優雅的說道:「因為,我覺得活著沒有意思。」

  他錮制著她下巴的手,太緊太緊,緊得令她生疼,令她怎麼也扯不下。

  他朝著她上下打量,突然左手伸出,扯起她的手臂,翻看了一下後,他狐疑的問道:「怎麼沒有受傷?」

  聽到他的問題,陳容吃吃一笑,她含著笑,輕蔑的,淡淡地說道:

  「那些胡卒,想是從來沒有在戰場上遇到過婦人,對上我的,都會呆怔,便有不呆的,那向我刺來的戟尖,也故意避開要害,還有一些,更是把兵器收起,想要生擒我。」

  她解釋到這裡,終於感覺下巴處傳來的劇痛……她伸出手,把那大手用力的向外扯了扯,可是她的力氣,哪裡扯得動?

  於是她抬起雙眸,嫵媚的望著他,嘴角輕揚,慢條斯理的說道:「將軍,請放手吧。」

    冉閔冷哼一聲,他猛然鬆手,改而錮制著她的手臂,狼眼如刀,「你陳氏阿容是什麼人,我可清楚得很。說!發生了什麼事?」

  阿容眨了眨長長的睫毛。

  她眼波如水,斜睨了他良久,櫻唇微啟,笑得燦爛,「將軍非要知道?」

  「說!」

  在他的喝聲中,陳容吃吃而笑,她向他湊近少許,她墊起腳尖,悄悄地靠近他,她將自己的紅唇,溫柔的湊到他的咽頸處。

  幾乎是突然的,她舌尖一吐,如蛇一樣,那丁香小舌從他的喉結一舔而過!

  冉閔顫了一下,一動不能動了。

  她貼著他,鼻息細細,吐氣如蘭,「因為……」從她咽中發出的吃吃笑聲,實在妖得媚人,她的唇靠著他的喉結,靡軟的,溫柔得暖昧的說道:「我失身了!」

  隔著兩百步,坐回馬車的王弘,望著這一幕,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陳容將自己的唇印在冉閔的喉結上,吐出這幾個字,她再次吃吃一笑,朝他拋了一個極盡妖艷的媚眼後,然後,她慢慢扯下他的手,轉身欲走。

  她的手臂被冉閔鎖住,「是誰!那人是誰?」

  他的聲音沉怒之極,不用回頭,陳容也知道,他的俊臉一定鐵青著,扭曲著。因為她視野所及之處,所有的士卒都低下了頭,策馬退後。

  他把陳容重重一拖,硬生生地把她扯到自己懷中後,他殺氣沉沉地嘶喝道:「他是誰?」

  陳容一出口,他便相信了她這個說辭。因為,這世上不會有一個女郎,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

  也只有這個理由,才可以解釋她的突變。

  冉閔是暴怒的,痛恨的,因此,他抓著陳容手指,用上了大力,直抓得她的骨頭硌硌作響,直抓得她那嫣然笑著的臉上,冷汗微滲。

  陳容沒有叫痛,不但沒有叫痛,她臉上的笑容,依然燦爛而嫵媚。她歪著頭,靜靜地瞅著冉閔,輕輕說道:「我不知道他是誰。」

  在冉閔如刀一樣的盯視中,她十分隨意的說道:「我是閒著無聊,便出門看看夜景,沒有想到被人打暈了,醒來後,便失身了。」

  她說得太隨意,她臉上的笑容也太燦爛。

  幾乎是突然的,冉閔感到一種噁心!

  「砰」地一聲,他把她重重甩出,在令得陳容在地上滾了幾滾後,他跳下馬,大步走到她面前。

  居高臨下的盯著她,他的俊臉上除了憤怒,還有厭惡……還有悲傷,「陳氏阿容,我都許你為妻了。」他哧地一笑,沙啞的,艱難的說道:「我都許你為妻了啊!」

  說到這裡,他突然轉身,翻身上馬,急急一扯,狂衝而出。

    眾卒和陳微先是一征,轉眼,他們反應過來了,連忙跟了上去。走了老遠,陳微還在回頭盯向陳容。只是這一刻,她臉上的黯然,失落,自苦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輕鬆愉悅的笑容。

  直追了大半個時辰,一個將領才率先追上了冉閔。這時的冉閔,已停止了奔跑,他坐在馬背上,面對著夕陽,四周是漠漠荒原。

  他一動不動的駐馬而立,若不是風吹動了衣袍,捲起了長髮,直讓人覺得這是一個雕像。

  那將領來到冉閔身後,想了想,他低聲說道:「將軍,不過是一個婦人,何必動怒?」

  冉閔沒有回頭,他盯著那夕陽西下處,好久好久,在那將領以為他不會開口了時,他沙啞的聲音突然傳來,「不對,她在撒謊!」

  那將領一征,正想詢問時,冉閔已哈哈大笑起來。

  他仰著頭一陣狂笑後,慢慢地解下長戟!

  在那長戟拄在地上,他低著頭,嘶啞的冷笑道:「都失身了,都在尋死了,她還想替那個男人瞞著……陳氏阿容,你對我的心,未免太假了!」

  那將領聽到有關未來夫人的這種私密事,哪裡敢開口說話?連忙低著頭。

  冉閔的右手,緊緊地,緊緊地握著那戟柄,這一次,他用上了十分的力道,直把得那戟朝泥土中深深插入,直令得戟柄開始彎曲。

  他垂著頭,兀自嘶啞的大笑不休。笑著,笑著,他的聲音越來越沙啞,越來越低沉。

  幾乎是突然的,他朝著那長戟重重一踢。在踢得它拔地而起,彈出老遠後,他嘶啞的,憤怒之極的低吼道:「你算什麼?你算得什麼?」

  低吼聲中,他突然翻身上馬,再次狂衝而出,在衝過那長戟旁時,他伸手揮起,掉頭狂奔而出。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41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五章 脫繭

  冉閔狂衝而回。

  剛剛衝上官道,他下意識的掉轉頭,瞟向那血色人影。

  可是他看到的,卻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

  這車隊,走在最前面的幾輛馬車上,標有陳府印記,它們正朝著陳容的方向駛去。

  事實上,這時刻,整個官道上的人,都被那車隊給吸引了注意力,他們紛紛回頭望去。

  陳容正低著頭,這一夜一日,雖然只是短短十數個時辰,可對她來說,已是幾經生死。

  此刻,她正轉過身,尋向自己的坐騎,這坐騎,還是她從王弘的莊園中牽出來,而她用來殺敵的長鞭,也不是慣用的,而是普通的馬鞭。

    她低著頭,靜靜地走向坐騎,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了一些異常。

  陳容恍惚的大腦,慢慢地回過了神,她轉頭望去。

  這一望,她對上了一隊由十數輛馬車組成的馬車隊。

  走在最前面的一輛馬車,標有陳府的標誌。陳府?

    陳容微微側頭。

  一人看到了她,當下,一個唿哨聲傳來,轉眼間,眾馬車停了下來。

  率先迫不及待跳下的,是陳元,見到陳元,陳容嘴角一揚,微微一笑,而她握鞭的手則緊了緊。

  就在這時,走在陳元前面的馬車也跳下一人,卻是陳公攘。

  接著跳下的,是瘐志和桓九郎。

  看到這裡,陳容才明白過來,怪不得這麼多人盯著,卻原來,這十幾輛馬車中坐的,都是一些士大夫。

  陳元一眼便看到陳容,他那端方的臉上露出一抹喜色,剛剛提步上前,只見陳公攘在他的身後輕喝了一聲。

  陳元應聲停下,低下頭退到一側。

  陳公攘越過他,向陳容走來。

  他來到陳容身前,望著被血染透的她。陳公攘上前二步,一直來到陳容身前才停下。他低頭望著她,溫和的說道:「孩子,你受驚了!」

  聲音無比慈祥!

  陳容呆呆地抬起頭來,望著陳公攘。

  陳公攘對上這樣的陳容,不知不覺中,竟是眼眶一紅,他慈愛的說道:「阿容,來,跟大伯父回去。」

  陳容卻是不解了,她歪著頭看著陳公攘。

  望著迷惑的她,陳公攘廣袖一伸,他輕輕地在她沾滿血的肩膀上拂了拂,啞聲說道:「孩子,你忘記了,你姓陳啊。來,跟伯父回家。」

  「回家?」陳容眨了眨眼,喃喃說道:「我有家?」

  這話一出,陳公攘低歎一聲。

  他轉過身,輕輕說道:「傻孩子,走罷。」

  陳容沒有動。

  陳公攘無奈,只好再次回頭。

  這時,瘐志已經跳下馬車,他大步向陳容走來,一邊走,一邊大聲說道:「滿城丈夫,卻無一個真男兒!阿容你這小姑子,真是讓我等自歎不如!」

  走在他的身側的是瘦弱清秀的桓九郎,他望著陳容,聲音清利,「小姑子,隨你伯父回去吧。前一次,明知莫陽城被胡人圍住,你還能不畏不懼的前去。

這一次,滿城丈夫光采更被你一個小姑子給掩了去。小姑子,隨你伯父回去。等到了建康,我們當向朝庭請封於你。」

  桓九郎越眾而出。

    他緩步走到陳容面前。

  看到他走近,瘐志和陳公攘略略退出幾步,側過頭低聲談笑起來。

  桓九郎湊近陳容,望著她,低低地說道:「阿容,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戰場上,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大勝後這般不管不顧的遊蕩在外。我們來,是接你回去。」

    他看向陳容的眼神中,有著憐惜,更有著敬服,他輕輕地說道:

  「過兩日,我們便會前去建康。你壯我南陽軍威,雖是一個小姑子,卻比滿朝丈夫更加有血氣,這行為,不管是陳府,還是朝庭都會重視。走罷,這是你的一個機會。」

    他年輕的,清亮的眸中,帶著一種洞察。這個瘦瘦弱弱的桓九郎,總是敏銳尖利的。

  陳容望著他。

  她乾裂的唇,輕輕動了動,聲音低而啞,「這是我的機會。」

  「是。」恆九郎看著她,放低聲音告誡道:「到了建康,你可以面見陛下,也可以有所要求……只是,無論是何人問起,你只可說熱血壯軍威!」

  慢慢地,她又重複道:「這是我的機會。」

  如此重複了幾遍後,她的雙眸恢復了明亮。靜靜地看著桓九郎,她盈盈一福,然後提步向陳公攘走去。

  陳公攘看到她走來,連忙迎上,他慈祥的說道:「孩子,你受委屈了。」

  陳容垂眸,朝他福了福,低聲說道:「累大伯擔憂了。」

  陳公攘連連搖頭,連連說道:「不,不不,是大伯的錯。孩子。你不用怕了,從此後,你歸於我名下,陳元一家與你再無干係。便是到了建康,你若不想跟著父兄,也可隨大伯我。」

陳容低著頭,她再次福了福,向陳公攘喚道:「多謝大伯。」

  「好,好好,孩子,上馬車吧。」

  「是。」

  陳容轉頭,慢慢向那馬車走去。

  可剛剛走出一步,她雙腿便是一軟,整個人朝著地上一撲。就要栽倒在地時,她連忙把馬鞭撐著地面。

  明明撐住了身子,可陳容整個人似乎是癱軟了,努力了幾次,卻怎麼也站不起來。

  陳公攘連忙喚道:「快,扶住女郎。」

  「是。」

  兩婢從馬車中跳下,急急跑向陳容,把她一左一右扶住。

  她們扶著陳容向馬車中走去。

  陳容一上車,眾士大夫也紛紛上了馬車,吆喝聲中,車隊轉向南陽城。

  冉閔只是朝著那車隊瞟了一眼,便朝著南陽城衝回。

  不一會,他如一陣狂風般從北城門一衝而入。一入城門,他把長戟一指,沉沉喝道:「王弘何在?」

  這一指,這一聲喝,當真殺氣十足!

  北城門的守兵,哪裡見過這樣的冉閔?當下一個個臉色蒼白。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走出,朝著冉閔叉手說道:「我家郎君已從西門離城,返回建康了。」

  「西門?」

  冉閔冷笑一聲,策馬掉頭,再次狂衝而出,轉眼間,天地間只有一抹煙塵還在。

  望著他向西方駛去的身影,一個王家護衛不安的說道:「這冉將軍,莫非是想對郎君不利?」

  那回答冉閔的護衛低聲說道:「看他那樣子,殺氣騰騰的,肯定是想對郎君不利。你快快前去,令大伙逼著郎君盡快上路。記著,不可走西門。」

  「是。」

  那護衛應了一聲,大步離去。

  載著陳容的馬車,穩穩地駛回了陳府。

  馬車並沒有駛進她原來的院落,而是朝著東側一個裝飾華麗的院落走去。

  陳容幾乎是剛剛落地,眾僕便是一圍而來。尚叟更是撲到陳容面前,伏地一陣大哭。

  陳容望著啕啕大哭的尚叟,疲憊的,有氣無力的問道:「平嫗呢?」

  尚叟還在哭,倒是另一個僕人連忙應道:「女郎忘記了?嫗上次隨你離開的啊。」

  平嫗沒有回來,不過,她如果還在冉閔那裡,生命安全是沒有問題的……就算遇了險,左右不過一死而已。

  說真的,也許死了比活著更輕鬆,她又有什麼好擔憂的?

  陳容提步向院落裡走去。

  她也沒有心思打量這裝飾華麗精緻的新院落,在僕人的引導下,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中,早就備好了熱湯。

  陳容在侍婢的服侍下,慢慢地,艱難的脫下血衣。這衣裳,沾血的地方與她的皮膚黏在一起,脫下很不容易。

  血衣一褪,陳容便把臉深深地埋在熱水中。

  半響後,她朝著一側瞟了一眼,低低說道:「把衣裳換成白色的。」

  兩婢一愣。

  陳容頭也不抬,再次命令道:「全部換成白色的……從此後,我只著白裳。」

  兩婢反應過來,連忙應道:「是。」

  洗沐之後,陳容倒在床榻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哭聲傳入她迷糊的大腦。

  陳容睜開眼來。

  卻原來,是平嫗回來了,她正伏在陳容的床沿上,嗚咽不休。

  陳容側過頭,望著平嫗,卻是一笑,「嫗,別哭了。」

  平嫗聽到她開口,連忙抬頭。見到陳容面容明亮,一臉笑容,看上去哪裡有半分她想像中的黯然神傷?分明比以往還要美麗幾分,張揚幾分。

  平嫗怔了怔,收起淚水,哽咽的問道:「女郎,你,你可好?」

  「我啊?」陳容悠然一笑,她赤足踏上木履,轉眸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我很好,非常好。」

  她展開雙臂。

  平嫗連忙上前,她連忙拿起衣裳,給陳容穿上。平嫗又拿起梳子,一邊給陳容梳著長髮,一邊打量著銅鏡中的,一襲白裳的她,看著看著,平嫗說道:「女郎,你變了。」

  平嫗望著銅鏡中那張明亮的,冷艷的臉,望著那美麗臉上的笑容,不由說道:「女郎,你變得好美了。」

  確實,幾夕不見女郎,便與以前判若兩人。此刻的她,便如被掃去了所有灰塵的玫瑰花,竟在那騷媚之外,另添了一股冷艷。

  這時的她,不再似一個天生卑微的小庶女,竟有了一股看破世事滄桑後的淡然超脫。

  這時的陳容,竟是變得容光照人。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同車

  平嫗說到這裡,朝著銅鏡中容光照人的陳容望了一眼,又補充說:「女郎與那些名士,似有相同處。」

  自是有相同處。都是癡到無望的人。

  打扮一新的陳容站起來,她朝著鏡中的自己瞟了一眼,轉向平嫗,「嫗何時來的?」

  平嫗說道:「一大早,冉將軍的一個幕僚突然找到我,說是你回城了。他把我送到城門才走的。」

  說到這裡,平嫗小心的瞅向陳容,期期艾艾的問道:「女郎,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聲音吞吞吐吐,有著擔憂。

  陳容笑了笑,輕輕回道:「我們馬上就要回建康了。」她望著平嫗,雙眸閃亮,「若能面見陛下,我會請他允我終身不嫁!」

  一語吐出,平嫗急得滿頭大汗,她連連叫道:「女郎,女郎,這,這?」

  她在這裡叫著,陳容卻是轉過頭去,理也不理的走向門外,「嫗,到得那時,我會多置田產,侍奉你和尚叟百年終老。」

  聽到她說出『侍奉』兩字,平嫗連連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說到這裡,平嫗又苦著臉緊跟著陳容,連連說道:「女郎,哪有女孩兒一生不嫁的?這,這,這,這不是個理兒。」

  平嫗說著說著,見到外面的僕人都朝自己與陳容看來,連忙閉了嘴。

  這時,天色已晚,南陽城中燈火通明。無數喧囂聲,馬嘶聲不絕於耳。

  看來,各家各戶都在忙著搬離南陽了。

  陳容傾聽著那些聲音,頭也不回的向尚叟說道:「叟,去把行李收拾好,隨時準備離開。」

  「是。」尚叟應了一聲,他走到陳容身後,遲疑的說道:「女郎,那些田產還在,老奴不想走。」

  陳容垂眸。

  好一會,她輕說說道:「若是王七郎離開了南陽城,想來南陽城會是安全的。」頓了頓,她轉眸看向尚叟,道:「田產之事,叟安排一下吧。不過建康那裡,阿容還是想有尚叟在。」

  「是。」

  尚叟領命而去。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阿容站在樹下,望著滿城的燈火,久久久久,都是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院落裡悄無聲息,直到外面的燈火漸漸黯淡,直到天與地之間,不再有笙樂回來,陳容才轉過頭去。

  她堪堪轉頭,便是一呆。

  也不知何時起,她的院落中,擺上了二榻一幾,而那個坐在榻上,正淺斟慢飲,白衣勝雪的俊逸照人的男人,可不正是王弘?

  在王弘的身後,那黑暗的角落,隱約有幾個人影。而她的院落裡面,安靜之極,也不知那些僕人是睡了,還是不在。

  他居然在夜這麼深時,這麼突然的出現在她的院落中。

  陳容望著他,慢慢地,她嫣然一笑。

  碎步向他走近,陳容在她對面的榻上坐下。

  星光下,她含著笑,溫柔隨意的望著這個男人,這時的她,不管是眸光,還是表情,不見驚異,也不見疏離。彷彿他一直是她的好友,彷彿這時刻的相遇,是兩人早就有商議好的。

  含笑望著他,陳容伸手持起酒斟,給他和自己的酒杯都滿上酒水,端起杯淺抿慢飲——他不說話,陳容也沒有說話。

  許久許久,王弘開口了,他的聲音依然清潤動聽,他溫柔地喚道:「阿容。」

  他抬起頭來,望著這張月光下,冷艷明媚的臉,望著她一襲雪白裳服,喉結動了動,略滯了滯後,他低低地叫道:「阿容。」

  低歎一聲,他直接說道:「你的行李都已裝車,諸事也安排好,可以動身了。」

  陳容含著笑,輕輕地,隨意的說道:「我會與陳公穰一道。」

  王弘品了一口酒,他站了起來。

  就在他廣袖一揮,陳容以為他會就此離去時,只聽得王弘輕聲說:「打暈她。」

  什麼?

  陳容一驚,嗖地抬頭。

  可她剛剛抬起頭,後頸便是一陣疼痛,接著眼前一黑,倒入了一個散發著清香的懷抱中。

  陳容是在一陣顛覆中醒來的。

  她翻了個身,右手無意識的一摸。

  這一摸,便摸到了一個溫熱的所在。迷糊的陳容伸手按著按著,一隻手突然伸出,把她的手包在了掌中。

  陳容慢慢睜開眼來。

  她看到的,是正翻看著帛書的王弘,此刻,他正舒服的後仰著,而自己的右手,被他的左手穩穩拿住。

  感覺到陳容坐起,他左手一鬆,隨意的放開了她。自始至終,他的那雙眼還鎖在帛書上。

  陳容瞟了他一眼,便挪到一側,她伸手掀開車簾,好奇的朝著外面張望著。

  外面,是滾滾煙塵,視野所及之處,都是漫長的車隊,前面是,後面也是。

  再一看,這分明是一支雜軍,各大家族的都有。

  陳容再伸頭向後面瞅去。

  瞅了一會兒,她認出了緊跟在後面的幾輛馬車是屬於她的,她都可以看到駕車的尚叟了。

  陳容縮回了頭。

  目光一轉,她看到馬車中擺著一張琴,當下陳容挪了過去,把那張琴擺好,右手一撥,琴聲悠然響起。

  聽著悠然的,依然華麗的,卻在華麗之外,添了一份自在的琴聲,王弘抬起頭來。

  他靜靜地望著她。

  車簾晃蕩間,有那麼一縷半縷的光芒透射而入,映在她的臉上、雙眸上。

  美麗的臉上含著笑,雙眸清亮如星。

  被突然出現的自己打暈,一醒來發現自己坐在顛簸的馬車中,這個女子無驚無躁。

  王弘慢慢地放下手中帛書,再向後仰了仰,他修長白淨的手指撫著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看著她。

  陽光下,這張美麗的臉明艷動人,可是那下巴處,有著青紫的掐印,瞬時,昨日她與冉閔相遇的那一幕,浮現在他的眼前……

  琴聲悠然而來,它宛如清泉,穿過高高地山林,走過繁茂的灌木,經過田野,最後,匯入河中。

  它穿過春,走過秋,經過冬,最後湧入大河中,再無它自己……

  一輛馬車駛近,庾志響亮的聲音傳來,「七郎,你的琴聲什麼時候這般華麗又滄桑了?」

  他叫到這裡,一眼瞅到正在彈琴的陳容,不由張大了嘴。

  陳容這琴,雖然只練習了十幾年,雖然她也算是個有天賦的。可她的琴音,只見技巧,不見意境。

  指法雖然繁複精道,轉折圓滿,可一個沒有意境的琴音,技巧再高明,也登不上大雅之堂,算不上一流之作。

  可現在,她的琴音,終於在技巧之外,有了自己的靈魂了。

  怔怔地看著陳容,朝著她上下打量許久,庾志轉向王弘笑道:「七郎,你這婦人的琴技大長啊,竟是成了氣候了。」

  慢慢地,琴聲一靜。

  陳容抬起頭來,她雙眸明亮的望著庾志,微笑道:「公錯矣,妾姓陳,名容,你喚我時,當稱陳氏阿容。」

  她這話是指責庾志那句『你這婦人』用詞不妥。

  庾志被她盯得打了一個哈哈,目光瞟向王弘,朝他做了一個鬼臉,頗為鄙夷的說道:「王七郎,你也太差勁了些。」

  他嘖嘖兩聲,哼哼道:「想當年,我家那個,我不過用了一個月。」

  面對他的鄙夷,王弘淡淡一笑,他轉過頭,靜靜地看向陳容。見到她低著頭,如緞的墨髮隨風輕揚,他目光不由一滯。

  好一會,他輕輕說道:「人與人,是不同的。」

  這話一出,庾志再次打了個哈哈。同樣坐在馬車中的庾志,一邊大笑,一邊雙手叉腰,仰天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以示對王弘的不屑。

  王弘見狀,莞爾一笑,目光有意無意間,再次瞟向陳容。

  陳容還在彈琴,在兩人交談際,那華麗中透出滄桑的琴聲,再次悠然而起。

  隨著那琴聲傳出,漸漸地,喧囂聲,議論聲,都有止息。這裡都是行家裡手,陳容這琴聲一起,他們與庾志一樣,便發現了它的不凡之處。

  就在眾人側耳傾聽時,那琴聲卻是一止。

  原來,陳容彈著彈著,突然覺得意興索然,便把琴推開,重新坐到馬車旁,朝外張望起來。

  她四下張望之際,她的身後,王弘和庾志的交談聲,有一句、沒一句的傳來。庾志瞟了一眼陳容,湊近王弘,壓低聲音問道:「你做了什麼事?怎麼這婦人連活都不想活了?」

  這話一出,王弘嘴角一拉,慢慢苦笑了下。

  然後,他瞟向庾志。

  對上他的目光,庾志連忙又打了一個哈哈,低聲說道:「當我沒問,當我沒問。」

  可他終是好奇,瞅著一襲白裳的陳容,又瞅了瞅王七郎,他嘟囔道:「連衣服都穿一樣的了……到了建康,恐怕那些小兒女都會倣效你們,著一樣顏色的衣裳。」

  這一次,他的聲音一落,陳容已伸過頭,向著後面的馬車喚道:「嫗!」

  縱使喧囂處處,平嫗也聽清了她家女郎的叫喚,當下她伸出頭來,笑逐顏開的喚道:「女郎。」她的臉上充滿歡愉,昨天被陳容的宣言嚇得一夜不睡的她,總算放下心來。

  陳容見她應了,伸手碰了碰車門。她身子剛一移,手臂卻是一緊。

  接著,她的身後,傳來王弘溫柔的聲音,以及他貼在她耳邊所吐出的溫暖氣息,「卿卿,馬行甚速,這般跳下去,可是會傷了你。」

  陳容慢慢回頭,嫣然一笑斜睨於他,吐氣芳蘭,「郎君,你過慮了。」現在的她,可不會再想死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42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對峙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了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中,瘐志哇哇叫道:「七郎啊七郎,何緊張至斯?」
     
  在他的狂笑中,王弘回頭瞟了他一眼。這一眼瞟去,瘐志的笑聲立馬戛然而止,只是那喉間不時傳出一種古怪的「咕咕」聲,像是忍笑忍得無比辛苦。
     
  這時,外面傳來平嫗的叫喚聲,「女郎?」
     
  陳容聽在耳中,轉眸向王弘福了福,道:「僕人叫喚,阿容得下車了。」
     
  她含著笑,盈盈蹲福著,可等了好一會,也沒有等到王弘的回答,不由抬頭向他看去。
     
  這一看,她對上了舉著酒杯,眉目微斂,嘴角含笑,好不自在的王七郎,看他這模樣,似是沒有聽到她的請離?
     
  陳容詫異之際,一眼瞟到忍笑忍得臉上肌肉直跳啊跳的瘐志,當下她眨了眨眼,嫣然一笑,安靜的坐回榻幾上,不再提離開之事。
     
  便這樣,王弘靜靜地喝著他的酒,陳容側頭透過車簾看著外面的行人和風景,瘐志則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喉中的「咕咕」聲不斷傳來。
     
  外面,平嫗叫了二遍,見陳容沒有回答,便縮回了頭。
     
  而行人,還在繼續向前駛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瘐志已然離開,一騎煙塵靠近。
     
  這是一個探路的王家護衛,他來到馬車旁,低聲稟道:「郎君,冉將軍朝這個方向趕來了。」
     
  冉閔?
     
  陳容抬起了頭。
     
  王弘慢慢放下酒杯,他嘴角微揚,輕輕嘀咕道:「奪人之妻,縱使是私相授受的,也有失厚道。」自語到這裡,他向外面喚道:「撤去馬車標誌,擇一路隨我改道。」
     
  「是。」
     
  外面的騎士領命離去。
     
  這時,王弘轉眸看向陳容。
     
  明明是他理虧,可他這個時候,雙眸明亮,神態悠然,當真說不出的閒適,哪裡能見到半點愧意?
     
  陳容瞟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王弘的命令下了,不過這一路並沒有看到岔道,一直到夕陽西下時,他們也沒有找到機會離開。
     
  晚餐時候了。
     
  眾護衛跳下馬車,開始紮營準備晚餐,王弘也已離去。
     
  陳容跳下馬車,轉頭去尋平嫗等人。
     
  平嫗也在尋向她,見到陳容四下張望,尚叟連忙驅著馬車靠近,叫道:「女郎,女郎。」
     
  陳容轉頭,見是他們,燦爛一笑。
     
  她大步走到馬車旁,掀開車簾便鑽了進去。
     
  平嫗正在馬車中,她見陳容一副疲憊的模樣,連忙說道:「女郎,熱湯燒好了,可要沐浴?」
     
  陳容低著頭,朝著自己身上的白衣裳望了一眼,點了點頭。
     
  不一會,熱湯便備好了。
     
  陳容把臉埋在水中,直浸到喘不過氣來,她才抬起頭。

  這時,平嫗正在搓洗著她的長髮,她滿意的看著水花中陳容白嫩滑膩的肌膚,端詳著她那含著笑,卻無形中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開懷的說道:

  「老奴這一日看女郎,真是越看越好看。」
     
  她笑得眉眼都彎成一線,「我家女郎,總算不再那麼騷媚了。」因為整個士族都以清雅為美,陳容這種在世人眼中極具性誘惑的身材和面容,在『媚』之一字外,得再加一個『騷』字。

  也許在以前的時代,她這樣的女郎只能說是天生媚骨,可在這個時代,世人會自動的在那媚字外,再加一個騷字。似乎不這樣形容,不足以表達那來自下意識中的排斥和鄙夷。
     
  對著平嫗的歡喜,陳容只是淡淡一笑。
     
  她眸光掃過幾上的裳服,突然說道:「以後,還是不用準備白衣裳了。」
     
  平嫗一怔,不由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陳容想起瘐志說的話,慢慢一笑,低低說道:「所有的執著,都是癡迷不悟。」
     
  這句話平嫗沒有聽懂。
     
  她咧嘴呵呵笑道:「女郎不喜歡白衣裳了也好,也好。這走得匆匆忙忙的,老奴還沒有時辰為女郎製作白衣裳呢。」
     
  這時,陳容打斷了她的話,「你們是什麼時候上的馬車?」
     
  「昨晚子時啊,大伙也不知怎麼的,說著說著話便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這剛一醒,七郎的人便過來了,他們說,女郎已動身了,要我們加緊一些。

呵呵,幸好我們早就準備好了,說走就可以走,不然會惹得王家人不快。」
     
  嘮叨了一會,平嫗道:「女郎,可以了。」
     
  陳容應了一聲,在她的服侍下,穿好衣裳,踏上木履,走下了馬車。
     
  她一下馬車,好幾十雙目光都向她看來,漸漸地,看她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便是坐在樹下榻上,雙手撫琴的王弘這時也是琴音一頓,側頭看向她。
     
  這時的陳容,換了一套淡黃中鑲著紫色花紋,底紋是飛鳥的裳服。
     
  那淡黃的衣裳,映得她清艷的臉容光照人,明媚無比,她這般披著一頭濕淋淋的墨髮,赤著雪白的玉足,踏著木履,『噠噠噠』地緩緩前行,竟是整個人嬌艷欲滴,鮮亮之極。

    那寬大的淡黃衣袍,隨著風飄蕩著,廣袖博帶下,襯得她的腰細得不盈一握。
     
  呆呆地望著她,瘐志伸手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歎道:「好一個尤物,七郎,你有福啊。」
     
  他剛說到這裡,馬上捂著嘴,咕咕著含糊其辭的說道:「忘了忘了,你還沒有擺平她,她還不是你的婦人。哈哈。」最後還是忍不住大笑出聲。
     
  在他的聒噪聲中,王弘舉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目光卻依然盯著陳容。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
     
  那馬蹄聲隆隆而來,沉悶而響,激起煙塵沖天而起,彌久不散。
     
  轉眼,那馬蹄聲出現在陳容的身後官道上。
     
  隨著馬蹄聲一止,一個沉重而肅殺的步履聲在陳容的後面傳來。
     
  正在行走的陳容,本能的感覺到了不妥,她回過頭去。
     
  這一回頭,她便對上了一雙陰烈的眸子,對上了一個大步而來,殺氣沉沉地男人。
     
  這男人,正是冉閔。
     
  怪不得周圍的人都沒有驚動呢,原來冉閔只帶了十個護衛,便是此刻大步而來的他,也只是腰間繫了一把刀,都沒有帶上他的拿手兵器。
     
  冉閔沉著俊臉,大步走來,轉眼,他便走到了陳容面前。
     
  他停下了腳步,低下頭,盯著陳容,他濃眉慢慢皺起,朝著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冉閔開口了,聲音有點嘶啞,「走!」他一把扣著陳容的手臂,扯著她向王弘大步走去。
     
  為了不被他拖著走,陳容只得加快腳步。
     
  轉眼,兩人便來到了王弘面前。
     
  就在冉閔靠近時,四周腳步聲悄然響起,卻是眾王家護衛,不動聲色的圍住了這裡。
     
  王弘慢慢地推幾而起。
     
  他看著冉閔,朝著他深深一揖,輕聲說道:「王弘慚愧。」他清澈高遠的眸子,靜靜地看著冉閔,繼續說道:「然,將軍與阿容無媒無聘……」
     
  他這是在告訴冉閔,他與陳容的約定,只能說是私相授受,兩人沒有媒、沒有聘,沒有通過長輩。所以,縱使他搶了陳容,也不能說他們兩人之間便有奪妻之恨。
     
  冉閔重重一哼。
     
  他走到王弘的面前。
     
  幾乎是突然的,就在他上前一步時,他嘩地一聲拔出那長刀,然後右手一掠,刀鋒架上了王弘的脖頸。
     
  他的動作太過突然,周圍佈著的王家護衛,雖然稠密得已能隔絕四周眾人的目光。雖然這些護衛與王弘,最近的只有五步之遠。

  可是,冉閔動作太過突然,他們竟是沒有反應過來便被他得了手。
     
  寒森森地刀鋒,便這般貼著王弘的頸項,它映著落日的光芒,閃耀著令人心膽俱裂的死光。
     
  眾護衛的聲音都消失了,他們一瞬不瞬的盯著冉閔,盯著那刀,有很多人的額頭背後,已是汗下如雨。
     
  冉閔沉沉地盯著王弘,慢慢地,他刀鋒動了動。
     
  隨著他這一動,壓抑的低呼聲四面而起。
     
  這時,王弘莞爾一笑,他靜靜地看著冉閔,輕輕說道:「將軍,這樣不好看。」
     
  冉閔卻是低低一笑,這一笑,嘶啞,低沉,殺氣沉沉。
     
  他瞪著王弘,冷冷說道:「想不到,我冉某人有一天,會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士人欺辱至此!」
     
  他用上了欺辱兩字。
     
  王弘聞言,啞然一笑,他也不理會架在頸上的刀鋒,逕自低下頭,端起酒杯慢慢抿了一口……他做這個動作時,冉閔的刀鋒自是不會後退。

  因此,那鋒利的刀尖,在他白淨的肌膚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口,傷口雖淺,可是血流如注。那血流得如此猛,轉眼便染紅了他胸口的白裳。
     
  陳容望著那汩汩流下的鮮血,慢慢垂眸,輕聲喚道:「冉將軍。」
     
  她站在冉閔身後,望著他高大偉岸,曾經無比熟悉,現已漸漸陌生的身軀,問道:「冉將軍,你此番前來,是想帶我回去麼?」

  她妖媚一笑,聲音靡蕩中夾著嘲諷,「難道說將軍不嫌棄阿容失了身,依然想要我為妻?可便是這樣,阿容還是不願的,當然,將軍如果殺了陳微,阿容也許會考慮考慮。」
     
  她的聲音中,不止有靡蕩,嘲諷,還有冷漠,這是一種徹底的,對他已是無視的冷漠。
     
  當下,冉閔回過頭來。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八章 陳容的絕決

  冉閔俊臉冰寒的盯著陳容。
     
  慢慢地,他雙眼瞇起,一抹暴戾中夾著陰烈的火焰在眸中燃燒,「你說什麼?」他低喝著重複道:「你說什麼?」
     
  聲音沉沉而來,悶悶而響,直讓一些護衛情不自禁的按住了劍鞘。
     
  陳容卻是嫣然一笑。
     
  她靜靜地望著冉閔,嘴角微揚,聲音放輕,語氣卻異常淡漠,「冉將軍,阿容不喜歡你,也不想嫁你了!」
     
  她嘴角微揚,下巴微抬,細腰一扭,轉過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隻鐵臂錮住了她的手腕。
     
  那鐵手把陳容重重一拖,令得她踉蹌的後退幾步後,他腳尖一踢,「撲通」一聲,陳容雙膝一疼,身不由己的一軟,跪倒在冉閔腳前。
     
  冉閔居高臨下的盯著她。
     
  慢慢地,他那架在王弘頸項上的寒刀收回,它指住了陳容。
     
  刀光森寒,直沁入骨。
     
  跪在地上的陳容,慢慢地抬起頭來。
     
  她瞟也不瞟那刺眼的刀光,逕直望向冉閔,慢慢地,她大眼一瞇,輕輕笑道:「將軍怒了?這可不好。想將軍英雄一世,若為了一個俗媚婦人動怒,天下人都會笑話的。」
     
  她的笑聲,依然嬌媚溫柔,她看向他的眸光,流轉蕩漾,勾人魂魄。
     
  冉閔的刀,慢慢向前一抵。
     
  隨著他的動作,陳容不得不抬頭,抬頭,再抬頭……
     
  縱使這般抬著頭,她臉上的笑容,依然嬌媚動人。
     
  看著這樣的陳容,不知為什麼,王弘低歎一聲。
     
  他上前一步。
     
  冉閔正瞪著陳容時,突然感覺到背心一寒!
     
  卻是一柄劍,直直地抵上他。
     
  接著,一個清潤溫和的音線傳來,「將軍,放手吧。」
     
  原來用劍抵著他的,正是王弘。
     
  王弘這個舉動,顯然大大地出乎冉閔的意料。他慢慢轉過頭去。
     
  瞇著雙眼打量著頸間血流不止,臉上的笑容卻依然淡然優雅的王弘,冉閔挑了挑濃眉,慢慢地,他啞聲說道:「好一對情深意重的狗男女!」
     
  說到這裡,他嗖地一聲,還刀入鞘。
     
  就在冉閔這個動作做出的同時,王弘也施施然的把手中長劍朝旁邊遞去,一個護衛連忙接過。
     
  冉閔的目光,從王弘身上轉過來,再次看向陳容。
     
  望著慢慢站起,墨髮如緞垂在臉上的陳容,他突然說道:「那日你出現在兩軍陣前,可是想尋死?」
     
  陳容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慢慢抬起頭來。
     
  她看著冉閔,長長地睫毛撲閃了一下,沒有回話。
     
  冉閔揮了揮手,向四周的王家護衛們喝道:「退後一點。」
     
  眾護衛一怔,同時看向王弘。
     
  王弘廣袖揮了揮。
     
  當下,他們齊刷刷低頭,向後退去。似是不經意的退出十步後,這些王家護衛便停住了,他們依然呈散亂之勢圍著三人,依然準備的隔絕了所有人看向這裡的目光。
     
  在護衛們退下時,一個侍婢向王弘走來,看她捧著的木盒中,放著白緞和傷藥,想來是準備給王弘包紮了。
     
  當她走近時,王弘漫不經心的看向陳容,見陳容時不時的望向自己流血的頸項處,他收回了目光。
     
  然後,王弘朝著那婢女瞟了一眼。便是這一眼,那婢女馬上盈盈一福,緩緩退後。
     
  冉閔再次開口了,他聲音有點啞,「你之所以尋死,是因為他碰了你?」
     
  陳容沒有回答。
     
  冉閔的濃眉皺起,他沉啞的再次問道:「他碰了你,你便想尋死……你為我如此貞烈,為何又要百般維護於他?」
     
  這一次,冉閔的話音一落,陳容笑了。
     
  她低低笑著,一邊笑,她一邊看向冉閔。
     
  仰著頭,望著這個讓她魂牽夢縈了十幾年的男人,陳容嘴角一揚,輕輕笑道:「將軍,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因為你而貞烈!」

  一句話吐出,在令得冉閔眸中再現暴怒火焰時,陳容伸手拂開擋在眼前的碎髮,懶洋洋地繼續說道:

  「我尋死,是因為他只給了我一個妾室之位……便是將軍,當初若不是許了娶我,阿容也不會向將軍瞟上那麼一眼半眼。」
     
  以一種懶散,傲慢的語氣說到這裡,陳容斜睨著冉閔,似笑非笑的瞅著暴怒的他,輕輕問道:「將軍,你不想殺我嗎?如果不想,阿容得走了。」
     
  這樣的陳容,冉閔什麼時候見過。
     
  他沉著俊臉,右手再次按上了刀鞘。
     
  就在這時,陳容向他走近一步,她伸出玉白粉嫩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刀鞘上。以一種似是好奇,也似是無聊的姿態,她撫著刀鞘上的花紋,右手握著刀柄,緩緩向外一抽。
     
  隨著她這一抽,一道寒森森地光芒射入眼簾,這時,陳容卻是低低笑了起來,她抬起雙眼,妖媚,似是愛憐,似是歡喜的瞟著冉閔,慢慢湊近,慢慢地將櫻紅的唇,湊到他的臉孔前。
     
  她朝著他,吐出一口芳香之氣,嬌滴滴地問道:「冉將軍,你愛上我了?」

  問到這裡,她抽身後退,廣袖掩嘴,雙眼笑成了一線,「冉將軍,莫非你不知道,從第一天遇到你起,我便在故意引起你的注意,為的便是取代阿微,成為你的妻室?」
     
  她瞟著他,眸光輕淺,笑容妖艷,那眸光,那笑容,在突然間,讓冉閔感覺到一種奇恥大辱。
     
  幾乎是想也不用想,他便相信了陳容的話。他與她素不相識,這個婦人卻在第一次相見時,便表現出對他強烈的怨和恨,還有那欲語還休,淚光隱隱地楚楚之姿。

  正是因為這些,他才被她吸引住。
     
  不錯,她一定是為了勾引他,而使出這種種手段的。是了,她一個小小地父兄不在的庶女,除了勾引自己,還有什麼出路?
     
  冉閔的俊臉,劇烈的扭曲起來。他瞪著陳容,瞪著她,突然的,他右手一伸,扼住了陳容白嫩的細頸!
     
  扼著她,望著臉色迅速轉青,卻依然微笑著,嘲諷的望著自己的陳容,冉閔咬牙切齒的喝道:「賤婦!你這個賤婦!」
     
  喘著著急喝兩聲,就在身後的王弘似要出手時,冉閔把陳容重重一推,令得她向後踉蹌著倒退幾步。
     
  冉閔瞪著撫著脖子,不停的咳嗽著的陳容,嘶啞一笑,低聲說道:「為了這麼一個賤婦,倒是真不值得!」說到這裡,他大袖一甩,提步離去。
     
  眾護衛急急散開,讓出一條道來,讓冉閔大步離開。
     
  轉眼間,馬蹄聲遠去。
     
  一個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一襲雪白的衣裳出現在陳容的視野中。
   
  一隻溫暖的大手撫上了她的頸,那大手溫柔的撫摸著那被扼得青紫的玉頸,輕輕地,憐惜的說道:「痛不痛?」
     
  一直低著頭,任由墨髮擋在眼前的陳容,伸手拍開了那隻大手,轉身便要離開。
     
  這時,她的衣袖一緊,緊接著,她被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他抱著她,下巴擱在她的秀髮上,喃喃說道:「阿容,別那麼說你自己……我會心痛的。」聲音如流泉,沁人心田。
     
  再一次,陳容扯開了他的手。
     
  如緞的墨髮遮掩了她的眼,因為咽喉受傷而變得沙啞的聲音低低飄來,「七郎。」
     
  聽到她主動叫他,王弘的聲音變得好溫柔、好溫柔,「嗯。」
     
  陳容笑了笑,她輕輕說道:「七郎,我是不想你死……」

  她抬起頭,靜靜地望著他,眸光清冷漠然,「剛才,冉閔讓我跪也跪了,打也打了。不過,受這麼點苦,救你一命,還是挺值的。」
     
  不管是她,還是王弘,都是瞭解冉閔性格的。他這人暴戾起來,行事會有點不顧後果。剛才,他是真的對王弘動了殺機。
     
  王弘怔了怔,蹙著雙眉望著陳容。
     
  陳容依然笑著,這笑容,冷漠,清冷,淡然,還有著一種遙遠。

  她靜靜地看著王弘,「在南陽王府時,七郎你救我一命。那一命,我前赴莫陽城還了。其間你多次對我伸以援手,我也用清白之身還了。」
     
  她嘴角微扯,笑得好不冰冷,「這一次,我救了你,七郎,我想換你一諾。」
     
  她盯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要你許諾:從此後,你與我,兩不相干!永不相干!」
     
  她的眸光冰冷,她的聲音沉而靜。
     
  她是看著他,一字一句說出的。
     
  這麼一張美麗精緻的臉,這麼一個動人妖媚的婦人,前不久還與他床榻纏綿,流著淚喚著他七郎七郎。那一聲聲叫喚,分明是相思入骨,魂牽夢縈!
     
  聲猶在耳,處子之血還不曾乾涸,她卻站在他面前,用這種遙遠的,冰冷的,毫無情意的姿態和語言來告訴他,她希望與他再無交集!
     
  王弘自出生以來,便是天之驕子,長成少年後,便是那些公主對著他,也是千嬌百媚,百依百順……而對於公主們,不管是他還是他的隨從,都是不屑的。

  琅琊王氏的嫡子,不需要這些公主來添光加彩!
     
  他還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婦人,聽到這麼一些冷漠無情的話語。
     
  瞬時,王弘呆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43 PM

第一卷 南陽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砍馬

  對上陳容冷漠得近乎凜冽的表情,慢慢地,王弘雙眼一瞇,他溫柔一笑,輕輕撫上陳容的唇,撫摸著它,他向她湊近,低低說道:「阿容不知我啊……我這人,從不喜歡被人逼迫。」

  他溫柔的望著她,聲音放得很輕,宛如春風拂過心尖,「望著阿容,我更歡喜了,這可怎辦是好?」
  
  他情意綿綿的望著她,食指在她的唇上輕輕一按,轉身回到榻幾上。
  
  不一會,琴聲悠然響起。
  
  此時,夕陽的金光染在他的眉尖眼上,晚風拂過那飄揚的白裳,明明胸口那一大塊血漬觸目驚心,可他不管動作,還是表情,還是那麼悠然高雅,便是琴音,也一如既往的清遠飄渺。
  
  慢慢地,陳容垂下雙眸,她扯了扯嘴角,朝著自己的馬車走去。
  
  剛剛走出一步,一個王府的婢女走了過來,她朝著陳容福了福,低聲說道:「女郎,請允許婢子為你加衣。」
  
  陳容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那婢女輕步上前,她把一襲白色的裳服給陳容披上,然後解開她的頭髮,略略梳理兩下,重新挽起,再用毛巾拭去她臉上的泥土。
  
  不過一刻鐘,剛才在地上滾了兩滾的陳容,已是修飾一新,潔淨如初。
  
  從眼角,陳容瞟到兩個婢女跪在王弘旁邊,為他包紮傷口。
  
  當陳容再次提步時,圍在她與王弘四周的王家護衛們開始散去。瞬時,散在四周,一直好奇的朝著這裡張望的目光齊刷刷望來。
  
  在這些目光中,陳容大步走向自己的馬車。平嫗正待在馬車旁,看到陳容走近,連忙迎上,她看著陳容身上的白色外裳,又朝她打量了一眼,小心的問道:「女郎,剛才冉將軍來了?」
  
  陳容沒有應她,逕自爬上馬車,不一會,她的命令聲從馬車後傳來,「嫗,為我梳洗。」
  
  「是。」
  
  夜深了。
  
  明月如洗,白雲如棉絮悠然來去。
  
  第二天一大早,一個婢女的聲音在外面傳來,「女郎可在?」
  
  平嫗連忙應道:「在。」
  
  那婢女笑道:「郎君候她多時了。」
  
  「是。」平嫗連忙歡喜的應了一聲,對陳容催促道:「女郎?」
  
  陳容掀開車簾,她朝著那個婢女望去,「請轉告郎君,阿容身體不適,今日就不過去了。」
  
  她的話剛說完,那婢女已掩嘴笑了起來,她快樂的說道:「我家郎君料到女郎會身體不適,他令婢子轉告女郎,良醫已備,女郎要是走不動,他會令護衛前來相請。」
  
  護衛前來相請?這不是脅迫麼?陳容莞爾一笑,說道:「何必勞動護衛?郎君何許人也,他執意要阿容前去,阿容不敢不從。」
  
  她跳下馬車,在那婢女瞪大的眼睛中,笑吟吟地展開雙臂,晃了晃廣袖,道:「看,一聽到你家郎君相邀,阿容我的那一點不適都沒有了。」
  
  那婢女還在瞪著陳容。
  
  不過這個時候,陳容已踏著木履,『噠噠噠』地向著王弘的馬車走去。此時晨風甚好,陳容走在前面,那不盈一握的細腰和翹挺的臀部,給她的背影勾勒出一種動人心魄的妖媚。
  
  那婢女一邊看著,一邊忍不住笑道:「女郎與別的女郎,似有大不同?」明明俗艷至此,可她的行為舉止和笑容,卻有一種自在。
  
  陳容沒有理會。
  
  不一會,她來到了王弘的馬車前。
  
  目光瞟去,那個俊逸清華,如銀月洩地的男人,正坐在榻上,專注的翻看著一冊帛書。
  
  陳容瞟了他一眼,慢慢爬上馬車。
  
  她剛坐下,王弘便輕聲吩咐道:「動身。」
  
  「是。」
  
  車輪滾動,煙塵微揚,車隊開始啟程了。
  
  陳容再次看向王弘。今天的他,穿了一件高領的白色衣裳。那領褶用淡金色的絲線,繡出鳳凰的雙翼,襯得他整個人無比高雅。
  
  看他眉目微斂,嘴角輕揚,笑靨隱隱,哪像受過傷的人?
  
  望了他一眼,陳容收回目光。
  
  這時,一側傳來王弘的輕笑聲,「阿容安好,想是不需大夫的。」
  
  這笑聲溫柔輕緩,可陳容怎麼聽,都是帶著嘲弄。
  
  陳容眨了眨眼,慢騰騰地說道:「阿容一聽到郎君要派護衛前來,哪裡還敢不安好?」
  
  她這話卻是在諷刺他脅迫自己。
  
  王弘低笑出聲。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他歪著頭,一縷碎髮飄搖於眼眸前。含著笑,王弘輕輕說道:「阿容。」
  
  陳容抬頭看向他。
  
  王弘對上表情淡淡地陳容,低低笑道:「現在的阿容,甚是動人。」
  
  聽他這語氣,看他這神情,似乎昨天的衝突,昨天陳容的種種表現,只是在變法子取悅他,只是在換著名目吸引他的注意?
  
  陳容抿了抿唇,她果斷的轉過頭看向馬車外。
  
  她一轉頭,王弘便不再吭聲。陳容目光瞟去,便看到他伏幾疾書,也不知在寫些什麼?
  
  這時,一輛馬車駛近。
  
  那馬車在靠近王弘的馬車後,馬上停了下來,然後,瘐志和桓九郎被婢女從馬車中扶出。他們踏上自動停下的王弘馬車,在王弘對面的榻幾上坐下。
  
  二人一坐好,瘐志便從咽中發出一陣「咕咕」的怪笑聲,他一邊笑,一邊朝著一側的桓九郎說道:「九郎昨日不在啊,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說到這裡,他身體前傾,認真的盯著王弘的頸項,奇道:「噫,如此陽光明媚,七郎怎麼穿上這種高襟衣裳?莫非,你這脖子上有什麼見不得光的?」
  
  王弘抬頭白了他一眼,繼續低頭看書。
  
  而一側的桓九郎,這時用他那尖利的聲音說道:「休要再笑了,世人涼薄,所有的癡男怨女都是值得尊敬的。」
  
  說罷,桓九郎站了起來,他朝著王弘深深一揖,然後轉向陳容,也朝著她深深一揖。
  
  做這動作時,他當真是表情嚴肅,顯得尊敬之極。
  
  桓九郎這邊還沒有坐下,旁邊的瘐志,已再也無法自制的放聲狂笑起來。
  
  就在這時,王弘開口了,「來人。」
  
  一個護衛靠近,喚道:「郎君?」
  
  王弘雙目鎖在帛書上,頭也不抬,「把這兩人趕下馬車。」
  
  命令一出,外面的護衛想也不想的應道:「是。」
  
  這是字一出,瘐志連連搖頭,哇哇怪叫,「不用趕,不用趕,我們自己走,自己走。」一邊怪叫一邊大笑,兩人連榻都沒有坐穩,便爭先恐後的跳下馬車跑了。
  
  兩人雖然走得遠了,可那怪笑還是不斷傳來。
  
  王弘慢慢蹙了蹙眉。
  
  他收起帛書,轉向一個護衛喝道:「砍馬!」
  
  一聲令下,那護衛凜然應道:「是。」
  
  應過後,那護衛抽出腰刀,朝著瘐志和桓九郎所坐的馬車急衝而去。
  
  這時刻,馬車裡傳來的大笑聲,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這些人見到那護衛如旋風般一衝而來,不由驚叫出聲。
  
  眾人的驚叫聲,驚動了馬車中的瘐志,當下他把頭一伸。
  
  他一抬眼,便對上了那護衛寒森森地大刀,當下瘐志大叫一聲,急急把頭一縮,慘叫道:「慘矣!慘矣!」
  
  瘐志一叫,桓九郎也伸出了頭。於是,在瘐志的怪叫聲中,桓九郎的急喝聲中,那護衛一衝而過,在掠過馬車時,他手中的寒刀一起一落如閃電!
  
  「嘩——」血光沖天而起,那正在奔行的駿馬馬頭滾落在地。而這時,那馬車還是隨著慣性前行的。
  
  當下,幾個瘐家和桓家的護衛急急衝來,十幾雙手同時伸出,穩住了前衝的馬車。
  
  馬車中,驚魂未定的瘐志還在哇哇大叫,病弱的桓九郎更是手按胸口破口大罵。
  
  在這種種熱鬧中,那王家護衛勒停奔馬,一本正經的朝著一眾好奇的目光解釋道:「瘐家這馬病了,為防那病傳染眾馬,某不得不施此辣手。」
  
  說罷,他策馬靠近瘐志的馬車,湊過頭,朝著裡面大呼小叫的兩人低聲苦笑著說道:「兩位明知我家郎君不高興,偏要在他的傷口上動刀子,這一下痛快了吧?」

  說到這裡,他又低低說道:「郎君剛才說了,他與兩位情同兄弟,即是兄弟,自當有苦同當,有罪同受……兩位要是高興,盡可聲音再大些。」
  
  一語吐出,瘐桓二人馬上變得鴉雀無聲。
  
  走了一日,前方終於出現了一條岔道,當護衛們前來請示時,王弘還是要求離開大隊伍。
  
  於是,十數輛馬車在五百護衛的保護下,走上了那條岔道。
  
  當然,平嫗等人也在其中。
  
  漸漸地,南陽城已離得越來越遠。
  
  陳容掀開車簾,望著南陽城的方向,暗暗付道:前世時,南陽城一直沒有落入胡人的手中過,真希望這一世也是如此……不止是那南陽城中,有她的僕人和田產、商舖。

  還因為,相比南陽城,建康是個更陌生的地方。
  
  轉眼,五天過去了。
  
  這一天,天氣睛好,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大地上,望著馬車輾過的黃土路上出現的一抹淺綠,陳容輕聲說道:「春天要來了。」
  
  她再次掉頭眺望著南陽城,突然對著王弘說道:「七郎,南陽城中至今無煙火,那慕容恪想是放棄攻城了吧?」
  
  倚著榻,正好整以暇翻看著帛書的王弘,抬了抬眸,淡淡回道:「他早走了。」
  
  陳容放下心來,轉而,她輕聲說道:「想來如此。」以王弘的行事為人,他怎麼可能這般無聲無息的走了?怎麼著,他走之前也會佈置一番,也會令得那慕容恪不得不退軍啊。



第二卷 建康篇 

這是風流繁華地,可她不再卑微。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章 回到建康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
  
  這一路上,前有幾波哨探探路,那精悍的五百護衛,也足以嚇退小股盜賊。於是,一行人無驚無險的走過,轉眼間,建康在望。
  
  這一步入建康城的範圍,整個氣氛便於以前迥然不同。
  
  一隊隊鮮衣怒馬的華服子弟策馬而來,不管是山林中,還是田野裡,時時可以聽到高歌聲。
  
  一刻鐘後,陳容已可以聽到城中傳來的歡笑聲和笙樂聲了。
  
  就在她四下張望時,一隊鮮衣怒馬的華服子弟急馳而來,他們一邊吆喝聲聲,一邊揮舞著長鞭。那長鞭擊打在空氣中,直是「啪啪」作響。
  
  十幾個華服子弟轉眼間,便從岔道衝到了車隊旁。
  
  就在這時,一個美麗的少年尖聲叫道:「停下,停下。」
  
  這聲音?
  
  陳容轉眸望去,果然,這少年柳眉杏眼,肌膚白嫩,喉中無結,哪裡是一個美貌少年?分明是女郎所扮。
  
  再一看,陳容竟是發現,圍在這偽少年旁邊的五、六人,居然都是扮成少年的女郎。
  
  那為首的女郎喝停眾馬後,歪著頭朝著車隊眾人打量而來。
  
  瞟過來,瞟過去,她突然長鞭一甩,朝著一個護衛高喝道:「你,轉過頭來!」
  
  那護衛聞言,皺了皺眉,轉眼盯向她。
  
  那女郎瞟了他一眼,臉上流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她手中的長鞭朝著空中重重一甩,在發出一陣「啪啪啪」空響時,她鬱悶的叫道:

  「濟濟數百丈夫,個個氣昂昂,卻無一個美少年。哼,既然不美,你們驕傲個什麼勁?」
  
  這女郎的聲音一落,身後的眾少女同時嬌笑起來,她們用廣袖掩著嘴,笑得花枝招展間,嘰嘰喳喳的叫道:「是呢,是呢,虧得我們特意趕來。」
  
  「兀那漢子,你若敷了粉,還是差強人意的。」這女郎長鞭所指的是眾護衛中一個皮膚棕色,長相清俊的護衛。
  
  「卻不知馬車中可有美少年?」
  
  也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當下提醒了那為首的女郎,她驅著馬,向著王弘的馬車趕來。
  
  陳容一直隔著車簾望著這一幕,這建康城,她前世是來過,可當時她已是冉閔的妻子,就算前來,也是匆匆忙忙,並無閒暇。她哪裡見過這麼大膽的女郎?

  是了,她聽過的,建康民風奢華率性,再加上皇宮裡有人帶頭,那些家風不謹的世家女郎們,有不少都養著入幕之賓呢。

  這世間從來便是這樣,所有的禮教規矩,苛責是非,都是針對身份不顯的普通人啊。
  
  轉眼,那女郎帶著眾少女、少男,已衝向了王弘的馬車。
  
  陳容收回目光,好奇的瞟向王弘。
  
  就在這時,目光一直在帛書上的王弘開口了,他的聲音清潤優雅:「可以放上去了。」
  
  在陳容怔忡不解時,一個護衛朗聲應道:「是。」
  
  轉眼,那護衛的大喝聲傳出,「放上徽章。」
  
  一話吐出,眾護衛呼呼翻身下馬,轉眼間,屬於琅琊王氏特有的標誌和旗幟,便出現在每個角落。
  
  在那護衛開口時,那些女郎們還嘻嘻哈哈的看著,這一定神一瞅,她們不由一呆。
  
  呆若木雞中,那為首的女郎翻身下馬,她優雅的、恭敬的朝著王弘的馬車盈盈一福,顫聲叫道:「妾無狀,郎君勿怪!」
  
  那女郎的聲音,驚醒了眾人,當下,十幾個少年男女同時翻身下馬,一時間,女的蹲福、男的作揖,一臉敬畏的齊刷刷叫道:「我等無狀,郎君勿怪。」
  
  回答她們的,是馬車滾動的聲音,轉眼間,車隊便越眾而過,只留下沖天煙塵。
  
  陳容回過頭,望了一眼那一動不動低著頭,極優雅、極標準的保持著禮節的少年、少女,然後轉頭看向王弘。
  
  此時的王弘,嘴角微揚,明澈的目光專注的看著帛書,似是剛才的一幕,他實在經歷了太多。
  
  陳容嘴角一扯,慢慢一笑,她轉眸望向那越來越近的高大城門,還有城門兩側流淌的清澈河水,低低說道:「郎君,請允許我回到自己的馬車。」
  
  王弘慢慢放下手中的帛書,瞟了陳容一眼,他嘴角一揚,道:「下去吧。」
  
  「是。」
  
  馬車停下,陳容向自己的馬車跑回。
  
  她一上馬車,平嫗便連忙上前為她拭去那並不存在的灰塵。時不時朝著那越來越近的城門瞅上了一眼,平嫗歡喜的叫道:「女郎,這就是建康啊,我們回到建康了!」
  
  平嫗圓圓地臉上笑逐顏開,小眼睛瞇成一線,她快樂的說道:「女郎,你的父兄便在建康城啊。幾年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安好否?」
  
  陳容抬眸看向平嫗,看著老臉笑開了花的她,陳容的唇動了動,最後什麼話也沒有說。
  
  這時,車隊開始入城了。
  
  不管是平嫗還是陳容,都不再說話,開始專注的看著城中。
  
  不止是她們,幾乎在拿出徽章的那一刻,那些王家護衛的氣勢便是陡然一變。

  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上了溫和疏離的笑容,他們腰背挺得筆直,那握著馬鞭的手,那跨馬的姿勢,都變得標準統一,都變得莊嚴中透著優雅。
  
  這時刻,所有的護衛,都透著一種從骨子裡發出的驕傲,還有經過長年的訓練才擁有的儒雅。這一刻,五百個護衛,竟是人人都有了一種儒將風範。
  
  望著他們,平嫗的頭縮了縮,怯懦,羨慕的喃喃自語道:「世人都說,寧為王家僕,不為帝王臣。這王家僕說的便是他們啊。」

  她用陌生的,充滿敬畏的目光看著這些王家護衛,似乎這時刻才發現,那些與她共同處事月餘,一直溫和隨意的漢子們,竟是個個如此身份不凡。
  
  隨著護衛們駛入建康城,幾乎是突然間,一陣狂喜的叫嚷聲,笑鬧聲傳來。

  這些聲音,是少女們傳出的,她們越眾而出,如洪水一樣湧向王弘的馬車,歡呼著,尖叫著,「七郎,七郎,啊,是七郎回來了。」
  
  「七郎好生無趣,一走便是這麼久。」
  
  「七郎,你不在,冬日冰寒徹骨,春影無蹤。」
  
  「七郎,七郎,為什麼不露出顏面?」
  
  在這些歡呼聲,吶喊聲中,十個王家護衛翻身下馬,呈圓形擋在了王弘的馬車外圍。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44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建康風物和親人相見

  與此同時,王弘的車簾掀開,他那俊逸清華的面容,出現在世人面前。

  幾乎是他的臉孔露出的那一瞬那,只聽得「嗖嗖嗖」響聲大作,卻是眾女順手拿起自己身邊的物事,有的是香囊,有的折了一根樹枝,有的是手帕。

  剎那間,上百種物事齊嗖嗖飛來,沒頭沒腦的砸向王弘。

  就在這時,眾護衛齊刷刷上前一步,頭一昂。

  瞬時,那些樹枝、手帕、香囊,都如雨點一般砸在了他們身上……看這些人的動作,整齊有序,不管是被砸前還是被砸後,都一臉坦然,看來是經歷太多了啊。

  陳容見到這裡,再次一笑。

  她轉向尚叟,清聲喚道:「叟,我們先走吧。」

  「是。」

  尚叟應了一聲,策馬就要加速。

  就在這時,王弘馬車旁的一個護衛走了過來,他來到陳容的馬車外,遞給她一個香囊,道:「陳氏阿容,這是我家郎君送給你的。」

  這香囊很眼熟,是了,上一次他也拿這東西送過她。

  望著它,陳容慢慢一笑,她聲音有點沙啞的回道:「不必了。」

  她的聲音落下,那護衛卻是低笑出聲,「好教小姑子得知,我家郎君送的東西,還是收下的好……小姑子,你不妨想想再決定。」

  陳容挑了挑眉。

  片刻後,她伸出素白的小手,接過那香囊,收入袖中。

  那護衛看到這裡,滿意的退下。

  不一會,他來到王弘的馬車旁,低聲稟道:「小姑子收了。」

  「收了?」王弘的聲音優雅帶笑,「退下吧。」

  「是。」

  陳容等人走的是小道,速度很快,陳容的人一打聽便知道,如果不出事的話,陳公攘等人要一個月後才能到建康。

  陳公攘不在,陳容還是得尋找落腳處。略略猶豫後,她的馬車便向建康陳氏駛去。這建康陳氏,便是穎川陳氏搬遷來的。

  陳姓是百年公卿世家,在這世間,也是排在前幾的高門大第。而這所有的榮譽,都是穎川陳氏得來的。

  馬車駛進時,平嫗顯得有點膽怯,她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陳容,忍不住說道:「女郎,陳公攘不在,我們這般冒失求見,妥當嗎?」

  陳容垂下雙眸,好一會,她輕聲回道:「去羅巷。」

  「羅巷?」平嫗詫異的看向陳容,叫道:「為什麼?」

  陳容垂著雙眸,慢慢說道:「七郎說,我父兄在那。」這消息,不是七郎說的,是兩世為人的她,一直都知道的……她既不想投靠穎川陳氏,也不想去羅巷,她只想住酒家。

  可是真的住了酒家,以後眾人說起,肯定會說她不懂事,明明有本家在,卻不懂投靠……

  她投靠了,人家收不收她是一回事,可她如果一開始就不去投靠,在這個先家後國的時代,很難不被人詬病。

  平嫗歡叫起來,「女郎,女郎,你是說,你知道郎主和郎君的下落?啊啊,這麼好的事,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

  一邊叫著,她一邊伸出頭去,對著外面的尚叟等人大聲叫道:「快去羅巷,女郎說了,郎主和郎君就住在那裡。」

  一句話落地,歡呼聲一大片。眾僕同時笑鬧起來,尚叟更是哈哈大笑。

  這時刻的笑聲特別響亮,在這一刻,眾僕自南遷以來的鬱悶,不安,還有畏縮小心,似乎都已煙消雲散去。

  馬車改道,向著羅巷駛去。

  陳容掀開車簾,一邊看著建康城的風景,一邊暗暗尋思著。

  這建康內外,到處都有河流湖泊,古人說近水者仁,這些建康人仁不仁陳容不知道,但是她能看出,這城中的兒女們,雖然不若平城和南陽人高大,可他們長相分外秀麗白皙。

  他們不論男女,衣飾極盡華麗繁複,而佩戴香囊,更是建康人的一大特色。舉目望去,處處衣冠楚楚,一路聞來更是清香陣陣。

  而且,建康人特別愛唱歌,走到哪裡,都是絲竹聲不絕,高門大府的外面,有很多搖頭晃腦,隨著絲竹聲輕哼的庶民。

  而那些名門世家的門衛們,對於這種庶民,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種安逸,這種風物,來自北方的眾僕哪裡見過?他們張大著嘴,一邊傻呼呼地望著,時不時還驚呼兩聲,引得那些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們白眼相待。

  這是真的白眼相待,說起這白眼,還得從三國時算起,自從那個叫陳琳的名士對著曹操拋了幾個白眼後,這白眼對權貴便聞了名。

  到了本朝,阮藉更是常常對上喜歡的人,青眼相看,不喜歡的人則投以白眼後。於是乎,這白眼望青天,已是名人高士們鄙夷世俗,自標風格的習慣。演變到現在,簡直成了風俗。

  平嫗目送著一個穿著孔雀百花圖的紫綢女郎,一直到她走得遠了,她才喃喃說道:「女郎,這衣物甚是華美,如果女郎穿了,這建康城的小姑子,沒有一個比得上。」

  她轉向陳容,快樂的瞇著小眼睛笑道:「女郎,女郎,安定下來後嫗幫你做一件。」

  陳容笑了笑,她垂下雙眸,輕聲說道:「建康的女郎不同於別地,她們家世不凡,性情也傲,喜歡顯示自己的獨特。嫗,除非滿城都出現了同一式樣的衣裳,不然,我們仿不得。」

  平嫗愕然的張著嘴,好一會,她才喃喃說道:「竟是這樣?幸好女郎知曉。」

  這時,外面傳來尚叟的笑聲,「敢問老丈,羅巷在哪個方向?」

  尚叟問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管事樣子的胖子。這種人經常與各路人物打交道,相比起別的人來,往往見識要廣些。

  聽到尚叟的問話,那胖子轉過頭來。

  他朝著幾輛馬車瞟了一眼,露出一個輕蔑的眼神後,漫不經心的朝著東方一指,「往那邊走,一直走到盡頭便是羅巷。」

  那語氣、那神情,是相當的輕視和不耐煩。

  尚叟一怔,目送著那胖子大搖大擺的離去,一個僕人不高興的說道:「這人也是的,只是問個路而已,怎麼這麼個表情?」

  僕人的聲音一落,陳容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不要說了,我們走吧。」

  僕人不知道,陳容卻是知道的。建康的街道,喜歡以巷命名。不管是名門世家,還是普通庶民,都喜歡扎堆。

  也就是說,在建康混得久的,一聽到你住在哪個巷子,便會知道你的身份如何。

  而羅巷裡住的人,明顯搆不到那胖子需要結交的檔次。

  車隊繼續向前走去。走著走著,平嫗突然叫道:「那,那些人在扔什麼?」

  眾僕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卻是一處高門華第的小側門外,一個僕人駕著馬車走了出來,然後,他在側門外的一個小斜坡處停下。

  停下後,他把裝在馬車上的竹筐抱下一個,一直把五個竹筐全部抱下後,那僕人把竹筐朝著坡下一倒。

  而令得平嫗驚叫的,便是那倒出來的東西。那東西,白生生的香氣撲鼻,裡面夾著肉和菜,竟是大白的米飯!

  眾僕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陣驚叫聲。

  他們的叫聲,令得那僕人回過頭來。那僕人抬了抬小帽,朝著陳容的馬車瞟了瞟,只是一眼,那僕人馬上眼白一翻。只見他一邊把竹筐扔上馬車,一邊罵道:「鄉巴佬!」

  他的罵聲是特意提高的,平嫗等人都聽得個一清二楚。可這時刻,他們還處於怔忡中,顯然萬萬不能相信,在南陽城中可以救命的糧食,在這裡竟然是垃圾。

  馬車還在向前駛去。

  馬車中,陳容只是瞟了一眼,便清聲說道:「別看了,你們要記住,這裡是建康。」

  她的聲音一落,平嫗馬上轉過頭來,大聲讚道:「女郎真真聰慧,原來那糧栗在建康,真真是無用之物。」

  平嫗的聲音一落,尚叟也說道:「是啊,是啊,幸好聽了女郎的。」

  在準備離開時,陳容的糧食還剩下近三車,依眾僕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也要帶上路的。可陳容卻堅持要尚叟處理掉。於是,那三車糧,全部換成了南陽城中不值錢的金錢玉石等物事。

  一下子沒有了糧,眾僕的心中實在不安。

  因此,這一路上,他們每次看向自家的車隊,便在心中嘀咕陳容幾句。

  要知道,他們這次帶來建康的,共六輛馬車,陳容坐了一輛,裝她的私人用品用了一輛,還有一輛是供眾僕輪流休息的,剩下的三輛則是空車。

  而這空車中,原來裝的都是可以保命的糧食啊。

  這時,一個僕人叫道:「羅巷。」

  眾人一看,果然,前方三百步處,一塊石碑上用行書大大地寫了『羅巷』兩字。在這塊石碑的旁邊,則是巷道的入口。

  到了羅巷了。

  眾僕大喜,連連驅動馬車,朝著巷子裡面奔馳而去。

  車隊一衝而入。

  轉眼間,眾僕的大呼小叫聲,怪笑聲靜了些。他們望著巷子兩側簡陋的木屋,還有那處處可見的垃圾,以及蹲在角落裡的乞丐。

  一時間都明白那胖子為什麼一聽到他們問羅巷,便沒有了好臉色。

  這地方,不像是有身份的人居住的。

  好一會,尚叟的聲音傳來,「女郎,怎麼走?」

  陳容的聲音依然清澈平靜,「說是在第三巷。到了你問一下。」

  「是。」

  車隊繼續向前駛去。

  這時刻,兩側的木屋中,不時的有頑童發現了這支車隊,當下,他們一個個指著陳容的馬車,叫道:「有貴人來了,有貴人來了。」

  他們的叫聲,驚動了屋中的大人。一個個衣衫修潔,在不顯眼的地方有幾個補丁的婦人、漢子走了出來。他們朝著陳容的馬車細細地一瞟,便搖了搖頭,不再理會。

  倒是那些頑童,這會已是三五成群的跟在車隊後面,一邊哄笑著,一邊好奇的望向陳容。

  不一會,第三巷到了。

  剛入巷口,眾僕便看到一處府第。這府第與外面的房屋一樣,都是木頭建成。大小約十五間屋,圍成一個四方形。而在大門旁邊,還有兩個小木屋。此刻僕人望著那大門的上方。

  那裡,一塊牌匾上刻著『陳府』兩字。

  陳府?

  眾僕齊刷刷看向陳容。

  而這時,陳容已掀開車簾,她跳下馬車,輕聲道:「到了,便是這裡。」

  一邊說,她一邊朝大門走去。

  正在這時,吱呀一聲,木門大開,一個臉型瘦長,下巴略尖的二十五、六歲的儒士走了出來。望著這儒士,陳容的唇顫抖了一下,她輕輕喚道:「大兄。」

  那儒士一怔,慢慢轉過頭來。

  他先是一眼看到平嫗和尚叟兩人,然後看到了陳容。

  望著陳容,那儒士瞪大了眼,好一會,他小心的問道:「阿容?」

  陳容連連點頭,向他跑去。

  那儒士還是不敢置信的瞪著她,在朝著陳容身後的平嫗和尚叟等人盯了幾眼,確認無誤後,他上前一步,猛地抱住了跑來的陳容。

  儒士緊緊地抱著她,顫聲喚道:「阿容,我的阿容,是我的阿容啊。」

  叫了幾聲後,他回過頭去,扯著嗓子叫道:「快,快去稟報,去告訴他們,我的阿容回來了。」

  他紅著眼眶,回過頭來朝著陳容又打量了一番,笑道:「我以前就知道,我的阿容長大後定是一美人,可阿兄還是錯了,阿容豈止是美人?分明已經是大美人呢。」

  聽到這熟悉的溫厚嗓子,陳容紅著眼眶,她幸福的喚道:「大兄,大兄,大兄。」直到這次重逢,她才知道,自己竟是這麼想念這個大兄。

  「誒,誒,誒。」

  她一邊喚了三聲,陳家大兄便應了三聲。

  然後兩兄妹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是一笑。

  當年在平城時,這個嫡兄便如父親一樣,對陳容疼寵有加。

  就是因為太寵了,使得陳容從小便不服輸,還有著與她的出身不配的嬌縱。

  就在兩兄妹笑著笑著,眼眶又有點發紅時,房門處,出現了五個人影。

  陳家大兄轉過頭去,他牽著陳容的手向他們走近,輕聲說道:「阿容,父親不在了。」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縱使早就知道,這時刻,陳容還是紅了眼眶。

  陳家大兄已牽著她的手來到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婦面前,指著這個膚色白皙豐滿,身材高大,方正臉型,有著幾分刻薄精明之相的婦人,陳家大兄說道:

  「阿容,這是你的新嫂嫂,你以前的嫂嫂與父親一道,被流民殺了。」

  陳容啞著嗓子,朝著那婦人福了福,喚道:「見過嫂嫂。」

  那婦人瞟了陳容一眼,轉向陳家大兄,不滿意的尖聲說道:「不過是一個庶出的妹子,用得著這麼歡喜嗎?還把我們都喚出來了。」

  說罷,她肥腰一扭,自顧自的走回房中。隨著她一走,一個小胖男孩扭著大屁股,一邊朝著陳容做著鬼臉,一邊叫著「母親,母親」的跟了上去。

  陳家大兄氣得瘦臉通紅,他扯著嗓子正要開口,陳容扯了扯他衣袖,低低說道:「大兄,無妨的。」

  陳家大兄回過頭來,他對上陳容清澈平和的雙眸,愧疚的說道:「阿容,大兄無能啊。」

  陳容一笑,朝他眨了眨眼,語氣輕快的說道:「大兄,是真的無妨。」

  這個嫂嫂,她前世見過,不過那一次她來,是知道她嫁了一個大將軍後,特意尋上門來報喪的……她的大兄,約在明年夏天時病死。也是那一次,她見識了這個嫂嫂的潑辣和不要臉。

  當時的她,在索錢不成,又知道陳容不得寵,連身邊的婢女也敢出言侮辱後,當著眾人便是破口大罵,那侮辱的,惡毒的,令得她幾無容身之地的刻薄話,令得陳容即使重生後想起,

也只願避而遠之。

  這時刻,一個十七、八歲的矮小婦人走上前來,她朝著陳容怯怯一笑,喚道:「阿容。」

  陳容轉向大兄。

  陳家大兄呵呵一笑,指著這婦人說道:「妹子,這是大兄的如夫人,名叫阿菇,她性子好,你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多問問她。」

  陳容一笑,朝著那婦人喚了一聲,轉向陳家大兄說道:「大哥,等我一下。」

  陳家大兄一怔間,陳容提步走向尚叟,來到他旁邊,她壓低說道:「叟,去探一探左近有沒有小院落可以租住的。」

  尚叟不解的看向陳容,他望著那站在台階上,正疼愛歡喜的望著陳容的陳家大兄,低聲勸道:「女郎何必這樣,郎君可是把你疼到心尖上。」

  陳容一笑,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只尋這附近的,左右不超過五百步……叟,你不知道我這個嫂嫂,與她待在一起,只怕連陳公攘都不願意讓我見過陛下了。」

  在這個自命清華,極端看不起俗物,講究面子的時代,她這潑婦嫂嫂只要發作一次,只怕那些士人便會對他們一家敬而遠之。

  她這一生,已經不可能靠一個好男人,過上康樂的日子了。既然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那麼以後的路怎麼才走得好,她怎麼都得計劃一下。

  見到尚叟還在猶豫,陳容低低說道:「待會,我會悄悄告訴大兄陛下要見我的事。想來他聽到這些,也是願意我分開住的。」

  頓了頓,她又說道:「陳公攘一來,我便會與他一起住,你租房子時注意一下,不可租得太久。」

  尚叟想了想,點頭道:「是。」

  而這時,陳家大兄已大步向陳容走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果斷絕情的陳容

  陳家大兄喚道:「阿容,快快進屋吧。」

  陳容應了一聲,回過頭去。在她的身後,眾僕齊刷刷行了一禮,喚道:「奴等見過郎君。」

  陳家大兄呵呵一笑,他親切的望著這些從老家過來的僕人,望著望著,他的眼眶有點紅,聲音也有點沙啞。

  伸袖在眼睛上抹了抹,陳家大兄啞著聲音說道:「你們也快快進屋吧,從平城到這裡,何止千里?我可憐的阿容若不是你們護著送著,定不會平安抵達。進來吧,進來吧。」

  眾僕同時應了一聲是,跟在陳容身後,向屋裡走去。

  他們一走,陳家大兄的那個如夫人阿菇,也趕緊跟上。

  望著十個僕人,六輛馬車的偌大隊伍,一直強裝鎮定的陳家大嫂朝著一個婢女揮了揮手,悄悄說道:「待會你去瞅一瞅,看看那馬車裡面裝了什麼。」

  「是。」

  「記得看仔細些。」

  「是。」

  那婢女走後,陳家大嫂把榻挪到東側的牆壁處,側耳傾聽起來。

  一陣哭泣聲後,東側那房間裡傳來陳家大兄關切的聲音,「阿容,你是怎麼過來的?聽說洛陽城都被胡人燒了,平城呢?平城沒事嗎?」

  陳容的回答聲,清澈中有著天生的靡軟,「我們是隨著王氏的車隊離開平城的,在南陽待了幾個月後,這次又隨著琅琊王氏的車隊到了建康。」

  聽到這裡,陳家大嫂喃喃說道:「琅琊王氏?」她的聲音中有著羨慕。轉眼她又揮了揮手,召來另一個婢女說道:「你去跟那些北方蠻子套套近乎,看看他們與琅琊王氏走得近不近。」

  丈夫的這個庶妹,身份雖然不顯,長相卻著實誘人,這麼一個孤女千里跋涉,也不知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想到這裡,陳家大嫂突然有點後悔了,剛才這小姑子進門時,她應該熱絡一點,怎麼著,也得摸清了人家的底細再甩個下馬威吧?

  在陳家大嫂的嘀咕聲中,先前那婢女跑了過來,她不滿的稟報道:「什麼都沒有呢。真是的,有三輛馬車還是空蕩蕩地。」

  聽到這裡,陳家大嫂臉色便是一塌。

  不一會,另一個婢女跑了過來,她湊近來,輕輕說道:「我問了那些僕人,他們一個個都含糊其辭的……依奴婢看,憑他們這種身份,哪能接觸到什麼貴人?」

  這話一出,陳家大嫂的臉完全的塌下來了。

  她站了起來,扭著肥腰,走出房門。

  來到台階上,陳家大嫂指著前方正在忙活的一個自家老僕罵道:

  「老不死的,你就是個吃閒飯的。什麼本事也沒有,惹麻煩倒是一個能手。我呸!這麼一惹便是一窩野狗的,你想累死老娘啊?」

  聲音尖利刺耳,難聽得很。

  陳容正偎在大兄身邊,與他輕言細語著,一聽到這話,她是一怔,而陳家大兄,瘦長的臉已是鐵青。

  他騰地站了起來,衝出房門叫道:「別罵了。」

  陳家大嫂一聽,騰地轉過身來,她叉著腰,右手食指直指向陳家大兄的鼻子,罵出的唾沫星子都噴到了他臉上,「賊殺的,你敢吼你老娘?啊?你敢吼你老娘?」

  她一邊罵一邊逼近,轉眼間已逼得陳家大兄退入了陳容所在的房間裡。

  站在門檻上,陳家大嫂前伸的食指移了移,似有似無的指著陳容,咆哮道:

  「老娘操持這個家容易嗎?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都往這裡趕……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騷媚樣,怎麼不去勾搭一個男人嫁了,憑什麼要老娘來養這麼一大堆野狗賤民的?」

  這話已罵得相當的難聽了。陳容朝著自家大兄看去,卻見他青著一張臉,氣得渾身顫抖,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還在自家婆娘的口水四射下不停後退。

  陳容見狀,慢慢站了起來。

  她也不理會那陳家大嫂,只是慢慢走到兄長面前。陳家大兄見她走來,連忙訥訥地喚道:「陳容,你不要見怪,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陳家大嫂已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啕啕大哭起來,

「天殺的啊,你這個沒本事的,好不容易混了個差事又丟了,這麼些年,要不是老娘操持著這個家,你的屍骨都餵狗了。天殺的啊!你憑什麼要老娘養這些有用沒用的?嗚嗚……」

  在她的啕啕大哭中,陳家大兄的聲音完全給淹埋了。他只得訥訥地閉上嘴,一臉歉意不安的望著陳容。

  望著自家兄長消瘦疲憊的面孔,望著他那長年被欺壓後的猥瑣膽小模樣,陳容垂眸。

  好不容易等到陳家大嫂的哭聲止息,陳容突然喚道:「平嫗,拿帛卷和筆墨來。」

  眾人一怔。

  那陳家大嫂也止住了哭聲,睜大一雙渾濁的黃眼看著陳容。

  不一會,平嫗拿著筆墨走了過來。

  陳容把那帛書放在幾上,揮筆寫了幾行字,然後她走到那陳家大嫂面前,把那帛書朝著她一扔,淡淡說道:「畫押為證!」

  陳家大嫂一呆,低頭看向那帛書,慢慢念道:「今與大兄陳豈斷絕兄妹關係。自此以後,富貴貧賤,兩不相干,宛如路人。」下面已經簽了陳容的名字。

  這一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們不敢置信的望著陳容,便是那陳家大嫂,更是張大了嘴,一臉呆滯。

  她在市井中長大,也是見過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可在她的記憶中,愣是沒有一個有如此狠決果斷,不知給自己留後路的!

  陳家大兄臉色一青,上前一步,急急叫道:「阿容!」他氣得全身發抖,「阿容,你!」

  阿容轉頭看向他。

  便這般側對著陳家大嫂,她朝著自家兄長悄悄擠了擠眼。這個眼神十分調皮,十分精靈古怪。一時之間,陳家大兄似乎回到七、八年前。

  那時在平城時,這個妹子在外面惹了禍,回來要自己擋著擔著時,便是這樣擠眉弄眼的。而他,從來沒有拒絕過。

  陳家大兄嚥下了就要脫口而出的指責。

  就在這時,陳容背轉過身,低低泣道:「父親當年只留下那麼一點家產,這一路南遷,又是遇匪又是遇胡人的,若不是王家人一直護著,我們哪裡能活到現在?

沒有想到,好不容易找到兄長,卻是不願意收留我們。不收留便不收留罷,我就不信我們十來個有手有腳的人,在建康生活不下去。」

  本來,陳家大嫂見到陳容這麼痛快便斷絕兄妹關係,心下有點狐疑,那拿著筆的手,怎麼也簽不下去。現在聽到陳容這麼一說,連忙胡亂劃了幾下,又把手印按上。

  然後急急地把那帛書朝著陳家大兄一遞,叫道:「快簽,快簽。」一邊說,她一邊扯著陳家大兄的拇指按了一個手印。

  一直到那帛書被陳容收起,陳家大兄還是恍恍惚惚。

  陳容收好帛書後,走出房門,朝著平嫗、尚叟喚道:「走罷。」

  直到她上了馬車,陳家大兄才驚醒過來,他急急甩開妻子,朝著陳容衝來,喚道:「阿容,阿容。」聲音中有著哭音,有著自我厭惡,有著無能為力。

  在他撲上陳容的馬車時,陳容掀開車簾,她湊近兄長,低低說道:「大兄,我是有安排的,你不要慌亂,以後尋到機會,我把我的想法說給你聽。」

  說完這話後,她伸袖裝模作樣的拭了拭淚水,哽咽著喝道:「走。」

  「是。」

  馬車駛動。

  直到一行人出了大門,被這種種變故弄得昏頭轉向的陳家大兄還是呆若木雞著。

  在他的身後,陳家大嫂突然哎聲歎氣起來,她眼睜睜地望著那六輛馬車,喃喃說道:「車是上等好車,馬也是上等好馬啊,我剛才怎麼就忘記這一點了?」

  說到這裡,她猛然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馬車一駛了,陳容便對尚叟說道:「先找一處酒家住下,叟,這幾天你給我在這附近租一處房屋。記著,要找個安全些,又與我大兄家離得遠一些的。」

  好半晌,尚叟才應道:「是。」

  這時刻,他與眾僕一樣,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變化弄得暈了頭。

  當下,一行人便住進了酒家。

  第三天,尚叟便找了一個院落,與陳容商量後,他買下了這個院落。

  那院落位於兩處朱門大戶的後面,院落很小,只有十間木屋。卻因為靠著這些朱門大戶,很是安全。而且院落也修得精緻。

  不管是看外觀,還是走到裡面,這個院落比起陳家大兄那個,還要精緻高檔些。

  夜深了。

  平嫗一邊跟在陳容身後,一邊嘀咕道:「這麼小小的院子,也太貴了吧?南陽城這樣的院子,只有十分之一的價。」

  轉眼,她又恨聲說道:「郎君真是的,居然找了這麼一個庸俗潑婦為妻。哎,哎。」說罷,她瞟了一眼陳容,眼神中儘是控訴。

  在她的歎息和控訴中,陳容一聲不吭。

  不一會,她的命令聲傳來,「把房門都關上。」

  「是。」

  尚叟和還在嘀咕嘮叨的平嫗把門窗關上後,走到陳容身前。

  這時的陳容,靜靜地站在火光中,她望著尚叟,笑道:「叟,把東西弄出來吧。」

  「是。」

  應罷,尚叟拿著一柄斧頭爬上一輛空馬車。

  旁邊,平嫗奇道:「把什麼弄出來?」

  她剛說到這時,馬車中傳來一陣悶響,「砰砰砰」幾下重擊後,車壁破裂的聲音傳來。

  平嫗連忙上前,正要詢問,尚叟已掀開車簾跳了下來。

  他抱著一個木箱子放在陳容面前,接著,又跳上了馬車。

  轉眼間,一具又一具小木箱和小竹筒擺在陳容和平嫗面前。

  而尚叟,在把這個馬車破開後,又走向另一個空馬車。

  二刻鐘後,三輛空馬車,還有陳容坐的馬車,和裝著陳容私人用品的馬車全部被尚叟破開,七、八十個小木箱被尚叟從馬車中搬下,擺在了兩女面前。

  尚叟跳下馬車,道:「女郎,沒了。」

  陳容點了點頭。

  這時,平嫗已指著一個破開的木箱,半天合不攏嘴。那木箱中珠光閃耀,金光隱隱,裡面分明裝的是金玉珠寶!

  平嫗急喘了一下,撫著胸不敢置信的問道:「這些從哪裡來的?」

  尚叟呵呵一笑,道:「自然是用那三車糧換來的。」這一次回建康的,只有幾個南陽王忌憚的世家大府。被迫留下的那些人,對能活命的糧食依然急需。

  在尚叟出手時,那糧已漲到了半升米一片金葉子,而這還是有價無市!因此,短短幾個時辰,尚叟便用三車糧換了這麼多的金銀珠寶。

  平嫗聽了解釋後,雙眼笑得瞇成了一線,她朝著東方跪下,喃喃地感謝了一番鬼神後,站起來向陳容樂呵呵地說道:「這麼多珠寶,夠我們買上三十輛糧的了。」

  尚叟在一側笑道:「不,三十車糧那是南陽以前的價,老奴問了,這建康物產豐富著,糧價十分低賤。老奴估摸著,這些錢便是換三百車糧也已足夠。」

  轉眼,他不滿的嘀咕道:「也只有糧價便宜,在南陽城裡這麼小的院子,用十分之一的錢就可以買到。」

  他的旁邊,平嫗已是驚歎連連,「三百車糧?天噫,女郎,這三百車糧我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吃不完了。」

  陳容笑了笑,低聲說道:「不是的,這裡的衣飾花銷,都遠貴於南陽城。這些珠寶,也就是夠我們這輩子用。」

  平嫗連忙接口,「那也夠了。」

  陳容嘴角一揚,道:「夜深了,平嫗,尚叟,你們抓緊一些,記著只留下十箱,五箱留著家用,五箱藏起來,剩下的都要埋好埋深。」

  「是。」

  陳容從懷中拿出那斷絕關係的帛書,把它遞給平嫗,說道:「把這個也藏好。」

  「是。」

  平嫗收起,突然低歎道:「女郎這樣做,也太無情,太匆促了。」

  匆促?她與那個大嫂已相識了兩輩子了,怎麼會匆促?至於無情?陳容慢慢一笑,低聲說道:「我擁有的已經不多了,嫗,到了這地步了,我不會容許任何人來破壞的!」

  平嫗沒有聽懂,尚叟也沒有聽懂。

  這陳容也不想向他們解釋,她轉過身,靜靜地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45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找上門來

  一夜無事。

  陳容是被金色的陽光照醒的。她側過頭,望著外面那一片明燦,聽著此起彼伏的鳥叫聲,人語聲,還有隱隱傳來的歡叫聲,慢慢一笑,想道:我來到建康了。

  建康,那是一個多麼美麗又遙遠的名詞啊,那裡金錢如糞土,酒肉多得可以餵豬餵狗,那裡,歡聲笑語從來不斷,糧食怎麼也吃不完。

  建康,在她兩世為人的記憶中,都是神仙一般的所在。它遠離烽火,沒有紛爭,它擁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奢華,富貴,還有太平。

  陳容慢慢擁被坐起,便這般含著笑,走到銅鏡前坐下。

  現在,她已有了充足的,足夠在建康城過上好日子的金銀……她需要的,只是不再成為任何男人能夠送來送去,玩來玩去的妾室和玩物,也不再與任何女人爭來鬥去,費盡心機。

  所以,她現在要盡最大的努力見到陛下,得到他的允許;終身不嫁

  想到這裡,陳容哼起歌來。

  平嫗早就候在門外,她聽到陳容的歌聲,不由笑了起來,「女郎起來了?今天怎麼這麼高興?」

  說罷,她拿著洗漱之物推門而入。

  陳容笑道:「不是今天,是我從此後都會開開心心的過。」望著銅鏡中長髮被打散,青春可人的自己的臉,陳容調皮的眨了眨眼。

  平嫗呵呵一笑,一邊給她梳理著長髮,一邊說道:「那女郎是不是得在建康置一些田產?」

  「田產自是要置的,不過這建康貴人太多,我要置,也得等見了陛下再置。」

  只有這樣,她才能保住那些田產。要知道,整個建康城周邊的田產,都為各大世家所有。便是現在不是,以後也會被他們強取豪奪去。

  倒是店面可以考慮一下。

  陳容站起來,展開雙臂,套上一襲綠色外裳,又哼起歌來。

  陳容走到院落裡。

  她這個小院落,後面鄰著一條小街,那小街是庶民們交易日常所用的地方,極是熱鬧。

  陳容令僕人搬來了一個榻幾,她懶懶地睡在榻幾上,一邊曬著日頭,一邊傾聽著外面的人聲喧囂。

  過了一會,閉著雙眼的陳容開口說道;「叟,準備一份請帖,你拿著它前去建康陳府呈見。」

  尚叟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不一會,陳容又命令道;「嫗,你叫兩個人去暗地裡查一查我大兄的事,記著,是他所有的事,我都要知道。」

  「是。」

  又過了一會,陳容睜開眼,對著剩下的一個婢女喚道:「拿銅鏡來。」

  「是。」

  不一會,一面銅鏡出現在她的眼前。

  陳容伸手接過,她歪著頭,注視著鏡中白嫩豐潤,媚態天生的臉,她伸出左手,那小指上長長的指甲在自己頰側一劃,然後,她突然問道:「你說,我若這裡劃上一刀,會如何?」

  那婢女嚇了一跳,驚叫道:「女郎,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陳容瞟了她一眼,嗔道:「怕什麼?我只是說說。」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小指上的指甲,還在臉上游移。過了一會,她把銅鏡一壓,喃喃說道:「還是不敢也不願啊。」

  說罷,她再次向後一仰,閉上雙眼。

  那婢女這時已經驚出了一聲冷汗,見她閉上了眼,連忙上前一步把銅鏡收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平嫗的低語聲傳來,「女郎,郎君在四處找你。」

  陳容「嗯」了一聲,說道:「你去帶他來。」

  「是。」

  又過了一會,陳容喃喃說道:「老這般臥著有點無趣,得讓尚叟在後牆上挖一個小洞,讓我好瞅瞅外面。」

  她的聲音一落,一個笑聲傳來,「阿容何至如此?」

  這個聲音一落,陳容一跳而起,她騰地轉過身來,瞪著那人喝道:「你,你怎麼來了?」

  在她的瞪視中,那病弱少年在婢女的扶持下,慢悠悠走到她對面,他一站定,兩婢女便自發自動的進了屋,拿出一副榻幾出來給他擺好。

  然後,少年坐下。

  少年一坐下,兩婢開始焚香,煮酒,還在他的面前擺上一碟碟的糕點肉食。

  少年吃了一口婢女遞到嘴邊的精緻點心,瞟了陳容一眼,道:「做什麼這麼吃驚?難不成你還以為,你陳氏阿容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士,只要你不出去,就沒有人知道你的住處?」

  聲音尖利嘲諷,正是桓九郎。

  陳容慢慢坐下,她望著這個蒼白的少年,好半晌,才低低說道:「君子前來,可有見教?」

  「見教?沒有。」

  桓九郎拍了拍手,慢慢站起,然後,轉身便走。

  他一動身,剛剛把一切佈好擺好的婢女們,馬上把東西重新收起,又把榻幾放回原處,把院落裡恢復成他們從沒來過的模樣後,一行人施施然的上了馬車。

  桓九郎的馬車剛剛駛出院落門,平嫗領著陳家大郎走了過來。陳家大郎只是一瞟,便瞪著那馬車上的標誌,還有車簾後露出了面孔的瘦弱白淨的少年發起呆來。

  直到他們走遠,平嫗再三催促,陳家大郎才驚叫道:「那,那是桓府嫡子?」

  平嫗應道:「是。」

  「當真,當真……」陳家大郎『當真』了好幾下,也沒有說出下文來。

  他走到陳容附近時,聽到一個婢女正在問陳容,「女郎,這可真是怪了,這桓氏九郎怎的剛剛來了就走?他這是什麼意思?」

  陳容垂下雙眼,慢慢一笑,輕聲說道:「什麼意思?他這是告訴我,他們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有些沒有意義的事,就不必做了。」

  以後口風可得緊一些,自己想向陛下請旨終身不嫁的事,不可再跟任何人說了。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大兄歡喜的叫聲,「阿容,阿容。」

  陳容連忙回過頭,迎上了陳家大郎。

  兄妹再次見面,又是眼眶一紅,那婢女趕緊準備一副榻幾讓郎君坐下。

  陳家大郎一坐好,便關切的望著陳容,雙手握著她的手,急急問道:「阿容,你昨天說過有安排的,是什麼安排?」

  陳容望著他,嘴角一聲,調皮一笑,搖頭道:「現在還不能說呢。」

  陳家大郎見到她這模樣,不由呵呵一笑,轉眼他又苦起臉來,喃喃說道:「好不容易見到我的阿容啊,好不容易見到啊。怎麼能斷絕兄妹之緣呢?」

  說到這裡,他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重重一拍,啞聲道:「都是大兄無能,讓阿容受那惡婦的委屈。」

  陳容連忙搖頭,她溫柔的握緊大兄的手,哄道:「別急別急,大兄不知,阿容現在可厲害著呢,你那惡婦還欺負不了阿容。」

  她這話令陳家大兄下意識的反駁起來,「你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子,能厲害到哪裡去?」剛說到這裡,他盯向陳容,訥訥地問道:「剛才那個桓府嫡子,怎的從阿容你這裡出去了?這?」

  他一臉欲言又止,咬了咬牙,他盯著陳容,認真的說道:

  「阿容,做貴人的外室雖好,可是你不知道,這建康城的女郎們,個個性情驕縱,便是當年的宰輔王公王導,他的妻子也是不容許他納妾的。

你這樣,若遇到一個不好的主母,可怎麼辦?」

  他竟以為,陳容是桓九郎秘密養在外面的外室。

  也是,陳容昨晚才找到居處,今天桓九郎便過來了。最重要的是,陳容現在是小姑獨處,他一個男人這般自由來去,不管是誰也會這般聯想。

  就在陳容苦笑時,平嫗在後面不滿的叫道:「郎君慎言桓九郎與女郎只是素識,這是朋友之誼。」

  「朋友之誼?」

  陳家大郎馬上就相信了,他哈哈一笑,瘦長的臉上憂鬱一掃而空,

「是是,這建康城的名士啊,一個一個都是這樣,不拘小節,不受規矩所制,便是婦人,他們也是想交往就交往。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他這麼快就相信了,倒是出乎陳容的意料之外。盯著自家大兄打量的陳容哪裡知道,建康城的名士,可是浪蕩得緊。

  有一個名士還跑到人家家裡,睡在人家老婆旁邊好幾次,可不管是那婦人的丈夫,還是建康城的百姓,都見怪不怪,都不覺得這兩人會有姦情……

  這些名士便是這樣,他們說沒有,天下人便都相信他們沒有。

  這時,陳家大郎還在哈哈大笑,他實在太開心了,竟離開榻幾,在原地轉起圈起來。

  一邊搓著雙手,他一邊盯著狐疑的瞪著自己的陳容呵呵笑道:

  「阿容沒有在建康待過,這裡啊,與南陽,與平城都不同。這裡的人啊,在有些方面可鬆泛著呢……哎哎,這個說也說不清,阿容待久了就知道了。」

  他一臉驕傲,負著雙手在院落裡轉了一圈,一邊看一邊點頭,一邊說道:

  「我的阿容當真了不得,一個小姑子隻身南下,不但沒有遇險,還交識了桓九郎那樣的名士,還能買下這樣的院落。好,好,好。」

  剛才平嫗告訴他這是陳容買下的時,他還以為是虛詞以飾,以為這是桓九郎弄來給妹子的。現在知道不是,便大聲讚歎起來。

  連讚了三聲好後,陳家大兄轉向陳容,長歎一聲,「阿容,你可比為兄長多了。」

  這時,陳容揮了揮手。隨著她這個動作做出,眾婢退下。

  院落裡一清,陳容便歪著頭,她笑嘻嘻地望著自家兄長,以一種玩笑的,不經意的口吻說道:「嫂嫂這麼不好,大兄為何不休了她?」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四章 貴人貴人

  陳家大兄一驚,他愕然抬頭,皺眉輕喝,「阿容,長嫂為母,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說到這裡,他見陳容眉目低斂,心中一軟,連忙溫柔的說道:「你一個小姑子,說出這樣的話,若是外人聽了,豈不是說你不知尊卑輕重?

阿容啊,聖人說過,長嫂如母啊,你這樣會讓世人唾罵不孝不義的。不過阿容你也別難過,這裡只有大兄,大兄絕不會把這話說出去。」

  阿容聽到這裡,低聲說道:「是,阿容不敢了。」她一直知道,自家這個大兄有點酸腐,因此,她說這話時都把眾人使出去了。

  陳家大兄見陳容似是還有點低落,長歎一聲,喃喃說道:「阿容,你那大嫂雖然庸俗潑辣,可她畢竟為大兄誕下了一個兒子。再說了,這些年她一力撐著,也是有委屈的。」

  陳容再次輕嗯一聲。

  兄妹倆扯著別來的事,足足聊到夕陽西下了,陳家大兄才匆匆離去。

  一出陳容的院落,陳家大兄便轉過頭來,他望著那精緻的門戶,暗暗忖道:真沒有想到,只隔了幾年,我那個頑劣的妹子便成長了這麼多。

  她一個隻身南下的孤女,不但能結交名士,還能在建康城裡置辦房屋。

  想著想著,他歡樂一笑,轉身輕快的向家裡返回。

  還沒有進屋,陳家大兄便聽到自家婆娘那扯著噪子的叫罵聲,她叫罵的對象,自然是先她入門的如夫人。

  想到阿茹每次被罵得畏畏縮縮,偷偷流淚的模樣,陳容大兄長歎一聲,他乾脆停下了腳步。

  他等了一會,當院落裡變得安靜後,陳家大兄才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跨入自家院落。

  進入房中後,陳家大兄瞅了瞅,阿茹正在灶台前忙活著,她的臉上還有沒乾的淚痕,至於妻子,正坐在寢房中一動不動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陳家大兄提步向妻子走入。

  他才跨入,妻子那尖利響亮的嗓門傳來,「天殺的,你也知道回來啊?」

  陳家大兄連忙陪上笑臉,「剛才我去見過阿容了。」

  見到妻子回頭怒目而視,又要破口大罵,陳家大兄連忙說道:

  「也是有意思,我這裡剛入門,便看到那桓府的嫡子九郎坐著馬車從阿容的院落裡出來。我這妹子還當真了得,孤身南下,居然還能結識這些名士。」

  聲音中滿滿都是自豪。

  陳家大兄知道,自家妻子是喜歡聽這種事的。果然,他的聲音一落,陳家大嫂便騰地站了起來,她瞪大雙眼,驚叫道:「桓府嫡子出入她的住處?」

  「是啊。」

  陳家大兄呵呵一笑,興高采烈的說道:「當時我也吃了一驚,還以為阿容是他的外室呢。哪知一問才知道,人家名士把她當成朋友。呵呵,阿容了得啊,阿容了得啊。」

  他在這裡說著時,突然的,『啪』地一聲,陳家大嫂給了她自己一個巴掌。

  這個巴掌甚重。陳家大兄只是一怔,馬上明白了她臉上的懊惱由何而來。瞬時,他也有點悔了:我明知這個婆娘重利性貪,怎麼還是跟她說起這些?哎。

  他總是這樣,有什麼好事,總是不由自主的想告訴妻子,想博得她的一個笑容或換來一日安寧。這樣做慣了,有時候都有點管不住自己的嘴。

  就在這時,陳家大嫂站了起來,她上前牽過陳家大兄的手,聲音放輕,笑得也很親密,

「夫君快快說說,你妹子那裡還有什麼?那桓府九郎可有跟你說話?那些僕人們呢?你剛才說她的什麼院落,這建康城的房子這麼貴,她怎麼買得起院落的?」

  在她連迭聲的詢問中,陳家大兄一邊猶豫著,一邊卻一一回答了她的問話。

  聽著聽著,陳家大嫂放開了他的手,她站了起來,尖聲叫道:「阿茹阿茹,快把家裡那隻大母雞帶上,我們去見過妹子。」

  剛叫到這裡,她朝著外面昏暗的,夜霧籠罩的天空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天太晚了,還是明天去。」

  說罷,她不耐煩的朝著期期艾艾靠近的阿茹瞪了一眼,噘聲罵道:「看我做什麼?自己不會看天色啊?這麼晚了,不去了!滾回去燒火去,老娘還等著洗澡呢。」

  「是,是,是。」阿茹連迭聲的應了是,急急退下。

  這一個晚上,陳家大嫂都睡得不好,她老是抓著陳家大兄,把陳容的情況問了又問,這樣折騰到子時才迷糊睡著。

  天剛剛放亮,陳家大兄便聽到自家婆娘那中氣十足的叫喊聲,「帶這麼多幹嘛?這見過自家的小姑子,有一隻母雞就夠了。」

  轉眼,她又叫道:「去,把大舅公和小舅公叫來,我們一起去見過小姑子。」

  聽著聽著,陳家大兄從榻上下來,叫道:「叫兩位舅公做甚麼?」他才說到這裡,陳家大嫂回頭朝他狠狠瞪了一眼。這一眼令得陳家大兄頭一縮,剩下的話全部啞在咽中。

  太陽剛剛升起,一行人便浩浩蕩蕩的來到陳容的院落外。

  望著這個精緻的,明顯比自家院落要好的房屋,陳家大嫂的眼瞪得滾圓了。轉眼,她陪著笑臉,據著肥腰走到院門處。

  這時,她那個五大三粗的浪蕩大兄走上前來,他伸手在門板上拍了幾下,洪亮的吼道:「開門開門。」

  一個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有點老的男子聲音傳來,「爾等何人?」

  陳家大嫂連忙上前一步,笑道:「快去稟報你家女郎,便說她的大嫂來看她了,叫她出來迎接。」

  她的聲音剛剛一落,那老僕便果斷的回道:「我家女郎的大嫂?在這建康,我家女郎並無大兄,何來的大嫂?」

  回答到這裡,那老僕的叫聲傳來,「都給我聽著了,若有無干人等前來騷擾,盡可趕出去!」

  這話一出,陳家大嫂臉孔鐵青,她氣得直顫抖。一旁她那敷著白粉,瘦得像猴子一樣的小弟奇道:「怎麼回事?不是說了是你那沒用的男人的妹子嗎?怎麼又沒有干係了?」

  陳家大嫂沒有回答。

  好半響,她尖聲叫道:「你這個老不死的賤狗敢跟老娘這樣說話?去告訴你家女郎,長兄如父,她還知不知道這世人有個孝字啊?告訴她,這世上就沒有親人都不要了的道理!」

  她說到這裡,咽中咕咕兩聲,暗暗付道:不行,不能罵。

  這時,她的旁邊傳來自家大兄大咧咧地叫聲,「說這麼多幹嘛?把這破門撞開衝進去就是。奶奶的,連長嫂也敢不放進門,這樣的小姑子就得好好教訓教訓。」

  不管是陳家大嫂還是她那個浪蕩子大兄,他們的聲音那可都是鍛煉出來的,尖利響亮,直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

  陳容的院落裡面還是一陣安靜時,幾個高大的世家護衛從前方百五十步處的側門走出,他們瞪著這行人,手按腰刀,厲聲喝道:「何人在此喧嘩?」

  只是一句,只是一瞪,瞬時,陳家大嫂也好,她的大兄也好,頓時腰一佝,連忙陪著笑臉,急急說道:「不是喧嘩,不是喧嘩,我們是來認親的。」

  可那些護衛,什麼時候跟這種地位的人講過理?當下他們沉著臉,大步朝著眾人走來。

  在他們走動際,那抽了寸許的腰刀寒刀森森,那身上代表世家地位的袍服,也隨風飄蕩著令人膽怯的貴氣。

  陳家大嫂這下慌亂了,她哭喪著臉叫道:「我們就走,就走。」一邊叫她一邊揮著手,轉眼,一行人灰頭土臉的溜回了去。

  一直透著門縫看著外面的平嫗見狀,鬆了一口氣,她走到陳容的房間,對著正在修理著琴弦的陳容說道:「她們走了。」轉眼平嫗長歎道:「幸好女郎聰慧,幸好女郎聰慧啊。」

  熟知陳容的性格和經歷的平嫗,想到那一天自家女郎如果不是這般果斷的了結了,那現在?光是想想,都是讓人不安啊。

  平安閒適的日子,當真過得飛快。自那天後,陳家大嫂派著自家的兄弟,悄悄來過兩次,然後她自己也來了兩次。

  可不管她是輕言細語的說著客套話,還是笑顏以對,眾僕一見她來,第一個反應便是把院門重重帶上。

  沒奈何,陳家大嫂只好去找自家丈夫,可她那丈夫是個腐儒,平素裡雖是對她唯唯諾諾的,可一扯到陳容的事,他便老是推拖說,已與這個妹子斷了關係了,他丟不起這個人。

  有一次她命令兩個兄弟把他強拖了來,可她這個沒用的丈夫只輕輕喚二聲,見裡面的人不理會,掉頭便走,她是追都追不上。

  本來,陳家大嫂雖然暗恨在心,可想想也有點沒勁,可就在這一天,她不但看到桓府的馬車出入那院落,甚至,她還看到了陳姓本家的馬車了!

  那可是本家啊!陳家大嫂向後退出一步,緊靠巷道石牆,一雙眼黃澄澄地瞪著那出入不息的院門口。

  院門口,她那個長得騷媚的小姑子,穿著一襲淺綠色鑲青邊,以樹葉為底的袍服,腳踏木履,頭髮輕挽,髮髻間一姆指頭大的珍珠顫巍巍地晃著令人眼讒的光芒。

  她正緩步迎上三輛馬車,在朝著馬車中人福了福後,三個一看便是了不起的貴人走了下來。

  望著那行人熱鬧鬧地朝裡面走去。

  陳家大嫂嚥了一下口水,「果然是個騷貨。」剛說到這裡,她狠狠地低叫道:「她是故意的!我就說了,怎麼好好地兄妹剛見面,她就要斷絕兄妹關係,原來她是怕我們沾了她的福啊。」

  她朝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罵道:「我呸!她兄長見了她,眼淚都不知流了幾升,我這個大嫂連自家的老母雞都捨得拿出來了……這真是個忘恩負義,畜牧不如的騷貨!」

  口不擇言的罵到這裡,陳家大嫂回過頭來瞪著縮在角落裡的阿茹和一個婢女,低聲叫道:「你們上去,去對著那些貴人,把這個賤貨的事抖露出來。」

  說到這裡,她想了想,便又搖了搖頭。

  陳家大嫂上前一步,親密的挽著阿茹的手,在她一個勁的顫抖中,陳家大嫂先是瞪了她一眼,轉又連忙堆著笑容說道:

  「你去悄悄地見那個騷貨,記著先說好聽的,如果她還是不識相,你就告訴她,你會當著貴人們撕她的臉,去吧去吧。」

  一邊說,她一邊把阿茹重重一推。

  見到阿茹走了兩步便停下了,陳家大嫂狠狠瞪她一眼,低喝道:「你要不去,回頭我就把你賣到妓院去!」

  阿茹聞言臉色刷地變得雪白,她顫抖著,一步一步朝著陳容的院落門口挪去。

  哪裡知道,她堪堪走了一半,在離那院門還有十步時,一個低喝聲傳來,「何人?」

  喝聲中,幾人高大的護衛走出。

  這幾個護衛,比這條街道中的所有護衛還要高大,精悍,威嚴。

  阿茹一呆,嘴張了張,正要開口時,院落裡平嫗伸出頭來叫道:「是一些不相干的事,見到我家女郎孤單單地,想打秋風。幾位壯士,趕了吧。」

  幾個護衛朝著平嫗客氣的點了點頭,嗖地一聲拔向腰間的佩刀。

  這個動作一做出,阿茹不由尖叫一聲,掉頭就跑。她哭著衝到陳家大嫂面前,撲通一聲跪下,抱著她的雙腿叫道:「主母主母,我沒法啊,我實是沒法。」

  陳家大嫂這時對上幾個護衛瞪來的殺氣沉沉地目光,早就汗流如注,雙腿發軟,聽到阿茹的求饒,她反手便是一個巴掌,「快滾。」一邊叫,她一邊轉頭急急退去。

  陳容的院落裡。

  一個建康陳府的管事從後面走出,他朝著陳容拱了拱手,客氣的笑道:

  「好教女郎得知,那日裡女郎遞上的貼子,是一個剛入府的下僕給接了,那下僕是個不曉事的,老奴已把他趕出去了。」

  在這管事的笑臉相迎中,站在陳容前方的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這時已呵呵笑了走來,「好了好了,廢話就不用多說了。阿容收拾一下吧。」

  他朝著院落裡瞟了一眼,皺眉說道:「這院落雖鄙陋,也有一二可取處。這裡你就留下幾個僕人照顧。」

  陳容聽到這裡,笑了笑,她朝著中年人福了福,輕聲應道:「長者有言,阿容豈敢不從?」

  中年人見她同意,哈哈一笑,道:「甚好甚好。阿容啊,過個二天南陽陳氏的那些人便到了,我聽說,你是歸於陳公攘那一房的?這樣吧,你就住在安排給陳公攘的那個院落裡。」

  陳容福了福,恭敬應道:「是。」

  眼前這個和藹可親的人,身份可不普通,他是穎川陳氏的嫡系。以他這樣的身份,能夠屈尊降貴的前來迎接自己一個小姑子入府,這本身已說明了本家的一種態度。

  她面見陛下,已然在望了。

  「走吧。」

  「是。」

  早在這些人前來時,已有僕人通知了陳容。因此這個中年人一聲令下,馬車便開始啟動。

  這一次,陳容只帶走了平嫗和尚叟,剩下的八、九個僕人都留在這院落裡看屋。

  當他們的馬車,浩浩蕩蕩的駛出巷道時,四周不時有人伸出頭來張望。

  陳家大嫂還沒有離去。

  她縮在角落裡,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那車隊越來越近。

  在她的身後不遠處,一個貴族奇道:「竟是穎川陳氏的?還有桓府的?奇了,不知是何方貴女,竟然寄居在我後面這個小小的院落裡?」

  聲音中充滿了敬畏和喜意。

  又一個貴族的聲音傳來,「也是奇了,沒有想到我們這個小小的巷子,竟然出現了陳氏和桓氏的嫡子。」

  他的聲音剛落,一個小小地歎息聲傳來,「早知此女身份如此不凡,這幾日便應該見上一見。」

  說這話的貴人,他的旁邊站了幾個護衛。而這幾個護衛,陳家大嫂只看了一眼便連忙縮回了頭。他們便是前幾日她和兄弟來鬧事時,出面干涉的那幾個。

  車隊越駛越近。

  漸漸地,眾人停止喧囂,在那些馬車經過時,他們齊刷刷低下頭,後退一步,以示對上位者的敬意。

  直到那些馬車走出了二十步,這些人才再次抬起頭來。

  在又一波的議論聲中,陳家大嫂那雙有點呆滯的眼珠子才轉動了一下。

  她慢慢闔起嘴,望著那漸漸消失在街道上的馬車,她右手一伸,再次給了自己一巴掌。

  這個清澈的巴掌聲一出,二婢和阿茹同時抬頭向她看來。

  陳家大嫂狠狠剜了她們一眼,在嚇得她們縮成一團時,陳家大嫂又是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站在陰暗角落處的她,一邊羨慕的望著那遠處的馬車,一邊恨恨地罵道:

  「打死你這個老潑貨!要不是你有眼不識金鑲玉,此刻坐在馬車中接受貴人們施禮的,也有你啊!打死你這個老潑貨!」

  連給了自己幾個耳光後,她雙眼一亮:不對,這個小姑子對她的兄長看重著呢,只要我對那個沒用的東西好一些,終是有機會沾沾這富貴氣的。

  想到這裡,她心情大好,當下甩著雙手,扭著肥腰,急急地朝家走去。

  走著走著,她還不忘吩咐道:「阿茹,回去就把那隻老母雞殺了,給你家夫主補補身子。哎,這些年啊,我還真是有點忽略他了。」說話到這時,她肥肉抖動的臉上儘是溫柔。

  這時的她,腳步輕快,而那個平素讓她嫌惡不已的夫君,陳家大嫂此時想來,儘是滿足和愛意。這種滿足和愛意,只有她與他剛剛成親的那一個月裡,才出現過。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47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再見王郎

  陳容的馬車,在眾人的注目中緩緩駛遠。

  當幾輛馬車駛入正街時,再也沒有人向這裡看上一眼:這建康城,可是貴族多如狗,皇親滿地走。

  陳容掀開車簾,望著熱鬧的建康城。這陣子,她一直都沒有上街。她知道自己的長相不好,容易招惹那些荒淫的貴族。因此,就算心下對這個城池好奇著,她也一直忍耐。

  不過以後應該不怕了,入了本家,貼上了本家的名號,她陳氏阿容,便不是隨便可動的了。

  街道中,少女們的嘻笑聲和歌聲不時傳來。濃郁的香味中,一個個衣履飄飛,廣袖細腰的女子從陳容的馬車前跑過。

  在陳容的四下顧盼中,馬車緩緩地駛入了陳府。

  朱門府第,巷道幽深,古樸幽深中,透著一種百轉千回的神秘,這便是本家給她的印象。左右望去,似乎這裡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根草,都經過了精心的修飾,都有著某種韻味。

  不過現在的陳容,對這些已沒有了什麼感覺。她意興索然的把馬車簾拉下,任由那隨風飄蕩的車簾擋住了她的臉。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婢女輕緩的喚聲傳來,接著,車簾被人拉開。

  含著笑的陳容,被婢女扶持著走下了馬車。

  就在她這般含著笑,踏著木履,淺綠色的衣袍隨著風飄蕩,墨黑如緞的髮髻間珍珠瑩光閃爍時,眾人的目光滯了滯。

  轉眼,眾人移開了目光。

  在這建康城,美人是多不勝數,雖然陳容這般艷美的女郎,卻偏有著與她身份不符的從容和淡漠,雖然她那掩不住的艷色裡,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孤絕,

可也只是能讓眾人目光滯一滯罷了。

  接著陳容過來的中年男子,建康陳氏的四叔陳康──陳子方見陳容走下,呵呵一笑,指著前方那偌大的,十八、九幢房屋層層疊疊堆砌的院落說道:

  「阿容,這便是你們的院落,看看還有什麼要添置的,讓下人們補充便是。」

  說到這裡,他看向低頭順目的站在前方過道處,幾個長相清秀少女和少年,道:「這是你們的女郎,從今天起,一切以她為主。」

  八個少年、少女齊齊躬身行禮,應道:「是。」

  他們圍上了陳容。

  陳子方又是哈哈一笑,他對著陳容慈祥的說道:「阿容啊。」

  陳容一福,低頭應道:「是。」

  陳子方說道:「從此後,這裡便是你的家。記住,你是陳氏阿容。」

  這語氣有點嚴肅,陳容連忙應道:「阿容知曉。」

  陳子方笑了笑,廣袖一甩,大步離去。隨著他一走,那些散在四周,好奇的瞅向這裡的目光,也一一收回。轉眼間,院落裡一清。

  八名少年、少女中,走出了一個二十歲,瓜子臉,眉間有顆美人痣的婢女,她伸手扶住陳容,一邊向前走,一邊用建康人特有的吳儂軟語說道:「女郎可是在疑惑著?」

  她掩著嘴笑得清脆,「女郎有所不知也,現在你是南陽陳氏陳公攘那一房的。一切事物,得陳公攘到了再說。」

  這次來到本家,除了那個迎自己前來的人,別的長輩是一個沒見。陳容原以為,怎麼著也會讓她見過幾個長者再說。現在聽了這婢女的解釋,她才明白這原因所在。

  但是,這婢女好靈通的心思,自己什麼也沒有說,她竟是都知道了?

  陳容剛剛想到這裡,那婢女再次一笑,脆脆地說道:「女郎有所不知,對於察顏觀色之道,我等需要時常學學。」

  她含笑著解釋道:

  「整個建康,凡是如我陳家這樣的世家朱門,不但對上等婢女安排了專門的教習,便是歌伎,行走,管事,護衛,都有長年訓練的……不然,我陳氏怎配說是百年公卿世家?」

  陳容點了點頭,以前的她,對這些可能還會感興趣,現在的她嘛,一心只想圖個一世靜好,便不在意的點了點頭。

  殊不知,正是她這種不在意的態度,眾婢、眾僕看在眼中,卻在暗暗忖道:聽說女郎是個卑微之極的出身,現在看來,倒有幾分大家之氣,從容風度。

  安排給陳容的院落,位於陳府的西側,院落的旁邊便開著一個側門,從側門走出便是一條街道。

  整個院落極其幽雅,甚至這種幽雅中,還透著一種樸實無華。

  在陳容打量時,那瓜子臉的婢女又笑了起來,

「這世間,如石崇那樣當街炫富,把院落弄得珠紅翠綠的,乃是下下等的暴發銅臭之戶,上等門第,一切以舒適為主,天地之道,唯心而已。」

  這個道理,經歷了兩次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陳容,也是懂得的,她點了點頭,低低說道:「天地之道,唯心而已,這話說得著實不錯。」

  這時,陳容已跨入了自己的房間。

  她的房間,十分寬大,而且裝飾極為簡潔,一床一榻一幾幾簾外,並無多餘的家俱。

  再一看,胡桃木的地板上,飄蕩著四層紗幔,紗幔後的床榻上,簾帳瑩光淺淺,仔細一瞅,那簾帳上鑲著的,居然都是色澤上等的南海珍珠打碎後琢磨過,再鑲嵌上去的。

  粗粗一看,宛如星辰,直是數不勝數。

  再一看,床帳頂上鑲著五、六十顆手指大的珍珠……這珍珠無論色澤還是圓潤度,大小,都比她髮髻間所戴的,無甚差別

  整個房間中,有一股讓人放鬆的香瀰漫著,陳容上輩子嫁的冉閔,雖然也混得相當不錯,可他的住處,也從來沒有這種極富、極貴門第才有的低調的奢華。

  自陳容進入這個院落後,眾婢一直在關注她的表現。

  現在見到她不驚不躁,那淡然的,視而不見的表情,彷彿這種場所,她曾經住過十數載,直似那堆滿床頂的極品珍珠,只是石頭……

  這樣的表現,眾婢十分滿意,暗暗想道:怪不得她一個偏旁庶女,竟能博得南陽城的各位名士極力引薦,便是那琅琊王氏的,也不住絕口的稱讚於她,原來真是個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這晉見陛下,為一個女郎請求封賞,可不是一件尋常事。一旦封賞成功,她陳氏阿容,代表的乃是陳氏一門的顏面。

  她可以狡猾,卻不能不鎮定,可以心狠手辣,卻不能沒有見識,甚至可以忘恩負義,也不能沒有這種淡定優雅,見慣榮華的貴族氣質。

  在這種高要求下,如琅琊王氏這種累世冠冕之家,連司馬皇室的皇子、公主都不看在眼中,事實上,司馬皇家的子弟教育,家風家規,還真的遠遠不如這些世家子弟們。

  心下滿意後,眾婢一一告退。

  陳容則坐在剛剛屬於她的房間中,低著,望著剛剛搬進來的一面七弦琴發著呆。

  平嫗見到房門被帶上,連忙吁出一口長氣,她走到陳容身後,壓低聲音埋怨道:「女郎,也不知怎麼的,剛才老奴一直不敢喘氣。」

  陳容眼也不抬,淡淡地回道:「你又不求什麼,用得著嗎?」

  平嫗一怔,想了想,笑了起來,「是啊,我又不求什麼,女郎,我再見到她們,一定喘得過氣來。」

  陳容抿嘴一笑。

  傍晚了。

  在路上,陳容等人已度過了春節,這時立春才幾天,有了一點綿軟的風中依然透著涼。

  陳容望著西落的日頭,雙手一撥,琴聲悠然響起。

  琴聲悠然,舒緩中,隱有著緊促,慣常的華麗之餘,有著她自己也不曾發現的寧靜,這是一種發現山是如此壯觀,水幽靜得令她心怡的寧靜。

  只是這種寧靜,配上緊促,未免讓人感覺到,她對這種寧靜索求得過於急迫。

  慢慢地,琴聲止息。

  幾乎就在琴聲停止時,「啪啪啪」地巴掌聲從她的身後傳來,同時,桓九郎尖利的笑道:「好,好。每一次聽阿容的琴,都與上一次變化殊大。」

  說到這裡,他聲音一低,頗有點怪聲怪氣的說道:「卻不知這是何人之功?」

  這語氣真有點怪。

  陳容蹙眉,不由自主的,她撫著琴的食指變得僵直。

  慢慢地,她的臉上綻開了一朵笑容。

  陳容起身,半側過頭,微斂著眉眼福了福,喚道;「幾位郎君安好。」

  不用抬頭,她也可以看到那幾個衣履翩翩的華服子弟中,有著讓她刻骨銘心的,並不想要再見的身影。

  因此,她在福過後,白嫩青蔥的手指在琴弦上一劃而過,陳容一笑,輕悠中帶著閒適的說道:「日薄西山,夜幕將臨,鄙處寒重風大,郎君們還是請回吧。」

  她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眾少年一怔間,桓九郎率先哈哈大笑。

  也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他一手一個,重重一推,叫道:「是,是,我們回,我們就回。」一邊推他一邊大笑,轉眼間,「噠噠噠」地腳步聲便消失在拱門外。

  可是,那唯一一個沒有被桓九郎拉起的人,卻是陳容最不想見的。

  當下,陳容苦笑了一下。

  腳步聲響。

  那白衣翩翩地美少年走到她面前。

  他一直走到離她只有三步遠才停下,低頭望著她,他輕輕一歎,溫柔如水的喚道:「阿容,別這樣笑著,也別這樣說話……這不是你。」

  這話一出,陳容差點失笑出聲。

  她慢慢抬起頭來。

  夕陽光下,她那艷麗嫵媚的臉,白裡透著紅,那烏黑的眸子,幽亮幽亮的透著深。

  她歪著頭望著他,半晌還是一笑,「七郎,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了,久得彷彿一個世紀,久得她都習慣了這麼隔著,遠著……

  王弘望著嫵媚動人中,透著冷漠的陳容,慢慢地,露出一抹苦笑。

  他伸出手,撫向陳容的唇。

  他的動作緩慢優雅,自然之極。

  就在那食指離她的唇不過分寸之遠時,陳容眉笑眼不笑的輕聲說道:「郎君,請自重。」

  聲音很輕,聲音很淡,卻透著一種從骨子裡發出的絕決。

  王弘卻似沒有聽到。

  他的食指,輕輕地按上不曾躲避的陳容的唇。

  撫著她豐潤的嘴唇,王弘的手指十分涼,他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唇,雙眼靜靜地盯著她的眼,半晌,他唇角一勾,低低說道:「我的阿容啊……哎!」聲音低啞中透著纏綿無奈之意。

  陳容眉頭一挑:他的阿容?

  轉眼,陳容嫵媚一笑,她眼波如水的瞅著王弘,似笑非笑間,嘴唇一開,輕輕含住了他在唇上摩挲的食指。

  她這個動作一做,王弘瞬時一僵。

  陳容眼波橫流的瞅著僵住的王弘,慢慢自,她的舌尖在他的指尖上舔了舔。

  這一舔,成功的令得王弘哆嗦了一下,幾乎是同時,他清澈如水的雙眸大亮。

  就在他專注的,也是歡喜的看向陳容時,陳容吐出他的食指,青蔥水嫩的手指劃向他的咽喉。

  溫暖滑膩的觸感中,極為突然的,一個尖銳之物抵在了他的喉結上。這尖銳之物正是她的金釵,陳容手腕一沉,那金釵便刺入他的肉中。

  這個變故極為突然,王弘剛被她勾得歡喜了,愉悅了,這一轉眼間,便是利器加身,金釵鎖喉

  在逼得王弘不得不昂頭時,陳容妖媚的笑容一收,她望著他,靜靜地說道:「七郎過矣。既然我要的你給不起,你給的我不屑一顧,何不甩甩衣袖,就此別過?」

  她湊近他,唇齒間吐出的芳香,撲入他的耳洞中,在王弘直直地,一瞬不瞬盯來的清澈明淨的眼眸中,她低低地,綿綿地說道:「七郎,死纏爛打,可不是琅琊王氏的家風。」

  她溫軟的唇便貼在他的耳邊,她說出的話,絲絲綿綿的滲入他的耳洞中。

  在成功的令得王弘雙眸一暗後,陳容嗖地收回金釵,頭一轉,毫不猶豫的向房中走去。堪堪跨入房門,陳容的清喝聲響亮傳出,「來人,送貴客」

  一連喊了兩聲,也沒有半個僕人、婢女站出。

  陳容站在房門前,聲音再提,喝道:「來人」

  她的聲音有點微怒,剛才桓九郎一退,她便注意到院落裡的僕人、婢女都不見了。只是沒有想到,她這麼扯著嗓子喊,那些人還是裝作沒有聽到。

  可是,她的聲音雖是提高了,院落裡依然安靜如許。

  陳容惱了,她輕哼一聲,廣袖一甩,大步衝入房中,轉眼間,「砰」地一聲,房門被她重重撞上。

  望著那被撞得搖晃不已的房門,站在院落裡的王弘,慢慢伸手撫過咽喉上的血點,撫著撫著,他苦笑起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風頭

  望著那緊閉的門戶,王弘暗歎一聲,甩了甩衣袖,轉身離去。

  他一走,眾婢女、僕人絡繹出現。陳容悶了一陣,聽到外面的低語聲,不由大步走向房門。

  就在她的手放在門柄上,把房門拉開時,陳容苦笑起來:我為什麼還要惱?她知道,自己雖說是這個院落的主人之一,可在眾人的心中,她的身份便末必高過那些僕人、婢女的。

  尋思了一陣後,陳容還是拉開房門,走了出來。

  她靜靜地盯向那幾個婢女、僕人,盯著盯著,陳容輕蔑一笑,廣袖一甩,折身回返。

  望著緊閉的房門,幾婢相互看了一眼,最後無奈的搖了搖頭,陳容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可她那眼神中的輕蔑,還是讓他們有點羞愧。

  這一天,建康城熱鬧非凡。

  陳公攘等人進城了。

  當然,來的並不止是陳公攘,而是一支浩浩蕩蕩的,多達數萬人的大隊伍。做為這幾個月中,規模最大的南遷世族,他們的到來,一石激起了千層浪。

  陳容坐在馬車中。

  馬車外,帶著眾建康陳氏去迎接族人的,依然是四叔陳子方。在她馬車的前後左右,都是密密麻麻,擠擠攘攘的建康城百姓。

  平嫗朝外面瞅了一眼,笑道:「陳公攘歸來後,女郎面聖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

  她嚮往的看向宮城方向,一臉羨慕,「奴還不知那公子、皇子,都長得什麼樣呢。想來,定是個個俊美不凡,宛若神仙中人。」

  陳容只是一笑。

  就在這時,平嫗突然捅了捅陳容,低聲說道:「女郎快看,那是郎君和你大嫂啊。他們正在盯著這裡看呢。」

  陳容聞言,頭也不抬,只是輕聲吩咐,「把車簾拉下一些。」

  把車簾拉下一些?這種事當面做來,可是大傷人心的。平嫗怔了怔,見到陳容抿著唇,一臉倔強,輕應一聲,伸手把車簾向下扯了扯。

  這時的陳家大嫂,正昂著頭極力向陳容的馬車看來。她一邊看,一邊推著自家男人,尖聲說道:「快看快看,那就是你的妹子,你叫她,你叫她啊!」

  陳家大兄猶豫著皺眉說道:「不妥。真要見她,我向陳府求見便是。」

  這話一出,陳家大嫂惱了,她狠狠在他的足背上踩了一腳,尖聲低叫,「你瘋了還是傻了?只有當著眾人叫她,她才不敢不應,也不敢不認!」

  說到這裡,她腳尖又朝著那足背重重一踩,恨鐵不成鋼的低吼道:「叫啊!」她又說道:「看,那老奴看到我們了。」

  陳家大兄的唇蠕了蠕,猶豫的張開了口。

  就在這時,那車簾卻是一拉,隔絕了他們看向陳容的視線。

  這?

  那老奴明明都看到了陳家大兄,還這般拉下車簾,這分明是不想認他啊!

  一時之間 ,陳家大兄呆住了,陳家大嫂也呆住了。

  她一回神,陳家大嫂氣了,她臉上的肥肉狠狠跳動幾下。

  右手一伸,她掐住了陳家大兄的耳朵,尖叫道:「你這個殺千刀沒用的廢物!你看吧,你看吧,你天天把這個妹子掛在口中,可人家呢?人家連見你也不願意!」

  她的音線有點高了,直是超越了這滿城的喧囂,傳到了道路中間行走的貴人耳中。

  瞬時,好幾個護衛轉過頭向她看來。

  陳家大嫂一見,嚇得肥臉大白,再對上左右眾人投來鄙夷厭惡的目光,她更是心虛得很,當下連忙擠出一個笑容,扯著陳家大兄的手退向另一邊。

  轉眼,陳容的車隊已來到了城門處。

  車隊停了下來,喧囂聲漸止,眾人開始排在兩側,專門等著前方那揚起的煙塵越逼越近。

  這時,婢女的聲音傳來,「女郎。」

  陳容應了一聲。

  那婢女低聲說道:「陳公攘到後,你且伴他身側,與他一道入城。」頓了頓,那婢女輕輕地解釋了句,「剛才來了幾位貴人。」

  陳容一凜,應道:「可。」

  那婢女一退,陳容便看向銅鏡中的自己,鏡中的她,著一襲淺藍色偏黃的衣裳,折褶飄飛的裳服上,繡著朵朵浪花,這樣的衣裳,再配上她素淡的,不施胭脂的臉,顯得格外清爽精緻,

這種清爽精緻,沖淡了她的艷麗嫵媚,多加了一分純粹清徹。

  不錯,這樣的自己,可以面見貴人了。

  陳容滿意的收回目光時,平嫗在她身後說道:「女郎,要不要重新梳過頭髮?」

  為了方便,她的頭髮只是梳了一個最簡單的髮髻,上面只別了一支金釵,同時,她雪嫩的足上,也與時下流行的那般,著了一雙木履。這樣的打扮,清是清徹,只是顯得不夠慎重。

  陳容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不必,不用太過刻意。」

  她的聲音一落,外面響起了一陣喧嘩聲,嘻笑聲。

  陳容轉頭看去。

  這一看,她對上了十幾輛緩緩駛來的馬車。一對上那標有琅琊王氏,陳郡謝氏等記號的馬車,陳容便不感興趣的收回了目光。

  這時,那高揚的煙塵,已越來越淡,煙塵下那浩浩蕩蕩的人群,已清楚可見。

  望著看不到邊的隊伍,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從人群中傳來,「這次來的人太多了,縱是分別從四個城門進入,那數量也是驚人。」

  另一個聲音傳來,「錯了,這人有貴賤高低,怎會是所有人一起入城?聽說是分四批。」

  吵嚷聲中,議論聲中,城門外的車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陳容伸頭一瞅,赫然發現,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南陽陳氏!

  是了,琅琊王氏和瘐志,桓九郎等人是一道先走的,剩下的世家中,以陳氏地位最為尊榮,自然是他們出頭了。

  隨著南陽陳氏的旗幟和馬車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眾人的笑鬧聲更大了。

  就在這時,十來輛馬車一衝而出,在這些馬車毫無顧及的越過人群和車隊,橫衝而來時,平嫗驚聲叫道:「女郎,這裡有公主車駕呢。」

  衝在最前面的,確實是公主車駕,緊隨著公主車駕後面的,是一些外戚和太后和陛下所信任重用的新起士族的女郎們。

  這些少女們大呼小叫著一衝而出。一邊衝,她們一邊嘻笑聲,怪叫著,看那揮舞的長鞭,還有胡亂唱著的歌,很明顯,這些女郎們是來出風頭耍花招的。

  就在這時,那婢女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女郎,你也上去。」

  陳容一怔,馬上明白過來,當下對著尚叟吩咐了一下。

  尚叟的馬車也衝了出去。

  當這些尊貴的女郎們衝出時,她們隨身帶著的高大俊美的隨從們,也只得驅著馬急急跟去保護。在這種情況下,陳容的馬車衝出時,沒有任何人注意。

  轉眼間,她的馬車衝到了南陽陳氏的隊伍前。

  馬車突地停下,外面伸出一隻手掀開了車簾,望著她的,正是陳公攘身邊的一個隨從。那隨從恭敬的說道:「女郎請下車。」

  陳容應了一聲,跳下馬車。

  她跟著那隨從來到陳公攘的馬車旁。

  車簾後,陳公攘正慈祥的望著她,在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後,陳公攘笑道:「甚好,上車吧。」

  「是。」

  陳容一上車,便雙手置於膝前,低聲稟道:「說有貴人在,要阿容與公上道入城。」

  陳公攘撫了撫長鬚,呵呵一笑,道:「也可。」

  他的聲音一落,馬車裡的兩個婢女們膝行上前,她們幫陳容擺好榻幾,在讓她與陳公攘一左一右的坐在馬車正中後,她們掀開車簾,退縮到角落裡。

  前方的喧囂聲越來越響了。

  慢慢地,行進的隊伍開始拉開了距離,兩側的護衛策馬微退,馬車與馬車之間也隔得遠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陳公攘的馬車。

  轉眼,他的馬車入了城門。

  一入城門,馬車便停了下來,隨著他的馬車停下,緊隨而來的車隊,也跟著停下。

  陳公攘掀開車簾走了下來,他朝著陳子方拱了拱手,叫道:「子方,勞駕了。」

  轉眼,他對上琅琊王氏和陳郡謝等馬車,團團一揖。

  而在他的身後,陳容亦步亦趨,她嘴角含笑,微低著頭,盈盈福著。

  她這一亮相,幾乎是一瞬間,上千雙目光都盯向了她。

  「此女與陳公攘同車,何人也?」

  「舉止落落,笑靨雍容,想是南陽陳氏的大才女吧。」

  「才女?長相如此媚人的才女,也不知哪家郎君有福了。哈哈。」

  此起彼落的笑聲中,喧囂聲中,「哈哈哈——」一陣大笑聲傳來。

  這笑聲,尖而響亮,聲線中透著輕浮。

  幾乎是那笑聲一起,所有的喧囂聲便是一止。接著,人群一分而開,一輛馬車衝了出來。

  衝出來的,是一輛極為普通,沒有任何家族標識的馬車。那馬車直直地衝向隊伍前列,衝過陳府眾人。

  轉眼,那馬車衝到了城門前,在離陳容還有十步不到時,馬車減速。

  也不等那馬車停穩,車簾便掀了開來,接著,一個皮膚蒼白,五官秀麗的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從馬車中跳下。

  那青年跳下時,周邊的護衛齊齊一驚,同時上前一扶。

  青年向前衝出二步,也不等站穩,他便急急揮退眾人。然後他胡亂伸手一撐,這一撐,他直直地摸上了一個三十來歲大嫂的胸乳。

  這個大嫂一臉橫肉,雙眼渾濁,與陳容的大嫂,長得頗為相似。

  卻說那青年感覺到手心一軟,連忙轉過頭來,一見這婦人,他嘴一張,便是一陣乾嘔。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48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陛下,請封我為女冠

  青年一邊乾嘔,一邊忙不迭的縮回手,他掏出手帕,用力的擦著手心,厭惡的說道:「醜胖如此,生來何用?來人,把她拖去餵狗。」
   
  一令吐出,幾個護衛馬上上前,他們顯然訓練有素,那婦人剛瞪大黃眼,駭得就要尖叫時,嘴裡便被一物塞上,同時,雙手也被剪住。
   
  轉眼,她便被眾護衛提下,消失在人群中。
   
  甩出命令後的青年,終於把手心拭乾淨了,他把手帕一扔,大步向陳容和陳公攘走來。
   
  便這般站在兩人面前,青年歪著頭瞬也不瞬的盯著陳容。幾乎是突然的,他伸手指著陳容,叫道:「我喜歡她。」四字一出,閉目養神的王弘雙眼睜了開來。
   
  這時,那青年轉向陳公攘,他睜著一雙明澈的眼,張嘴便要說話。
   
  不等他開口,馬車中的王弘,微微點了點頭。
   
  就在這個青年對著陳公攘說道:「這女人不錯,你讓她……」
   
  他堪堪說到這裡,一陣整齊響亮的叫聲傳來,「我等見過陛下!陛下萬壽!」
   
  十來個響亮整齊的嗓音這麼一吼,瞬時,眾人一驚。

  緊接著,無數個「見過陛下」「見過陛下」的聲音亂七八糟的響起,伴隨著這些叫聲的,還有「撲通」「撲通」的跪地聲,卻是圍觀的眾人不斷的見禮。

  如貴族們還只是長揖不起,那些散在四周的庶民們,此刻已是跪拜在地。
   
  這些聲音響亮之極,吵雜之極,蓋住了所有的聲音,便連青年自己後面的話,也給壓了下去。
   
  陛下?
   
  陳容微驚,她瞪大雙眼看了青年一眼,向後退出半步,盈盈一福。
   
  青年皺起了眉頭,等嘈雜聲消失後,他扁起嘴,不滿的回頭瞪向左右,叫道:「搞什麼鬼?不是說過不許認朕的嗎?」
   
  見到眾人都低著頭,一眾庶民還畏畏縮縮的後退著,青年顯得大為失望,他嘟囔幾聲,轉頭看向陳容。
   
  對上陳容臉蛋垂到胸口的模樣,青年失望的歎了一口氣。
   
  他目光盯著陳容,口裡卻說道:「都起來吧。」
   
  「謝陛下。」
   
  青年皺了皺眉,又命令道:「都散去吧。」
   
  「是。」
   
  領命散去的,只有一部分庶民,便是他自己帶來的護衛,也只是後退了三步。至於四周濟濟一地的權貴,那是沒有退後半個。
   
  對這個情形,青年顯然早就習慣了,他也沒有理會,只是上前一步,湊近了陳容。
   
  青年皇帝堪堪湊近陳容,緊跟著他的近臣便接收到了一縷目光。當下,那近臣上前一步,他湊近青年,低聲說道:「陛下,這裡人太多了。」
   
  這幾字一出,青年皇帝秀麗的臉上便是意興索然。
   
  他又扁了扁嘴,不過扁著嘴的同時,青年皇帝的目光還是鎖在陳容身上。
   
  好一會,青年皇帝突然壓低聲音,輕輕地說道:「我叫司馬彰,你呢?你叫什麼?」
   
  陳容萬萬沒有想到,堂堂皇帝會用這樣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她呆了呆,剛剛抬起頭來。一側的陳公攘已是雙手一拱,表情嚴肅認真的回道:「稟陛下,她便是陳氏阿容。」
   
  青年怒了,他不滿的說道:「我在問這個美貌女郎呢,要你回答什麼?」
   
  堂堂皇帝的怒火,一點也沒有引起陳公攘的不安,甚至四周聽到這些對話的貴族和護衛,那表情也是毫無異常。
   
  在青年的怒火中,陳公攘淡淡一笑,他長揖不起,聲音一提,認真的說道:

  「陛下可曾聽過?有一婦人,在慕容恪圍攻莫陽城時,為了恩義隻身赴難?有一婦人,在南陽城被圍時,一襲血衣衝殺而出?」
   
  他大聲說到這裡,站直身軀,朝著陳容一指,朗聲叫道:「陛下,那婦人便是她!便是這個陳氏阿容!」
   
  叫聲朗朗,四周回音不絕!
   
  圍在四周的數千建康人,先是一驚,轉眼嗡嗡聲大作。
   
  嗖嗖嗖投來的目光中,一聲又一聲的議論聲中,陳容在陳公攘的暗示下,向前走出二步。
   
  她站在了陳公攘的身前。
   
  陳容微微抬頭,讓自己的面容清楚的呈現在眾人眼前後,她再次朝著青年皇帝福了福,清脆的,朗朗地喚道:「妾,陳氏阿容見過陛下。」
   
  青年皇帝顯然還處於震驚中,他瞪著陳容,幾乎是突然的,他訝異的問道:「啊?你為什麼要赴死呢?活著不是很好玩嗎?」
   
  陳容呆了呆,轉眼,她淺淺一笑,斂著眉眼回道:「家國不存,此身安在?阿容不過是做了該做的事罷了。」
   
  「是嗎?」皇帝對她這樣的回答,卻似有點失望。
   
  他還在打量著陳容,看著看著,他扁起嘴,悶悶地說道:「朕不喜歡這麼嚴肅威武的婦人。」
   
  這話一出,青年皇帝身後的大臣們,都皺起了眉頭。本朝出了這樣的節議之婦,陛下本應大加讚賞。哪裡知道他卻迸出一句不喜歡?哎,罷了罷了,陛下從來如此!
   
  至於陳容,卻是有點好笑也有點詫異。縱使她為了今日的相見,想過無數對策,也沒有料到,陛下是這樣一個陛下。
   
  青年皇帝意興索然的長歎一聲,揮了揮廣袖,對陳容說道:「說罷,你要什麼封賞?」
   
  陳容福了福,她還沒開口,一個近臣走上前來,他對著皇帝輕聲說道:「陛下,這等節義之婦,當為楷模。」
   
  皇帝聞言,皺眉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轉向陳容,剛要開口時,陳容卻是極為突然的後退半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陳容這個動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青年皇帝雙眼一亮,興奮的問道:「噫,你為什麼要跪朕?」
   
  陳容抬起頭來,她雙眸明澈的望著青年皇帝,清脆的說道:「妾有一事相求,請陛下允准。」
   
  她一開口便是求事,那青年皇帝的嘴不由扁了扁,陳容見狀,歪了歪頭,調皮的朝他眨了眨眼。
   
  這動作甚是可愛,青年皇帝大為歡喜,他樂了,「說說,你要求什麼事?」
   
  陳容的心,猛地揚得高高的。她仰望著皇帝,按捺著緊張,淺笑盈盈地說道:「妾啊,妾想皇上封妾當一個女冠,終身不必嫁人!」
   
  妾想皇上封妾當一個女冠,終身不必嫁人!
   
  妾想皇上封妾當一個女冠,終身不必嫁人!
   
  ……
   
  王弘騰地一聲坐了個筆直,他抿緊唇,雙手十指緊扣車轅,一瞬不瞬的盯著陳容,盯著她!
   
  不止是王弘,便是陳公攘,便是陳子方,便是四周的所有權貴,便是圍在不遠處的陳家大兄和陳家大嫂,這時刻都張大了嘴,傻了眼。
   
  沒有任何人想得到,陳容一個女郎,憑著以命搏出的功績,她好不容易得到了眾名士的認可,又面見了陛下,提出的,卻是這麼一個要求!
   
  青年皇帝眨了眨眼,他傻呼呼地問道:「你想當女冠?」
   
  當他這麼問出時,陳公攘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可不等陳公攘開口,陳容的聲音驀地微提。

  她以一種天真的笑容望著皇帝,調皮的說道:「妾這個要求一出,所有人都給嚇傻了,陛下不覺得好玩嗎?嘻嘻,便是為了這個好玩,陛下你也應了妾吧,陛下,你應了妾吧。」
   
  最後二句,聲音軟軟,已是撒嬌。
   
  青年皇帝一聽,樂呵起來,便用廣袖對著陳公攘一揮,喝道:「你不許開口。」
   
  這命令,陳公攘卻是不敢違背的,當下他閉緊嘴。
   
  「退後去,別擋在朕與阿容之間。」
   
  陳公攘無可奈何,朝著皇帝揖了揖,退後二步。
   
  話說皇帝在教訓陳公攘時,目光也不曾閒暇,他津津有味的看著四周眾人,欣賞著他們的表情。看著看著,他回頭朝陳容擠了擠眼,悄悄說道:「你說得對,是很好玩。」
   
  說到這裡,他清咳一聲,收起臉上的笑容。一見他這模樣,王弘又朝著那近臣使了一個眼色。
   
  那近臣連忙走上前來。
   
  可不等那的近臣開口,青年皇帝已是嚴肅的下巴一抬,朗朗喝道:「允!」
   
  那近巨哪裡料到皇帝便這麼簡單的應了?當下他腳步一僵,幾乎是突然的,他覺得後背在嗖嗖發寒。
   
  陳容大喜,她再次伏倒在地,清亮的叫道:「謝陛下大恩。」她朝著皇帝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對於美人的感謝,四周權貴們的怔愕,青年皇帝顯得十分開懷,他越發提高了聲音,「這樣吧,西山那道觀不錯,你就住那裡去。」
   
  西山道觀?
   
  陳容大喜,那道觀可是建康城中出了名的風景秀美,最重要的是,附屬於那道觀的,還有近千畝田地!近千畝啊,這對她來說,真是莫大的賞賜。
   
  當下,陳容已是喜笑顏開的喚道:「謝過陛下!陛下英明!」
   
  青年皇帝還處於快樂中,他再次瞟向四周的權貴們,見到他們一個個似是不高興,雙眼都亮得發綠了。
   
  又是清咳一聲,青年皇帝對上四周的權貴們,嚴肅的說道:「這陳氏阿容不畏生死,實可敬也。朕跟你們說啊,你們不可看到人家長得美麗誘人,便想動她。她可是得到朕親封的女冠!」
   
  他說到這裡,哈哈一笑,甩著手,得意洋洋地走上了自己的馬車。
   
  青年皇帝一走,慢慢地,好一些目光,都有意無意的瞟向了王弘,那些目光朝著王弘望上一眼,便轉向陳容看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想說就說了

  眾目睽睽之下,伏地不起的陳容起了起來。

  她的嘴角含著笑。

  不管是王弘,還是周邊的每一個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容,它放鬆,它燦爛,它有著拋開了一切枷鎖和負累的愉悅,甚至,是一種燃燒著生命的,含著激情的愉悅。

  慢慢收起笑容,陳容轉過身來,她對上陳公攘,對上陳子方,緩緩地,一跪不起。

  再次伏在地上,陳容朗聲說道:「陳容令得兩位族伯失望了。然,戰場上雖然得生,可阿容在殺了幾個胡奴,染了一身鮮血後,對世間諸事突覺無趣,早便有了出家之想。」

  她重重地磕了幾個頭,「阿容也知,兩位長輩為了阿容,心意拳拳。然,阿容於這一生,已是心灰意冷,只想安靜度日。阿容不孝——」

  這幾個頭,磕得砰砰作響,轉眼,她的額頭已是鐵青一片。可是,青著沾了泥土的額頭的陳容,那笑容卻是放鬆的,燦爛的。

  她抬起著望著陳公攘,望著陳子方,顫抖的,大聲的求道:「阿容罪重,望著寬恕。」

  說罷,她以額抵地。

  這時,所有人都看著這裡,這時,隱於山野,棄去紅塵,本是名士們推崇的。看破名利,優遊世外,本是貴族們所嚮往的。

  因此,陳容的所作所為,雖然大大出乎了陳家人的預料,大大地打破了他們的算盤。

  可是,他們不能有任何不滿。

  當下,陳公攘上前一步,他扶起陳容,伸袖拭去她額頭上的泥土,苦笑道:「你這孩子,怎麼磕得這麼重?哎。」

  他搖著頭,只是長歎。

  陳子方也上前一步,他溫和的望著陳容,低聲說道:「你這孩子啊,你如果想出家,可以提前跟族人說啊。哎,算了,算了。」

  陳容盈盈一福,低著頭,好一會才輕聲說道:「是,阿容思慮不周。」

  陳子方搖了搖頭。他轉向後面的馬車,廣袖一揮,命令道:「走吧走吧。」

  一聲令下,所有的馬車都開始滾動。

  陳公攘上了馬車,陳子方也是,他們一個一個的上了馬車,在與陳容隨便說了二句後,便開始啟程。

  陳容也上了馬車。

  馬車中的平嫗,這時傻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望著陳容,望著陳容,突然的,淚如雨下。

  陳容瞟了平嫗一眼,笑了笑,也不勸解。

  人群中,陳家大兄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裡,他的唇顫抖著,喃喃說道:「我的阿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的阿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在這裡喃喃自語時,一側,他那肥胖的婆娘先是瞪大眼嘖嘖連聲,突然的,她欣喜叫道:「那西山道觀下,不是有很多良田嗎?良田啊!」

  她騰地轉過身來,扣著陳家大兄的雙臂,叫道:「她都出了家了,再也不會有丈夫、孩子,那些良田,不就是我們的嗎?」

  陳家大嫂的聲音堪堪一落,幾乎是突然的,陳家大兄驀地轉過頭來。

  他瞪著這個臉上肥肉抖動,表情歡喜的婆娘,右手一揮,極狠極重的給了她一個耳光!

  這個耳光太突然,太沉重。

  陳家大嫂哪裡想得到,平素唯唯諾諾,連手指也不敢動她一下的丈夫會這般對自己?當下捂著臉傻眼了。

  陳家大兄重重甩出一個耳光後,瞪著她,咬牙切齒的罵道:「這個時候,你還在掂記這個?當真是狼心狗肺也!」

  罵到這裡,也不等自家婆娘發火,陳家大兄已大力推開人群,朝著陳容的馬車追去。

  陳容的馬車在向前方駛去。

  有意無意間,所有的馬車都與她隔了一段距離,所有的人都在回頭向她看來。

  一直到陳容的馬車去得遠了,一個護衛才湊近來,低低喚道:「郎君?」他的聲音格外小心。

    馬車中的人沒有回答他。

    透過車簾,那張俊美清華的臉,那雙清澈如水的雙眸,正定定地望著那滾滾煙塵逝去。

    慢慢地,慢慢地,白衣美少年垂下雙眸。

    他那溫柔的,撫著麈尾的白淨的手,突然一用力。

    繃地一聲,那雪白的尾線一繃兩斷。

    慢慢地,那唇抿了抿,一個低低地,暗啞的聲音輕輕傳來,「寧可終身不嫁麼?」說著說著,他低低一笑。

    笑聲輕輕飄開,轉眼便消失在空氣中,那護衛定神看去時,瞅到的是自家郎君那微微前傾,宛如捕食的野獸一樣強勁的脊樑,還有那沉靜得沒有絲毫表情的俊美面孔。

    陳容的馬車還在向前駛去。

    她前進的方向,是自己買下的落院。對陳容來說,她已獨立特行,驚世駭俗了一回,不妨繼續下去。反正,現在就算她回到本家,也不會挽回什麼。

    陳容的馬車駛回了自家院落。

    她剛剛從馬車上下來,突然的,一個人橫衝而出,嘶啞的叫道:「阿容,我可憐的阿容。」

    一邊叫,他一邊把陳容抱在了懷中。

    陳容聽出了聲音,這是一直疼愛她的大兄的。

    她伏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中,閉緊雙眼。

    她的頭頂,陳家大兄的聲音沙啞悲傷,他抱緊陳容,一遍又一遍的哽咽著說:「阿容,我可憐的阿容,我可憐的阿容啊!」

  說著說著,他鬆開陳容,伏地痛哭。

  陳容走上一步,她輕輕跪下,伸手放在大兄的肩膀上,陳容微笑著,輕輕地說道:「大兄,不要為阿容難過了。現在的阿容很快活了。是真的很快活。」

  她歪著頭,輕笑了兩聲,在陳家大兄訝異的抬起頭時,陳容愉快的朝他眨了眨眼,吐了吐舌頭,朝著自個兒的臉一指,調皮的說道:「大兄你看看,你看看,阿容哪有半點不快活?」

  陳家大兄認真的瞅著她。

  就在這時,一個尖利的婦人聲音傳來,「就是,小姑子有什麼不快活的?她應該快活。」

  叫聲中,一個肥胖的婦人旋風一般衝來,她衝到阿容面前,伸著胖手便去抓她,在陳容避開後,她停下腳步,端著笑臉格外可親的叫道:

  「阿容阿容,沒有想到你都可以見到陛下,還得了陛下的厚賞。太好了,阿容,嫂嫂在這裡恭喜你了。」

  說到這裡,她朝著還跪在地上的陳家大兄橫了一眼,剛剛橫出,她馬上笑容綻放,望著陳容,她指著自己臉上的巴掌印,委屈的說道:

  「小姑子你瞅瞅,你瞅瞅,還是你大兄打的!我不過說了一句你沒有委屈,他就打了我!」

  最後幾個字,聲音提高,一臉控訴和委屈。

  陳容見到是她,已是連連退後兩步了。

  當陳家大嫂說完,又巴巴地靠上前,伸手扯向她的袖子時。幾乎是突然的,陳容的廣袖重重一甩。

  這一甩甚猛,陳家大嫂一個措手不及,被她給甩得退後一步。

  在陳家大嫂瞪著一雙黃濁眼,不知是要發火還是要繼續討好時,陳容低頭看向自家大兄。

  望著大兄削瘦的,慈愛的臉,陳容垂下雙眸,慢條斯理的說道:「大兄可知,當日阿容為何要與你斷絕兄妹關係?」

  以前,她前途末卜,有話也不可說,不敢說。

  不過現在她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當街請求陛下封賞自己為女冠的事都能做出,再做任何事,也不會顯得驚世駭俗,更不會造成什麼後果!

  現在的陳容,已是一個女冠了,一個不需要顧及家庭看法,不需要顧及夫家想法的女冠了!

  從此後,天與地之間,縱與橫之間,她只是她,她都是獨身一人,無依無靠,無家無室的一個出家人。

  她想,現在的她,就算令得陛下不滿了,也不過是把那些賜給她的田產收回。

  陳家大兄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說起這個,當下愣愣地搖著頭,狐疑的望著她。

  陳家大嫂也瞪大了眼,她在專注的看著陳容。

  在兩人的目光中,陳容靜靜地望著自家大兄,一字一句的說道:「那是因為,阿容無法容忍這樣的大嫂!」

  鏗鏘有力的吐出這一句話,陳容廣袖一甩,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對著自家大兄說道:「這般庸俗低賤醜陋惡毒之婦,阿容不屑喚她嫂嫂!」

  說到這裡,她轉身就走。

  這時刻,門口的左右,還有不少人在探頭探腦。

  這時刻,所有人都張著耳朵,傾聽著陳容所說的每一句話。

  在這種情況下,陳容這毫不客氣的一番話,令得眾人同時一驚,同時呆怔了。

  呆怔後,便是一陣交頭接耳。

  說實在的,這個時代的人,對於外表實在太過看重。陳容的太嫂,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都極不符合時人的審美觀。

  應該說,在這個以清高優雅為美的時代,她這種長相一擺出,甚至不需要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便會被社會主流所排斥。

  因此,陳容的話一吐出,四周交頭接耳的低語聲中,都是對陳家大嫂的厭惡和鄙夷,還有贊同的哧笑聲。

  好一會,陳家大嫂才尖叫一聲,朝著陳容縱身一撲,雙手扯向她的頭髮,咆哮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貨!長嫂如母,天下間哪有這般嫌棄嫂嫂的?我撕了你這個小潑婦的嘴!」

  她衝得又猛,叫聲又大,轉眼間便撲到了陳容身後。

  就在這時,一個暴喝聲傳來,「閉嘴!」

  急衝而出的,正是陳家大兄,他驀地伸手,緊緊扣住了自家婆娘的手臂。奈何他體型單薄力氣不大,這一扣,不但沒有扯住,反而被肥胖的陳家大嫂拖得向前衝了兩步。

  這時,平嫗上前一步,她攔在陳家大嫂面前,朝著咆哮憤怒氣惱的陳家大嫂扯著嗓子喝道:

  「閉嘴!我家女郎的長嫂早就南遷路上死了!你這個不曾給過她一碗水,一頓飯的市井潑婦,怎配得上長嫂如母這四字?呸!沒的丟了我百年公卿世家陳府的顏面!」

  平嫗朝著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簇擁著陳容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她們前腳踏入,後腳那院門便是重重一關,把陳家大嫂和陳家大兄關在了門外。

  這時刻,陳家大兄還是呆若木雞著。

  他的旁邊,那胖婆娘還在咆哮,還有漲紅著臉大罵大嚷。

  幾乎突然的,陳家大兄扯著嗓子嘶吼出聲,「閉嘴,你給我閉嘴!」他跳了起來,在四周的哧笑聲中,鄙夷目光中漲紅了臉。

  陳家大兄厭惡的瞪著這個一臉橫肉的婦人,恨聲叫道:「她說得不錯,你這樣的婦人,是丟了百年公卿世家陳家的顏面!」

  一聲吼出,陳家大兄急急向回衝去,轉眼間,便把臉孔漲得青紫,慌了神魂的陳家大嫂丟在一片哧笑聲中。

  這時,走在院落裡的陳容,突然說道:「叟,你帶幾個人看著郎君。那惡婦的兄弟都是浪蕩子,別讓他們傷了他。」

  尚叟一怔,馬上拱手應道:「是。」

  在平嫗等僕人的目光中,陳容垂下雙眸,輕輕說道:「我是想助大兄衣食無憂的……可這個大嫂若在,我們兄妹,只能就此絕路了。」

  說到這裡,她笑了笑,喃喃自語著,「我一向是任性的,嫗,你說是不是?」

  平嫗沒有回答。

  她在瞪著陳容,瞪著陳容。

  瞪著瞪著,平嫗突然向前一撲,抱著陳容放聲大哭起來。

  一邊啕啕大哭,平嫗一邊泣不成聲的控訴道:「女郎,好好的日子不過,你怎麼能出家?你怎麼能出家?」

  她越說越是傷心。當陳公攘和本家看重陳容,準備把她引薦給陛下時,平嫗是懷著無比的期待的,更是愉悅的。

  她萬萬不能接受,女郎出生入死那麼一搏,得到的只是一個女冠的名號!

  這天下間的女人,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哪有不需要子嗣、丈夫相伴的道理?

  還有,七郎明明是看重她的,以七郎的身份,他願意納死女郎為貴妾,那是何等福氣?可她家的這個女郎,偏生這般執拗,偏生要這麼倔強的把自己的終身,奉給一卷道經,一袖清風!

  再過個數年,她和尚叟要是死了,女郎可怎麼辦?她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間,無依無靠,無家無室的,可怎麼辦?

  越是想,平嫗真是傷心欲絕。當下,她抱著陳容,不住的啕啕大哭,哭聲中,哽咽聲中,她不住叫道:「好好的日子不過,你怎麼能出家,怎麼能出家?」

  ……
   
  有讀者對我說,魏晉時代不會出現陳容這種性格的人。

  這話是錯的。

  魏晉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思想解放,個性解放的時代。那時代,上層世族的女兒,有很多獨立特行,極有個性的。

  不說別的,魏晉史上最有名的兩位丞相,王導和謝安,他們的妻子便大大方方的展現她們的妒忌,她們便理所當然的不許丈夫納妾。

  可以說,陳容有獨佔丈夫的念頭,在那個時代並不稀奇。稀奇的只是,她愛上的是那麼一個琅琊王氏的天之驕子。

  知道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故事,是怎麼家喻戶曉,流傳至今的嗎?

  那是當時的丞相謝安一手推廣的,他還以朝庭的名義,封祝英台這麼一個女扮男裝去讀書,這麼一個違背父母之命去殉情的女子,為『節義之婦』!

  所以後人經常說,在當時的大眾偶像謝安心中,他最渴望和最喜歡的女人,便是祝英台這種敢用生命去愛的,敢不在乎一切傳統和禮教的。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1 11:49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王弘與道號

  陳容知道,與平嫗這些人,是沒有辦法解釋自己的想法的,她也不想解釋。

  她慢慢推開平嫗,緩步朝裡面走去。

  院落裡,僕人們都站一排,他們眼睜睜看著陳容,眼神中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放鬆。

  不管如何,陳容成為女冠,對他們這些依附於陳容的人來說,是沒有壞處的,不但沒有壞處,陛下親封的女冠,一生衣食無憂,那是可以肯定的。

  他們總算不用再嘗受顛覆流離之苦,饑寒不定之苦。

  陳容走到他們面前,微微一笑,說道:「諸位,我們安定了。」

  她目光瞟過悲傷的尚叟和平嫗二人,又笑道:「只等陛下的聖旨一到,我們就搬到西山去。嗯,有什麼要準備的,你們可以著手了。」

  想了想,她轉向平嫗說道:「嫗,馬上準備一套道袍,我得酬謝這塵世間的親人,以及幫助過我的朋友們了。」

  好一會,平嫗才泣不成聲的點了點頭。

  這一套道袍,是平嫗哽咽著做出來的,只用了一天。

  一大早,陳容便把頭髮梳起,紮成道姑髮髻,然後套上這件淺黃色道袍。

  道袍鬆鬆大大,穿在她的身上,掩不去那婀娜美好的身段。平嫗仰著臉,望著陳容那掩不住的艷美,望著這遮不盡的風流體態,悲從中來,又是一陣啕啕大哭。

  陳容沒有理她。

  她轉過頭來,對著銅鏡中的自己瞅了瞅,慢慢地,她皺著眉頭,喃喃說道:「依然艷俗。」

  確實是,她本來便適合這種艷俗的鮮艷之色,一襲淺黃道袍的她,在銅鏡中看來,依然還是那麼艷麗,依然帶著讓男人移不開眼睛的風流。特別是這道袍寬大飄然,更襯得她身姿如柳。

  不過陳容也沒有太在意,這建康美女多著呢,她算不了什麼。

  陳容收回目光,對著平嫗輕聲說道:「事已至此,哭有什麼用?不要哭了。」一邊說,她一邊朝外走去。

  門外,尚叟已把馬車備好。

  陳容坐上馬車,輕聲吩咐道:「去本家吧。」

  「是。」

  馬車緩緩駛去。

  當陳容的馬車駛出府門時,巷道兩旁的側門,伸出了十幾顆頭顱,這些中小家族的僕人、主人們,一個個伸著頭,好奇的議論不休著。

  馬車駛過巷子,入了街道。

  立春了,植在道路上的柳樹,細細看時,可以看到那小小的綠色芽苞,路過的行人們,那衣裳已有轉薄。

  漸漸地,陳容的馬車,駛入了穎川陳氏所在的巷子。人以群分,這巷子裡住的,都是世間一流門第。

  每一個朱門院落,佔地便是數百上千畝,從圍牆看去,裡面的房屋層層疊疊,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分外滄桑。

  是的,是滄桑,現在陳容看到這些富貴之所,繁華之地,不知怎麼的,總是會想著,也不知這高門華第裡,埋了多少血淚。

  本家到了。

  尚叟停了下來,他剛要對門衛開口,側門已經打開,那門衛朝著尚叟點了點頭,道:「是阿容小姑子吧?進吧進吧。」一邊說,他一邊昂起頭朝著馬車裡望來。

  尚叟連聲道謝,驅著馬車向院落中駛去。

  不過這一次,陳容明顯白來了,陳公攘不在,陳子方等人也不在,問來問去,竟是一個可以拜訪的人也沒有。

  尚叟策著馬車出來後,問道:「女郎,下面到哪一家去?」

  沉吟了好一會,馬車中,傳來陳容的輕言細語,「去琅琊王氏吧。不管是從平城遷南陽,還是從南陽遷建康,我都承了他們恩惠。」

  尚叟呆了呆,驚歎道:「琅琊王氏?女郎,那樣的門第,我們怎麼有資格進去?肯定不會放行的。」

  陳容一笑,慢悠悠地說道:「他們不放行,我們不進去就是。今日前來,也只是盡一盡禮數。」

  「女郎言之有理。」

  馬車向前駛去。

  這一次馬車前進的方向,是天下間揚名已久的烏衣巷。那可是百年風流地,出入盡公卿,往來無白丁的所在。

  因此,越是靠近,尚叟驅車的動作便越是緩慢,陳容從車簾看去,只看到他後頸處汗流漬漬。

  看來,光是前去拜訪一下,他都感覺到莫大的壓力。

  烏衣巷,從來是風景如畫的勝地,左右兩側,分別流過兩條河流,而一座蜿蜒的青山,便座落在朱門華第之後。

  離烏衣巷還有一里路程時,尚叟的眼前,出現了一條碧波泛綠,波光淺淺的河流,巍巍青山倒映在河流中,岸邊馬車林立,人還沒有靠近,便可以聞到沉香撲鼻,琴瑟傳音。

  陳容透過車簾,只是望了一眼,便輕聲說道:「上前吧,王弘──王七郎在那裡。便在這裡向他致謝也是一樣。」

  尚叟一怔,他昂起頭張了張,睜大眼詫異的說道:「看不清啊,這麼多華服子弟,女郎是怎麼認出琅琊王七的?」

  這還用看嗎?不管隔了多少人,不管隔了多遠,她只要一眼,便可以清楚的知道那個人在不在……縱使這世間有千千萬萬人,他卻是只有一個的!

  經過兩世,她知道,這就是孽緣,是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掙脫的孽緣。

  尚叟也只是隨便說了一句,便策著馬車靠近。

  不一會,一個響亮沉冷的聲音傳來,「哪一家的?」

  尚叟呵呵一笑,正要回話,那聲音突然轉緩,笑道:「原來是陳府那個請封女冠的小姑啊?過去吧,過去吧。」

  「多謝多謝。」

  在尚叟的道謝聲中,馬車繼續向裡面駛去。

  又過了一會,馬車一停,尚叟的聲音傳來,「到了。啊,還真是有七郎呢,女郎,不但七郎在,桓氏九郎等人也在呢,呵呵。」

  陳容聞言,掀開了車簾。

  早在她這輛馬車到來時,四周嘻遊的,把素緞鋪在地上,縱酒高歌的少年子弟們,便靜了靜。也只是一靜,轉眼眾人便移開了眼。

  瘐志無意中一瞟,雙眼不由一亮,他朝著身邊靜靜飲著酒的白衣衣年一捅,低聲說道:「你看誰來了?」

  白衣少年慢慢抬起頭來。

  只是一眼,他的雙眼便慢慢瞇起。

    慢慢地,他挺直腰背,一瞬不瞬的望著那越來越近的馬車。

  一旁的瘐志看到他這模樣,嗄嘎笑了起來。

  當下,瘐志長歎一聲,仰頭望天,搖頭晃腦的說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不對不對,不是夜半來天明去,是美人如梅花,冬日傳香,這一宿纏綿,芳香尤在,美妙人兒卻被春姑給收了去……哎哎哎,美人兒薄情啊,美人兒薄情啊。」

  他自顧自的搖頭晃腦的吟唱著,可越是說,聲音便越是慢,按照慣例,身邊這個傢伙可不會任由自己這麼長篇大論啊。怎的今日這般安靜了?

  瘐志轉過頭去。

  他一轉頭,便對上騰地站起,大步向前的白衣少年。看他這樣子,怎麼剛才的冷嘲熱諷,他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

  王弘緩步向陳容的馬車走來。

  他的動作輕緩,優雅,表情沉靜如水。

  陳容慢慢掀開了車簾。

  她轉過雙眸,看著河邊望去,咦,剛才還在的人呢?

  就在這時,她的眼角瞟到了,原來那人就站在她的左側,離她不過十步遠!

  陳容轉過頭去。

  白衣勝雪的美少年,正負著雙手,靜靜地望著她。他的雙眸依然明澈高遠,他的面容依然容光照人。

  只是,他鎖在她臉上的雙眸,太過沉靜。

  四目相對時,陳容燦爛一笑。

  一笑宛如春花開。

  笑靨如花中,陳容就在馬車中,朝著王弘盈盈一福,她垂著眉眼,輕聲細語的說道:「故人安好?阿容就要脫離這紅塵了,離去之際,特意前來見過郎君,為以往種種,說一聲謝。」

  她笑得溫柔,說得輕巧。

  王弘緩步向她走來。

  他走得很慢,很慢,那無比優雅的步伐,宛如一隻正在覓食中的豹子,於優雅中,透著十足的張力。

  轉眼間,他走到了陳容的馬車外。

  他離她,只有一步遠時,他停下了。

  雙眸靜靜地盯著她,盯著她,慢慢地,慢慢地,王弘輕輕一笑。

    這一笑,分外不同,陳容不由詫異的看向他。

  白衣勝雪的美少年,溫柔微笑的望著她,慢慢地,他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漫不經心的放在車窗上,她的小手旁。

  他望著那雪白粉嫩的小手,再抬起頭來,掃過她艷麗動人的小臉,再看向她那道袍掩不住的高聳胸脯。

  慢慢地,他嘴角一揚。

  幾乎是極為突然的,他俊臉一昂,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陳容的同時,提著聲音說道:「阿容已是方外之人了,可有了道號?喚做陳韻子可好?」

  他雖是問著陳容的,可他的聲音不小,那含著笑盯著陳容的表情,也有點冷。

  陳容眨著眼,還有點不明白時,幾個少年已然笑道:「陳韻子?即已出家,何必再姓陳?我看姓弘也可。」

  這話一出,王弘一哂。他這一笑分外燦爛,那雪白的牙齒明晃晃地,直讓陳容不由自主的避開了他的目光。

  轉眼,王弘的笑容便是一收,臉上的表情也轉回了他一慣的溫柔自在,他慢條斯理笑道:「弘韻子?這道號不錯。阿其,你把它呈給陛下吧。陛下有點糊塗,你記得多說兩遍。」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章 成女冠了

  一個士子模樣的年輕人站了起來,拱手應道:「是。」他轉身離去。
  
  陳容連忙抬頭,叫道:「且慢。」
  
  她的叫聲清亮,可不管是那阿其,還是周圍的人,都自動忽略了她的聲音。
  
  無奈何,陳容只能轉向王弘。
  
  她面對的,是王弘微笑的俊臉,他正微笑的,溫柔的看著她,看著看著,他輕輕伸手,溫柔的在她的下巴上撫了一下,說出的話中帶著歎息,「傻孩子,這是建康啊。」
  
  說到這裡,也不等陳容開口,他廣袖一甩,轉身離去。
  
  望著王弘白衣翩然的背影,幾乎是突然的,陳容嫣然一笑。
  
  她從馬車中緩步走下,一襲淺黃道袍,卻顯得嫵媚風流的陳容一走下,便引得眾少年同時注目。
  
  在眾目睽睽之中,陳容朝著背對著她的王弘盈盈一福,她含著笑,聲音溫柔愉悅,「弘韻子?這道號著實不錯。多謝七郎成全。」
  
  她慢步向桓九郎、瘐志等人走去。
  
  轉眼,她那曼妙的身影,便越過了王弘。在經過他時,她凝睇回眸,笑靨如花的說道:

  「阿容知道自己長相不好,便是當了道姑,出了紅塵,也未必能得安寧。幸好,今日得了七郎你給出的封號。想來,在琅琊王七和陛下的雙重庇護下,阿容這一生,是能平安終老了。」
  
  說罷,她再次朝著王弘福了福,嫣然一笑,提步轉身。
  
  望著她漸漸遠去,曼妙自在的背影,王弘停下了腳步。
  
  他臉上的笑容在慢慢收去。
  
  不遠處的瘐志和桓九郎,這時同時搖了搖頭。瘐志長歎一聲,嘀咕道:「七郎啊七郎,這是何必呢?不過一婦人!哎,人家都不要你了,都要出家了,你怎麼還捨不得放手呢?」
  
  桓九郎則是喝了一口酒,說出的話是嗟歎連連,「可憐琅琊王氏子,卻生生入了這等情苦迷障中。哎,可憐可憐,太可憐了。」
  
  瘐志接口道:「不錯,確實太可憐了!九郎,為了可憐的琅琊王七,我們乾一杯吧!」
  
  桓九郎連忙仰頭把酒飲盡,他把空酒杯朝著瘐志晃了晃,嗄嗄笑道:「如此可憐人可憐事,當真值得大醉一場。再滿上,再滿上。」
  
  這時,陳容走到了兩人身前她朝著兩人施了一禮,清聲說道:「往歲承蒙兩位照顧,阿容多謝了。」
  
  瘐志連連搖手,笑道:「不用謝,不用謝。」
  
  他向陳容湊近來,一邊靠近她,他一邊鬼鬼崇崇的瞟向遠處的王弘,壓低聲音說道:

  「這你可不懂了,現在是我們對你感謝得很。小阿容,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吩咐哦。特別是某些無恥人氏非要接近你時,你一定要向我們求助哦。」

  說到這裡,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雙手朝著自個兒大腿一拍,「啪啪」作響中哈哈大笑。
  
  事實上,現在樂呵著的不止是他兩人,一側坐著七、八個少年,都是衣履雍容,長相清秀文雅出眾的。

  此刻,這些少年望了一眼王弘,便朝陳容望上一眼,然後又望向王弘,然後便以袖掩臉,雙肩顫動。
  
  在所有人的笑容和注視下,阿容向熟人們一一見禮,細腰一折,向自己的馬車折回。
  
  自始至終,她的腰背挺得筆直,她臉上的笑容,愉悅輕鬆,直到上了馬車。
  
  馬車啟動了。
  
  漸漸地,笑聲遠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才動了動挺得太直太久,已有點僵硬的背,慢慢地收起臉上的笑容。
  
  這時,尚叟在外面歎道:「女郎便是做了女冠,七郎他也是有心的。」
  
  他說到這裡,心中大悶,當下長嗟短歎起來。
  
  陳容閉上雙眼,好半響,她才輕聲說道:「他是有心……」
  
  尚叟一聽,又是一陣歎息。
  
  又過了一會,尚叟問道:「女郎,郎君那裡要不要也去見一見?」
  
  出家之前辭親別友的傳統,由來已久。

  一般來說,既是出家,便代表以往恩怨一筆勾銷,有些地方,辭別的不但是親友,甚至連仇家,也會去見一見,敘一敘,畢竟,紅塵俗世需要割斷的,便是恩怨情仇四個字。
  
  何況,陳容與陳家大兄的關係實是匪淺。
  
  陳容沉吟了一會,低聲說道:「不必了。」
  
  尚叟一怔,問道:「為什麼不必?」
  
  陳容沒有回答。
  
  這時,陳容的馬車已駛入巷道。
  
  巷道兩側,行人紛紛,每個人向她的馬車瞟來一眼,便會專注的打量著。
  
  「這便是那個向陛下請求出家的陳氏阿容。」
  
  「聽說是個難得的美人兒。」
  
  「可惜了,可惜了。」
  
  「有甚可惜的?嘖嘖嘖,道家不是有房中七十二術流傳在世嗎?可見是個不禁情愛的。」這個聲音,便有了幾分淫意。
  
  「駕——駕——」
  
  尚叟連連揮動長鞭,驅著馬車向陳容的院落駛去。
  
  陳容剛剛走下馬車,一個人影飛一般的向她衝來。
  
  尚叟一驚,立馬上前一步攔住。
  
  那人衝到陳容面前,便剎住了腳步,他一邊推著尚叟一邊跳著雙腳叫道:「阿容阿容,你大兄被浪蕩子拿住了,你快快去救他。」
  
  這人臉孔瘦長,體形也削瘦,蒼白的臉上還敷著粉,可不正是陳家大嫂的那個三弟?
  
  此時此刻,他一臉的焦慮,只是說著說著,那盯住陳容的雙眼便有點失神。
  
  陳容盯了他一眼,便有點厭惡的轉過頭去。
  
  她竟是理也不理便跨入了自家院落。
  
  那瘦削文弱的三弟呆了呆後,衝著陳容的背影叫道:「陳氏阿容,你還有沒有良心啊?我說,你的大兄被浪蕩子給拿住了。他們還要砍去你家大兄的手!」
  
  這時,陳容和尚叟已先後入了院落。聽到那人的叫囂,陳容停下腳步,冷冷說道:「我如今,已是陛下親封的女冠!」

  她回過頭來,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冷漠眼神盯著那三弟,「你去告訴那些浪蕩子,如果不想連累家人,不想屍骨無存,別說是砍下他一隻手,便是把他手腳都砍了,都是可以的!」
  
  她的聲音一落,大門砰地一聲被關上。
  
  那三弟呆呆地站在門外,盯著那大門望了好一陣,他還是一臉不敢置信。
  
  陳容一入院落,便對守在家裡的平嫗問道:「守著我大兄的人,可有回來稟報什麼?」
  
  平嫗搖了搖頭,道:「沒有啊。女郎不是說過嗎?如果一切平安,就不用回來稟報的。」
  
  陳容點了點頭,對尚叟說道:「叟,你把馬車停好後,便出去一趟,找到我們的人,便說是我說的,天黑夜深時,不妨把臉蒙起來,捉住我那大嫂的兩個兄弟,狠狠地揍一頓!

記住,打重一些,讓他們躺個十天一月的。」
  
  這一次尚叟沒有猶豫,平城處於北方,本地人頗有些逞勇鬥狠的,再加上這一路南遷,他也是見識了不少世面的。可以說,他對陳容的這個命令,不但不排斥反而大為贊同。

  領了命令後跑得飛快。
  
  轉眼,又是二天過去了。
  
  這一天傍晚,平嫗走到陳容身後,輕聲稟道:「女郎,郎君白天來過。」
  
  陳容轉過頭來,輕聲問道:「什麼事?」
  
  平嫗低聲說道:「郎君他嘮叨了許久,說什麼他那婆娘雖然粗鄙不堪,連同她的兄弟也不是個成事的,可是,當初郎君剛來建康時,不但染了重病,還貧困不堪。

若不是被岳父收留,被那婆郎照顧,他也不會活到今日。他說,以後他會管教好他們的。女郎萬眾矚目,不管是做人還是行事,當謹慎守拙為要,千萬不要被人拿了把柄什麼的。」
  
  平嫗說到這裡,壓低聲音遲疑道:「女郎,郎君定是猜到了那事。他還說那兩兄弟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請了大夫來,說是一個打折了肋骨,一個腿骨也不行了,還說要躺個數月的。」
  
  陳容聽到這裡,漫不經心的一笑,她解下髮髻,慢慢說道:

  「我那大兄自小便心慈手軟的……他卻不知,今日那三弟敢用他的人身安全來誑我出去,明日他們便敢砍下我大兄的人頭來要安葬費!有些人,我斷斷不會姑息。」
  
  陳容說著說道,搖了搖頭,哂道:「好了,不跟你說這個了。」
  
  平嫗見她意興索然的,連忙專心的給她梳理起長髮來。
  
  皇帝的聖旨,足足又過了四天才下達。

  領了聖旨,接過皇帝賞賜的道姑袍,當著眾人的面,重新把頭髮挽成道姑髻的陳容,在皇家侍衛的簇擁下,坐著馬車,帶著行李,浩浩蕩蕩的駛向西山道觀。
  
  這一日,正是春日陽光爛漫,柳枝細葉新發。
  
  馬車浩浩蕩蕩的駛過時,兩側遊人如流。
  
  不一會,車隊來到了西山處。
  
  西山道觀,位於半山腰中,透過疏淡的樹林,可以看到道觀的飛簷。縱使還是初春,這裡已是淺綠、濃綠交織,琴聲、歌聲不絕。
  
  走下馬車的陳容,在皇家護衛們的簇擁下,慢慢向道觀走去。
  
  山路蜿蜒,石板路上草苔處處。轉過一道山坡,十幾個攜妓悠遊山林的貴族子弟齊刷刷向陳容看來。
  
  望著道袍寬大,卻掩不去風流艷色的陳容,一個臉上敷著白粉的秀麗少年尖聲笑道:「好!好一個美人兒!弘韻子,弘韻子!一個韻字,倒是說盡了這美人兒的引人留連處。」
  
  他的聲音一落,另一個高佻修潔的二十來歲青年笑道:

  「我倒覺得,韻字用在她身上,太雅太高潔了,不如用一個媚字。不對,媚字過於艷俗,這女另有風流處,嘖嘖,我都不知如何形容她了。」
  
  在兩人的交談聲中,一個歌伎嬌聲笑道:「妾真是不明白了,那琅琊王七既然把人家小姑當成了心肝寶貝,怎的還放著她成了女冠?莫非,這又是他們名士的一種風流手段?」

  說罷,她以袖掩嘴,咯咯歡笑。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29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守株待群兔

  入駐道觀,把道號記錄於冊,用了陳容整整一天時間。
  
  原本,陳容以為,這一天會十分熱鬧,可不知為什麼,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整個西山道觀,也不見一個旁觀的客人。
  
  夕陽西下了。
  
  陳容站在這半山腰中,俯視著下面的層巒疊嶂,不知為什麼,她竟有一種恍惚感。
  
  明明是皇上親封的道姑,可這偌大的道觀,也不見安排什麼人來。聽來聽去,進入耳中的,依然是她的僕人們的聲音。
  
  似乎,這出家修道,只是換了一個居處而已。
  
  陳容尋思了一會,啞然失笑:這樣不是很好麼?反正,我也只是想要一份安寧而已。
  
  想到這裡,她轉身返回。
  
  西山道觀很大,房屋林立,少說也有一百五、六十個房間,陳容選了選,挑了一處最為安全的東側院落住下。
  
  這一次回到建康,她只帶了十個僕人,剛買的居處放著二個僕人看守,現在跟在她身邊的,只有八人。

  八個僕人加上她,也只有九個,九人住在這可容一百五、六十人的道觀中,聽著鳥啼蟲鳴,太陽剛剛沉下地平線,從身後的山林中傳來聲聲虎嘯,當真是寂寞得緊。
  
  這一晚,陳容是在猿悲狼嚎聲中度過的。
  
  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了。
  
  這半個月中,西山觀道彷彿成了荒無人煙的所在,一直沒有半個外人踏足。

  有時聽到落葉的沙沙聲,僕人們轉眼望過去,往往對上的,是一雙雙幽綠幽綠的狼眼!每每這時,便是一陣驚叫聲和倉促的關門聲傳來。
  
  而且,一直到現在,屬於西山道觀的那千畝良田,不知是陛下忘記了還是怎麼的,一直沒有人提過,更沒有人把那田契什麼的送到陳容手中。
  
  彷彿,她和她的僕人們,被一股力量徹底的隔絕於紅塵之外。
  
  春漸漸深了。
  
  四周的樹枝上,那淺淺的芽苞漸漸綻放開來,一點點淺綠、新綠抹在天地間,山腰中。
  
  吃過早餐後,陳容慢步走出。
  
  走到道觀前的青石台階處,陳容望著遠方層巒疊嶂的山林,吁了一口氣,伸了一個懶腰。
  
  「女郎。」她實是習慣了,到了現在,還是叫陳容做女郎。陳容交待過幾次,平嫗都是當時應了,轉眼便忘,沒奈何,在無人之時,陳容便由著她這樣喚著。
  
  平嫗叫了一聲,快步跑來,她來到陳容身後,見到她滿臉笑容,不由說道:「女郎,觀裡的糧食布帛,柴米油鹽都已悄足。」
  
  頓了頓,她輕聲說道:「我們手頭的珠寶財帛,那日觀禮時都打賞出去了。現在,是不是得悄悄地再取點出來零用?」
  
  陳容一怔,回頭向平嫗看來。
  
  平嫗皺著眉嘀咕著,「奴也沒有想到,道觀中會乾淨成這樣,竟是什麼也沒有。女郎,若不是你來時藏了一手,我們現在吃穿都成問題。」
  
  聽到這裡,陳容也蹙起眉頭。
  
  半響,她輕聲問道:「嫗,道觀中的記事帛簡,你可找到了?」
  
  平嫗連連點頭,說道:「找到了,找到了。」
  
  「走,看看去。」
  
  「是。」
  
  這一看,便一直看到中午。平嫗望著把這些陳舊破爛的帛簡扔到一旁的陳容,連聲問道:「女郎,怎麼啦?」
  
  「怎麼啦?」
  
  陳容慢慢一笑,淡淡說道:「有人動了手腳……居然給我一個空殼子。」
  
  平嫗眨巴著眼,卻是一笑,「那有什麼打緊?反正我們還可以養活自己。」
  
  陳容回過頭來。
  
  她對上平嫗,盯了半響後,平嫗不安的問道:「女郎?你,你望我做甚麼?」
  
  陳容眨了眨眼,收回心神,輕聲說道:「我是在想,這種事,要不要計較。」以她的意思,真是不想計較這些了。可是,這西山道觀,在建康 也是出了名的所在。

  不說別的,光是每年接待皇室和貴族,每年供奉道祖所需要的香火等等,便是一筆巨大的開銷。沒有了千畝良田打底,卻要支付這種種開銷,她是萬萬吃不消的。
  
  ……她一直以為,出家做道姑,也只是得一個安靜居處,至於這些凡塵俗物,便如她所知道的那樣,會有專人打理。現在才發現,世間的事,從來不會如此簡單。
  
  想到這裡,陳容苦笑了一下,喃喃說道:「且計較這一回,實在不行,就向陛下請旨回家清修吧。」
  
  說到這裡,她清聲喚道:「尚叟。」
  
  尚叟小跑了過來,應道:「女郎?」
  
  陳容垂眸,輕聲說道:「我寫一道折子,待會你且去皇宮求見陛下……」剛說到這裡,她嘴角一揚,慢慢笑道:「我怎的糊塗了,做這些無用功有什麼用?」
  
  自言自語到這裡,她轉向尚叟,聲音一提,認真的說道:

  「叟,待會你就與平嫗一道回宅子,趁沒人注意時取五箱珠寶出來,然後,把這五箱珠寶全部換成柴火、糧油、衣物等日常用度所需,記著,要換成足夠用上半年、一年的。」
  
  陳容的笑容,慢慢地變得燦爛,她輕緩的說道:「換了後,你們的聲勢可以大一些,多逛兩條街道。

嗯,今天晚上時,你就領著大夥一道,在前來道觀的幾條要道上,擇幾根大樹,全部削去樹皮,刻上幾個字。嗯,就刻著:閉關,謝絕塵世客。然後,把各條要道的觀門全部關閉。」
  
  她轉過身,廣袖一甩,細腰一扭,轉身回返,傳來的聲音裊遠溫柔,「我倒想看看,那些人坐不坐得住!」
  
  平嫗和尚叟相互看了一眼,半天,尚叟問道:「女郎這是什麼意思?」
  
  平嫗搖了搖頭。
  
  尚叟領了命令後,當下便與平嫗急急離去。
  
  他們回來時,天色已黑。十個人足足忙了二、三天,才按照陳容所要求的那樣,在各處要道的大樹上留了言。
  
  第四天。
  
  這一日,艷陽高照,山林中,坡野上,那點點淺綠,變成了一線線,一條條。
  
  陳容領著眾僕來到道觀前,她先是裝模作樣的祈告過三清祖師。然後,她轉向眾僕高聲說道:「記著,時辰一刻,便把所有觀門都關上。這一次,你們也隨著我一道閉關吧。」
  
  眾僕齊齊叫道:「是。」
  
  這山林中,回音甚響,這一應,頓時四面八方,都是他們的叫聲。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轉眼,一個極為傲慢的高喝聲響起,「且慢!」
  
  陳容等人一怔,同時轉頭看去。
  
  只見通往道觀的主要石階上,圍出十個高大的護衛。
  
  這些護衛大步走出,分站石階兩側後,扯著嗓子,響亮的叫道:「九公主駕到——」
  
  九公主駕到?
  
  陳容慢慢地蹙起了眉頭。
  
  突然的,她的心一跳,一句話從她的記憶中彈了出來,「上一次九公主來府,七郎安置她,也不曾如待女郎這般慎重。」
  
  慢慢地,陳容一笑。
  
  她領著眾僕走下幾步,朝著那幾個護衛抬手行禮,清聲說道:「弘韻子恭迎九公主。」
  
  一陣鼓樂聲傳來。
  
  轉眼間,一個宮裝美人,在十幾個宮婢和護衛的簇擁下,緩緩走來。在他們的身後,是二十個歌伎,這些歌伎或者鼓,或持笛。
  
  饒是隔得這麼遠,那美人也直直地昂著頭,朝著陳容望來。
  
  陳容卻是低眉斂目,嘴角含笑著,一副似是在回看於她,也似是不曾看她的超然姿態。
  
  轉眼,宮裝美人已走到了離陳容只有十步遠的所在。
  
  她站定後,直直地盯著陳容,好半響,九公主朝著陳容福了福,「見過弘韻子仙姑。」
  
  長相秀雅,頗具書卷氣的九公主說出這句話後,輕輕一笑,以袖掩嘴,「久聞仙姑大名,今日得見,方知仙姑實是世間難得的美人,便是我父皇最寵愛的妃子,怕也沒有仙姑這般動人。」
  
  她聲音清雅,笑容可掬,可她這樣稱讚一個出了家的人生得美,那意思便耐人尋味了。
  
  陳容只是裝作不知,她笑了笑,正要還禮時,前方的山道間,「砰砰砰砰——」竟又是一陣鼓樂聲傳來。
  
  這鼓樂聲,比起九公主剛才,實是大了太多。聽那架勢,竟似是百數樂伎同時演奏而出。
  
  轉眼,一支浩大的隊伍出現在陳容眼前。
  
  隊伍之前,是一輛八扛輿,八個長相清秀的少年,抬著一個肌膚白淨,五官秀麗,眼尾上挑、媚如秋水的美少年緩步。

  走來再靠近一看,少年是五官秀麗,可那臉孔這麼白淨,分明是敷了粉所致。
  
  在他們的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婢女和護衛隊伍,再後面,則是五、六十個正全力演奏著的歌伎了。
  
  遠遠地還沒有靠近,那美少年便抬眼看來,他一眼便看到了九公主。

  當下,他白皙的手指輕搓著垂在胸前的髮縷,尖聲笑道:「九妹也在啊?喲?這位身著道袍的美人兒,是不是就是弘韻子仙姑?」
  
  一邊說,他一邊朝著陳容左右打量,目光輕佻,嘖嘖連聲,「好美,好美。這麼一個美人兒,不管是哪家丈夫得了,也會當成珍寶,當女冠實在太可惜了。」
  
  聽到這樣的調笑,陳容笑容微冷,在九公主的目光中,她眉目微斂,沒有回應。
  
  可是,在這麼個時候,只聽得東側山林中,又有一陣鼓樂聲中傳來。
  
  竟是又有人來了!
  
  這一下,不管是九公主,還是那美少年,都怔了怔,眾人與陳容一樣,同時朝那方向看去。
  
  而在陳容的身後,一個僕人嘀嘀咕咕著,「今兒個怎麼了,貴人們一個接一個的來,還都奏著鼓樂。真是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般喧囂的。」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二章 誰為她射來這一箭?

  平嫗向陳容走出一步,輕聲問道:「女郎,要不要派人前去迎接?」
   
  陳容一笑,她看向九公主,看向那美少年,聲音一提,清脆的說道:「方外之人,可顧不得這些俗套!」說到這裡,她廣袖一甩,轉身向觀中返回。
   
  見她這麼自顧自的離去,眾人一怔,一個宮女輕笑道:「真真是得陛下看重,王七郎厚愛的,你看,這不說走便走了?」
   
  笑聲清楚的傳入陳容的耳中。
   
  陳容回過頭來,她盯著那站在九公主身側的宮女,然後轉向九公主,聲音微提,淡淡說道:

  「此處本是清淨之地,方外之境,弘韻子亦不再是紅塵中人,自當不理會這紅塵俗事,公主以為然否?」
   
  她的聲音有點清冽,九公主呆了呆,不由應道:「自然。」
     
  陳容嘴角揚了揚,她看向那走在九公主身後的美少年,清聲問道:「這位貴人以為然否?」
   
  那美少年饒有興趣的打量著她,聞言笑道:「不錯。」
   
  至此,陳容一笑,「既然兩位貴人都覺得弘韻子此言有理,那我告退了。」
   
  說罷,她作了一禮,轉身離去。
   
  而這時,另一條山道,又傳來了一陣鼓樂聲。
   
  一陣又一陣的鼓樂聲中,九公主和那美少年怔怔地望著陳容大步離去,望著她自顧自的步入道觀。
   
  慢慢地,九公主冷笑一聲。
   
  然後,她朝著身側的那宮女使了一個眼色。
   
  這眼色一使,那宮女馬上明白了。當下,她大步走出,來到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的陳家眾僕面前。右手一揚,極為突然的甩了平嫗一個耳光。
   
  「啪——」,重重地耳光聲中,那宮女厲聲喝道:「你這個沒上沒下的賤奴!竟敢直視公主尊貴之軀?該打——」
   
  厲喝聲遠遠傳出。
   
  響亮的耳光聲中,厲喝聲中,陳容的腳步僵住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回轉過來。這時刻,她突然想到了王弘那日所說的一句話,「傻孩子,這是建康啊。」
   
  是啊,這是建康!她怎麼會以為,只要自己出了家,便可以逍遙紅塵之外呢?這世間,強權和門第,凌駕於一切規則之上啊。
   
  陳容瞟了一眼呆若木雞,臉上爪印儼然的平嫗,緩步返回。
   
  望著她走來的身影,九公主盈盈笑道:「仙姑因何回返?莫非,仍是割不斷這紅塵俗事?」
   
  面對笑靨如花的尊貴公主,陳容施了一禮,她輕聲歎道:「公主前來鄙觀,弘韻子不勝榮幸,請!」
   
  這是標準的迎客禮儀。
   
  至此,那剛剛打了平嫗耳光的宮女嫣然一笑,她咯咯笑道:「這才像樣嘛。呸!竟敢對我家公主那樣說話,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四周的婢女、護衛們,同時露出笑容,輕蔑的瞅著陳容。
   
  陳容的表情十分沉靜。
   
  站在陳容身後的眾僕,同時露出了擔憂之色。這裡,不管是陳容還是平嫗,心下都明白,陳容這一認輸,以後再想超然,只怕難了。
   
  就在這時!
   
  山林中,一陣寒風嗖嗖而來,寒風中,伴著弓弦拉動,長箭破空的呼呼風聲!
   
  眾人齊刷刷回頭。
   
  可是,他們的頭才轉到一半,只見一道寒光閃過,緊接著,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電般的射來,那諷刺著陳容的宮女還在咯咯笑著,胸口便是一陣劇痛。
   
  於是,宮女的笑聲變成了慘叫聲。
   
  於是,所有的人連忙回過頭來,這一看,個個呆若木雞。
   
  只見一支羽箭,深深地射入了那宮女的胸口上。它射得如此之深,只有箭柄露在外面。
   
  而這時,站在宮女身周的眾人,齊齊尖叫起來。九公主更是嚇得花容失色,她向後胡亂退出幾步,因為退得太急,腳下一軟摔倒在台階上,竟是在台階上滾了七、八步才撞到一物停下。
   
  與她一樣慌亂的,還有那個美少年,此刻,那美少年正雙手掩著臉,啕啕大哭。
   
  兩位尊貴的主子給嚇成這樣,左右的婢女和護衛們像沒頭蒼蠅一樣尖叫著,嘶喊著,胡亂衝撞了良久,才反應過來,才圍上他們的主子。
   
  兵荒馬亂中,沒有人注意到,那中了箭的宮女已不支倒斃於地。
   
  終於,那美少年回過神來,他哭叫道:「回去回去!快回去,快回去!」
   
  命令一下,眾護衛清醒過來,他們連忙抬起那輿車,掉頭就跑,轉眼間已衝出老遠。
   
  而九公主的護衛,這時也圍上了她。他們把癱倒在地,一臉泥土狼狽不堪的九公主扶著站起。
   
  最先鎮靜的,是九公主身後的一個中年太監。那太監上前一步,朝著陳容一指,瞪眼嘶叫道:「弘韻子!你,你好大的膽子!」
   
  嘶喝到這裡,他朝著左右護衛一指,叫道:「拿下她!拿下她!」
   
  「是!」幾個護衛立刻應聲站出,一個少年太監靠上前去,他湊近那中年太監,輕輕地,卻以不管是九公主,還是幾個護衛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楊公公,這樣不妥啊。」
   
  頓了頓,他說道:「這個弘韻子,背後可是有人的。」
   
  聲音一落,中年太監馬上明白過來,他連聲叫道:「回來,回來,回來。」
   
  叫完後,他轉向九公主,遲疑的問道:「公主,你看?」
   
  九公主此刻,正抿著唇盯著陳容,她一瞬不瞬的盯著,過了半晌,才喃喃回道:「不會是他!他這般超然高潔之人,怎會這般嗜殺?定是我皇兄做的,對定是我皇兄!」
   
  說到這裡,她清醒了少許,當下,她恨恨地瞪了陳容一眼,叫道:「回宮。」
   
  喝聲一出,眾人連忙扶著她,急急向山下跑去。
   
  這些人,來的時候氣勢昂昂地,去的時候狼狽不堪,陳容望著歪歪斜斜、匆匆忙忙的一行人,呆了呆,目光轉向那倒在地上的宮女屍體。
   
  她走上前來。
   
  陳容慢慢彎腰,望著那宮女胸口上的箭支,她低聲說道:「沒有字。」剛說到這裡,陳容便是苦笑起來:真是廢話,誰會在殺人的利器上留下字?
   
  她直起腰,朝著剛才射出冷箭的山林中望去。這一望,樹木森森,哪裡有半個人在?
   
  尚叟湊上前來,顫聲說道:「女郎,這,這,要不要報官?」
   
  陳容蹙眉想了想,好一會,她搖了搖頭,「這箭是在警告那些想動我的人。既然如此,便留久一些。我們不用理會的。」
   
  尚叟等人連忙應道:「是。」
   
  陳容又朝著那瞪大雙眼,至死也不瞑目的宮女盯了一眼,轉身向觀中返回。
   
  她的腳步有點緩慢,整個人顯得心不在焉。
   
  在她的身後,驚魂剛定的僕人們,正在低聲議論聲,「一定是陛下派來的人。」
   
  「依我看,一定是本家派了人在保護女郎。」

  「說不定是哪位遊俠路過此地。」
   
  亂七八糟的議論聲中,平嫗向陳容靠近幾步,此刻,臉上的巴掌印還一清二楚的平嫗,笑得格外開懷,她朝著陳容嘀咕道:「女郎,我知道,是那七郎的人。只有他才會這般護著女郎。」
   
  陳容沒有回答。
   
  平嫗是瞭解她的,她瞅了瞅陳容的臉色,馬上明白過來,「女郎也懷疑是七郎在保護你吧?」

  剛笑到這裡,平嫗瞟到陳容的道姑髮髻,於是,那笑容給僵在了臉上,良久,一聲歎息從咽中溢出。
   
  陳容一行人來到道觀大門前時,從另外二條山道上來的貴人們,已經上得山來。
   
  這二路貴人,居然都是皇室中人。其中一個三十來歲,臉瘦而長,頗為白淨的王公貴族,遠遠看到陳容。便呵呵一笑,朝著她施上一禮,喚道:「司馬言見過弘韻子仙姑。」
   
  陳容連忙還禮時,另一個二十八、九歲,與皇帝長得有點相似的貴人,也親熱的施上一禮,喚道:「司馬敬見過弘韻子仙姑。」
   
  「不敢不敢。兩位王爺多禮了。」
   
  陳容垂下雙眸,避開兩人不斷打量著,盯著目光。此刻,在這兩人的身後,還有私語聲傳來,「不過是打了下僕一個耳光,便被射殺當場!」
   
  「你聽聽這道號便知道原由了,弘韻子,弘韻子。」
   
  「那一箭,當場可悚!」
   
  「諸君錯矣,王家七郎是何等風流人物?那般超然世外,神仙也似的一個美少年,怎會讓自己沾上血腥?我覺得啊,他只怕是看到血也會暈倒的人吧?」
   
  「呵呵,此言也有道理。」

  「謬矣謬矣,你們忘了莫陽城和南陽城那二場戰役了?」
   
  亂七八糟的低語聲,不斷的傳入陳容的耳中。
   
  那司馬言回過頭去,朝著眾幕僚隨眾瞪了一眼,瞬時,私語聲少了一半。
   
  他回過頭來,緊走幾步,來到陳容的身後,他咳了咳,聲音極為溫和親切的說道:「不知仙姑明兒有空麼?我母親素來禮道,在西山道觀啊,她可是常客。

這一次陛下封仙姑為道觀之主,我母親聽了可歡喜呢。她一直說啊,陛下這次可做對了。她還說怎麼著也要見你一見。」
   
  一邊說,他一邊觀察著陳容的臉色,見她含著淺笑,看不出同意還是不同意,不由嘴一嘟,朝著她便是深深一揖,頗為賴皮的說道:

  「仙姑便應了罷。你要不給我一個答覆,小王我連家也不敢歸啊。」
   
  陳容聞言,慢慢一笑,她垂下雙眸,輕輕說道:「王爺見諒,弘韻子剛才才向三清道祖請示過,說要閉關的。」

  說到這裡,她苦笑起來,雖是兩世為人,可對這些交際應酬,她一直都沒有長進。現在面對這王爺的要求,她還真不知道要如何應對才是。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0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及時出現的王弘

  幾乎是陳容的話一落,她便敏感的發現,司馬言身後的眾人看向她的眼神變了,變得有點不耐煩,那瞅向她的眼神中,似乎在責怪她不知進退輕重。

  這時,站在後面的,名叫司馬敬的王爺陰陽怪氣的說道:「仙姑可是為了禮敬三清師祖才閉關的,這紅塵俗世事,可與她無關。十二哥,姑母這情可表錯地方了。」

  說到這裡,司馬敬尖著嗓子放聲一笑。

  在他笑著時,司馬言身邊的人,臉色都有點難看。

  司馬言還是微笑著,他逕自溫和的望著陳容,笑道:「仙姑當真無情啊,看來,小王這次是歸不了家了。」

  陳容咬了咬唇,暗暗想道:再要拒絕,未免太不通情理了。

  想到這裡,她朝著司馬言還了一禮,輕聲說道:「王爺盛情,弘韻子不敢辭也。」

  她這卻是應了。

  應承之後,陳容轉向司馬敬,朝著他也是一禮,笑道:「兩位王爺駕臨鄙觀,弘韻子不曾遠迎,實是失禮。請入內。」

  「仙姑請。」

  陳容剛迎著兩位王爺入了道觀,山下又是一陣鼓樂喧囂聲傳來。

  過不了小半個時辰,第六批人湧入山中。

  於是,這一日陳容過得熱鬧無比,短短數個時辰內,觀中來了八批貴人。原來,她是想知道誰在關注她的一舉一動,是誰不想輕易放過她。

  可現在,來的人一批接一批的,而且這八批人各走各道,彼此之間暗潮湧動的,陳容哪裡分得清誰敵誰友?

  日暮西山了。

  道觀中,飛鳥翔集,人聲漸無。

  望著最後一批遠去的車馬,平嫗走到陳容身後,喃喃說道:「女郎,這一日太熱鬧了。」

  是啊,這一日太熱鬧了。

  在陳容的苦笑中,平嫗望著她關切的問道:「女郎,明日真的要去應王府中吧?」

  應王府,也就是今天代母前來邀請於她的司馬言的府第。

  陳容點了點頭,蹙著眉頭喃喃說道:「只能去了。」她踱出兩步,突然轉頭看向平嫗,「嫗,你說我要是向陛下請求回家修行,可好?」

  平嫗眨了眨眼,還有點迷糊時,陳容蹙起眉頭,搖著頭自言自語道:「不妥,不妥。便是回了家,這些人要在我的身上做文章,也是沒法拒絕的啊。」

  她仰著頭,望著前方爛漫的天際,怔怔出神的時候,西側的山林中,傳來了一陣高歌聲,

「論貴賤,說是非,任他王侯將相,逃不過土饅台。今日繁華,明朝煙滅,便是王謝芳蘭,當今之世,僅免刑災。」

  那高歌聲飄渺而來,混在風聲嗚咽,群鳥鳴叫中,襯著這西山落日,生生地染上了一份淪涼風霜之意。

  陳容聽著聽著,喃喃念道:「便是王謝芳蘭,當今之世,僅免刑災?」

  念到這裡,她騰地回過頭來看向平嫗,她眼神空洞的望著平嫗,當平嫗忍不住想要詢問她幾句時,陳容啞然一笑,低低說道:

  「難道說,我一直想要索求的那份平安富足,本來便遙不可及?」

  這時,那歌聲已是越行越遠。

  陳容昂著頭,朝著唱歌的人眺了眺,突然蹙眉說道:「這種歌體甚是奇怪呢,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

  聽是聽過的,這種長短句混雜的歌體,首次從她自己的口中吐出後,只被王弘演繹過一次。她是沒有想到,會在建康這樣的地方,會在這個時候,又聽到這種歌體。

  在陳容尋思時,一側的平嫗,只是呆呆地望著她,幾次想要回答陳容的問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轉眼,一天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應王府的僕人們便出現在道觀外。

  陳容帶著五個僕人,在他們的簇擁下,下了道觀,坐上了馬車。

  馬車很寬敞,上面鋪著厚厚地虎皮,陳容坐上時,見到馬車左右各點了一個香爐,暗香隱隱地極為好聞。不由問道:「這是什麼香?」

  在她的身後,兩婢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掩嘴笑道:「它啊,名暗香。」

  對香,陳容是沒有研究的,她點了點頭,也沒有在意。

  馬車駛入了建康城。

  建康城依然是那麼繁華,鮮衣怒馬的華服子弟從身邊疾馳而過時,留下一縷縷幽香。

  陳容透過車簾,靜靜地打量著四周的景色,想著自己的心思。也許是這般坐著不動,漸漸地,陳容覺得頭腦恍惚,於是,她把車簾更拉開一些。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傳來,「到了。請仙姑下車。」

  陳容應了一聲。

  車簾被掀開,兩個婢女走上前來,她們一左一右的扶持著陳容下了馬車。

  這裡,已經是應王府內。層層疊疊的房屋座落在樹木當中,假山林立,溪水潺潺,柳枝新發,歌聲不絕。

  陳容四下張望著,暗暗忖道:這地方可真是大,如果沒有人帶路,只怕走一天也尋不到大門。

  見到陳容一落地便打量著四周的景致,一個三十來歲的少婦湊近前來,親密的笑道:「仙姑,請走這邊。」

  「是。」

  一行人順著北邊的石子路,慢慢走去。

  越是向前走,四周的房屋樹木,便越是顯得繁華茂盛。陳容四下打量著,不由問道:「不知見到你家老夫人,該當如何稱呼?」

  那少婦一直在觀察著她,見她問話,便笑著說道:「仙姑有所不知,這次你面見的,乃是我家王爺的生母。你只需稱她老夫人便可。」

  王爺的生母?陳容暗暗忖道:看來是個沒有封號,地位不高的婦人。

  一行人穿過石子路,前方便是一個偌大的湖泊,湖泊上迴廊道道,穿過迴廊走到湖泊對岸時,一個精緻秀美的閣樓出現在陳容的面前。

  「仙姑,請。」

  陳容點了點頭,踏步入內。

  閣樓是由木製而成,四周全被雕空,一扇又一扇的窗戶掩映的紗幔之後,飄飛之際,幽香隱隱。

  這地方,恁地豪華,真不似一個信道的老婦人喜歡居住的。

  陳容想到這裡,笑了笑,問道:「不知哪是老夫人的房間?」

  那三十來歲的少婦笑道:「前方三十步處便是。」

  陳容應了一聲,她還在四下顧盼著。

  那少婦盯了她一眼,見她似是有點不安,不由笑了笑,她也不解釋什麼,只是加快了腳步。

  穿過一個弄堂,一間精美的殿堂出現在陳容眼前。

  少婦朝著陳容福了福,「仙姑,請吧。」

  陳容沒有走。

  她是突然明白,為什麼她一直覺得不對勁了。按道理,這老夫人居住的地方,婢女、僕人那是絡繹不絕的,而女人通常嘴碎,有女人在的地方,不應該這般安靜無聲。

  而且這香,也濃郁一些,不應是一個喜道的老婦人喜歡的調調。

  這些,她本來應該早就發現的。可是陳容雖是兩世為人,卻一直沒有在真正的大宅子裡待過。以前為冉閔之妻時,他那人不喜奢華,婢女、老媽子的並不多。

  出出入入的,更多是一些護衛和男僕。

  更重要的是,她今日不知怎麼的,頭腦有點暈,不似尋常那麼反應靈敏。

  陳容停下後,笑了笑,漫不經心的問道:「老夫人身邊,便無家生子麼?怎的這般安靜?」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話。

  陳容騰地回過頭來。

  她對上的,是低著頭,慢慢向後退去的眾婢,以及那被一扇扇關閉的門窗。

  就在陳容臉色微變時,一個清朗的大笑聲從東側角落處傳來,「好一個美人兒。不錯不錯,挺聰慧的嘛。」

  大笑聲中,「噠噠噠」地木履拖地聲傳來,只見東側那紗幔一陣飄蕩,一個華服男子,出現在陳容眼前。

  這華服男子,約莫二十六、七歲,他五官秀麗,鼻尖微鉤,長相上,與皇帝和司馬言、司馬敬這些人極為相似。

  一見到這男子,陳容不由後退一步,她盯著他,正待喝叫。

  可是,那男子只是朝她瞟了一眼後,便漫不在意的收回了目光。只見他大步走到東側殿堂正中,剛剛站定,幾個婢女便搬來榻幾,焚上香爐。

  陳容有點捉摸不透他的舉動時,那男子已自顧自的坐上了榻。

  然後,他雙手一拍。

  「啪啪啪--」

  三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幾乎是這掌聲一落,整個安靜之極的殿堂,便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只見四面簾動,十數個曼妙的身影踏著舞步悄然而來。與她們同時出現的,還有那由遠而近,越來越響亮的笙樂簫音。

  殿中的香味更是越來越濃。

  樂聲中,那十幾道身影穿花拂柳般娉婷而來,轉眼間,她們拂開層層紗幔,出現在陳容眼前。

  一看到她們,陳容臉色微變。

  這十幾個美人,一個個容如春花,眸如秋水,身材美麗動人。

  這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十幾個美人兒,居然個個都只著一層薄薄地輕紗,那挺聳的玉乳,那微深的私處,在薄紗下若隱若現

  陳容嗖地轉過身去。

  這一轉身,她才發現,平嫗等人不知何時,已然消失了,而且,那些領她前來的婢女、僕人們,也消失了。她對上的,是緊閉的門戶和窗戶,還有,殿中那越來越濃郁的香。

  陳容臉色大冷。

  她二話不說,大步衝向殿門。

  就在她向前衝去時,那男人的大笑聲傳來,「美人雖貞,怎敵暗香襲?看來這暗香也不怎麼的,仙姑聞了這麼久,還是有力得很啊……嘖嘖,果然是敢孤身涉險的女豪傑。」

  在男人大笑著時,陳容已衝到了殿門口。她的手剛剛扯向那大門,她的身後便出現了四個面無表情的婢女。

  婢女們剛一出現,那男人便「啪啪」地鼓著掌,慢慢說道:「不用緊張……這般美妙所在,仙姑怎捨得離去呢?你說是吧,弘韻子仙姑。」

  說到最後五個字時,他是咬著字,一個一個吐出的,怎麼聽,怎麼都有咬牙切齒的意味。

  陳容已扯向大門門把。

  她伸手一扣,便是用力一扯。

  可是,哪裡扯得開?不管她用上多大的力氣,那大門也是紋絲不動,穩如泰山

  不知不覺中,兩滴冷汗從陳容的頸後滲出。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響,然後,一隻冰冷的手,撫上了她的後頸,只聽得那男人的聲音,從她的身後低低傳來,「仙姑好美的肌膚。」

  那男人吐出一口濁氣,手指如蛇一樣滑入她的後衣領內,他呼吸濃濁的低聲說道:「好香,好滑卻不知還是不是處子?」

  在他說這些話時,殿中的香味,已是濃郁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那混在女人體香,衣履熏香的暗香味,也絲絲縷縷的滲入她的鼻端。

  陳容那重重扯向大門的手,不由軟了軟,她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力氣在流失,自己的身體,在變得躁熱。

  那男人,似乎正是興濃時,他慢條斯理的伸出手,從後面摸上陳容的臉頰,一邊用手背感受著她肌膚的溫潤,男人一邊喘息著,以一種興奮的,殘忍的語氣說道:「王弘。」

  他吐出這個名字時,陳容渾沌的大腦瞬時一清。

  身後,那男人還在低啞的繼續說著話,「王弘的心肝啊,果然讓人心動。真真不知,做為仙姑的『弘韻子』,要是脫光了衣裳,爬到本王的胯下求歡的滋味如何?」

  他興奮起來,那喘息聲已是急促之極,吐出的氣息更是濃濁得緊,

「本王調教過無數美人兒,你這樣的,還是第一次遇到……真真想知道,若讓王弘見到他求而不得的心肝,跪在本王的胯下為本王吹簫,他會不會瘋了,傻了?」

  這一次,他的聲音一落地,便聽得懷中的美人冷冷說道:「王爺錯了,他不會瘋,也不會傻。」

  伴隨著這聲音傳來的,還有咽侯傳來的劇痛。

  卻是一根寒森森地金釵抵在了他的喉結下面。

  那男人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明明已軟得成了一團泥的美人,怎麼還能反擊?難道她與自己一樣,也是在這種暗香中浸淫了數年?

  這男人卻是不知,這世間,不管任何一種迷藥,都會因人而異。從來,那些意志堅定的人,對迷藥的抵抗力也是最強。

  此刻的陳容,正冷冷地盯著這男人,她手中的金釵,已緊緊地抵在男人的咽喉上。一縷鮮血,正順著釵尖流下。

  這金釵,與尋常的金釵似有不同,它的釵尖分外尖利而長,任何人一見,都毫不懷疑,陳容手中的這金釵,是一可以致人於死地的利器

  那男人被金釵頂得退後一步,他白著臉,卻兀自尖聲警告道:「仙姑膽子不小啊,你可知道我是誰?」

  陳容冷冷一笑,正要回答時,幾乎是突然的,外面傳來了一個極為熟悉,極為清潤的聲音,「琅琊王七,求見建康王。」

  這聲音來得太突然,不管是陳容,還是那男人,都是一呆。

  見到裡面沒有聲音傳來,王弘清潤如水的音線徐徐傳來,「還請王爺見諒,我那婦人,是個性烈的……放她出來吧。」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的七郎

  建康王這時反應了過來,他臉色發白的瞪著手中金釵越抵越沉的陳容,扯著嗓子叫道:「好,本王這就放她出來。」
  
  他頭一低瞪著陳容,急急說道:「聽到沒有?出去吧,出去吧。」
  
  陳容沒有動。
  
  她的手腕再次一沉。
  
  「噗」地一聲小小地利器入肉聲傳來,轉眼間,一縷鮮血從建康王的咽喉中溢出。金釵雖然插得不深,可對於建康王這種養尊處優的人來說,那死亡的威脅,卻是實實在在的。
  
  不由自主的,他尖叫一聲,慌亂的叫道:「你這婦人是不是瘋了?我都讓你出去了,你沒有聽到嗎?」
  
  此刻,外面的王弘等人正在傾聽著裡面的動靜,眾護衛正準備破門而入時,傾聽到這裡的王弘揮了揮手,他淺淺一笑,有點溫柔,也有點歎息的說道:「讓她消消火吧,她知道分寸的。」
  
  眾護衛聞言,轉身退到他的身後。
  
  殿中,陳容在聽到建康王慌亂的急吼聲後,虛弱的一笑,她用有點昏花的雙眼瞪著他,手中的金釵又沉了沉,在刺得建康王鮮血迸流時,陳容冷冷地說道:

  「王爺應該感謝王七郎才是,若不是他來了,現在的你,已是一具屍體!」
  
  她的聲音冷而響,說完這話,她厭惡的瞪了一眼建康王,也朝著殿中幾個角落瞪了一眼,這才轉過身去。
  
  幾乎是她堪堪轉身,大門便「砰」地一聲被撞開,白衣翩翩,俊美如玉的王弘,領著眾護衛出現在她眼前。
  
  他與正慢步走出的陳容對了個正著。
  
  見到是他,陳容甩了甩恍惚的大腦,連甩了好幾下,她的眼前還是一片昏花,於是,她拿起手中的金釵,再次在自己的左手腕背上重重一插。
  
  金釵一拔,血流如線,眾人齊齊低頭,卻瞟見她那皓白如玉的手腕上,有著四個血口,其中一個傷口血流正鮮,另三個血已乾涸……原來,剛才她便是這般刺著自己來提神的。
  
  王弘的雙眸,瞬也不瞬的望著那四個血口。他腳步稍快,走到了陳容面前。
  
  也不看她,他逕自從懷中掏出手帕,輕輕地拿起她的手腕,他把那傷口一把包住。手帕不夠,他從左袖上撕下一塊布帛,加覆在傷口上。
  
  他的動作溫柔而仔細,包紮後,他也沒有放開她的手。
  
  實實地握著這手腕,王弘慢慢抬頭。
  
  他明如秋水,清澈之極的雙眸,定定地望著陳容,這時的陳容,也在望著他。在藥力的作用下,她的雙眸少了平素清醒時的冷艷,多了一分恍惚和迷離。

  她用一種清醒時,絕對不會出現的癡癡眼神,在望著他。
  
  對上她這樣的目光,王弘突然伸出雙臂,把她重重摟在懷中。
  
  緊緊地摟著她,王弘閉上雙眼,輕輕地,有點沙啞的喚道:「阿容,阿容啊……」
  
  被他摟在懷中的陳容掙了掙。
  
  她掙開他的摟抱,扯開他的手臂,依然歪著頭,癡癡地望著他……

  這眼神,太專注,這一切的她,似是拋棄了所有所有的執念,所有所有的苦澀,只是把那刻入魂魄的相思,刻入靈魂的渴望,刻入夢魂的愛意,這般傻傻地,定定地傾洩出來。
  
  這眼神,太癡迷,太情深,太苦澀,太相思,太絕望……在這個涼薄的,荒唐任性的世道,已經不會有人這般癡迷不悟的去愛別人了。
  
  王弘突然覺得眼中有點酸澀,他仰著頭。好一會,他再次展開雙臂,把她摟到了懷中。
  
  他把陳容重重一抱,便鬆開了雙手,轉身朝著建康王走去。
  
  他才走出一步,右手手腕便是一緊,卻是陳容抱著他的雙臂,她還在仰著頭望著他,這時的陳容,與以往完全不同,她似是一隻脆弱的小鳥,附在他的肘腋間,有點傻,有點脆弱,

有點認真。
  
  王弘溫柔一笑,伸出手摟著她的腰,把她摟於懷中後,他朝著建康王大步走來。
  
  這時的建康王,頸項不大的傷口早就閉合了。他正怔怔地望著陳容出神。
  
  在王弘走近時,他突然仰天長歎一聲,朝著王弘誠懇的說道:「我不如你遠甚。」

  這暗香,既是迷藥也是幻藥,它能使人處於一種放鬆的,美好的夢境中,可以把人隱藏在心底的情和欲,擴大無數倍。
  
  正是因為如此,聞了暗香的人,她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線清明的。那時刻在驅動著她的,除了性的本能,還有隱藏在心底深處的,最強烈的那種執念。
  
  對貴族們來說,女人多的是,願意被他們睡的女人也多的是,春藥多的是,在春藥的作用下,節婦變成蕩婦也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暗香之所以被皇室貴族這般推崇,還因為,在它的作用下呈現出的美人,是被慾望支配的同時,還有著自己性情的。
  
  建康王的目光,不由自主又瞟向小鳥依人狀的陳容,又說道:「這婦人,真真是個癡心人兒,倒是值得珍惜。」
  
  說到這裡,建康王的目光有點迷離,他輕輕說道:

  「昔日,我母親也是這般望著我父皇的……可惜,她從來都不聰明,那麼容易就被皇后派來的人給扔到了妓院給輪死了。可憐的她,就算死了也不曾博得我那父皇的半點憐惜。」
  
  夢囈般的說到這裡,建康王突然頭一仰,哈哈大笑起來。他這一瘋狂大笑,那剛剛結好的傷口又破裂了,鮮血不斷湧出。
  
  大笑聲中,建康王突然放聲高歌起來,「忽而在東,忽而在西,魂魄相縈,何時得息?何時得息……」
  
  高歌聲中,他也不理會身前的王弘,也不理會頸項上流得正猛的鮮血,廣袖一甩,這般狂衝出老遠,那狂笑聲和似歌似泣的高唱聲還在傳響。
  
  望著建康王衝出老遠的身影,還有因為他的狂叫而引來的大批護衛,一個幕僚走到王弘身側,輕聲問道:「七郎,我們走吧。」
  
  另一個幕僚也走上前來,他朝著王弘拱了拱手,低低說道:「郎君,如此結果,實是最好不過。」
  
  王弘點了點頭,望著那建康王衝出的方向,慢慢一笑。這一笑,有點沉冷。
  
  一行人轉身朝著外面走去。
  
  在他們走出時,應王府的護衛們自發的散開,放任他們離開。
  
  不一會,王弘便抱著陳容上了馬車。
  
  馬車穩穩地駛向外面。
  
  馬車中,陳容偎在王弘的懷中,她還在仰著頭,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似乎,下意識中,她就想這般看個夠,直把以前的,以後的,今生今世的份,全在這一刻看個夠。
  
  王弘轉頭對著眾護衛吩咐幾句後,便低頭看向陳容。
  
  他對上陳容癡迷的眼神,雙臂不由緊了緊。
  
  摟著她的細腰,把她溫柔的置於懷中,王弘的臉貼著她的臉,低低喚道:「阿容?」
  
  陳容恍惚的應了一聲,「嗯。」
  
  聽到她這般溫柔的回應,王弘輕輕一笑,他側頭在她的眉心啄了啄,低低說道:「阿容愛我麼?」
  
  恍惚中的陳容,還是緊緊揪著他的衣袖,聽到他的問話,她喃喃說道:「愛。」
  
  一字吐出,王弘再次一笑,這一笑,燦爛如花。
  
  他的紅唇,壓在她的雙眸上,輕輕問道:「那你隨我回家,可好?」對上她迷糊的大眼,他溫柔之極的解釋道:「回王家,有我的王家。」
  
  陳容歪著頭,卻似是聽不懂的望著他。好一會,她喃喃說道:「家?」搖了搖頭,陳容笑得有點憨,有點傻,「七郎是不是傻了?我明明沒有家的。」
  
  她一邊傻笑,一邊伸手撫著王弘光潔的下巴。
  
  青蔥手兒如玉,如彈琴般游移在他的肌膚間。撫著撫著,陳容嘟囔道:「郎君好似我的七郎。」
  
  這『我的七郎』四字一出,王弘呆了呆,他喃喃地,低低地重複道:「我的七郎?」
  
  恍惚迷離中的陳容,哪裡會回答他?她逕自傻傻地望著他,溫熱的白嫩小手,卻在不知不覺中,貼著他的喉結伸入他的衣襟中。
  
  她一邊胡亂的扯著他的衣裳,一邊喃喃說道:「你不是別的男人,你是我的七郎……」

  陳容似是在勸著自己放鬆,如此說了幾遍後,她的身軀明顯的變軟,她一直強迫著自己挺直的頸項,也鬆弛下來。
  
  喃喃自語中,她把自己偎入他的懷中。
  
  她的右手,已從他衣襟處,摸入他的胸膛。

  熱熱地小手在觸及到他冰涼的皮膚時,陳容歡喜的呻吟一聲,她把臉向它靠近,口中還在嘟囔著,「他不是別的男人,他是七郎……我是七郎的。」
  
  一句又一句的重複中,陳容的小臉越來越紅,呼吸越來越亂。
  
  就在這時,她的下巴被緊緊錮制住。
  
  她那散發著紅暈,雙眼迷離,紅唇半張,香舌暗吐的俏臉,被一隻大手強行抬起。
  
  她對上了王弘的雙眸。
  
  這時的王弘,如玉的俊臉已有點暈紅,他右手剛剛抬起陳容的小臉,腰帶卻是一鬆,一支滑膩溫熱的小手如蛇一樣伸入他的下腹。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1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個中滋味,最難消受

  王弘左手迅速的伸出,緊緊地摟著陳容伸入下腹的小手,可他剛剛把那手從衣裳中掏出。陳容的另一隻小手,已把他的衣襟扯開,在他胸膛左側的茱萸上,又摳又扯著。
   
  看她睜大雙眼,睫毛撲閃撲閃的認真模樣,似乎不把這玩意摳出來便不罷休。偏她又服了藥,手腳無力,那用力摳扯的動作,便成了軟綿綿地情挑。
   
  王弘扣著她臉的右手放下,扯向那在胸前玩弄的小手。
   
  他剛把那小手扣住,嘴唇卻是一暖,卻是陳容把自己的唇覆在他的唇上,香舌頻吐,正吃吃笑著,開心的勾畫著他的唇線。

  那香舌此刻越鑽越深,越鑽越深,轉眼便擠破他的牙齒,探入他的口腔中追逐著他的舌頭了。
   
  這一下,王弘的氣息完全亂了,他俊臉左右躲閃著,可他越是躲閃,陳容越是開懷。她一邊咯咯歡笑,一邊用手肘撐向他的衣襟處。
   
  只是一會功夫,王弘的衣襟已被扯開大半。而且,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衣襟是越扯越開。
   
  漸漸地,左支右絀,手忙腳亂的王弘,那呼吸是越來越急促,臉孔也越來越暈紅。終於,他再也忍不住了。把她的雙手重重一鎖,王弘急促的命令道:「阿容,停下來!停下來!」
   
  喝聲一出,陳容委屈的抬起頭來,水汪汪地雙眸不解的看著他,眼神中除了媚意,便是控訴。
   
  這樣的陳容,便是神仙也難抵抗。王弘的呼吸亂了幾拍。他銀牙一咬,雙手齊伸,緊緊地扣著她的雙臂,鎖在懷中。
   
  被他這般用力的鎖住,陳容很不舒服,她扭動著身軀,發現雙手動不了後,她的小臉便蹭著他的胸口,一邊摩擦一邊發出低低地呻吟聲。
   
  一滴、二滴汗水,從王弘的頸後滲出,慢慢地流入衣領下。
   
  他的喉結滾動著,就在他咬了咬牙,再次收緊雙臂時,一個幕僚壓低的笑聲從車外傳來,「郎君,美人情深最難拒,何必苦苦忍著?」
   
  那幕僚的聲音剛剛落下,另一個幕僚說道:「哎,這世道當真變得飛快,這不一轉眼,我那風流無拘的郎君,便向柳下惠看齊了。」
   
  這話一出,,四下傳來一陣壓低的笑鬧聲。
   
  王弘正被懷中扭動的溫香軟玉折磨得汗流浹背,聽到這些笑聲不由低低一哼。
   
  哼聲一出,笑聲更響了些。
   
  這時,馬車中的王弘在悶哼一聲後,伸手扯開叨住自己右側茱萸的小嘴。可他本來是緊抱著她的,這鬆開一隻手,懷中的嬌軀便蹭得更劇烈了。
   
  王弘無奈,他向前一倒,在抱著陳容跌倒在馬車中後,他手腳齊上,把八爪魚一樣的陳容結結實實的壓在身下,令她動彈不得。
   
  聽到馬車中的悶響聲,外面眾人怔了怔,轉眼,一個護衛忍笑道:「郎君好生生猛。」
   
  另一人嚴肅的說道:「依我瞅來,生猛的只怕不是我家郎君。」
   
  這話一出,又是一陣強忍的低笑聲傳來。
   
  馬車中,王弘已顧不得生氣了,他結實的壓在陳容的身上,發現她不再那麼扭動後,他手臂曲起,微微支起上半身。
   
  低著頭,王弘望著小臉通紅,媚眼如絲,委屈無比的瞅著他的陳容……她這樣的眼神,著實讓人難耐。

  王弘咬了咬牙,他低下頭,在她的眼睛上輕輕啄了啄,低啞中有點狼狽的說道:「阿容,我真不是聖人。你再如此,我只怕又要忍不住了。」
   
  說到這個又字,他不由苦笑起來。

  低下頭,任由額側的碎髮掉下一縷,飄在陳容的鼻尖的王弘,聲音沙啞暗沉中透著落寞,「敦倫歡好,本是極美之事……上次是我錯了,我應該用別的法子的。」
   
  陳容哪裡聽得懂這些?她只是委屈的、歡喜的瞅著他,瞅著他……
   
  馬車還在穩穩地向前駛去。
   
  這時,一個護衛在外面輕聲說道:「郎君,有藥了。」
   
  他說的那藥,是一種讓人放鬆,疲憊而產生睡意的藥,雖不能解去暗香的藥性,卻能讓人在瘦憊中漸漸進入睡眠。
   
  那護衛說到這裡,見到自家郎君沒有回答,怔了怔後,又問道:「郎君?」
   
  王弘依然沒有回答。
   
  他正壓在陳容身上,低著頭,靜靜地望著扭動著嬌軀,雙眸水汪汪中透著委屈的望著他的陳容。她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表情,嫵媚之極,更重要的是,情深之至……
   
  王弘垂眸良久,良久,才低低說道:「不用了。」
   
  那護衛呆了呆,正欲詳問,身邊一人朝他瞪了一眼後,湊過來低聲說道:「郎君此刻歡喜著呢,你真是不曉事!」
   
  那護衛雙眼一直,傻傻地看著馬車中,嘟囔起來,

「不過是一個婦人,以我家郎君的身份性情,自是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這般又不動她,又不解脫她,真是,一點也不似郎君平素行事。」
   
  那護衛的聲音很低,只有左右兩人聽得到,當下,那兩個同伴朝他拋來一個輕蔑的白眼,一個徑的搖頭。
   
  馬車中,陳容被他壓得實實地,實是動彈不得。她只能仰起小臉,佈滿春潮的小臉上暈透雙頰。眼波如絲中,陳容呢喃般喚道:「七郎,我好熱。」
   
  一語吐出,王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低下頭,輕輕地含著她的鼻尖,低低地,溫柔的說道:「沒事,我陪著你。」
   
  他吐出的清香之氣,直讓陳容的小臉更紅了。
   
  她雙眼越發水汪汪了,這般渴望的瞅著王弘,她喃喃說道:「郎君,郎君……我的郎君。」
   
  在她一聲又一聲的叫喚中,王弘閉上雙眼,將自己的臉貼在她的小臉上。聽著她那靡蕩的呢喃聲在耳邊傳蕩,久久久久,他低歎一聲。
   
  那歎息聲剛剛出口,幾乎是突然的,他嘴一移,薄唇嚴嚴實實的堵住了她的小嘴,把她所有的呻吟,呢喃,溫柔和眷戀,全部吞入腹中。
   
  丁香暗吐,唇舌生芳,此間滋味無限……
   
  王弘剛剛移開,陳容已急迫的抬起頭,她嘟著小嘴再次覆在他的薄唇上,在勾住他的舌尖後,從她的咽中,發出一聲滿足的呻吟。
   
  這時,一個護衛朗聲問道:「郎君,是回府麼?」
   
  沒有人回答。
   
  馬車停了下來,不一會,那護衛的聲音提高少許,「郎君,回府麼?」
   
  這聲音,驚醒了馬車中纏綿的兩人。王弘喘息著抬起頭來,他睜大不再明澈的雙眸,在定定地望了陳容一會後。他閉上雙眼。
   
  再次睜開雙眼的他,又是一臉清明,他盯著她眼波流轉的,自己的影子,徐徐說道:「回西山道觀吧。」
   
  「是。」
   
  頓了頓,王弘清潤的聲音再次傳來,「去說一聲,那些僕人,也一併轉送回道觀。」
   
  「是。」
   
  朗應聲中,車隊轉向。
   
  車隊走了不出百步,在晃蕩了兩下後停下。
   
  緊接著,一個嬌柔的女聲從外面傳來,「可是七郎在此?」聲音中,透著無比的驚喜。
   
  不等護衛們回答,一個男子的笑聲傳來,「竟是遇到七郎?甚好甚好。」
   
  這話一出,外面便是一靜,緊接著,一陣整齊肅然的叫喚聲傳來,「見過陛下!」
   
  陛下?
   
  王弘眉頭微蹙。
   
  他盯著身下,穿著道袍,束著道姑髻的陳容,暗暗想道:我這裡剛出門,便遇到了陛下,看來,琅琊王七是溫和隨性太久了!
   
  要知道,現在的陳容,可是陛下金口親賜的道姑,而且這封賜,僅是幾天前的事!
   
  就算建康城的頂級貴族們,不把這陛下當一回事,可君權神授,乃延綿了幾千年的朝綱世律。
   
  這表面的功夫,無論如何是要做的。
   
  不僅是他,就算是建康王,也只是偷偷摸摸行事……
   
  看來,他是被人算計了。
   
  就在王弘沉默間,外面傳來另一個少年男子的笑聲,「竟是七郎?上次一會,轉眼已是一載,不知七郎還識得我否?」
   
  這聲音,年輕中透著稚嫩,正是與陛下關係最好的仁王所發。
   
  仁王的笑聲中,另一個年輕人朗朗笑道:「前幾日便聽人說,七郎回來了。哎,七郎這一回來,滿城的女郎們,再也不會朝我們看一眼了。」
   
  這聲音一落,哄笑四起。
   
  這時,那個嬌柔的女聲撒著嬌,軟軟地喚道:「七郎七郎,怎的還不出見?」
   
  聽著外面的笑語聲,王弘一笑,他大袖一捲,覆在陳容的臉上。大袖底,手掌虛按於陳容的唇上。
   
  就在他的手指按下時,指尖一暖,卻是陳容含著他的手指,輕輕吮吸起來……這動作,令得王弘又顫了顫。
   
  他收斂心神,慢慢坐直。
   
  伸出白淨修長的左手,王弘慢條斯理的把車簾掀開一角。
   
  王弘的面容一露,那個嬌柔的女聲便是一驚,她關切的喚道:「七郎,七郎,你怎麼了?臉紅至此?衣裳也是凌亂不堪?」她目光一移,瞟到王弘半裸的胸膛,臉孔不由一紅。
   
  可饒是臉有紅暈,那面目嬌憨的少女,卻還在伸著頭,雙眼明亮的朝著王弘的胸膛,朝著馬車中望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他說

  可是,王弘卻是施施然的把車簾拉下。

  車簾晃蕩間,他低啞的,帶著春意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新收了個婢女,極是美貌,令人情難自禁……還請陛下見諒。」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強忍的喘息。
  
  外面眾人都是一怔。
  
  一時間,不管是陛下,還是仁王,都給一呆。而那個面目嬌柔的少女,已是咬著唇,泫然欲泣。
  
  一直呆怔良久,幾乎是突然的,爆笑聲響亮而來。
  
  只見那年輕皇帝雙眼大亮,他伸手在馬車上重重一拍,樂得前仰後俯,因為笑得太歡,竟是連眼淚都給笑出來了。
  
  那少年仁王此刻也在哈哈一笑,樂道:「好你個王七!好你個王七!竟在這馬車中行這等快活事,哈哈。」
  
  司馬氏的多數子弟,在私生活上都比較放蕩,而且也以放蕩為榮。王弘這話一出,不管是仁王還是另外幾個青年,都是樂不可支,直有找到了知己的滿足感。
  
  在他們哈哈大笑著時,王弘低啞的聲音傳來,「走吧。」
  
  眾護衛一怔,馬上應了一聲是,策馬向前。
  
  馬車一動,眾人便齊刷刷看向年輕皇帝。

  正在大笑著的皇帝見狀,雙手一拍,叫道:「放行放行,朕早就知道,琅琊王七性子好潔,這個,快活之後,怕是要急著回府沐浴更衣吧?哈哈哈哈。」
  
  在他的大笑聲中,馬車遠去。
  
  一人一直在盯著王弘的車隊,他幾次準備插口,無奈皇帝正笑得歡,二個王也談興正濃,使得他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
  
  直到皇帝的笑聲止息了,他才找到機會湊上前來,輕聲說道:「陛下,王七前去的,不是王府的方向啊……陛下看,他這是往西山道觀而去。」
  
  西山道觀?皇帝雙眼一睜,他眨了兩下,突然壓低聲音,霍霍笑道:「莫非,王七這是想在那三清道祖的面前行這快活之事?」
  
  那人沒有想到皇帝會這般聯想,不由眨了眨眼,愣在當地。
  
  仁王的馬車靠近皇帝,此刻,他還在望著王弘遠去的方向。望著望著,他突然嘖嘖一聲,笑道:「沒有想到啊,實是沒有想到……」
  
  在他身側,與他長相相似的一個青年也在連連搖頭,他冷笑道:「連琅琊王七也是如此,哼,看那些道貌岸然的腐儒們怎生指責我們。」
  
  青年皇帝一直在笑,因笑得太歡,那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聞言他哈哈樂道:「王七好,王七甚好!奶奶的,這王七果然是我輩中人,行事放蕩無拘,想快活時就快活。奶奶的,好,好,此子甚合朕意!」
  
  他一邊大笑,一邊叫好不絕。
  
  那挨在他身後的那臣子,這時嘴張了又張,張了又張,實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他萬萬沒有想到,本來對王弘這種少負盛名的琅琊王氏的嫡子,很是不喜的陛下,會因為這種荒唐事而對他讚不絕口,還這般輕易的放了行……

  不止是他,在場的二個實權王爺,竟也是一臉看到同道中人的歡喜表情。
  
  只有那面目嬌柔的女子,此刻正嘟著嘴生著悶氣,見到幾個哥哥談笑風生,她忍了又忍後,低聲吼道:「別笑了!也別說了!」扁著唇,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邊哭,她一邊胡亂伸袖拭著淚水,哽咽道:「死王七,壞王七……嗚,我不喜歡這樣的王七。」
  
  見到妹子傷心,幾個男人一怔,轉眼又是哈哈一笑。仁王心慈,驅車靠近妹子,歎道:「傻孩子,就算王七是柳下惠,我們也不會允你嫁給他的。你傷心又有什麼用?」
  
  那少女呆了呆,轉眼哭得更凶了。
  
  王弘的馬車還在向前駛去。
  
  此刻,隊伍有點安靜,只有陳容的呢喃聲和王弘的溫柔低語聲時不時的響起。
  
  幾個幕僚在一側,頗為語重聲長的說道:「郎君,應對陛下的方法無數,為何要用這一種?你這般行事,那些正直的臣子會對你失望的。」
  
  兩人的長吁短歎中,第三個幕僚皺著眉頭,不快的說道:

  「郎君寄家族厚望,便是幾日前,也有數名公卿舉薦你,想你出仕。就算郎君無意仕途,也沒有必要如此行事。這一下,那些腐儒們又會有說辭了。便是有家庭的人,也會更不安份了。」
  
  三人的勸說也罷,歎息也罷,沒有激起半點波瀾,裡面的人,依然是對著一個婦人溫柔低語著,連搭理他們的心思也沒有。
  
  三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最後都是一聲長歎。
  
  馬車在街道中轉了一個圈後,悄無聲息的從一條小路上山,入了西山道觀。
  
  陳容醒來時,日暮西山,歸鳥的鳴叫聲此起彼伏,七彩的夕陽光從紗窗透入,照亮了半個房間。
  
  她正躺在這夕陽光下,一縷縷夕光,正在她的眼前起舞。
  
  睜大眼轉了幾轉後,陳容慢慢地,慢慢地轉過頭來。
  
  她對上了一張俊美之極的面容。此刻,這張面容就在頭頂。而她,正蜷縮在他懷中。
  
  她的醒轉,沒有驚醒他,此刻他側倚著榻幾,正在酣睡。俊逸無雙的面容上,長長地睫毛投射出一道弧形的陰影。金色的陽光散射在他白淨如玉的肌膚上。

  就著陽光,可以看清他薄唇上那淺淺地茸毛。
  
  陳容眨了眨眼,慢慢地伸出手,試探的摸向他的臉。
  
  手指在溫熱的肌膚上滑過,滑著滑著,陳容像觸電般收回了手。
  
  她低下了頭,一動不動的,突然的,她雙眼大睜。
  
  就在這時,她的腰上一暖。
  
  王弘醒了?
  
  陳容一僵。
  
  身後的人,沒有察覺到她的僵硬。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摟著她細小滑膩的腰肢,他低低地開了口,「醒來了?」
  
  陳容垂著眉眼,好一會,才乾澀的回道:「是。」
  
  低下頭,對著僵直的陳容,他低啞的,溫柔的聲音在房中響起,「你中了迷香。」
  
  這是陳述句。
  
  在陳容更加低頭,墨髮如洩中,他那溫柔的聲音,如流泉般響起,「阿容沒有在建康、洛陽之地生活過,有些事不明白也是正常。

這天下的大貴族啊,已享樂了數百年,數百年裡,他們想盡花樣來玩樂。對酒,藥和女人,他們都是高手。有的玩厭了這些,還喜歡玩美少年。」
  
  他捲起陳容的一縷墨髮,在指間纏了纏後,輕輕地說道:「那藥和酒,他們浸淫了這麼多年,自是花樣百出,便是百般小心,也難免不中招。」

  他似是看到了陳容的自責和懊惱,這句話,要多溫柔有多溫柔,直如清風輕拂而過。
  
  陳容沒有說話。
  
  而他的低語中,依然在夕陽光中,在小小地寢室裡,娓娓飄蕩,「那日我讓人放歌,阿容可有聽到?」
  
  說到這裡,他自顧自的吟唱起來,「論貴賤,說是非,任他王候將相,逃不過土饅台。今日繁華,明朝煙滅,便是王謝芳蘭,當今之世,僅免刑災。」
  
  良久良久,陳容低低地問道:「你說王謝芳蘭,僅免刑災?」
  
  「事實上,應該是僅免刑哉。」
  
  僅免刑哉?也就是說,在這樣的世道,如王謝這種大世家的優秀子弟,也只有免去當眾行刑的權利?那是不是說,暗底下的刺殺,下藥,病死,暴疾種種,均有可能?
  
  他五指如梳,穿過她的秀髮,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各大家族對目前的局面很滿意。」
  
  聽到這裡,陳容一凜。
  
  胡人侵襲,北方的族人成批被殺,洛陽那樣的帝王之地,一次一次的被踐踏。無數座如莫陽城那樣的大城池,被胡人攻入,一把火燒了。

  無數的家庭,無數的晉人,在胡人的鐵蹄下慘死,白骨直是堆成了山。而各大家庭,還對這樣的局面很滿意?
  
  這麼說來,有很多人都不會喜歡皇帝英明了?
  
  這麼說明,便是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的子弟,如果有政治之才,行軍之能,有定乾坤,有驅逐胡人的本事,也不是那些人願意看到的?
  
  難怪了。
  
  陳容越想越是明白,也越是失望。好半響,她喃喃說道:「那你?」
  
  饒是清醒了,可牽涉到他的安危,陳容也是不由自主在擔憂著。身後的王弘,不由微微一笑。
  
  他垂下眉眼,輕聲說道:「你這道觀,我已派人過來打理。」
  
  這句話,出現得太突然。明明還扯著那些時事國事,他卻突然拋出了這一句。
  
  陳容僵了僵,小嘴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她想推拒,可是處於這樣的建康城裡,她今天可以被迷香迷倒,明日,便會被更高級的手段害了去。
  
  慢慢地,閉著雙眼的陳容一笑,她低啞的說道:「多謝。」
  
  「不用。」
  
  王弘的回答,清澈乾淨。
  
  這時,陳容已在不知不覺中挪離了他的懷抱,因此,他隨意一撐,便站了起來。
  
  他走出兩步。
  
  剛剛越過陳容,他側過頭看向她。
  
  此時,夕陽正好,那一縷縷金光鋪陳在他身上,在他墨髮上,眉眼間,在他的長袍廣袖裡,幾乎是突然的,他整個人,都變得華美難言,卻又飄渺之極。
  
  他這般側著頭望著她,墨髮如洩的擋在他的左眼前。墨髮如簾,那如玉的臉孔,那明澈高遠的雙眸,把他整個人,定格成一副永恆的,絕美的圖景。
  
  此刻,美人如玉。
  
  而這如玉的美人,正溫柔之極的望著她,望著她。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2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七章 故人來了?

  不知不覺中,陳容抬起頭來,怔怔地迎著他的雙眸。
  
  他望著她的眉,她的眼,她那倔強的,微抿的唇,許久許久,他悠然一笑,低低說道:「阿容。」
  
  陳容低低地應道:「嗯。」
  
  他朝她微傾,俊臉在金光中燦然若仙,見到她眸光微閃,他嘴角一揚,輕輕地,溫柔的說道:「我先走了。」
  
  他含笑瞅著陳容,慢慢直腰,好半晌才轉過頭去,廣袖一甩,施施然踏出房門。直到人已去遠,房門還在飄搖,而屬於他的氣息和清香,還在房中纏繞,久久不絕。
  
  陳容一直沒有動。
  
  良久良久,房門輕啟,平嫗走了進來。
  
  她朝著外面瞟了幾眼,來到陳容身側,小小聲的說道:「女郎,觀裡多了很多人,都是琅琊王氏的。」

  說到這裡,平嫗小心的觀察著陳容的臉色,輕輕說道:「剛才,若不是七郎趕到,那後果不堪設想。」
  
  陳容依然低著頭,只是輕應一聲。
  
  平嫗見狀,低歎一聲,喃喃說道:「若是女郎不是出家人,可有多好?依七郎對女郎的厚愛,未來的主母,必定會對女郎優待三分的。」
  
  陳容依然低頭,在平嫗的話音落地後,她只是搖著頭。
  
  好一會,陳容站了起來,緩步朝外走去。
  
  望著她重新把腰背挺得筆直的身影,平嫗連忙跟上。她一邊跟著,一邊說道:「女郎,那應王可真是過份,陛下說的話他都不當一回事。」
  
  頓一頓,平嫗又恨恨地說道:「女郎,你把這事向陛下稟報吧,他一定會懲罰應王的。」
  
  在平嫗不斷的嘀咕聲中,陳容一直沒有回頭,一直在朝前面走去。
  
  走了幾步,一個道姑出現在陳容的視野中,見到這個與自己一般衣著的女子,陳容呆了呆。
  
  這時,那道姑轉過頭來。
  
  這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女,見到陳容,她連忙持手行禮,喚道:「見過觀主。」
  
  陳容點了點頭,目光不由自主的瞟向她的身後。在她身後,又走來了四個道姑。
  
  在這四個道姑身後的不遠處,是忙忙碌碌的僕從們。再向右邊一看,同樣一道淡黃色的衣裙飄在樹叢中。
  
  陳容眨了眨眼,忍不住向面前這少女問道:「你們,一共有多少人?」
  
  那少女恭敬的答道:「回觀主的話,一共二十五人。」

  在陳容瞪大的雙眼中,她似是明白她在想什麼,回道:「這二十五人中,有十三人是這西山道觀原有的仙姑,如奴等十二人,是郎君派來侍奉觀主的。請觀主允許我等行弟子禮。」

  見陳容點頭應允,她繼續解說:「觀中除了我們,還有雜役五十人,各房奴僕二十人,管事三人。郎君說了,這些雜役、奴僕都可當護衛用。」
  
  說到這裡,那少女道姑問:「觀主可要見過各位管事?」
  
  陳容點了點頭。
  
  「是,弟子這就前去知會三位管事。」
  
  陳容叫住她,喚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道姑行了一禮,恭敬的說道:「奴在王家時,被喚做應姑。」
  
  「應姑?好,你去吧。」
  
  「是。」
  
  應姑剛剛提步,另一個道姑向著她們走來,遠遠看到陳容,那道姑便是一禮,清聲說道:「稟觀主,來了一些陳姓客人,他們要求見過觀主。」
  
  陳容點了點頭,跟在那道姑的身後向外走去。
  
  她剛剛來到道觀中專門用於會客的堂房外,一眼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陳三郎!
  
  這時的陳三郎,臉上敷了一層白粉,正對著一個僕人叫嚷著。
  
  他一轉眼看到陳容,雙眼便是一亮,情不自禁的把目光在她高聳的胸脯和細腰上瞟了瞟,陳三郎揮著手叫道:「阿容,阿容。」
  
  他的叫聲,驚動了堂房中的人,陳元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阿容來了?快快進來。」
  
  陳容沒有回應陳元,她只是朝著陳三郎持手一禮,刻板而木然的說道:「這位郎君客氣了。如今世上已無阿容,只有出了家的弘韻子。」
  
  陳三郎聞言一呆。
  
  而這時,陳容已飄然入內。
  
  堂房中,陳元和他的妻子阮氏正坐在榻幾上飲著什麼。見到陳容入內,他們同時轉眼看來。
  
  再見到陳元,陳容發現他明顯變黑了,瘦了,那背也有點駝。他在對上陳容時,目光中也沒有了往昔那種居高臨下,故作姿態。
  
  陳元站起,親熱的喚道:「阿容,哦不,弘韻子仙姑來了?快快,請上座,請上座。」
  
  他一邊迎著陳容坐上上榻,一邊朝著低頭不語的妻子瞪了幾眼。
  
  陳容入了座,陳元才跟著坐下。
  
  陳容瞟過明顯變得猥瑣的陳元,輕聲問道:「不知幾位前來,有何見解?」
  
  她竟是稱呼也不稱呼一聲,便這般開門見山的詢問,語氣生硬,表情更是漠然!
  
  不由的,阮氏臉色變了變,陳元臉上的笑容也有點僵硬。
  
  好一會,陳元才勉強笑道:「阿容,你雖已出家,在伯父的心中,依然是女兒一樣。」
  
  這話一出,陳容笑了笑,沒有接話。
  
  陳元見她這笑容,不由咳了一聲,說道:「上一次伯父讓阿容受了委屈,被家長責罰留守南陽。」
  
  在陳容黑不見底的雙眸中,陳元本來想說的致歉話,便這般哽在了咽中。
  
  吞了一下口水,陳元訥訥說道:「這一次,阿微隨她夫君來到建康,伯父便跟著來了。昨天才到,這不聽到阿容你出家成了女冠,便趕緊前來見過。」
  
  他說到這裡,見到陳容表情更冷了,不由訥訥一笑,閉住了嘴。
  
  而一旁的阮氏,那廣袖下的雙手,正緊緊地絞成一團。在陳容看不到的角落,她那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
  
  若不是知道這賤婦依然是琅琊王七的心肝,還攀附上了陛下這根高枝,他們才不會理會呢。

  呸,憑什麼她一個無根無底的賤女人,出了家還得那麼多權貴的看重,而她的丈夫、兒子百分般經營,卻是地位越來越低?
  
  在阮氏咬緊牙關時,陳容輕聲問道:「阿微……與她夫君一道來了建康?」
  
  她的聲音雖輕,可是陳元還是聽出了她的在意。先是一怔,轉眼陳元明白了。

  他點了點頭,笑道:「是啊是啊,冉將軍也來了建康了。想來便是這兩天,他們夫婦便會到這道觀中來見見阿容吧。」
  
  「是麼?」
  
  陳容輕輕一笑。
  
  這時,站在門外的陳三郎大步走了進來,嚷道:「父親,怎麼與阿容說這麼多有的沒的?」
  
  他轉向陳容,朝著她便是一揖,塗了太多白粉的臉因諂笑的表情,而皺紋隱隱,「阿容啊,你伯父和三哥這次前來,除了想看看你,還想請你去說說情。」
  
  說情?
  
  陳容抬起頭來,她微笑道:「跟誰說情?」
  
  「還能跟誰?」陳三郎不理會父親的瞪視,自顧自的說道:「當然是跟那王七郎。」
  
  陳容垂眸,淡淡說道:「三郎說笑了,我如今已是出了……」

  不等她把話說完,陳三郎便沒耐煩的打斷她的話,「阿容不要扯這些沒用的,整個建康的人都知道,你是他的心肝。

再說了,我們也沒有要你做什麼,只要你跟王七郎說一聲,不要怪罪我們在南陽時對他的無禮便夠了。阿容,這樣的事對你來說,是小事吧?」
  
  這陳三郎說起話來,直接而不顧禮儀,陳容朝他瞟了一眼,暗暗忖道:只是這麼久不見,這個三哥,竟與那些市井浪蕩子有點相似了。看來,他還真是混得不如意啊。
  
  一旁的陳元在旁邊連瞪了好幾眼,也沒有防止兒子的說話,見兒子把來意都說明了,只得咳嗽一聲,朝著陳容慈和的笑道:「阿容啊,別理你三哥,他這陣子火大,說話衝。」
  
  頓了頓,陳元長歎一聲,喃喃說道:「其實,這是家主的意思。家主以為,在南陽時,伯父想把你許給冉閔的事得罪了王七郎。」
  
  說到這裡,陳元咳嗽一聲,說道:「阿容你也知道,當時伯父也是好意來著。」
  
  剛剛說到這裡,他便對上一臉冷笑的陳容。不由自主的,陳元的表情又僵了僵。
  
  咬了咬牙,陳元站了起來,他朝著陳容一揖,大聲說道:「阿容,伯父在這裡向你行禮了。」
  
  這時,阮氏忍不住尖聲說道:「子術!區區小事,怎值得向晚輩施以大禮?」
  
  說罷,她氣惱的瞪著陳容。
  
  陳容面無表情。
  
  她依然安穩的坐在榻幾上,似乎沒有注意到,陳元正在對她施著禮。
  
  就在氣氛越來越僵硬,一家三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時,陳容緩緩站起。
  
  她舉步向前,也不看向陳元,聲音淡淡地說道:「弘韻子只是出家人,不理紅塵俗事的,三位找錯地方了。」
  
  說罷,她衣袖一甩,走出了堂房。
  
  堪堪走出,陳三郎便一個箭步衝出,伸手扯向陳容的衣袖。
  
  就在這時,一柄掃帚嘩地掃到他的腳下。在陳三郎的怔忡間,一個掃地雜役出現在他與陳容之間。
  
  只見那雜役瞪了陳三郎一眼,粗聲粗聲的喝道:「提足!」
  
  聲音渾厚,中氣十足!而且那瞪來的眼神中,煞氣沉沉,哪是一介賤僕會有的?陳三郎一驚,反射性的提足退後。
  
  「沙沙沙」地掃地聲中,煙塵沒頭沒腦的撲向陳三郎。而陳容,已漸漸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遠處,平嫗一看到陳容走出,連忙幾個碎步跑近,她朝著裡面的陳元一家瞟了一眼,問道:「女郎,三郎和郎主他們好像很急?」頓了頓,她加上一句,「他們是不是生氣了?」

  語氣中有著隱隱地不安和對陳容的責怪。
  
  陳容冷冷地說道:「他們?前腳來到建康,後腳便向我這麼一個有仇的出家人套近乎。看來,這一家已被陳氏拋棄,走投無路了。」
  
  說到這裡,她暗暗忖道:陳微和冉閔來了?怎麼這麼快?
  
  她來建康才這麼一、二個月,怎麼冉閔也到了?他不是一向軍務繁忙,很難抽出空閒的嗎?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再見冉閔

  在陳容尋思時,平嫗期期艾艾一陣,忍不住勸道:「女郎,他們畢竟是長輩,就算以往有種種不是,可這一次他們都親自上門了,你就跟七郎說一說罷。」
  
  她嘀咕著說道:「俗話說,與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女郎不過開開口,又不辛苦。」
  
  陳容回頭瞟向平嫗,盯了她一眼,陳容收回目光,冷冷地說道:「嫗從小看我長大,還不瞭解我麼?」
  
  她這人,既記仇,又狠辣。別說現在有七郎和陛下護著她,便是無人庇護,陳元那一家子,只要有機會,她就一定會報復回去。
  
  平嫗目瞪口呆的看向木著臉的陳容。半晌後,她苦著臉,訥訥說道:「可女郎長大了,懂事了啊。」
  
  在平嫗嘀咕聲中,陳容不耐煩的拂了拂衣袖,大步走遠。
  
  這一天,陳容的心一直有點亂,那沙漏,也流逝得奇慢無比。
  
  轉眼,一天過去了。
  
  轉眼,第二天又到了黃昏時。
  
  揮退眾人,陳容獨自坐在後山峰頭處的一塊石頭上。這裡居高臨下,可以看到雲霧纏繞的山谷,可以聽著四周的鳥鳴猿嘯,可以聽到觀裡眾人的低語聲。
  
  欣賞了一陣後,陳容向後一仰,躺在大石頭上。
  
  碧空如洗,悠然而來的白雲,被夕陽染得殘紅縷縷。望著那隨風來的殘雲,望著那浩瀚的天宇,幾乎是突然的,陳容一笑。
  
  這一笑,如雲破月來,瞬那時,這兩日積壓在心頭,纏繞於夢中的種種思緒一掃而空。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陳容將要進入睡夢之鄉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有點沉,有點重。
  
  聽著那腳步聲,陳容打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她伸手揉了揉眼,帶著睡意的聲音迷糊傳出,「拿一壺酒來。」
  
  那腳步聲停頓了。
  
  陳容打了一個哈欠,又伸了伸懶腰,然後,她一躍而下,一邊整理衣裳,一邊又說道:「對了,把我的琴也搬來。」
  
  身後的人沒有動靜。
  
  陳容皺了皺眉,轉過頭去。
  
  這一轉頭,她對上了一雙沾著泥土的靴子,那靴子的上方,是沾滿了泥土和灰塵的黑色長袍。
  
  再往上,是與建康人的長袍廣袖完全不同的束腰胡服。
  
  望著望著,陳容大凜,睡意煙消。
  
  她瞪大眼,瞬也不瞬的盯著那人,不知不覺中,她嚥了嚥口水,廣袖底,她小手成拳,指甲深深地掙入掌心……
  
  她望著那人的腳下,一雙眼睛,費了好大的力氣,也沒能抬起來,迎面看去!
  
  長袍甩動間,那人向她走來。
  
  他腳步沉而實,在走到離陳容僅三步遠時,他那低沉冷硬的聲音傳來,「不敢看我?」
  
  這話一吐,陳容呼地抬起頭來。
  
  她對上了一張俊美冷酷的臉。此刻,這張臉上雙眸陰沉之極,他冷冷地,一瞬不瞬的盯著她。俊臉上薄唇抿成一線,眉宇深鎖間,有股鬱怒之氣在燃燒。
  
  來的人,正是冉閔!
  
  不知道為什麼,陳容對上他一臉的鬱怒時,卻是不怕了,也有點想笑了。
  
  眉目微斂著,陳容淡淡問道:「陳微呢?將軍前來,怎的不帶上她?」
  
  冉閔眉頭皺了皺,有點不解的說道:「陳微?」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突然感覺到不對:為什麼剛一見面,她第一句話便是詢問陳微?
  
  他的心太大,一直不會在乎這些細節。可這一次,他是有備而來,他一直在注意陳容的每一個舉動。因此,他沉吟起來。
  
  沉吟中,冉閔聲音放緩,沉聲說道:「你不喜歡她?難道你不知道,在陳家中,她的地位雖然在你之上,可在我的府中,她只是一個妾室?」
  
  說到這裡,他沉聲命令道:「陳容,抬頭回話!」
  
  低斂著眉眼的陳容,應聲抬頭。
  
  冉閔定定地看著她。
  
  她清艷嫵媚的臉上,帶著淺笑,一雙波光波動的眸子,此刻也是清澈平靜的……這個婦人看到他,竟是沒有半點愧意,也沒有半點強裝的堅硬?
  
  瞬時,冉閔陰沉的雙眸慢慢一瞇。
  
  惱怒剛生,冉閔便吸了一口氣。他負著雙手踱出兩步,來到陳容背後時,他已恢復了平靜。
   
  便這般負著手,俯視著夕光照耀下,雲霧瀰漫的山頭,冉閔低沉沙啞的聲音在陳容的身後徐徐傳來,「你為什麼會出家?」
  
  為什麼出家?
  
  陳容嘴角微揚,轉過頭來。
  
  她對上了冉閔俊美的,輪廓分明而立體的側面。
  
  這張臉,俊美,冷硬,這般側看時,那高而挺的鼻樑,那緊抿成一線的薄唇,在夕陽照耀中,彷彿是雕刻出,染了色的石像。
  
  此刻的他,負著雙手,額頭上繫著一根紅色抹帶,長長的墨髮在身後飄揚……看著看頭,陳容有點恍惚了,在遙遠遙遠的時空中,她曾經把這個面孔銘刻於心。

  可那明明刻骨銘心的記憶,此刻想來,已是模糊,已是恍然。彷彿,那些令得她瘋狂的往事,只是一場從不存在的幻境。
  
  她久久不答,冉閔轉過頭來。
  
  他沉沉地盯著陳容。
  
  只是一眼,便把陳容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在他這樣的目光下,陳容有點窒悶,當下,她悄悄向後退出一步。
  
  堪堪退出一步,她便瞟到了冉閔嘴角浮出的冷笑,陳容連忙止步。
  
  「回答我!」
  
  冉閔的命令聲再次傳來。他昂起頭,沉冷的,威嚴的瞪著陳容,以一種木然的語氣說道:「我千里迢迢來到建康,便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他用一種乾澀的語氣說完這句話後,俊臉上的肌肉,猛然跳動了幾下。似乎,有一種痛苦,正如毒蛇一樣潛伏在他心口,似乎,有一種執念,逼得他日夜不曾安寧。
  
  因此,他選擇說出來。在他看來,只要說出來了,只要得到了答案,那毒蛇也罷,執念也罷,便會煙消雲散去。
  
  他必須讓這執念和毒蛇從他的心中消失!
  
  如果說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瞭解冉閔,那這個人,必是陳容無疑。
  
  現在,陳容聽出了他的痛苦。
  
  她呆呆地抬起頭來。
  
  怔怔地看著冉閔,看著他俊美的臉,看著他陰烈沉鬱的雙眸,看著他挺得筆直如松的身軀!
  
  直過了好久,陳容才垂下雙眸……幾乎是突然的,她吃吃笑了起來。
  
  這笑聲,驚動了冉閔,他朝她狠狠一瞪,低喝道:「你笑什麼?」
  
  這喝聲,如往常一樣威嚴,煞氣沉沉。
  
  可是,陳容卻似是沒有聽到,她還在吃吃笑著,吃吃笑著……
  
  只是笑著笑著,兩行淚水沁出了眼眶。
  
  沉怒的冉閔,剛朝她走出一步,一眼瞟到了她的淚水,不由呆了呆。
  
  這時,陳容慢慢地收住了笑容。
  
  她伸袖胡亂的拭了拭淚水,嘴角微揚,自言自語道:「積了兩世……終於舒服了!」
  
  她擦拭眼淚的動作很粗魯,直把小臉給擦紅了,陳容才抬起頭看向冉閔。
  
  這一刻,她的眸中沒有嘲笑,也沒有苦澀,有的,只是清亮如星的眸光。
  
  對上冉閔狐疑中透著鬱怒的眼神,陳容嫣然一笑。這一笑,雲淡風輕。
  
  冉閔的濃眉鎖得更緊了,他忍不住低喝道:「你剛才笑什麼?」
  
  他實是不明白,無法明白。
  
  陳容沒有回答他,她只是走上兩步。
  
  她來到他身側,與他剛才一樣,看著那夕陽染紅的雲山霧峰。就在冉閔伸手扣向她的手臂,準備問個明白時,陳容的聲音傳來,「我恨陳微。」
  
  只有四個字,卻是咬牙切齒!顯然這恨,已是入骨。冉閔一怔,伸出的手收了回來。
  
  陳容吐出這四個字後,卻是自嘲的一笑,她低聲說道:「在南陽陳府時,陳微的父親陳元,幾次想把我送人。不對,我已被他送出過一次,被他送給了南陽王!」

  冉閔卻是第一次聽到這事,不由一怔。
  
  陳容說到這裡,轉頭看向他,「那次他的糧食被扣,我奉令前來向將軍求情,將軍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便是那時候,他以為,他這一生將會圓滿,因為,他找到了他的虞姬……
  
  陳容卻是不知道冉閔在想什麼,她看向他的目光,明亮而坦然。
  
  「那次,陳元是從囚室中把我弄出的!我本已被他們秘密關押了,他的夫人因為我不聽話,準備把我處死。」
  
  說到這裡,她慘然一笑,「那晚,在那木屋裡,我聽著外面的護衛說著,怎麼在處死我之前,把我玩個夠……」她說到這裡,冉閔眉心劇烈的跳了跳。
  
  提起舊事,陳容的聲音依然有點暗啞,她不想讓冉閔看到自己的脆弱,笑了笑後,轉頭看向前方。
  
  睜大雙眼,任由晚風吹乾了濕潤的眼眶後,陳容才接著說道:「因此,阿容才會一見將軍,便求將軍出手懲戒他們。」

  說到這裡,她低啞的一笑,喃喃說道:「可惜,將軍還是喜歡上了阿微……我這個有仇報仇,沒能讓陳微走投無路,實是平生之憾!」
  
  她說得很坦然,很坦然。似乎,她一點也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便是陳微的丈夫,一點也不在乎,她想陷害的對象,是這個男人寵了兩輩子的女人。
  
  安靜,久久地安靜。
  
  她不知過了多久,陳容再次看向冉閔。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3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冉閔的情(一)

  冉閔正皺著眉盯著她。

  見她眸光明澈,冉閔緩緩說道:「你與她……」頓了頓,他的聲音放低,放軟,喃喃說道:「我卻是不知的。」

  他長歎一聲,解釋起來,

「那一日,本是暗地潛入南陽,不欲人知。可那陳微只是一眼,便從人群中認出了我。她撲到我面前,我見她哭得可憐,神色中愛我如癡,便順口答應了納她為妾,還派人護送她歸家。」

  他說的,應該是他與她回到南陽城,暗中與王弘見面,決定了共同對付慕容恪的那次吧?

  是啊,那一次,他與她,本來一切都是好好地,她都已經想明白了,既然這一世對他無愛,不會再因妒忌而置自己於萬劫不復的地步,嫁給他也無妨了……

  偏就是這時,她聽到了陳微被冉閔納為妾室的消息。便是那個消息,讓她失落了,茫然了,不知去從了,她在渾渾噩噩中,隨著王家僕人去了王弘的家裡,並失身給王弘。

  原來,陳微只是一眼,只是流了淚,他便納了她啊?哈哈,世事當真可笑,繞來繞去,轉來轉去,還是回到了原點。

  陳容回過頭來,她嘴唇動了動,終是什麼話也沒有說。

  好一會,她低聲問道:「那日大戰時,阿微出城找到你,可是走的密道?」

  她說的,是她失身後,狂衝入大軍,染了一身血卻不曾死去時,再遇到冉閔和陳微,那時,陳微是做婦人打扮的。

  如果她記得不錯的話,當時的南陽城中防範森嚴,草木皆兵,陳微本在城中,卻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冉閔身側,只能走的是密道,他連密道也肯洩露給陳微,明顯已是對她上了心啊!

  看吧看吧,不管她做出多少努力,不管這一世她如何改變命運,命運也會頑固的走向同一個軌道。

  冉閔一怔,他望著陳容,隨口說道:「不錯,那婦人擔心我的安危,不食不睡,成日跪在神明之前祈求我安康。我那親衛感動了,便把她從密道帶出,送到我身邊。」

  冉閔說到這裡,蹙了蹙眉,盯著陳容沉聲說道:「陳元可恨,可陳微不過一弱質女流,沒必要遷怒於她。再則,不管如何,她也只是一個妾,動不了你的地位。」

  他重提舊事,火氣騰騰直上,聲音一壓,緩了一口氣,好一會才說道:「我當時都已許你為妻了,陳氏阿容,我納阿微不值一提,你休得以它為借口。」

  說到這裡,他上前一步,雙眼如狼一樣狠狠地瞪著她,沉沉說道:「陳氏阿容,你說說罷,當時你我已然定了終身,你為何不自珍愛,失身於他人?」

  他這話,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吐出的。因此,每一個字都很沉重,每一個字,都是潛伏在他心口的毒蛇。

  每一個字,都讓他在無數個日夜中,突然變得暴怒,突然鬱結於胸,突然氣恨無比。

  他拋下一切軍務,千里追來,只是想說出這一句話。

  他,一定要得到她的答案。

  陳容慢慢回頭看向他。

  雖是看他,她的眼神卻有點空洞。

  慢慢地,她啞然一笑:這個男人,還真是不明白啊。拋去與王弘的種種糾纏,只要他納了陳微,她這一世,便不可能再與他在一起……前世那場噩夢,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去重複。

  冉閔還在沉沉地盯著她,他眼神專注陰沉,不容得陳容退縮或沉默。

  陳容卻不知道,除了笑,自己還可以給他說些什麼?難道要說出前世他們三人經歷的種種糾葛?

  暗歎一聲,陳容迎上冉閔的目光。

  長長地睫毛撲閃了一下,陳容慢慢說道:「將軍,你與我是同一類人。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相信,我與陳微,真是不共戴天嗎?何況,你納了她後,我們已不是共天,而是共夫。」

  嘴唇一咬,陳容冷笑起來,「你說得不錯,你許我的是妻位,而她,僅是一個妾。我這個在家族中身份卑微之人,在你的府中,地位卻在她之上。」

  她嗖地抬頭,盯著他說道:「可將軍你忘記了,陳微的背後,有父兄,有家族,我陳氏阿容,什麼也沒有。我就算是妻,也鬥不過她。」

  陳容說到這裡,便是哧地一笑,她嘲諷的瞪著冉閔,慢騰騰地說道:「再說,將軍憑什麼以為,我陳氏阿容會願意與她共夫,會願意與她鬥上一輩子?」

  她的嘴角越揚越上,臉上的嘲諷之意越來越濃,

「注定了痛苦和失敗的人生,注定了不得安寧的生活,我為什麼還要去爭奪?我為什麼要讓自己陷入那種困境之中?這次的我可不是陳微,可沒有愛你愛到看不清方向。」

  她一連串的熱嘲冷諷,毫不留情的砸向冉閔。

  冉閔呆住了。

  他是閱歷極廣,見識不凡的男人,自是明白,陳容所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發自心腹,每一個字,都是內心所出。

  他僵住了,被砸得暈頭轉向的冉閔,便沒有注意到,陳容的那句『這次的我可不是陳微』中,那個『這次』用詞不妥。

  一動不能動的望著她,慢慢地,冉閔低啞的說道:「我明白了。」

  他沉沉地盯著陳容,乾澀的說道:「你是不愛我啊,所以,一見到勢頭不對,你馬上抽身。」

  他喃喃說道:「原來,你說的是真的。你不愛我了,你中意的人,真的變成王弘了。」說到這裡,他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幾下,雙頰的肌肉,也劇烈的跳動起來。

  這時的他,還在喃喃說著話,「不過納了一個妾而已,就算她不是你歡喜的,可為了這麼一件小事,你就拋棄我給你的名份,你便不管不顧的跟王弘睡在一起……」

  他嗖地瞪向陳容,狠狠地,恨恨地冷嘶道:「陳氏阿容,你,你當真賤得可以。」以一種極為厭惡,極為憎恨的語氣說到這裡,他右手一伸,重重扯向陳容的手臂,把她拖到了身邊。

  就在他無法自制的掐向她的咽喉時,正準備用力收緊時,冉閔僵住了。

  他瞪著陳容艷美冷漠的面容,平靜清亮的雙眼,僵住了。

  他伸出的手力道轉緩,輕輕扣在她的頸項上,冉閔啞聲一笑,滄涼的說道:「差點又被你這婦人激怒了。」

  他手指抬向她的下巴,在逼著陳容抬起頭來,他盯著她的雙眸,聲音放緩,一字一句的問道:「不對,都不對,你所說的都是借口。」

  他瞪著陳容,冷冷地,緩慢的說道:「如果王弘是你真心想攀附的,是比我更好的對象,是你真心愛著的,你為什麼會在失身於他之後選擇衝入戰場?」

  他望著她,語氣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溫柔,變得低啞,那扣著她下巴的手,也變得溫柔。

  他溫柔的撫著她的下唇,低低問道:「阿容,告訴我,是不是他用了強?你原本還是愛我,想嫁我的對不對?是他用了強得了你的身子對不對?」

  此時此刻,他那陰烈的雙眸中,閃耀著溫柔,閃耀著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期待,閃耀著一縷渴望。

  可這種種情緒中,陳容還是能看到他的不安,他的不自信。

  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被自己的行為弄糊塗了。

  他本能的相信自己剛才所說的每一個字,是發自內心的,可是,他又無法理解,既然陳容真心喜歡王弘,為什麼在失身於他之後選擇自絕?

  世上的婦人,不是都應該如陳微一樣,為了所愛的人,甘心伏低做小的麼?

  就算她陳容性子再剛烈,再眼中容不下砂子,她也應該妥協於王弘的安排,也應該在入了王弘的內宅後,再去爭取什麼。畢竟琅琊王七的貴妾之位,還是很有份量的。

  所以,他寧願相信,陳容是因為愛他,是因為不能嫁給自己而絕望的想要自盡,是因為他而絕望的選擇了出家……

  冉閔低聲說到這裡,大手伸出,他輕輕地撫上她的道姑髮髻,望著望著,他的眼中流出一抹悲傷。

  慢慢地,冉閔雙唇抿緊,他嘶啞的說道:「阿容,我……我已想明白,也不會再介意了……待我安排一番,你就離開建康,隨我離去。」

  他望著陳容,撫著她白嫩的小臉,認真的說道:「你仍然會是我的妻。」

  在吐出這一句話後,他如釋重負。他望向陳容的眼神中,瀰漫著溫柔。他雙臂一伸,把陳容重重地摟入懷中。

  他緊緊地抱著她,閉上雙眼,低啞的說道:「阿容,與我在一起吧。」求你了。

  這一次,他吐出的話中,帶了一絲請求,一絲隱藏的脆弱。甚至,他閉上雙眼的俊臉,還流露出了一抹害怕。

  他在害怕陳容的拒絕,在害怕陳容會毫不留情的吐出讓他心寒的殘酷事實。

  陳容哪曾見過這樣的冉閔?她哪裡想得到,有一天,這個驕傲的,不可一世的,這個強悍的,殺人如麻的男人,會用這樣溫柔中帶著請求的語氣跟她說話?

  她哪裡想得到,有一天,這個上一世看著她死去的男人,會求她嫁給他?

  陳容呆住了。

  她完完全全呆住了。

  縱是兩世為人,縱使曾經夢囈過無數次,她也萬萬不曾想到,有一天,冉閔會真的愛上她……在她帶著記憶,帶著刺,帶著惡毒和痛苦來到他身邊時,會真的中了她的毒。

  她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因此,直到被這個男人摟在懷中,她還是呆若木雞著。

  陳容哪裡知道,便是上一世,這個男人決絕的看著她死去後,開始時還沒有感覺,可在他稱了帝後,在那段風雨飄搖,高處不勝寒的歲月中,他曾無數次夢到了她,

他曾無數次從那場大火中驚醒,他曾無數次看到她那雙充滿了愛意和渴望的眼神,在他身邊的女人,如走馬燈一樣換了一個又一個後,他會不自由主的望著那些撒嬌獻媚的婦人,暗暗想著:

  這世上,怕是不會再有那麼一個愚蠢的,毫無保留的去愛他的女人了……

  在他走投無路,像條狗一樣被鮮卑胡人拖著遊街時,他曾閃過一抹那樣的念頭:

  這一世,他讓天下的晉人和胡人都記住了他,他讓史冊丹青上書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也得到過那麼一個婦人毫不保留的愛慕,也算是值了。

  這世上的事從來如此,年輕時,你漫不經心錯過的人,漫不經心厭棄的人,卻在年老時,在經歷了世事滄桑後,一再的出現在你的記憶中。它時刻提醒著你的愚蠢,告訴你曾經錯過什麼。

  更何況,被一個人深深愛著,如癡如狂的愛著,是那麼的可遇不可求……

  也許年輕時,春風得意時,會厭惡這種廝纏,可年老了,或失敗了,經歷太多了,有一天四下環顧,發現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親近,再也沒有一個願意愛你,為你犧牲奉獻的人時,

那種悔恨和記憶,會日日夜夜的吞噬你的心靈,會日日夜夜進入你的夢鄉,讓你重溫那段記憶,讓你在夢中或怒或笑,醒後淚流滿面。

  正因為如此,千百年來,那些智者們總是告訴世人,老年人能做到不要悔就夠了。

  冉閔抱著陳容,下意識中,他把她的臉壓在自己的胸口上,他沒有低頭看她的臉,也不讓她抬頭看他的表情。

  明明來的時候,他只是想弄清當日發生的事,只是想把心頭的那條毒蛇拔去後,再揮揮衣袖離開的。

  可是,他自己也想不到,明明事情還沒有弄清楚,明明話也才說了那麼幾句,他便向這個婦人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他就什麼也不想知道了,什麼也不想再問了。

  他就只想讓以前的事徹底過去,只想這麼帶著她離開。

  ……他只是想與那次在軍營時一樣,他一個眼神,她就明白他的心思,他一個動作,她就已經跟上。她能在緊急時策著馬,一步不落的跟在他身邊,彷彿本是他身邊的鐵血親衛。

  她更能在他疲憊時,為他軟語解愁,在他豪情萬千時,臥在他的懷中,與他放馬遨遊,縱嘯風雲。

  那樣的相處,雖然短暫,可他第一次感覺到,有一個人不離不棄,生死相隨的伴著,有一個人這麼瞭解著自己,關愛著自己,會是這般踏實滿足。

  她,是他的虞姬啊!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章 冉閔的情(二)

  久久久久,被冉閔緊緊摟在懷中的陳容,搖了搖頭。
  
  她是在對自己搖頭。
  
  陳容搖著頭,低低,輕輕地問道:「那陳微呢?」其實她不問也知道他的回答,可她還是想問一問。
  
  冉閔伸手扯下她的道姑髻,任她秀髮披滿肩膀。撫著這黑緞一般的烏髮,他回答道:「陳微?」

  冉閔忍不住蹙了蹙眉,耐心的勸道:「她不過是一個妾室,妨礙不到你什麼,再說,她一個弱質女子,依賴我、信任我、愛慕我,若是無端見棄,會活不下去的。」

  頓了頓,他終是為她讓了些步,「如果你實在不喜,以後我只把你帶在身邊。」
  
  這便是這個男人最大的讓步。
  
  陳容冷冷一笑,慢慢扯開了他抱著她的雙臂。
  
  兩世為人,她真的瞭解這個男人,他永遠會屈服於弱女子的眼淚之下。就算他說他愛她,他也不會捨棄會眼淚汪汪地望著他,乞憐的愛著他的陳微。
  
  更何況,除了陳微,還會有越來越多的李微、吳微出現……

  那些女人,有的真軟弱,有的是偽裝的軟弱,她們前僕後繼的來,前一世時,她們因為陳容的出身和不被寵愛而蔑視她,算計她。

  這一世,她已失身於他人,她們會牢牢抓住這一點,不厭其煩的在後院中製造烽火,製造流言,直到她忍不住出手。
  
  雖然陳容不會輸,可她真是厭倦了那種生活。如果嫁過去,是一個人被扔在老屋舊巷裡度日,那還可以忍受。可看他現在這樣子,必定會把自己帶在身邊。
  
  ……更重要的是,冉閔這人是梟雄,梟雄者,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而陳容,這一生先是失心於他人,再是失身於他人,這將會是他心頭的一根毒刺。

  毒刺埋久了,身邊告狀的人多了,說不定哪天他忍無可忍,便親手拔掉她這個毒瘤!
  
  她想,她這樣的女人,是真的真的只適合孤單……便這般與雲和月相伴,便這般一個人守著落日,幸運的話,也許可以活著見到自己白頭。
  
  冉閔感覺到了懷中女人的冷漠,感覺到了她動作中的排斥!
  
  他臉頰上的肌肉劇烈的跳動了幾下。
  
  幾乎是突然的,他把陳容一推,在推得她向後踉蹌跌出幾步後,他昂起頭,居高臨下的盯著她。
  
  盯著盯著,他薄唇一扯,冷冷問道:「陳氏阿容,如果我休了陳微,你便會跟我走?」語氣中,有被強迫,被迫著妥協的怒火。
  
  面對他的怒火,陳容卻是搖了搖頭。她輕輕一笑,垂著眉眼躲開他的眼,說道:「不,不管如何,我也不會跟你走。」
  
  說罷,她轉過身去,振了振衣袖,她笑得很閒適,「我現在過得很好,將軍,我不會跟你走。」
  
  她剛走出一步,頸部衣襟被扯,整個人被冉閔倒拖回來。
  
  冉閔低下頭,一瞬不瞬的,陰沉的盯著她。
  
  幾乎是突然的,冉閔說道:「既如此,我會在觀中多留幾日。」
  
  這不是情話!這絕對不是情話!
  
  陳容剛剛一怔,轉眼瞳孔猛然擴大,她反射性的大叫道:「不要!」
  
  冉閔冷笑起來,他如狼一樣的盯著她,問道:「為什麼不要?」
  
  陳容白著臉,嘴唇微張,卻說不出話來。
  
  她瞭解這個男人,他留在觀中,不是在等自己回心轉意,而是在等王弘。他對王弘動了殺心!
  
  在心臟急劇縮緊時,陳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對自己說道:這裡是建康,整個觀裡的人,又都是王弘的人,冉閔武力再強,也是動不了王弘的。
  
  她又想道:冉閔雖然令得胡人聞風喪膽,可在晉人眼中,他卻是個出身不高,連姓氏也給改了的粗漢。他來到這裡,借不了勢,也必定不能帶太多的兵,實不足為懼。
  
  這樣想,只能讓她稍稍安靜下來。她知道,冉閔神勇蓋世,他如果真的豁出去要殺一個人,就算是皇帝他也殺得了!
  
  當下,陳容轉過頭看向前方。
  
  冉閔薄唇成線,一股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望著她細嫩的脖子,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狠狠地掐下去,便這麼把這個亂了自己的心,又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無情婦人給殺了!
  
  可那個念頭浮出的同時,還會湧出另一股衝動。他想把她摟在懷中,繼續求著她,告訴她,自己願意殺了陳微,只要她與他一道離去。
  
  這兩種念頭天人交戰著,令得他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令得他臉孔上的肌肉,跳了又跳。
  
  這時,陳容已背對著他,望著下面雲霧纏繞的山谷。她輕輕一笑,突然說道:「將軍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要出家麼?阿容還不曾回答呢。」
  
  陳容垂下雙眸,俯視著山谷中的雲霧變幻,慢慢說道:「我選擇出家,是因為我這人,身份太卑微,長相不好,明明父兄無靠,一無所有,卻總是想獨佔男人的寵愛。」
  
  她回眸瞟向冉閔,笑容淡淡,

「將軍難道沒有發現麼?你與我,實是同一類人。我們都是那種如果擁有,便要擁有一個人的全部,否則,這顆心啊,縱使到了老,也會卡著一根刺,痛苦得緊。」
  
  冉閔聽到這裡,冷冷說道:「阿容對我,當真瞭解得緊。」
  
  陳容聽到了他語氣中的嘲諷,卻是不在意的笑了笑。
  
  她轉過頭看向前方,喃喃說道:「我失身於王七郎,並不是被他所強……而是那日見到將軍納了陳微,恍惚失落之時,衝動放縱下,我自薦枕席的結果。」
  
  一言吐出,冉閔臉色刷地變得鐵青。他沉沉地盯著陳容,頰側的肌肉不停跳動。他雙手伸出,扣向陳容的頸項,可那手在靠近她時,又顫抖著,不受控制的來到她背心。
  
  他只要輕輕一掌,這個不知羞恥,不知好歹的婦人便會跌落山谷,屍骨不存!
  
  這時,陳容依然望著山谷中,她似乎不知道身後的冉閔,已沉冷的,殺氣騰騰地伸出了手。
  
  望著那雲霧聚散,陳容的聲音還在輕輕飄來,「我失身於他,他許我貴妾之位。然而阿容知道,我這人太貪太毒。

我既愛他,便無法容忍他還要娶妻,無法容忍有一天,會有個主母騎在我的頭上指手劃腳……在瑯琊王氏那樣的大家庭中,我無法容忍的後果,必是自取滅亡。」
  
  說到這裡,陳容笑一笑,低啞的續道:

  「將軍你想,既然遲早是死,我為什麼要讓他對我恩義兩絕後死去呢?不如趁他對我有愧,有情,有義時,我自絕而去。這樣,我便是死了,他也會念我一生的。」
  
  說到這裡,她吃吃笑了起來。
  
  笑了幾聲,陳容喃喃說道:「可惜,我沒有死成。既然死不成,那就出家吧。

因此,我一直盼著,一直渴望著,算計著……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要如何才能見到陛下,如何才能向陛下提出這個要求,又得到他的允可。」
  
  在陳容的身後,冉閔久久久久,都沒有動作。
  
  他收回雙手,木然的,僵硬的瞪著陳容,直到她把話說完了,直到四周人語聲漸響,他才沉沉說道:「你便這麼戀著他?」
  
  背對著他的陳容歪了歪頭,漫不經心的輕笑道:「戀他?不是,我最戀的是自己。我只是想讓這個風華無雙的男人,因為一生都得不到我,便是一生都記著我。」
  
  她說到這裡,也不回頭,懶洋洋地笑道:「將軍不殺我了麼?那我可要走了。」
  
  說罷,她衣袖一甩,便這般扭著腰肢,娉娉婷婷的走向左側小路中。
  
  她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
  
  她的身後,沒有腳步聲傳來。
  
  也不知走了多久,平嫗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女郎,噫,怎的臉色這般蒼白?」
  
  這聲驚噫,令得陳容停止了僵硬的腳步。
  
  她抬頭看向平嫗。
  
  看了一眼,陳容慢慢回過頭去。
  
  視野中,人影來去,但是那個高大軒昂的男人卻不在。
  
  不知不覺中,陳容伸袖拭了拭額頭上的冷汗……只希望剛才這番話,使得冉閔覺得,為了自己這樣的婦人,冒險行刺王弘實是一件不劃算的事。
  
  其實陳容也知道,冉閔是梟雄,他在權衡利弊後,未必便會去殺王弘。只是她不願冒這個險,她想做得更穩妥一些。至於她自己,這一生也就這樣了,死和活,其實沒多大的區別。
  
  山峰上,冉閔目送著陳容一步一步離去。
  
  他站得筆直,額頭上的紅色抹帶,在夜風中飄蕩著,風吹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夜風很大,也很寒冷……一如他眸光那樣的寒冷。
  
  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夜風中,宛如一座千年不化的雕像!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動了,他慢慢地彎下腰,慢慢地伸出右手,重重地按在胸口上!
  
  那裡,有一種難以言狀的絞悶在吞噬著他的心臟,在絞著他的胃,在令得他的咽中泛著酸水,在令得他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他重重地閉上了雙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薄唇微動,喃喃說道:「應該殺了這個婦人的!」聲音很輕,這是對自己的低語。
  
  可是,這低語聲剛吹入夜風中,他便苦笑起來。
  
  苦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突然的,他放聲大笑起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4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一章 見陳微

  陳容回到房中,在榻上一坐便是一個時辰。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心越來越平靜。
  
  見到外面圓月當空,人語漸消,陳容暗暗忖道:冉閔定是回去了。
  
  她輕輕推開房門,走到觀門外,順著石階,順著兩側的濃密老樹,沿著右側小道走去。這條路,與她剛才見到冉閔的地方,相隔甚遠。
  
  身週、身後,人語聲不時在傳來。陳容知道,這幾天求見自己的人很多,可都給那些管事給攔下了……她要寧靜,王弘便給了她寧靜。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那腳步聲輕而巧,安靜的同時,又適當的加重,彷彿在提醒她,有人來了。
  
  一聽這聲音,陳容便知道,必是王弘的人。
  
  她停下腳步,問道:「什麼事?」
  
  那腳步一停,應姑的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稟仙姑,日暮時,後山有男人狂笑聲傳出。」頓了頓,她問道:「仙姑可知他是誰?」
  
  聽她這語氣,明明是看到了陳容與冉閔在一起,特意前來詢問的。
  
  陳容輕聲回道:「他是一個故人。」
  
  陳容回過頭來,雙目明亮的望著應姑,問道:「我想傳信給你們郎君,誰能去?」
  
  應姑怔了怔,轉眼笑道:「仙姑說笑了,郎君既然把我們派來,我們便是你的人。我們是斷斷不會傳遞消息的。」
  
  她誤會了,竟以為陳容在試探。
  
  陳容也不想多說,便轉過頭來,淡淡說道:「既如此,那算了。」
  
  她提步向前走去。
  
  應姑一怔,呆了呆後,她急忙跟上,亦步亦趨的跟在陳容身後,應姑訥訥說道:「仙姑可是生氣了?」
  
  陳容搖了搖頭,命令道:「我想一個人走走。」
  
  這是下逐客令了。應姑應了一聲,站住了。
  
  明月當空,天涼如水。
  
  月光下,人的影子掩映在樹影中,細長寥落。風一吹來,嗚咽聲不止。
  
  陳容約走出五、六百步後,聽到觀中的人語聲越來越顯遙遠,便停住了腳,轉過頭去。
  
  堪堪轉頭,她便看到左側的山中小道上,一個女子從涼亭中站起,向下面走來。
  
  陳容也沒有在意,繼續向前走去。
  
  堪堪走出三步,陳容一僵,她騰地一聲轉過頭來,看向那女子。
  
  那女子,嬌若梨花,容顏秀婉,皮膚白皙,月光下看去,還有點冷嗖嗖地感覺……可不正是陳微?
  
  陳容瞳孔一縮,朝左右暗暗打量而去。
  
  四週一片寂靜,不對,在離這裡百步遠的樹木中,坐了一個漢子。看來是陳微的護衛。
  
  這冉閔對陳微很寵啊,不管她到哪裡,身邊都派護衛看著,保護著。前世時,她身邊總有一個護衛和兩個忠婢跟著,使得自己幾次想下手都找不到機會。想不到這一世也是這樣。
  
  陳微低著頭,心不在焉的走著,彷彿感覺到了陳容的目光,她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陳微停下了腳步。
  
  她張著嘴,傻傻地瞪著陳容,好一會,她驚聲問道:「你怎麼在這裡?冉郎呢?他不是在找你嗎?」
  
  陳微一邊問,一邊四下張望著,尋找著冉閔的影子。
  
  陳容看著她。
  
  夜風吹在她的身上,微涼。
  
  這股涼意,也浸潤著她的心。陳容靜靜地望著陳微,月光下,陳微的面容清楚的呈現在她眼前。
  
  陳微的臉色不好,蒼白,尖下巴更尖了,眼眸中,竟似是時時都含著淚。
  
  不過這樣一瘦,一憔悴,倒使得陳微更纖弱,更楚楚可憐了,彷彿是那春風一吹便會飄落的梨花。
  
  在陳容打量著陳微的時候,陳微也在打量著她。
  
  她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後,彎眸一笑,廣袖掩嘴,細聲細氣的說道:

  「阿容,不過數月不見,你怎麼當了道姑子?嘻嘻,不過你做道姑打扮,比起以前還要美,還要勾男人喜歡呢。」
  
  她愉悅的笑著,一步一步向陳容走來。
  
  不一會,陳微在離陳容僅有五步的地方停下。
  
  她又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掃視了一番,雙眸笑得彎成一線,歎道:「姐姐在聽到阿容跟了王七郎後,還好生羨慕呢。便是阿琪她們,也是羨慕得緊。

我們都想,陳容你在建康,在天下風流無比的琅琊王氏中,定當過著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可想不到啊想不到,阿容你居然成了女冠了。」
  
  她同情的望著陳容,細聲細氣,憐憫的歎道:「阿容,你好可憐啊。」
  
  陳容一直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說完。
  
  直到陳微話音落地好一會,她才開口道:「說完了?」
  
  陳微一怔,張著小嘴瞪著陳容。
  
  陳容淡淡一笑,她平靜的望著陳微,徐徐說道:「方才,你的夫君冉將軍找到我,他要我跟他一起走。」
  
  聽到這裡,陳微臉色大變。
  
  陳容微微一笑,背負雙手,居高臨下的,傲慢的望著陳微,學著她的樣子,輕聲細語的說道:「阿微,你以後得改口了,得叫我主母了!」
  
  「得叫我主母了!」
  
  「得叫我主母了!」
  
  話很輕,含義很重。陳微臉色刷地蒼白如雪,她再也笑不下去,衝上一步,扯著陳容的衣袖尖聲叫道:「你胡說,你胡說!夫主說了的,你跟王七睡了,他不要你了!」
  
  她的尖聲中又急又厲,一聲接著一聲,引得山鳴谷應,令得一陣腳步聲從右側山道向這邊傳來。
  
  在陳微急急地絞著陳容的前袖時,陳容蹙了蹙眉,她甩了甩廣袖,把陳微揮開後,陳容側過頭望著歇斯底里尖叫著的她,這時的陳容,笑容可掬著。
  
  陳微尖叫中,一眼瞟到陳容這種笑容,不由大恨。

  她牙齒一咬,伸手便撕向陳容的臉,一邊撲來,她一邊尖叫道:「你這個沒臉沒皮的賤婦!你這個騷貨!你還笑,你還敢笑?我,我撕了你的臉!」
  
  她瘋狂的朝著陳容一撲而來。可陳容畢竟是習有武技的,哪裡會讓她近身。
  
  就在陳微一撲而來時,陳容向後輕輕退出幾步,讓了開來。
  
  陳微一撲不中,差點摔倒在地,她向前急衝出幾步後,連忙穩住身形,急促的喘息起來。
  
  喘息了一陣後,她又朝著陳容瞪來,再次對上陳容那笑容可掬的臉,陳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扶著雙膝,一邊喘息著一邊瞪著陳容,叫道:「你胡說!夫主都不在你的身邊!他如果要你,這個時候就一定會在你身邊!你定是胡說!」
  
  陳微的叫聲中,陳容雙手一合「啪啪啪」地鼓起掌來。她一邊拍著掌,一邊讚道:「阿微不愚啊,竟猜到了我是胡說的!」
  
  這話一出,陳微啞住了。
  
  她愕愕地吞回罵了一半的話,瞪著陳容,嗆聲急問,「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你說你是胡說了?對不對?你說你是胡說了?」
  
  聲音急急,神色惶惶中帶著歡喜。
  
  可是她對面的陳容,卻是怔了怔,只見她出神的望著陳微,好半晌,啞然哧笑,低聲自語道:「如此可憐……人活一世,何必呢?」

  她這話聲音很輕,如其是在諷刺陳微,不如說是在警告她自己。
  
  陳微沒有聽出,她也不在意陳容有沒有諷刺自己,只是急急地上前一步,問道:「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胡說了對不對?夫主根本就不要你對不對?」
  
  一句接一句,語氣緊張而急迫。
  
  陳容憐憫的望著陳微,在她的追問中,她負著雙手,如王弘慣常做出的神態,那般雲淡風輕的微笑著。她點了點頭,回道:「是,我胡說了。你的夫主不會娶我。」
  
  在陳微大喜過望的表情中,陳容盯著她,聲音微低,喚道:「阿微!」
  
  她的聲音有點嚴肅。
  
  陳微一怔,奇怪的看著她。
  
  陳容盯著她說道:「阿微,你不是很會裝嗎?你的眼淚,也總是說流便能流。」

  在陳微變得惱怒的神色中,陳容卻是一笑,她慢慢地,一字一句的說道:「阿微,去用你的眼淚,用你的可憐和溫柔去勾住你的夫主,趕緊離開這建康城!」
  
  陳微又呆了呆,她本能的感覺到,陳容在很認真的說這句話,當下哧笑一聲。
  
  反諷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陳容已是低下眉眼,月光下,她慢條斯理的撫著自己的指尖,輕言細語的說道:「你那夫主說了,不管我以往如何,他仍想要我。」
  
  這話一出,陳微臉白如紙,她身子一晃,狼狽的退後一步。
  
  陳容沒有看她,她依然用那種慢條斯理的語氣說道:「他還說,願意娶我。」
  
  這一下,陳微從咽中發出一聲似是嗚咽,似是恨意的咕嚕聲。此刻的她,緊緊咬著下唇,瞪大一雙淚眼,倔強的盯著陳容,等著她說下去。
  
  陳容微微一笑,她漫不經心的說道:「可我,卻是陛下親賜出家的,再說,跟著你的夫主,南征北戰,餐風宿露的,哪裡有建康這麼好過?」

  她抬頭看向陳微,說道:「阿微,這個世上,你夫主已是唯一一個不在乎我是出家人,也不在乎我失身的男人了。因此,趕緊帶著你夫主離開建康吧,在我後悔之前,離開吧。」
  
  陳容的唇角微勾,那表情是似笑非笑。月光下,她那黑不見底的眼眸是那麼明亮。不管是眼神還是表情,她都讓陳微看不出真實的心意,甚至分不清,她這話是正話,還是反著說的。
  
  陳微警惕的瞪著陳容,見她轉身,不由問道:「你,你為什麼?」她咬著唇,追上一步,認真的問道:「陳氏阿容,你又有什麼詭計?」
  
  陳容回頭。
  
  她表情有點淡,有點高傲的望著陳微,輕輕說道:「不願離開也就算了。」說罷,她甩了甩衣袖向前走去。
  
  「站住!」
  
  陳微緊緊追來,她跟隨陳容身後,連迭聲的問道:「阿容,你剛才說的可是真的?我夫主,他還要你?」
  
  陳容沒有回頭,她冷冷回道:「你的夫主,你難道不瞭解嗎?他對我情意如何,你心裡沒數?」
  
  這話一出,陳微的腳步停下來,陳容走出兩步,聽到身後後傳來了,一陣壓抑不住的嗚咽聲。
  
  陳容一怔,回過頭來。
  
  月光下,陳微正軟倒在地上,廣袖捂著臉,嗚嗚低泣。她哭得雙肩聳動,聲音悲傷中帶著痛恨,竟是情難自禁。
  
  陳容走到她面前。
  
  她居高臨下的,憐憫的望著陳微,徐徐說道:「何必這麼悲傷?阿微,其實你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愛他。」
  
  她這話,出自肺腑。陳微自是理也不理,她哽咽道:「看到我痛苦,你開心了?阿容,你也別得意,你,你就是個沒人要的!你都出家了!」
  
  陳容垂眸望著陳微,她低低一笑,慢慢說道:「不錯,我是開心。阿微,這一生,你輸了!

從此後你就算百般討好,你的夫主也是心意難平……他得不到我,他因為你的緣故而得不到我,這種恨苦,在往後的日子裡,他會一點一點的轉到你的身上!阿微,你完了!」
  
  聲音冷漠嘲諷,字字如針。
  
  陳微很想反駁,很想刻薄的反罵回去,可是不知為什麼,從咽中發出的,只是一聲又一聲的哽咽……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知道陳容這話並沒有說錯。
  
  一時之間,種種不甘,種種苦恨,種種傷心,種種失落痛楚,都化成了哽咽。
  
  陳容低著頭,她一動不動的站在夜風中,居高臨下的,漠然的望著痛哭流涕的陳微。
  
  好半晌,陳容低歎一聲,轉身就走。
  
  她剛剛走出幾步,突然聽到了身後樹林中,傳來了一聲歎息。
  
  騰地一聲,陳容轉過頭去,四下張望。
  
  一個壯漢出現在陳容的視野中。這壯漢頗有點眼熟,陳容瞟了他幾眼,終於認出,他是給冉閔駕過車,性格比較滑稽有趣的一個將軍。
  
  居然是他在照看著陳微,這陳微果然受寵。不過這樣更好,人只有從雲端摔下,才會粉身碎骨!
  
  壯漢大步走到陳容面前。對上她的注視,他持手一禮,道:「見過。」
  
  陳容望著他,心神微動。
  
  那壯漢瞟了一眼陳微,又轉向陳容,他長歎一聲,接著,又長歎一聲。
  
  在他一臉感慨中,陳容垂下雙眸,嚴肅的說道:「這位壯士,請帶著你家將軍離開建康吧。」

  頓了頓,她徐徐說道:「建康之地看似繁華,實則步步凶險,將軍志向遠大,可別陰溝裡翻了船。」
  
  說罷,她甩了甩衣袖,轉身就走。
  
  她這番話,似是某種警告,那壯漢一凜,皺著濃眉沉思起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陳容與王弘

  陳容走出十幾步後,忍不住回過頭來,朝著陳微兩人看去。
  
  這時的陳微,已然站起,她低著頭用手背抹著眼淚,瘦瘦弱弱、委委屈屈的。
  
  而那壯漢正在原地踱步沉思著。
  
  望了一眼,陳容收回目光,大步返回。
  
  這一晚,無風無波的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觀裡便是一陣喧囂,聽外面的動靜,竟似是貴族們來了一批又一批。
  
  幸好,這些事都有王府的人在打理。
  
  陳容梳洗過後,有點慵懶,也因昨天的衝擊有點心潮起伏,便倚在榻上,閉目養神。
  
  不一會,一陣腳步聲傳來。這腳步輕而略拖,是平嫗的腳步。
  
  那腳步聲來到陳容旁邊,忙碌了一會後,平嫗笑道:「女郎,又來了一個公主呢。」

  她一臉開心的說道:「這公主可真是又美麗又高貴,她對我這個下僕,竟持手問禮,客氣著呢。老奴以前想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見到這些公主貴人的,他們還會對我這般有禮。」
  
  說到這裡,她嘀咕道:「這都是七郎之故。」
  
  見陳容不理,平嫗遲疑了一會,她向陳容靠近一步,輕輕問道:「女郎?」聲音剛起,外面喧囂一片。平嫗連忙跑到門外瞅了瞅。
  
  直瞅了一刻鐘,她才跑回來,對陳容笑道:

  「是一個小太監,嘖嘖嘖,女郎肯定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少年郎,看他那長相,只怕整個建康都沒有幾個女郎比得上。他與公主同行,公主對他也是恭敬客氣有禮的。」
  
  聽著身邊平嫗的嘰嘰喳喳聲,陳容突然抬頭看向她,問道:「嫗今天心情很好?發生了什麼好事?」
  
  平嫗連忙搖頭,一個徑的說道:「沒呢,沒呢。」
  
  陳容一笑,不再看她。
  
  見到陳容對著窗戶外面的景色發呆,平嫗又忙活了一陣,便在她身後坐下,「女郎?」
  
  她的聲音有點吞吐。
  
  陳容輕應了一聲,「說罷。」
  
  平嫗猶豫了一會,期期艾艾的說道:

  「老奴剛才在外面,聽到那些貴人說,他們說,七郎為了你,竟闖入應王府中,他們還說,昨日九公主攔住七郎的馬車,當眾質問七郎,你是他什麼人。」
  
  平嫗說到這裡,陳容慢慢轉過頭,傾聽起來。
  
  平嫗笑得開懷,她愉快的說道:「那些貴人說啊,七郎當眾一笑,只說了一句,你是他心中至美至真之人。當場便氣得九公主流淚了。」
  
  平嫗呵呵笑了兩聲,見到陳容一臉沉靜,看不出喜怒,不由詫異的問道:「女郎,七郎如此讚你,你還不高興麼?」
  
  陳容一笑,低聲說道:「不,我高興。」
  
  說是高興,她臉上的笑容淡淡。
  
  平嫗見她似是興趣不大,有點詫異也有點失望,她嘟囔道:「女郎如此得七郎愛重,當真有福……老奴還盼著,有一天陛下會允許女郎還俗呢。等還了俗,女郎就可以入七郎府中了。」
  
  陳容聽到這裡,又是笑了笑,這笑容,依然有點淡,似是不怎麼感興趣。
  
  平嫗見狀,長歎一聲。
  
  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兩人也沒有在意。
  
  平嫗還在望著陳容,她悶悶地說道:「那次在應王府中,若不是七郎前來相救,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老奴還以為,女郎接受了王府中人管理道觀,那是應了七郎的情呢。」
  
  平嫗訥訥說道:「剛才那些貴族們也說,女郎是風流王七養在道觀裡的外室……老奴便想啊,當外室雖然比不上當貴妾,可勝在自在。

而且只要七郎有心,允許女郎為他生一個屬於琅琊王氏姓氏的孩兒,女郎這一生也就不白活了。」
  
  平嫗說到這裡,一臉期待的望著陳容,眼巴巴地等著她的回答。
  
  陳容瞟了她一眼,笑了笑,轉過頭去,搖了搖頭。
  
  平嫗一怔,喚道:「女郎?」
  
  陳容垂下雙眸,說道:「嫗,我只想這樣……只想這般守著這空山鳥語,安靜度過此生!」
  
  這句話斬釘截鐵!
  
  聲音一落,平嫗急叫道:「女郎?」陳容的聲音,平嫗的叫喚,令得外面緩步而來的人停下了腳步。
  
  陳容望著平嫗,眼神中有著微笑,也有著對她的安慰。她說道:「嫗,我的事,你以後就不要急了,也不要管了。一切我都自有主張的。」
  
  她頓了頓,笑容朗朗,「不錯,七郎是對我好,百般照顧著。這一次建康王的事,若不是他相助,說不定這世上已經沒有我這個人了。」
  
  陳容站了起來,走到紗窗旁,她望著窗外淺綠、深綠交織的春光,以一種安靜的語氣說道:

  「他對我的好,我記得……嫗,那一次我和尚叟被人騙到城外河邊,差一點落入歹人之手時,便是七郎有心,那麼半夜還出來尋我,救我。」
  
  她溫柔的歎息一聲,說道:「我這一生啊,還不曾被一個男人這麼著重,這麼珍惜過。從來,都是我竭盡心思的……從來沒有一個人,肯為我半夜出城,於荒山野嶺中搜尋。

當時我真是幸福,真是幸福得醉了。何況,他還是那麼高貴不凡的琅琊王氏的七郎。」
  
  陳容說到這裡,輕輕一笑,道:「他對我的好,我一直記得,一直都記得。」
  
  頓了頓,陳容笑容微斂,「不過一碼歸一碼!」

  她果斷說道:「我承他的情,但是我與他之間,從此只如朋友般相處。嫗,你就忘記他吧,你的女郎這一生,女冠是當定了。

便是過了一年半載的,等七郎娶了妻,或者有了新歡,等琅琊王氏的族長發了話,撤回了這觀裡的管事、道姑,我想那時,這建康城裡的貴族,也不會再對我一個小小地婦人感興趣了。」
  
  她說到這裡,頗有點開懷,「嫗,到了那時,我們就什麼也不要,悄悄地離開這裡,在一個僻靜的地方買一處宅子。

然後呢,我們再在離建康遠一些,不會讓貴族們感興趣,不會被侵佔的地方置辦些田產。我那時年紀也大了,這長相也不再惹眼了,我們應該可以過上平靜日子了。」
  
  她興致勃勃地說道:「嫗,我想了又想,這次我一定可以如願以償。」一邊說,她一邊明眸流轉,笑靨如花的轉頭看向平嫗。
  
  她快樂的轉過頭來。
  
  她的笑容還掛在臉上,那麼燦爛,那麼明亮。
  
  然後,她回頭對上了平嫗,對上了倚在門側,白衣勝雪,烏髮如洩,正靜靜地望著她的男人。
  
  陳容呆了呆。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慢慢地,她臉上的笑容,給僵住了。
  
  她張著小嘴,愕然的望著倚門而望的這個美少年。望著望著,她嘴唇蠕動了一下,喃喃說道:「我不知道你來了。」
  
  這一句話剛剛吐出,陳容便差點甩了自己一個耳光:真是的,居然不設法挽救,反而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一側,平嫗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低下頭,悄悄地溜了出去。
  
  她一走,那被晨光環繞中的男人悠然一笑,他嘴角一揚,廣袖輕甩,緩步向陳容走來。
  
  看到他走近,陳容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出一步,這一退,背後便抵上了紗窗。
  
  無奈何,陳容只能低下頭來。
  
  清香溢來,男人走到她的面前。
  
  溫柔的望著她,他的聲線清潤舒緩,動聽無比,「懊惱了?」
  
  低著頭的陳容,點了點頭。
  
  他伸出修長的手,輕輕撫過陳容的肩膀,那手指如晴蜓點水一般,拂過香肩,搭在了窗櫺上。
  
  不經意間,他把她罩在了陰影下。
  
  他低下頭望著她。
  
  隨著他的動作,一頭墨髮如緞般垂下,拂過陳容的臉頰,柔柔相觸,似黏似離。
  
  「卿卿。」他吐出溫熱清爽的氣息軟軟地撲在她的臉上,令得陽光下,她柔細的汗毛晃動著,好生癢癢。
  
  王弘低歎一聲,溫柔無比的說道:「卿卿這個尋思良久的好法子,被我給聽到了,怎辦是好?」
  
  他低下頭來,鼻尖輕觸她的額頭,軟軟地安慰道:「要不要卿卿再另思一個?」

  他扁了扁嘴,有點無奈的解釋道:「卿卿是知道我這個人的……這事我不知道也就罷了,我一旦知道,便會忍不住要插手,會忍不住做些安排。」
  
  他長歎一聲,頗有點對自己無力的繼續說道:

  「嗯,便是家庭啊,陛下啊,想給我安排娶妻什麼的。我一想到我這裡洞房花燭,我的卿卿在那裡拍掌稱快,蠢蠢欲動的尋思著退路,我就不快活了,我也不喜歡了。」
  
  他的聲音很溫柔,很溫柔,很小心,很小心,「卿卿,你說怎辦是好?」
  
  他的聲線,特別特別的溫柔,他的語氣,特別特別的輕軟,那呢喃低語,於萬般綿軟中帶著某種稚氣,於無比溫柔中帶著一種任性。
  
  陳容本來便傾情於他,哪裡受得了他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語言?當下她紅著臉,向下一縮,廣袖就勢捂著自己的頭和臉,陳容悶聲大叫道:「你,你退遠一些,還有,別叫我卿卿!」
  
  叫到這裡,陳容倔強的抬頭瞪向他,警告道:「王七郎,我現在是出家的女冠!你不許叫我卿卿!」警告聲落下時,陳容已把自己重新武裝好。當下,她木著臉站了起來。
  
  剛要伸手推開王弘,外面一陣腳步聲傳來,緊接著,應姑在外面稟道:「仙姑,陛下派人來了,說要接你入宮一述。」

  **

  不得不說,魏晉的門第觀念實在是牢不可破,我知道有不少習慣了我寫絕對女強的讀者,看到現在有點氣悶。

  可沒有辦法,我試了又試,也沒有辦法在那種數百年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社會裡,寫出個像衛洛玉紫一樣,擁有個人絕對勢力的女強人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5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三章 皇室

  陳容眉頭微蹙,反射性的仰頭看向王弘。
  
  這一抬頭,她便對上雙眸明澈如水,望向她時,眼神溫柔之極的他。陳容連忙垂頭避開,低聲問道:「七郎以為,該當如何?」
  
  王弘一笑,聲音微提,「請天使稍侯,容沐浴更衣。」
  
  應姑一聽是王弘的聲音,馬上大聲應道:「是。」
  
  應姑一退,王弘低頭看向陳容,他修長白皙的手,撫上陳容的眉眼,清潤的音線,如水一般沁來,「別怕,有我。」
  
  聲音雖低,實是溫柔無限。
  
  陳容低應道:「是。」她輕輕推開王弘,朝前走去。
  
  王弘側過頭,清澈之極的雙眸,靜靜地望著她漫步離去的背影。望著望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腰背。她的腰背,挺得如此筆直,那是有著僵硬的筆直……這個倔強的婦人啊。
  
  陳容沐浴更衣後,來到道觀正門處。
  
  外面,皇帝派來的一輛馬車正在候著,看到她出門,那太監大聲叫道:「啟車。」
  
  陳容朝著那領頭的太監行了一禮,碎步跨入馬車。直到馬車駛動,陳容還在回頭看去。
  
  王弘沒有跟上。
  
  陳容收回了目光。
  
  馬車駛出了道觀,入了街道中。
  
  陳容已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上街了……她知道自己的長相容易招人,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一直壓抑著上街逛蕩的衝動。
  
  天家的馬車所到之處,所有的行人也罷,騎士也罷,馬車也罷,紛紛讓道。
  
  此時,馬車正經過翠柳巷,這裡是吳娃越女們紅妝待客的所在,一棟棟飄揚著各色艷麗旗幟的閣樓,還有閣樓上,一個個或濃妝,或淡抹的美人兒。
  
  這些美人正倚在朱欄上,對著下面的行人指指點點,嘻笑著。就在陳容的馬車駛到時,一個美人拿過一支碧玉簫,眼眸含情的望著前方某處,幽幽怨怨的吹奏起來。
  
  簫音起後不久,一個長相與她一模一樣的美人扭腰靠近。她側靠著那吹簫的美人,廣袖水裳輕灑,朝著陳容的左近吟道:「誰家郎君顏如玉,倚馬南橋春衫薄?」
  
  這美人的聲音,節奏分明,和在簫音中,仿若長歌聲。
  
  不知不覺中,包括陳容在內,眾人紛紛順著那美人的目光。
  
  左邊,小橋流水,柳樹垂楊。
  
  而在那柳樹下,果然是一個美貌少年倚馬而立,他皮膚白淨,雙眸烏黑,紅唇挺鼻,長袍廣袖下,身材頎長如柳。一雙純淨的雙眸,正靜靜,有點出神的望著前方。
  
  這少年?
  
  陳容不由向前湊了湊,掀開車簾定神瞅去。
  
  這美貌少年細腰可柳,秀美動人,可不正是孫衍?
  
  他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建康?是了,他肯定是與冉閔一起來的。他是世家子,有他在,冉閔在建康行事,會方便很多。
  
  想到這裡,陳容不由咬了咬唇:這麼說來,短期內,冉閔不會離開建康城?一邊尋思,陳容一邊伸手掀向車簾。
  
  剛準備把自己的面容完全露出,讓孫衍看到的陳容,見到孫衍身後走來一人。那人,是常年跟在冉閔身邊的一個親衛。

  那親衛走到孫衍身後,與他低聲交談起來。才說了兩句,孫衍那秀美的臉便板了起來,眉間也露出一抹凝重。
  
  而陳容的馬車已在漸漸走遠。
  
  陳容放下車簾,自失的一笑,忖道:我現在也算是名滿建康了,他如果想找我,隨時都可以前來。
  
  她轉過頭,望著紅樓上的鶯鶯燕燕還在招呼著的孫衍,嘴角一揚,一抹溫暖湧出心頭。
  
  馬車正在朝著皇城方向駛去。
  
  越是靠近那些層層疊疊的繁華所在,四周的馬車便越是繁多。每一輛馬車駛去,都會留下一縷熏香。
  
  宮門已然在望。
  
  陳容吸了一口氣,把衣裳、頭髮理了理。
  
  就在這時,一陣踏歌聲從身後傳來。沉而有力的腳步踏在青石板上,發出頗有節奏感的樂聲。樂音中,一個渾厚沙啞的嗓子在高歌,「紅樓美人廣袖招,朱門酒肉釀成糟。」
  
  歌聲極沙啞,明明是在歌功頌德,可配上這沙啞的嗓音,卻有一種滄涼無奈之感。
  
  陳容回過頭去。
  
  她對上的,是一個披頭散髮的背影。那背影仰著頭,把剛才那兩句吟唱了兩遍後,突然放聲長嘯起來。那嘯聲如悲如泣,如歌如哭。
  
  陳容正自打量時,馬車外,那個太監恨恨地聲音傳來,「又是桓府這個瘋子!呸!現在都敢在皇城外唱這些攪亂人心的玩意了……看你還能活幾天!」
  
  那太監的聲音有點尖利,聽起來極為刺耳。陳容聽到他聲音中的厭惡,不由驚訝的想道:這兩句詩,根本沒有罵什麼呀!
  
  幾乎是陳容這般想著時,只見前方宮門處,衝過來一騎煙塵。那騎士奔馳得極快,馬蹄得得,緊張急促。
  
  在建康這樣的靡軟之地,便是少年貴族,走路都喜歡由人扶持著的。什麼時候見過這麼急促的馬蹄聲?
  
  不由自主的,十數輛馬車同時掀開車簾,詫異的看向那個騎士。
  
  那騎士正在朝著那個高歌而去的人影衝去。
  
  煙塵如箭,一衝而近。就在陳容不經意看去時,她的雙眼瞬時睜大到了極點!
  
  只見那個急衝而出的騎士,在逼近那個放歌的背影時,突然彎弓搭箭,於眾目睽睽之下,於人來人往當中,對上了那人的背心!
  
  陳容下意識便想尖叫,她連忙伸手捂著嘴。
  
  就在她這個動作做出的同時,馬上騎士已彎弓如滿月!
  
  「嗖——」地一聲!
  
  箭走弦驚!
  
  尖銳的破空聲中,長箭如閃電般直掠而出,「噗」地一聲,它穩穩地刺中了那個正在高歌的人的背心處!瞬時,血流如線,緩緩而下。
 
  那如瘋如癲,放聲長嘯的人,慢慢站住,慢慢回過頭來。
  
  風吹起他的長袍,拂起他的亂髮,顯出了一張年輕的,五官清朗明秀的臉。這還是一個不足二十五歲的青年。
  
  那青年,雙眸明亮之極。他盯著那個朝自己射來冷箭的騎士,慢慢地,他伸手向後,扯出插在背心上的那支箭。
  
  「噗」地一聲,鮮血四濺中,那青年把插在背心上的箭,硬生生給扯了下來。
  
  「噗」地鮮血四濺中,四周的馬車裡,傳來了一陣驚惶哭鬧聲。

  陳容聽到身邊的一輛馬車中,一個三十來歲的貴族縮成一團,他雙袖捂著腦袋,尖聲哭道:「血!好多血……嗚嗚,我怕血,我好怕血。」

  哭聲中,兩個衣裳半解,玉乳露出一半的美婢連忙挪了上去,一個摟頭,一個從背後伸手,便這般抱著他安慰起來。
  
  那青年伸手把背上的長箭扯下後,雙眼盯著那騎士,他便這般盯著,盯著,慢慢地,他把那血淋淋地箭頭,這般含到了嘴裡。
  
  瞬時,那鮮血淋了他一嘴。
  
  在那鮮血淋漓時,四周的貴族們的嗚咽聲,尖叫聲更響了。

  在這些叫聲中,陳容還聞到了一股臊臭味,她轉頭望去,卻是那個迎接自己的太監,正雙股顫顫著,而他的下裳處,已經變得濕淋淋了,地上,還有一灘水漬。
  
  那青年把血淋淋地箭頭含在嘴裡舔了舔,在嚥下幾滴血後,他慢條斯理的把那箭拿了出來。
  
  便這般拿著那箭,青年望著那騎士,望著皇城方向,幾乎是突然的,他放聲大笑起來。
  
  隨著他的大笑聲,他背上的傷口,血流如注,轉眼,那一襲青裳,已染得濕透。
  
  那青年笑得很狂,笑著笑著,他的眼角沁出了兩滴淚水。
  
  狂聲大笑了一陣後,那青年叫道:「只恨那曹阿瞞!只恨那曹阿瞞啊!若不是他與吳蜀兩家火拚,拼盡了我中原血氣!

若不是他無德無能,生不出好兒孫,守不住這魏氏江山,又豈會有今日的骯髒天下?又豈會任由這白癡成堆,愚蠢無能的司馬氏統了天下,丟了河山?哈哈哈!」
  
  若說他剛才的歌聲還有著含蓄,現在所說的話,卻是字字句句直指當朝!
  
  那騎士臉孔一紅,雙腿一夾,令得坐騎人立而起後,他再次彎弓搭箭。
  
  望著那騎士舉向自己的,寒森林地箭頭。那青年笑得更響了,隨著他的大笑,他一頭烏髮在風中四散飄揚,那高大的身軀,也是搖搖晃晃,如玉山將崩。
  
  大笑聲中,那青年長嘯一聲,他輕蔑的朝著那騎士翻了一個白眼,叫道:「豎子!我堂堂桓氏長蘇,你還不配取我的性命!」
  
  狂傲的,輕薄不屑的笑聲中,那青年右手反轉,手中的箭頭,竟是閃電般的刺向自己的胸口。
  
  「噗」地一聲,血淋淋地箭頭重重地插在他的心口上。
  
  而這時,那騎士手中的長箭,已脫弦而出,「噗」地一聲插在那青年的肩膀上。
  
  此時,那青年還在放聲大笑。只是笑著笑著,他便是嘴一張,「噗」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笑聲漸漸止息。慢慢地,那青年高大的身軀,重重地栽向地面,一動不能再動。
  
  而他倒下的地方,血流如泊!
  
  望著那青年倒下的地方,馬車中的陳容慢慢站起,她朝著他福了福,低下頭,閉著雙眼,嚴肅的低語道:「妾知君是漢家英雄。」
  
  而在馬車外,是那此起彼伏的大叫聲,哭鬧聲,還有命令聲,「快,快快,快走!」
  
  「還留在這裡幹嘛?走吧走吧。」

  「嗚嗚,我要母親。」
  
  「好噁心,流了這麼多血,把地面都弄髒了。」
  
  亂七八糟的叫嚷聲中,陳容聽到一個渾濁的音線傳來,「竟然當街射殺士族了?不是說不許當眾行刑的嗎?哎,越來越亂了。」
  
  一片混亂中,陳容的馬車已是在駛動。
  
  不一會,她的馬車便駛過宮門,向著裡面駛去。
  
  隨著馬車越駛越遠,外面的喧囂也罷,血腥也罷,漸漸遠去,入耳的,是一陣笙樂聲和女子的嘻笑聲。
  
  馬車駛過寬敞的青石路,便進入了一條林蔭道中。
  
  到了這裡,出入兩側的宮女、太監明顯多了起來。陳容瞅了瞅,目光一滯。
  
  這些宮女,竟然個個都是穿紅著綠,打扮得華艷無比。這還是春天,她們身上的衣裳已是十分單薄,那薄衫下的抹胸,連花色紋理都一清二楚的呈現在她的視野中。
  
  陳容聞著她們身上散發的濃香,望著這遍地春色,收回了目光。
  
  馬車還在向前走去。
  
  穿過一片長著濃綠樹葉,還不曾開花的桃樹林時,右側的亭台中,傳來了一個尖利的叫聲,「那是誰家女子?」
  
  那太監問話的,自然是陳容這一夥。
  
  陳容這一夥中,領頭的那太監因尿濕了褲子,他一入宮,便把陳容交給一個小太監,自己在太監們的扶持下離去了。
  
  那小太監才十五、六歲,他聽到那尖利的問話聲,馬上一凜,連忙行了一禮,陪著笑要開口。
  
  可不等他說話,那尖利的聲音已是毫不客氣的命令道:「把馬車駛過來。」
  
  命令聲一落,馭夫便二話不說的驅著馬車,朝那涼亭駛去。
  
  涼亭內外,站了五、六個太監、宮女。一個三十來歲的白胖子,正跨坐在亭台中。
  
  此刻,那白胖子雙手抓著兩側太監的手臂,臉孔泛著潮紅。
  
  而在他的胯下,他那寬廣的長袍底下,正有什麼蠕動著。再一看,卻露出了一個纖細窈窕的女子身影。隱隱地,還可以看到那女子頭部的移動。
  
  陳容只是一眼,小臉便刷地一紅。她抿緊唇,迅速的移開視線。
  
  而這時,那白胖子雙腳漸漸繃直,突然的,他把身下的女子扯了出來,下身一挺,便把那玩意兒塞入那女子的嘴裡。
  
  陳容抿著唇。
  
  這時,她的耳邊還在迴盪著那個桓氏被殺青年的高歌聲,這時,她也有一種放歌長嘯的衝動……這是一種絕望的衝動和悲傷。
  
  那太監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只見那白胖子有氣無力,疲憊之極的揮了揮手,說道:「王弘那個美人?不見了,不見了,現在不想見了。」
  
  這手一揮,於是陳容的馬車便轉了向,繼續向皇帝所在的地方駛去。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四章 此間有歡樂

  皇宮的房屋多是木製閣樓,層層疊疊,精美之極。一路上,兩側的樹木掛滿了或白或粉或紅的緞帶和燈籠,還有香囊,有的樹木上,居然掛著一葫蘆一葫蘆的酒,壺口敞開,濃香撲鼻。
  
  慢慢地,馬車停了下來。陳容聽到那小太監恭敬的說道:「弘韻子奉詔前來。」
  
  好一會,一個尖哨的聲音傳來,「陛下不在,仙姑可自往雲亭。」
  
  小太監應了一聲是,於是,馬車再次向前駛去。
  
  不一會,小太監在外面喚道:「仙姑,前面便是雲亭。」
  
  陳容應了一聲,在他的扶持中走下馬車。
  
  她所到的地方,是一片花園,花園外圍,種滿了梨樹、桃樹,而這兩種樹圍著的中間,則是一棵棵樹葉繁茂的樟樹、榕樹、松樹。

  陳容眺望去,一眼便看到,樹葉叢中,一個亭台掩映其中。
  
  「仙姑,陛下說了,你自行前往。」那小太監見陳容久久不動,當下提醒道。
  
  這裡還是初春,可這花園中的樹林,已極為繁茂。走過曲曲折折的林蔭小道,陳容有點詫異。
  
  這裡很安靜,前後左右,竟是沒有太監也沒有宮女。
  
  她遲疑了一會,才再次前往。
  
  走了一刻鐘不到,一座亭台出現在她的視野中。亭台左側柱子下,蹲著一個人。
  
  陳容輕步朝那人走近。
  
  這人,著一襲淺青色的長袍,白玉束髮,打扮得極精神。
  
  他正蹲在地上,手裡拿著一根樹枝,在專注的撥著什麼。
  
  陳容悄悄伸頭,朝他望了幾眼,馬上認出,這人正是陛下。
  
  也不知道在玩些什麼,竟是這般認真?
  
  陳容再上前走出兩步,低頭肅手,恭立一側。
  
  她低著頭,一動不動的,四周鳥鳴啾啾,直過了許久,也不見那個忙碌的背影發現自己。
  
  陳容猶豫了一下,她歪了歪頭,尋思著那一次與青年皇帝見面的情景。不一會,她腳步稍稍放重,走到了皇帝的背後。
  
  陳容伸頭一瞅。
  
  呵,這皇帝正蹲著地上玩螞蟻呢。
  
  他左手拿著一根樹枝,不停的把從石柱洞孔中向外鑽的螞蟻給挑回去。右手則從一側的周代青玉碗中,把米飯一粒一粒的放在洞口外。
  
  他玩得很專注,雙眼眨也不眨。
  
  陳容望著望著,不由有點想笑。她輕步上前,就在皇帝的旁邊蹲下,與他一道看著那些螞蟻。
  
  皇帝放下的米粒,那些螞蟻搬了半天,也只是挪動幾粒,挪動寸許。看它們遲遲搬不回洞中,皇帝不由有點著急。當下,他從碗中拿出幾粒飯,便朝那洞口塞去。
  
  塞著塞著,他感覺到身邊有點溫熱,便側過頭來。
  
  這一下,他對上了同樣認真的望著螞蟻群,白嫩的手指在泥上畫著圈圈,錮住螞蟻的陳容。
  
  皇帝看向那幾隻團團轉動的螞蟻,說道:「這樣困不住它們的!」
  
  他一邊說,一邊抓來幾把泥,在陳容畫的圈圈外圍成一個泥牆後,他咧著白牙,開心的笑道:「這般才好。」
  
  陳容尋思了一會,道:「牆不夠高。」有兩隻螞蟻已爬到了泥牆上,眼看就要爬下來了。
  
  皇帝一見,連忙又抓來幾把泥碼上,一邊弄,他一邊說道:「你吃飯了沒有?」
  
  陳容也抓起一把泥,細緻的把泥牆修了修,搖頭道:「正要吃,你的人便來叫了,肚子餓著呢。」
  
  這話一出,皇帝哈哈一笑,他雙手一拍,叫道:「我請你吃。」
  
  陳容一笑,道:「好。」
  
  「走罷。」
  
  皇帝站了起來,抓向陳容的小手。
  
  陳容任由他牽著,她望著皇帝明亮的雙眼,隱隱透著汗光的白淨臉孔,暗暗想道:這時的陛下,還真是一個孩童。
  
  她清楚的感覺到,此刻的皇帝,就算牽了她的手,對她也沒有男女之想。
  
  皇帝牽著陳容的手,走了十幾步,來到一個湖泊旁。
  
  湖泊旁,肅立著十幾個太監、侍衛、宮女的。在皇帝和陳容過來時,他們同時低下頭去,一動不動的如木雕泥塑。
  
  「朕餓了。」
  
  「是。」
  
  整齊的應諾聲中,宮女們端來毛巾、水盆給皇帝和陳容淨手,然後是川流不息的擺放榻幾,運來食盒的人流。
  
  陳容似乎沒有注意到,此刻的自己,還與皇帝手牽著手,也沒有注意到,那些宮女、侍衛的,時不時悄悄地朝他們緊牽的手望上一眼。
  
  她高興的望著那水波蕩漾的湖面,望著湖面上的陽光折射出的斑斑白光,笑道:「陛下,再過一個月這裡肯定很美,有桃花、梨花相伴,有垂柳、白楊相映。」
  
  她轉過頭去,朝著皇帝調皮的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說道:「再配上夕陽和漫天霞光,泛舟其中,何等美哉?」
  
  皇帝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湖面,他向後一仰,伸手從地上撿起一片樹葉放在眼睛上,嘀咕道:「美是美,卻是無趣。」
  
  陳容側過頭,慢悠悠地說道:「怎麼會無趣呢?水中有游魚跳躍,樹下有螞蟻成群,林中有鳥兒歌唱,煞是熱鬧啊。」
  
  樹葉下,五官秀雅白淨的皇帝咧著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他沒有回答陳容的話,只是聲音微提,喝道:「走遠些,走遠些,都走遠些。」
  
  「是!」
  
  腳步聲響,眾人向後退去。便是那些正在上著酒肉的宮女,也停止了動作。
  
  陳容不捨的望著那擺了幾碟的席面,嘀咕道:「我還餓著呢。」
  
  這話一出,皇帝又是哈哈一笑,他咧齒一哂,得意的說道:「那你就餓著罷。」
  
  陳容一呆。
  
  皇帝把遮著眼睛的樹葉取下,朝呆著的陳容一瞟,再次哈哈笑了起來。
  
  大笑中,他把樹葉重新遮在眼睛上,說道:「朕自出生以來,還不曾與你這般出身的人說過話呢。沒有想到,寒微士女,也這般生動可人。王七眼力不錯。」
  
  陳容一怔。
  
  她輕輕一笑,說道:「莊子不是說過嗎?大鵬有大鵬的逍遙,麻雀有麻雀的快活。」
  
  皇帝又是哈哈一笑。
  
  突然的,他支身坐起。
  
  隨著他的動作,那片樹葉掉落在地。
  
  皇帝轉過頭來望著陳容,他眨了眨眼,在朝著四周瞟了瞟後,他湊近陳容,悄悄地說道:「說實的。」

  頓了頓,他聲音更低了,「你還沒有來建康,朕便聽過你,便想見上一見……他們說,有一個寒微士女,長相如妲已,卻有婦好之勇。」
  
  說到這裡,他突然一頓,眨了眨眼,對陳容說道:「這樣的評價,你喜歡嗎?」
  
  陳容眨了眨眼,對上他的目光,她又眨了眨眼。

  幾乎是福至心靈的,陳容扁了扁嘴,用一種不滿的,悶悶地語氣說道:

  「陛下明明想說的是有一個寒微士女,前往胡人圍堵的莫陽城中與王七赴難。這個士女長得風騷,王七著實艷福不淺。」
  
  皇帝呆了呆。
  
  他瞪著陳容。
  
  瞪著瞪著,驀然,他放聲大笑起來。
  
  剛才他一直在笑,可剛才的笑聲,他都有點漫不經心,只有此刻,才是真正的放聲大笑。
  
  一時之間,四周的宮女、太監紛紛朝這邊望來。
  
  皇帝朝著自個兒大腿一拍,樂道:「你這個小姑,哈哈,哈哈,還真是聰慧啊!」
  
  話音一落,他瞅著陳容鬱悶的臉,又是一番放聲大笑。
  
  樂一了陣,皇帝咧嘴笑道:「高興吧?小小地寒微士女,所作所為卻驚動了天子,是不是很滿足、很歡喜?」
  
  陳容卻是長歎一聲。
  
  她仰起頭來,目光憂鬱的望著藍天白雲,以一種無雙悲憤,無雙惋惜的語氣說道:

  「若是早知道陛下也在注意我,我陳氏阿容初見天顏時,肯定不會求著陛下允我出家,而是求陛下頒下聖旨,把我賜婚給王七。哎,悔不當初啊。」
  
  這話一出,皇帝先是一怔,轉眼又是放聲一笑。
  
  不過這一次,他才笑了一聲。
  
  重新躺在地上,皇帝又撿起那片樹葉蓋在眼睛上。他扁了扁嘴,說道:「你不必提醒朕!」
  
  他的聲音有點惱怒!
  
  這惱怒突如其來,陳容不由一驚。
  
  卻見皇帝憤憤然扯下那片樹葉扔遠,悶悶地低叫道:「朕知道你是王七的人!哼!」
  
  說到這裡,他騰地一聲轉過去,背對著陳容,像個孩子一樣生起悶氣來。
  
  陳容先是一驚,待見到他的神態動作,又是想笑。
  
  她也扁了扁嘴,悶悶地說道:「我還以為陛下會高興呢。」她說到這裡,背對著她的皇帝腰背直了直,雙耳也張了張。
  
  陳容一笑,繼續娓娓說來,「想那日,要是當眾賜婚的話,琅琊王七肯定會目瞪口呆,他肯定會看看我,又看看陛下,再看看我,再看看陛下……」
  
  在陳容用一種生動的語氣,重複想像中的情景。聽著聽著,皇帝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先是低聲笑著,可一想到那場景,一想到琅琊王七那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情景,一想到群臣和貴族們面面相覷,那些腐儒目瞪口呆暗罵荒唐的情景,就覺得很是有趣,而且是越想越有趣。
  
  皇帝再次哈哈大笑起來,連連說道:「不錯不錯,憾哉憾哉!」
  
  皇帝心情極好,他騰地轉過身來對著陳容,清澈的雙眼認真的打量了一下她,皇帝朝她湊了湊,低聲說道:「喲!沒人的時候,你就喚我司馬彰,我喜歡聽!」
  
  陳容大點其頭。
  
  皇帝向後移了移,清咳一聲,嚴肅的說道:「來人,上膳!」
  
  命令一出,站在五十步開外,宛如木頭的太監、宮女們動了。
  
  酒肉流水般的送出。
  
  這一席,陳容便坐在皇帝的對面,皇帝伸出筷子,夾了一個圓圓小小的肉球送到嘴裡後,親自端起那菜,朝陳容面前一放,含糊道:「好吃,你嘗嘗。」
  
  陳容應了一聲,嘗了兩粒連連點頭。
  
  不一會,皇帝胡亂吞著酒水,含糊問道:「宮裡的飯菜如何?」
  
  陳容吐詞不清的回道:「甚好。」她點了點頭,道:「比觀裡的好。」
  
  皇帝聞言,再次放聲一笑。
  
  又一會,他親自遞來一個玉杯,裡面盛著一些黃黃地漿水,道:「嘗嘗。」
  
  等陳容喝了一大口,他問道:「滋味如何?」
  
  這時的陳容,正艱難的把它嚥下去,聞言,她苦著臉回道:「甚澀。」頓了頓,她補充一句,「像酒渣煮出來的水。」
  
  「砰砰砰」,皇帝拍幾大樂,他笑得雙眼都瞇成了一線,連忙嚥下口中的食物,他湊近陳容,悄悄地說道:「這本來便是酒渣煮出的水。」
  
  在陳容瞪大的雙眼中,他慢騰騰地說道:「朕每次宴請宮妃、大臣,便假裝喝這漿喝得津津有味的……你猜,後來怎麼著?」
  
  陳容想了想,問道:「是不是宮妃們都喜歡上了?」
  
  皇帝大點其頭,他瞇著雙眼笑容可掬的說道:

  「朕這般做過幾次後,她們和那些馬屁精,每逢有宴,必有此漿,每有此漿,必飲一樽……你也嘗出來了,這漿極澀,又刺喉,他們飲過後,便再也沒有了食慾。

哎,這兩年中,不知瘦出了多少美人。」
  
  陳容一呆,轉眼,她以袖掩嘴,再也忍不住的咯咯笑了起來。
  
  她這一笑,又引來無數關注的目光。
  
  這一頓飯,兩人足足吃了一個半時辰。那菜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
  
  不知不覺中,兩人也是越湊越近。聽著九五至尊的陛下把自己從小到大所做的糗事一一說出,陳容是捂著肚子,笑得差點轉不過氣來。
  
  林蔭道中。
  
  那小太監恭敬的走在前面,說道:「郎君,他們就在那裡。」
  
  說罷,他向後退出半步,讓那個白衣勝雪,寬袍廣袖,飄然若仙的美少年越過自己,穿過柳樹而去。
  
  美少年剛剛靠近,便聽到一陣大笑聲傳來。
  
  這是皇帝的笑聲,他是清楚的。
  
  可是,在皇帝的笑聲中,還和著一個清悅微靡的女聲!
  
  這女聲笑得很歡快。
  
  美少年前進的腳步不由緩了緩。
  
  就在這時,越過柳樹,來到離兩人不足二十步處的美少年,剛要現身,便聽到皇帝喚道:「阿容。」
  
  陳容含笑轉頭,她的眼中還有著笑出來的淚花。那淚花襯得她紅撲撲地小臉,美到了極點。
  
  皇帝望著這樣的陳容,目光滯了滯,不知不覺中,他向她湊近少許,溫柔的,有點認真的說道:「阿容,如你這樣的女郎,朕是平生僅見……不若,你嫁與我吧。」
  
  陽光下,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燦爛,「琅琊王七不能娶你為妻,朕卻是不顧的。你等個二、三年,朕必封你為皇后。如何?」
  
  皇帝的聲音清清朗朗,笑容燦爛明亮,它如春天盛開的花,如夏日的太陽,明亮的,直接的,光彩灼亮的,刺人心眼。
  
  柳樹下,綠葉中,廣袖翩然的美少年,一動不能動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7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情真情假

  慢慢地,王弘笑了笑。

  他跨出一步,喚道:「陛下。」深施一禮,王弘優雅的說道:「王弘見過陛下。」

  他的聲音,驚醒了兩人。正笑得歡快的陳容呆了呆,回頭向他看來。而在她身邊,也在回頭看來的是皇帝,卻是笑容僵硬的瞪著王弘,不快之情溢於言表。

  王弘緩步而來,他的臉上,帶著淡淡地,有點恭敬,也有點隨意的笑容。

  朝著坐在皇帝旁邊的陳容瞟了一眼,王弘嘴角微彎,他盯著皇帝,徐徐說道:「弘韻子乃陛下親賜道號的,可玩笑不得。」

  他的聲音很輕,很溫和,笑容很隨意,嘴角輕揚。

  可不管是皇帝,還是陳容,清楚的感覺到,他這話中的威脅。

  青年皇帝輕噫一聲,他恍然大悟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叫道:「竟有此事?是了是了,阿容已被朕下令出家了。」

  他說到這裡,轉過頭來,朝著陳容認認真真打量一番後,青年皇帝朝著自個兒大腿重重一拍,叫道:「有法子了!」

  他朝陳容一湊,細聲細氣的解釋道:「阿容不知吧?整個天下都知道,朕是昏君,是胡鬧荒唐之主。」

  他雙眼大亮,歪著頭,津津有味的說道:「你說說,若是朕的皇后,乃是一個女冠,那是不是前無古人?是不是令得天下震驚?」

  說到這裡,青年皇帝瞟了一眼王弘,對著笑容微僵的他說道:「七郎不瞭解朕啊……朕這人,凡是世人不屑不准的,就偏要去喜歡去碰!不然,怎麼配叫荒唐之主呢?」

  他說到這裡,像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盯著王弘,突然問道:「七郎莫非為阿容而來?」

  他瞪著王弘,把陳容朝身後一扯,皺起眉頭,很是認真的說道:「此婦身份卑寒,七郎不是不屑麼?既然不屑,乾脆讓給朕吧。」

  他順手從旁邊拿過那只周代傳下的青玉碗,朝著王弘一遞,認認真真,客客氣氣的商量道:「喲,用這個跟人換!」

  王弘僵在當地。

  不知不覺中,他轉眸看向陳容。

  他清澈如水的雙眸,很溫柔,眼波流轉間,宛若他與她之間曾有的低語。

  陳容只是一眼便明白了,他在要她開口。

  他這樣望著她,那眼神,那表情,似乎篤定了陳容會開口,會向皇帝說明,她這一生,只是他王弘的人……除了他,天下間任何一個男人,她都不假辭色。

  陳容怔了怔,不由的,她在忖道:難道說,我與冉閔的會面,以及與冉閔說了什麼話,他都知道了?

  陳容垂下了雙眸。

  她避開了王弘的目光。

  青年皇帝側過頭,他看了看陳容,又看了看王弘,再看了看陳容,再看了看王弘。

  慢慢地,他瞇起雙眼,笑得開懷。

  愉悅中,他繼續把那只青玉碗朝著王弘的懷中塞去,極認真的說道:「七郎啊,收下啊。」

  見到王弘還在望著陳容,他嘴一扁,有點任性、有點無賴的求道:「七郎七郎,你就收下吧,你就收下吧。」

  一邊說,他一邊拿著那上面還有著菜葉殘肉的青玉碗,朝著王弘懷裡塞去。

  王弘退後一步。

  他收回含情脈脈地望向陳容的目光,朝著皇帝深深一揖,苦笑道:「陛下說笑了。」

  吐出這五個字時,他朝著樹林中望了一眼。

  就在皇帝不依不饒的上前一步,又把那青玉碗塞向他懷中時,一個年老的太監從樹林中急急跑出,他跑到皇帝身後,悄悄喚道:「陛下,趙太傅朝這個方向來了。」

  皇帝不快的停下動作,順手把那青玉碗朝榻上一扔,他皺起濃眉,「怎的這般快。」

  似是有意,似是無意,他快樂的瞟了一眼王弘,再次濃眉大皺,悶悶地說道:「真是無趣,怎的來得這般快?」

  他揮了揮衣袖,轉身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步伐大步流星的,轉眼便衝出老遠。

  見到他走遠,王弘轉眸望向陳容,向她緩步走近。

  就在他走到陳容面前,堪堪低頭,準備開口時,皇帝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急急止步,回過頭來。

  他看向了陳容。

  見到與陳容靠得如此之近的王弘,皇帝叫道:「王家老七,弘韻子乃是出家之人,你靠她這麼近幹嘛?」

  他瞇起雙眼盯著王弘,懷疑的嘀咕道:「朕是荒唐,可沒有聽過,你王七也是荒唐之人哪。」

  自言自語說到這時,他聲音一提,再次對著王弘嚴肅的說道:「王七郎啊,這個弘韻子,可是朕親封的女冠呢。聽說你是為了朋友之義,願意照顧於她,這一點朕很感動。」

  頓了頓,他小心求證:「喂,你不會是想監守自盜,與這女冠不清不楚吧?」

  皇帝的話,夾三夾四,顛顛倒倒,既任性,又直接之極。

  王弘雖是機智過人,這時也只能僵在那時,無言以對。

  皇帝也不等王弘回答,他只是深深地,極度懷疑的瞪了王弘一眼,轉向陳容時,笑容滿面,極親切的說道:「陳容休怕,一切有朕,朕會護著你。」

  他高興的轉過頭,繼續向前走去。

  這一次,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再次笑逐顏開的望著陳容,皇帝叫道:「阿容,朕剛才說的話,你要記在心上哦,下次朕見了,可是要得到答案的。」

  認真的交待陳容兩句,直到她躬身應是,皇帝才甩了甩廣袖,興高采烈的離去了。

  不一會,皇帝的身影,便消失在樹林中。

  直到確定他已離去,王弘才低聲說道:「走罷。」

  他轉身便走。

  見到陳容沒有跟上,王弘腳步微頓,回過頭來,他靜靜地望著她,盯著她寧靜的眉眼,笑容淺淺地說道:「阿容,此地不能久留。」

  聲音中,有著與他那笑容相反的冷意。

  陳容朝他望了一眼,提步上前。

  兩人一前一後朝著前方走去。

  王弘走著走著,步伐越來越快。

  漸漸地,陳容有點跟不上,既然跟不上,便放慢開來,權當閒庭勝步。

  王弘走著走著,感覺到身後一片安靜,回過頭來。

  陳容,已遠在百步開外。

  她正緩步而來,此刻的她表情安然,眼神寧澈。一襲黃色道袍穿在她身上,只是在她的艷麗外,多了二分出塵,那風流嫵媚之姿,真是半分不減。

  王弘靜靜地望著她。

  好一會,陳容才走到他身後,見他望著自己,陳容抬起雙眸,四目相對,陳容嫣然一笑,這一笑,容光煥發,愉悅非常。

  顯然,她的心情很好。

  王弘收回目光,二話不說的再次提步。

  不一會,兩人便來到各自的馬車旁。

  陳容一上馬車,便把車簾拉下,向後一倚,暗暗尋思起來:這司馬彰倒是個有趣的,只是不知他跟我說的話,有沒有一分是真的?

  剛剛想到這裡,陳容便搖了搖頭,忖道:「管它是真是假,多了一個皇帝靠山,應該不會壞事吧?

  她含著笑,側頭靠著榻,又尋思起來:如果有了皇帝的幫助,我不管是離開建康,還是保有田產,應該不是難事吧?

  嗯,等等吧,等王弘娶了妻,我就離開此地……這張臉要是再惹禍,大不了劃花了去,到了那時,我定是下得了手的。

  想到這裡,陳容閉上雙眼,養起神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王弘清潤的聲音:「阿容。」

  陳容漫不經心的應道:「嗯。」

  直是過了好一會,王弘才低聲說道:「陛下的話,你不可相信!」

  陳容本來便不相信,不過這時的她,卻是睜開了眼,有點好奇的望著車簾外的人影。她聽得出,王弘的聲音,似是多了些什麼。

  又過了好一會,王弘才輕輕說道:「司馬彰的後宮中,佈滿了各大家族的人,他的妃子中,也沒有一個簡單的,便是現在的皇后娘娘,來歷也頗不尋常……阿容,別信他。」

  最後三個字,極低,極溫柔,隱隱地,還有著綿軟。這種綿軟,便如今天在觀裡時,他對著她說會控制她的行為時一樣,這綿軟裡,是一種任性的呢喃。

  陳容垂下雙眸,輕應了一聲:「嗯。」

  她應得太漫不經心,似是答應,也似是敷衍。

  於是,車簾掀開,王弘那俊逸清華的面容,出現在陳容眼中。

  他在盯著陳容。

  再一次,他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寧靜。

  慢慢地,王弘低歎了一聲。

  陳容聽到他的歎息,詫異的轉頭看向他,奇道:「怎麼啦?」

  王弘回道:「無事。」聲音輕淺。

  他說無事,陳容便不再問。她只是垂下眉眼,當王弘慢騰騰地準備把車簾拉下時,陳容的聲音若有若無的傳來:「七郎。」

  王弘轉頭看向她,目光溫柔中帶著鼓勵。

  陳容沒有看向他,她逕自低著頭,輕輕地,寧靜如水的說道:「如果你要大婚了,提前幾日告知我。可好?」

  她抬頭看著他,目光中無悲無喜,無波無瀾,在對上王弘的目光時,她嘴角輕揚,笑語輕揚:「在告知眾人之前,先告知我,可好?」

  雖是笑著,語調中儘是溫柔。

  她是在求他,在輕言軟語的求著他。

  不知為什麼,王弘卻是轉過去。他望著遠處的隱隱青山,修長的手指一勾,便把車簾拉下,便把她的面容擋住。

  他沒有回答她……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六章

  隔著車簾,望著王弘顯得模糊的身影,陳容笑了笑:看來是不願意啊……
  
  就在這時,一陣喧囂聲傳來,喧囂聲中,伴著女子的笑聲,少年的呼叫。
  
  陳容一怔,透過車簾縫朝外看去。
  
  現在,兩人的馬車還沒有出皇宮。那笑聲是從皇宮裡面傳來,在打鬧中,離王弘、陳容兩人越來越近。
  
  轉眼間,一個少女歡喜的叫道:「啊,是七郎的馬車。」
  
  另一個少女詫異的問道:「七郎?哪家的七郎?」
  
  先前那少女大聲叫道:「天下間,除了琅琊王氏的,還有哪家的七郎,當得上這個稱號?」
  
  在第二個少女還有點迷糊時,一個少年笑道:「阿伊不知啊,建康有七傑,俊美最是庾家子,風流無過謝鶴亭,天上謫仙王七郎。這王七郎,便是前方馬車中的那位。」
  
  少年的聲音一落,幾個少女同時歡叫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少女聲音微揚,不悅的說道:「皇宮當中,喧囂作甚?」正是九公主的聲音。
  
  喧囂聲同時止息。
  
  馬車聲傳來。
  
  不一會,陳容聽到九公主溫柔中透著怯意的低語,「阿凰見過七郎……數日不見,七郎安好?」聲音低而輕,小心中透著無比的溫柔。
  
  王弘笑了笑,他清潤動聽的音線悠然傳出,「勞九公主問,王弘甚安。」
  
  她自稱阿凰,他卻喚她九公主,語雖溫和,卻透著一種疏遠。
  
  九公主嘴一嘟,小臉上露出一抹委屈來。
  
  這時,她目光一轉,看向了陳容的馬車。朝著那來自王府的馭夫瞟了一眼,九公主問道:「車中何人?」
  
  這時,眾少年、少女已然圍上,在她們好奇的目光中,那馭夫恭敬的回道:「回九公主,馬車中是弘韻子仙姑。」
  
  這弘韻子仙姑幾字一出,喧囂聲大起。一個少女在後面叫道:「便是那個賤民?聽說生得很騷媚,快快,快快,把車簾掀開讓我等一觀。」
  
  她在那裡叫得歡快,一旁的同夥捅了捅她的手臂。少女一怔,馬上明白過來,她連忙看向王弘,閉緊了嘴。
  
  九公主似是怔住了。
  
  她直直地盯著陳容的馬車,好一會,她高傲一笑,昂著下巴高聲喚道:「仙姑好大的架子,見到我等,竟是不屑行禮麼?」
  
  聲音毫不客氣,直直地刺入陳容的耳膜。
  
  陳容沒有動。
  
  她向側倚了倚,重新閉上了雙眼:她是打上了王弘標誌的人,現在王弘本人在此,一切都有他扛著。她用不著被人一激便露出臉來,去承受眾人的冷嘲熱諷和白眼。
  
  ……在見過了那個被殺的桓氏青年,在見過了大咧咧地在皇宮中,當眾行淫的那個中年人,在與皇帝用了一餐後,在說了一些話後,在尋思來尋思去後,陳容想道:

  也許,是該改變一下方法了。
  
  九公主一聲喝出,見到馬車中的人動也不動,那車簾更是晃也不曾晃一下。不由氣得俏臉發青。
  
  她咬著唇,吞下怒火,轉向王弘嬌嗔道:「七郎七郎,你看看!」
  
  馬車外,王弘的笑聲依然清潤溫柔,「公主著相了……仙姑乃是世外之人,這紅塵俗禮,本是與她無關。」
  
  說到這裡,他朝著馭夫輕喚,「走罷。」
  
  馭夫應了一聲,驅馬向前。
  
  他們才走了一步,嘩啦啦地馬蹄聲中,卻是眾少年、少女散在四周,有意無意的堵在了他們前面。
  
  就在王弘的馬車不得不停下時,一個少女咬唇嬌笑道:「天上謫仙王七郎?還請謫仙哥哥先別忙著離開,再容我等賞上一賞。」
  
  一邊說,那少女一直瞬也不瞬的盯著王弘打量。望著他,她眼有波光蕩漾,眉間春意盎然。
  
  與她一樣,眾少女也在圍著王弘嬌聲談笑,細細審量。
  
  這些少女,一個個衣飾華貴,氣質驕矜,她們能自由出入皇宮,卻又對建康城中的人和事不是很清楚,看來是各地藩王的女兒。
  
  王弘卻也有趣,他任由眾少女圍著自己上下打量,約莫五息後,他揚唇淺笑,道:「看完了?」
  
  一少女嬌笑道:「郎君風神飄逸,秀質無雙,這麼幾眼,哪裡看得完?」
  
  在這少女的身後,另一個年長些,顯得潑辣些的少女則咯咯一笑,叫道:「如此人兒,若是能帶回府中,朝暮相對,可有多好?」
  
  聲音一落,笑語聲四起。
  
  在她們的嘻笑聲中,九公主一直在盯著陳容的馬車,盯著盯著,她一咬唇,上前一步,「嘩」地一聲把陳容的車簾掀了開來。
  
  瞬時,身著道袍的陳容,出現在眾人眼前。
  
  本來,眾少年、少女便時不時的瞟向這裡,顯得對陳容很是好奇。現在,陳容這麼一露,不約而同的,他們同時上前,圍上了陳容。
  
  在他們圍上時,王弘也向陳容靠了靠。
  
  與看向王弘的目光不同,這些人打量陳容時,那可是肆無忌憚得很。盯著盯著,那個潑辣的少女朝著王弘瞟了一眼,突然叫道:「道姑甚美啊,隨我入府一述如何?」
  
  她是對著陳容叫的。
  
  陳容垂斂眉眼,也沒有抬頭,只這般一福,木然說道:「弘韻子乃出家人。」
  
  「我知你是出家人。」那少女打斷她,目光灼灼地打量著她,道:「怎麼,你是不願意?」
  
  言詞咄咄逼人。
  
  陳容抬頭看向她。
  
  她一抬頭,眾少年雙眼一亮,便是那個潑辣少女,也是雙眼一亮,盯著她的眼神,簡直移不開了。
  
  陳容靜靜地迎上那少女,笑了笑,轉眸看向王弘。

  她看著王弘,什麼話也沒有說。可那眼神中,秋波流轉,媚意撩人,分明說了千言萬語。
  
  王弘一直側倚車壁,懶洋洋地,寧靜的望著這一幕,他的唇角一直掛著淺淺地笑容,顯得好不悠閒自在。
  
  因此,陳容這麼一望,他不由怔了怔。
  
  幾乎是反射性的,他抬起雙眸迎向陳容。
  
  兩人這般含情脈脈一對視,在場聽說過的,沒有聽說過的少年、少女們,心下一片洞明。
  
  那潑辣少女盯了一眼陳容,又盯了一眼王弘,她昂起頭,不管不顧的衝著陳容叫道:「仙姑好大的架子!」
  
  陳容垂眸,沒有理會。
  
  接著,九公主上得前來,她雙眼冒火的盯著陳容,哧笑道:「世人都說,道家最是隨性。看仙姑這神色身形,可是精通雙修之術?」
  
  這話不但咄咄逼人,而且極為難聽。
  
  陳容抬起頭來。
  
  她瞟了一眼九公主,盯著她秀雅的,下巴昂得高高地,打扮得極優雅高貴的臉,陳容淺淺一笑,目光再次瞟向王弘。
  
  再一次,她的目光似怨似泣,如有千言萬語。
  
  然後,在眾人的注目中,陳容白嫩豐腴的小手伸出,把車簾拉下,讓它隔住了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再一次被無視,九公主氣得臉色發暗。
  
  就在她氣恨難平,四周眾少年、少女肆無忌憚的歡笑時,王弘開口了。
  
  他的聲音有點靜,有點冷,「九公主,請慎言!」
  
  他這般不笑的時候,有一種從骨子裡發出的高傲。這種數百年沁於血脈的高傲,甚至還要蓋過這些司馬氏培養出來的子女。
  
  而且,此刻的王弘,是那麼的冷,這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
  
  不知不覺中,九公主打了一個寒顫,眾少年、少女也打了一個寒顫。他們相互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向後退出一步,讓開一條道來。
  
  而九公主,她傾慕王弘多年,見過大笑的他,淺笑的他,淡笑的他,這個王家七郎,在她心目中,總是溫柔的,波瀾不驚,萬事不掛於懷的。
  
  ……以前,她比這更過份的話,又不是沒有說過,可他從來不曾有半句重話說出。
  
  一時之間,九公主呆了。
  
  在她雙眼含淚,呆呆而立時,王弘的馬車駛過,陳容的馬車緊接著駛過。
  
  一直到他們離去好遠,九公主突然廣袖掩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抽泣著叫道:「七郎,七郎他厭我了。」聲音中有著驚惶和害怕。
  
  陳容聽到了後面的哭聲。
  
  她回過頭去瞟了瞟,不由想道:這些司馬氏的公主,也不及王氏的婢女那般舉止有度。
  
  她一直以為,自己出身寒微,於先天上,便少了幾分優雅和氣質。可現在看來,這司馬氏的公主,也不過如此。
  
  就在陳容尋思時,她的耳邊,傳來王弘似笑非笑的聲音,「當著眾人,阿容對我眉目傳情。」
  
  他掀開車簾,眼神明澈,目光溫柔中帶著靜意的望著她,「卿卿膽子不小啊。」
  
  陳容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望著她……剛才的她,可以說是將了他一軍,逼著他出面為她說話。而這樣的事,在前陣子時,她替他顧及,不會去做。
  
  陳容抬起雙眸,她眼波如水,笑得嫵媚,「七郎,你溫柔太久了……這樣不好,這樣的七郎,護不了阿容。」這話如其說是指責,不如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她的話音一落,王弘再次怔住了。
  
  慢慢地,王弘一笑,他輕聲說道:「此言倒也不差。」說到這裡,他頭也不回的說道:「放出風聲,便說九公主言詞粗俗不堪,被王七羞辱了。」
  
  命令聲一出,身後一人應道:「是。」
  
  那人一走,王弘再次轉頭看向陳容。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8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你又是我的了

  他盯著她,盯著她。慢慢地,他朝她伸出一隻手來,目光似水,溫柔無限的說道:「阿容,過來,到郎君我的馬車上來。」

  此時的王弘,臉上的笑容雖淺,卻是開懷的,愉悅的……剛才為了對付這些王室子女,陳容將了他一軍。

  可在這同時,陳容展現出來的,是不同於往日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也不是那種帶刺的冷絕。而是一種他們剛剛相識時,才有的狡黠,還有自信,甚至可以說是任性。

  面對著王弘伸出的手,現在輪到陳容怔住了……她垂下雙眸,好半晌後,她伸出白嫩豐腴的小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就在兩手相觸時,王弘的手指,不可自抑的顫抖了一下。而他望向她的雙眼,於水波盈盈中,儘是歡悅……她終於,不再固執了麼?

  兩輛馬車同時停下。

  王弘手牽著陳容的手,目光溫柔的,歡喜的望著她,把她拉到了自己的馬車中。

  幾乎是陳容一上馬車,王弘便伸出手去,把她摟在懷中。他緊緊地,如失而復得一般摟著她,他把她緊緊地摁在懷中。

  他摟得太緊,令得陳容幾乎不能喘氣。

  陳容沒有掙扎,她安靜的倚在他的懷中,任由他強而有力的環抱著自己。

  王弘低下頭,他把臉貼著她的頸,聲音有點亂的低笑道:「阿容,我今日當真……」他把剩下的話吞了下去,只是朝她的頸後一親,愉悅的說道:「阿容,我現在很快活。」

  王弘的性格沉靜內斂,這『快活』兩字時,幾乎是壓抑不住,口不擇言的吐出來的。

  陳容垂眸,她似乎沒有感覺到他的激動和歡喜,只是輕輕問道:「我一女冠,這般上了你的車,可無礙?」

  摟著她的王弘,呆了呆。

  感覺到他的僵硬的陳容,慢慢扯開他的雙臂,想要抽身離開。

  王弘沒有鬆開雙臂,他低低地,軟軟地求道:「阿容,再讓我抱一抱。」

  他抱著她,唇輕輕地壓在她的頸項上,閉上雙眼,喃喃說道:「阿容,我來想一想,想一想……總有法子,讓陛下忘記你,讓你脫了這個女冠的。」

  幾乎是他的聲音一落,陳容便回過頭去。

  她回眸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在王弘的注視中,陳容嫣然一笑,聲音淡淡地說道:「不必了,我現在甚好。」她哂然一笑,道:「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七郎何必這般想不開,非要把阿容弄到你的身邊?」

  她斜睨於他,笑得隨意,「現在這樣不好麼?阿容便當一輩子女冠,七郎照樣娶你的妻,納你的妾……這樣還不好麼?」他想得到的,都可以得到,還不好麼?

  王弘望著陳容。

  他摟著她的手臂,有點僵硬,突然間,他覺得口裡有點苦,突然間,他笑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

  緊接著,一個尖利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弘韻子仙姑可在?」

  這是那個迎她入宮的小太監的聲音。陳容一怔,連忙應道:「在。」

   那太監抹了一把汗,笑道:「太好了。陛下說,他發現了一件極好玩的事,請仙姑速速回宮,與他一道玩兒。」

  頓了頓,他又說道:「陛下還說,如果王七糾纏著仙姑不放,就要王七和仙姑一道前去。陛下還說,王七也是個荒唐人的事,他保證不告訴別人。」

  這太監聲音尖利,說的話清楚的傳了開去,令得路人紛紛駐足,詫異的打量而來……就這樣,還說是保證不告訴別人?

  再一次,王弘呆了呆。

  他的口裡又有點苦。

  這時,四周馬車裡的貴人,路上的行人,已越聚越多,他們在低語一陣後,便興致勃勃地看向王弘。

  時不時的,有一、二個聲音傳入馬車中,「這是琅琊王七的馬車。」

  「陛下說他荒唐,不知是個怎麼荒唐法?」

  「馬車中定有玄機,快掀開看看。」

  接著,幾個少女的嬌喚聲傳來,「七郎七郎,快快露容讓我們一觀。」

  亂七八糟,此起彼落的叫聲,笑聲中,王弘的手,還摟著陳容的細腰。

  他低下頭來,望著陳容。

  這時的陳容,清艷的臉上笑意嫣然,她小鳥依人般偎在自己懷中,表情眼神中,有著他想了多時的溫軟纏綿。

  ……問題是,時機不對,打扮不對啊!

  於這大庭廣眾當中,於這剛剛駛出宮門之時,他這般摟著一個道姑,在馬車中卿卿我我的。

  王弘望向陳容,幾乎是突然的,他發現不過幾個時辰,陳容不過是去了一趟王宮,便變化殊多,便令得他措手不及……

  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做法,與陳容剛才的話,前後對應著來看,簡直是兩個頑童設了一個套,把他給套起來了。

  王弘垂眸,靜靜地望著陳容。

  他靜靜地望著,望著。

  懷中是溫香軟玉。

  幾乎是突然的,王弘雙臂一收,再次把陳容摟於懷中。

  他低著頭,把下巴擱在她的秀髮上,閉上雙眼,低低說道:「這又是阿容的詭計?」

  他的唇,在她的耳尖,玉頸上游移,吐出的氣息,暖暖地,靡靡地,

「阿容是不是在想,琅琊王七畢竟是王氏嫡子,他是要名聲的……為了不被世人落實了荒唐兩字,琅琊王七定會克制自己,不再接近阿容。

是不是陛下和我王府的什麼人向你保證過,只要你這樣做了,就算王七離開了你,就算王七不再保護你,他們也會接替王七,保護你的安全?」

  當朝的名士,就算行為以放蕩不羈為美,以任性自我為時尚。

  可是,這種糾纏於一個曾被自己捨棄了的女子,一個出了家的道姑,終是落了下乘,終是不合超脫高潔四字,終是應了荒唐一詞。

  這卻是有損名聲的。

  他靜靜地看著陳容,聲音輕軟低柔,他五指如梳,穿過她的秀髮。

  他在望著陳容,在等著她的回答。

  陳容低下頭來。

  她輕輕搖了搖,低聲說道:「不完全是。」

  她抬眸看向他,咬著唇說道:「我……」她只是懼了,懼了他的溫柔手段,懼了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情。是的,她懼了。

  她害怕有一天,自己會軟化,在時間的流逝中,忘了自己的堅持,忘了前一世經歷的慘痛教訓。

  ……如果用這麼簡單的一手,便可以讓他適當的疏遠她,便可以得到她想得到的保護,便可以得到她的平靜,她覺得值得試一試。

  只是沒有想到,她剛剛使出這招,好戲還沒有開始,他便察覺了。

  這時,外面的叫嚷聲,嘻笑聲更加響亮了,那些少女更是擠向馬車,伸手朝著馬車簾掀來。

  摟著陳容的王弘,聽到外面的喧鬧,有點不耐的蹙了蹙眉,他聲音微揚,淡淡說道:「趕走她們。」

  一言吐出,外面的人怔了怔。

  好一會,護衛們才應了一聲是,他們策馬上前,厲聲呼喝著。

  什麼時候,溫柔的王七郎,會這般對待自己?那些少女們簡直接受不了,在護衛們的驅趕下,一個少女急急叫道:「七郎,七郎,是你麼?是你說的麼?」

  在那少女的叫聲中,另外幾個少女,還嚶嚶地傷心哭泣起來。

  王弘沒有理會,他只是低著頭,專注的看著陳容。

  他修長白皙的手,如春風一般拂過陳容如緞的烏髮,當那手指穿過盤著的道姑髻時,他雙指一夾一扯。

  瞬時,道冠脫落,烏髮披了滿肩。

  那隻手,溫柔的撫到她的下巴處,輕輕地抬起了她。

  他對上了陳容的雙眼。

  四目相對,王弘低下頭來,他朝著陳容的唇上,輕輕吻了吻。四唇貼合間,他低低說道:「阿容錯了。」

  錯了?

  陳容不解的眨巴著眼。

  他的唇,再次移到她的眼睛上,在那長長地睫毛上吻了吻,他喃喃說道:「你以為,我真在意那些名聲?」

  他低低一笑,吐出的溫熱氣息,撲入她的唇齒間,「其實,也是在意的……可比起阿容在我懷中的溫柔淺語,我寧可被世人罵做荒唐。」

  聲音一落,他右手一揚,扣著那車簾,便是一扯。

  嘩地一聲,車簾掀了開來。

  嘩地一聲,車外的人,齊刷刷轉頭看向馬車中。

  無數雙目光,在望著馬車中,摟著一個道姑,當眾纏綿親吻的王弘時,都呆住了。

  那奉皇帝之令前來相請的太監,呆若木雞了。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安靜,無比的安靜。

  在這種安靜中,王弘依然摟緊陳容,他捧著她的臉,無視眾人的注目,在她的鼻尖輕輕一咬,低低地,軟軟地,任性的說道:「卿卿,看,你又是我的了。」

  說出這話,王弘當著眾人,把陳容緊摟入懷,然後抬起頭來,對上那太監,王弘微微側頭,他墨髮如洩,淺笑溫言,「還請公公前去回稟陛下,我的婦人現在沒空陪他玩兒。改日吧。」

  說到這裡,他挑了挑,輕淺的,優雅的問道:「怎的猶疑?」

  那小太監一驚,愕愕半晌,實是說不出話來。他有心想反駁吧,王弘都說了,弘韻子仙姑是他的婦人,王弘都當著眾人說,那是他的婦人了,難道自己一個太監還能強要了去?

  當下,那小太監應了一聲,朝著王弘施了施手,策馬離去。

  噠噠噠地馬蹄聲中,宮中的人是遠去了,可四周的貴族和庶民,還是一動不動的圍著,看著……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王弘的坦白

  宛如謫仙的琅琊王氏的七郎,在這大庭廣眾當中,當著眾人的面,這般摟著一個髮鬢散亂,衣裳不整的道姑,如此親暱,如此肆無忌憚的親暱!
  
  目瞪口呆中,九公主率先反應過來,她衝上一步,扶著車轅,失控的叫道:「七郎——」

  尖叫一聲後,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雙目含著淚,溫柔中帶著痛心的望著王弘,待兩行清淚緩緩流下她秀雅高貴的臉,九公主目光柔柔,語氣失落的說道:

  「七郎,這個婦人,她可是被陛下親封的道姑啊……你這般行事,豈止是荒唐?大家都會對你失望啊。」
  
  語重聲長中,儘是淳淳勸慰。
  
  王弘目光轉向她。
  
  瞟了淚眼汪汪,一臉溫柔和痛心的九公主一眼,王弘淺淺一笑。
  
  他氣質高遠超逸,這麼一笑,整個人依然如遠古便有的雪山,如天上降下的謫仙一般悠悠然,陶陶然。
  
  紅唇微揚,王弘溫柔笑道:「多謝九公主。」說出這五個字,他轉眸看向陳容。
  
  他看向她的眼神很尋常,沒有刻意的溫柔,也不曾特別親暱。可是九公主到了這個時候,已不能不承認……他這樣的眼神,可以讓天下傾慕他的女郎都感覺到絕望。

  它是如此專注!這是一種不管是那婦人還是王弘本人,都不曾在意過的專注,它是一個人,不知不覺中,把另一個掛上了心,刻入了靈魂後的專注!
  
  王弘謝過九公主後,朝著馭夫輕喚道:「想來大伙也欣賞夠了,可以走了。」
  
  馭夫應了一聲,剛要揮鞭,眾少年、少女衝了上來,再次圍住了馬車。
  
  他們轟地圍在馬車四周,一少女秀眸含淚,她看著王弘叫道:「我不信,我卻是不信。」
  
  她抿著唇,叫道:「七郎,這個婦人何德何能?」
  
  她轉頭瞪向陳容,怨恨的瞪著她,叫道:「你這婦人,何德何能?」
  
  她直是叫了兩聲,才把陳容驚醒過來。
  
  陳容眨了眨眼,晃了晃渾沌的大腦,在那少女第三次喝問中,陳容蹙起眉峰,抬頭看向王弘。
  
  她看到的,是溫柔中帶著寵溺,可寵溺裡,那眼神又太過冷靜的王弘。
  
  他在看著她,在對上陳容恍惚暈沉的樣子,他嘴角一揚,低低地,開懷的笑了起來。
  
  那少女已跳了起來,她扶著車轅,尖叫道:「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你這婦人,你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這一次,陳容聽進了。
  
  她慢慢回過頭來。
  
  對上那氣怒的,非要得到她答案的少女,對上她身後正在朝著她瞪來的眾人,對上一臉悲泣中,掩不去怨毒的九公主。陳容定了定神,幽幽回道:「我?我無德無能。」
  
  就在那少女忍不住要譏誚時,陳容似是清醒了過來,她朝著眾人微微一笑,明眸流轉間,輕輕說道:「我只是,於千千萬萬人中,恰好入了他的眼,恰好,成了他的劫。」

  應該說,他是她的劫。一連兩世,她都逃不過這種情之劫。
  
  在眾女黯然失落中,陳容優雅一笑,很是平靜,很是從容舒緩的說道:「既是劫,便是前世種下的緣……這與身份無關,與德行能力也無關。」
  
  眾女還在瞪著陳容,不過這時候,她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做些什麼了。
  
  陳容收回目光,朝著王弘嫣然一笑,她趴在他身上,從他身後的車壁間拿出他慣常用的琴。
  
  素手一揮,華麗中透著孤寂的琴聲,便在指間如流水傾洩。
  
  陳容低著頭,任由秀髮垂額,琴聲飄蕩中,她清聲唱道:「楊柳花,楊柳花,飄飄散散落誰家?本是命薄風中絮,慕它寒梅笑春華!本是雪中一冰石,奈何讓我遇上他?」
  
  一曲終了,陳容拿起那傳承了千年的古琴,便這般舉起,便這般毫不在意的朝著馬車下一摔!
  
  「砰」地一聲,琴作玉碎響!出現了一道不可修補的大裂痕。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陳容素手輕抬,她拂起鬢髮,聲音微抬,朝著九公主笑道:「公主若是見了陛下,請務必說明,因我勾引七郎,他才亂了心魂,失了體統。」
  
  說到這裡,陳容朝著被這一連串的變故弄得目瞪口呆的馭夫叫道:「走罷。」
  
  直到他們去得遠了,後面還是安靜之極。
  
  直到馬車駛出了老遠,直到四周的呼吸聲,人語聲,如隔了河山遠。王弘低啞的,苦笑的聲音才輕輕地傳來,「阿容何苦如此。」
  
  陳容沒有回頭,她只是低著頭,一動不動。
  
  王弘望著這樣的她,不知不覺的,心底有點酸澀,也有點歡喜。他慢慢傾身,慢慢地伸出雙臂,慢慢地,重新的把她摟入懷抱中。
  
  陳容沒有掙扎。
  
  她僵硬的,一動不動的被他摟入了懷中。
  
  王弘低著頭,望著懷中這春花般美麗的面容,許久許久,他才低低地說道:「阿容,我只是……」他低歎一聲,喃喃說道:「只是無法對你放手。」
  
  他的話音一落,伏在他懷中的陳容,不可自抑的哽咽起來。開始,她只是抽泣了一聲,可這麼開了頭,那淚水,便怎麼也止不住了。
  
  她埋在他懷中,不停的抽泣著,雙肩聳動著。
  
  王弘摟著她,低下頭,在她的秀髮間印上一吻,喃喃說道:「卿卿,別流淚……你這樣,我會心痛的。」
  
  這一次,他話音一落,陳容小手成拳,便在他的胸膛上重重地一捶!接著,又是一捶!
  
  一下又一下,拳落如雨。陳容是習過武的,再加上含恨出手,那拳頭拳拳有力,擊擊中肉。
  
  王弘強忍著痛楚,在她的髮頂印上一吻又一吻,溫柔的說道:「卿卿,我的卿卿……別哭了,淚流多了傷身啊。」
  
  這聲音,溫柔至極,那清潤低啞的音線,透著沙啞,用著溫柔來說出,真真靡蕩人心。
  
  可是陳容聽到,卻是更恨了!
  
  她咬著唇,一拳拍地在他的胸口上,在令得王弘痛得臉上肌肉都有點扭曲後。
  
  陳容哽咽著,控訴著說道:「只因你不願意放手,你便當眾給我取了道號,還強迫陛下應承它?若不是你這樣把我推到風尖浪口,我豈會當了道姑也得不到寧靜?

我本有法的,我本有幾個法子的……都是你,都是你,七郎,你怎麼這般可恨?你把我推到風浪中心,讓所有的權貴都注意到我的存在,讓我不得不承受那些人的窺伺!」
  
  她好恨!好恨!那一次,她不應該去的,可她下意識中,還是按照世俗的禮儀行事。更重要的是,她還存著僥倖,她還以為,木已成舟,她去見過他們後,也許能得到更多的庇護……
  
  她是錯估了王弘啊。
  
  現在陳容知道了,那一次,她就算不去找王弘,王弘也會給她這麼一個道號,也會通過別的方式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王弘中意的,在他心中很有地位的美人。
  
  這時的陳容,已是無法自制,她以袖堵嘴,堵著那無法壓住的嗚咽和淚水。
  
  王弘見狀,連忙把她摟在懷中,重重地擁在懷中,他溫柔的扯去她堵在小嘴裡的廣袖,他把她的小臉,壓在自己的胸懷中。
  
  陳容實是恨極,又是幾拳揮去,泣道:「現在又這樣,你定是不喜陛下關注我。你,你明明有好多種法子可以解決陛下的為難,為什麼偏要選擇這一個?

這一次,你把我完全推到了風浪尖上!是啊,世人也許是指責你荒唐,可是你的族人呢?你的崇拜者呢?他們會認為我會是毀了你的妖女,會想方設法的除掉我。

而在這些無法逃避的死亡威脅下,我除了依附你,除了緊緊地靠著你,除了討好於你,我還能做什麼?我一個無家無勢,無依無靠的婦人,還能做什麼?

你,你便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扔到滾滾海浪中,又用繩子把我救回,又扔出,又救回……你太可恨!」
  
  陳容也是個聰明人,兩世為人的她,有著強烈的控制自己人生的慾望。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對來自心愛之人的種種逼迫,恨到了極點……卻是她的七郎,終又是愛不能棄!
  
  哽咽著,一字一句的把話傾吐而出中,陳容還在一拳一拳的捶著他的胸口。
  
  也不知捶了多久,王弘輕輕握著她的手。
  
  他低下頭,朝著那打得通紅的小拳頭輕呵了一口氣,溫柔的說道:「阿容,這手破皮了,換那手吧。」
  
  這話一出,陳容又是一陳無法壓抑的嗚咽。
  
  幾乎是突然的,她伸手摟著他的頸,向前一撲,狠狠咬了過去。
  
  本來,她是準備咬他的頸動脈的,有那麼一瞬間,她是想把他徹底咬咬殘的,她想著與這個男人一道共赴黃泉的。

  可是,就在撲上去,就在肌膚相處的那一瞬間,那碰到他溫暖的肌膚時,她自然而然的一滑,自然而然的避開了頸側的要害,咬上了他的肩膀。
  
  重重地咬在他的肩膀上,陳容狠狠地用牙齒撕裂著。

  在撕開一條血口後,她牙齒含著那傷口再次一扯,一撕,轉眼間,「滋滋」地皮肉撕裂聲傳來,轉眼,那傷口生生被她的牙齒撕開了三分。
  
  而這時,她還在咬著那傷口撕咬,扯動,磨礪!
  
  血流如注,轉眼便染血了他胸口處的白裳。
  
  鮮血汩汩而下時,王弘低低地悶哼聲不時傳來。這悶哼聲,是一個人在受了劇烈的痛楚後,強忍著痛楚發出來的。
  
  聽著聽著,陳容停止了撕咬。
  
  聽著聽著,她慢慢移開血淋淋地嘴,抬起頭看向王弘。
  
  她對上了正瞅著她的王弘。這時刻,王弘明如秋水的雙眸中,儘是委屈,甚至,他的下唇上,還有強忍痛楚時,自己咬出來的印痕。
  
  王弘清澈明遠的雙眸,正委屈的,可憐的,無助的望著陳容,見她看向自己,他勉強一笑,虛弱的說道:「阿容可是硌了牙?不如換這邊咬吧。」

  說著,他把自己的右肩膀送到陳容的嘴唇邊。只是肩膀在送來的時候,他似是扯到了傷口,發出一聲強忍痛楚的悶哼聲,還動作滯了滯。
  
  陳容瞪著他,恨恨地低叫道:「休要這樣,只有這麼痛而已!」這樣的痛楚,她又不是沒有經受過?比起心靈的痛苦,實是微不足道!
  
  說是這樣說,她終是再也咬不下去了。
  
  恨恨地推開他,陳容轉過頭。她背對著王弘,繼續抽泣。
  
  慢慢地,哽咽聲漸止。
  
  雙袖掩臉,陳容喃喃說道:「我恨你!」
  
  聲音斬釘截鐵,咬牙切齒!
  
  王弘再次擁她入懷,用下巴摩挲著她的秀髮,他溫柔低語,「我知道。」
  
  陳容閉上雙眼,淚水再次流下,「我想殺了你。」
  
  王弘低頭,他在她的眉目間印上一吻,輕輕舔去她眸中的淚水,溫柔的說道:「我知道。」
  
  陳容抽搭了一聲,喃喃說道:

  「天下的婦人那麼多……便是我最初利用過你,你報復也報復夠了,想得到的,也都得到了。七郎,以你之能,只需揮揮手,便可給我一方靜土。你為什麼不肯?」
  
  王弘慢慢扳過她,他低頭,他含著她血淋淋地唇。

  在把她唇上他的血,全部吮入腹中後,他溫柔的,微笑的,幽幽地說道:「那是因為,我都在意阿容了,阿容怎麼能吃乾抹淨後,便甩甩衣袖?

怎麼能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便自顧自的衝入萬軍當中,怎麼能那樣染上一身血,站在那夕陽中對我微笑,讓我午夜夢迴,屢屢驚醒?

怎麼能如了我的願,跟我來到建康後,自作主張的用一頂女冠的帽子,想拒我於千里之外?」
  
  他微笑的,溫柔無限的看著她,慢慢地,他在她的眉眼間親上一吻,低低笑道:「卿卿,惹上了我,還想逃離……世間從無這等便宜事!」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39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外室,冉閔

  陳容一動不動了。

  這時,她的哽咽聲已經止息。

  偎著她,許久許久,陳容才低低地回道:「我知。」

  現在的她,已經知道了。

  王弘一直在低著頭,溫柔的看著她。聽到她這回答,他輕而溫柔的抬起她的下巴,令她看向自己。

  陳容的雙眼兀自浮腫,淚痕儼然,在對上王弘時,她朝他笑了笑,這一笑,竟是陰霾盡去。

  王弘怔了怔。他莞爾一笑,低下頭來,把自己的臉摩挲著她的臉,王弘溫柔說道:「卿卿不哭了?」

  陳容的聲音還有點沙啞,「不哭了。」

  王弘在她的鼻尖上輕輕咬了咬,又問道:「不恨了?」

  在他靜靜地注視下,陳容再次燦爛一笑,道:「不恨了。」

  她推開他,緩緩坐起,掀開車簾看向外面,陳容笑了笑,忖道:「既然逃不過,那就不逃了。」

  這時,她身後的王弘,還在靜靜地看著她。

  察覺到他的注目,陳容嫣然回首,她臉上淚痕未盡,這一笑,便於燦爛中帶上了幾分梨花帶雨的淒美。王弘唇動了動,剛想說些什麼,陳容卻是向前一湊,用櫻唇輕輕堵在了他的唇上!

  這是她第一次完全清醒時,這般吻他!

  櫻唇輕印,芳香泌人。陳容仰望著他,媚眼如絲,「夫主。」

  這兩字一出,王弘猛地一顫。

  陳容似是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她只是溫柔的吻著他,唇與唇相貼,氣息與氣息交融間,她低低一笑,聲音微啞靡蕩,「夫主便是不喜歡阿容了,也得護阿容周全哦。」

  這是她的要求。

  她的要求很低,她第一次主動吻他,第一次喚他夫主,求的只是他的相護。

  王弘的喉結滾動一下,他捧起陳容的臉移開少許,便這般定定地,靜靜地望著她。

  在他的注視中,陳容不躲不閃,只是微微向前,溫順的偎在他的懷中。

  她白嫩滑膩的小手,玩弄著他掛在腰間的香囊,柔媚的笑道:

  「阿容可不去你的府第哦,繼續住在道觀也罷,另置一別院也罷,或者,在離建康遠一些的地方安頓也罷,以後,阿容便是你的外室之婦,郎君想來就來,不想來,也可不再前來。」

  她說到這裡,一直處於怔忡中的王弘動了動。

  慢慢地,他嘴角一揚,笑得輕淺。他吻了吻陳容的髮頂,聲線清潤微冷,「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如此說,阿容準備不妒,不恨,不怨……也不愛了?」

  陳容吃吃笑道:「七郎當真聰慧無雙。」

  她這卻是承認了。

  王弘的雙臂收了收,他低著頭,定定地望著陳容,定定地望著。慢慢地,他展開微蹙的眉峰,悠然一笑,道:「好。」

  他再次咬了咬她的鼻尖,只是這一次,似是咬得有點重,陳容嬌翹的鼻頭,都浮出兩顆齒印了。

  他的唇下移,如她剛才那樣,在她的唇上輕輕印上一吻,低笑道:「一切如阿容所願!」

  一言吐出,陳容閉上了雙眼。

  只是在雙眼緊緊閉著時,她的唇角卻是微微上揚,是帶著淡淡地,似是譏嘲,似是寧靜的笑容的。
  
  同樣,低著頭溫柔的望著她的王弘,也是微笑的。

  就在這時,馬車晃了晃,停了下來。

  陳容抬頭,看向外面。這時,馬車剛剛駛過正街,來到一處小巷入口處。這裡人來人往的以庶民為多。

  外面,傳來馭夫的輕喝聲,「爾是何人?」

  這喝聲一出,陳容大奇,她離開王弘的懷抱,伸手拉開車簾。

  堪堪把車簾拉開,堪堪看向那人。陳容幾乎是反射性的想把身後的王弘擋住,可這個動作才做到一半,陳容便止住了。

  她在那人的盯視中,漫不經心的一笑,喚道:「原來是冉將軍。」

  伸手扣著馭夫的韁繩,冷冷地盯著馬車中的,正是冉閔。

  冉閔的目光,冷冷地掃過陳容,掃向她身後,那不曾擋住的王弘。慢慢地,他薄唇一揚,沉沉說道:「陳氏阿容,這次,怎麼的不想護著他了?」

  這話一出,便是一直側倚於塌,淺淺笑著的王弘,也轉眸看向陳容。

  陳容垂下雙眸笑了笑,低聲說道:「他用不著我護。」

  她抬頭看向冉閔,雲淡風輕的一笑,說道:「你們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世間男女,都應仰視的,用得著我這個卑微的婦人相護麼?」

  她淒然一笑,喃喃說道:「這麼自不量力……真是何必。」

  說罷,她向後挪去,一直挪於馬車角落裡,陳容便轉過頭,從車窗的另一角盯著外面,再也不向前面看那麼一眼。

  冉閔哈哈一笑。

  他瞪向馬車中,靜靜地望著陳容的王弘,上前一步,右袖一拂,嗖地一聲,一柄寒光森森地劍,從他的袖中彈出,嗖地一聲抵在了王弘的咽喉上!

  這個動作,太快太突然。

  這個時代,貴族和庶民之間,上層貴族和下層貴族之間,那隔的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在根深蒂固的奴性下,身份低微的人,對上層貴族,很少會產生仇恨和怨言,有的,多是仰望和崇慕……

  於是,當初從平城出來時,平城王家的人,想也沒有想到那些流民會侵襲他們。於是,在這建康城中,上等貴族們,一般情況下是連護衛也不帶幾個的。

  冉閔這一劍,出得十分凌厲而突然,那幾個護衛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的劍便已架在了王弘的頸項上!

  劍光森寒,出袖帶風。

  陽光映在劍鋒上,七彩流離,那縷縷飄轉的光芒中,彷彿有血絲在滑過。

  利劍加身,王弘頭仰了仰,他抬眸看向冉閔,卻是一笑,「沒有想到,將軍為了阿容,在建康城中都敢動劍。便是王圖霸業,也敵不過美人一笑麼?」

  這話緩緩而來,優雅而從容。
  
  冉閔冷冷一笑,他手中的劍鋒向下壓了壓,直令得王弘白皙的頸項血絲滲出,冉閔才沉沉說道:「王七你太看重自己了!冉某人既然敢來,便可隨時離開!」

  這一次,他的聲音堪堪落下,幾柄劍同時抵在他的背心,腰脇上,「放開我家郎君!」

  「大膽,快快放手!」  

  「放手!」

  五個喝聲同時傳來,冉閔卻是理也不理,他任由那些劍鋒指著自己,就在那呱噪聲更加急促時,冉閔持劍的右手一沉。

  這一沉,劍入頸項,血流如溪!

  冉閔身後的五人見到那流出的鮮血,同時一凜,那指著冉閔的長劍,也不由自主的一縮。

  感覺到他們的劍鋒微收,冉閔冷冷一笑,也放鬆了壓在王弘頸項上的利劍。

  他理也不理那五人,逕直盯著側倚於榻,氣定神閒,正好整以暇的,似是有趣的望著自己的王弘。

  盯著這個一派悠閒的少年,冉閔薄唇一扯,沉沉地說道:「王弘。」

  他瞟了一眼依然望著車外的陳容,冷冷說道:「奪妻之恨,某不敢忘!」

  八個字,殺機畢露!

  側對著他們的陳容,唇咬了咬,又咬了咬。

  終於,她還是回過頭來。

  一看向這裡,她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望向王弘頸項上滲出的血流,深深地凝視了一眼,陳容低低說道:「冉將軍。」

  這一次,她一開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陳容抬頭看著冉閔,輕聲說道:「今晨,我在宮門之外,看到一個桓氏青年被當眾射殺!」

  她望著冉閔,靜靜地說道:「他只是唱了一句,『紅樓美人廣袖招,朱門酒肉釀成糟。』便被當眾射殺了。將軍應該知道,在建康城裡,一向對朱門子弟,不是當眾行刑的。」

  陳容說到這裡,不止是冉閔等人,便是王弘,也訝異的回頭看向陳容……這婦人,竟對時局世事有著如此敏銳的觀察力?

  陳容卻是沒有注意到他們,她只是盯著冉閔,低啞著說道:「只是這麼一句詩,便對一個朱門子弟不管不顧的射殺了。將軍難道以為這是尋常小事?」

  她垂下雙眸,徐徐說道:「聞將軍有意整合晉人,抗擊眾胡……建康城中的血性男兒,已有不少意動的。」

  她笑了笑,又說道:「將軍自以為無人注意你到了建康,可上一次在南陽,你家陛下便在將軍身邊安了人,這一次,焉知將軍的身邊,便沒有小人。」

  陳容長歎一聲,說道:「怕只怕,那一箭指的,正是將軍你!」

  她這番話,分析得條理清楚,對時局、對建康的事,竟是洞察分明!

  這兩個男人,都是一時之傑,可聽陳容這話,竟似是才智不輸於他兩人?

  一時之間,兩人都怔住了。

  王弘靜靜地望著陳容,這時他記起了,這個婦人最初吸引他的,正是她在南遷路上表露出的大智慧……他竟差點忘記了!

  在兩人的注視中,陳容靜靜地望著冉閔,望著這個平素殺戮果斷,可是在把長劍架在王弘頸上時,卻廢話頗多的男子漢,她微微一笑,淡淡說道:

  「楊將軍不曾轉告將軍麼?這建康城,是非頗多,將軍休要陰溝裡翻了船了。」

  冉閔抿緊了薄唇。

  他沉沉地,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盯著她。

  好一會,他沙啞一笑,喃喃說道:「你對他,真是用心良苦!」

  陳容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她輕輕一哂,說道:

  「將軍錯了。我縱是因他,卻也因為,這世間有志於擊敗胡人,揚我族人雄威的,已然不多了。你們內訌,得意的只是石虎、慕容恪等人。」

  陳容這話一出,冉閔便是哧地一聲冷笑。

  他轉眼瞪向王弘。

  這時的王弘,依然是氣定神閒,在冉閔的瞪視中,他還在望著陳容,笑容溫柔,「阿容聰慧過人呢。」

  與王弘的聲音同時傳來的,還有一個女子有點不安,也有點著急的叫喚聲,「夫主。」

  叫喚的人,是站在不遠處,穿著男人服飾,瘦瘦弱弱,臉孔都罩在斗笠下,頗有點不起眼的陳微。陳容聽出她的聲音後,抬眸張了張,便不再理會。

  陳微咬著唇,聲音中帶著哭音,「夫主,算了,求你,算了。」

  冉閔回過頭去,朝著陳微瞪了一眼,沉沉低喝道:「閉嘴!」

  兩字吐出,陳微的話立馬啞在咽中。

  冉閔回過頭來,他望著陳容,又望著王弘,慢慢地,他薄唇一扯,手中那架在王弘脖子上的劍鋒,再次按了按。

  這一用力,王弘剛剛血流稍緩的頸項,再次血流如注。

  冉閔盯著王弘,冷聲哧笑,「我這次,本不打算取你性命!」

  他話音一落,王弘便是點了點頭,說道:「我知,你沒有那麼愚笨。」

  王弘這一點頭,冉閔便是冷笑一聲。他有點惱,也有點痛恨的瞪著王弘,咬著牙,他冷冷說道:「然,奪妻之恨,冉閔沒齒難忘!」

  這一次,王弘只是抬頭瞟了他一眼,便不再在意的垂下目光。

  冉閔說出這句話後,重重一哼,收劍還鞘。

    他望向陳容。

  望著她,他的眸光著實有點複雜。這個婦人,他本不應該來見的。在剛才之前,他也不打算再在這無聊的情字上多作糾纏。

  可不知為什麼,無意中瞟到馬車中這對相依相偎的姦夫淫婦,他就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便甩開護衛攔住馬車,用劍指向了王弘!

  不過是一個婦人!不過是一個婦人……

  直直地盯著陳容,直盯得陳容垂下雙眸,冉閔才甩了甩衣袖,轉身大步離開。

  他一走,陳微與另兩個戴著斗笠的漢子急步跟上。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王弘慢條斯理的從懷中掏出手帕,用手帕捂著汩汩流著血的傷口,王弘淡淡說道:「清理一下,不要讓人知道我與他見過。」

  「是。」

  他想了想,又說道:「通知下去,對冉將軍不可為難,嗯,能幫的,也可幫一幫。」

  這話,讓陳容詫異的抬起頭來,彷彿感覺到她的注視,王弘悠然一笑,道:「卿卿都能以家國為重,王弘豈敢落於人後?」

  他回過頭來,定定地看向陳容。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章 抗旨的王弘

  感覺到他的目光,陳容連忙避過。
  
  望著低眉斂目,向車廂角落裡挪去的陳容,王弘隨手把捂著傷口的手帕一扔,伸手一扯,把她重重扯向自個懷中。
  
  陳容身不由己的向他懷中一歪,手肘向側一偏,收勢不住的在他傷口處一撞。
  
  瞬時,血流如注!那血,轉眼便浸濕了整個手帕,轉眼便如溪水一樣流向他的衣襟,也染向陳容的衣襟!
  
  鮮血印滿白色衣裳,那情景,要多驚心便有多驚心。
  
  陳容看著那染得通紅的一片,從懷中掏出手帕,輕輕按上。
  
  她也不看向王弘,便這般盯向外面的護衛,低喝道:「藥呢?」
  
  五個護衛朝著王弘望了一眼,低頭上前。
  
  在他們的幫助下,王弘的傷口,很快便被包紮住了。連同他的裳服,也給換了一身。
  
  轉眼,車簾再次拉下。
  
  陳容摟著王弘的頸,溫柔的,軟軟地說道:「夫主,痛麼?」
  
  聲音綿綿,情意無限。
  
  王弘伸手抬向她的下巴。
  
  可不等他抬,陳容已舉眸望向他。
  
  她望著他,眸中波光流動,關切喜愛之情溢於言表。朝他溫柔地望上一眼,陳容低下頭,隔著裳服,在他傷口處輕輕印上一吻,低低說道:「很痛的,對麼?」
  
  王弘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陳容白嫩滑膩的手指,順著傷口劃過他的下巴,青蔥玉指劃著劃著,她從咽中溢出一聲低歎,把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輕摩挲著,她學他那般,咬上他的鼻尖,吐氣芳蘭,

「下次再有這事,阿容願替郎君擋下。」
  
  她的話,字字溫柔。
  
  她的眼神,含情脈脈。
  
  她的表情,關切溢於言表。
  
  這本是王弘希望看到的……可此刻這般靜靜地看著她,他卻感覺到了不安。
  
  就在這時,外面鼓聲喧囂。
  
  陳容連忙把車簾掀開,朝外看去。抬頭看了兩眼,陳容收回目光,自顧自的整理著扯亂的衣裳和秀髮。
  
  整理了一會,她朝王弘嫵媚一笑,問道:「容色可整?」
  
  王弘一直在靜靜地看著她,聞言朝她上下打量著。
  
  他伸出修長的手,如春風一樣拂過她耳邊的碎髮,那手指又滑到她後頸,把那頸後的皺褶弄順,他說道:「整了。」
  
  「多謝夫主。」
  
  陳容說了一聲。伸手把車簾掀開,向下跳去。
  
  她的手臂被人扣住,王弘的聲音飄入耳中,「阿容這是往哪裡去?」
  
  陳容回眸向他看來。
  
  她看著他,抿著唇,笑得開懷:「夫主有所不知,阿容出身寒微,自南遷以來,一路戰戰兢兢,總是察人顏色,不敢有放鬆時。

便如這建康城吧,阿容可是嚮往很久,卻拘於這身形長相,不敢放縱自己。現在好了,有了夫主,生有人記掛,死有人收屍。阿容終於可以放開了。」
  
  她扯開他的手,縱身跳下馬車。
  
  車簾晃動間,她嫣然回首,朝著馬車中的王弘福了福,說道:「夫主,阿容逛逛去了。」
  
  說罷,她甩了甩衣袖,慢步向那鼓聲傳來處走去。
  
  陳容才走了幾步,王弘的聲音便從後面傳來,「回來。」聲音舒緩,卻是命令。
  
  陳容腳步一頓。
  
  馬車駛動。
  
  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王弘低歎一聲,輕輕說道:「稍候時日吧。」他跨下馬車,牽著陳容的手,一步一步向馬車中返回。
  
  陳容沒有掙扎,她順從的隨他上了馬車。
  
  「走罷。」
  
  「是。」
  
  「去道觀。」
  
  「是。」
  
  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中,王弘摟著陳容,把她置於膝間,因為他這一動,他頸項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
  
  陳容看到,便伸手捂著那傷口不放。
  
  王弘垂眸望著她,輕聲說道:「阿容不是知道麼?我不會允許你死的。」
  
  他笑得雍容而輕淺,五指拂過她的秀髮,他慢條斯理的說道:「呶,看看那人。」

  他指的是離馬車百步遠,一個背著背簍的少婦,「那婦人,她是九公主派來的。喲,還有那,那,那也是。」
  
  他低低一笑,朝著陳容的秀髮上輕輕一吻,道:「那些人,會歡喜阿容落單的。」
  
  陳容笑了笑,她的聲音有點無力,「知道了。」
  
  她偎入他懷中,喃喃說道:「夫主真壞,都不許我任性。」她嘟囔道:「生不易,死不允,唉,夫主實在不是好人。」
  
  聽到這話,王弘哈哈一笑。
  
  一直以來,他的笑容都是淺淺地,淡淡地,如這般放聲大笑的時候,實是不多。
  
  他伸左手,在車轅上「啪啪——」擊打起來。節奏分明的擊打聲中,他右指放在嘴前,輕噓一聲,低低警告,「阿容,這話可輕易說不得……你在建康說我壞,可是會被人圍攻的。」
  
  在王弘的大笑中,馬車繼續向前駛去。
  
  不一會,馬車便來到了西山道觀下,開始減速。
  
  王弘向後一仰,他伸手撫著陳容的背,撫著她如緞的墨髮,望著陳容嫵媚動人的側面。說來也是奇怪,這個婦人,自從那次失身於他後,整個人便變得明艷照人,嫵媚中頗有風流之姿。

  這種風流嫵媚,那是掩也掩不住,已是完全洗去她以前的俗艷卑微之氣。

  現在的她,便是做出卑微之姿,便是如以往那般,有進退失據之時,那容止也不同於往昔,那姿態,也有高岸冷峭之美。
  
  似乎,現在的她,不再汲汲營營,不再在乎生和死……也是,她是變了的。
  
  這般看著她,他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頸,低而溫柔的說道:「阿容越來越媚了,這可如何是好?」
  
  聲音低喃。
  
  陳容回過頭來。
  
  王弘對上她流轉的明眸,手指輕抬,他撫過她長長地睫毛,嘴角微揚,輕淺溫軟的說道:「阿容讓我越來越放不下了,可如何是好?」
  
  陳容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郎君何出此言?你不是已經把阿容鎖於身側麼?這世間,便是無上珍味,吃多了便會煩膩。郎君所期待的煩膩之時,想來用不了多時。」
  
  陳容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就在她轉眸回望時,突然的,一陣鼓聲傳來。
  
  那鼓聲,正是他們在街道時聽到的那鼓樂。可是,此時此刻,那鼓樂卻尾隨於她身後,出現在道觀下!
  
  陳容騰地直身,伸手掀開車簾,望向外面。
  
  那鼓聲越來越近,於彎彎曲曲的山道間,若隱若現。只是一眼,陳容便發現,那鼓樂隊的旁邊後面,還跟著上百數看熱鬧的人。
  
  此刻,那鼓樂離她只有百步之遠。
  
  馬車停了下來,陳容還沒有回頭,王弘的低吟聲傳來,「是皇帝的人?」
  
  皇帝的人?
  
  陳容一凜,側頭看去。
  
  漸漸地,行人散開,那支隊伍出現在陳容面前。
  
  這卻是一隻皇家衛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太監。那太監手捧聖旨,在他的身後,是敲鑼打鼓的樂伎和天家護衛。
  
  陳容想了想,跳下了馬車。
  
  她堪堪走出兩步,王弘那低而溫柔的聲音傳來,「阿容,上車。」
  
  聲音中有著他平素少有的沉冷。
  
  陳容有點詫異,她回眸朝他看了一眼,見他盯著那支樂隊一瞬不瞬,心神微動,便應了一聲,二話不說的退到他身邊,爬上了馬車。
  
  她一上馬車,王弘便把她摟在懷中,輕聲說道:「走。」
  
  這是對馭夫說的。
  
  馭夫應了一聲,連忙驅動馬車。
  
  可這麼會功夫,那支隊伍離他們的馬車只有五十步了。王弘的馬車剛剛一動,一個太監尖哨的聲音傳來,「弘韻子仙姑可在?」
  
  那太監,是對著緊跟在王弘的馬車身後,屬於陳容的那輛馬車開口的。
  
  一聲傳出,四下一靜。
  
  無數雙目光,同時看向陳容的那輛空馬車。
  
  這時,身後的王弘輕聲說道:「上前吧。」
  
  「是。」
  
  馭夫駕著馬車走出兩步,來到那輛空馬車之前。
  
  慢條斯理的,王弘掀開了車簾,讓他和陳容的面容,都出現在眾人眼前。
  
  這一下,四下看來的眾人,先是一怔,轉眼嗡嗡聲大作。
  
  琅琊王七何等名頭?不用王弘露面,眾人也知道他在身側。可是,他卻是摟抱著一個道姑,這麼大剌剌地露出面容。
  
  這架式,簡直是讓人無法裝聾作啞了!
  
  那太監只是朝王弘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舉止這般自在,分明是早就心中有數,陳容的心猛地一沉。
  
  那太監也不理會王弘,只是專注的盯著陳容,尖聲叫道:「可是弘韻子仙姑?」
  
  陳容細腰被王弘鎖住,無法直身還禮,只得這般微微低頭,應道:「是。」
  
  那太監盯著她,徐徐吐道:「有聖旨!」
  
  聖旨?
  
  陳容一凜,朝著那太監持手一禮,應道:「弘韻子接旨。」
  
  這一次,她的聲音一落,四周傳來了一聲怪腔怪調的語聲,「好一個風流道姑啊。剛起男人榻,又接帝王旨。」
  
  聲音不小。
  
  陳容沒有理會。那太監身後的眾護衛,卻有一人回頭狠狠一瞪。這一瞪殺氣畢露,喧囂著的眾人同時一靜。
  
  那太監盯著陳容,慢慢點了點頭,然後,他好整以暇的打開了聖旨,尖哨著聲音唱道:「弘韻子既慕紅塵,何必求朕賜爾女冠?既為女冠,又與男人廝混終朝,爾讓朕顏面何存?」
  
  那太監尖著聲音,誦到這裡,向著身後之人使了一個眼色。
  
  於是,三個宮女捧著木製托盤,慢慢上前。
  
  幾乎是那太監的聲音一落,便是喧囂聲大作,而此刻,隨著這三個宮女上前,那喧囂聲,已是變成了驚叫吵鬧。
  
  便是一直側倚於榻,好整以暇的看著這一幕的王弘,這時也是挺了挺腰背,傾身望來。
  
  這三個宮女手中捧的,是三樣物事。
  
  一個精美的陶瓷,一塊白練,一把匕首。
  
  這個天下,怕是無人不知道這三者的含義了。
  
  看來,皇帝為了維持天家的威嚴,要賜死這個風流道姑啊。
  
  隨著那三個宮女向前走來,喧囂聲越來越大,驚叫聲更是高漲。
  
  無數雙目光,瞬也不瞬的盯向陳容,也盯向王弘。
  
  陳容怔住了。
  
  她完完全全的怔住了。
  
  陛下,賜她一死?
  
  這怎麼可能?
  
  這時,那太監尖哨的聲音在她耳邊震盪,「弘韻子,你敢不接旨?」
  
  聲音尖利,殺氣騰騰。
  
  陳容緩緩抬頭。
  
  她迎上了那太監,然後,目光一轉,看向那三個宮女,然後,她的目光,掃過一眾圍觀的人群。
  
  慢慢地,陳容回過頭來,看向了王弘。
  
  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冷冷地盯著眾人的王弘,抬眼向她看來。
  
  他對上了她的目光。
  
  在王弘靜靜地注視下,陳容一笑。
  
  這一笑,十分奇特,它有著淒然,也有著放鬆。因為這份淒然和放鬆,陳容的這個笑容,顯得那麼華美。
  
  陳容定定地望著王弘,慢慢地,她嫣然一笑,低低說道:「七郎……」她的聲音溫柔而多情,目光如水,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她呢喃著,又是不捨,又是放鬆的說道:「七郎,你輸了。」
  
  她揚著唇,淒迷的,喃喃地說道:「你輸了呢。」
  
  癡癡地望了他一眼,陳容一笑,轉過頭來。
  
  她慢步上前,向那三個宮女伸出手。
  
  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她伸手向那匕首拿下,在四周突然一靜中,她目光瞟向眾人,含著微笑,慢慢說道:「早該如此了……多謝陛下給我決心。」
  
  就在她素白的小手,伸向那匕首時,王弘低而清悅的聲音傳來,「且慢。」
  
  眾人一靜,同時向他看去。
  
  在眾人的注目中,王弘漫不經心的朝那太監招了招手,道:「把聖旨給我看一看。」
  
  「大膽!」
  
  幾乎是王弘這句話一出,那太監便是尖喝出聲。他向後退出一步,瞪著王弘,冷然喝道:「帝王旨意,且是你這閒散人等想看就能看的?」
  
  他喝到這裡,王弘一眼瞟來,剩下的話,便給噎在咽中……
  
  那一眼,明明平和之極,可他卻是覺得奇寒徹骨。
  
  不過,那寒冷只是一瞬,那太監想到自己出行時聽到的囑咐,咬了咬牙,對著陳容大喝道:「那道姑,你敢抗旨不成?」
  
  這時,陳容的手,正放在匕首的柄把上,聽到王弘開口後,她便側過頭,任由長髮如洩,溫柔的,靜靜地望著他。
  
  那太監的急喝聲一傳來,陳容便慢條斯理的白了他一眼,懶洋洋地說道:「你急什麼?」
  
  她回望向王弘,微仰著頭,笑容慵懶中,隱藏著她不敢承認的渴望,「我這一生,難得有人這般護著。天使何必著急?」
  
  那太監臉一沉,他不敢看向王弘,卻是敢瞪陳容的,當下,他上前一步,朝著陳容厲喝道:「大膽!來人,把酒給這道姑送上!」
  
  那太監一聲令下,兩人上前。
  
  就在這時,王弘懶洋洋地聲音傳來,「把那聖旨拿來。」
  
  聲音傳來,那太監一怔。
  
  他還不曾明白時,站在王弘身邊的一個護衛大步上前。他噔噔走來,幾步便走到那太監旁邊,伸手一扯,便把他手中的聖旨拿在手中。
  
  那太監大怒,他急急尖叫道:「你,好大的膽子。來人,拿下他,拿下他!」
  
  他尖厲的喝聲,在群山中迴盪不已,可是,一直等那護衛走到了王弘身側,也沒有半個人上前。
  
  那太監大怒回頭,他對上的,是一眾低頭退後,畏縮不已的身影。
  
  望著這些人,那太監的臉白了白,轉眼,他想到手中的聖旨已然不在了,更是手腳發軟。
  
  那護衛把聖旨送到了王弘手中。
  
  王弘拿著那聖旨,就著太陽照了照,稍稍瞟了幾眼,他便慢條斯理的把那聖旨捲起,然後,施施然邁下馬車。
  
  輕袍緩帶,衣袂翩翩地走到陳容面前,王弘朝她望了一眼,修長白皙的手,在她眼前一攤。
  
  陳容眨了眨眼。
  
  歪著頭,陳容傻呼呼地望著他,好一會,她明白過來,於是她把那匕首拿起,放在他的掌心。
  
  這個動作一做,王弘便是一笑。
  
  他廣袖一甩,大步走向那太監。
  
  縱使他的手中,匕首寒光森森,那太監也沒有別的想法。他瞪著王弘,色厲內荏的尖喝道:「王七郎,你想幹什麼?你敢抗旨?」
  
  「抗旨?」
  
  王弘一哂,他揚著唇角,淡淡說道:「原來你也知道我是王七郎啊。」一句話吐出,他右手便是向前一送!
  
  這時,他已站到了那太監面前,這時,他的右手正拿著一把匕首!
  
  於是,隨著他廣袖這麼一甩,隨著他這話輕描淡寫說出,眾人只聽到「噗」地一聲,匕首入肉的聲音傳來!
  
  「啊——」
  
  尖叫聲此起彼伏,四周眾人紛紛後退,驚恐不已!
  
  鮮血一噴而出。
  
  王弘漫不經心的後退一步,避開了那股噴出的鮮血。他蹙著秀眉,甩了甩衣袖,「知道我是誰,也敢用假聖旨來誆我的婦人?」
  
  說罷,他毫不在意的轉過身,甩甩衣袖,向著馬車走來。
  
  這時,那太監的咽喉中,鮮血還在咕咕湧出,他手指著王弘,顫顫巍巍,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
  
  這時,四周的人,已被這變故驚得只會尖叫。
  
  這時,陳容正抬著頭,呆呆地望著王弘。
  
  正當王弘走到陳容身側,朝她伸出手來時,山腰間,又是一個尖利的叫聲傳來,「弘韻子仙姑何在?有聖旨——」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43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一章 聖旨,坦承

  這聲『有聖旨』一傳來,驚駭的眾人同時一呆,他們看向王弘,不由想道:這王弘果然唬弄不得,只是一眼,便能看出那聖旨是假的。

  轉眼,他們又想道:敢當眾格殺其人,這謫仙般的王弘,當真下得了手。

  山腰下,那腳步聲和鼓樂聲已越來越近。
  
  王弘朝陳容瞟了一眼,提步向前走去。

  他一走,陳容連忙跟上,跟著跟著,她已碎步走到他的前面——就算他避得及時,那襲白裳上還是沾了幾滴血,還是擋住的好。

  陳容快步走出五十步時,一個與剛才一樣架式的隊伍已迎面轉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太監。他一眼看到陳容,目光便是一眺。

  果然,他在陳容的身後,看到了那個有謫仙高遠之姿的琅琊王七。

  只是瞟了一眼,那太監便轉回注意力,他停下腳步,盯著持手行禮的陳容,尖聲問道:「你便是弘韻子仙姑?」

  陳容回道:「是。」

  那太監點了點頭,他盯了陳容一眼,尖聲說道:「聖旨到,弘韻子接旨。」

  陳容連忙持手行禮。

  那太監又瞟了她一眼,打開聖旨,看了看後,他把聖旨捲起放在手中,對著陳容說道:

  「陛下以為,仙姑雖是婦人,卻是才智卓越之輩,於抗胡一事上,立功殊大,天下晉人,無不仰服。」

  聽到這裡,陳容有點雙眼發直。

  不止是這道聖旨極盡褒揚,與前面那道完全相反,更重要的是,她有那麼了不起麼?

  事實上,不止是她,後面暫時安靜下來的眾人,這時也都面面相覷:這番褒揚,好似自古以來,都少有出現在一個婦人身上吧?

  讚人威勇,本是好事,可是這樣說一個出了家的婦人,怎麼聽怎麼古怪。

  搖頭晃腦的說到這裡,那太監繼續尖聲說道:「陛下有令,特封仙姑為威德弘韻子仙姑,可帶領五千壯士,代替天子會見北地英豪。」

  他說到這裡,在一眾竊竊私語中,湊近陳容,壓低聲音說道:「那個北地英豪,可是仙姑的故人,想來仙姑見了,必是歡喜的。」

  我歡喜個屁!

  一時之間,一股邪火衝上陳容的胸臆。

  她抿著唇,緊緊地抿著唇,有點氣恨的想道:天下的熱血男兒,均可敬仰。朝廷居然把我這個婦人,在道號前面加上可笑的威德兩字。

  居然用我這樣的婦人去行天使之事,去羞辱那些熱血男兒,真真可恨,可惱若那個北地英豪指的是冉閔,以他的性格,更會受不了這樣的羞辱,如此男兒,如此人物,

朝廷豈能如此顛倒是非,胡作非為?

  就在陳容氣得臉孔通紅,氣得喘息不已之時,幾乎是突然的,她從那個太監,從他身後那行人的眼神,看到了一抹嘲諷。

  這嘲諷,如一盆冷水直淋而下,令得陳容突然清醒過來:不行,我不能發火,我斷斷不能發火。

  在這建康城中,是不能非論時局,不能非論戰事的,便如那桓氏青年一般,只是稍稍提了提,也是殺身之禍。而且這種禍事,沒有任何人會為你出頭。

  因為,不能非論時局,不能非論戰事,這是所有家族和皇室達成的共識。

  饒是清醒過來,陳容也因為憤怒而臉孔漲得通紅。

  那中年太監瞪著胸口起伏的陳容,聲音一提,尖聲叫道:「仙姑因何惱怒?可是不願?」

  聲音咄咄逼人而來,似是想要逼出她的怒火和咆哮。

  陳容垂下雙眸。

  慢慢地,她退後一步,聲音微提,在搖了搖頭後說道:「我之所以出家,便是被鮮血驚嚇,此心不得安寧。」

  她低眉斂目,持手一禮,認真的說道:「威德兩字,弘韻子萬萬不敢當。還請陛下收回成令。」

  說罷,她低頭再次向後退去。

  那太監有點怒了,他尖著嗓子喝叫道:「你敢抗令?」

  聲音殺氣騰騰。

  陳容也不抬頭,只是清朗平和的回道:「弘韻子乃是世外之人,這種聖旨,可以不受。」

  「你敢抗旨?」

  「世外之人,可以不受。」

  那太監放聲尖笑起來,「好,好,好。」

  他說到這裡,長袖一拂,尖叫道:「走。」

  一聲令下,眾人同時轉身。

  就在這時,山腳下,又傳來了一陣鼓樂聲。

  這種鼓樂?

  這裡的人,可沒有幾個是愚蠢的,一聽這鼓樂,那剛剛起來的喧囂聲,再次一靜。

  陳容也抬起頭來,她眺向那被重重樹木擋住的山腳下,忍不住叫道:「那,又有天使來了?」

  說罷,她反射性的回頭看向王弘,在對上負手而立,靜靜而笑的王弘後,她收回目光:他一臉尋思,看來也是疑惑著。

  於是,陳容看向那中年太監。

  此刻,中年太監領著眾宮女、護衛,滿臉怒火和怨氣的準備離去,一聽到這鼓樂,也是一呆,轉眼,他的臉孔漲得火紅。

  紅著臉,那中年太監尖聲咆哮道:「胡鬧,胡鬧,當真胡鬧。」一邊叫出三聲『胡鬧』聲,他氣沖沖地一甩袖,喝道:「我們走。」

  中年太監向下急衝的身影,與那支鼓樂隊碰了個正著。

  轉眼間,兩隊都是一靜,不過馬上又恢復如常,那支鼓樂隊,繼續大搖大擺的向山上走來。

  不一會,一個有點熟悉的尖叫聲傳來,「可是弘韻子仙姑?」

  這尖叫聲,正是今晨迎接陳容入宮時,那個小太監所發。

  一見到這熟悉的面孔,陳容鬆了一口氣,竟是想道:這次,應該是皇帝本人的意思吧?

  她連忙持手一禮,清聲喚道:「是。」

  小太監點了點頭,他走在陳容面前站定,尖銳的說道:「弘韻子接旨。」

  陳容跪下應了一聲,這時,她的心突突跳得飛快,廣袖底,雙手緊緊絞著,忖道:不會又是什麼荒唐胡鬧的旨令要來害我?

  那小太監不丁不八的站著,打開聖旨念道:「弘韻子仙姑,俗名陳容。」一句話吐出,陳容便暗暗忖道:哪裡像正規的聖旨?不過這口水句,還真有可能是陛下本人的意思。

  那太監繼續在念著:「昔日莫陽被胡人圍攻,她敢為情義而孤身犯險。後來南陽城被圍,滿城男兒,唯有此婦當先士卒,敢以熱血灑胡奴。此婦所作所為,朕深服之。

聞古有婦好為三軍之帥,漢有昭君彰我族人之德。此婦生於我朝,當是天下之福,盛德之化。」

  念到這裡,那小太監聲音一提,尖聲誦道:「特封此婦為光祿大夫,居朕身邊參贊胡事。欽此。」

  那小太監慢慢把聖旨一收,看向呆若木雞的陳容,溫和笑道:「還不接旨?」

  陳容抬起頭來,她愕愕地看著這個小太監:且接下這旨,接了這旨,應該可以安寧數日,應該不會再有聖旨前來。

  電光火石中,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當下,陳容深深一禮,朗聲道:「臣接旨。」說罷,她上前接過那聖旨。

  小太監見她接了聖旨,笑了笑,湊近她擠了擠眼,悄悄說道:「陛下喜歡仙姑呢,有了這個官職,可以多多行走。」

  說罷,那小太監便這般揮了揮手,帶著鼓樂隊浩浩蕩蕩而去。、

  站在落日中,陳容望著那支大搖大擺離去的隊伍。

  剛才她接的聖旨,依然是荒唐之舉。

  不說封她一個出了家,身為道姑的婦人為光祿大夫是前所末有,便是這般半路上見到她,便半路上頒旨,也是瞎胡鬧的。

  不過一連三旨都是這樣頒布的,看來這種瞎胡鬧,是皇帝喜歡做的事。

  直到那支隊伍完全消失在視野中,看熱鬧的眾人,還是一動不動。

  陳容慢慢轉身,看向身後。

  她沒有看到王弘的身影。

  陳容提步向馬車走去,在她的身後,眾人開始指指點點著,「一連三旨呢。」

  「再等等,說不定還有一旨。」

  「胡鬧,當真胡鬧」

  「看到沒,琅琊王七為了護她,都當眾殺人了。呲那血濺三丈時,他還神色不動,當真可畏。」

  「依我看,皇帝封她為光祿大夫,就是想與她親近親近,嘖嘖,好一個風流道姑,令得陛下和王七都不顧顏面的爭奪。」

  陳容腳步加快,把這些越來越難聽的議論聲,都扔到了身後。

  轉眼,她便來到了馬車旁。

  朝著王弘的馬車望了一眼,陳容大步走向自己的馬車。

  她剛剛跨出,王弘清潤溫柔的聲音便傳來,「過來。」

  陳容腳步一頓。

  她轉過頭來,只是略一猶豫,便走到了他的馬車旁,掀開車簾,爬上了馬車。

  王弘正側倚於榻,他沒有看她,只是靜靜地望著外面出神。

  陳容靠近他,在馬車的搖晃中,低聲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王弘沒有回頭,好一會,他笑了笑,說道:「有人出手了。」他側過頭看向陳容。

  看著看著,他哈哈一笑。原本只是一笑的,可是轉眼間,那一笑變成了長嘯。

  嘯聲悠遠中隱帶凌厲,在夜風中遠遠傳出,引得群山迴盪不已。

  在他的長嘯聲中,觀中眾人已出來迎接。這些人,早在第一波聖旨到來時,便已出現,不過直到現在才敢走近。

  馬車沒有停下,直接越過眾人,入了道觀。

  一直來到那一日,陳容從建康王府醒來時便在的木房外,馬車才停下。

  停止長嘯的王弘走下馬車,施施然向裡面走去。

  陳容緊跟其後。

  這木房,光潔而安靜,裡面一榻一幾,再無餘物。

  王弘走到房中正中,便停下腳步,緩緩回頭,一瞬不瞬的盯著陳容。

  他的臉上,還有剛才長嘯過後,留下的暈紅。

  那股暈紅染在他白玉般的臉孔上,便如沁了血的玉石。

  此時夕陽西下。

  艷麗的陽光,透過大開的紗窗,鋪陳於他的身上、臉上。

  這一刻,在他那逼人的容光中,另添了一分寂寞,一種艷麗的淒涼。

  陽光閃耀下,他那明澈高遠的雙眸,若近若遠,若明若晦。

  他在靜靜地,靜靜地看著陳容,似是深情,似是審視,似是思量,更多的,還是孤寂。

  陳容提步,緩緩走到他身前。

  仰頭望著他,她低低問道:「七郎,那是怎麼回事?」

  這是她第二次問出這話。

  王弘微微一笑,望著紗窗外,徐徐說道:「陛下經常酒醉,醉後,便喜胡亂塗抹,亂蓋玉璽。」

  他扯了扯嘴角,頓了頓後說道:「酒醒後,陛下經常會忘記自己做了什麼。」

  他說到這裡,陳容明白了。

  原來陛下有這個毛病?那麼說來,他身邊的人,會趁他喝醉了,用它的名義發佈一些命令。要知道,確認一本聖旨是真是假,主要的看的是玉璽。如果蓋了玉璽,那就是真的。

  至於那字是不是出自皇帝本人,並不重要。

  王弘見她明白,笑了笑,又看向窗外。

  陳容朝他看了一眼,暗暗忖道:第一封聖旨,直指我與男人廝混,有損陛下清名,也不知是誰頌布的?九公主?或者,是琅琊王氏的意思?

  第二封聖旨,說什麼封我威德弘韻子,還意有所指的提到了冉閔,這又是誰的意思?

  她知道,這樣的聖旨,必定不是九公主那樣的婦人能下的,她們沒有那個能耐,不可能知道冉閔來了建康。

  至於第三封聖旨,說不定是皇帝酒醒後,發現自己可能頒布了那些聖旨,便緊接著來這麼一手,一是可救自己,二來,也繼續他的荒唐胡鬧之舉。

  這時,陳容突然一笑,喃喃說道:「光祿大夫?七郎七郎,不過一天,我竟是成了陛下親封的光祿大夫了。」

  她越想越是好笑,不由咯咯笑出聲來。

  陳容的笑聲,驚動了王弘。

  慢慢地,他轉頭看向她。

  他的臉上看不到歡喜,望著笑容滿面的陳容,王弘明澈高遠的雙眸,只有寧靜。此刻,他臉上的紅暈盡去,過於白淨的臉孔上,竟透出一種冷漠。

  慢慢地,他揚唇一笑,聲音低而遙遠,「當了光祿大夫,便連夫主也不喚了?都成七郎了?」

  陳容一怔,慢慢收起笑容。她側過頭去,「七郎明知故問。」

  她轉眸看向他,輕輕地,微笑著說道:「喚七郎夫主,非阿容所願。」

  一語吐出,王弘笑容一僵。

  他盯著陳容,慢慢笑道:「剛剛才喚我夫主,主動求我,說願為我的外室。這一轉眼,又說非你所願。阿容,當真無情啊。」

  他的笑容輕而淺,語言溫而軟,目光寧靜柔和。可那話,卻透著一股冷意。這股冷意很輕很淺,卻字字滲骨。

  陳容回過頭來。

  她仰頭看著他,看著他。

  慢慢地,她垂下目光,微笑著說道:「七郎明明知道的。」她似是戲謔,也似是認真的說道:「與七郎朝夕共處,對阿容來說,遠比死還要可怕。」

  王弘嘴唇一抿。

  陳容一點也不在意他的冷漠,她走上一步,伸出手去,輕輕地撫著他的衣襟。

  白嫩的手指,從他衣襟上的皺褶劃過,陳容仰頭微笑,望著他,「七郎不是知道麼?阿容是個死心眼的……一旦執迷,便會不悟。」

  她小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每一次靠近七郎,阿容都不敢呼吸,這胸口,都屏得窒息難當……七郎想想,這種苦,是不是遠勝過死亡?」

  她這般含著笑,夕陽燦爛的金光下,她的笑容這般華美,她眼中的情意這般深濃。

  一直在靜靜地,把審視和冷漠藏在溫柔底的王弘,望著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眼神,聽著這樣的話,那心,那剛剛還是不滿的心,猛然一顫。

  反射性的,他伸出手,握向陳容的小手。

  可是,他堪堪伸出,陳容便是一個優雅轉身,迎著夕陽光走去。

  轉眼,她那風流裊娜的身姿,已被金色的夕光所籠罩,那麼燦爛,那麼耀眼,也那麼渺遠。

  陳容緩步走到紗窗處。

  眺望著遠處的青山,還有西落的太陽,陳容的笑聲,平靜中透著淡漠,「琅琊王氏的嫡子,想來從少年起,身邊便會出現不同的美人吧?

想來,剛剛知曉男女之事,家族便會放一個你朝思暮想的美人在你身側,讓你們朝夕相處,讓你愛上,然後,再殘酷的打破這一切,讓你發現,那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愛……

天下的女人,都不值得你愛吧?」

  她嫣然回首,笑容如花,「那一日,阿容從七郎的榻上醒來,曾經問過七郎,可許我為妻。七郎說,『仍可為貴妾』。」

  她向他走近,金光下,婀娜的身影搖曳生姿。

  她微笑的望著他,手按在胸口,吐話溫軟,

「雖然那個答案早在阿容意料當中,可真正聽到郎君的回答,阿容才徹底明白:陳氏阿容,在琅琊王七的心目中,不過如此,你許我為貴妾,也只是想報答我與你共患難的情義罷了。」

  她走到他身前,吊著他的頸,偎著他,微笑著繼續說道:「對阿容來說,這顆心痛成一片片,不過小事。一夜又一夜的靜坐到天明,也不值一提。」

  王弘的唇顫了顫。

  陳容望著他,笑顏如花,吐出的話,是一字一句,如鐵石般堅硬,「這一次,七郎可是明白了。阿容就算再愛你,也永遠永遠不會成為你的玩物。」

  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眼如秋波媚人,神似天女高岸,

「七郎,阿容便是被封為光祿大夫,都是你的外室。不過,七郎也罷,夫主也罷,郎君也罷,阿容想喚什麼,便喚什麼。在一起也罷,不在一起也罷,七郎棄我也罷,護我也罷,悉由尊便。」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兩份禮物

  王弘還在靜靜地看著她。

  好一會,他垂下雙眸,低歎道:「阿容……」他的聲音有點苦澀,側過頭看著外面,王弘說道:「許你為貴妾,我……」

  他的咽中有點乾,喉結動了動,他才說道:「那不是因為你我有過共患難的情義。」

  他望著她,手慢慢伸出,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就在那手放下時,陳容清楚的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

  王弘望著她,輕輕地,溫柔至極的說道:「我,實是歡喜阿容,實是不想阿容成為他人之婦。」

  他說到這裡,似是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便抿著紅唇,轉頭看向窗外。那俊逸清華,容光照人的面孔,在這一刻,竟透著抹不自在。

  陳容瞟了他一眼,提步向後退去。

  她剛一動,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便是一緊,便令得她只能這樣與他對面而立,只能這樣偎著他。

  陳容動不了,也就不動了。

  她溫馴的依在他的懷中,安靜而平和。

  這時,夕陽正好,金燦燦地光芒,透過紗窗鋪射在兩人的烏髮上,長袍廣袖中,直是燦爛得耀眼。

  這一刻,時間沒有流動。

  王弘緊緊地握著陳容的肩膀,雙眼定定地看著遠方,直過了一會,他才從這種狀態中回過神來。

  喉結動了動,他低聲說道:「自古以來,從無婦人為光祿大夫的,何況阿容還是出了家的?陛下這聖旨,你就算接了,也不會有人當一回事。」

  聲音輕而溫柔。

  陳容低低應道:「我知。」

  王弘的手,艱難的向上移了移,剛剛一動,他又放回原處,然後,又向上移來。

  慢慢地,他的手扶在她的後腦上,輕輕扣住,溫柔的望著她,王弘的喉結再次滾了滾,說道:

  「司馬氏的人,於男女一事上,隨意得很……你當真在他身邊行走,當注意少言謹行,寧可他開口苛責,也不要枉動枉為。」

  陳容輕輕應道:「是。」

  他撫摸著她的秀髮,直是尋思了一會,再次說道:

  「光祿大夫是朝臣之職,陛下如要你隨侍左右,你也可視情況而定,選擇無視。陛下強召,就去見一見,如無召,不妨多睡一些覺,多與他人胡亂閒談。

如果他人說起朝局時事,以及南陽、莫陽戰事,你盡可扯開話題,大談風景和琴技,甚至婦人之間的衣飾之類,萬不可胡亂開口。」

  這,已是諄諄教誨了。

  陳容一動不動的伏在他的胸口,在這麼一瞬間,她竟是有一種錯覺:這個把自己緊擁在懷中的名門嫡子,這個身價比皇帝還要讓人敬畏的琅琊王氏最受矚目的郎君,似是愛上了她。

  ……這真是一種美好的錯覺。

  陳容閉上雙眼,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可這樣笑著的她,那表情依然是安靜的,冷情的。

  王弘低下頭來。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低頭望來。

  望著望著,他長歎一聲,喃喃說道:「你身份特殊,在這個時候封為光祿大夫,未免惹人注目。若要交待,一時也是交待不清的。」

  他從腰間取下香囊,給她掛上。

  陳容望著這香囊,低聲說道:「你給過我香囊。」

  王弘低低說道:「這與以前的不一樣,這香囊,我從十二歲佩戴至今,我的人都認識它。以後你出入宮禁,就戴上這個,有什麼緊要之事,會有人出面的。」

  陳容應了一聲。

  王弘慢慢抬起頭來。

  他定定地看著她,看著她。

  看著看著,他突然苦澀一笑,說道:「我許是錯了。」

  陳容一愕,眨巴著眼,不解的看著他。

  王弘伸手撫上她的臉,那修長白皙的手指,撫過她的眉,撫過她的眼,撫過她的鼻樑,慢慢地,他低下頭,將自己的紅唇,溫柔之極的印在她的額心上,王弘低而溫柔的喚道:

  「阿容,相信我……對你,我從無玩弄之意。」

  說罷,他慢慢鬆開陳容,轉身走向門口。

  走著走著,他停下腳步,側過頭來看向陳容。

  夕陽的金光下,他眉目如畫,他清澈的雙眸,盛藏了無窮無盡的溫柔。

  這種溫柔,陳容消受不起,因此,她垂下了雙眸,避開了他的注視。

  久久久久,王弘低歎一聲,緩步跨出房門,悄然離去。

  夜風中,木門不停的搖晃著。

  望著那木門好一會,陳容向前走去。

  她看到外面,王弘已是上了馬車。

  似是覺到她的注目,車簾掀開。

  就在王弘回頭看來時,陳容把那開了一條縫的木門輕輕掩上。

  好一會,一陣腳步聲傳來。

  聽著那腳步聲,陳容低聲說道:「嫗。」

  「女郎。」

  陳容的唇蠕動了一會,好半晌,她說道:「七郎換下的血衣,洗淨後放過來。」冉閔傷他時,王弘曾經換過衣裳。

  平嫗不解的看著她,好一會才點了點頭,道:「是。」

  見到陳容不再開口,平嫗上前一步,小小聲的問道:「女郎,剛才那聖旨?」

  等了好一會,平嫗見陳容都沒有回答的意思,便呆在那,突然想起一事,連忙說道:「對了女郎,今晨你去皇宮後不久,你的兄長便來了,他神色匆忙,好像有什麼緊要事。」

  大兄?

  陳容抬起頭來,問道:「那他神色可好?可有受傷?可有生病?」

  平嫗想了想,搖了搖頭。

  陳容見狀,微微一笑,道:「既然他無傷無病,便不會有什麼大事。」就算有,只怕也是他那個潑婦婆娘和她的兄弟的。

  兩人交談之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不一會,應姑在台階下說道:「稟仙姑,陛下派來五個護衛,說是送給你的。」

  五個護衛?

  陳容雙眼一亮,連忙抬起頭來看向應姑。

  應姑低著頭,肅手而立,繼續說道:「陛下的人,弟子已然安置妥當。」她又說道:「另外,陛下派來的人還說,明兒早朝,仙姑可不要耽誤了。」

  早朝?

  陳容雙眼一直。

  這時,應姑上前一步,她捧起一個木盒,朝著陳容躬身說道:「這是陛下所賜之事。因天使來去匆匆,又囑咐不必驚動仙姑,弟子才代仙姑領受。」

  皇帝給她的禮物?

  陳容上前一步,她掀開那蒙在木盒上的紅紗,露出了放在裡面的,一個精緻的,刻了秀麗山河的小木盒。這小小地木盒,頭如鳳凰,刻紋精緻中透著雍容。

  陳容接手拿過,翻來覆去欣賞一會,笑道:「真真華美。」

  一邊笑,她一邊打開小木盒。

  木盒裡,放著一塊玉珮。玉珮上,刻著四個字,『如朕親臨』。

  如朕親臨?

  陳容呆了呆,不知不覺中念了出來。

  哪知,這四個字一念,應姑便驚呼出聲。她駭然抬頭,呆呆地望著那玉珮,尖聲的,無法自制的叫道:「這,這上面刻著『如朕親臨』?」

  陳容正在欣賞著,被她這麼一叫,不由蹙起了眉頭。

  應姑沒有察覺到她的不滿,她直直地瞪大雙眼,呆若木雞的望著那玉珮,喃喃說道:「如朕親臨?如朕親臨?」

  一連念了幾遍後,她嗖地抬起頭來,朝著陳容叫道:「恭喜仙姑,賀喜仙姑。」

  在陳容有點明瞭,也含著詢問的眼神中,應姑朝著陳容深深一禮,喜笑顏開的叫道:「有了這玉珮護身,怕是無人妄動仙姑了。弟子恭喜仙姑,賀喜仙姑。」

  無人動我?

  陳容先是一呆,轉眼嘴角一揚,然後,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無人動我?」陳容一邊笑,一邊大步向前走去。來到一棵松樹旁,伸手撫著那顯得滄桑古樸的樹幹疙瘩,陳容咯咯一笑,樂道:「無人敢動我?」

  笑到這裡,不知為什麼,她的眼眸中,竟有一點濕潤。

  應姑走到她身後,笑著說道:「仙姑,這玉珮乃無價之寶,萬萬不可毀了丟了。」

  陳容聞言一凜,點了點頭,說道:「嗯。」

  應姑望著她,突然感慨道:「陛下對仙姑,當真恩重。」

  陳容嘴角一揚,她轉頭看向那雲霧濛濛的山峰,輕笑道:「是啊,難得這世上,有對我這麼好的人。」只希望這個好,能善始善終。剛想到這裡,陳容便自嘲的一笑。

  在她喃喃自語時,身後的應姑,笑著說道:「如此好事,弟子當速速稟過七郎才是。」說到這裡,她問陳容,「仙姑允否?」

  否?怎麼不允?

  陳容一笑。她低頭撫摸著那玉珮,微笑道:「去吧。」

  「是。」

  腳步聲剛剛離去,又馬上傳來,陳容回過頭看向應姑,不等她開口,應姑便是朝著她持手一禮,說道:「稟仙姑,建康陳氏派人前來,相請仙姑赴今晚之宴,仙姑意下如何?」

  本家派人來了?

  他們不是與自己再無相干的嗎?是了,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這才隨便派人前來。若是真心看重自己,以建康陳氏那麼講規矩的,怎麼不早點派人前來相請,偏等到這夕陽西下時?

  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陳容搖了搖頭,清聲說道:「告訴他們,我累了,已休息了。」

  「是。」

  應姑提步離去。

  陳容目送她離去,轉過頭來看向下面的雲起雲落。就在這時,應姑的腳步聲又傳了過來,緊接著,她的聲音再次傳來,「仙姑,有一故人執意要見過你,允還是不允?」

  故人?

  陳容回過頭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44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三章 當得一哭

  進入陳容眼眸的,是一個一襲淡藍裳服,玉冠束髮,因腰太細,廣袖寬袍,在山風吹拂下,另有一種隨風欲去的風姿美少年。

  這美少年眉目如畫,肌膚白淨,雙眼明亮如刀,可不正是孫衍?

  陳容一見是他,嘴一揚便是笑容滿臉。

  她朝著佩帶香囊,腳踏木履,華貴之氣無可遮擋的孫衍打量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緊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婢女和護衛,陳容忍著笑說道:

  「好一個風儀翩然的美少年,阿衍,你現在,回歸本家了?」

  孫衍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命令道:「都退下吧。」

  待到眾人退下,他才大步朝陳容走來。

  他走到陳容身前,在離她僅有三步處停下,上下打量起來。

  看著看著,他嘴一揚,譏諷的說道:「阿容真真無能,叫你小心的,你還混成了一個道姑!」

  陳容側頭看著他。

  她從這張秀麗的臉上,從那一雙狼一樣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悲傷。陳容抿唇說道:「已是好多了。」

  她按捺不住胸中滿溢的溫暖,獻寶一樣從懷中掏出皇帝送給她的『如朕親臨』的玉珮,道:「看,這是陛下給的。」

  聽到『陛下』兩字,孫衍嘴角一扁。

  他盯著陳容,甩了甩衣袖,道:「走走罷。」

  陳容應了一聲,提步跟上。

  兩人並著肩,朝著後山走去。這時已到初夏,樹葉繁蕪,濃蔭處處。兩人並肩走在樹蔭道上,時不時的跨過一塊山石。一時之間,都是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好一會,孫衍才說道:「我早幾天便來到了建康,已見過家族中人。」

  說到這裡,他腳步一頓。

  轉過頭,他狼一樣的眼神中,添了份迷惘,慢慢一笑,孫衍低聲說道:「到了建康,方才知道胡人為何這般猖獗!」

  他說到這裡,抿了抿唇,甩了甩頭後,轉向陳容,盯著她說道:「阿容,聽說將軍願意娶你為妻,這次還想帶你離開,可你拒絕了?」

  陳容點了點頭。她伸手摘下一片樹葉,慢慢把它揉碎。

  孫衍最是瞭解她,只是一眼便明白她不想多說。

  長歎一聲,他喃喃說道:「這幾日,將軍都住在我的府第。他每天沒日沒夜的練武,累了喝酒……他雖什麼話都不說,可我知道,他記掛阿容。

昨晚上他喝醉了,還抱著酒甕叫阿容的名字,叫著叫著,他就恨起來了,還把我的院落砸了個稀巴爛。」

  他頓了頓,續道:「阿容,將軍對你,情意已深,你若嫁他,還是可以的。」

  陳容垂眸,低聲說道:「我不喜歡陳微。而且,我也失身了。」

  孫衍嗟歎一聲,道:「是啊,真真造化弄人,哎,若是你不曾失身,嫁給他定是一樁美滿姻緣。」

  美滿麼?

  陳容一笑,搖了搖頭,只是問道:「陳微可好?」

  「陳微?」孫衍想了好一會,才想起陳微是誰。他搖了搖頭,道:「這婦人有什麼好?一天到晚膩膩歪歪,又喜哭,什麼正事都幹不了,將軍嫌惡得很。」

  冉閔嫌她?

  陳容哧地一笑,說道:「這不可能,你家將軍不可能嫌她!」

  孫衍盯向她。

  盯著盯著,他長歎一聲,喃喃說道:「我知道將軍錯在哪了。」

  他想了想,說道:「將軍確是嫌她的。我看過這婦人幾次,每一次將軍都是一臉不耐煩。對了,昨天這婦人還抱著將軍的腿,說你陳容怎麼做,她學著去做,叫將軍不要厭煩於她。

當時將軍有點醉,一腳踢開了她,叫道『若她真如你一樣,他一個眼神就當完全明白,哪會這般膩歪惹人厭煩!』那一腳踢得可不輕,又當著眾人,那陳微怕是難做人了。」

  陳容聽到這裡,有點恍惚,也有點好笑,她望著遠處的山峰,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這時,孫衍停下腳步,正對著她。

  他打量著一身道袍的陳容,突然的,他上前一步,雙臂一伸,把陳容緊緊抱在懷中。

  他這個動作十分突然,陳容還沒有反應過來,已被他緊緊抱住。

  孫衍抱著陳容,低罵道:「你這執拗的婦人!你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失身給了王弘,覺得自己是他的人了,根本想也沒有想過再許他人麼?」

  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你怎麼這麼蠢笨,又蠢笨又固執不化!若是你現在還是清白的,便是我,也可以幫你找一戶好人家的……我都瞄好了啊。」

  已是很久很久,沒有人這麼關懷過陳容的。

  陳容這人,在她的記憶中,她永遠是孤軍奮戰的。這世上,除了平嫗和尚叟等人,再不會有半個人在意她的死活。這種孤獨太久太久,直到那一晚,王弘半夜出城尋找於她……

  這是陳容第二次這麼感動。她忍著淚水,剛要說些什麼。孫衍已是把她一推,哈哈大笑著退了開來。

  他笑得響亮,聲音在群山中不斷迴盪。

  笑著笑著,孫衍反手在松樹上重重捶一拳,自嘲的說道:「我真是愚了。以你陳氏阿容的性格、樣貌,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這已是很不錯了,王弘那混蛋也是功不可滅。」

  說到這裡,他再次放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在山林中久久迴盪。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的笑聲止息時,對面的山林中,突然傳來一陣大哭聲。

  那哭聲突然而來,深厚響亮,雖是痛哭,那哭聲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極具美感。

  孫衍一怔,陳容也是一怔。

  不一會,那痛哭聲止息,換成了長嘯聲。

  等那嘯聲止息,孫衍縱聲喝道:「哭足笑足,可飲一杯無?」

  他的喝聲朗朗傳出,久久還有回音。

  好一會,對面的山林中傳來了一個清峭的哧笑聲,「你這浪蕩子,世間無路你不哭,卻為一婦人垂涕,我不屑!懶得喝你的酒!」

  這聲音高闊寬宏,其音寥寥。

  孫衍哈哈一笑,他負著雙手,烏髮被風吹散,拂於秀麗的臉孔上,

「你可知道我身邊這婦人是誰?她是那個一馬當先,衝殺於萬軍當前的陳氏阿容,陛下所封的仙姑弘韻子。呸!依我看來,天下的丈夫見到我身邊的這個婦人,都當長揖不起,羞慚一世!」

  孫衍的聲音朗朗傳出。

  陳容騰地掉頭,不敢置信的看著孫衍。

  她清楚的聽出,這個少年,這個與她匆匆結識,卻是傾蓋如故的少年,正在為她揚名,正在用這個時代,名士們最喜歡的方式,為她揚名!

  對面的山林中,那人沉默了一會。片刻,他出聲了,聲音有點沉吟,「這個婦人?倒當得一哭!」

  說到這裡,他聲音一提,高唱道:「在下蔡理──蔡子笑,閣下何人?可得一見否?」

  蔡理──蔡子笑?這可是建康城的一大名士。

  陳容雙眼一亮,建康的大名士?太好了。

  兩世為人,陳容熟知這個世道的規則。如果要得到好的名聲,一定要博得這些名士的認可。

  因此,她剛剛重生時,會千方百計的去接近王弘,便是因為這些名士,只要隨便稱許她幾句,便能令她名聲大好,便能給身份卑微的她,在擇婿一事上,多添一點資本。

  對那些寒微的士人來說,娶一個被名士肯定的女人,是很樂意的。這種名聲上的資本,甚至要勝過錢財。

  現在,縱是不談嫁娶,能結識這些建康城的風雲人物,她也是樂意的。這種樂意,甚至與利益無關,只是對這些名士根深蒂固的崇拜和嚮往。

  孫衍哈哈笑道:「在下孫衍,年末及冠,還沒有字號。」他朝著身側的陳容一指,朗聲說道:「我身邊這位,陳氏阿容,雖是婦人,大勝丈夫。」

  那蔡理哈哈一笑,道:「知錯知錯。兩位如不嫌棄,今晚袖風之泉,流月之亭,蔡某設宴。哈哈。」

  大笑聲漸漸遠去,那蔡理竟是不等兩人應承,便自顧自的揚長而去。

  蔡理一走,陳容便看向孫衍。

  望著這個佼麗的少年,陳容輕聲說道:「多謝。」多謝他的讚美,他的褒揚……孫衍轉頭看向她。

  他身量高過陳容大半個頭,於晚風中,這少年纖細的身形,如山一樣的沉穩。

  他望著陳容,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如狼一樣的雙眼光芒大張。他神秘的一笑,慢慢說道:「阿容,我會在建康待久一些。」

  陳容點了點頭,開心的說道:「好啊好啊。」

  孫衍呵呵一笑,他負著雙手,慢條斯理的說道:「我這次留在建康,有兩件事,一,是為抗胡之事盡一盡力。二,是為了阿容你。」

  為了我?

  陳容大奇,她笑道:「為了我什麼?」

  孫衍上前一步,他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說道:「你是我的妹子啊,你混得這麼狼狽,我這個當兄長的,怎麼著也得出面吧?」

  他朝著陳容擠了擠眼,做了個鬼臉,表情雖是滑稽,他說出的話,卻透著少年特有的清亮堅定,

「王弘那混蛋,不是佔盡你的便宜麼?為兄便要讓他瞅瞅,我的妹子不是可以隨意欺凌的!我要讓你風風光光的,敞敞亮亮的在建康生活!」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四章 與君同舟

  風風光光,敞敞亮亮過活?

  陳容噗哧一笑,她伸手握著他的衣袖,歎道:「你啊。」雖是歎息,可她滿心滿腹都是歡喜。

  陳容歎息,是因為她知道建康權貴如雲,孫衍剛剛來到這裡,還沒有立住足,要保護她,並不容易。可她還是高興,很高興。

  陳容望著孫衍,半晌半晌,她輕輕笑道:「我輩子最對的事,便是遇上了你。」

  孫衍哈哈一笑。

  兩人聯袂向房中走回,一邊走,陳容一邊向他傾訴著別來諸事。在她的敘述中,孫衍秀麗的臉時而鐵青,時而嗟歎不已。

  來到房門前,望著推門而入的陳容,孫衍突然喚道:「阿容。」

  陳容不得倚門回望。

  這時,孫衍正雙手抱胸,他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說道:「阿容,今晚之宴,你想怎麼打扮便怎麼打扮吧,便是以後,也盡可隨意。」

  他咧嘴一笑,「反正你這道姑之名,也不怎麼地道。」

  陳容想了想,點了點頭。

  回到房中,她換上了一套淡藍色的裳服。

  出來時,孫衍已坐在馬車上候著,陳容見到太陽已沉入地平線中,山峰之間夜霧籠罩,連忙加快腳步。

  她剛靠近,孫衍便朝著緊跟著陳容的平嫗喚道:「且抱琴來。」

  平嫗應了一聲,連忙跑回房中。

  不一會,馬車啟動,下了道觀。

  又過了一會,馭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到了。」

  陳容應了一聲,和孫衍走下了馬車。

  現在,正是明月當空時,前方五十步處,有一與潭水相連的深泉,潭水中,五個木製亭台連成一片,此刻,那亭台燈火通明。

  從這裡往亭台,無路可去,只有幾葉扁舟時浮時沉。

  孫衍牽著陳容,朝那扁舟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疏闊低沉的聲音傳來,「來者何人?」

  孫衍昂頭回道:「孫衍。」

  那人回道:「沒聽過。」

  孫衍哈哈一笑,朗聲道:「剛從北地而來,你自是沒有聽過。」

  「北地?何方人士?」

  這個問話剛剛說出,另一個濃厚的建康口音傳來,「管他何方人士。你看這個小郎,衣履翩翩,佼如處子,雙眸明澈,舉止秀雅,實是我輩人物。讓他過來。」

  「有理,你過來吧。」

  孫衍剛剛舉足,另一個高昂的聲音傳來,「且慢!」

  一個高冠博帶,形容瘦削的青年提著燈籠走上一步,紅色的燈籠下,他細細地打量著陳容,問道:「婦人是誰?」

  他一瞬不瞬的盯著陳容,咧嘴森森一笑,慢慢說道:「莫非是,那個新入建康,勾得琅琊王七做盡荒唐事的風流道姑弘韻子?」

  這話語,相當的不善,這笑容,也相當的嘲諷。

  幾乎是這人話音一落,四下便是一靜,十幾雙目光都轉過來,看向陳容。

  孫衍剛要開口,陳容扯了扯他的衣袖,搖了搖頭。

  她上前一步。

  隔著潭水,她朝著眾人持手一禮,說道:「不錯,我就是弘韻子。」

  在一眾變得冷漠的眼神中,陳容抬眸直視,清脆的,自在的道:「當今之世,誰不荒唐?怎的琅琊王七偶爾荒唐了,諸位便給驚住了?」

  這話一出,眾人一怔。

  這時,陳容冷聲一笑,「我這個婦人於南陽城一馬當先,血染白衣事,諸君都不記得,卻記得我的風流?」

  她上前一步,淡淡而笑,藍裳飄拂,容姿冷艷,「我與七郎,沒娶沒嫁,便是風流了,也是自家事,諸君乃是世外人,怎麼也俗了?」

  這話一出,亭台眾人,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同時沉默了。

  見到他們不說話,陳容衣袖一拂,冷聲說道:「諸君不屑我,我亦不屑諸君!」如鐵石相擊的丟下這幾個字,陳容卻是縱身一躍,踩上了一葉輕舟。
   
  踏在輕舟上,陳容明眸一轉,看向孫衍,當著眾人,朝他福了福,陳容悠然笑道:「明月當空,清風如水,如此良夜,若能乘舟遠遊,待月落日出,看這江山如畫,豈不妙哉?」

  她微微前傾,笑容如花,「小郎以為如何?」

  此時,明月正好,四周燈火通明,她這一前傾,一微笑,說不出的從容,也說不出的青春美好。

  孫衍與她心意想通,馬上明白過來,他哈哈一笑,朗聲道:「敢不從命。」說罷,他跳上輕舟,將那竹竿一撐,輕舟盪開,向那連接著潭水的溪河中衝去。

  輕舟這一衝,極猛極快,陳容北方之人,是有點怕水的。可她經歷了這麼多事,心性早就沉穩,再加上早有準備。

  於是,任由舟楫衝撞,陳容卻站得穩穩地,那窈窕的身姿,在夜風中搖曳如荷,頗有凌風之感。

  眾人眼睜睜看著這對金童玉女大笑著離去,好一會,一個青年笑道:「卻是個與眾不同的,也怪不得王七。」

  另一個少年負著手,望著陳容遠去的身影,感慨道:「任它江山麗如畫,最難消受美人恩。遇到這樣一個美人,偶爾荒唐些,卻也應該。」

  他轉過頭看向眾人,舉起酒樽朗朗說道:「想那王弘,視這虛名如糞土,當風流時便風流。也是個妙人,大大地妙人。各位,我們著實俗了。」

  這一天,王弘荒唐之名傳遍建康,便在名士圈中,也被人所詬病,可這一次,他們親見那個令得王弘背上荒唐之名的道姑時,卻發現那道姑風姿超逸,看來他的荒唐,實是情有可原。

  身後的議論,陳容已是不知。

  她慢慢坐在舟上,攤開手腳後,才感覺到不再搖晃得厲害。

  睡在舟上,她瞅著月光下孫衍那纖細頎長的身影,突然笑道:「幸好有你。」笑到這裡,她長歎一聲,「雖然名聲對我已然無用,可是能得這些人的另眼相看,還是很值得歡喜的。」

  撐著舟,孫衍頭也不回的說道:「名聲有用。」他清而有力的說道:「如果建康城的名士都肯定了你,只要不胡亂談論時事,那就無人會動你。」

  他沉沉說道:「貴族再荒唐,可這世間,還是名士的影響力大。」他回頭盯向陳容,月色中,雙眼幽深如狼,透著一般銳利,也透著一股陰狠。

  這個少年,真是想不計代價的讓自己過得好。

  陳容心下明白,她看著孫衍,嘴角一揚。

  感覺到眼中有點濕潤,陳容側過頭來。

  現在輕舟劃過的地方,如其說是溪,不如說是小河。足有十步寬,河水綿延長遠,一直伸到天盡頭。

  此刻,她睡在舟上,那河水蕩漾著月光,光芒跳躍。陳容把手放在河水中,轉眼間,便有一串小小地游魚,在她白嫩的五指間穿梭嬉游。

  這時,水花從舟間縫隙衝出,已浸濕了陳容的衣裳。夜風吹在打濕的衣裳上,頗有點涼意。

  可陳容不覺得涼。

  她癡癡地望著水中時而破碎,時而聚攏的明月,喃喃說道:「這種感覺,真是舒服。」

  她沒有聽到孫衍的回答。

  轉眸看去,發現這個少年已放下竹竿,盤膝坐在舟頭,月色下,他把那燈籠朝自己拉近一些,沾了點水在舟排上寫了幾個字,自言自語道:「石虎已病,石氏眾子不足為懼。」

  頓了頓,他握了握拳,沉聲說道:「若是能殺了慕容恪,鮮卑也不足為懼。」

  原來是憂心戰事。

  陳容收回目光,重新仰臥於舟。

  天空中,數縷淡淡地浮雲繞著明月,時疏時散。望著那皎亮的星空,陳容閉上雙眼,吐出口長氣,「怪不得那些名士這般喜歡乘舟夜遊,原來這感覺如此之好。」

  想到這裡,她雙眼一亮,記得道觀後面那座山谷裡,有一條小何,她閒著無事,可以去學著劃舟啊。

  越想,陳容已是越興奮。

  兩人順流直下,這般玩了一個時辰後,興致已盡,便劃著舟向原路返回。

  返回時,那亭台處依然燈火通明,琴聲不絕。

  聽到水轉舟蕩時,眾人回過頭來。

  一見是他們,一青年哈哈笑道:「怎的又回來了?」

  不等孫衍回答,靜倚舟頭的陳容已悠然回道:「君這話多餘了,既是興起盪舟,也可興盡而返。」

  這個回答,是前世時,一個極為出名的名士,在盪舟訪友,將到友人家門口卻又回返時,回答世人的。只是一句,便極盡風流,陳容銘記在心,此刻便變化著用了出來。

  果然,這八字一出,眾名士同時一靜。他們看著陳容兩人,直到他們盪舟靠岸,直到他們坐上馬車離去。

  一個感慨聲才夾著風聲傳來,「慚愧慚愧,若論風流放逸,我們真不及這個婦人!」

  馬車向道觀中駛去。

  這時,月上中空。

  就著通明的燈火,孫衍望著陳容,望著望著,他突然長歎道:「阿容,有時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你。」

  陳容笑了笑。

  不一會,馬車來到了道觀。

  掀開車簾,陳容抱著琴跳下馬車,她一下來,孫衍的馬車便向回走去。陳容目送著他的馬車離開,坐在松樹上,信手撫出一曲『送客歸』。

  琴聲飄蕩於松林間,孫衍掀開車簾,望著山頭上那道亮光,突然的,他嘴一嘬,放聲長嘯起來。

  嘯聲一起,雲卷風起,於靜夜中,與琴聲相和,久久不絕。

  一曲終了,陳容雙手輕按在琴弦上,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黑影,幽幽一笑, 輕聲說道:「卻原來,做一個名士也不難。」

  以前,她所言所行,多有模仿的痕跡在內,直到這一刻,她才體會一二。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45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五章 漸漸風光

  一夜轉眼就過去了。

  天還沒亮,陳容便起了榻:今天,是她這個光祿大夫早朝的日子。

  不過她沒有朝服,沒有與這個職位相配的馬車、鞋帽等等。看來,多半陛下也知道,封她這個職位只是玩笑,用不著較真。

  饒是如此,這事還是不可輕忽。對著銅鏡,陳容在換了幾套裳服後,最終還是穿上了這套暗灰色的男子裳服。裳服她可來不及訂製,都是孫衍送過來的。

  不止是這幾套,他送來的整整一輛馬車中,都是各色各樣的裳服,有男袍、有女服。也不知那小子怎麼目測的,居然極合她的身材。

  穿上這暗灰色,既合體,又顯得端莊嚴肅的裳服,再把長髮緊緊整起,露出纖細的長頸,腰間佩一長劍,轉眼間,銅鏡中的人,便由冷艷轉為了冷峻,特別是這冷峻中,

還留有她無法抹去的艷色,整個人便如一個艷如處子的冷峭少年。

  對著銅鏡中的自己,陳容蹙了蹙眉。

  平嫗也在瞪大雙眼,打量著銅鏡中的她,好一會,她訥訥說道:「女郎如此模樣,竟似朝中貴介寵倖之童。」

  她所說的朝中貴介寵倖之童,便是流行於建康城中,只有上等貴族才有資格享用,並引為時尚的孌童!

  這時的孌童,與後面十幾年,遍地皆有的孌童略有不同,他們通常在出色的相貌之外,還擁有出色的文才,或做得一手好文章,或善於辭賦,或出口成詩,才思敏捷,或武技不凡,

能在主人外游時擋得四、五刺客。這些人,便是進退舉止,也要姿容高雅,不顯庸俗。

  在這個『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的時代,那些寒門士子要靠真本事出頭,實在太難太難。無可奈何之下,他們中長相出眾的,會採取這個成為權貴帳中人的方法。

  用這個方法,他們跟在權貴身側,與他們同進同止,學習上流社會的禮儀風範,還有身為寒士極難品閱到的知識。

  如此幾年,他們很有可能會被自己的情人許以高位,從此帶著族人一躍而起。便沒有被許以高位的,這些年賺得的錢財和知識,也可以讓他們謀得一小吏之職。

  因為要求太高,與十幾年後相比,這種孌童並不多,而擁有他們的貴族,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物以稀為貴,正因如此,孌童才在上流社會中引為時尚,引人嚮往。

  說起來,王弘、孫衍也是美少年,可他們不管怎麼穿,都沒有人懷疑他們是孌童。其中最主要的,便是這底蘊。他們出身數百年的公卿王侯之家,那種自信從容已刻骨子裡,刻在血脈中。

  不管是什麼動作,在他們做來,都可看到超然高華。這一點,與陳容和其它寒微士子不同。

  他們的出身注定了他們的視野。如此刻銅鏡中的陳容,眼神中可見鋒芒和孤寒,卻看不到那種有著大底氣和大自在才體現的雍容華貴。

  要知道,當今之世,便是最不成器的荒淫貴族,他們在接人待物時,也會因無所顧及,因胸有成竹而顯得灑脫從容得多。

  這一點,或許普通庶民分辨不出,可那些名士長者,卻是一眼就能分辨的。

  當然,寒微士子中,才華特別出眾的人,到了一定程度後,因腹有詩書氣自華,也會擁有那份底蘊。而這種人,通常會在嶄露頭角時,便被名士和長者們注意,並薦以官位。

  不過話說回來,男裝扮相的陳容,雖然沒有那種貴族的雍容華貴,卻因蔑視生死而有一種超脫之氣。

  這種超脫之氣,配上她極冷極艷的孤絕,便如那雪地上綻放的玫瑰花,冷得刺眼,艷得刺眼。

  這世間,如陳容這種氣質風情,也是獨一份。

  平嫗訥訥半晌,忍不住勸道:「女郎,不若換一身裳服?」

  陳容垂眸尋思一會,慢慢一笑,道:「不換。」她回頭看向平嫗,淡淡說道:「時人喜歡美貌少年,我這樣子前去,會減少許多人的敵意。」

  這個時代,容貌舉止比才學品德還要受上位者注意。在朝廷中,因為長相好而居高位的比比皆是,有才有德的人因為長相不好,被黜落於家的也比比皆是。

  因為舉國上下,都注重容止,於是建康城中,男子敷粉,佩香囊,美華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比比皆是。

  一番安排後,陳容出了道觀。

  馬車踩著晨輝,向著皇宮駛去。

  現在還早,建康城中幾無行人。陳容一路走來,竟是沒有遇到幾個同行者,一直來到皇宮外面,連馬車也沒有碰到幾輛。

  慢慢地,陳容來到宮門外。

  宮門沒開。

  馬車一晃,王弘派來的馭夫喚道:「仙姑,如何是好?」

  陳容向榻後一倚,清聲回道:「候候吧。」

  「是。」

  這一候,便是二刻鐘。

  馬車聲絡繹響起。

  一人伸出頭來,朝著宮門換了一聲,「開門。」看守小吏馬上應了一聲,點頭哈腰的陪著笑說道:「您老今兒怎麼捨得上早朝了?」

  這時代,聚飲遊樂,清談不務實事,被時人引為風潮。很多人以為,人生在世,當放蕩不羈,當怎麼快樂怎麼來。

  只有愚蠢頑固之人,才會辛辛苦苦,規規矩矩的上朝下朝,一門心思放在這種俗不可耐之事上。因此那馬車中人聽到這小吏的話,並不覺得是譏諷。

  那人嘴角扯了扯,算是一笑,朝著陳容的馬車看去。

  他只一眼,那小吏馬上明白了,當下呵呵笑道:「那人早就來了,也不叫門,只是候在那裡。」

  那人噫了一聲,喝令馭夫停車。

  就在他的馬車停下時,又有四、五批朝臣趕到。

  那人停下馬車後,轉向陳容的馬車看來,見到她的馭夫開始驅車,他深深一揖,喚道:「兄台,且等一等。」

  他打量著陳容的馬車,詫異的說道:「恕小弟眼拙,實是看不出兄台是何族之士?」

  他這話,引起了那四、五批朝臣的注意,一時之間,眾人都向這馬車看來。

  就在這時,又有一輛馬車趕上,馬車的主人是個青年貴族。

  他朝著陳容的馬車瞟來,便是雙眼一亮,大笑道:「我知曉這位是誰了。」他哈哈大樂,「馬車中的這位,必是陛下昨日封下的光祿大夫吧?聽說還是一位美貌風流道姑呢。」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向這邊,好幾個人同時叫道:「荒唐,荒唐!」

  到了這時,陳容已是走不脫了。 

  她也不想走,這一幕,她早就心中有數。

  素手伸向車簾,嘩地一拉,陳容的面目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看到她這種冷峭艷麗的面容,嗡嗡聲息了息。

  陳容緩步走下馬車。

  來到馬車外,她朝著眾人團團一揖朗聲說道:「見過諸位。」她沒有稱自己是陳氏阿容,也沒有喚自己弘韻子,更沒有稱眾人是同僚。只這般落落大方中,冷漠的一揖。

  這時,眾人還在打量著她。從三國以來,名士智者便通過一個人的五官長相,氣質眼神,舉止言語來觀人。便是為朝廷舉才,這相人一關也至關重要。

  此刻,陳容一出馬車,那些對她心有成見的人便是一怔:這哪裡是個什麼狐媚子?風流道姑?

  陳容一揖不起,面無表情的朗朗說道:「昔日,胡人圍攻南陽時,我一馬當先,手中長鞭擊殺胡奴無數……偌若此身不是婦人,卻也當得這光祿大夫一職。」

  她這『此身不是婦人』幾個字一出,竟是一陣惋惜聲四面而來。好一些雙眼放光,對著她愛不釋手打量的權貴,頓時像在冬天中喝了一瓢冷飲,惋惜兩字實在無法形容他們的失落。

  陳容沒有理會這些聲音,她抬起頭來,雙目明亮的掃過眾人,淡淡一笑,在激起又一陣惋惜聲後,她清聲說道:「有所謂士可殺不可辱,諸君可以責罵,請勿羞辱。」

  說到這裡,她甩了甩衣袖,大步跨入馬車,喝道:「走吧。」

  馭夫凜然就諾,驅著馬車向裡面趕去。

  她的馬車一走,眾人連忙跟上。

  饒是坐在馬車中,陳容也聽到身後有人在感慨連連,「如此人兒,怎能是一個婦人?」他捶胸頓足,直發出「砰砰」響聲,「怎能是一婦人?這叫我情何以堪?」

  那人顯然情難自禁,連連吩咐馭夫加速,剛剛超過陳容,卻又回過頭來,戀戀不捨的望著馬車中,面目冷肅的她,越是看,越是一臉的喜愛。

  陳容與眾臣一道,來到了朝堂外。

  她剛剛走下馬車,一個中年長鬚的大臣向她走來,他朝著陳容深深一揖,朗聲道:「這一揖,謝卿壯士卒熱血!」

  他直身而立,雙目炯炯地瞪著陳容,輕喝道:「然,朝堂乃神聖之地,卿一婦人,還請離去!」

  說罷,他右手朝後一揚。

  陳容看著他,也看向他的身後。

  在這大臣的身後,雖然有人在盯著她打量,卻沒有多少低語聲,那些儒冠之士,更是滿臉憤怒的瞪著她。

  陳容知道,這些人瞪的不是她,而是陛下的荒唐之令。

  陳容停下腳步。

  她挺直腰背,望著這個中年大臣,卻是一哂,這一笑,特別燦爛,於燦爛中還有著一派悠然,「公過慮了。」
  
  吐出這四個字後,陳容負著雙手,望著晨光下,那代表皇權天家的至高所在,慢悠悠地說道:「皇權所在,浩浩天家之所,我一婦人,實不敢來。」

  她轉向眾人,明眸皓齒,笑容光明磊落,「然,妾對此地,魂牽夢縈已久,在百思之下,終還是來了。」

  說到這裡,她一掀袍服,緩緩地單膝跪下。

  跪下後,陳容虔誠的仰起頭來,癡癡地望著它,漸漸地,她的雙眼轉為紅潤。她迅速的垂下頭來,雙膝跪下,慎而重之的朝它五體投地一拜。

  深深一拜,陳容卻是一字不說。她知道,這個時候是多說多錯,少說便無錯。

  一拜而起,陳容不再向任何人看上一眼,她緩緩退下,退出五步後,長袍一甩,挺直著腰背,便這般灑然離去。

  眾臣還在臉色各異的盯著她時,陳容的馬車已然遠去,慢慢地,一縷悠然飄然的琴音從馬車中傳來。

  這一次的琴聲,煌煌浩浩。彷彿一個人,在仰視著晨光下的天家,似乎所有的語言,都無法形容她對這地方的敬畏,仰慕,癡誠。

  馬車漸漸遠去。

  那浩浩蕩蕩,又華麗繁複的琴聲,也漸漸遠去。

  直過了好一會,那個癡癡看著陳容的青年貴族衝了出來,他望著陳容馬車離去的方向,歎道:「真是妙人兒,真是妙人兒。」直是如癡如醉。

  在他的身後,眾臣已絡繹入殿。

  雖然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可這一刻,陳容那冷峭艷美的面容,還是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對儒家之士來說,陳容這個婦人,雖然有種種不是,可她對天家的敬畏和忠誠,還是值得嘉許的。

  而對那些名士來說,陳容這個婦人,當眾一跪,說走便走,馬車中以琴音述志,其進退舉止之間,頗有名士風範,倒也是個有趣的。

  鑒於這種種心理,這些大臣在對上青年皇帝時,雖指責他荒唐胡鬧,可對陳容本人,卻沒有什麼惡毒之詞。

  陳容的馬車緩緩退出了宮門。

  一出宮門,陳容挺得筆直的腰身,便軟了下來。一陣風吹來,後背嗖嗖冒寒,她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倚著榻幾,陳容一笑。

  這一笑,頗為放鬆,也頗為燦爛。

  ……這一次的露相,還真是達到了她的要求。

  有了這麼一曲,整個建康城中,無論權貴隱士,都會知道自己了吧?而且,在他們的評價中,自己也不至於是陪著荒唐皇帝胡鬧的小丑和淫賤之婦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馬車一緩。

  車簾掀開,一張佼麗的面容在尖叫聲中伸入她的馬車中。

  這人,正是孫衍。他的眼下有點浮腫,在看到陳容時,他吁出一口氣,咧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道:「事情很順利?」

  陳容點了點頭,她坐直身軀,笑吟吟地,頗有點得意的看著他,說道:「這一下,我算是被建康人承認了。」

  她抬起下巴,雙眼發光,嚮往的說道:「再給我兩次機會,到了那時,我就不再卑微了。」

  到了那時,她就算不被人敬重,也一定讓人不敢屑視,不會隨意戲弄和侮辱了。

  正如孫衍所說的那樣,得到當世大儒和名士們的承認,時人便會允許她擁有一份驕傲!不管是生,還是死,都能驕傲!

  孫衍望著陳容臉上那得意的笑容,搖了搖頭,哧笑道:「看你這小人得志的模樣!」

  說到這裡,他又咧嘴一笑,秀麗的眸子中光亮銳利,「你這婦人,只要有一線機會便會緊緊抓住,這點我也不如。」

  陳容一笑。

  就在這時,陳衍嘀咕道:「仔細想想,王弘那廝也值得同情。」

  這話一出,陳容朝他狠狠瞪來。

  面對她的怒目而視,孫衍咧嘴一笑,大大咧咧的說道:

  「是真的值得同情。他定是怎麼也想不到,會喜歡上你這麼一個婦人,讓他放又放不下,得又得不了,取捨之間,可讓他痛斷腸了!」

  這時,外面的喧囂聲,尖叫聲更響了。轉眼間,還有幾顆野花穿過車簾,砸到了陳容的臉上、眼睛上。

  陳容伸手揉了揉眼,朝著孫衍叫道:「快出去,快出去,別讓那些女人們把我拆了。」

  孫衍再次咧嘴一笑,他朝著陳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哂道:「如果你這個樣子讓她們看到,估計你今天別想回家了。」

  一邊說,他一邊哈哈大笑著退出。

  陳容的馬車繼續向前駛去。

  走不了幾步,馬車又是一緩,陳容頭也不抬的說道:「怎的又來了?」雖是責問,語氣中,或多或少有著歡喜和放鬆。

  車簾晃了晃,在陳容蹙眉抬頭時,一個婦人的聲音傳來,「馬車中的可是弘韻子?我家主人有請。」

  自從建康王府之事後,陳容是一聽到『我家主人有請』便打寒顫。她冷著臉說道:「不見。」

  一語吐出,陳容朝著馭夫喝道:「走罷。」

  那馭夫連忙應是,驅車匆匆離去。

  望著那遠去的馬車,那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碎步走到一輛馬車旁,朝著裡面的人輕聲說道:「她說不見。」頓了頓,這婦人有點惱怒的說道:「語極不恭。」

  馬車中的人沉默了一會,才輕聲回道:「七兄對這婦人癡迷之極,據人所言,這婦人也是個不同尋常的。下次再想法子見過吧。」

  這個聲音,溫柔優雅中帶著一點稚氣。

  那婦人說道:「聽說當初郎主見過她,還提出要她當七郎的貴妾,可被她拒絕了?這麼一個不曉事的,女郎何必理會?」

  馬車中的女聲咯咯一笑,笑著笑著,她壓低聲音悄悄說道:「這嫗就不懂了。我家那個七兄啊,活該受這種折磨!」

  說到這裡,這稚氣溫柔的女聲又咯咯歡笑起來。

  笑著笑著,那女聲問道:「嫗,你怎麼不說話了?」

  好半晌,那婦人才吞吞吐吐的回道:「七,七郎,你來了?」

  這話一出,車簾立馬掀開,一張俏麗帶笑的面容出現在眾人眼前。那少女目光一轉,便看到自家七兄雙手負於背後,正靜靜地望著那輛馬車離開的方向。

  看著他的眼神,不知為什麼,少女心中一軟,再也笑不出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六章 王弘的警告

  少女扁了扁嘴,還是忍不住說道:「七兄,你也太無能。」

  她哼哼道:「為了這個婦人,你背上荒唐之名,又當眾回絕天使,絲毫不給陛下留顏面,昨日還殺了吳公公。你都惹得家族對你很不滿了,居然還沒有收服這個女人,太差勁了。」

  王弘收回目光,他朝著那少女瞟了一眼,淡淡說道:「家族不滿於我?」他笑了笑,「不滿於我,又不能奈何我,不是很好麼?」

  說罷,他甩了甩衣袖,壓下頭上的斗笠,向前走去。

  那少女望著自家七兄揚長而去的步伐,忍不住咯咯一笑,她雙手合在嘴上,扯著嗓子大叫道:「王七郎,便是你換上青裳,戴上了斗笠,可它們都掩飾不了你絕世的風儀啊。」

  幾乎是少女一叫出『王七郎』三字,街道中來來往往的人,便同時順聲望去。待得少女的聲音落地,已是歡呼聲四起,尖叫起哄傳。

  在這些叫聲中,有人大叫道:「七郎才不是荒唐跋扈之人呢,我去問個明白。」

  人流如潮水一樣湧來,轉眼便把那青色身影給淹埋了。望著自家兄長左支右絀的模樣,那少女咯咯嬌笑起來。

  笑著笑著,那少女歪了歪頭,嘀咕道:「七兄也是,與一個出家人這般扯不清,也怪不得大伙不滿。哎,還風流謫仙呢,真可憐。」

  嘀咕到這裡,她忍不住又咯咯笑出聲來。笑著笑著,她一眼瞟到一個身影。

  那身影坐在一輛極普通的,沒有標識的馬車中,車簾一晃,便把人影給擋住了。

  少女盯著那身影,好一會,她不屑的嘟起嘴,自言自語道:「九公主?」

  此刻的九公主,已悄悄在角落中停下來,她掀開車簾,癡癡望著被眾人圍在當中的王弘。

  看著看著,她臉色一白,咬緊了唇。

  這時,她身後的車簾一晃。

  九公主頭也不回的問道:「怎麼樣?」想到那一道目光,她的聲音有點顫。

  「還是沒有找到。」來人的聲音很低啞,「道觀內外,我們的人都不見了,便是剛才派出跟隨馬車的幾人,也都消失了。」

  頓了頓,他低聲問道:「會不會是那江東孫吳的子弟,叫孫衍的那個出手的吧?」

  他聲音一落,九公主便脫口罵道:「蠢貨!」她咬著牙,放低聲音說道:「那孫衍剛來建康,在孫家他自己也沒有立穩足,哪有這個本事。」

  說到這裡,她轉眸看向王弘,剛才的銳利和憤怒漸漸被傷心,驚惶還有痛苦所籠罩,

「這種事,是他幹的。儘管我也不想相信,可我就是知道,是他幹的……從他殺了天使那一刻,便已經變了,變得嗜血可怖,變得不再溫柔了。」

  她闔上雙眼,喃喃說道:「我知道,他這是在警告所有人,她是他的人,除了他外誰也不能動她。

罷了罷了,我且安下心來,看他有心護她多久……這個女人令我作嘔,只要他放手了,你就行動,我實在不想看到這女人。」她這話,說得咬牙切齒中,帶著一抹隱藏的驚惶。

  ……今晨她起來時,發現自己的秀髮,莫名其妙的被刀削去一縷。她又驚又怒,當場杖殺了幾個宮女、太監。

  在對著銅鏡梳妝,尋思這事時,她突然想起了皇兄曾經說過一句:

  琅琊王七樣貌如仙,性子似狼,此人不作為也就罷了,一有作為,必是雷霆萬鈞,很嚇人的。

  她是不想相信的,可她想來想去,不知怎麼的,腦海中老是出現他的身影。於是,這麼一早她就出宮了,她想與他說一二句話。

  可是,現在不用他開口了,就在剛才,剛才在人群中,他朝自己瞟來了一眼。那一瞟,極清明,極透徹,卻也極冷漠,那是一種對她的生命不屑的冷漠。

  幾乎是突然間,她知道了,那事真是他幹的!他是在警告自已,在命令自己放手。

  前不久,他只是說了自己兩句,宮中便滿是流言和取笑,令得自己好不難堪。現在的他,明顯是沒有耐性了,還是忍一忍,以靜制動罷。

  低下頭來,把淚水掩在廣袖中,九公主低聲說道:「走罷。」

  「是。」

  不一會功夫,陳容便回到了道觀。

  稍稍梳洗一下,陳容便跑到了後山中。還沒有靠近,她便看到山谷上停著一葉扁舟,尚叟和一個削瘦的漢子正在交談著。在他們的身後,還有一些僕人。

  看到陳容走來,眾人同時一禮。

  陳容點了點頭,她快步走到那扁舟前,圍著它繞了一圈後,陳容朝那削瘦漢子說道:「現在可以開始了?」

  那漢子是個庶民,面對陳容這種名滿建康,出入無白丁的大人物,連頭也不敢抬,「是。」

  「那開始教我了。」

  「是。」

  那漢子率先跳上輕丹,這人一對上水,臉上的拘謹膽怯便消失了,他背對著陳容說道:「仙姑,這劃舟很容易的,主要是使力的法子。」一邊說,他一邊比劃。

  陳容認認真真的聽著,時不時的按他所言,劃上幾下。

  她這人,練有武技,平衡功能是強的。現在又有心學習,不過一刻鐘,便明白了其中的竅要,當她蕩著舟在湖水中轉了一圈後,已顯得有模有樣了。

  一桿撐遠,陳容咯咯一笑,對著尚叟叫道:「叟,我會了,你給他一匹絹,送他回去吧。」

  陳容的聲音一落,那個被河風吹得又黑又乾的漢子連忙跪下道謝。他的聲音中儘是驚喜:一匹絹啊!這麼簡單便獲得一匹絹,還是給這些貴人辦事有想頭啊。

  剛剛學會劃舟的陳容,對此道是樂不思蜀。

  她一遍又一遍的蕩著舟在湖水中轉悠,轉著轉著,她還放聲高歌起來,「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她的歌聲清亮高昂,這纏綿相思之句,竟吐出了幾分愉悅敞亮。唱了兩遍,陳容蹙起眉頭,暗暗忖道:怎麼唱起這種詩來了?沒好惹得此心又亂。

  想到這裡,她搖了搖頭,撐著舟,向回盪去。

  還沒有靠岸,一個清亮的少年笑聲傳來,「一來便聽到你唱情詩,我說你這婦人就不能顯得深沉超脫些?」

  這聲音,正是孫衍的。

  陳容欣喜抬頭,望著這個長袍翩翩地美少年,瞪著雙眼,卻喜笑顏開的叫道:「誰叫你偷聽的?」她斜睨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奇的問道:「怎麼打扮成這樣子,你要出門嗎?」

  孫衍推了推頭上的斗笠,回道:「你不是很想逛逛建康城麼?我今日來,便是陪卿一遊。」

  陳容大喜,她一個箭步衝出,縱身跳到岸上,陳容雙眼放光的說道:「當真,當真?」

  孫衍哈哈一笑,道:「自是當真,你放心,我這次帶了十個高手。若是你還擔心,你那皇家護衛也可以跟去。」

  這些皇家護衛,排場很大,而且也不習慣聽陳容指揮,因此陳容今天早朝時都沒有帶上他們,這時私遊,更不會想到帶上他們了。

  他笑到這裡,伸手朝著陳容肩膀上一拍,擠眉弄眼的說道:「阿容。」

  陳容轉頭警惕的瞪著他。

  孫衍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溫和可親,「阿容,你便扮成今晨時的模樣。」

  在陳容兀自警惕的眼神中,孫衍摸了摸後腦殼,吞了下口水說道:「嘿嘿,你不知道,那醉紅樓中出了一種極品好酒。她們說,只接待蓋世才子,嘿嘿,還接待絕世美男。」

  他雙眼笑瞇成一線,又嚥了一下口水,頗為得意的說道:「你想啊,我們兩人站出去,不管怎麼著,總有一個算是絕世美男吧?」

  見到陳容瞪大了雙眼,他連忙跳出一步,急急補充,「這不是為了穩妥嗎?哎,你是婦人,不知道那酒,嘖嘖……」他狠狠嚥了幾下口水,那後面的話,便含糊不清了。

  陳容瞪著他很是認真的模樣,再三判斷他不是玩笑後,不由哧地一笑,點頭道:「好。」

  「答應就好,走吧走吧。」

  當下,兩人回到房中換好衣裳。

  因孫衍催促很急,陳容扮了裳服便跳上了他的馬車,在十個護衛的簇擁下,向著城中駛去。

  馬車前進的方向,正是那醉紅樓所在。

  還沒有靠近醉紅樓,便是一陣馨香撲鼻而來。只見閣樓上,五、六個盛裝美人正在朝著樓下顧盼著,指點著。

  就在這時,孫衍突然叫道:「且慢。」叫了一聲,見馭夫沒有反應過來,他又急急叫道:「趕上那車,趕上那車。」

  他指的,是一輛剛剛從醉紅樓中駛出來的粉色馬車。

  馭夫應了一聲,連忙驅車靠近,孫衍伸出頭來,朝著那輛馬車的馭夫瞪了又瞪,瞪了又瞪,好一會,他突然叫道:

  「孫林公,不知何方佳人,令得你棄名背姓,自吳地跑到這建康,數年不返,為人馬伕?」

  他的聲音中有點憤怒,那瞪大的雙眼,還燃燒著火焰。

  粉色馬車車簾一掀,一個少婦和一個婢女驚艷的盯著孫衍。便是醉紅樓上,也有二個美人目光一凝,朝著孫衍望來。

  粉色馬車的車伕長歎一聲,轉眼看向孫衍。這人兩顴高突,眼睛內陷,長頸長腿,初看只是瘦削平凡,細細一品,卻頗有一種寥落古樸之風。

  他看向孫衍,歎了一口氣,道:「豎子,好好地你叫什麼叫?這樣一來,我還怎麼在主家混得下去?」

  孫衍氣結,他伸手指著這人的鼻端,顫聲道:「你,堂堂江東孫吳的嫡系子孫,你居然置身為僕?」

  「誰說我是僕人了?」車伕翻了一個白眼,「我在這方家,平素管理酒窖,偶爾出任車夫。」

  他長歎一聲,喃喃說道:「好不容易等了三年,終於等到了這蓋世美酒。還沒有嘗過癮呢,便被你這小子叫破。哎,晦氣,晦氣!」

  這車伕似是極為鬱悶,縱身從馭座上一跳而下,拍了拍灰白破爛的衣袖,搖頭晃腦的向前走去。直到他走出十來步,孫衍才急叫道:「阿叔,你去哪?」

  與他的聲音同時傳出的,還有那粉色馬車中的少婦,她急得直頓足,「尋叟尋叟,你這是往哪裡去?你,你不能把我們丟在這啊。」

  哪裡知道,兩人越是叫,那車伕走得越快,轉眼間那瘦削得彷彿風一吹便會飄去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眾人眼中。

  陳容見孫衍不動,悄悄說道:「不派上一人跟著?」

  好半晌,孫衍歎道:「他不願意,強求何益?」連連歎了幾聲氣,孫衍頗有點意興索然,便令馭夫轉過頭,在城中隨便轉轉。

  馬車搖晃中,孫衍一直悶悶不樂好一會,他朝著幾上重重一捶,怒道:「當真是胡鬧之極!為了美酒,堂堂東吳名士,堂堂孫家的嫡系子孫,竟棄家棄業,隱姓埋名?這人也太不想事。」

  陳容見他怒不可遏的模樣,掩嘴一笑,「頗有名士風範呢。」一言吐出孫衍便朝她狠狠瞪來,陳容一見,連忙陪著笑,伸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捶起背來。

  在她的敲擊中,孫衍輕輕哼了哼,向後一倚,閉目享受起來。

  不知不覺中,馬車已轉向了偏靜一些的街道。這街道有點眼熟。

   陳容定睛瞅了瞅,突然記起這地方便是她那兄長所居的巷子。

  就在這時,前面的巷道處傳來了一個尖哨的女子叫罵聲:「你這個殺天刀的!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不過是去找你妹子說一說,這麼點小事你拖到現在,我,我打死你這個廢物!」

  叫罵聲中,一個肥胖高大的婦人衝向一個瘦削的男人,她衝得很急,轉眼間便衝到了那男人的面前,揮起那肥大的手,只聽得「啪啪」兩聲,只兩巴掌,那男人已被她打得倒退幾步,

縮到了牆角裡。

  在這一連串尖哨的叫罵聲中,陳容慢慢挺直腰背,她朝著馭夫低聲說道:「停一下。」

  孫衍聽到她語氣不對,回過頭來,見她盯著那巷道中的兩人,不由問道:「他們是誰?」

  陳容沉默了一會,「我兄嫂。」

  「什麼?」

  陳容昂起下巴,她朝著孫衍低聲說道:「我先下去,你看情況再來。」

  孫衍點了點頭。

  陳容跳下馬車,緩步朝那巷道走去。

  走出十步,她便置身於陰暗的巷道中,盯著那纏鬥成一團的兩人,陳容沉聲命令道:「住手!」

  她這喝聲一出,正沒頭沒腦糾纏成一團的兩人如受電擊,停了下來。

  兩人同時向陳容看來。

  一見是她,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陳家大兄欣喜的叫道:「阿容,是你?你回來了?」

  與他的叫聲同時傳來的,還有陳家大嫂提高的大叫聲,「喲,是小姑子啊?太好了,你終於來了。」

  她胡亂朝著陳家大兄的衣裳拍了拍,又把他的衣襟扯整齊,然後滿臉笑容的迎向陳容,親熱的喚道:「親人就是親人啊,你看,我們一有難,小姑子你就來了。」

  陳容靜靜地看著兩人,盯向陳家大兄,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陳家大兄瘦削的臉一黯,他還在這裡猶豫時,一旁的陳家大嫂已迫不及待的叫道:

  「小姑子,是這樣的。咱家不是有兩間店面嗎?那店面被一貴人看中了,要強索了去。大嫂知道小姑子是個在權貴面前吃得開的,想你去說一說。」

  她的話音一落,陳家大兄已恨聲說道:「別拿這話又來騙我妹子,那是你的兄弟拿店面作賭,輸給了人家。」

  他不顧自家婆娘怒目而視的表情,拖著剛被踢傷,一拐一拐的腿走上前來,朝著陳容叫道:「阿容,你休要搭理,攤上這樣的事,你沒得清淨的!」

  幾乎是他的話音一落,陳家大嫂已是氣得尖叫一聲,低頭便向陳家大兄背上撞來。

  可能是陳容的目光太冷,陳家大嫂眼看就衝到了自家男人背上,一眼瞟到陳容的臉色,不知怎麼的,腿有點發軟,身子一歪扶住了牆壁,停了下來。

  陳容暗歎一聲。

  她抿著唇沉聲說道:「既然是這種潑婦,兄長為什麼還不休了她?」

  聲音一落,一陣鬼哭狼嚎的啕啕大哭聲驚天動地的傳來。卻是那陳家大嫂朝著地上一坐,雙手拍擊著地面,捶胸頓足的嚎哭嘶喊著:

  「老天啊,你開開眼啊,世上怎會有這種沒上沒下的小賤貨?老天爺啊,你睜眼看看吧,這個小賤貨在叫他的兄長休妻啊!」

  哭嚎聲驚天動地,引得路過的人紛紛頓足,轉向這裡看來。

  就在這時,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那腳步聲越過陳容來到大嚎著的陳家大嫂面前。就在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時,她眼前寒光一閃,轉眼間,一柄寒光森森地長劍,抵上了她的肥脖子。

  陳家大嫂哪裡見過這種陣仗,那高亢響亮的嚎哭聲陡然給卡在咽中。她瞪大渾黃的雙眼,顫抖不已的望著近在方寸的利劍。

  見她終於住了嘴,孫衍回過頭來看向陳容,問道:「如何處理?」

  陳容看向了陳家大兄沉聲說道:「大兄。」

  頓了頓,她的語氣帶著惱怒和恨鐵不成鋼,

「我現在錢糧不曾短少。如果大兄願意休去這婦人,阿容將盡全力讓你過好一些。如果不願,那我們依然是再無干係的路人。阿容我,也將是最後一次喚你大兄。」

  陳家大兄望著陳容,又望向孫衍。

  雖然處於陰暗的巷道,他一眼便被孫衍那種來自世家大族的氣質所懾。嘴張了張,陳家大兄訥訥說道:「阿容,這、這事,這是大事,不能如此輕率。」

  陳容嗯了一聲,回頭就走,「如此,那兄長多思量幾日吧。」她在臨走前,朝孫衍拋去一眼。

  孫衍與她心意相通,馬上明白了陳容的意思。當下,他壓在陳家大嫂肥脖子上的劍收了收,盯著她冷冷說道:「惡婦,小心一些。若是你再爪子敢撓一下,小心你的手!」

  就罷,他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陳家大嫂呆呆地看著一前一後離去的兩人,幾乎是突然的,她衝了起來,朝外衝去。

  轉眼間,她便衝到了巷道口,望著那對施施然跨上馬車的男女,又看向緊緊跟隨著他們的十個護衛,還有那華麗的馬車,陳家大嫂朝著地上吐了一口痰,呸地一聲說道:

  「真是個浪蹄子,男人換了一個又一個。」話是這樣說,她的臉終是發青的。

  一上馬車,孫衍便懶洋洋地說道:「對這種賤民,何必大費周折,你不喜歡,我派人殺了那惡婦便是。」

  陳容低下頭,好一會,她低聲說道:「我不能替大兄決定他的人生。」

  她轉過頭,朝著孫衍一笑,說道:「這些事很沒意思,我們繼續逛我們的吧。」

  孫衍點了點頭。

  他朝著後面一倚,直直地盯著陳容。

  感覺到他投來的目光,陳容笑道:「看我做甚?」

  孫衍兀自盯著她,歎道:「阿容,你為什麼要出家呢?出了家,這一生注定孤苦。我,我……」

  他說到這裡,又是一聲長歎,說道:「不到建康,不知琅琊王氏權勢之盛。阿容若想脫離這道姑之身,還得求助王七郎。」

  陳容瞟了他一眼,悶悶說道:「誰說我要還俗?如此甚好!」

  孫衍搖了搖頭,低低說道:「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老了舉目無親,怎能說好?何況,阿容你又是一個喜歡熱鬧的。」

  陳容一怔,她嘟起嘴,想反駁他幾句,可話到嘴邊蠕動幾下,終是無話可說。

  馬車中沉默下來。

  好一會,孫衍突然說道:「在找到阿容之前,我見過王弘。」他撫著腰間的長劍,惡狠狠地說道:「本想趁人不曾注意時,在他的身上劃個記號的。卻聽到他一句話,便饒過了他。」

  陳容慢慢轉頭看向他,問道:「什麼話?」

  孫衍慢慢說道:「他對琅琊王氏的一個長者說:他的婦人,不馴也罷,乖戾也罷,沾三惹四也罷,自有他來教訓,別的人,還是安份些的好。」

  孫衍盯著陳容,低低說道:「能對族中長者如此說話,阿容,這個混蛋也是有心,他為你擔了不少。」

  說著說著,他拳頭一握,狠狠說道:「這混蛋也是肆無忌憚,他憑什麼來教亦你?呸!這話讓我很不高興!」

  ……

  我知道很多讀者,習慣了看我寫的女強和爽文。說實在的,這文比起以前的文,是黏糊了些。

  可你們要知道,我的大綱也是準備繼續寫絕對女強的,可是寫著寫著,這文便被沉重的歷史影響了。既然想還原歷史,人物便得屈服於背景之下。

  魏晉那個時代,說實在的,還真是不利於寒微人士。要知道,當時的權貴不在乎你的才能,不在乎你會不會賺錢,不在乎你知不知道胡人又要滅了哪個城池。

  他們只在乎文章辭藻出眾,素有孝名的才子,和有著堅實背景的世家子弟。

  在一個開口便是報姓氏,便是庶民也都知道河東、河西有哪些世家大族,這些世家大族有哪些出色子弟的社會中,一個寒微之士要翻身,真是大不易。

  這一點大家也可以從歷史中看出,你看那些歷史上有名的,由低微爬上高位的女子,哪個不是進入帝王后宮,一步一步爬上的?那樣一來,便是宮鬥文了。

  因為這些,陳容的翻身之路比起以前的文,還要艱難些。她只能如當時的寒微士子們一樣,通過名士的認可,進而得到社會的承認。從而得到社會的承認,再得到身份自由的保證。

  至於王弘,說實在的,以當時的貴族對女色和男色的閱歷,要打動他們的心,真不容易。這些人可都是萬花叢中過的,哪一種美人沒有見過?哪一種美人不是任其予取予求?

  還說一句,那時代,貞潔烈女,真正剛烈到不屑男人一顧的女人,很容易討不到好死。

  呵呵,那種人一出現,最大的可能是,權貴們在哄了幾天後,發現對方頑固不化,軟硬不吃後,隨手便結果了這人。

  誰叫那是一個鄙薄儒家,貴族們又荒淫任性了數百年,無人轄制的時代呢?當然,本文的結局會是美好的。

  那個時代的人其實很寂寞,一旦進入他們的心,他們會比別的時代的人更易忠貞。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47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廝守

  陳容低著頭,許久後,她笑了笑,道:「不說這個了。不是要逛逛嗎?」

  孫衍挑了挑眉,嘴一扁哼道:「又在岔開話題。」他頭一伸,朝著外面的馭夫喚道:「走吧,向西巷去。」

  向著後面一躺,孫衍雙手墊著腦袋,說道:「阿容沒有到過西巷吧。那地方處處小橋流水,風景很好,每到夜間,那些紅樓姑子便乘畫舫而上,於湖水中唱和,彈箏吹簫,極是美麗。」

  他說著說著,聲音漸漸靜了下來。

  陳容朝他瞟去,只是一眼,她便明白了,輕歎一聲,陳容說道:「不要多想了,既得知了你阿叔的消息,那就回府說一聲罷。」

  孫衍皺著濃眉想了想,騰地翻身坐直,說道:「好,那就回去吧。」

  馬車向回返去。

  孫衍一直把陳容送回道觀,才驅車離去。望著孫衍離去的背影走遠,陳容才轉身離去。站在這山坡上,後面是觀門,前方是濃密的樹林,風一吹來,其暖盈袖,甚是舒暢。

  陳容哼著歌,快步向前走去。

  衝出幾步,陳容腳步卻是一剎,口裡的哼歌聲,也漸漸止息。

  她瞪著那道白色的身影。

  在她的瞪視中,那人緩緩向她走近,走到她身前時,他低下頭來看著她,氣息熱熱地噴在她額頭上,玉鼻尖。

  「你來了?」

  陳容輕聲問道,見他沒有回答,她綻顏一笑,低聲說道:「來多久了?」

  一邊說,她一邊抬起頭來。這一抬頭,她看到了他微紅的俊臉。他正在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有點溫柔,也有點迷濛。陳容心頭一跳,忍不住伸出手去,撫上他的臉。

  這一撫,她悚然一驚,「好燙,你病了?」

  身前的男人,還在對她淡淡而笑。陳容一把扶住他,低低責備道:「你病了怎麼還來這裡?你,你不會請大夫看麼?」

  男人垂眸,墨髮披垂在臉頰上。在陳容的責備中,他抬眸瞟向她,這一眼,頗有點迷茫,這個總是堅強從容的男人,彷彿脫去了所有的外殼,變成了一個脆弱的孩子。

  那眼神中的迷茫和一瞬間的軟弱,讓陳容心頭大顫。

  她扶住他,急急問道:「出了什麼事?」男人低下頭來。

  他把自己的臉擱在她的肩膀上,吐出的氣息熱熱地,聲音也有點軟軟地,「無事。」陳容又伸手探向他的額頭,這一探,還真有點熱,她心下不踏實,便伸手探向他的胸口。

  這時,倚在她肩膀上的男人輕聲說道:「到舟上去。」

  陳容應了一聲,扶著他向後山的舟上走去。

  她身上的這個男人,明顯手腳無力,這般靠在她的肩膀上,全身重量渡了大半過來。

  他吐出的暖暖地氣息,一下一下撲上她的肌膚上,熱得讓她心下不安。

  便這般扶著他,陳容一步一步向後山挪去。陳容低低問道:「還是回觀中吧?」

  「不用。」他握上她的手腕,掌心的熱度炙人,「只你我在就可。」

  只你我在就可。

  不知為什麼,聽到這句話,陳容的心驀地一軟。

  她情不自禁的應了一聲,扶著他向山下走去。幸好她修過武技,體力過人,這樣扶著一個大男人,雖然喘息不已,卻也穩穩當當的走出幾百步。

  她扶著他來到後山那湖泊處時,在要他站穩後,陳容拿出那些懶得搬來搬去,而藏在潔淨處的榻幾,然後扶著他來到一處避風的所在。

  剛扶著他坐下,男人輕輕一扯,便令得陳容身不由已的向榻上一跪,她還不曾坐直,男人已就勢枕在她的膝上。

  他閉上了雙眼。

  陳容撫著他的額頭,又說道:「真的燙,得叫大夫了。」

  「不用。」男人閉著雙眼,嘴角一扯,說道:「蘇地出現傷寒。」在陳容的顫抖中,他低啞說道:「我曾從那裡來,今天上午,宮中傳出消息,太子感有傷寒。」

  他抿著有點乾的唇,慢慢睜開眼來。

  望著一臉焦慮的陳容,他卻是嘴角微揚,慢騰騰地說道:

  「阿容自是知道,你的七郎何等驕傲,怎能任由那些小人作賤?剛發現身有不適,我便來你這裡。不是傷寒更好,如是傷寒,便與阿容同止同息,豈不是美事?」

  傷寒從漢代以來,一直是絕症,大流行時,甚至出現過十室九空的現象。雖然醫聖張仲景曾以無上智慧,編寫了『傷寒論』一書,可那書先是被某些人當成至寶束於高閣。

  後逢漢末亂世,胡奴猖獗,竟是不知所蹤了。

  沒有了那奇書,世人一聽傷寒便膽顫心驚,對於這種流傳性極廣的絕症,世人無奈之下,已是一經發現病患便放棄的。

  如王弘這種嫡子,就算不被放棄,可把他秘密看守起來,防止感染他人,那是必須的。

  陳容櫻唇顫了顫,她低聲說道:「也許根本不是那病。」

  王弘低應一聲,喃喃說道:「也許吧……我自幼體弱,十歲前,兩次垂危。」他長長地睫毛,在他說話之際,於眼睛下投射著一個弧形陰影,配上他微紅的俊臉,極美、極虛弱。

  陳容不自覺的摟緊了他。

  王弘見狀,輕輕一笑,這般說著話,似是有點疲憊,他又閉上雙眼。

  直過了一會才續道:「幼時,曾有高人說我是命短福薄之相,這話被很多人聽在耳中。現今,我剛得罪了一些人,如又惹上這類似時疫的疾病,怕是不死於傷寒,也會死於小人之手。」

  陳容明白了。

  她低低應了一聲,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輕輕問道:「我可以做什麼?」

  王弘說道:「我很熱,把冷水汲於額頭應該會好一些。」

  陳容應了一聲,連忙拿起與榻幾藏在一起,用來更換的白色布衣撕爛。這布衣很堅韌,她用牙齒咬了又咬,雙手各持一端用力的撕扯著。直扯到額頭上青筋暴露,那布料還是紋絲不動。

  陳容頭一低,貝齒咬著一端,使勁的撕扯起來,隨著「滋滋──」的布帛撕裂聲傳來,陳容通紅的小臉上,綻開一朵燦爛滿足的笑容來。

  她把白布撕成幾塊後,轉身便向湖邊跑去,都沒有注意到,王弘一直側過頭,一直在靜靜地看著她。

  在他的額頭上敷上一塊濕布後,陳容想了想,把他的手和足都用濕布包上。

  做好這一切,她已是汗水淋漓。抬頭看向王弘,見他正迷濛的望著自己,陳容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快樂的說道:「別怕,你一定會好的。」

  她的笑容有點過於燦爛:

  這世上,只有她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真的命薄壽短之人,前世的他,已死在莫陽城中。他現在的生命與她一樣,都是撿來的,真不知道蒼天哪一天便記起來了,便收了回去。

  靜靜地望著她的王弘,眨巴著眼,低啞的,有點虛弱的說道:「阿容。」

  陳容望著他,溫柔的應道:「嗯。」

  他看著她,眼斂微垂任由長長地睫毛垂下,擋住他眸光的複雜,「你不是恨我麼?那現在你,為什麼會這般害怕?」

  陳容呆了呆。她看向他,慢慢搖了搖頭,「我是恨你,可我不想你生病,不想你有痛苦,也不想你死。」

  她低下頭,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順便在他乾澀的唇上印上一吻,溫柔的說道:「我只想你活得好好地。」

  王弘一笑。

  他轉眸看向天空,那迷濛的隱隱有著紅色的眸子,當真透著幾分媚意。襯得玉白俊逸的臉,極是誘人。

  他低聲說道:「原來是這樣啊。阿容比我善良。」他揚著嘴角,笑道:「二個時辰前,我發現自己不對。後來越看,越像是那可怕的傷寒。阿容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他轉眸看向她,眼神中帶著笑意,帶著溫柔,也帶著虛弱和無情,「我當時第一個念頭是,不管是不是傷寒,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然後,我便想到了你。

阿容你看,我明明得的是可怕的,易傳染的絕症,可我還是第一個想到你,想拖著你與我一道歸於黃泉。」

  他聲音極低,沙啞的,含笑的問她,「阿容,我是不是很壞?」

  陳容溫柔的一笑,搖了搖頭,她伸手摟著他,再次探了探他的額頭,低罵道:「休要胡說,你不會有事,不會死的。」

  王弘卻是不依,他孩子氣的瞪著她,嘟起嘴問道:「阿容還沒有說,我是不是很壞?」

  陳容低頭看著他,看著看著,她忍不住在他的鼻尖輕輕咬了咬。

  她把他置於懷中,一邊翻轉著濕布,一邊隨意的說道:「我不知道。」她換了一塊濕布放在他額頭,說道:「若是能與七郎得一樣的病,一道赴黃泉,我卻是不厭的。」

  她朝他嫣然一笑,目光溫柔得掬得出水來,「不但不厭,我還極喜歡……一個女子,能與自己中意的檀郎同生共死,這是很美好的事,我都不敢求呢。」

  幾乎是她的話音一落,她被榻上的男人用力扯住,同時,他握著她的下巴,唇一湊,吻了上來。

  直到他火熱的舌尖擠破她的口腔,追逐著她的小舌,陳容才反應過來。她唔唔道:「你還病著。」

  可那聲音含糊不清,完全被他吞入腹中。

  他雙手捧著她的臉,那吻來得急促又火熱,陳容躲避了幾下,也就隨他。

  一吻吻畢,兩人都是氣喘吁吁。陳容趴在他的身上,伸手一摸,喜道:「七郎,你出汗了。」

  聽市井傳言,這傷寒之疾,如果出了汗,又慎避風寒,還是可以好的。

  「嗯。」王弘輕應一聲。陳容從他的胸口趴起,朝著四周看了看,又欣喜的說道:「幸好這山坳嚴密,風寒不入。」

  她低下頭,又摸向他的後背,摸著那濕黏黏地肌膚,陳容喜悅的說道:「是真的出汗了,真的出汗了。」因為歡喜,聲音都有點顫。

  這時身下的男人溫柔之極的說道:「阿容,伏到我身上來。」

  陳容一怔,嘴動了動,剛想說不,還是溫馴的應了一聲,趴在他的身上平躺好。

  兩具溫熱的身體這樣疊著,陳容都可以清楚的感覺到,他那頂在自己下腹的硬挺。

  雖然有過一次,可這般感覺著,陳容還是有點臉紅心虛。她把臉擱在他的頸側,喃喃說道:「我這麼重,會壓到你的,還是起來吧?」

  身下的人沒有回應。

  陳容等了等,又說道:「可有喘不過氣來?」

  依然沒有回應。陳容支起頭看向他。

  身上的男人,正用那雙因為泛紅,媚意隱隱地眼眸看著她。

  他看得過於專注,陳容不由笑道:「你這般看我作甚?」

  王弘伸出右手,輕輕撫上她的腰背。

  他的左手,則在她的下巴上,眉眼間移動。

  撫著她,王弘低低地說道:「我有點漲。」一邊說他還一邊頂了頂。

  騰地一下,陳容臉紅至頸,她啐了一聲,別過頭不去看他。

  王弘一笑,「羞了?」

  陳容沒有回應。

  他抬頭,在她的小嘴上印了一下,低笑道:「別羞。」

  陳容臊紅著臉,手一撐便想從他的身上滾下,王弘雙臂一鎖,摟著了她的細腰。

  他把臉埋在她的頸間低低說道:「別動。」聲音有點軟弱,陳容還在怔忡時,他低求道:「我有點冷,阿容,你不要動。」

  也許不是他在求,只是聲音因為虛弱,音線又軟,在陳容聽來,便顯得那麼脆弱。

  陳容連忙摟緊他,喃喃說道:「好,我不動。」

  這時,他的唇貼在她的小嘴上喃喃說道:「口有點乾。」一邊說,他一邊自顧自的登堂入室,伸舌索取著她的甜津。

  陳容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中卻終有著甜甜地味道,在他急切的索吻中,她嘟囔埋怨道:「哪有找這種借口的?」

  他牢牢叨著她的唇,大手摸索過衣帶,感覺到他竟然在扯著玉帶,陳容急道:「不行,你病了!」

  剛吐出五個字,她只能吐出「唔唔」聲。

  不過王弘還是抽出了手。

  他摟著她的腰,細細地,一遍又一遍的用唇堵住她的唇,用舌頭勾畫著她的小舌。氣息交融間,陳容眼睛一瞟,瞟到了他的額頭上有汗光閃過。

  陳容一怔,連忙伸手在他的額頭上抹了下,剛抹了下,她便是一怔,連忙挪動身孑,把自己的唇在他的額頭上貼了貼。

  轉眼,陳容歡喜的叫道:「你沒有那麼內熱了。」

  她捧著他的臉,瞇著眼睛笑道:「七郎,你要是不信也摸摸,真的,你額頭沒有那麼燙了。」

  王弘還不曾回應,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傳來。

  陳容一怔,側頭支耳。

  那腳步聲凌亂而雜,是五個人在朝這邊走來。陳容雙眼一睜時,王弘的大掌,已蓋在她的小嘴上。

  陳容自是不會出聲,她朝王弘看了一眼,示意他放下手後,認真傾聽著。

  不一會,尚叟陪笑的聲音傳來,「看來我家女,仙姑不在這裡了。」

  他的旁邊,應姑則清聲說道:「是啊,小郎你看到了,這裡沒有人呢。」頓了頓,她疑惑的問道:「小郎這般匆匆,可是有緊要事?實在緊要的話,不妨把觀中人全部叫來尋找。」

  這時,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不必了。」他笑了笑,「只是順道看看而已。好了,走罷。」

  這話一出,一行人轉身離去。

  直到他們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了,陳容才悄悄吐出一口氣,看向王弘。

  王弘的表情,有點沉凝。他蹙著眉頭,慢慢地,嘴角一扯,說道:「找到這裡來了?」

  轉眼,他眉心一跳,喃喃說道:「是了,是那些衣裳。那些衣裳被他們動了手腳。也是,我從蘇城回到建康也有一陣了,怎會突然惹病?是那些衣裳!」

  見到王弘盯著天空,蹙眉沉思,陳容也不敢動,便老老實實的伏在他的身上。

  這時,王弘低啞的哧笑聲傳來,「竟敢找到這裡來?他們對我的病,很有把握啊。」

  聲音沉沉中帶著冷漠。

  陳容伸手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現在不是她發表意見的時候,便沒有說話。

  這時,王弘動了動。

  知道他的意思,陳容翻身下來。

  王弘坐了起來,他把陳容摟入懷中,頭枕著她的秀髮,眼盯著前方,好一會,他低低說道:「都能動我的衣裳。看來這人,是我身邊之人。」

  抿著唇,他沉吟道:「莫非,莫陽城那事,也是知道我與慕容恪恩怨的人,洩露了我的行蹤之故?」

  想到這裡,他握著陳容細腰的手緊了緊。

  感覺到他似乎在顫抖,陳容連忙摟緊他,讓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他。

  接下來,王弘很久都沒有說話。

  感覺到氣氛有點沉寒,陳容也不敢動,她只是摟緊他,用自己的體溫摟緊他。

  這時,她的頭頂上,傳來王弘的低笑聲,「卿卿你看,我交遊滿天下,這建康城中,不知有多少人說敬我、愛我……可我真有不適,能依偎的也只有你。」

  他說到這裡,伸出雙臂,把她重重地抱了抱。

  沉吟了好一會,在兩人怦怦跳動的心聲中,他抬起陳容的下巴,溫柔的,誠摯的看著她,說道:「阿容,當日我許你為貴妾,不是輕視,不是無情,實在是,你只能當貴妾啊。」

  他無視陳容抿緊的唇,發白的臉,握著她的下巴,娓娓地,溫柔至極的說道:「傻孩子,你把事情真是想簡單了。你以為我王弘的嫡妻是那麼好當的?

不說應對奴婢、下僕,便是應對我們琅琊王氏這個大家族的兄弟姐妹,姑嫂長輩,管理我名下的產業,都是很麻煩的……

最最重要的,族長一心想扶起我,堂堂琅琊王氏未來族長的妻子,沒有強有力的後台母族。便如遇到今日這樣的事,你便不能動用娘家的力量為我護航,惹上官司是非,也無法借力從容周旋。

做為我的妻子,會經常進入皇宮,與宮妃、皇后並起並坐,如沒有娘家撐著,宮妃、皇后便敢用言語擠兌你,欺壓你。而這些行為,也是在打琅琊王氏的臉!」

  他看著她,眼神清明而溫柔,「這些,便是我不在意,族長怎會不在意?族中長者怎會不在意?阿容……」

  他低下頭,輕輕壓在她的唇上,喃喃說道:「我敢說,只要我今天起了娶你為妻的意思,明日,你就是一具屍體了。」

  他抬起頭來,拿著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聲音軟軟地求道:「阿容,貴妾那位置,僅低於妻室……只要我不死,必會全力護你、愛你,不是很好嗎?」

  他的目光如此明澈,如此溫柔。

  她從他的眸光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

  慢慢地,陳容淒然一笑,她搖了搖頭,說道:「七郎以為,我連這些也不知道?那日你開口許我貴妾後,我之所以恨你,是恨你的語氣。」

  她轉回目光看向外面,說道:「七郎,我從來沒有想過能嫁給你。也從來沒有求過,嫁你為妻。」

  她看向他,慢慢一笑,聲音沙啞的說道:「七郎,我是想避開你的啊。你這樣的人,我知道自己愛不起的啊。」

  王弘慢慢垂眸,說道:「可是,我不想你避開我。阿容,我想你在我身邊,與我一道生兒育女,白頭到老。」

  白頭到老麼?

  陳容眼圈一紅。

  她呆呆地看著外面,直過了好一會,她才抬頭看向他,慢慢地,堅定的說道:「現在很好啊,七郎。」

  她望著他,揚起嘴角微笑道:「我現在就是七郎你的外室啊……你想了,就過來,你可以娶妻、納妾,過著與你以前一樣的日子。」

  她伸手撫上他乾涸的唇,慢慢說道:「我們想,就在一起,不想,就分開。」

  她說得溫柔,很美好。

  王弘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盯著她,緊緊地盯著她,慢慢地,他淡淡一笑,無力的說道:

  「阿容何必欺我?你做我外室,那是連孩子有沒有名份也不在意了。你的性格如此剛烈,便真能容忍我娶妻、納妾?只怕那一天到來時,你已悄然離去。」

  他閉上雙眼,朝著榻上一倒,兩滴淚水沁於眼角,苦澀的說道:「阿容,你的心,何其硬也!」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撒嬌的王弘

  陳容慢慢傾身,她讓自己的臉貼著他的臉。

  感覺到他臉的溫熱,耳邊聽著他苦澀的歎息,陳容沒有安慰,她無法安慰。

  王弘伸手摟著她的腰,軟軟喚道:「阿容。」他在她的臉上胡亂吻著,「我不想放開你。」聲音溫柔而任性。

  陳容一動不動的伏在他的懷中,她的心,這一刻很甜蜜,既為他得了絕症,第一個找的是她,也為了他如此任性的說他放不開她。

  他讓她感覺到了他的在乎。對她來說,有這些就夠了,完全夠了。

  兩人相依相偎中,陳容伸手摸向他額頭。

  這一摸,她欣喜叫道:「七郎,你的額頭一點也不熱了。」她睜大雙眸,喜悅的,生恐他不相信的強調道:「是真的,你摸摸,你摸摸。」

  王弘笑了笑,他摟著她的腰,說道:「聽聞得了傷寒之人,若不再惡寒發熱,便無大礙。」

  陳容連連點頭,喜悅的說道:「是啊是啊,我也聽說過,只要今晚上也這般不熱不冷的,這病便不是那麼可怕。若是此後三天都不冷不熱,必無大礙。」

  頓了頓,陳容問道:「七郎,太陽要下山了,這裡入夜後會很寒冷,我們要不要回觀裡去?」

  回答她的,是閉著雙眼的王弘,低低地應答聲。

  得到他的回答的陳容,在他旁邊躺了下來,她伸手搭在他的額頭上,偎著他。

  彼此的體溫交隔,呼吸相溶,這種感覺真的很好。陳容忍不住咯咯一笑,說道:「真像那晚在南陽城外的山坳中。」

  她支起上身看著他,笑得開懷,「七郎,我曾以為永遠不會有這麼一天的。」

  王弘睜開雙眼。

  他靜靜地看著她,看著看著,他閉上雙眼,沙啞的,疲憊的說道:「阿容何必說這種話?我們明明可以廝守,你卻不願,何必還說這樣的話?」

  說到這裡,他嘟起嘴,翻過身去不理陳容。

  陳容伸手摟著他的腰。

  他拿起她搭在腰上的胳膊,便朝一旁丟去。

  剛剛丟開,陳容又搭了上去。

  王弘又把她的手臂扔開。

  陳容咯咯一笑,一邊把手臂放回原處,一邊嘟囔道:「七郎病後,仿若孩童。」

  王弘從鼻中發出一聲不滿的哼哼,終是沒有再把她的手臂甩開。

  陳容摟著他的腰,把臉貼著他的背,聞著屬於他的氣息,輕笑道:「七郎不知,對阿容來說,能有這麼一刻,便知足了。」

  說是知足,她說到最後,聲音已是越來越低。

  聽著她的歎息聲,王弘翻身回轉,把她摟於胸懷中。撫著她的秀髮,他低低地求道:「阿容,人生苦短,何必如此?何至如此?」

  窩在他懷中的陳容,只是搖了搖頭,間中,她還咯咯笑道:「鬆開些,悶煞人也。」

  今日相見後,她的笑聲一直是敞亮的,彷彿此刻的她,是發自內心的快活著。明明過去一刻便少一刻,她還是笑得這麼開懷。

  王弘盯著她的墨髮,久久久久,他閉上了雙眼。

  兩人這般相擁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轉眼便入了夜。

  這後面的一個時辰中,王弘一直沒有再發熱,也沒有怕冷,陳容心神稍定。

  一入夜,陳容便扶著王弘,朝著道觀中走去。

  剛剛走近,平嫗便衝了過來,應姑也衝了過來。她們在看到一步一步走來,穩穩當當,如往常一般雍容的王弘時,同時剎住了腳。

  平嫗剛要開口,應姑已扯著她退後。

  兩人回到了陳容的寢房中。

  夜已深,屏風後,暗紅的燈籠被水霧熏蒸著,陳容背對著,她的臉孔有點紅。

  水花聲中,王弘低啞的聲音傳來,「卿卿。」

  「怎的?」

  「我擦不到背。」

  陳容的臉孔刷地大紅,她咬著唇說道:「一日不洗背,不算什麼。」

  王弘懶洋洋地聲音傳來,「昔日卿卿與我纏綿時……」他剛說到這裡,陳容低叫道:「停,停下。」

  她恨恨地說道:「總共才只一次,沒有昔日。」

  王弘委屈的聲音傳來,「那日從建康王府出來,一路上,我著實辛苦……卿卿,是真的真的很辛苦。」

  陳容紅著臉哼了一聲,語氣不善的提醒道:「你還磨蹭,當心水冷。」

  王弘哼哼唧唧著,「背心好癢。」

  陳容朝著地上啐了一口,抿唇道:「我去叫應姑?」

  「不要。」王弘嘟囔道:「我只要我的卿卿。」

  陳容又是啐了一口。聽到她的聲音,屏風後的王弘,又開始哼哼唧唧著。

  陳容紅著臉,咬著唇說道:「你,你病了,不能行這種事。」

  王弘似是一驚,他委屈的控訴著,「卿卿,你誤會我了,你的檀郎只是背心癢,絕無他意。」

  說到這裡,他慌忙遮著嘴,低低地,欣喜的問道:「難道,是卿卿想?」

  陳容大臊,她低叫道:「休得胡言亂語。」

  頓了頓,她再次提醒,「水真的涼了。」

  王弘把臉埋在水中,聲音甕甕地傳來,「我要卿卿如那日在馬車中一樣對我。」

  他說的,自然是他救她出建康王府那一次。

  那一日,陳容中了有迷幻作用的迷香。

  陳容忍了又忍,還是回道:「當時情形,我已不記得了。」

  王弘從水中抬起頭來,大聲叫道:「你騙人。」聲音儘是控訴。

  這語氣,這聲音,讓陳容想到他那暈紅的臉,那媚意流露的眸,還有那水滴玉石般俊美的面容。

  她的臉刷地大紅,咬著唇,陳容心中忖道:我固執什麼?也許過了今日,便沒有了明日……我,我且聽他的。

  這樣一想,她站了起來。

  看到陳容站起的窈窕優美的身姿,王弘低低一笑。

  他這一笑,陳容大羞。她剛要嗔他,外面腳步聲響,孫衍的聲音遠遠地傳來,「阿容阿容。」

  孫衍來了?

  陳容一怔間,連忙瞟向王弘。屏風後,王弘懶懶地倚在浴桶邊,「卿卿,這般**之時,見不得外人的。」

  陳容瞪了他一眼,紅著臉嗔道:「誰與你**了。」

  說是這樣說,她自是知道,這個時候會見孫衍,太多難堪。

  這時,腳步聲來到觀外,平嫗與應姑同時迎出,陳容聽到應姑的聲音,「是孫家郎君啊,我家仙姑已然就寢了。」

  「睡了?」孫衍停下腳步,說道:「睡這麼早幹嘛?今晚上西巷有花燈看呢。」

  平嫗在一旁笑道:「郎君見諒,仙姑實是就寢了。」應姑接口道:「仙姑回來時,笑得開懷,還直說玩得累了。」

  一陣靜默後,孫衍長歎一聲,哂道:「如此明月,睡這麼早幹嘛?罷了罷了。」說罷,他轉身就走。

  外面恢復了安靜。

  屏風後傳來一陣水花聲,陳容一聽,連忙喚道:「嫗,應姑,再弄一些熱水來。」

  兩人果然沒有走遠,她們應了一聲是。

  又過了一會,屏風後,王弘悶悶地聲音傳來,「卿卿怎不提步了?你想耍賴?」

  陳容正在想著孫衍,聽到這句話不由啞然一笑。這時,房門輕響,應姑的聲音傳來,「熱水來了。」

  陳容應了一聲,道:「放下吧。」

  「是。」

  陳容打開房門,把那桶水提了進來。她力道不錯,提著這水也不費力。

  提水來到屏風後,陳容低著頭說道:「退後一點。」

  男人從善如流的縮到一角。

  陳容提起水,朝著桶裡倒去。一邊倒,她一邊側過頭看著牆壁。她的臉孔暈紅,眼睛睜得極大,就是不敢看向裸露著的男人。

  這時,一股溫熱傳來。

  在那濕濕地,溫熱的肌膚碰到她時,陳容的手顫慄起來,嗖地一下,一抹紅暈浸到了頸項上。

  「別碰我。」

  陳容低聲命令。命令一出,那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朝著桶裡一拖。

  猝不及防下,陳容身不由己的向前跌去。她胡亂伸手穩住,哪知這一伸,卻按上了具滑溜溜地軀體。

  慌亂中,陳容連忙移開手,可這樣一來,她便立足不穩,沒頭沒腦的跌入浴桶中。

  她一入水,桶中的男人便是哈哈一笑,他攔腰一抱,把陳容抱入浴桶。陳容本來是想掙扎的,一來入手儘是滑溜溜地赤裸肌膚,二來顧及他是病體,終不敢用力。

  轉眼間,陳容便與男人擠在一塊。水花濺了她一頭一身,令得她的頭髮濕透,裳服更是濕透,牢牢地貼在軀體上,現出美好的曲線。

  水花一串串地從陳容的額頭上淋下,擋住了她的視線。陳容努力的眨著媚意天生的大眼,想要看清一些,她那艷美的臉也暈紅暈紅,當真可愛得緊。

  王弘望著她,猛然展開赤裸的雙臂,把她摟了個正著。

  他緊緊地摟著她,摟著她,低低地求道:「阿容,與我在一起。」這話,從所未有的認真。幾乎是顫抖的,他求道:「阿容,生同枕,死共穴,不是很好嗎?」

  他抱得她如此之緊,他的聲音還有著軟弱。

  從來沒有如這一刻一般,讓陳容感覺到,他是如此真切的渴求,是如此深刻的希望著。

  陳容被他緊摟於懷,她顫抖著,唇蠕動了又蠕動,最終最終,她還是低低說道:

  「成為君的貴妾後,與郎君生同枕的,不會只是阿容,死共穴時,還要求得你的家族允可,主母許可……郎君,阿容不是能委曲求全之人啊。我這一生,不會喚任何人為主母。」

  這話,依然冷靜,依然堅硬。

  慢慢地,王弘鬆開了她。

  他轉過身去,低啞的,淡淡地說道:「給我搓背吧。」只是一瞬,他的聲音與剛才,已判若兩人,彷彿他也拾起了他的理智冷靜。

  陳容輕應一聲,慢慢地,細細地擦拭著這白玉般堅硬細膩的肌理。

  擦著擦著,她忍不住低下頭,在他的肩胛骨上,輕輕印上一吻。吻入水中,絲毫不見。

  男人冷漠的聲音傳來,「卿卿,心本是鐵石,何必做出這種無聊動作?你這吻,想安撫我麼?」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陳容只是搖頭,她沒有說話。

  從桶中濕淋淋地站起,陳容走到屏風後,背對著男人,她換了一套裳服後,輕聲說道:「水要涼了,出來吧。」

  這一次,男人應聲站起。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音傳來。

  不一會,男人轉過身,朝著門外走去。

  陳容連忙跑去,她扯著他的衣袖,「外面風大。」

  男人嘟著嘴,終是沒有反駁的由著陳容拖回幾前。

  把男人按在榻上,陳容拿起毛巾,一邊給他搓著頭髮,一邊笑道:「這裡很鄙陋呢,沒有龍涎香可熏,也無白玉枕。不知郎君慣也不慣。」

  她笑得輕鬆,渾若無事人。

  男人並不理她。

  陳容又細細地搓著他的墨髮,望著這個與往日完全不同的,孩子般的男人,陳容慢慢跪下。

  她跪在與他一樣的高度,然後用自己的臉,貼著他的臉。望著銅鏡中緊貼在一起的兩張臉,陳容低低說道:「七郎,給我一縷髮,可好?」

  她嘴裡問著,手卻拿起了剪刀。

  透過昏黃的銅鏡,看著身後艷美的小婦人,虔誠的,溫柔的,一根一根的挑起他的長髮置於玉掌中,王弘那任性嘟起的唇,慢慢抿緊。

  他閉上了雙眼。

  隨著他閉上眼睛,這半天來,浮在他臉上的所有脆弱,任性,迷濛,全部消去。

  這一刻,他又是以往的他。

  只是陳容沒有注意到。

  王弘的唇動了動,清潤如水的聲音,在房中低低傳來,「便是把我惹了血的白衣洗淨,置於枕畔,便是剪下這一縷髮,藏於身側,你也不願當我的貴妾麼?」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吐出的,卻是一聲含著恨意的歎息,「這世上,怎會有你這般頑固不化的婦人?」

  陳容沒有說話。她只是低著頭,專注的挑起他的長髮,一根一根的挑,一根一根的撫過。

  半晌後,墨髮已乾的王弘,瞟了一眼銅鏡中,那個正細緻的把他的長髮置於香囊中的婦人,低聲說道:「夜了,睡吧。」

  說罷,他站了起來,墨髮披垂,白袍拂動,緩步走向唯一的一張榻。

  睡於榻間,他的聲音如風一般飄來,「過來睡吧,我不動你。」

  見陳容沒有動,他閉上雙眼,淡淡說道:「我得的,不是傷寒。」

  這話一出,陳容騰地抬起頭來。

  好一會,王弘淡淡地聲音飄來,「過來吧,明日我便會回府,再相見,不知是何光景。」

  聽到這話,陳容心中一緊,她溫馴的走過去,溫馴的睡在他的身側。隨著他的手臂一摟,她靜靜地倚著他,把自己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胸腋下。

  這般聞著他的體息,感受著他的心跳,陳容一動不動著。

  王弘也沒有動。他閉著雙眼,似是已經睡著。

  沙漏一點一滴的流逝。

  她的心跳,漸漸由急劇轉為舒緩。

  他的心跳,一直是堅定有力著。

  陳容一直是睜大眼的,她盯著鼻尖的白裳,感覺著那白裳底的溫熱,還有體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容慢慢閉上雙眼,進入了夢鄉。

  再次醒來,是在一陣鳥鳴聲中。陳容眼一睜開,便向旁邊摸去。

  身側,空空如也。

  陳容一驚,連忙支身望去。

  哪裡還有人在?

  明明,昨天不是在做夢的。陳容連忙踏上木履,朝著外面走去。吱呀一聲打開房門,望著庭院中掃著落葉的僕人,陳容急走幾步,靠近問道:「郎君呢?」

  這僕人,自是王弘的人。他朝著陳容持手一禮,恭敬的回道:「郎君一大早便離去了。」

  「怎麼離去的?」

  「自是坐馬車。上次郎君不是放了幾輛馬車在觀中嗎?」

  是這樣啊?

  陳容輕應一聲,慢慢向外走去。她一直走到觀門左側的山台上,扶著石欄,下面的建康城中寥寥落落,幾無行人……望來望去,終是不見那熟悉的身影。

  陳容轉過身來,她抿著唇,久久一動不動。

  一輛黑色的馬車,正穩穩地行駛在清晨的建康城中。車輪滾動在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馭夫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策馬跟在左右兩側的,也都是身形悍勇的壯士。

  夾在這些人中,那個四十來歲蒼白瘦弱的文士,便顯得打眼了。

  他湊近馬車,低聲說道:「還是郎君高明,昨天,果然有五波人跳出來。」

  馬車中,傳來王弘清潤溫柔的聲音,「不止是他們,便是略有異動的,也得記著。」

  「已記下了。」

  文士應了一聲,撫著長鬚說道:「這一次,太子和琅琊王七同時得病,不知歡喜了多少人。哈哈。」他笑瞇瞇地看向王弘,哂道:「郎君何不再病幾日?想來可以引出更多的人。」

  馬車中,王弘的聲音帶著淡淡地冷意,「不必了。再病下去,只怕親近之人也生嫌隙。」

  這話一出,文士一怔,轉眼他大點其頭,是啊,這世上本來因利而來,因利而往。再拖下去,只怕本來歸屬於郎君的人,也會心思浮動。

  文士又說了幾句後,盯著馬車中的郎君,突然笑了起來,「郎君可有如願?」

  他眨了眨眼,於無比真誠中,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問道:

  「記得昨日郎君來觀裡時,可是說過的,這一次以風寒假冒傷寒,實是一箭多發……至少那個婦人是會心軟的。不知郎君的婦人,可有感到生死無常,不再固執?應允入你府中?」

  他的笑容實在可惡。

  眾護衛見狀,一個個抿唇偷笑,可他們依然嚴肅的盯著前方,就怕自家郎君發怒。

  哪知,在一陣靜默中,馬車中的郎君竟是回答了,他低低地,苦笑著說道:「感於生死無常,不再固執?她聽了我得的是傷寒,極歡喜。」

  眾人嗖嗖轉頭看向馬車中。

  在一眾錯愕中,王弘的聲音充滿無力,「她很開心的回我:你我若能就此死去,也算圓滿了。」

  眾人先是一呆,轉眼,笑聲大作。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48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敢不敢要?

  轉眼,大半天過去了。

  未時許,陳容剛睡過午覺,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只聽得應姑的聲音傳來,「仙姑,陛下令你入宮。」

  皇帝?

  陳容應了一聲,天家的使者已在外面候著,她用極快的速度沐浴更衣後,便坐上馬車,跟在使者身後向皇宮走去。

  不一會,馬車便入了宮門,它直向皇帝所在的花園駛去。

  馬車停了下來,那太監的聲音傳來,「大人,陛下在裡面,你去見過吧。」她現在好在也是陛下親封的光祿大夫,因此那太監儘管心中嘀咕,這個大人兩字,還是叫得順溜。

  陳容應了一聲,跨下馬車,向著花園走去。

  現在立了夏,花園中樹木繁蕪,各種陳容沒有見過的鮮花爭相鬥艷,垂柳處處。

  這花園與陳容往日所見一樣,安靜得出奇,陳容走了幾十步,來到上次皇帝捉螞蟻的地方,見空無一人,又便往湖邊走去。

  果然,拂過花柳,一個黑袍長身的身影出現在陳容眼前。

  這身影左右,足隔了百步處才有太監、宮女的身影。此刻,他背對著陳容,正低著頭,一動不動的望著湖水發呆。陳容定睛一看,不由忖道:光看背影,陛下也是長身玉立。

  事實上,陛下不只是身材頎長,長相也是清秀雅致,眼神也是靈動,便如一個尋常的世家子弟。

  陳容腳步放重,走到他身後十步處,盈盈一福,喚道:「臣見過陛下。」

  皇帝沒有回頭,只是說道:「過來。」聲音有點悶悶,顯然心中不快。

  陳容一聽,心下咯噔一聲,剛剛初見時,陛下便把一個看不順眼的胖婦人砍了,很顯然,眼前這個對自己極為友善的年輕皇帝,是個喜怒不定的。

  想到這裡,她暗暗定神,提步走到他的身側。

  與皇帝一樣,朝著蕩漾著破碎流離的銀光的湖面望了一眼,陳容轉頭看向皇帝。

  皇帝正抿著唇,因抿得太緊,唇邊的兩條法令線拉得又長又深,一股戾氣流露於外。

  陳容暗暗叫苦,她收回眼神,心思百轉。

  就在這時,青年皇帝的聲音傳來,「你為什麼不說話?」

  陳容垂眸,輕快的說道:「臣在想著昨日見到的那個有趣之人。」

  皇帝的聲音依然悶悶,「哦,說來聽聽?」

  陳容揚著唇,清脆的說道:「堂堂江東孫家嫡子孫林公,為了嘗到新出的美酒竟混入一個普通商家三年之久。」

  她比手劃腳,神采飛揚的說道:「陛下你不知道,當時有人喝破他的身份時,商家的人那個目瞪口呆啊,咯咯,臣第一次看到,這人的臉色也可由青轉白,由白轉藍,由藍轉紅。」

  她一邊說,一邊都在暗中觀察皇帝的神色,見他聽得認真,才敢這麼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說完後,陳容歪著頭,一臉嚮往的說道:「能不在乎地位,能任意的甩掉身上的包袱,想怎麼玩就怎麼玩。這孫林公,不愧是江東名士。」

  皇帝點了點頭。

  他雖然沒有說話,可臉上的神色,也沒有轉為陰沉。

  逕自盯著湖水一陣,皇帝喃喃說道:「不在乎地位,不在乎包袱?這人確是幸運之士。」

  他拂了拂衣袖,「陪朕走走。」

  陳容應了一聲,快步跟上。走在皇帝身後,陳容悄悄吐出一口濁氣,看來自己做對了,現在的皇帝情緒穩些了。

  皇帝負著手走在前面,他盯著前方,冷笑道:「你可知道,今日的皇宮,為何這般安靜?」

  陳容訝異的搖了搖頭,說道:「不知。」

  皇帝輕哼一聲,聲音沙啞的說道:「那是因為,太子病了,病得很重。」

  他說到這裡,見陳容久久沒有回話,不由皺起眉頭輕喝,「你在想什麼?」

  陳容一凜,轉頭看向他,低聲說道:「我在想,莊子似乎說過,世人各有逍遙,鳥雀和大鵬也各有各的快樂。」頓了頓,她說道:「太子雖病,可那未必是苦。」

  皇帝腳步一頓。

  他似是呆了,久久久久,都是一動不動。

  好一會,他才艱難的回過頭來看向陳容。

  盯著低眉斂目,臉色有點白的陳容,皇帝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沙啞,在空寂中遠遠傳出。笑著笑著,皇帝聲音一收,「不錯,未必是苦。」說到這裡,他再次放聲大笑起來。

  這一次,他一邊大笑,一邊朗聲吟唱道:「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死者不悔其貪生乎?」

  漸漸地,那笑聲變成了長嘯。嘯聲沉遠,如歌如泣。

  陳容聽著聽著,突然看到皇帝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淚水,她連忙低下頭,繼續垂眉斂目。

  嘯聲漸漸止息。

  皇帝轉身看向陳容,大袖一揮,清爽的說道:「走吧,朕帶你到那邊看花去。」

  他一手抓過陳容的小手,一把握緊,自顧自的說道:「好幾年了,都沒有人跟朕聊過莊子了。想當年……」

  他剛說到這裡,卻是一呆,轉眼,皇帝哧笑道:「朕怎麼給忘記了?朕荒唐胡鬧了幾十年,哪有什麼想當年?當年名士們日夜清淡,朕也只能在門外玩耍,偷聽。」

  他走得飛快,拖得陳容踉踉蹌蹌的,剛剛走到一片花海中,他又腳步一轉,朝著另一側走去,

「花沒有什麼好看的,還是看魚吧。阿容你不知道,朕前幾日弄來了幾條名貴的魚種,色做五彩,甚是好看。」

  他扯著陳容來到湖泊的另一側,這裡有一個小魚塘。皇帝蹲了下來,隨手撿起一根樹枝,便向水裡攪動,「怎麼睡著了?不行,得給阿容看看。」一邊說,他一邊攪得歡。

  陳容蹲在他的身側,安靜的看著池塘中游來游去的魚。

  皇帝攪了幾下,突然說道:「你剛才怕了?」

  陳容再次一凜。

  她看到的,是一張歡樂的攪著水底的側臉。想了想,陳容輕聲說道:「是有點怕。」

  頓了頓,她自顧自的說道:「阿容出身卑寒,時有人一言不合,便怒罵於我。」她自失一笑,「阿容膽小慣了。」

  「你膽小?」皇帝哈哈一笑,道:「你真膽小,怎麼與王七睡了一晚後,便一身白衣衝入萬軍當中求死?你真膽小,怎麼與冉閔、孫衍這等一心抗胡的粗漢子相好?」

  他笑聲朗朗,似是不經意的說出這些話。便是說出後,也是笑容滿面。

  可是陳容,還是有點發冷,手腳也是冰涼。

  皇帝的聲音一落,陳容便是長歎一聲,她側過頭,嚮往的看著天上悠然來去的白雲,「阿容這人,身份低微,心比天高。在遇到王七郎之前,我一心只想找個寒微士子。」

  這話一出,皇帝側頭看向她,雙眼亮晶晶地問道:「為啥?」

  陳容嗔了他一眼,「當人正妻唄。」

  她哼哼道:「阿容發過誓,這一輩子,永遠不叫任何女人做主母。」

  皇帝瞪大眼。突然的,他「啪啪」地鼓起掌來,大叫道:「好,有志向。」

  陳容似是被他突然大聲給驚了一下,又給了皇帝一個白眼。

  在他興致勃勃地盯視中,她繼續說道:「冉閔啊,當初在南陽時,他向我陳家求親,阿容身份雖然低微,加上一把勁,還是配得上他的。」

  她朝著皇帝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說道:「陛下不知,他那個南陽陳氏的妾室,本是家族許給他為妻的。嘻嘻,可她敗給了阿容我的欲擒故縱之技下。」

  這話一出,皇帝大樂,他鼓掌道:「好你個阿容,當真,當真……」他想了想,大叫道:「當真夠無恥……不過朕喜歡。」

  自是知道你會喜歡。

  陳容在他罵自己無恥時,又拋了一個白眼去。皇帝一連得了她三個白眼,這種白眼,從這個有趣的小婦人這裡得到,倒別有情趣。當下,皇帝回了她一個鬼臉。

  對上皇帝的鬼臉,陳容忍俊不禁的笑出聲來,繼續說道:

  「那孫衍啊,是阿容在路上識得的,當時他親人都被胡人殺了,自身剛被忠僕救出,阿容給了他一碗飯,激了他幾句,他便把我當親人了。」

  只是幾句話,便把她與三個男人之間的關係交代得一清二楚。

  說完後,她從皇帝手中搶過那樹枝,逗弄起魚兒來。

  不過這個時候,她的耳朵是豎起來的。很明顯,皇帝突然說出這兩句話,定是聽了什麼閒言閒語,她一個回答不如他意,便後果難說。

  皇帝抬頭望著天空,發了一陣呆後,慢慢站了起來。

  他瞇著雙眼,望著北方的天空,不知想到了什麼,他負著雙手踱起步來。

  陳容一邊聽著他的腳步聲,一邊逕自逗著塘中的游魚。

  皇帝轉悠來轉悠去,嘴裡嘀咕有聲,不過聲音很小,陳容聽不清。

  轉了一會,他停下腳步,胡亂揮了揮手,接著,又踱起步來。

  又過了一會,他走到了陳容身後。

  盯著她蹲著的身姿,皇帝突然說道:「那王弘,你想不想要?」

  想不想要王弘?

  陳容一驚。她呆呆地轉過頭來看向皇帝,幾乎是突然的,她怪叫道:「陛下,我是一個婦人。」她瞪大眼,點頭強調,「我還是一個出身寒微,啥都沒有的婦人。」

  她這是在提醒皇帝,他那句話,用詞不當。

  皇帝看到她煞有其事的模樣,哈哈一笑。朝著她望來,他咧開雪白的牙齒哂道:「是這樣的,這幾日老是有人跟朕提起王家七郎的婚事。」

  他樂滋滋地盯著臉色變白的陳容,湊上前來,鬼鬼崇崇的說道:「若不,我悄悄把他許給你?嗯,便這麼大筆一揮,聖旨一下。」

  他在空中劃著圈,眼睛好不晶亮,「你就變成了王家婦?」

  賜婚麼?陳容一笑,她扁著嘴說道:「陛下,這不好玩。」

  陳容拍了拍衣裳站起,漫不經心的說道:「嫁他啊,就算陛下賜的婚,臣也坐不穩啊。」

  她一根一根的彎著手指,認真的數給他看,「謝氏的女兒,還有陛下的九妹,還有建康陳氏的嫡女。」

  她抬起頭,嚴肅的看著皇帝,一板一眼的說道:「臣數了數,若論地位,他得娶上一千八百個妻子後,才能輪到阿容嫁他。」

  這話一出,皇帝露出雪白的牙齒再次哈哈大笑。

  他笑著笑著,伸手在阿容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對著痛得呲牙咧嘴的她說道:「說來也是,嫁他為妻比嫁朕為皇后難多了。」

  他向陳容一傾,在幾乎靠到她鼻尖時停下,因靠得太近,他的雙眼不知不覺中變成了鬥雞眼。陳容一見,差點失笑出聲。

  皇帝渾然不覺,他兀自盯著陳容,「對了,朕上次不是說過嗎?朕可以娶你啊,你想好做朕的皇后沒有?」

  陳容搖了搖頭。

  皇帝站直,狐疑的盯著她,在他的目光中,陳容歪著頭,朝他甩出一個白眼,一派悠然的說道:「難不成陛下以為,當你的皇后,比阿容現在當一個道姑還要自在快活?」

  皇帝一怔,他伸手搔了搔頭,竟是認真的比較起來。

  陳容見狀,又有點想笑。她側過頭,彎起了唇。

  就在這時,她眼角一瞟時,那浮在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

  陳容收回目光,走出幾步,來到皇帝身後。

  皇帝正自不解時,眼睛一瞟,看到一隊迤邐而來的宮女美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貴婦,看她的朝服,分明是當朝皇后。而在這皇后旁邊,伴著幾個公主,其中一人,正是陳容熟悉的九公主。

  見到這些人,陳容心中咯噔一下,收回了目光。

  皇后含笑走近,她溫柔的望著司馬彰,福了福,輕聲說道:「方才聽到陛下笑聲,臣妾喜不自勝。」

  她微笑的看向司馬彰身後,蹲福著的陳容,揚唇問道:「這位女郎是?」

  陳容恭敬的應道:「臣是光祿大夫弘韻子。」

  她說出了兩個被皇帝親賜的名號。

  皇后慢慢蹙起了眉。

  她收回目光看向皇帝,板著臉嚴肅的說道:「陛下身邊,怎能有這等小人?」

  皇后一板一眼,冷聲說道:「陛下,臣妾剛剛得知,你身邊的這個弘韻子,她不但與胡奴石閔關係非同尋常,而且,她還是一個逼兄休妻的惡毒之婦。」

  皇后聲音放軟,語重聲長的說道:「從來奸險之人慣會巧言令色,陛下可要看清了。」

  說到這裡,嗖嗖嗖,十幾雙目光都盯向了陳容。

  在這些目光中,陳容略略後退半步,卻沒有跪下請罪,也沒有急於自辯。

  她在等著皇帝開口。

  這時的陳容,是慶幸的,她慶幸皇帝剛才問她冉閔之事時,她不但直言相告,還特意點出了自己曾有過的陰暗心思。

  在一片靜默中,皇帝廣袖一甩,卻是說道:「皇后見朕,便是要說這些?好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朕還要玩兒呢。」

  這話一出,皇后不由一噎。

  皇帝也不再看她,他伸手撈過陳容的手,朝著木橋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笑吟吟地說道:「我說阿容,你還是把你所做過的事都跟朕說一說罷,讓朕也樂呵樂呵。」直是笑容滿面,語氣中,那是無人見過的親近。

  皇后見狀,薄唇慢慢抿成一線。

  她盯著兩人並肩而去的身影良久,等他們走得遠了,她揮了揮。

  一個小太監快步跑來。

  皇后盯著兩人離去的方向,低聲問道:「陛下與這弘韻子,又說了什麼?」

  那小太監生著一對好耳朵,聽力非凡。聽到皇后過問,他把剛才皇帝與陳容的對話重複了一遍。

  皇后臉色一沉,抿唇說道:「他又說要許她為后這種渾話了?」

  「是。」

  皇后點了點頭,揮手令他退下。

  這時,九公主在旁邊冷笑道:「這個弘韻子勾搭男人的手段這麼了得,出家了還真是可惜。」

  九公主這話一出,皇后輕聲呵責道:「一個末出閣的公主,怎能這般說話?」九公主連聲應是,在她低頭之際,嘴角卻是一揚,她聽得出,皇后雖是呵責自己,可她的臉色已經難看了。

  就在這時,慣常服侍皇后的一個三十來歲的宮女走上前來,她扶著皇后,溫言安慰道:

  「話是這樣說,可陛下剛封了弘韻子為仙姑,便任由琅琊王七登堂入室。那天更是,才問過弘韻子是否想當皇后,後腳便任王弘接了去。那王弘更是當著使者面,說這弘韻子是他的婦人。

娘娘請想,天下的丈夫,哪有如陛下這樣的?他要真喜歡這婦人,弘韻子與琅琊王七出雙入對,他便不會妒忌麼?依奴看啊,這弘韻子定是陛下新找的一個玩意,是耍得樂呵的呢。」

  這話合情合理,九公主幾次瞪眼,那宮女也是含笑著說完。

  皇后聽到最後一句,不由沉思起來。那宮女扶著她向回走去,見皇后沉吟,笑吟吟地說道:「娘娘想這麼多幹嘛?何不靜觀其變?要擔心,也得這婦人入了宮再擔心啊。」

  這話一出,皇后臉上的陰雲盡散,她挺直腰背,雍容的,溫婉的笑道:「不錯,實是沒有必要擔心。」

  她回頭看向臉色不好的九公主,輕輕勸道:「阿九啊,你要真想嫁王七,對付這婦人是沒有用的。如琅琊王七這樣的可人兒,愛慕他的女子是趕不盡的。

你不如想法子當了他的正妻,至於這什麼弘韻子、陳韻子的,便如你秀姑所說,還是等以後威脅到了你的主母地位,你再出手吧。」

  說到這裡,皇后甩了甩衣袖,在秀姑的扶持下,漫步離去。

  皇帝一進入林蔭道,便厭惡的哼了一聲,「一個一個的對朕指手劃腳,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啊?」

  他的聲音很輕,陳容模糊聽到了,也連忙游目四顧,便當沒有聽到。

  這時,皇帝伸手把她的手抓緊,大聲說道:「阿容。」

  陳容看向他,眨了眨眼。

  皇帝瞟了一眼四下不時張望而來的目光,繼續大聲說道:

  「阿容,朕就喜歡你這性格。以後啊,要是有誰欺負了你,說了難聽的話,或暗地動了什麼手腳。你儘管來告訴朕。呸!保准你說一個朕就滅他一個,說一雙朕就殺他一對。」

  陳容這時已經知道,皇帝這是在保自己啊。

  她感激的一福,清聲應道:「是。」聲音也是很大。

  皇帝見狀,滿意的一笑。

  兩人走著走著,皇帝突然問道:「對了,聽說昨天你說得眾大臣啞口無言了?」皇帝大樂,手舞足蹈起來,「快說給朕聽聽,你當時是怎麼說話的?」

  陳容一笑,連忙上前把昨天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起來,昨天面對眾臣她侃侃而談,鎮住了當朝眾多重臣,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因此,這一番敘說,她是講得神采飛揚。

  陳容說完後,皇帝大樂,他雙手一拍,怪叫道:「妙,妙極。」

  他騰地轉身,湊近陳容,悄悄說道:「你這婦人,明明陰壞陰壞的,這裝起來,還真有點像那些名士。」

  說到這裡,他哈哈大樂。

  樂過之後,皇帝朝懷中掏了掏,掏了一陣後,他向陳容問道:「對了,朕可給過你免死令牌?」

  免死令牌?

  就是那『如朕親臨』牌?陳容連忙應道:「給了。」

  「原來給了啊,朕都忘記了。」

  皇帝側頭盯著陳容,嘀咕道:「朕看你這個婦人,左看左順眼,右看右舒服,再給點什麼獎勵呢?」

  尋思一陣,他朝自個兒大腿上一拍,怪叫道:「若不,朕給你一個莊子吧?再附送一百個精衛。奶奶的,那些貴族名堂多多,朕偏要讓他們對著你這個又風流又賊壞的婦人乾瞪眼。」

  他湊近陳容,咧著雪白的牙齒一笑,樂顛顛地問道:「呶,你這個婦人,朕這種大賞,你敢不敢要?」

  在皇帝亮晶晶,笑瞇瞇地眼神中,陳容嫣然一笑。

  她側著頭望著他,下巴一昂,朗朗說道:「天子賜福,有什麼不敢要的?」

  皇帝大樂,他把臉一板,大聲喝道:「好,光祿大夫聽賞。」

  陳容立馬跪地,朗聲道:「臣在。」

  「光祿大夫聰慧過人,解朕煩憂,特賜青雲莊一座。」想了想,他補充道:「莊下千畝良田一並賜下。連同精衛百名。」

  又想了想,皇帝雙眼一瞇,笑盈盈地說道:「光祿大夫雖是婦人之身,性與丈夫同。朕允她擁有入幕之賓。」

  在陳容騰地抬頭,傻呼呼地直視中,皇帝笑瞇瞇地繼續說道:「允她蓄養美少年。」

  說到這裡,皇帝得意的看到化成了木頭的陳容,暴然喝道:「奶奶的,人都死哪去了?快點上前頒發聖諭。」

  在他的暴喝聲中,四面八方跑來幾十個人。這些人抬的抬榻,拿的拿聖旨,抱的抱玉璽。轉眼便把呆呆傻傻的陳容包圍其中。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章 眾人反應

  陳容是在渾渾噩噩中,領著聖旨,帶著一百精騎,跟在天使的後面,出了皇宮的。

  她這一去,是去接收那青雲莊。皇帝對自己的這個決定非常得意,巴不得把聖旨當著整個建康的人頒發。要陳容馬上接手青雲莊,也是他催促的結果。

  坐在馬車中,前有壯士開道,後面精衛簇擁,當真好不威風。

  只是陳容的雙眼還有點發直。

  一路走過,不時有人向這裡張望而來。每個人看到這排場,便會瞅向陳容的馬車,可對上她馬車的標誌,又疑惑了。

  間中,有幾個年輕俊美的士人目不轉睛的盯著晃動的車簾,竊竊私語聲都飄了過來,「這是誰家縣主?」

  「若是個溫順的,倒可試著接近。」

  剛說到這裡,一騎駛來,騎上秀麗的女相少年朝著那幾人一瞪,「溫順?呸!生為縣主,自當享盡這世間美人和美事,還要對一個愚鈍男人溫馴,真是白活了。」

  幾人一見,馬上低下頭來,對馬上少年恭敬行禮:馬車中那個不知是誰,眼前這個單人策馬,橫衝直撞的,可是真正的縣主。

  那女相少年訓斥了幾句後,轉眼看向陳容的馬車,瞇著眼睛盯了一會,她眉頭一蹙,大是驚奇。

  她尖叫道:「是封了大夫的弘韻子?」叫到這裡,她的臉都黑了,「陛下當真胡鬧,一個寒微之女,居然也大搖大擺的,成了我等中人。」

  這縣主的尖叫聲不小,壓倒了一眾喧囂。

  眾人同時昂頭,看向陳容的馬車。

  看的看,指的指點,不過出乎陳容意料的是,沒有人大聲喝罵,甚至連說難聽話的也沒有幾個。她不知道,她這陣子的遭遇,雖說是酸苦自知。

  可在外人眼中,她交好的,是皇帝與琅琊王七這一等一的人物。有所謂人以群分,她身邊的人是建康城中最有權勢的人物,自然而然,她在眾人眼中,也是一個極有權勢的。

  車隊浩浩蕩蕩的開過。

  在路人的指點議論中,那些得了陛下旨意的精衛們,故意走得很慢,這樣一來,陳容這車隊,便如吸鐵石一樣,吸引了更多更多的人圍觀。

  一個肥胖婦人擠在人群中,揮汗如雨的望著這一幕。

  她扯了扯前方一個壯漢的衣袖,陪著笑臉問道:「這位兄台。」在那壯漢不耐煩的白眼中,她說得結結巴巴,「剛才大伙說,那馬車中的是誰呀?」

  她隱約聽了個大約,可愣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忍不住問上一問。

  那壯漢是個庶民,他與大多數庶民一樣,對著貴族有著天生的敬畏。他羨慕的,崇敬的望著陳容的馬車,回道:

  「那便是被陛下封為光祿大夫的弘韻子。嘖嘖嘖,這人啊,真是生有貴賤,你看她一個婦人,這一轉眼間又是得莊子又是得田地,還有精衛隨從保護。何等風光啊。」

  「弘韻子仙姑?」肥胖婦人尖叫起來。

  這刺耳的尖叫聲,令得好些人都回過頭來瞪視於她。肥胖婦人連忙陪著笑,點頭哈腰一陣,才讓眾人收回目光。

  肥唇咂巴著,那婦人呆呆地望著越去越遠的車隊,大臉上的肥肉狠狠地抽動了幾下。

  幾乎是突然的,她伸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啪——」地脆響中,肥胖婦人又氣又恨的低叫道:「打死你這個有眼無珠的蠢婆,打死你這個不知好壞的蠢婆,

若是當初她剛到建康時,你別想著那幾頓飯,對她好言相對,也不會斷了這關係,便是上一次,她好不容易上了門,你不提那兩個店舖,與她好生說話,也不會到這般地步。」

  她越罵越恨,越嘀咕越苦。眼睜睜地望著陳容前呼後擁的陣勢,直恨不得跑到那車隊之前,跪在陳容的面前求她給個情面。

  可她終是不敢,就在昨天,她還把陳容干涉她夫妻兩人的事鬧給貴人聽了。

  在肥胖婦人痛不欲生中,一個瘦弱的文士急急跑來,他東張西望了一會,看到了肥胖婦人,連忙擠到她身側,扯了扯肥胖婦人的衣袖。

  肥胖婦人先是不耐煩的甩了甩衣袖,見衣袖還是被扯,才回過頭來。

  見是自家三弟,肥胖婦人一瞪眼,問道:「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瘦弱文士苦著一張臉,隨著他這個動作,那臉上的白粉都要掉下來了。他重重地扯著姐姐的衣袖,慌亂的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那瘟生留下一封休書,便不見了。」

  「休書?」肥胖婦人一跳三丈高,尖叫道:「什麼休書?」

  這一尖叫,她再次引得四周的人怒目而視,不過婦人無心理會,兀自追問不休。

  那瘦弱文士恨恨地叫道:「什麼休書?不就是休了你的休書。」他瞪著氣得肥臉鐵青的婦人,叫道:「都是你,連個男人也拿不住。好不容易人家的妹子有了大富貴,你連湯都喝不上。」

  不管哪一個時代,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他獨立擁有田產、莊子、護衛後,便算得上一方豪強。因此,這種富貴,在庶民眼中,可是比什麼封號都要實在的大富貴。

  不等他的指責罵說完,肥胖婦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嚎一聲便向家裡衝去。她一邊衝一邊尖叫道:「殺千刀的,他好大的膽子,他好大的膽子。」聲音又急又怒,直是不敢相信。

  那瘦弱文士氣喘吁吁地跑在身後,聞言諷刺的叫道:「他當然有膽子,他還抱走了你的兒子,也帶走了那個騷蹄子。」

  「什麼?」

  「快,追上他。」

  「追了,不知他到哪裡去了,沒有見到人。」

  「沒有見到人?老娘去那騷貨的道觀鬧。」肥胖婦人尖聲叫囂到這裡,想到剛才跟在陳容後面的一百個皇家精衛,渾身一顫。

  在她的旁邊,那瘦弱文士連忙說道:「鬧不得,鬧不得,會死人的。」身為貴族,從來沒有跟庶民講道理的。看不順眼都可以殺,何況去鬧的?

  如他自己,要不是沾了那個無能男人的光,順眼識了幾個字,哪裡配穿這種文士服?

  饒是如此,他這身文士服也只是在庶民中間顯一顯擺,至於說到出仕求事什麼的,他這種非士族的讀書人,那是過街老鼠,見一個唾一個。

  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年來,陳家大嫂這三弟,一直庶民的事不屑做,非庶民的事做不了,只能游手好閒的過日。

  那三弟終是有點鬼主意的,他眼珠子一轉,說道:「別急,木小郎終是姐你自己生下來的,只要找到兒子,還怕沒有油水?」

  這話一出,陳家大嫂心情大定,她停下腳步,扶著膝蓋喘著氣,連不迭的點頭應好。

  車隊還在向前駛去。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而有關陳容的一切,以及皇帝對她的新賞賜,也給翻來覆去的唱遍全城。

  馬車中,陳容大腦還有點渾沌,嗡嗡中,皇帝那句允她養面首,蓄養美少年的話,還在響個不停。

  皇帝說了也就說了,可皇帝明顯對自己脫口說出的這句話大為得意,竟令人把這話明寫在聖旨上……

  這時,一個有點熟悉的女聲飄入她的耳中,「不可能,她憑什麼?」

  這聲音並不大,可太熟悉,太熟悉,愣是從千萬人的竊竊私語中,飄入陳容的耳中。陳容掀開一角,順聲望去。

  目光從人群中尋了又尋,瞬時,陳容看到了那個站在角落中的嬌弱婦人。此刻她正蒼白著臉,眼中含淚,以一種痛恨的,不敢置信的,氣憤欲絕的目光瞪著她的方向。

  是陳微。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冉閔還沒有離開建康麼?陳容心中一緊,蹙起了眉頭。

  在陳微的身邊,站著陳琪等熟人,此刻,她們都是羨慕的,也有點目瞪口呆的盯著陳容的馬車。

  陳琪眨了眨眼,忍不住怪叫一聲,「難不成,規規矩矩的女郎,還比不過這不知上下,不知羞恥的賤蹄子?」

  這一次,她的聲音一落,幾人同時捅了捅她的手臂,旁邊,更有一些人連忙離她遠些,生怕一旦有人怪罪,會禍及池魚。

  陳茜瞪著姐姐,低聲叫道:「你,你瘋了?現在這個陳容,可是陛下和王七同時看重的心肝寶貝,你想死可別拖著家族。」

  陳茜嘴裡的家族,並不是穎川陳氏,而是她們父母所屬的南陽陳氏。這一次遷到建康,她們才發現,建康當真是貴族多如狗,王孫遍地走。

  她們這種嫡女,要是穎川陳氏的還是很有份量,可到了她們這種分支,那就不值一提了。至少,滿街坐馬車的,一論資格,十個有八個身份在她們之上,需要行禮。

  更重要的是,便是同一個家族裡,也要論財力雄厚,本事高低來排座次。

  她們這些南遷回來的,資財算不上雄厚,田產更是沒有。硬要有,也得到離建康很遠的地方,才能高價購得一些田產、店舖。

  沒有可以與本地家族相比的雄厚財力,本事又是一般,這些南遷的世家的日子,便與當初在家鄉時不可同日而語了。

  陳茜羨慕的盯著馬車中的陳容,說道:「聽到沒有?陛下還給她一千畝良田呢。嘖嘖嘖,千畝良田,她這一輩子就算天天玩樂也花不完。」

  另一個少女也說道:「是啊,還允許她養面首什麼的,這不是允許她有後代來繼續這些田產嗎?這個阿容,她怎麼就這麼好的福氣?」

  陳琪也嘖嘖有聲的嘰咕道:「一個這麼卑微的人,不但有田有莊子,還可奉聖諭蓄養美少年?明明是個失了身的,沒有人要的道姑,憑什麼能這麼風光快活?」語氣中好不羨慕。

  她嘰咕到這裡,轉向一旁畏畏縮縮,怯怯弱弱的陳微,哧笑道:

  「阿微,馬車中的這個,以前可是連你也可以踩在腳底下的。可現在你看看人家,她巴上的是當朝天子,是琅琊王氏的嫡子,而你呢,沒臉沒皮的自奔為妾。

哧——當一個妾還被人厭棄,你也夠無能的了。我說阿微,你這次怎麼就不哭著鬧著跟你的夫主一道離開啊?」

  這話一完,哧笑聲四起。在這些笑聲中,是陳微忍著淚水的哽咽聲。

  她一邊拭淚,一邊憤恨的瞪著陳容的馬車。瞪著瞪著,她咬牙切齒的恨了起來。

  在陳微而言,她實是想不明白的。明明當初,這個阿容失了處子身,人家王七又不要她,自家夫主更是一腳把她踢得老遠。當時的她,那個狼狽不堪啊,哼,她還衝到亂軍中想去求死的。

  當時自己是多麼高興啊,這世上,難道還有比看到自己的宿敵,從天上掉到泥坑裡還更開心的事?

  ……怎麼世事變化這麼快?怎麼憑她那騷媚的樣子,就勾搭上了皇帝?還令得皇帝與王七不爭不厭,同時保護她?

  這世道到底怎麼了?一個騷媚世俗的女人,居然能這樣左右逢源,步步高陞的,她是真的不明白了,真的對這世道感到絕望。

  陳容的馬車一路逛蕩而過,當她走到青雲莊外時,已到了下午了。

  展開聖旨,在一百精衛的簇擁下踏入青雲莊,陳容已是風光無限。

  這青雲莊,一直是空閒著的。它以前也是大世家的莊子,那世家敗滅後被皇室收回。裡面足有房屋三、四十幢,每三到四幢組成一個院落。院落有圍牆,有花園地坪,自成一體。

  這處處都是木製精美閣樓,小橋流水,假山垂柳,無一不顯出江南精緻細微之美。

  整個莊子並不算大,可容納的,也就是一百五十號人。但其中的佈置,裝飾,處處可見匠心。因為一直有人維護,修葺,莊子裡外都是乾淨修潔。

  安置了一百個精衛後,打發了天使後,陳容派人把平嫗、尚叟等人喚來,自己剛準備在這新府第好好逛一逛,順便理理混亂的思緒,門外傳來一陣叫喚聲,「阿容。」

  陳容腳步一剎,回過頭去。

  她對上的,是佼秀動人的孫衍。看到是他,陳容雙眼一亮,三步並二步竄了過去,連連叫道:「快進來,快進來。」

  孫衍沒有動。

  他漲紅著臉,有點鬱怒,也有點悶悶地瞪著陳容,壓低聲音恨恨地叫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怎麼一回事?」陳容莫名其妙。

  孫衍瞪著她,低喝道:「你聽聽那些人在說什麼。」

  陳容一怔,轉頭望去。

  在外面的街道上,還有三五成群的閒散人士。他們對上陳容,不由輕噓出聲。有一個長相猥瑣的漢子更是扯著嗓子朝她叫道:「仙姑風流無匹啊,這麼一轉眼,便有美少年自奔求靠了?」

  這人叫完,竟是無比羨慕的看向孫衍。倒是他身邊的那人連忙低喝,「休得胡說,休得胡說。你別看這小郎的馬車上沒有標識,可他風儀翩翩,舉止雍容,定然是當權世家的子弟。」

  在這兩人胡言亂語中,陳容赫然發現,自己目光到處,有幾個五官長相還端正的少年郎,在迎上自己目光時,竟是眼波兒連拋,笑容諂媚的頗有引她注目之嫌。

  陳容一驚,迅速的收回目光,伸手把孫衍長袖一扯,急急衝入莊中。

  一入大門,她便命令道:「關門,快關大門。」

  「是。」

  朗應聲中,大門「滋滋——」地關上,在關上時,還有一陣歎息聲傳來。

  陳容背對大門,長吁了一口氣。吁著吁著,陳容卻是以袖掩嘴,低低竊笑起來。

  「你還笑。」

  孫衍對她極是惱火,他瞪著她,不滿的叫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才半天不見,剛剛一見,都被人說成是入幕之賓了?」

  他很是生氣,伸著拳頭在陳容眼前晃了晃,咬牙切齒的叫道:「你還笑,還笑,孫衍堂堂丈夫,這才一轉眼,便成了你豢養的小白臉兒,是可忍孰不可忍。」

  陳容以袖掩嘴,堵著自個的笑聲,朝著孫衍便是一瞪,叫道:「是怎麼回事,你這一路上沒有聽人說嗎?阿容我被陛下厚賞了。」

  她負著手,昂頭挺胸,學著那些公主們趾高氣昂的步伐,一邊搖搖晃晃的走著,一邊得意的說道:

  「陛下說,他看我實在是順眼,便把這個莊子,還有莊子名下的千畝良田都賞給我,對了,還有一百精衛。」她臉紅了紅,忍不住咯咯一笑,「陛下還說,允我蓄養美少年。」

  這般搖頭晃腦的走出幾十步,陳容實是忍不住歡笑出聲。她腰扭了扭,也不顧孫衍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逕自跑到他面前,抓著他的衣袖說道:

  「孫衍,現在你回來了,我這莊子便不必借王家之力了。你給安排一些人管著這裡,順便,也給那一千畝良田安置些佃家和管事吧。」

  見到孫衍翻著白眼理也不理自己,陳容嘻嘻一笑,她雙手握著他的衣袖,一邊搖晃,一邊嬌聲嬌聲的說道:「好啦好啦,別氣了。你還是兄長呢,真是的。」

  孫衍聽到她服軟,這才低下頭看向陳容。

  望著她笑盈盈地臉,孫衍心神一動。

  他和她都知道,他雖然身份不俗,可在這建康城,畢竟是外來之客,又沒有父母長輩幫襯,又沒有強有力的奴僕陣容,家族中,能讓他有發言權的地方還真不多。

  在這寸土寸金的建康城中,他要站穩足,還真需要助力。而現在,陳容的千畝良田,便是助力。

  陳容笑盈盈地看著他,輕輕說道:「阿衍,戰爭之道,後方的助力同樣重要……你以後,便這般留在建康城可好?」

  她仰著臉,溫柔信任的望著他,「你就待在建康城裡,我們好好經營,若能累財巨萬,又得到名士們的認可,對你們將軍來說,何嘗不是一大助力?」

  對於經營之道,陳容還是有一點見識的。她可以像上兩次一樣,運送錢草到戰亂之地,又從戰亂地收集金銀帶回。

  這還是其次,她對天下大勢,以及後十幾年建康城將要發生的大事,都心中有數——如能巧妙利用,累家巨萬那是小事。

  以前,她無根無底,有財也守不住,現在她有了那道『如朕親臨』的玉珮,有了孫衍這樣的世家子弟相助,很多事,都是大有可為。

  越想,陳容越是雙眼放光。

  因此,她抓著孫衍的衣袖緊緊地。她只是一個小女人,雖然心恨胡人,也以朝廷在胡人一事上怒其不爭。可是她還是不想這唯一一個好友,走上戰場,去赴那一趟又一趟的生死之局。

  陳容的心事,孫衍哪有不曉得的?

  他對上陳容渴望期待的雙眼,忍不住咧嘴一笑。

  歪著頭,孫衍大點其頭,「還算你識相,知道我是你兄長。」

  說到這裡,他甩開陳容的手,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孫衍這才回道:「容我想一想再回你,可好?」

  陳容知道他的性格言不虛發,便應了一聲。

  兩人並肩而行,陳容把今天在皇宮中與皇帝的對話,一一說了一遍。

  說過後,她轉頭看向孫衍,認真的說道:「陛下提到你與冉將軍時,語氣殊有不善。阿衍,很多事,在建康是急不得的。」

  她這是勸告。

  孫衍抿唇點了點頭,冷聲說道:「我也沒有想過走陛下那一途。」

  他說到這裡,也不想多說什麼了。當下大袖一揮,叫道:「談這些有的沒有幹嗎?拿酒來,拿酒來。」

  陳容斜睨著他,悠然回道:「沒酒。」

  孫衍一怔,馬上想到她剛剛搬來這裡,除了一百精衛,整個院落便只她一人在,哪來的酒?

  當下,他哈哈一笑,拂袖道:「好,我去給你這裡安置人手。」

  說罷,他轉身就走。

  堪堪打開大門,一輛馬車直奔而來。

  那馬車一直奔馳到兩人面前,這才止步。車簾一晃,一封信遞到了陳容手中,馬車中一個清朗的文士聲音傳來,「這是我家七郎給仙姑的。」聲音一落,馬車返回。

  陳容低下頭來,慢慢打開那信封,上面只有一句話,「袖風之泉,流月之亭,願與卿卿泛舟中流,賞清風明月,品青雲之飲。」

  孫衍低頭一瞅,馬上哈哈一笑,他哧聲叫道:「王七這小子生氣了。哈哈哈,還這麼酸不溜秋的說什麼品青雲之飲,哈哈哈,阿容,這個才是你真正的入幕之賓啊。」

  他說到這裡,大是幸災樂禍,不由雙手一拊,哈哈大笑起來。而且,他是越笑越高興,越笑聲音越響亮,直是遠遠傳出,引得路人頻頻回眸。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49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一樣了

  陳容盯著那信封上的字,看了又看,最後還是回頭朝幾個精衛說道:「你們且跟上我。」

  「是。」

  孫衍見她這麼小心,咧齒哂道:「阿容小心過頭了。」

  陳容揮著手,示意馬車駛到這邊來,一邊對孫衍說道:「不是小心,當日在南陽裡,便有人假借他的名義騙我出遊。」

  孫衍一怔,問道:「誰幹的?」

  陳容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頓了頓,她笑道:「當時我得罪的也只有陳元一家,想來是他們了。」

  孫衍皺著眉頭,「如此大事怎能不知道?對了,那陳元一家不是也到了建康嗎?明日我去問一問。」

  他也見過陳元等人,這一家,現在十分落魄,以孫衍的地位去查問,派一個僕役都足夠。

  陳容點了點頭。這時她的馬車已經駛過來了,陳容爬上馬車,見她上了車,孫衍也爬上自己的馬車。

  手攀在車轅上,孫衍回頭看向陳容,說道:「阿容,你那嫂嫂……」他嚴肅的說道:「那種人,是貪得無厭的小人,她若是再敢惹你,我會出手震懾。」

  陳容剛剛坐穩,聞言不由轉向孫衍,看著他,她慢慢展顏一笑。這一笑,有著發自內心的溫暖和感激,孫衍不好意思了,他摸了摸後腦殼,縱身翻上馬車坐好。

  兩人分道離開。

  陳容走了百步不到,平嫗和尚叟等人已然趕到。遠遠地看到她,眾僕一衝而來,叫道:「女郎女郎。」

  陳容抬頭,見到一眾含淚的眼,不由好笑的問道:「怎麼啦?」

  尚叟朝著她深深一揖,顫聲說道:「恭喜女郎。」他又朝著皇宮方向拜了拜,顫聲道:「謝陛下隆恩。」

  在尚叟行禮時,平嫗等人也是亂七八糟的行著禮。

  陳容見到這一張張激動得無以復加的臉孔,一眼瞟到四周不時瞅來的目光,連忙說道:「好了,回府再說。」

  「是。」

  見尚叟策著馬車靠近,陳容低低說道:「那些財寶,找個機會全部取出來。」

  尚叟明白,自家女郎這是得了萬廢俱興,處處都要用錢。他連忙點頭應是。

  這時,馬車後平嫗低低喚道:「女郎。」

  陳容看向她。

  平嫗湊近她,小聲的說道:「女郎,郎君和小郎君過來了。」在陳容睜大的雙眼中,她輕輕說道:「郎君已經休了那個惡婦。」

  一句話吐出,陳容笑容滿面。

  平嫗連忙提醒,「女郎,奴怕那惡婦不會輕易罷休,已把郎君安置在道觀中。」

  陳容聞言,冷冷一笑,渾不在意的說道:「不過幾個無賴,有什麼可怕的?」她可從來都不是仁慈之人,那惡婦安份也就罷了,膽敢胡鬧,那得看她有幾條命了。

  平嫗快樂的應道:「是,我家女郎是什麼人啊,才不怕她呢。」

  她說到這裡,滿足的望著陳容,暗暗忖道:女郎深得陛下看重,不但賜田賜莊子,甚至還允許身為道姑的她養有面首……這豈不是說,女郎可以有後代來繼承這些財富了?

  女郎會有她自己的後代,這對於平嫗等僕人來說,那是天大的好事。在他們想來,這世上,夫主遠不如子女可靠,女郎只要有兒子傍身養老,她嫁與不嫁,有沒有丈夫,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個時候,平嫗甚至歡喜起女郎的堅持來。如果她當初嫁了人,就算是給王七做貴妾,也永遠不會有今日的風光。

  陳容眼角一瞟,見到眾僕都是笑得合不攏嘴,嘴角不由一揚。

  只是她自己,遠不如僕人們這麼高興:古來伴君如伴虎,她現在的地位,遠不如僕人們所想的那麼牢靠。

  陳容把僕人們領回府中,向眾精衛介紹一番,又交待了眾僕要做的事後。便繼續帶著十個精衛,朝著袖風之泉駛去。

  經過這麼一耽擱,太陽已然落山,夜霧開始籠罩於天地間。

  建康這地方,不管天下是如何混亂,它一直是承平的。因此,明明四周風雨飄搖,這裡的人享樂已形成習慣。特別這一入夜,更是狂歡享樂之時。

  街道中,處處燈火通明,便是木橋旁,河水中,也飄浮著燈籠,連天空上,也有孔明燈點綴其中。

  無數的燈火下,是衣香鬢影,車水馬龍。

  陳容的馬車緩緩行走在街道上,傾聽著四周的人語,時不時的迎上一道、二道目光,她竟是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體會過這種寧靜了。

  馬車駛過青雲莊所在的巷子,開始駛入另一條正街。

  正街的繁華,更是遠勝過巷道。遠遠望去,紅色的燈火與鮮艷的美人,組成了灼目的風景。

  陳容昂著頭,津津有味的望著時,幾乎是突然間,兩人黑影一衝而出,擋在了她的馬車前。

  那兩人一衝而來,「嗖嗖」二柄長戟一攔,卻是策馬走在前面的二個精衛同時出手。

  寒光森森中,一個熟悉的,諂媚的聲音連聲說道:「別,別,我是阿容的族伯。」

  那走在前面的黑影叫到這裡,聲音一提,朝著馬車中的陳容喚道:「阿容,是我啊。呵呵,這陣子要見你可真難啊。」

  正是陳元的聲音。

  陳容一怔,定睛望去。在她的目光瞟過時,陳元向後縮了縮,藏去了右袖下的補丁。

  陳容朝著兩個精衛點了點頭,令得他們撤下長戟後,她蹙著秀眉,淡淡地,冷冷地盯著陳元和陳三郎,微一頜首,問道:「不知陳公前來,有何見教?」

  她沒有叫陳元叫伯父。

  陳元聞言,臉上的肌肉跳了跳,他暗中磨了磨牙,臉上的笑容卻更加諂媚了。

  事實上,陳容現在還是出家人,既是出家人,便與紅塵俗事脫離了干係,便不再姓陳。她不喚他為族伯,他是一句指責的話也說不出。

  陳元陪著笑,大步走到陳容的馬車前。眼看就要靠近陳容時,陳容一個眼色瞟去,嗖嗖兩聲,兩柄寒戟一擋,兩個精衛同時喝道:「站住。」

  這兩個精衛,可是給皇家當差當慣了的。

  雖然戰鬥力還不知道,可這耍威風的本事,已是爐火純青,他們這一喝,明明不響,可那冰寒威嚴,還是令得見過不少世面的陳元雙膝一軟,差點坐倒在地。

  至於陳元身後的陳三郎,一早看到這架式,更是待在後面不敢上前了。

  看到陳元差點跪倒,陳容的臉上無喜無怒。

  可對陳元來說,一個曾經在自己手下苟且偷生,連大氣也不敢吁一聲,極盡卑微的晚輩,弱女子,這般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還讓自己差點出醜。

  那羞辱,如潮水一樣直撲而來,這一瞬間,令得他的臉色變得青紫青紫。

  陳容靜靜地欣賞著陳元的恨意和卑微,慢慢下巴一抬,優雅的,傲慢的說道:「陳公如果無事,請恕弘韻子不陪了。」

  說罷,她淡淡說道:「走罷。」

  「且慢且慢。」陳元陪著笑連聲叫道,這一次,不等他開口,站在後面的陳三郎低低地開了口,「父親,沒用的。」

  他低頭上前,扯著陳元的衣袖,連聲說道:「沒用的,一點用也沒有的,何必受這種羞辱?」

  陳元一呆間,陳容的馬車已是揚長而去。望著那車駛過的煙塵,陳元一張臉又青又紫,他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從咽中發出一聲低低地吼叫。

  好一會,陳元咬牙切齒的說道:「你以為為父願意向這賤人低頭啊?可三郎啊,現在我們只能求她啊,只能求她啊!」

  他紅著眼眶,憤恨的看著陳三郎,「那個應林王,可是出了名的暴戾。你這次得罪了他,他斷斷不會饒過你的。

陳家的人連門也不讓我們見,連阿微也不讓我們看一眼,現在我們除了求這個騷貨,還能求誰?三郎,我們還能求誰?」

  陳微能留在陳府,還是陳公攘看在冉閔的面子。讓陳元真正痛恨的是陳公攘這些族人……真是絕情啊,說斷便真斷了個乾淨,居然連門都不讓自己一家三口進。

  在他嘶啞的逼問中,陳三郎低下了頭。

  陳元瞪著陳容遠去的方向,聲音平靜了些,他啞著聲音說道:

  「這騷貨一天到晚窩在道觀,偏那道觀被琅琊王氏的人把持著,我們跑了無數次,連面也見不到。好不容易在這裡等到了她……」

  不等他說完,低著頭的陳三郎慚愧的說道:「父親,是孩兒錯了。」

  陳元伸手撫著他的頭,說道:「不,也是為父一見這騷貨,便控制不住心中的厭惡,自己住了腳。這怪不得你。」

  頓了頓,他咬牙說道:「明晨來吧。這騷貨怎麼說也是一個婦人,吹捧兩句便可成事。」

  陳三郎點了點頭,父子倆轉過頭,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去。

  馬車緩緩駛動中,陳容輕緩的聲音傳來,「通令下去,日後看到這兩人,趕走就是。我不想見到他們。」

  十個精衛朗聲應道:「是。」

  十人的聲音,整齊有力,清脆而精神,陳容饒是前一世也是當人家主母的,現在聽到,還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她向後一仰,靜靜地看著街道兩側的煙火,讓一顆心,慢慢歸於平和。

  就在這時,她的前方,傳來一陣沉而有力的鼓聲。

  那鼓聲滄涼,似是從萬古高空中傳來。

  陳容順聲望去。

  就在她抬頭時,前方一片黑漆漆地天空上,一點,兩點……五、六點,鮮紅鮮紅的燈火宛如星辰般依次亮起。

  就在陳容有點詫異的望著那虛空中的燈火時,幾乎是突然間,她面前的所有燈火同時點亮,瞬時,那漆黑的天空上,一座由華燈組成的閣樓出現在她眼前。

  閣樓上,華燈下,一個長腿高挑,宛如仙鶴凌駕雲空,俊美得無懈可擊的青年,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而那鼓聲,正是這青年敲擊而出。隨著鼓聲沉沉而來,那青年精瘦有力的肌肉,在寬袍大袖下,運動出一種優美的韻律。

  饒是陳容見慣了王弘、孫衍等人,這時看到那青年,也不由呆了呆。聽到閣樓上下尖叫聲、歡呼聲大作,陳容好奇的問道:「他是誰?」

  一精衛尊敬的望著那青年,回道:「他是陳郡謝氏的子弟,風流蓋古今的謝鶴亭。」

  「是他啊。」

  陳容卻是聽過的。她點了點頭,便收回了目光。

  在少女們的尖叫聲,和沉沉地鼓聲中,她的馬車緩緩駛過。

  身前身後,是一片曠世繁華,陳容仰望著天空上的白雲,低聲說道:「怪不得那麼多人嚮往著建康啊。」

  走在前面左側,那娃娃臉的精衛聞言,咧嘴一笑,回道:「是啊,天下十分風華,建康便佔了八分。」

  他看著陳容,笑道:「女郎現在身份不同了,機會不錯的話,也許可以再接觸一些風流俊彥,人中龍鳳。」

  他這話?陳容瞟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這一路,陳容沒有催促,眾人便走得緩慢,這般走走停停,來到袖風之泉時,天色已晚,明月已上柳梢頭。

  「女郎,到了。」他們實在不知怎麼稱呼陳容,便跟著平嫗、尚叟等人叫起女郎來。

  到了?

  陳容應了一聲,輕聲說道:「我下來走走。」

  「是。」

  陳容跳下馬車,緩步向前走去。

  走過一排樹林,她腳步便是一頓。

  袖風之泉中的那五個亭台上,是空空如也。

  可是,在那潭水的右側,有一燈如豆。

  朦朦朧朧,淺淺淡淡的燈光中,一道同樣朦朦朧朧的人影,悄立其中。

  風,捲起他的長袍大袖,也捲起在他身周,起起落落的四、五點螢火。

  天上月光如洩,水中白衣如夢。

  他原來,早就來了……

  陳容停下腳步,低低說道:「無妨了,你們退下吧。」

  「是。」

  陳容向前走去。

  走到潭邊,一葉扁舟在腳下載浮載沉。陳容縱身跳下,拿起竹竿,朝著那人飄蕩而去。

  轉眼間,她便來到了他身側。

  如此近距離看著他,陳容第一次看到,這個總是微笑的,雍容的美少年臉上,有著一抹淺淺地落寞。

  這種落寞,很淺很淺,很輕很輕,卻不知怎麼的,令得陳容的心有點揪緊。

  她迅速的側過頭去,重新武裝起自己。

  晚風中,衣袍飄拂中,他望著月光下蕩漾的水波,低低說道:「你遲到了。」

  陳容抿著唇,好一會,她正準備說,你又沒有跟我約好時辰。他清潤如水般的音線,若有若無的飄來,「這是第一次。」

  他緩緩轉頭,黑暗中,清澈的目光熠熠生輝。

  他看著陳容,陳容再一次,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憂傷。

  陳容重重咬了咬唇,低聲說道:「我……」

  剛吐出一個字,他優雅的朝她伸出手,溫柔之極的,宛如呢喃著,「來,與我一遊。」

  陳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放在他的掌心。

  嬌嫩的手指一放入,他便是輕輕一合。溫暖的肌膚相觸間,他輕輕一扯。

  陳容隨勢跳入他的扁舟中。

  她一跳入,他便放下她的手,轉頭看著遠處黑壓壓地山峰,低低說道:「請卿為我撐舟。」

  陳容低下頭,彎腰拿起竹竿。

  竹竿一撐,輕舟如箭般衝出,於銀光蕩漾中,濺起一串水花。

  撐了幾下,陳容看向他。彷彿知道她在看自己,他輕聲說道:「阿容,可喜聽笛?」

  不等她回答,他已從廣袖中拿出玉笛,置於唇邊吹奏起來。

  笛聲悠蕩。

  陳容低著頭,望著水中破碎的明月,和兩人的倒影,每一竿下去,便把三個影子劃碎,然後,又合攏,再劃碎。

  這一刻,天地間,只有笛聲如水般悠然而來。

  不知今夕何夕。

  慢慢地,笛聲止息。

  這時,扁舟已蕩到了河流中。陳容抬起頭來,她望著背對著自己的頎秀身影,咬著唇,低聲說道:「怎麼不見你的僕人?」

  沒有人回答。

  陳容低下頭來,她專心的撐著舟。這時,已漸漸駛入群山中,聽著兩邊山林中傳來的猿嘯蟲啼,陳容低低地說道:「陛下,陛下問我了。」

  她低著頭,慢慢一笑,輕聲說道:「他說,好些人向他提到你的婚事。」

  頓了頓,她再次自失的一笑,「他還跟我說,要不要悄悄立一道聖旨,他大筆一劃,蓋個玉璽,使我變成你王家婦。」

  「我拒絕了。」

  陳容抬頭看向他,目光明亮,笑容清徹而無悔,「我說,便是嫁了,我也坐不住那位置。」

  在她明徹的,一瞬不瞬的注視中,玉笛置於唇邊,彷彿神遊物外的美少年,緩緩回過頭來。

  黑暗中,他雙眼晶亮晶亮,宛如天上的銀河。

  他望著她。慢慢地,他燦然一笑。

  這一笑,宛如一道春風,把那隱隱地落寞,憂傷,全部一掃而空。

  手指一勾,玉笛入袖,王弘溫柔的望著陳容,聲音如水,「我知道。」

  他微笑的看著她,白衣飄拂,凌波欲去,「你受封後一個時辰不到,陛下又下了一道旨。」

  陳容嗖地睜大雙眼。

  在她好奇中,有著不安的眼神中,王弘彎起雙眸,宛如月牙兒,「他賞了三個美少年,要送給你。」

  在陳容瞬時睜大的眼眸中,他清潤的聲音如流泉,混在河水中,格外清悠動聽,「不過沒有送到……我使了清林公主,半道截了去。」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就是無賴

  王弘說到這裡,微笑著,靜靜地看著陳容。

  月光下,他這般負手而立,笑容淡淡,眼眸明澈,當真說不出的悠閒。

  不過陳容與他相識已久,心下明白,當他這樣靜靜地看著她時,便是他在審視琢磨她的心意時。

  當下,她不置可否的一笑,目光看向遠處的黑幕,若無其事的說道:「陛下這是允我生有我自己的孩兒。」

  她這是在告訴王弘,皇帝賜給美少年,是為了讓她誕育後代……一個女人有了孩子,通常便是有了一切。從此後,可以不懼孤單,不再孤苦。自是,也可以沒有男人相伴。

  陳容的聲音恬淡中,帶著感恩,便似這句話中,沒有任何含義。

  笑得眼如月牙的王弘,那笑容微不可見的僵了僵。

  他轉過頭去,靜靜地望著天地交際的遠方。

  直是過了好一會,他才說道:「陛下對你,倒是不錯。」他是想讓自己的聲音平靜的,可是說出來後,卻多多少少有了些鬱火。

  陳容聽到他語氣中的不快,心下開懷,很想笑出聲來,終是不敢。

  她抿著唇,輕輕應道:「是啊。」應到這裡,她燦爛一笑,轉向王弘快樂的說道:「陛下這次給了我千畝良田,還有那麼好一個宅子。這一下,我在這建康城,也算是安下身了。」

  月夜中,王弘的嘴角微微一揚,算是一笑。

  陳容伸手拂了拂鬢角飄揚的碎髮,已有點神采飛揚,她望著前方,嚮往的說道:「有田有莊子,以後還有一個孩子……我陳氏阿容,終於如願以償了。」

  「如願以償?」

  王弘的聲音有點低,有點沉,他瞇著眼睛,危險的盯著陳容。

  陳容沒有看向他,自是不知道他臉色不善。她點了點頭,輕快的,得意的說道:「是啊。我這一生,總算要如願以償了。」

  她歪著頭,笑聲清脆,「以前我便想著,這一生,能嫁個平凡樸實的寒門士子,扶持著他積累一些錢財,生幾個聰明的孩子,便可以知足了。

七郎你不知道,我在閒著無事時,還曾想著,要怎麼做,才能留住我那丈夫的心,讓他不想去納妾呢。」

  說到這裡,她自失的咯咯一笑。

  低下頭,陳容用竹竿劃過水波,在月光下,泛起一圈圈暗淡的漣漪後,陳容笑得眉眼彎彎,

「有一陣子,我都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如願了。沒有想到陛下對我如此之好。我現在,雖說不能享受家人之樂,可有田有莊,還能有孩兒,也是極好,真的是極好。」

  她轉向王弘,再次對上他靜靜地,實在太過寧靜,都泛著冷意的雙眸。不過陳容正是開懷時,也沒有在意。她朝著他眨了眨眼,調皮的,媚意婉轉的湊上前來,悄悄說道:「七郎。」

  她咬著唇,羞澀的一笑,好半晌想要開口,又是一笑。

  低下頭來,陳容雙手絞動,訥訥說道:「七郎,你應我一件事,可好?」

  她的聲音一落,王弘便淡淡地,冷冷地回道:「不好。」

  陳容一呆,她愕然的看著他,輕叫道:「我都沒有開口。」

  王弘嘴角一彎,似笑非笑的說道:「你不就是想我答應,如果懷了我的孩子,孩子就跟著你,與我無關嘛。」

  在陳容敬佩中,有點沮喪的表情中,他笑了笑,廣袖一拂,淡淡說道:「想這數百年來,它是第一個身為琅琊王氏嫡傳血脈,還沒有出現便被人嫌棄的。」

  他的聲音溫柔輕淡如昔,可真是透著冷。陳容不敢說話了,便連忙閉緊嘴,背對著他。

  雖是背對著,可她依然笑容愉悅,依然眼神明亮。很顯然,這時刻的陳容,還是興奮的,對自己的將來,還是充滿著激情的。

  王弘見狀,嘴角扯了扯,負著雙手,看向與她相反的方向,淡淡說道:「陳氏阿容,你死了這條心吧。」

  陳容訝異的回過頭來,不解的目光中,他笑了笑,冷冷說道:「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近你的男人,來一個,我殺一個。」

  他驀地回頭,溫柔的盯著陳容,伸出手去,輕輕拂了拂她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幽幽說道:「因此,你這一生,不會有繼承你家業的子嗣。」

  他把話丟到這裡,不等陳容生氣,自己胸中那鬱火,卻是越燃越旺,他騰地向前走出幾步,站在舟頭,頭也不回的命令道:「劃快一些。」

  聲音沉怒。

  陳容先是呆了呆,她差一點說出:我從來便沒有想過,除了你,還讓別的男人近我的身。

  可那話終是沒有出口,不但沒有出口,陳容一想到這個男人的強硬和無情處,心下便是暗恨。

  當下,她嘟著嘴,把竹竿朝著水中重重地拍擊著。

  隨著「啪啪」地水花四濺聲,輕舟衝得飛快,轉眼間,袖風之泉便已被甩得很遠。

  王弘不說話,陳容也賭氣不說話。一時之間,只有流水嘩嘩地聲音,和竹竿在水中劃動的聲音,混在蟲獸鳴叫中傳來。

  王弘很是生氣,他在舟頭待站了一會後,突然伸手在虛空中重重一拍,恨聲罵道:「該死。」

  這一喝罵,讓陳容抬頭看向他。

  背對著她的王弘,在月光下,俊臉有點發青,他磨著牙,又恨聲說道:「都是這個昏君。」

  陳容抿了抿唇,想要回他一句,終是忍住了。

  這時,王弘走出幾步,越過陳容,在舟尾的榻旁,解下一隻綁緊的酒甕。他舉起那酒甕,仰頭便灌了一口。

  聽到酒水「咕咕」聲入喉,陳容忍不住說道:「別喝了。」她衝上一步,搶去那酒甕,叫道:「這是在河中,你想淹死啊?」

  王弘任她搶過酒甕,他也不看她,只是背過身,噘起了嘴。

  這時,陳容低而溫柔的聲音傳來,「你的病可有好透?河中風大,可別傷了身。」頓了頓,她勸道:「我們回去吧。」

  男人沒有理她。

  陳容見他頭也不回,還像個孩子一樣生著悶氣,不由嘀咕道:「病還不一定好利索了呢……真是不愛惜自己。」

  背對著她的男人,依然一動不動。

  陳容眨了眨眼,這時,王弘打了一個噴嚏。

  陳容一怔間,他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陳容連忙上前,她扯著他的衣袖,輕言細語,「冷了吧?我們回吧。」

  男人頭也不回,只是在她扯得緊時,他把衣袖抽了抽。

  感覺到他動作中的遲疑,又聽到他兩個噴嚏打出的陳容,有點好氣又有點好笑。她伸出雙臂,這麼環抱著他,試圖讓他暖和一點中,陳容軟軟勸道:「七郎,河風太大,容易著涼的。

  王弘沒有理會。

  陳容無奈,把他朝後一拖。這一下,倒是輕輕鬆鬆把他拖動了。拖著王弘來到被鐵鏈固定的榻幾處,把他按在榻上,陳容四下看了看,沒有尋到衣裳,只得繼續從背後溫暖他。

  懷中的男人,又是一噴嚏接一個噴嚏的打出。

  陳容心下不安,連忙也坐在榻上,把他的頭摟在懷中。一邊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一邊用另一隻手劃著舟向回返去。陳容埋怨道:「怎麼連個僕人也沒有帶?」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安靜的伏在她的懷中,月光下,那雙輕輕閉著的眼眸,流露出一線脆弱和無助。

  陳容低下頭來,在他的眉心輕輕印上一吻,剛剛吻上,她想到眼前這人的可恨之處,不由氣呼呼地說道:「明明又壞又霸道,又自命不凡,偏偏生了病便似孩子。」

  男人動了動,在她懷中反駁道:「我連號也沒有,不曾成年。」

  不知怎麼的,聽到他這麼一說,陳容噗哧一聲便笑了出來。笑著笑著,她實在克制不住,那笑聲越來越歡。

  就在這時,陳容止住了笑聲,迅速的抬起頭來:她聽到了劃水聲。

  抬著頭,瞇著雙眼,朝著那聲音傳來處看去。漸漸地,在視野的盡頭,出現了幾葉扁舟。

  「有人來了。」

  陳容朝著王弘低聲說道,她的聲音有著警惕。

  王弘沒有回答,而那幾葉扁舟,竟是直接朝她駛來。

  陳容坐直身軀,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那些人。轉眼間,幾舟飄近,不等陳容開口,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可是郎君?」

  這聲音有點耳熟。

  陳容正尋思著,她懷中的男人,清潤悠然的開了口,「過來吧。」

  聲音一落,幾個粗豪的漢子同時歡叫,「是郎君。」他們劃著舟,三不兩下便靠了過來。

  與陳容的輕舟靠近時,王弘已施施然站起。幾個少年一圍而上,在陳容還有點不解中,他們給王弘披上了外袍,簇擁著他朝那幾個扁舟靠去。

  王弘沒有動,他回過頭,扔來一件外袍,溫柔道:「披上。」直是等到陳容披上外袍,他才伸出手牽著她的手,朝那巨大的扁舟中走去。

  兩人一過來,幾葉巨舟便同時點燃了火把。眾漢子把火把插在舟頭、舟尾,一時之間,只有那騰騰地火把燃燒聲,在夜空中響起。

  這時的王弘,笑容淡淡,目光明澈,舉止中,透著他慣有的老練和睿智,更重要的是,連噴嚏也沒有再打一個……

  陳容有點狐疑的盯了他一眼,不過想著這個男人如此驕傲,斷斷不會在自己面前耍這種小伎倆,便不再胡思亂想。

  幾個壯漢同時使力,巨舟走得飛快,蕩起的水花成白線,一縷一縷的延伸到天邊。

  走著走著,正看著風景的陳容突然叫道:「走錯了。」

  她朝著壯漢們叫道:「走錯方向了。」

  建康是在東南方,從北斗七星可以看出,這舟是朝著西北方向逆流而駛。

  陳容的叫聲,眾人卻是充耳不聞。

  陳容一怔,轉頭看向王弘,對著火光下,他那俊逸高貴的面孔,陳容叫道:「是真的走錯了方向。」

  她朝著天空一指,道:「看,北斗七星在那邊,我們應該是朝相反的方向走,才能回到建康。」

  前世時,她跟著冉閔奔波過。冉閔是將軍,對天時地理必須精通,陳容為了與他有共同語言,也對這些最基本的知識,知道一二。可以說,她比起建康城中的大多數貴族,都要博學。

  也許是她的目光太過誠摯,語氣太過自信,王弘緩緩轉過頭來。

  他悠然明澈,如雪山高峰的雙眸,靜靜地望著她。

  他微微一笑,以一個上等貴族才有的雍容華貴的姿態,望著陳容,說道:「沒有走錯。」

  在陳容瞪大的目光中,他優雅的說道:「我們不需回建康。」

  說罷,他別過頭去。

  陳容大愕,她低叫道:「什麼?」咬著唇,她又問道:「你,你剛才說什麼?」

  王弘伸手從榻上持起一杯酒,送到陳容的面前,淡淡地,漫不經心的一笑,說道:「不必驚慌,我們今晚不回建康。」

  「那這是去哪?」

  陳容微微前傾,壓抑著怒火的問道……這時侯的她,根本沒有發現,自己對這種高貴優雅的作態,已經沒有感覺了。

  她,終於從下意識中,便不再覺得自己卑微,終於不再是別人一個眼神,便低下頭去,別人一句話,便連口也不敢開了。

  她沒有注意到,王弘卻是注意到了。

  他靜靜地看著怒形於色的陳容,嘴角一揚,道:「去南陽。」定了定,他輕言細語道:「我們現在去的方向,是南陽城。走過這一截水路,有馬車在候著。」

  陳容磨了磨牙,低怒道:「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因為氣憤而顫抖,「這是去南陽?誰要與你一起去南陽?」

  她聲音一提,忍不住喝叫道:「王七郎,你給我說清楚,我,我什麼時候答應了你要去南陽?」

  在她的怒目而視中,王弘自顧自的抿了一口酒。見他久久不答,陳容怒極,伸手便把他的酒杯搶過。

  酒杯被搶,王弘也不介意,他向後自顧自的一躺,靜靜地望著天上的明月,他回道:「陛下那人,我最知道。」

  沒有想到他會提到皇帝,陳容不由按住怒火,傾聽起來。

  在她的目光中,王弘說道:「他這人做事,有點衝動,衝動時,恨不得把事情一下子做完。他也沒有長性,任何事、任何人過了一、二個月,便會甩到角落去。」

  他轉向陳容,月光下,目光明澈中含著笑,「阿容沒有聽懂麼?他現在對你的事,管得太多了。我想帶著你到南陽避避禍,過上一、二個月再回來。」

  陳容氣結。

  王弘望著氣得咬牙切齒的陳容,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瞪著他這樣的笑容,陳容又氣又恨,她磨了磨牙,又磨了磨牙,再也控制不住,一個縱身撲了上去,扼上了他的咽喉。

  說也奇怪,她這般撲上去,緊緊扼著他的要害,那些大漢們卻當沒有看到,不但不管,還一個個轉過頭去。

  陳容十指一收,磨得牙齒咯咯作響時,「阿嚏——阿嚏阿嚏」王弘不住的打起噴嚏來。

  陳容恨極,她咬牙切齒的喝道:「別裝了,我不會再上當。」

  回答她的,還是那阿嚏阿嚏聲。

  不知不覺中,陳容鬆開了扼著他脖子的手,低下頭向他看去。

  哪知她剛剛低頭,身下的男人便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太猛,都嗆得咳嗽起來,連說的話,也帶著咳笑,「阿容果然愛我至深啊。」

  陳容恨極,頭一低,咬向他的頸,剛剛接近,便聽到男人笑道:「喂,別咬耳朵,上次你咬在肩膀上,我光解釋便用了半天,這次要咬了耳朵,我都沒有說辭了。」

  陳容怒極,她喘了口粗氣,忍不住尖聲叫道:「我不是在跟你玩鬧。」她把他重重一推,背對著他。因氣得太厲害,她的眼眶都紅了。

  這時,她的背上一暖,卻是男人伸臂摟著她。

  他摟緊她,下巴擱在她的秀髮上,溫柔之極的勸道:「阿容何必生氣呢?」他低低一笑,「你呀,就是固執,明明愛我,還要氣惱,明明知道逃不開我,還要去掙扎。」

  他摟著她的背,搖晃著她,軟軟地嘟囔道:

  「我真不喜歡這個昏君,他管天管地我都不理,憑什麼他對你的事這般感興趣?呸!還賜美少年給你,總有一天我火氣來了,殺了這個多管閒事的昏君。」

  陳容這才知道,搞了半天,他還是為了這件事。當下又想笑又想氣。

  轉眼間,陳容想道:陛下要是再也想不起我,倒也是好事。至少,他也不會心血來潮的收回對我的賞賜……

  對於皇帝,她還是怕他的喜怒無常的,今天與他相處,她直是流了幾身冷汗,那種伴君如伴虎的恐懼,已根植於心。

  再說,如今木已成舟,生氣也沒有什麼用。

  陳容想著想著,收起了怒火。

  她伸手扯開男人扣著細腰的手,問道:「你真是到南陽?」

  「自然。」他越發扣緊了她,聲音是懶洋洋地,「有所謂狡兔三窟,我在那地方購置了一些田產、店舖。」

  不知為什麼,陳容聽到這話,突然覺得有點發冷。

  王弘微笑的盯著腰背挺直的陳容,繼續說道:「如今胡人已轉移了目標,南陽城已是安全之地,便想去看看春耕了沒有。」

  他湊近陳容,朝著她耳洞吹了一口氣,低低笑道:「卿卿以為然否?」

  陳容沒有理會他。

  這時,身後的男人低歎一聲,喃喃說道:「在建康埋了些珠寶,這是第二窟。那第三窟,得設在哪裡才好呢?」

  他轉向陳容,笑意盈盈,「卿卿覺得第三窟設到哪裡的好?」

  陳容聲音平淡的說道:「我不知道。」

  男人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她的細腰,逕自說道:「也是沒法啊。那南陽的田產,可以記在一個人的名下,建康的莊子,可以記在另一個好友的名下,第三窟,得記在誰的名下才保險呢?」

  說到這裡,他又轉向陳容,問道:「卿卿覺得記在誰的名下為好?」

  陳容抿了抿唇,淡淡回道:「我不知道。」

  王弘哈哈一笑,哧聲道:「卿卿真不聰慧,竟是什麼也不知道。」

  陳容突然噗哧一笑。

  她回眸望向他,笑靨如花般妖艷,聲音也是軟綿綿地靡蕩天成,「七郎真是的,還是天下間有數的名士呢……這般在意銅臭之物,就不怕侮沒了你的英名?」

  王弘咧著雪白的牙齒一笑,他伸手撥了撥河水,笑瞇瞇地說道:

  「這個阿容就不知道了……大丈夫處事,沒慮成,先慮敗,只有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把一切看得個分明,才能在應變到來時從容處事,才能想進就進,想退就退,不懼於人,不懼於事。

這也是名士風度呢。」

  他雙手一攤,鬆開陳容,仰望著天空上的明月,笑得雲淡風輕,「如此明月,如此佳人,阿容,給為夫奏一曲。」

  他的聲音一落,一個壯士抱著琴盒,放到了陳容面前。

  陳容正是對王弘生氣時,當下倔著頸項回道:「沒心情,不想。」

  王弘卻是一點也不生氣,他悠然一笑,道:「卿卿沒有心情,為夫的心情,卻是甚好的。」

  說罷,他坐直身子,接過那壯士遞來的琴,修長的手指一揚,一縷琴聲開始傳蕩。

  正如他所言,他的琴音,充滿了悠然自在,自得其樂,還有一抹洋洋得意。

  陳容聽著聽著,實在忍不住,回頭朝他狠狠地剜了一眼。

  王弘沒有看到。

  他垂眉斂目,俊逸清華的面容,既高貴,又脫塵。那明澈的雙眸,彷彿不染塵埃。

  彷彿被他容光所懾,三五點螢火漸飛漸近,圍著他的雙手旋舞。

  這時,一個壯士輕聲道:「噫,這麼晚了,怎麼也有行舟?」

  陳容轉頭看去,果不其然,在另一條河道處,轉來了一點燈火,定睛一看,也是一葉扁舟。

  琴聲悠然傳出。

  幾乎是突然的,那扁舟中,傳來一個清亮的,中氣十足的聲音,「何方高士在此奏琴?佼佼明月清風,怎夾有洋洋之樂?惜乎,足下琴聲,本已當世罕有,奈何喜樂中,有輕浮之氣。」

  如此靜夜中,那聲音洪亮之極。

  王弘眉頭也沒有抬一下,他雙手優美的一撫,琴聲漸收。

  漫不經心的抬起頭來,王弘清聲一笑,回道:「這位君子偏頗了。美人在懷,有如願之喜,自是琴音洋洋,輕悅飄然。」

  他這個回答一出,那人先是一怔,轉眼哈哈大笑起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0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三章 龍有逆鱗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如願之喜,好一個如願之喜,實實是某偏頗了。」

  站在舟中,那人朝著王弘遙遙一揖,大笑中,舟身已蕩向相反的方向。

  王弘含笑不語,也沒有問那人的名姓,那人也不在意,只是大笑著越去越遠。

  這時,前方出現了一條支流,幾葉輕舟盪開,同時朝那右側的支流駛去。

  陳容以手枕頭,側縮在王弘身側,學著他那般望著天上的白雲。

  這時,一隻溫暖的手臂搭上了她的細腰。

  陳容沒有拿開,不但不拿開,她還向他的懷中滾了滾,更加偎近了他。

  頭頂上,一個溫柔的,戲謔的聲音傳來,「卿卿因何近我?」

  陳容望著天上的浮雲,漫不經心的回道:「想近,就近了。」

  這話一出,笑聲傳來。

  陳容一眼瞟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直是笑裡藏刀,「七郎忘了,阿容我可奉旨蓄養美少年啊!」

  聲音和緩如風,不經意的飄出。

  可它就在飄出的同時,王弘俊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僵,而四周,響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而發出這些聲音的壯漢,在王弘和陳容看去時,不約而同的低頭避開,只是嗆咳聲越發響亮了。

  陳容彎著雙眼,欣賞著王弘那僵硬的笑容,「七郎休惱,建康中,只怕如此想來的人不少。」她笑瞇瞇地說道:「你惱也沒用。」

  陛下許她蓄養美少年,而她來來去去,也就是與眼前這個美少年有曖昧,來往得密切些,而且,這般夜深了,還相依相偎……這可不合了陛下的旨意?

  王弘盯了一眼笑意盈盈,雙眼特別明亮的陳容,哼了一聲,決定不理會小人得志的她,側頭專注的看向天邊。

  陳容見他不戰而逃,大是得意,揚著唇咯咯一笑,越發偎緊了他。

  她抱著他的手臂,自言自語道:「我是你的外室,你是我的面首,七郎,這樣的你我,在他人眼中,算不算得是姦夫淫婦?」

  她笑得輕巧,語氣也很溫柔,因此,那鄙俗的『姦夫淫婦』四字,愣是少了幾分粗野,多了幾分打情罵俏。

  王弘抿著唇,又是輕哼一聲,他乾脆翻過身去,理也不理陳容。

  陳容見狀,笑得更歡了。

  她還是第一次令得他啞口無言呢。

  在陳容咯咯地歡笑聲中,幾乎是突然的,背對著她的王弘冷冷說道:「卿卿莫要樂極生悲。」

  陳容的笑聲更響了。

  約走了大半個時辰後,扁舟開始轉向,朝岸邊靠去。

  轉眼間,輕舟靠了岸,陳容望著月光下,那條一望無際的官道,望著那停在官道上,浩浩蕩蕩的車隊和人仰馬嘶聲。輕歎一聲,嘀咕道:「居然來真的。」

  在她嘀咕之際,那個白衣翩翩地身影,已廣袖一甩,步伐雍容的朝前走去,陳容見狀,連忙快步跟上。

  車隊的馬車,便有二、三十輛,各式驢、牛車無數,陳容盯著這支看不到邊的車隊,說道:「這是運送糧草的?」

  她轉向王弘,目光炯炯,「此刻青黃末接,南陽城剛剛經過劫難,定然渴糧渴得緊。在這個時候運糧到南陽城去,那是十倍之利啊。」

  說到這裡,她好不遺憾,若是早知道王弘有意去南陽,她怎麼也得準備幾十車的糧草。

  陳容尋思時,卻沒有注意到,四周好幾雙看向她的驚訝讚歎的目光。

  王弘挑眉望來時,一陣掌聲響起,「啪啪」脆響中,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文士大步走來,他盯著陳容,讚歎道:「好一個十倍之利大才啊!」

  說到這裡,他轉向王弘,喚道:「郎君,此女商才過人,可否轉讓於我?」

  陳容跟在王弘身側,雖是做女郎打扮,可她面容姣媚,定當是個姬侍。姬侍最得寵也只是姬侍,如是上等貴族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當著她主人的面求歡,調戲。

  這文士雖然不是上等貴族,也有些身份,因此他這話,說得理所當然。

  可這一次,他的聲音一落,便敏感的發現,四周的氣氛有點僵滯。

  那文士朝著眾人看了看,慢慢地,那臉上的笑容開始僵住。

  一陣沉默中,王弘懶洋洋地開了口,「你說她?」他嘴角一揚,慢慢說道:「她,你可要不起。」頓了頓,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我的婦人,無人可以要的。」

  說到這裡,王弘大步朝著車隊前方走去。

  他一走,眾人連忙跟上。

  一個王府家僕稍稍落後,等王弘走遠後,他走到那文士面前,壓低聲音同情的說道:「揚子休,這次我幫不了你了。」

  揚子休大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時,他顫聲說道:「便是貴為公主,也不至於因一句話,便絕人後路吧?」

  那王府家僕搖了搖頭,低低說道:「龍有逆鱗。」丟出這四個字,他對著軟倒在地的揚子休歎了一口氣,「回去吧,以後,不要再在建康出現了。」

  說罷,他衣袖一甩,急急跟上王弘等人。

  揚子休坐倒在地,這時的他,臉色鐵青,冷汗如雨一般嗖嗖直冒,他瞪著陳容遠去的窈窕身影,慢慢地,慘然一笑,自語道:

  「竟是他的逆鱗?如此珍視,何不藏於內室?是了,是了,他這是在殺雞儆猴,是在警告天下人。我是時運不濟啊。」

  幾十年前,他們琅琊王氏的一位嫡子,在喝醉酒後,就當眾脫光衣服去欺侮朋友的妻子……這樣的事,眾人也只是把他扯開,笑談一番。

  這幾百年來,貴族也罷,名士也罷,跑到別人家中,相中一個漂亮的女人,直接扯到偏靜處強迫行事,已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

  自己只是一句話,便被王家七郎黜落,累及家族,只能說是運氣不好,恰好遇到王弘想徹徹底底的護住這個婦人,不管是身體,還是尊嚴上,都完完全全護住時。

  便這麼一個他想殺雞儆猴時,敲打世人,提醒眾貴族,此女便是他的逆鱗時,自己撞上來了……只是這麼一句話啊!

  陳容卻是不知道後面發生的事。她爬上王弘的馬車,老實的在他腿邊坐好,兀自伸頭四下張望著。

  這時,她的身後傳來王弘清潤溫柔的聲音,「是了,阿容是知商事的。昔日在平城時,你明明散去了家財,到了南陽,依然置產,到了建康,依然花用不差。」

  他輕輕地,若有所思的說道:「阿容有所隱瞞啊。」

  陳容嘿嘿一笑,沒有回答。

  見她不說,王弘笑了笑,他倚著她,輕聲說道:「睡一下罷。」

  陳容應了一聲,拉上車簾。

  這一次,因為不擔心遇到胡人,眾人走的是通往南陽最近的路。因此,走了不過二十來天,便進入南陽境內了。

  望著前方漸漸出現的南陽城池,王弘朝著榻上一倚,喚道:「阿容。」

  在陳容望去時,他似笑非笑的說道:「這一次,你可以好好尋思一下,怎麼出口惡氣。」

  陳容不解的看著他,笑問道:「什麼意思?」

  王弘一笑,輕輕哼唱,「世事興亡自有道,吉凶禍福最無常。」

  陳容還是迷惑著,見他不說,她哼了哼,把頭別過去。

  望著兩側茫茫地黃塵道,還有視野盡頭的巍然城池,去年經歷的一切,一幕幕浮於眼前。

  幾乎是突然的,陳容轉過頭看向王弘,問道:「莫陽城時,慕容恪為什麼要圍攻你?奇怪,你去那裡也才幾天啊,他怎麼就這麼消息靈通,來圍了城?」

  王弘淡淡地瞟著她,微微一笑,「南陽時,我一樣被圍……卿卿單提莫陽之事,何意?」

  何意?自是因為,你上一世是在那裡殞落的。

  在陳容一怔,不知如何說話時,王弘看向外面,他嘴角一揚,說道:「這個問題,想來這次是可以得到答案的。」

  原來,他這次來南陽的目的之一,是想調查這件事啊?

  在陳容尋思時,他伸手按上她的手,靜靜地看著她說道:「阿容果然聰慧。」

  陳容又是嘿嘿一笑。

  車隊越來越近了。

  漸漸地,坑坑窪窪,傷痕處處地南陽城,清楚的出現在陳容眼前。

  望著它,陳容目光一移,看向城門處那黑壓壓地人群。

  這些人群,在車隊越來越近時,發出一陣陣歡呼和喧囂聲。

  漸漸地,灰塵散後,一個個面孔出現在視野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清瘦高雅的文士,在這文士身邊,站著一個二十左右的青年。這青年一張長方臉型,五官端正,膚色棕黑,一雙大眼相當有神,腰背挺直,可不正是張項?

  沒有想到大半年不見,他都陞官了,還有資格出現在這種場合,還可以站在前面的顯要位置。

  歡呼聲越來越響亮了。

  漸漸地,「七郎,七郎——」地歡呼聲,衝破雲霄。

  馬車緩了緩。

  兩個僕人上前,他們完全拉開王弘的馬車,讓他和陳容的面容,清楚的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雙又一雙投來的熱切的目光中,叫聲直是震耳欲聾。

  那清瘦文士和張項上前幾步,躬身迎來,「我家王爺知道七郎前來,特令我等相候於此。」

  行完禮後,那文士哈哈一笑,朝著王弘喚道:「這次七郎帶來的糧草,可算是解了南陽城的燃眉之急了。」

  他說到這裡,目光轉向陳容,訝聲叫道:「莫非,這位便是名滿天下的女光祿大夫?」

  車隊還沒有進城,便有前哨先行稟報,因此,這人知道陳容的新身份。

  叫到這裡,他朝著陳容深深一揖,朗笑道:「失禮,失禮了。」他這麼行禮,特別是當著王弘的面行禮,那已是把她當成一個大人物單獨見過了。

  這樣的禮數,可真是難得。陳容先是一呆,轉眼便冷笑著想道:是了,他是南陽王的人……大量士族流失,又被胡人重創過的南陽王,對我這個與陛下走得近的婦人,不得不籠絡了。

  這時的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王弘會提醒她,她這次可以出出惡氣了。

  張項和眾人聽到文士的問話,同時一呆,都認真的朝著陳容看來。

  張項的眼神,一如以往的清澈坦蕩。他看著看著,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張大了嘴。

  想起了陳容身份的不止是他,在他身後,十幾個聲音此起彼伏的傳來,「這光祿大夫,好生面熟。」

  「我見過她,她是那個陳氏的偏家支系之女,上次南陽城被圍,不就是她帶領眾卒殺出重圍嗎?定是因那次之事,才被陛下賞識的。」

  「真真是她。」

  「世事當真難料,這麼一個俗艷女郎,轉眼便可與琅琊王七同車了?」

  以那個文士朝她行的禮來說,陳容現在的身份,不是王弘的姬妾相好,而是有資格與他同車的貴族,因此眾人才有這麼一說。

  驚訝,羨慕,議論聲中,陳容淡淡一笑,她朝著那文士瞟了一眼,便漫不在意的收回目光。

  見她如此,亦步亦趨的跟著馬車行進的文士哈哈一笑,他落後兩步,朝著張項瞟了一眼,低低吩咐,「這婦人不喜我,你來接近她。」

  張項目光複雜的看著陳容,好一會才應道:「是。」

  頓了頓,他在心中說道:這個光祿大夫,應該是對我有好感的。以前在南陽王府見過時,她還特意對我笑過。

  做為男人,他本能的相信,那種笑容是不一般的。

  在他尋思之際,已落後馬車幾步,張項腳步一提,連忙跟緊。

  這時,車隊在眾人的簇擁下入了城。那文士走在馬車旁,兀自滔滔不絕,「我家王爺本是想親自出迎的,沒有想到感了些風寒。得罪之處,還請七郎萬勿在意。」

  轉眼,他看向陳容,又咧嘴笑道:「久聞光祿大夫有姑射真人之稱,果不其然。這一次大夫來了南陽,可要好好賞玩一番才是。」

  在他不住嘴的介紹中,陳容已是眺望著前方,望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流,一時之間,神遊方外。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四章 驚愕

  陳容和王弘被恭而敬之的請入了南陽府中。
  
  轉眼,到了夜晚了。
  
  陳容沐浴更衣罷,跟在幾個婢女的身後,朝著前方的一間大殿走去。
  
  這時刻,那大殿中燈火通明,笙樂不絕,這是南陽王為了迎接王弘與她,特意張羅出來的晚宴。
  
  不一會,陳容已來到了大殿正門,一個長相俊秀的少年大聲叫道:「光祿大夫到——」
  
  叫聲一出,殿中變得安靜了。
  
  陳容微微一笑,提步入內。
  
  穹形大殿中,蠟燭和燈籠的光芒相互交映,把大殿照得宛如白晝般通明。
  
  大殿中,數百張榻幾上都坐滿了人,此刻陳容入內,他們同時回頭,朝她打量而來。
  
  肥胖的南陽王,便坐在大殿正中,他正持斟淺飲著,似是沒有注意到陳容過來,也就沒有抬頭看向她。
  
  陳容見狀,冷冷一笑,剛剛跨入門檻的腳步,卻是停了下來。
  
  她便這般站在門檻上,在眾人的注目中,轉頭問向那門僮,「七郎可到了?」聲音清而靡蕩,臉上笑容脈脈。
  
  她這聲音,雖然沒有刻意提高,可在座的人都在注意她,哪有沒聽到的道理?
  
  這次參加宴會的,都是南陽城的貴族,消息還是靈通的。他們知道,眼前這個光祿大夫,不但是個道姑,還是個風流道姑,她與王弘和陛下,都有著不清不白的關係。
  
  讓他們一怔的是,這光祿大夫當真不把禮教當一回事,居然停在大殿門檻上,毫不避諱的直呼七郎名號!
  
  安靜中,那門僮目光朝外一瞟,馬上朝著陳容躬身回道:「回大人,到了。」
  
  陳容順著他的目光朝外看去。
  
  果然,那個一襲白衣,施施然而來的美少年,可不正是王弘?
  
  此刻,他的身後跟著十來個美麗的女子,仔細一看,這些少女,竟一個個都是女郎打扮,看來,都是南陽城的貴族之女啊。
  
  王弘悠然而來,一眼瞟到站在燈火正中,大殿正門處的陳容,不由嘴角一揚,露出一抹淺淺微笑。
  
  笑容雖淺,卻似清風拂過雲叢,令得明月照空,皎亮無比。這樣的笑容,配上那燈光月色下的那一襲白,當真有幾分姑射真人的飄然之姿。
  
  陳容回他一個笑容。
  
  她提起腳步,在眾人的盯視中,不但沒有入殿,反而迎向了王弘。
  
  漫步走到他面前,陳容在眾女郎的盯視下,伸出白嫩的手撫上他的衣襟。極其親暱,也極其平等隨意的整了整他衣襟,陳容淺笑道:「因何才來?」
  
  王弘目光靜靜地盯著她異於常日的舉止,回道:「這不來了麼?」
  
  陳容雙眸一亮,燦爛一笑,腰身一轉,走在他前面,「走吧,別讓王爺候得太久。」說罷,她飄然入殿。
  
  在眾女郎的目瞪口呆中,王弘似乎沒有注意到,陳容這麼一個女人,居然走在了自己前面,也似乎毫不在意,她用這麼一種輕佻的,平等的態度與自己說笑。
  
  哂了哂,王弘嘴角一扯,漫不在意的隨她入殿。
  
  這一下,眾女郎跟不下去了。她們鶯鶯燕燕的圍著他,跟隨他而來,本來是想這般簇擁著他入殿的。

  現在被陳容這麼一攪。她們都是知道她昔日身份的,頓時,眾女郎有點不甘了,怎麼著,也輪不到陳容宛如公主一樣走在前面,而她們,卻是跟在公主身後的小婢妾吧?
  
  看著王弘踏入殿中的身影,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圓臉略肥的少女瞪大一雙細眼。
  
  氣惱的低叫道:「這,這,七郎怎能不惱?」
  
  這少女的語氣中頤指氣使,態度中有著天生的傲慢,她是南陽王的女兒,因酷肖其父,頗得寵愛。
  
  在她低叫中,眾女也是氣憤不平,不由嘰嘰喳喳的指責起來。
  
  在她們的指責中,陳容與王弘,已由一前一後,變成聯袂而入。
  
  光是王弘一人,便可蓋住滿堂風采,何況再加上一個舉止有異的陳容?一時之間,連南陽王也抬起頭,瞇著小眼盯起這對並肩而入的璧人。
  
  直到陳容兩人走出五、六步,大殿中才由安靜變成了熱鬧。在一眾交頭接耳中,陳容和王弘來到左側第一排榻幾上,自顧自的坐下。
  
  王弘那是什麼出身?他一舉一動間自有種優雅天成。

  只是陳容?一時之間,幾乎每個人都要盯著她審視,打量。

  越是看,南陽城的這些貴族們,越是篤定,漸漸地,連聲音也給小了不少,要知道,當今之世,是『王與馬,共天下』的……

  而眼前這個婦人,是破天荒,舉世僅見的,同時與王和馬兩大權力集團的中心人物關係曖昧的。眾貴族是怎麼想怎麼都覺得,這婦人讓人敬畏。
  
  盯了陳容一眼,南陽王那肥胖的臉上,肌肉猛然抽動了一下。
  
  這時,旁邊一個幕僚碰了碰他,這一碰,令得南陽王醒過神來,他哈哈一樂,舉著酒樽站起來笑道:「諸位諸位,來,來,乾了這一杯!」
  
  他仰頭一飲而盡後,把酒杯重新滿上,轉向王弘一晃,

「說真的,七郎與我南陽還真是有緣啊。去年若不是七郎打得慕容恪落花流水,斷斷不會有令日南陽的安寧。來,讓本王敬七郎一杯。」
  
  「不敢!」
  
  南陽王重新滿上酒後,再次轉向的,便是陳容。
  
  這時,陳容的後面,婢女們已把屏風拿來。不過看到王爺要說話,便停下了腳步。
  
  南陽王笑容可掬的望著陳容,因笑得太歡,那肥肉中夾著的小眼睛,已成了一條肉縫。

  他舉著酒斟,哈哈笑道:「那一日,光祿大夫衝入胡奴當中,揚我軍威時,本王便知道,大夫不是池中之物。哈哈,本王所料不差啊。來,讓本王敬大夫一杯。」
  
  他咪咪而笑,語氣中既客氣又親熱。
  
  陳容知道,他這是在提醒自己,她的富貴,由南陽而起。而且,她已是有了身份的人。既是有身份的人,自當顧及顏面,以前不光彩的過去,能遮就遮,能忘就忘。
  
  看來,他是見到陳容剛才那張揚的舉止,敲打她,想與她一酒抿恩仇啊。
  
  陳容也舉起酒杯。
  
  她嘻嘻一笑,毫不在意的把手中酒一飲而盡,飲完後,她把空酒杯倒置,只是那雙瞟向南陽王的目光中,有意無意的掃向他戴在大拇指上的那塊玉環。
  
  這玉環,也不過是上古傳來的古物。可它也是南陽王戴了多年的,一直珍愛的寶物。
  
  陳容的目光,南陽王和幕僚們都看在眼中。南陽王極是爽利的一笑,把酒飲盡後,坐了下來:原來她喜歡錢物珠寶啊?不錯不錯,喜歡錢財就好。
  
  放下包袱的南陽王,笑得很歡。他乾脆走下主榻,與眾貴族頻頻勸起酒來。
  
  王弘慢條斯理的撫著酒杯杯沿,淺淺笑道:「阿容借我之力,便是為了索些財物?」
  
  陳容任由婢女們把屏風擋住後,抿了一口酒,才壓低聲音湊近他,「索取財物是一回事,報復是另一回事。」
  
  王弘哈哈一笑。
  
  笑容中,他瞟向陳容的目光,在不知不覺中,還是有著讚賞:這個婦人,對於很多事,都比同齡的女郎們精明……

  現在他們是在南陽王的地盤上,南陽王本人又是個暴虐荒淫,鬧起來無法無天的性子。現在與他明打明的作對,有什麼意思呢?不如索取一些好處讓他安心,有了機會再下狠手。
  
  話說回來,要是沒有了她先前的張揚,只怕這南陽王也不會警惕女子之身的她,也達不到敲詐的目的。
  
  這個女人,還真是有點像他。
  
  接下來的宴會,便沒有陳容什麼事了。
  
  當天晚上,陳容與王弘,是宿在王府的故居中。去年回建康,雖然留守在南陽城中的所有王姓人都跟著回去了,可這些宅子還是空著,僕人們也留了一些打理的。
  
  當天晚上,陳容剛剛回到房中,一隊馬車便從側門而入,求見她的,便是那個張項。
  
  笑容坦蕩的張項,朝著陳容深深一揖,恭敬的奉上一個沉香木盒,笑道:「這些是我家王爺奉給光祿大夫的小小誠意。」
  
  不用打開木盒,陳容也知道,這裡面裝的是南陽王那玉指環。
  
  這指環不算什麼,關鍵是,張項身後那擺了一地的木箱,而且,幾十個南陽王府來的僕人,還在把木箱從馬車中搬下來。
  
  這可不是小小誠意,那大小箱子才搬下一半,便擺滿了整個院落。
  
  看來,南陽王有心啊。
  
  光是這些錢物,都可以讓她在建康城奢華的過上好多年了。那日與孫衍商量時,還想著雖有良田莊子,卻沒有錢財。現在,可不都有了麼?
  
  她這一輩子,是不必擔心衣食諸事了。
  
  陳容起於寒微,與真正的貴族們不同,她對於這些阿堵物,是真心的歡喜的。也只有它們,能給她帶來實在的安慰。
  
  陳容帶著滿意的微笑,慢步走向那些木箱。
  
  她這個笑容,王府眾人都看到了,頓時,他們也是高興的一笑。
  
  只有低眉斂目,含著恭謹笑意的張項,在笑過後,忍不住悄悄向她看來。
  
  眼前這個婦人,在整個晉人中也是個傳奇,出身那麼卑微,最終連南陽王也不得不巴結。想天下間的寒微士子,就算天生美貌願意給人當孌童了,只怕也不如她一個婦人爬得高。
  
  最最重要的,別人攀附權貴,是卑躬屈膝。她倒好,看她與王氏七郎相處的情景便可以知道,她做的雖是攀附事,走的卻是名士路!那個清貴張揚,無人可比!
  
  瞅著瞅著,陳容轉過身來。
  
  張項連忙低下頭。只是雖然低著頭,他依然腰背挺直,依然笑得坦蕩,有意無意中,他在她面前維持一種風度。
  
  陳容負著雙手,在眾木箱前轉了轉後,點了點頭,笑道:「多謝王爺了。」
  
  見沒有聽到回答,陳容轉頭瞅向張項,「你在想什麼?」
  
  「啊?」
  
  張項清醒過來,他朝著陳容深深一揖,突然間,說道:「不知陳家三郎陳紹,現在可好?」
  
  陳三郎?
  
  陳容淡淡地望著張項,沒有回答。
  
  張項抬頭,一迎上她的目光,不知怎麼的,他有點狼狽了,舌頭一結,張項心一狠,大聲說道:「我名張項,昔日與陳紹相識……」

  說到這裡,他有點吞吐,目光小心的瞟向陳容,似是在提醒,他們曾經相識。
  
  陳容歪著頭,漫不經心的一笑,她也不理會張項,提步便向房中走去。
  
  張項緊跟幾步,在離得南陽王府跟來的僕人們遠了些後,壓低聲音訥訥說道:「我,小人……」他一揖不起,說道:「願附大夫驥尾。」
  
  他一句話說出,久久沒有得到陳容的回答。
  
  張項定下神,悄悄抬頭看向陳容,看到的,卻是失神恍惚中的她。
  
  這時的陳容,在張項話音落地後,著實是呆住了。
  
  身後這個男人,她曾經是想接近他,嫁給他的。
  
  可沒有想到,不到一年,他會如此站在自己身後,如此卑微的求著依附於她這個婦人。
  
  ……這個男人,先是依附於南陽王這種荒淫之人,現在,又不顧世人的目光,想依附自己這個婦人。

  他相貌雖然端正,擺出的架式也堂堂正正,看來,骨子裡,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人。是一個為了向上爬,可以不惜一切,哪怕是世人最在意的名聲,也都丟開的小人。
  
  可憐的她,以前居然還想嫁給這人。幸好當初沒有如願,她真不敢相信,如果嫁給了這個男人,他會不會把長相艷媚的自己當成向上爬的階梯?

  是了,這人與陳三郎交好,有所謂物以類聚,她怎麼能以為,一堆雞鴨中,可以找到仙鶴?
  
  這世間,不在乎名和利,不委曲求全,不屑攀龍附鳳,不把妻子、家人當禮物的男人,只能在名士中找了。
  
  想嫁一個寒微之士,好好過日子,自重生以來,都是陳容努力的方向,她執迷不悟的夢。
  
  而現在,這個夢卻破了。
  
  她也知道,也許,這世間有著一身傲骨的清冽好男兒,縱使寒微,也不輸志氣的。
  
  可是,她一個閨閣女子,哪有機會去結識那樣的人?
  
  如果沒有王弘,沒有那麼一系列意外,她很有可能,會嫁給身後這個男人啊。
  
  想著想著,陳容直覺得全身發冷。
  
  想了那麼久的夢,被生生捅破,當真難受。
  
  因此,張項等了好一會,等到的,都是渾渾噩噩,時而苦澀一笑,時而恍惚著的陳容。
  
  張項悄悄地打量著她,忍不住喚道:「大夫?大夫?」
  
  他一連叫喚了四聲,陳容才醒過來。
  
  她慢慢眨了眨雙眼,也沒有回頭,只是聲音突然中有點冷,有點疲憊,「回去吧。」
  
  「啊?」
  
  在張項的詫異不解中,陳容低聲說道:「你回去吧。反正你求附的話,也沒有被別人聽到,你還是可以過以前的日子。」
  
  張項先是一呆,轉而聽到陳容這麼為自己著想,不由感動的再次一揖,含著哽咽的說道:「大夫寬宏。」頓了頓,他咬牙說道:「小人,還是想……」

  這一次,他是想表忠心了,因此聲音響亮。
  
  不等他說完,陳容已冷冷喝道:「回去!」
  
  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
  
  張項和眾僕同時一凜中,陳容回過頭來。她抬著下巴,臉色發白中有著一縷冷傲的盯著張項,然後衣袖一甩,揚長而去。
  
  張項直是呆了好一會,才低著頭轉身。
  
  張項等人一走,王弘清潤的聲音,從外面悠然傳來,「都收來吧。」
  
  收起?
  
  那可是她的財物!
  
  陳容騰地一聲從榻上爬起,連恍惚傷神都給忘得一乾二淨的衝了出去。
  
  衝到門旁,陳容扶著門框,警惕的盯著王弘。
  
  僕人們確實是在搬運財物,不過他們是在往她的房間中塞。
  
  王弘朝著那些木箱瞟了一眼後,轉頭看向陳容。
  
  他對上了剛剛把警惕的目光收回的陳容。
  
  轉眼間,他明白了。施施然走近,一直到他的身影罩著她的,他極溫柔,極輕淺的歎道:「卿卿在防我?」
  
  陳容一怔,馬上抬起頭來,陪出一個笑容,她張口便要否認。
  
  可是,她對上他清澈的、高潔的雙眸,那話卻是一噎。
  
  對上她的神情,王弘自失的一笑,他轉身離去。
  
  望著他白衣翩翩,皎然離去的背影,陳容的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
  
  睡了一晚後,陳容對王弘的歉意已是一掃而空:

  這傢伙,把自己的底摸得一乾二淨,對自己做盡了威脅、利誘、拐騙之事,防他有什麼不對的?說起來自己也真是差勁,他這麼歎息一句,便讓自己不舒服好久。
  
  梳洗過後,陳容把王弘安放在自己院落裡的下人們喚來。
  
  「莫陽城現在情形如何?」
  
  眾人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到莫陽城,都是一怔,好一會,一個文士上前,回道:「一切如常。胡人早已散退,城中幾無人影。」
  
  陳容點了點頭,她對於著那文士一禮,客氣的說道:「聽聞朝廷派來的城主已經上路。」
  
  她這話一出,眾人同時抬頭,瞪大了眼盯著她。
  
  陳容卻似不知道自己說出了什麼話一樣,她繼續說道:「還請公帶著這些錢物前去,面見城主後,便說我與七郎,願意在莫陽城購置田產。」

  她指著剛剛令得僕人們抬出的三百箱錢帛,這三百箱,佔了昨晚南陽王所送的一半。
  
  那文士沒有回答,而是轉過頭去,看著那倚門而立的郎君。
  
  此刻,王弘正含著笑,靜靜地看著陳容。對上他清澈如水的眼眸底的驚愕,陳容卻是笑容淡淡。
  
  她知道他又看不透她了,不過這樣才好,對一個習慣了掌控一切變化的男人來說,未知永遠是有趣的。
  
  而她,於情於理,都需要他看不透她。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1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見慕容

  王家眾僕得了陳容的命令後,轉頭看向自家郎君。
  
  這時的王弘,還在靜靜地看著陳容,他收回目光,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
  
  一得到他的同意,接下來的事便是順理成章了,當天,眾人便帶著三百箱錢帛走了。
  
  接下來,陳容見過留在南陽的眾僕,一切如她所料,當初她置下的田產和店舖,隨著胡人退兵,和朝廷對南陽城的重視,已穩步增值了十倍有餘。
  
  陳容知道,這還只是一個開始,在她的記憶中,十年後的南陽城的田產、店舖,絕對比現在還要貴十倍。她當初置的財產,會足足增值百倍。
  
  她想,如果沒有意外,這一世她可以不為錢財憂心了。
  
  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看到王弘的人影。陳容想,那傢伙多半是去調查當年莫陽城被圍的真相了。
  
  他一走,大部份王家護衛也隨之消失,再減去那批前赴莫陽城購田產的僕人,現在留在陳容身邊的,不過十人。
  
  南陽城中,依然是歌舞昇平。
  
  陳容坐在馬車中,靜靜地傾聽著遠處傳來的歌聲,望著天邊西落的日頭,她輕聲說道:「去陳府看看罷。」
  
  「是。」
  
  馬車轉眼便來到陳府外,昔日,這裡總是人來人往的,可現在,卻是這般冷清。是了,主人都不在了,僕人們也只是看看宅子,哪裡還能如昔日那般風光。
  
  陳容向門衛亮了身份後,馬車朝著她住過的院落駛去。
  
  院門沒關。
  
  陳容走下馬車,推開有點沉暗的拱門,跨入了這個院落。
  
  院落中,雖然乾淨依舊,卻是空空如也。角落處的草,已長了膝頭深。
  
  陳容呆呆站了一會,她的眼前一陣恍惚,一時,平城的那個家出現在她眼前,一時,又變成了前世時,冉閔的院落,再一定神,似是看到陳微、陳茜她們坐在這院落嘻笑的模樣。
  
  陳容閉上雙眼,低低說道:「物非人也非。」
  
  見她提步入內,眾護衛同時跟上。陳容揮了揮手,低聲說道:「讓我靜一靜。」
  
  「是。」
  
  跨入台階,伸手慢慢推開了那堂房的門。
  
  在房門搖晃著打開時,陳容眼前一晃,似乎看到了平嫗的笑臉,再一看,卻是一根晃蕩著的蛛絲。
  
  低歎一聲,陳容隨手把房門掩上,繼續朝裡面走去。
  
  穿過堂房,偏房,慢慢地,陳容來到自己的寢房。
  
  寢房一切如舊,只是髒了些,應是好些天也沒有人打掃。
  
  陳容上前,伸手先向床柱。
  
  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陳容從恍惚中清醒,她皺眉說道:「不是不讓你們跟著嗎?」
  
  幾乎是她的話音一落,一陣風聲猛然襲來。陳容一凜,堪堪側頭,頸側一陣劇痛,不由雙眼一黑,昏厥了過去。
  
  ……
  
  陳容是被晨風吹醒的。
  
  她一睜眼,便是一輪金黃的太陽,太陽剛從東方升起,照得天地間一片明澈,細細地看去,百步外的那棵白楊樹上的葉子,還有點點滴滴的朝露,它們反射著陽光。
  
  吸了一口新鮮得有點寒冷的空氣,陳容慢慢地摸向身下。
  
  幾乎是她剛剛一動,一個低沉的,磁性的男音傳來,「醒了?」
  
  陳容一凜。
  
  她撐起身子,轉頭看向那人。
  
  她看到的,是一個背對著她的軀體,這軀體年輕,體形優美而張力十足,正低著頭,用手中的利劍雕削著一截木頭。隨著木屑翻飛,她可以看到他緊抿的薄唇。
  
  她看到的,只是一副薄唇,這人面上戴著青銅面具,青色的,古樸厚重,散發著沉悶死氣的面具下,那白淨優美的下頜,還有那唇色淺淺地薄唇,刻畫出一種神秘的俊美。
  
  望著他,陳容脫口叫道:「慕容恪?」
  
  那人慢慢放下雕了大半的木頭,轉過頭來看向陳容。
  
  這人有著一雙深邃的,看不到底的眼眸。同樣看不到底的眼眸,冉閔顯出的是地獄火焰般的陰烈,他顯出的,是如大海一樣的寬和。
  
  盯著陳容,這人薄唇一揚,微笑著:「陳氏阿容,好久不見了。」
  
  明明戴著面具,慕容恪微笑時,卻讓人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是啊,好久不見了。」
  
  陳容也是一笑,她慢慢坐直,五指如梳,既優美,也隨意的把枕亂的秀髮理平。
  
  雖然不曾洗漱,頭髮依然是凌亂的,可隨著陳容這麼一笑,一坐,她的身上,便多了一份世家子弟才有的雍容,優雅,還有高貴……

  自然,這種氣派,在王謝子弟的眼中算不得什麼,甚至可以說,還有著刻意。畢竟陳容的氣質,是後天培養出的。
  
  不過她現在面對的,是鮮卑胡人。
  
  慕容恪打量審視著她,目露讚賞之情,面具下的雙眼帶著笑意,

「當日陳氏阿容衝入我軍當中,一身白衣,一騎當先,直到今日我那士卒還不時提起,便是我那些皇弟、皇妹,也深為仰慕,恨不能一睹風采。

說起來,那時女郎來去匆匆,慕容恪都不曾看得明白,今日特意請來,也算是續了前緣。」
  
  他的聲音低沉,娓娓如春風拂來,讓人聽了說不出的舒服。
  
  這般聲音,這般風度,怪不得建康那些貴族,明知鮮卑胡人殺我父老無數,還是忍不住要讚許。
  
  「續了前緣?」陳容輕笑,「恪小郎特意潛入南陽城中,擄我過來,便是為了續一續前緣?」恪小郎是少女們對年輕將軍慕容恪的愛稱。陳容在這裡喚出,帶了幾分輕佻。
  
  她掩唇輕笑,明艷美麗的臉上,彷彿有陽光在跳躍,說不出的燦爛,和嘲諷。
  
  「自然。」

  慕容恪清聲一笑,揮了揮手,示意士卒們搬來酒肉,說道:「聽說阿容你與我的兩個好友,冉閔和王弘都是關係匪淺……我慕容恪可是胡人,能用簡單的法子,就絕不會尋思複雜的。」
  
  這一下,陳容明白了。
  
  他想用自己來引出王弘和冉閔。
  
  他定是在南陽城中佈了人,一知道自己到了南陽城,便抽空下手……胡人與晉人不同,晉人的貴族,絕對不會做出擄人婦小來要脅的事。
  
  蠻夷就是蠻夷,縱使鮮卑貴族把晉人士大夫的那些派頭學了個十足,可這來自骨子裡的清高和自重,便怎麼也學不到。
  
  陳容雖然輕蔑於他,卻不會愚蠢到去挑釁。她站了起來,淡淡說道:「恪小郎請了貴客前來,那些禮數呢?喚你的婢女過來為我洗漱吧。」
  
  語氣高高在上。
  
  慕容恪卻是不惱,他哈哈一笑,右手一揮,命令道:「把女郎請入帳中,好生照顧了。」
  
  「是。」
  
  回答他的,是幾個漢人女子的聲音。陳容回過頭去。只見她的身後,站著四個低眉斂目的婦人,這些婦人個個面目佼好,舉止嫻靜,衣履也是光華。

  可她們的眼神動作中有著僵硬緊張,還有著無法抹去的惶恐,分明是這些胡人擄來的漢人女子。
  
  瞟著她們時,陳容晃了晃,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完完全全清醒過來,才完完全全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她落入了胡人手中了。
  
  她落入胡人手中了。
  
  蒼天真真可笑,剛剛讓她擁了田產,擁有了希望,這麼一轉眼便把她置於必死之地。
  
  她竟然落入胡人手中了。
  
  一時之間,不遠處士卒們的哄笑,此起彼伏的馬嘶聲,還有風吹樹葉聲,都在旋轉著飄向遠方……
  
  感覺到陳容的恍惚,慕容恪的嘴邊浮起一抹笑來,他走到她身後,低沉的聲音磁而溫和,「阿容休要害怕,你是我的貴客。」

  頓了頓,他說道:「想來過不了多久,你的冉郎或王郎,自會來接你回去。」
  
  好聽的聲音飄入耳中,令是陳容慢慢清醒過來。
  
  她笑了笑,挺直著腰背,也沒有回頭,「莫非恪小郎以為,我漢人的英雄也如你們胡人一樣,會因為一個婦人而不顧大局?」
  
  她冷冷一笑,哧聲說道:「恪小郎這次是枉做了小人了。」
  
  說罷,她腳步一提,身姿曼妙中帶著傲慢的向前走去。
  
  幾個漢人女子連忙簇擁著跟上。
  
  陳容被眾女領入了一個營帳中,這個營帳位於主帥營帳的旁邊。當她經過時,四周不時有胡人士卒咧著嘴取笑,哄鬧,指指點點。
  
  一進入營帳,陳容便說道:「為我洗漱吧。」
  
  「是。」
  
  幾女忙碌起來,端的端水盆,拿的拿毛巾,銅鏡。
  
  陳容坐下,她端詳著銅鏡中的自己,鏡中的人,依然面如春花。
  
  她的目光掃向頭髮,烏髮如緞的秀髮叢中,插著一支金釵……望著它,陳容心神稍定。
  
  幾女上前為她洗漱梳理時,陳容蹙著柳眉,心思電轉著。
  
  她是個什麼份量,想來這世間,沒有人比她自己還清楚。冉閔那人,是斷斷不會為了她這麼一個朝三暮四,不識好壞的婦人冒險的。至於王弘?
  
  陳容搖了搖頭,恍惚的想道:

  他一個琅琊王氏的天之驕子,怎麼可能會冒這個險?說來說去,自己不過是他偶爾動心,閒暇取樂的一個婦人罷了。真要上升到家國利益,生死性命的高度,她,什麼也不是。
  
  這世間,真正在乎她的,可能就只有平嫗、尚叟吧?她的大兄在見到她時,也許會心痛她。不見了,便不會再想。
  
  吸了一口氣,陳容收起胡思亂想,咬牙忖道:不能坐以待斃,絕對不能坐以待斃,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不能就這麼放棄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值得

  王弘進入南陽城時,已是夜深。

  他剛剛入房,一陣腳步聲傳來。

  轉眼間,一個聲音驚道:「出了什麼事?」

  沒有人回答,有的,只是一連串的跪地聲。

  王弘剛剛接過熱毛巾,這時動作一滯。

  他輕緩的放下毛巾,提步跨出房門。

  房門外的院落裡,跪了一地的漢子。

  他們看到王弘走出,同時露出羞愧之色,伏地不起。

  王弘的腳步一僵。

  好一會,他才提步走上台階。

  望著這些人,他的聲音低而輕飄,「出了什麼事?」

  一個護衛以頭點地,沉痛的說道:「我等無能。陳氏阿容在進陳府後,不見了。」

  「不見了?」

  王弘的笑容有點虛,有點白,他輕輕問道:「不見了多久?可有異常?」

  眾護衛哪裡聽到他這麼說過話?當下頭伏得更低了。

  那護衛羞愧的說道:「昨日申時初,沒,沒有異常。」

  頓了頓,那護衛道:「我等詳審了留守陳府的僕人,也不見異常。」

  沒有異常,好生生一個人卻不見了?

  王弘冷冷地盯著他們,好一會,他閉上雙眼,徐徐說道:「混入陳府擄人而去,很顯然,這人早有準備。又能在你等眼皮下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這些人必定實力也不差。」

  他說到這裡,目光眺向遠方,喃喃說道:「早有準備,實力又不差,這樣的人對付一個婦人,定不會是為了私仇,他們必是有所圖……想來過不了多久,我就能知道了。」

  隨他出入的眾人,都是王家精銳,王弘的話一出,他們便明白了這其中的意思。

  王弘又低頭看向眾人。

  盯著他們,他輕輕地說道:「你們,當真讓我失望。」

  聲音輕而緩和。

  可隨著這話一出,十人伏地不起,汗如雨下……一張張臉在這瞬間,變得又青又白,直到王弘轉身離去,一個護衛才顫聲說道:

  「讓郎君失望,實是不堪。若救不回光祿大夫,願以死謝罪。」

  他的聲音不大,不是說給已經離去的王弘聽,而是說給自己和夥伴聽。

  在他說出這話時,其餘幾個護衛也是同樣的臉色,他們抿緊了唇,臉上現出決絕之色。

  當天下午,王弘便知道陳容的下落了。

  他的榻幾前,擺著一封信,上面用優美的行書,清清楚楚的寫著幾句話,

『七郎風華,恪實慕之,請君婦人,只為與君相約謝城。候君止於辛丑日,君若不至,君之婦人,恪願玩賞之後供於紅帳,以犒全軍。慕容恪。』紅帳,也就是軍妓所在的帳篷。

  在王弘的身後,站著五人,幾乎是王弘剛把信放下,他們便走上前來,拿起這信,一一傳遞。

  五人看完,都是臉色大變。

  一個中年幕僚上前一步來到王弘身後,沉聲說道:「郎君,萬萬不可理會。慕容恪這人擅陰謀,又是有備而來,郎君犯不著為一個婦人而冒險!」

  他的聲音一落,另一個幕僚也走上前來。

  他拱手說道:「此言甚是。郎君,光祿大夫不過是個婦人,救與不救,於郎君聲名無礙。」
  
  第三個幕僚也叫道:「正是,郎君萬萬不可中了他的激將之計。」

  「郎君,光祿大夫不管如何,也只是一個婦人而已。」

  「郎君萬望三思,慕容恪不是易與之輩,他這是想置郎君於死地啊。

實是犯不著因為一個婦人涉險……天下人對郎君期望甚大,若是知道郎君為了一個婦人不惜自身安危,只怕人心盡失。」

  最後一人說到了重點。

  這陣子以來,自家郎君對陳氏阿容的廝纏,已成了上流社會的笑話。

  為了一個婦人,做盡了荒唐事,最可笑的是,對方還不領情。

  天下間,最不少的便是美貌女人,王氏七郎何等人物?用得著纏著一個婦人不放嗎?

  要得也罷,要放也罷,得不到放不了,順手殺了也罷,都是他這個身份應該做的事。

  可他倒好,負天下厚望,竟為了一個婦人一而再的進退失據。

  既得不到,又放不下,還捨不得殺。

  甚至還與陛下兩人,像個孩童一樣爭來爭去,實在是太可笑,太荒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現在,便是勾欄中的吳娃越姬,也在那裡唱著『癡情最是王七郎』,而那些同樣出身的名門子弟,更是動不動就拿這件事當笑話,極盡戲謔嘻笑之事。

  要說這一年建康城最大的話題是什麼,必是王家七郎對一個風流道姑求而不得,嘗盡苦楚的妙事。

  這一次,如果郎君就此罷手,他們只需要適當的宣傳一下,世上的人,定然不會怪責郎君膽小怕事,臨陣脫逃。

  ……

  幕僚們一句又一句的殷殷勸導中,王弘一動不動。

  直到眾人說得口乾了,他才優雅起身。

  雖然自從知道那婦人失蹤起,他的臉色便有點白,可他一直是優雅的,從容的。

  便是此刻他起身時,那動作中,也絲毫不見慌亂和不安。

  可眾幕僚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平靜。

  他們知道,自家郎君那是一個典型的『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人物,從小到大,便是夫人也沒有見他慌亂過。

  話說回來,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得到那麼多人的看重和期望。

  對幕僚們來說,郎君那發白的臉色,便是最讓人心下不安的。

  緩緩起榻後,王弘轉過頭,對上五個幕僚緊張不安的表情,王弘淡淡一笑,道:「該就寢了。」

  衣袖一甩,提步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一個幕僚低聲說道:「郎君這是聽進了,還是沒有聽進?」

  另一個幕僚搖了搖頭,道:「不知也。」

  「郎君名士風骨,行事頗有任性,不顧家族名聲處,我心下實是不安。」

  「以郎君的為人,只怕不會不應戰。只看他接下來的佈局了……萬不得已,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讓郎君以身涉險,親自帶人營救。必要時,可以用非常手段。」

  最後一人的話,讓幾人連連點頭。

  他們的臉上,還是大有憂色。

  這一次慕容恪的挑戰,可真是看準了郎君的性格,把他置於兩難之地。

  郎君要是不去吧,他以後想到自己不戰而逃,會一直心懷鬱鬱。畢竟,陳容是他帶出建康城的,慕容恪也是他的宿敵。

  而且在名聲上來說,就算自己這些人怎麼去掩飾,也會在郎君的人生中留下污點,會被一些名士詬病。

  這世上,慷慨激昂,從容來去,履陷地如平川,方是名士真風骨。

  去吧,那就十分十分不妙了。

  一來,這是必死之局,以慕容恪的大才,怎麼可能沒有陷阱?以有心算無心,對方有智又謀,又坐擁無數雄兵,郎君根本不會是對手。

  二來,身為琅琊王氏的嫡子,為了一個婦人不顧己身安危,不顧家族的厚望,這樣輕身涉險,這樣的人,就算救回了那婦人,也會被家族拋棄,被那些期望他大展政治才華的政客們拋棄。

  對那些人來說,成大事者,必定能忍,能狠,必要時,連父母親族的性命也可捨棄,何況區區一婦人?連一個婦人也捨不得的男人,必定成不了氣候。

  完全可以說,郎君如果去了,不是死在慕容恪手裡,便是斷了自己的後路,斷了他的政治報負。

  ……

  這時的陳容,已經沐浴更衣,小小地睡了一覺。

  不過這時刻,她一點也睡不著。
 
  不但睡不著,她還睜大雙眼,冷冷地盯著前方。

  在她的前方,燃燒著一堆又一堆的火焰,火焰的上面,翻灸著牛羊。

  火焰的旁邊,擺著一甕又一甕的美酒,濃湯和漿。

  同時,還有一個個或低低哭泣,或媚笑相勸的漢人女子偎在那些人的旁邊。
 
  火堆太多,騰騰地火光直沖天際,把大地照得宛如白晝。

  歡笑聲,喧鬧聲中,時不時有人盯向最中間的那個火堆處。

  哪怕是那些坐擁美人的將領,這時刻也無視懷中美人的殷殷相勸,和那些士卒們一樣,悄悄地瞅向最中間處。

  最中間處,同樣是一堆火焰,那火堆旁,坐著一個紅衣女郎,她那艷麗的五官,被紅裳染得如火光般燦爛,眉宇紅唇間,那媚骨天生的妖嬈,更是被火焰染了個十足。

  便是這般怒目而視,那眼神也是晶瑩的,散發著騰騰生命力的。

  紅火,紅裳,襯得美人的肌膚越發如玉,面容越發艷麗,肌膚越發剔透。

  偏偏,她還是那般高貴,雍容,清冷。

  一個又一個悄悄瞅來的目光,已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癡迷,越來越火熱。

  饒是如此,這些殺人放火,可以順手把剛剛睡過的女人灸燒著吃了的胡卒們,還是連調笑的話也不敢說一句。

  好一會,這紅裳美人開口了,她冷冷地說道:「慕容恪,你這是什麼意思?」聲音靡軟,正是陳容的聲音。

  青銅面具下,慕容恪的薄唇扯了扯,說道:

  「阿容何必著惱?你看看你面前的那銅鏡吧。想你長到這般大,一定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這麼美麗吧?嘖嘖,當真是一代尤物。我大燕雖然美人甚多,可沒有一個如阿容這樣誘人呢。」

  在陳容的面前,擺著一個榻,榻上有酒有肉,也確實有一面銅鏡。

  兩個漢女正跪在榻的兩側,慕容恪的聲音一落,她們便抬著銅鏡讓陳容照來。

  這時,慕容恪慢慢轉頭,青銅面具下,他那深邃的雙眼定定地看向陳容。

  朝著她上下打量一番後,慕容恪嘖嘖說道:「你們那些偽善的族人,定然不知道欣賞阿容這種美麗吧?嘖嘖,竟然還讓你穿著那種無趣的藍裳,真是暴殮天物,暴殮天物啊!」

  在慕容恪毫不掩飾的欣賞目光中,陳容的牙咬了又咬,又挺了挺腰背。

  沒有人知道,她的手心已經濕滑滑黏得慌。

  現在的她,根本沒有外表表現出來的鎮定。

  沒有辦法,任何一個婦人,被這麼置於萬軍當中,被那麼多火熱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的淫邪目光盯著,只怕都無法保持平靜。

  最重要的,還是恐懼。

  她毫不懷疑,只要慕容恪一聲令下,自己便會被那些越來越瘋狂的士卒給撕碎!

  從來沒有一刻讓陳容這樣覺得,死,恐怕只是最輕的懲罰。

  只要願意,眼前這個胡人將軍,可以輕易的讓自己生不如死,一直生不如死的這樣活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活著……

  火光中,慕容恪盯著陳容嘴唇上滲出的小小汗珠,不由一笑。

  這一笑,很邪魅。

  慢慢地,他向陳容傾身而來。

  他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慢慢地,他吐出的呼吸之氣,都噴在了她的臉上。

  陳容沒有動,她不敢動。

  身前身後那麼多火熱淫蕩的目光盯著,她不敢激怒他,不敢讓那些士卒們以為,自己的主帥對她不感興趣了。

  沉冷的青銅面具,輕輕貼上了陳容的臉。

  在貼上的那一刻,一股冰寒讓她顫慄起來。

  他貼著她,低低說道:「香汗隱隱,肌膚滑膩,怪不得閱人無數的王氏七郎,不懂情事的冉閔,也給阿容給惑住了。」

  他伸舌在她的唇上輕輕一舔,在陳容變得更僵硬時,笑聲悶悶傳入她的耳中,「阿容。」

  他低啞磁性的聲音,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出,「若是你的七郎不來,冉閔也不來,你就隨我回薊城,當我的小妾如何?」

  說到這裡,他低低一笑,

「若是他們來了,真心想救你回去,恪願與阿容春風一度。嘖嘖,嘗一嘗阿容這麼一個絕色美人,讓你那個頑固不化的晉人夫主,從此耿耿於懷一世,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阿容覺得呢?」

  陳容沒有回答。

  慕容恪在她的嘴唇上印上一吻,慢慢坐直。

  仰頭飲了一杯酒後,他青銅面具下的雙眼,還在饒有興趣的盯著陳容。

  終於,已令得自己平靜下來的陳容看向了他。

  她盯著他,靜靜地說道:「天下人都說,燕之慕容恪,雖是胡人,然,沉穩大度,胸懷若谷,有周公之志,有諸葛之忠。憾哉其為胡人也。」

  說到這裡,她眉頭皺了皺,歎息著,失望的說道:「可將軍如此對我,阿容雖是婦人,也很失望。」

  她站了起來,緩緩踱出一步,火光中,她紅衣如血,目光晶瑩而黑不見底,「昔日在南陽城時,阿容一個婦人,便敢拚殺於萬軍當中。將軍便應該知道,阿容這人,是值得將軍尊重的。」

  她定下腳步,靜靜地看著慕容恪,徐徐說道:「士可殺不可辱。以將軍的胸懷,尊敬一個敵人都做不到嗎?」

  她搖了搖頭,聲音淡淡,「阿容覺得,我當得起將軍的尊敬。自然,將軍如果真要折辱於我,阿容也是無話可說。」

  她的聲音沉靜,娓娓而來,如清水流泉,透著一種淡雅平和的風姿。

  在這樣的環境中,在這樣的威脅下,她的風姿依然楚楚如風,動人而優美。

  最重要的是,她真像對慕容恪瞭解很多,那語氣、那表情,既坦蕩又真實。

  慕容恪定定地看著她。

  不一會,他薄唇一扯,在露出一抹似是冷笑,又似是無奈的笑容後,他轉過頭去,提起酒壺,仰頭便飲。

  見他不理會自己,陳容慢慢放開握緊的拳頭,慢慢坐下。

  她垂下雙眸,目光盯著那跳躍的火焰,鬆了一口氣:不錯,阿容你做得不錯,你走對了第一步。現在,就算他曾有折辱我的心思,這下也應該沒有了吧?

  這時,身前傳來慕容恪低而磁沉的聲音,「你這婦人,倒真是與眾不同。」

  陳容一笑,她輕聲而自然的回道:「方才將軍舉止,不似將軍,倒似我家七郎。」
 
  讓她穿上紅裳,讓她坐於萬眾矚目當中,讓她受盡煎熬的同時,妖孽般的誘惑又恐嚇著。

  頓了頓,陳容低歎道:「說起來,七郎行事,實是讓人無奈。」

  嘴裡說著無奈,她的笑容卻是那麼晶瑩,聲音中,也是滿滿地思念。

  這是一種斷了腸的渴望和相思。

  不知不覺中,慕容恪轉頭望去。

  這時,陳容也抬起頭來,仰望著天空。

  因火焰太亮,天空變得火紅,把星光都沖淡了。

  陳容眨了眨眼,把眸中的淚水眨去後,她癡望著天空,低低說道:「他不會來的,冉閔也不會來。」

  頓了頓,她的唇角浮出一抹妖艷的笑容,如此笑著,她低低求道:「將軍想來也知道阿容的性格行事了……到得那時,阿容只求乾乾淨淨的死去。」

  她低下頭,目光晶瑩明亮,無悲無喜的望著他,求道:「將軍,這世上敢從容赴死的婦人,只怕也就我這麼一個。如他們不曾來,阿容已然無用時,能否給阿容死的尊嚴?」

  青銅面具下,慕容恪深邃的雙眸,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慢慢地,他低歎一聲,說道:「你這個婦人,怪不得以王七的手段,也得不到放不下。」

  說到這裡,他垂下雙眸,一抹落寞之色一閃而逝。

  好一會,在陳容的凝視中,他點頭道:「好,我許你尊嚴。」

  幾字一出,陳容燦然一笑。她站了起來,慎而重之的朝他一福,「多謝將軍成全。」

  慕容恪向後一仰。

  面具下,他那深邃的雙眸,依然定定地盯著陳容。

  盯著盯著,他清聲一笑,突然說道:「本來,我也與你所想一樣。」

  在陳容詢問的眼神中,他扯了扯嘴角,「我想他們不會來。擄你來,也就是讓王七和冉閔添添堵而已。不過……」

  他定定地看著陳容,目光中毫不掩飾著他的讚賞和驚艷,「現在我不這樣想了。陳氏阿容,他們會來,就算不是親身涉險,也會為你盡力。」

  在陳容蹙眉不信中,他低而磁沉的聲音宛如風飄過,「這麼好的一個婦人都不試著救一救,以後的日子,活著也沒啥意味了。」

  這卻是極高的評價了。

  陳容看向慕容恪,看到的,卻是他對著天空失落傷神的側面。青銅面具鑄成的側面,在火光中散發著千古的寂寞。

  陳容揮了揮手,示意慕容恪的一個親衛走近後,輕聲說道:「拿琴來。」

  那親衛一怔,轉頭看向慕容恪,見他出神著,想了想,點頭離去。

  不一會,一把七弦琴擺在陳容面前。

  陳容盤膝而坐,素手放在琴弦上。
  
  隨著她手指一勾,一串悠揚的樂音流洩而出。

  在宛轉的,悠揚中帶著滄涼寂寞的琴聲中,陳容清聲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佳人再難得……」
 
  這首詩,本來是歌頌美人,充滿歡樂的,自陳容的口中唱來,卻頗有傷感纏綿之意。

  而且,那『佳人難再得』一句,陳容重複了又重複,唱盡了其中的相思之意,無望之苦。

  似乎,它在告訴眾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一個永遠只是那一個,它不會再有。

  就算別的美人更美,可她們不再是她。

  似乎,它在告訴眾人,這世間事從來如此,人也罷,事也罷,都是獨一無二的。

  它從你的生命中滑過,從此後,再無蹤影可尋。

  你白髮蒼蒼時回望,才發現,那一瞬間的美好,已定格成永遠……再不會有,再不曾有。

  偏這琴音、這歌聲,又透著清冷,透著一種自持,透著一種華麗和燦爛。

  於是,那種滄涼更讓人淚下。

  不知不覺中,慕容恪眼眶紅了。

  不等琴聲止息,他騰地一聲站起,大步向前走去。

  眾親衛見狀,連忙跟上。

  這時,大步流星的走出幾步的慕容恪回過神來。

  他定定地盯著正奏著琴,神態寧靜美好的陳容,低聲說道:「通令下去,誰也不許動她!」

  「是!」

  『誰也不許動她』的命令聲,清楚的傳入陳容的耳中。

  瞬時,陳容的手一滑,那琴聲更加悠揚婉轉起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2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七章 應對

  慕容恪走了良久,琴聲才悠然而止。徐徐把琴一推,陳容站了起來,漫步朝著自己的帳篷走去。

  來到帳篷中,陳容揮退兩個女婢後,仰躺在榻上,細細尋思起來。

  慕容恪既然許諾不會折辱於她,那這幾天她是安全的。

  只是,這孤身一個女子,置於萬軍當中,又被看得緊,要逃出去,還得好好尋思,好好尋思……

  外面,笑鬧聲和哄叫聲一陣又一陣的傳來。

  在她的輾轉反側中,時間一晃眼便過去了七天。

  這一日,一陣馬蹄聲衝入主帥營帳。

  「稟大王,有急報。」

  慕容恪緩步走出,伸手接過那士卒手中的帛書。

  見他盯著那帛書沉吟不語,兩個幕僚走上前來,輕聲問道:「王?」

  慕容恪把手中的帛書朝他們一放,道:「看看吧。」

  兩人連忙接過。

  看了一眼,兩人大喜,「王,這是極好的消息啊。」

  另一個幕僚也歡喜的說道:「正是正是。我們運氣實是不錯。」

  三人都是喜笑顏開,這一次慕容恪率兵潛入,實是冒了險的。要知道,隨著石虎的病情加重,冉閔對南陽這一片地帶的控制力,已大大增強。

  再加上慕容鮮卑的內部也不是那麼團結,經過裁決,慕容鮮卑已決定放棄這一片區域,專心守住薊城那一片。

  而慕容恪這次輕騎南下,實是背著族人而為。那一次敗在王弘手下,他憤恨不甘,非要出那口惡氣不可。

  做為部下,他們對慕容恪的輕率行為頗有微詞。

  現在嘛,就不怕了。如果能把新任莫陽城主帶來的錢財擄掠而回,便是陛下也無話可說。那些族人,更是會爭先恐後的恭賀自家太原王。

  三個幕僚笑談了一會,轉向慕容恪。一人歡喜的說道:「王,鴻運滔天啊。」

  他笑到這裡,卻看到慕容恪搖了搖頭,臉上不見歡愉。

  眾幕僚一驚,齊道:「我王因何不愉?」

  「沒有不愉。」慕容恪背著雙手,在帳中踱起步來,轉了一圈後,他沉聲說道:「此事我早就知道。」

  他仰起頭,抿著唇尋思起來:南陽,莫陽,奇陽幾大城池,對晉人來說,非常重要。任何人想攻入建康,第一步就要攻下這幾座城池,再渡過河,晉人便無險可守。

  他想著,晉人便是再不團結,也應該想到這一點。他料到建康城的情形一穩,晉人便會重派城主駐守莫陽城和奇陽等城。

  事情確實被他料中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晉人行事如此隱密,他的人查了許久了,一直杳無音信……可是今天,不但有了確切音信,還得到了對方的確切行進路線。

  這好事來得太快,太突然,太全面。

  慕容恪踱了兩圈後,腳步一頓,伸手拿過那帛書。

  看著手中的帛書,他抖了抖,突然哧笑道:「是了,是王弘那廝。」

  他轉向三個幕僚,認真的說道:「這消息,定是王弘那廝洩露給我的。」

  三人皺眉尋思中,慕容恪冷笑起來,「按這行程,兩天後,莫陽城主便可入城。只要他入了城,我們便奈何不了他。」

  三個幕僚聽到這裡,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要知道,現在這塊地方,已全部被冉閔所控制。慕容恪沒有時間,也沒有那個兵力,在攻城的同時又應對冉閔的攻擊。

  他要動手,只能在路上。

  慕容恪的聲音繼續傳來,「時間緊迫,我已無法再派人探查實情了,可我又斷斷不能放過這次機會……王弘這是在用陽謀,逼我分兵啊!」

  說到這裡,他哈哈一笑,仰頭說道:「為了一個婦人,王弘這廝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說到這裡,他聲音一提,喝道:「來人」

  「在。」

  「傳令眾將,速速前來。」

  「是。」

  那傳令兵領命離去,一個幕僚皺著眉頭靠近他,不安的問道:「王,既然知道是那王弘所使,那?」

  慕容恪揮了揮手,沒有回答。

  轉眼間,眾將已經來到了帥帳中。

  一直一動不動的盯著地圖的慕容恪,頭也不抬的說道:「慕容於。」

  「在。」

  「你帶三千士卒,走明陽道,若遇晉人,搶其錢物,人嘛,可以放過。」

  「是。」

  「胡衍成。」

  「在。」

  「你帶三千士卒,走出雲道,若遇晉人,盡搶貨物,速戰速退。」

  「是。」

  連下兩道命令後,慕容恪雙手撐幾,一動不動的盯著那地圖,眉頭越蹙越緊。

  這時,一個幕僚走到他身後,還是說道:「王,這消息真是王弘所放,那真假?」

  慕容恪笑了笑,淡淡說道:「不會是假。」

  「為何?」

  「假消息,騙不了我的哨探。」說到這裡,他盯向陳容所在的營帳,笑了笑,道:「而且,那樣的婦人,他捨不得放棄的。」

  他後一句聲音很輕,眾人沒有聽清。不過前一句很有份量,眾人大點其頭。

  慕容恪又盯向幾上的地圖,他修長的手指,在那線路上緩緩劃過,不一會,他朝著其中一指,定定說道:「慕容秀。」

  一個清秀靈動的少年走上前來,大聲道:「在。」

  「你領二千人埋伏於此。」

  「是。」

  待慕容秀離去,慕容恪挺直腰背,自言自語道:「便是剩下二千餘人,你也無法從我手中救出你的婦人的。」聲音陰冷中有著鬱恨。

  幾個幕僚相互看了一眼,他們不清楚王弘與自家太原王是怎麼結仇的,只是知道,太原王對那個王弘,那股鬱恨是不死不休。

  說到這裡,慕容恪命令道:「把那婦人帶來。」

  「是。」

  不一會,陳容的身影出現在帳外。

  自從得到慕容恪的承諾後,陳容便把頭髮如男人一樣束起,再穿上一襲男袍,又足不出帳篷,一天一天過去,總算令得胡卒們不再感興趣。

  此刻的她,也是那樣,一襲男袍,髮束得一絲不苟。

  慕容恪抬起頭來,定定地盯著陳容片刻,慢慢地,他輕笑道:「何必如此?難不成本王的承諾,還不能令得阿容安心?」

  陳容緩步入帳,聞言回道:「太原王自是一諾千金,然,阿容實是不喜歡火上澆油。」那些時不時掀開帳篷,不分晝夜都來偷窺的胡卒,她是想想都打寒顫。

  慕容恪嘴角扯了扯,繼續低下頭來盯著那地圖細看。

  見他不理會自己,陳容輕輕地走到一角,在榻幾上安靜的坐下。

  低著頭,持過一壺漿,陳容給自己倒了一杯,小小地抿了幾口。

  慕容恪盯著那地圖尋思一會後,抬頭看到的,便是一派悠然自在的陳容。

  他緊緊盯著她清艷明亮的面容,突然問道:「你那男人若派人來此,見到你這個模樣,不知會做何想?」

  陳容頭也不回的回道:「他不會派人來此。」

  「是麼?」

  「自然。」

  陳容把手中的漿放下,重新倒了一杯酒,也小小地抿了一口,說道:「他又不傻,怎會做這種無用功?」

  慕容恪哈哈一笑。

  他順手把地圖推開,大步向陳容走來。

  走到她的對面榻幾坐下,他把自己的酒杯朝她一推,命令道:「滿上。」

  不用他說,陳容也會為他滿上。

  端起酒杯,慕容恪仰頭飲盡,他把酒杯朝著幾上一放,問道:「阿容以為,王弘若要動手,會如何行事?」

  陳容抬起頭來,她朝著漫不經心的慕容恪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低聲道:「他不會來救我。」

  慕容恪哧地一笑,道:「他已經動手了。」

  聲音一落,陳容嗖地抬起頭來看向他。

  看著慕容恪,陳容的眼神有點恍惚,她唇動了動,又動了動,慢慢低下頭來。

  望著杯中搖晃的酒水,她低聲道:「他不應該動手。」

  這話就奇怪了。慕容恪詫異的看向她。

  陳容舉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依然低眉斂目著,「很多人都盯著他呢……我的命,連他的一根毛髮絲也比不上。他若冒險,只怕以後難以服眾了。」

  頓了頓,陳容笑道:「反正都逃不掉,真不想人死都死了,還讓他日後惱我。」

  她聲音平靜,在說道『我的命,連他的一根頭髮絲也比不上』時,沒有半點自怨自艾,完全是就事論事的語氣。

  可是這樣的平靜,還是太出人意外。慕容恪盯著她半晌,道:「你這婦人,還真是癡心。」

  轉眼,慕容恪把酒杯朝幾上一放,道:「他日後不會惱你。」

  再一次,陳容怔忡抬頭。

  對上陳容的目光,慕容恪舉起酒杯晃了晃,說道:「你那個男人,他不想出仕的。世人如何看來,他不會在意。」

  陳容搖頭,道:「不可能。」

  慕容恪也不與她爭持,站起說道:「以他的為人,便是真想出仕,也不會怪責你的連累。他那性格便是這樣,做之前想好一切後果,一旦決定,便不再瞻前顧後,責人責己。」

  慕容恪與陳容說起王弘時,似是隨口道來,只是說著說著,他的眉頭便越皺越緊。

  這句話一落地,他便騰地轉身,衝到那地圖前望了望,慕容恪低聲叫道:「不好。」

  他聲音一提,命令道:「來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在。」

  慕容恪命令道:「通知慕容千,帶上一千五百人追上慕容秀,與他一道埋伏於津元口。」

  「是。」

  那人剛剛轉身,慕容恪叫道:「且慢。」

  在那士卒不解的眼神中,慕容恪皺著濃眉,盯著地圖又尋思起來。

  盯了一陣,他負著雙手踱起步來,自言自語道:「如此一來,我身邊豈不是只剩五百人了?不妥,不妥……以王弘為人,不動則已,一動便思慮周全。我得再想想,再想想。」

  尋思一陣後,他揮了揮手,「你退下吧。」

  「是。」那士卒領命退下。

  這一想,便想了大半天。

  轉眼,又入夜了。

  陳容被強迫留在慕容恪的營帳,不能出去,她也不敢出去,陳容便擺弄著慕容恪的七弦琴。

  望著外面騰騰燃燒的火焰,陳容一遍又一遍的撫著『清風曲』,這曲子,極清靜,極平和,可以讓人心平氣和。

  只是陳容彈來,這平和的曲子有點華麗,不免讓人想到家鄉那綺麗的山河,那延綿的山脈。

  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多的人在傾聽,越來越多的胡卒們,唱起了故鄉的歌謠。

  一陣腳步聲傳來。

  慕容恪倚著帳篷,面具下的雙眼明亮含笑,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水,低沉道:「阿容這是想讓我的士卒思念故鄉,無心戰事麼?」

  他似是很好笑,「當年項羽那是四面楚歌,阿容你太勢單力孤了,若不,我再助你一臂,叫幾個樂伎伴你一伴?」

  樂伎相伴?陳容打了一個寒顫,她現在是一聽到這個『伎』字,便想到那一雙雙野獸般的目光。

  苦笑了一下,陳容輕緩的按在琴弦上,抬頭看向他。

  對上慕容恪面具下深邃的雙眼,陳容強笑道:「君過慮了。」她歎了一口氣,站起說道:「這等無用功,我何必做來?」

  慕容恪深深凝視著她,也不再多說,轉身便走。

  望著他的背影,陳容垂下雙眸,重新坐好。手中的曲子,已換了一首愉悅輕快的。

  她竟是從善如流。

  慕容恪回過頭來,朝著她深深盯了一眼。

  直到他的腳步聲走遠,陳容的琴聲,還在悠然傳來:也許,王弘的人會在這附近,她只是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具體位置。

  也許這還是無用功,也許不是。誰知道呢?

  就在這時,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馬蹄聲匆匆而來,衝破夜空。

  那騎士一看到慕容恪,便翻身下騎,急匆匆跑近,稟道:「王,慕容於將軍與胡衍成將軍,今日午時起分道,一個時辰前,兩路人蹤影全無,並無音信回報。」

  什麼?

  慕容恪騰地抬頭,沉沉地盯著那人。不一會,他騰地站起,大步朝著軍帳中走來。眾將見狀,連忙跟上。

  而軍帳中,正奏著琴的陳容,連忙按下琴弦,悄無聲息的從另一個帳篷口退出。

  走到帳外時,她並沒有走遠,而是低眉斂目,安靜的站在那裡,盯著燈火中自己的身影,傾聽著帳中傳來的低語聲。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八章 衣裳不整

  不一會,眾將一一離去。他們在經過陳容時,都轉頭盯了她一眼。

  慕容恪的聲音從帳中傳來,「進來。」

  陳容低頭進入。

  慕容恪盯著她,慢慢地,唇角一扯,說道:「要動身了,準備一下。」

  陳容哪有什麼可準備的?

  不過她還是低聲應是。

  堪堪轉身,慕容恪聲音微提,道:「穿上那套紅裳,不可紮成男子髮髻。」

  他命令的,是一直跟在陳容身側的兩婢,兩女怯怯地應了一聲是,簇擁著陳容走向她專屬的那帳篷。

  坐在榻上,兩雙素手在她的頭髮上,臉上不時動著,轉眼間,一個妖嬈美艷的婦人,出現在銅鏡中。

  只是這個婦人嘴唇輕咬,表情有點嚴肅。

  陳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憑直覺,她知道慕容恪是有行動了……偏把自己打扮成這樣,讓所有人一眼便能注意到自己,看來,凶多吉少啊。

  在她尋思中,陳容已被梳扮妥當。深吸了一口氣,陳容讓自己平靜下來,靜等著慕容恪的命令。

  沙漏一點一滴過去。

  等了兩刻鐘也沒有動靜後,陳容令婢女們把琴拿來,照樣彈奏起來。

  這個時代,彈琴是專屬於士大夫的福利,許多的士大夫,處於困境當中時,會與陳容一樣彈琴自娛。可以說,陳容這彈琴的舉動,十分正常,不管是慕容恪和胡卒們都早就習慣了。

  流暢如水的琴音劃過,慢慢地,它沉澱了陳容那浮躁的,不安的心。

  不知不覺中,琴聲止息,陳容倦極睡去。

  不知不覺中,一陣喧囂聲傳來。伴隨著那喧囂聲的,還有一個沉沉地喝叫聲,「叫醒她,該出發了。」

  「是,是。」

  兩婢連忙把陳容搖醒,輕聲道:「女郎,要出發了。」
   
  「出發了?」

  陳容坐直身軀。

  在這當口,兩婢趁機把她枕亂的頭髮理了理。

  外面馬嘶人亂,喝聲不絕,轉眼間,又是一個喝叫聲傳來,「還磨蹭什麼?」

  「是,是,馬上來,馬上來。」

  應答聲中,兩女推著陳容走出帳篷。

  一出帳篷,陳容便仰頭看向天空,天空中,東方有一道晨光若隱若現,拂面的風,也寒涼中帶著晨氣,搖晃的草木上,滾動著露珠。

  快天亮了。

  陳容甩開扶持著自己的兩婢,緩步向慕容恪的帳篷走去。

  慕容恪的帳篷外,停著數匹馬,他的親衛們均已上馬。看到陳容走來,嗖嗖嗖,幾十雙如狼似虎的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盯著盯著,好幾聲吞口水的聲音清楚響起。

  這些彷彿要穿破她衣裳的目光太可怕,陳容連忙側過頭,踏入帳中。

  帳中,慕容恪盔甲在身,正撫著一柄長劍。外面騰騰燃燒的火把映照中,他手中那寒森森地長劍,隱隱有一抹血光在流動。

  他盯得十分專注,十分認真。修長白淨的手指緩緩撫過劍面。讓那劍鋒上的寒光,與他青銅面具上的沉冷相互交融,讓人膽顫心驚。

  外面越來越喧嘩了。

  慕容恪不動,陳容也不動,她低著頭,專心數著沙漏流逝。

  好一會,慕容恪按下長劍,抬起頭來。

  他一眼便看向了陳容。

  盯著她,他輕聲命令,「抬起頭來。」

  陳容應聲抬頭。

  就著火光,慕容恪雙眼如狼,他盯著她,「過來。」

  陳容從善如流,安靜的向他走近。

  在離他一臂遠近,慕容恪右手一伸,把陳容重重帶入懷中。、

  砰地一聲,陳容的鼻尖撞到了他的盔甲,可不管是慕容恪還是她,都沒有在意。

  一隻手錮制著陳容的下巴,令得她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燈火熊熊中,兩人的眼神都晶瑩明亮,一個深邃,一個黑不見底。

  兩人靜靜地對望著。

  慕容恪盯著她,幾乎是突然的,他右手伸出,以一種粗魯的,野獸的姿態伸入她的衣襟處。

  衣襟束得太緊,他無法觸及她的肌膚。慕容恪也不耐煩,他扯著她的中衣,雙手便是一分。

  「滋——」衣帛破裂的聲音傳來。

  衣襟一破,寒風吹入裸露的胸口。陳容白著臉,不敢置信的瞪著慕容恪,又低下頭,看向露出了裡面粉色褻衣的自己。

  分明,這個男人的臉上沒有色慾,他在這大軍就要行走時,這般撕開自己的衣服,他想做什麼?

  在陳容尋思時,慕容恪兩三下扯亂她的髮髻,他的動作有點粗魯,扯得陳容的頭皮生痛,眼淚都出來了。

  扯亂了頭髮,他低下頭,盯著陳容細細打量起來。

  盯了幾眼,他再次伸出雙手,扯著陳容的衣襟,朝著左右便是一分。

  「滋—滋——」裂帛的聲音再次響起。

  當慕容恪滿意的停下手時,陳容已是玉肌半露,**若隱若現,而外面的紅裳,已撕到胸乳之下,白色的中衣凌亂破碎,幾片布條在風中搖搖晃晃,粉色的褻衣也向下扯了些許,

露出小半乳丘。

  慕容恪向後退出一步,再次朝著陳容打量著。好一會,他點了點頭,道:「不錯。」

  吐出這兩個字後,他命令道:「備馬,出發。」

  大步向外走出兩步,他停下腳步,回頭盯著陳容,沉喝道:「跟緊一些。」

  陳容自是會跟緊,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現在的自己,已是一副被蹂躪,被男人狠狠疼愛過的模樣。如果不跟緊一些,說不定哪個獸性大發的胡人,便把她搶了去。

  她抿緊唇,雙手徒勞的把衣襟扯緊,急急跟上慕容恪。她是很想指責慕容恪不顧信義,很想再說些什麼讓他允許自己加件外裳。可是時間太緊,這人分明主意已定。

  與虎謀事本來便是凶險,她只能自己尋找機會了。

  兩人一走出,嗖嗖嗖,那幾十雙本來便火熱的目光,頓時如灸如燙。在眾將瞪大了眼,一眨不眨中,慕容恪翻身上馬,而陳容,也給帶到了一匹馬旁。

  陳容只得放下衣襟,翻身上馬。就在她雙手一放時,一陣響亮的吞口水聲,和急促的呼吸聲同時響起。

  陳容目不斜視,一手握住韁繩,另一手重新抓好衣裳。

  這時,慕容恪已策馬前奔而去,陳容連忙策馬跟上,生恐落後一步。

  便是陳容本來想過,趁慕容恪不注意時,策馬落後少許,慢慢伺機而逃的,這時也不敢想了。在無數雙火熱的目光盯住下,她哪有可能逃得掉?

  這時的陳容,不由在想著,是不是慕容恪不想分出人手來看管自己,便使出了這一招?

  慕容恪一動,二千士卒也跟著動了。馬蹄得得聲中,眾人的盔甲摩擦聲,伴隨著呼吸聲緊促傳來。

  轉眼間,眾人便上了一條官道。

  這時,東邊的天空上,啟明星已然升起,一縷光亮冉冉浮出。

  陳容越發靠近了慕容恪……她現在,就是黑暗中的月亮,迷霧中的陽光一樣引人注目,為了看她,那奔走在前方的胡卒群中,不時傳來人仰馬翻,相互撞擊的聲音。

  這時,一個幕僚的聲音響起,「王,這婦人如此,亂了軍心。」

  另一個幕僚也說道:「是啊,王,還是讓她披上一件外裳吧。」

  慕容恪顯然也沒有想到,衣襟不整的陳容影響有如此之大。他皺著眉頭,好一會才冷聲說道:「不必。」

  「通令下去,張望婦人者,斬。」

  命令聲一出,一個親衛朗聲應了,他策馬奔出,高聲喝道:「王有令,張望婦人者,斬。」他一路奔馳,聲音遠遠傳出。

  慕容恪的軍令,那是出了名的嚴厲,這命令一出,果然,所有的目光都收了回去。除了少數的將領,士卒們不敢再向回望來。

  清楚的感覺到目光減少,陳容鬆了一口氣,伸袖拭了拭額上的汗水。

  就在這時,慕容恪低沉磁性的聲音響起,「陳氏阿容,你那男人會不會就在前方候著你?」

  他的聲音溫和而平,彷彿只是閒聊。

  陳容心頭一緊。

  轉眼,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破爛的衣襟,苦笑道:「我怎麼會知道?」

  慕容恪長鞭朝前一指,似笑非笑的說道:「也許他便在那山頭上望著呢。」

  陳容看向那座山峰,蹙著眉,在慕容恪的盯視中輕輕說道:「他不會在那。」

  「那他在哪裡?」

  陳容道:「衣裳不整的死去,對一個婦人來說,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蒼天不會如此對我,所以,七郎此番不會出現,不會目睹。」

  她竟是給了這麼一個答案。

  慕容恪又是好笑,望著她一臉的淒然和無奈,想到自己對她的承諾,又有點心軟。當下他轉過頭去,不再跟她說話。

  二千餘人還在急急奔馳著。

  就在這時,前方一停,一個騎士回轉過來,大聲稟道:「王,前方便是曲谷。」

  慕容恪點了點頭,策馬上前。

  陳容跟在眾親衛之後也奔了上去。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條蜿蜒的山道。山道兩側的毛竹和灌木,都有兩個人高,又深又黑。

  慕容恪喝道:「前去探路。」

  「是。」

  不一會,探路的人便來回報,「沒有異常。」

  面具下,慕容恪盯著那士卒,「沒有異常?」

  那士卒的額頭迅速滲出兩滴冷汗,好一會他才應道:「是。」

  慕容恪皺著眉頭,盯著前方一動不動的尋思了一會,他突然右手一伸,扯住陳容的胳膊。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撈著她坐到了自己的馬前。

  右手持兵器,左手摟上陳容衣襟破亂的胸乳上。在滑膩的肌膚入手時,他分明僵了僵,轉眼,慕容恪沉聲命令道:「走。」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3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七十九章 獲救

  馬蹄翻飛。

  陳容一動不動的靠在慕容恪身上,冰冷的盔甲硌得她肌膚生痛,而噴出的溫熱呼吸,令得她毛孔聳立。

  ……如果前世,被一個陌生男人這般碰了,摸了,她已是無臉見心中的那人吧?

  現在嘛,陳容苦澀一笑。

  慕容恪的坐騎神駿之極,背上多了一個人毫不感覺。只是向前衝出時,每一下顛覆都令得陳容細嫩的肌膚撞向身後的盔甲。

  天空很黑,現在正是黎明前的最後一次黑暗時。這黑暗,特別特別的黑,那彷彿來自地底深處的濃墨,熏染於天地間。

  火把在風中獵獵作響。

  陳容仰頭看向兩側。兩側雜亂的樹木草叢上,便是一個斜坡,斜坡不高,不過五米。此時刻看上去,那裡烏漆漆一片。

  二千餘人,已有一千衝入了山谷。因這山谷道路坑坑窪窪,不時還有碎石,眾人行動不便,馬蹄每踏上去,都要顛幾顛,隊線越拉越長。

  陳容回過頭瞟了一眼。

  慕容恪留在身邊的二千餘人,只有一千是精騎,另外的都是步卒。望著那拖得長長地火光,陳容目光凝了凝。

  頭頂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你在看什麼?」

  陳容低頭,輕聲回道:「沒有。」

  慕容恪哼了一聲,「你馬上就可以看到你那男人了,何不想想跟他說些什麼話?」頓了頓,他的聲音帶著嘲諷,「也許,這將是你與他所說的最後的話了。」

  他說到這裡,見陳容不答,便低下頭來。

  對上的,是低眉斂目,一臉沉靜的陳容。不等慕容恪開口說話,陳容已抬頭說道:「你說得對。」

  她挺直了腰背,臉上也帶上了平靜的笑容。陳容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鬢髮,又扯了扯衣襟,道:「這已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旁人怎麼說,他怎麼想,已不重要。我得讓他記住我。」

  她雙手齊出,細緻的,精心的整理著儀容。慕容恪見狀,五指一縮。

  他的手正放在她的胸乳上,這一縮,便握了個十足,雖然黑暗中沒有外人看到。

  陳容一僵,臉上的笑容無法維持了。

  慕容恪抬起頭來專注的盯著前方,聲音沉冷中帶著譏嘲,「怎麼了?」

  陳容垂下雙眸。

  她的雙手無力的垂下。

  見她不說話,慕容恪的聲音顯得有點不耐煩,「怎麼不說話?」

  好一會,陳容低而沉靜的聲音傳來,「太原王想我說什麼?」她低啞笑道,「想我哭著求你,還是萬念俱灰跳下馬背求死?」

  這話一出,慕容恪僵住了。

  陳容慢慢扯開他放在胸乳上的手,聲音輕飄飄中,有著冷靜,「王,你失態了。」

  他是失態了。

  此刻王弘不在左近,他這般輕薄於她,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還妒忌了?

  好一會,在風都變得沉冷時,慕容恪輕哼一聲。

  只是這麼哼一聲,他不再說話,不過那手,也移了移,摟上了她的腰。

  陳容聽得出,他的呼吸有點亂,顯然剛才他的所作所為,讓他自己也不舒服了。

  就在陳容以為他永遠不會回答時,慕容恪開口了,他的聲音沉冷中透著平和,「你說得對,我是失態了。」

  他盯著前方,冷冷吩咐,「休要再說這種話。」

  陳容應道:「是。」

  這麼會功夫,二千多人已過了三分之二,只是那隊列,拉得更長了,回頭望去,足有一、二里長了。

  在沉默的前進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幾個慘叫聲傳來。

  幾乎是那慘叫聲一起,無數個喝聲同時暴叫,「有埋伏,有埋伏。」

  慕容恪臉一沉,不等他發號施令,隊列前後,已有四、五處同時傳來暴喝聲,「有埋伏,有埋伏。」伴隨著那暴喝聲的,還有燈火紛紛被滅,重物撞擊,人馬臨死時發出的慘叫聲。

  這樣的夜晚,這些聲音同時傳出,彷彿整個隊列都被攻擊一樣。

  慕容恪拉住因受驚而嘶鳴不已的坐騎,沉聲命令道:「眾將何在?馬上回防。」

  他的命令一出,便有親衛高聲呼喝,同時,帥旗飄搖。

  本來,慕容恪帶的士卒便紀律嚴謹, 進退如一,在他的命令中,將領們的呼喝聲也同時響起。左近的將卒,也明顯冷靜了些。

  一陣奔馬傳來。不一會,一個將領靠近慕容恪,大聲說道:「王,來人不多,他們推下巨石和樹木,把我們的隊伍割裂成五、六段。我們的人死傷不大。」

  「敵人呢?」

  「敵人一擊之後,不見蹤影。」

  慕容恪臉一沉。

  在他尋思之際,四周的人仰馬嘶聲明顯安靜下來。

  幾個將領策馬靠近,大聲問道:「將軍,下面該怎麼做?」

  「看一下,那些人多久可以跟上。」

  「是。」

  不一會,幾匹馬同時跑來,「已無大礙,一刻鐘後可以出發。」

  慕容恪看向天邊,天空依然濃黑如墨。

  他薄唇一扯,冷冷說道:「拖我的時辰麼?何必呢?」

  半刻鐘後,眾人再次起程。

  慕容恪一邊走,一邊對哨探們說:「去,記得看仔細一些。」

  「是。」

  馬蹄翻飛中,一個將領靠近沉默的慕容恪,他不由自主的朝著衣襟凌亂的陳容望去,猛吞了一下口水,才板起面孔,問道:「王,對方這是什麼意思?」

  慕容恪搖了搖頭,冷冷說道:「不管什麼意思,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是。」

  又經過小半個時辰的急馳,這時,淡淡地晨輝浮現在天地間。

  前面又出現了同樣的山道。

  說起來也是,這長江兩岸沒有別的長處,便是這種半高不高的山頭,長滿灌木的山道特別多。

  慕空恪停了下來,盯向一個哨探,那哨探低下頭,稟道:「王,前方無異常。」

  這一次,他的聲音有點底氣不足,要知道剛才那路段時,他們也是這樣說的。

  慕容恪收回目光,只是傳令道:「小心一些,此處草深,謹防對方火攻。」

  「是。」

  眾人繼續向前奔馳而去。

  走著走著,慕容恪低沉的聲音傳來,「離慕容於所部,還有多遠?」

  「還有五十里。」

  「知道了。」

  應過後,慕容恪抬起頭來。盯著前方,他突然問道:「剛才出手的人,必是你那男人的護衛。」

  他冷笑了一下,道:「晉人的這些世家護衛最是可笑,真刀真搶的本事沒有幾分,邪門歪道不少。」說起來,埋伏的人多了,必瞞不過他哨探的耳目。

  陳容沒有回答。

  停了一會,慕容恪突然說道:「便是少了三千人,我一樣可以劫了錢財,他若敢出現,一樣性命難保。」

  見到陳容不說話,慕容恪低下頭來盯向她,「你在想什麼?」

  陳容搖頭道:「我一婦人,太原王說的話聽不懂。」

  這話一出,慕容恪有點慚愧,不由想道:是啊,我怎麼就忘記了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婦人呢。

  慕容恪不再理會的陳容,這時低著頭暗暗想道:

  只是一個莫陽城的消息,便把慕容恪從窩中引出,既化解了他在窩中布下的種種陷阱,還轉明為暗,化不利為有利,處處牽著對方的鼻子走……七郎真是了不起。

  隊伍繼續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後方傳來了一陣慘叫。陳容頭一轉,便看到了一片火海。那大火燃起的地方,並不是隊伍的中腰,而是最後方。火光一起,無數濃煙便順著風,沒頭沒腦的淹向眾胡人。

  還是用了火攻?

  就在陳容瞪大眼時,慕容恪喝道:「不可慌亂,用袖子掩住口鼻,徐徐圖進。」

  暴喝聲一出,便有人領命前去。

  饒是如此,那濃煙這麼一熏,便是人能冷靜下來,馬也冷靜不下來。一時之間,到處是馬嘶聲,慘叫聲和慌亂的叫喊聲。

  慕容恪策馬衝出時,幾乎是突然的,山坡上煙塵滾滾,眾人頭一抬,只見灰塵瀰漫而來,竟似是無數人同時揚起塵包朝他們拋來。

  眾卒明顯慌亂了。

  一個將領急急靠近,叫道:「王,不好了,我們的人在山坡上看到,數里外煙塵滾滾,有大隊敵人過來。」停了停,他叫道:「約莫有數千之眾。」

  慕容恪眉頭一皺,喝道:「何人的旗幟?」

  「上面寫著一個『石』字,還有一面旗幟飄著一個『宣』字。」

  什麼?

  這一下,慕容恪明顯大驚,他勒停坐騎,叫道:「石宣的人?」石宣是石虎的人,現在石虎重病,幾個兒子爭位爭得厲害,石宣是最有力的競爭者之一。

  這幾年慕容鮮卑與後趙爭地盤爭得厲害,如果那石宣能殺了慕容恪,又得到大筆錢財,可以說,石勒留下的後趙江山,已鐵打鐵是他石宣的了。

  叫到這裡,慕容恪薄唇抽了幾抽。

  幾個將領也是面面相覷。

  一個將領叫道:「王,不好了,我們中計了。」

  眾將此刻能想到的,也是中計了。

  來的是石宣的人的話,那分明是王弘把消息賣給了冉閔。

  而恰好與冉閔在一起的石宣,便與冉閔一道,準備一箭雙鵰,既滅了慕容恪,又得了莫陽城主的錢財……

  是了,定是這樣,王弘既然能把莫陽城主這種關係重大的消息透露給自己,也就能透露給他人。

  慕容恪與王弘之間,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只要能滅掉這個心腹之患,便是犧牲一個婦人,出賣一下族人,那又算得了什麼?

  眾將越想越驚時,同時抬頭看向慕容恪。

  慕容恪眉頭緊鎖。

  面對眾將的目光,他無法說出王弘不會那樣做……那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晉人,他一直無法看透。

  這時刻,後悔已沒有意義。慕容恪果斷命令道:「整好隊伍,準備迎擊。」

  說罷,他策馬向前衝出。才衝出一步,他便抓著陳容的胳膊朝著一旁放去。動作雖然迅速,卻還溫柔。

  陳容一落地,他的命令聲傳來,「叫一個人,看住她。」

  「是。」

  命令吐出時,他已一衝而出。

  陳容一下地,便看到四、五雙淫邪的目光朝自己盯來。她心下一凜,幾個箭步衝到自己的那匹馬旁,翻身跳上後,策馬跟上了慕容恪。

  她的動作俐落而果斷,著實讓看到的人嚇了一跳。等到陳容跟上慕容恪後,他們便移開了目光。

  此刻,那火已是越燃越大,濃煙滾滾中,眾人的嘶叫聲越來越亂。

  馬背上的陳容,「滋」地一聲脫下自己的外裳。隨著窈窕曼妙的身形一露,看到的人都是一呆。

  不過轉眼,陳容便抓著外裳的兩隻衣袖,把它披上,她在頸項上打了一個結,腰上也打了一個緊結後,陳容外露的肌膚,已是一點也看不到了。

  她的動作俐落果斷,做這些事不過是一轉眼。做好之後,陳容朝著左右看去。見到關注自己的人越來越少。她策著馬朝著濃煙中衝去。

  陳容反方向急衝,也有人看到了,瞬時,好幾人都要叫喊,卻看到陳容跟到幾個來去傳令的將領身後,便放慢腳步,那緊緊跟隨,畏畏縮縮的樣子,哪裡像是在逃跑?

  幾人心中疑惑,收回了目光。

  不一會,他們再看時,陳容還策著馬亦步亦趨的跟著。

  只是這麼一疑惑,陳容便衝入了濃煙中。

  一入濃煙,她便翻離馬背,縱身一躍,幾個箭步,陳容已衝入了灌木中。

  當她爬到一半時,有人發現了。當下一個士卒高喝道:「兀那婦人想逃。」

  喝聲一起,數人同時叫道:「兀那婦人想逃。」

  喝叫中,他們手中的弓箭和長戟,同時指向了陳容。只是張弓待發時,一雙雙目光不約而同的盯向慕容恪的方向。

  他們在等著指示。那個婦人的妖嬈美麗,便是神仙看了也會動心,王定然極喜歡她的,他們可不敢擅自傷了她。

  這麼一猶豫,陳容抓著灌木毛竹的手指,已刺得血淋淋地,她足爬出了三分之二,再一轉眼,她便可以躍上山坡了。

  終於,一個將領急喝道:「愚蠢,射其四肢便是。」

  這命令一出,數支長箭嘩嘩地朝著陳容射來,轉眼間,便有一支深深地釘在陳容的左肩胛骨上。

  不過她似是一點也不在意,任由肩胛骨上血流如線,依然在向上爬著。

  眼看就要爬上山坡了。

  這時,慕容恪看過來了。

  他盯著陳容,卻是靈光一閃,不由大叫道:「中了王弘那廝的計了,來的人不是石宣,不是石宣。」

  這裡若說最瞭解王弘的,莫過於陳容。

  以她的聰慧,定然知道,落入他慕容恪手中,她還是一個女人,落入石宣手中,那她就是豬狗不如,生不如死了,她能這麼果斷的奔逃,來的必不是石宣。

  不知為什麼,慕容恪就是相信,陳容不但聰慧,而且見多識廣,光看她那把自己纏得緊緊,一點也不累贅的外裳,便可以知道,這個婦人行事果斷俐落,謀定而動……

  如果來的不是王弘,她肯定會以靜制動,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奔逃。

  這時,一個將領手挽強弓,急急喝道:「兀那婦人就要逃出了,將軍。」他一咬牙,喝道:「不如射殺了罷。」

  嗖嗖嗖,好幾雙目光都看向慕容恪。

  在他們的目光中,慕容恪卻遲疑了。他只要點頭,那個越去越遠的紅色身影,便會一箭穿心,從山坡上滾落於地。

  只要他點頭。

  慕容恪一動不動的盯著那裡,盯著那裡,就在眾將已有不耐煩時,他低聲道:「放了她吧。」

  「什麼?」

  好幾雙目光都盯向慕容恪,一臉的不敢置信。

  慕容恪深深地凝視著那紅色的身影,看著她衝上山坡一躍而起,潛入了樹林中……他收回目光,低聲道:「不過一婦人,是生是死,無關緊要。」

  他的話說出了,可眾將還是很不滿,一人叫道:「既然她無關緊要,那王擄她作甚?」

  另一個也叫道:「因她之故,我們有三千人生死不知。」頓了頓,那人叫道:「王,請允許我把那婦人擄來。」

  以那婦人的腳力,她又能逃多遠?便是想活捉,現在動手還來得及。

  慕容恪似是驚了一下,他抿著唇正要下令時,一個幕僚的聲音溫和傳來,

「諸位何必動怒?現在時局對我們已然不利。那王弘如此糾纏,不就是為了這個婦人?把這婦人放了,也免得漁事網破。」

  這句『時局對我們已然不利』,已是承認慕容恪失敗了。他連王弘的影子也沒有看到,便敗了?

  這一下,慕容恪惱了,他急聲喝道:「追上那婦人。」一咬牙,他沉聲令道:「如有不對,將其射殺。」

  一令吐出,幾個聲音同時應道:「諾。」

  陳容幾個縱躍,已然翻身上坡。肩胛骨處傳來的劇痛,和那流敞的鮮血,在身後拖了一地。

  陳容朝著前方灰塵滾滾處衝去。只要穿過這二百步不到的樹林,便是一個山包。而此刻,那山包下灰塵瀰漫,顯然那裡有人。

  剛剛衝出十步不到,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腳步聲中,陳容聽到一人暴喝道:「抓住她。」

  陳容匆匆回頭,她看到的,是十幾個翻過山坡,朝她急衝而來的身影。那些人是從另一處山坡翻上的,距離她有百來步。

  雖說有百來步,可陳容本已受傷,衣裳又不利於奔跑。最主要的是,那些人一翻上山坡,便彎的彎弓,持的持戟。

  陳容咬著牙,她一邊跌跌撞撞的向前衝去,一邊扯著嗓子尖聲嘶叫,「陳氏阿容在此,陳氏阿容在此——」

  聲音尖利,混在一片雜亂中,也不是那麼響亮。

  他的人應該聽得到,我這一路都是紅,極是耀眼,只要有心,他的人一定聽得到。

  陳容一邊對自己說著,一邊咬牙前奔。

  就在這時,她的身後傳來一個喝叫,「站住,再不站住,就要射殺了。」

  聲音凌厲,聽那距離,離自己不過七、八十步了。

  陳容漲紅著臉,權當沒有聽到,低著頭沒命狂奔。

  那人喝道:「準備射箭。」

  這喝叫一出,陳容清楚的感覺到,前面的風都帶上了死氣。

  就在她沒頭沒腦的繼續狂衝,等著箭如雨下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右邊的樹林中傳來。伴隨那馬蹄聲的,還有幾個響亮的晉音,「人在這裡,人在這裡。」

  聲音中儘是狂喜。

  陳容也是狂喜之極。她剛剛仰頭望去,身後風聲呼嘯,陳容一凜,縱身朝前一撲。

  剛剛撲在地上,幾支長箭便從她的頭頂呼嘯而過。

  陳容匆忙從地上爬起,繼續踉踉蹌蹌的向前衝去。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樹枝上一撲而下,他撈住陳容,一閃一跳,便躲開了十幾支長箭,閃到了那些騎士旁邊。

  那人與騎士們一會合,便把陳容順手倒放在馬背上。他盯著越來越近的燕人,低喝道:「退。」

  這時,他們已處於燕人的弓箭攻擊範圍中。因此,那人一聲令下後,眾人只能手持兵器,緩緩後退。

  這時,一個燕人將領,瞬也不瞬的盯著山包下那滾動的煙塵,喝道:「去,稟報太原王。」

  「是。」

  這時,兩隊人依然以一種對峙的姿態,一個緩緩後退,一個緩緩逼近。後退的人,正是朝那山包上退去。

  不一會,慕容恪來了。而那五、六人,已站到了山包上。一站定,那個救出陳容的黑衣人便低聲說道:「時機一到,我會抱著女郎跳下去,你們騎馬從兩側衝出,到時再會合。」

  「是。」

    在他們低語中,陳容掙扎著爬起。她一站好,第一件事便是把披散在眼前的頭髮全部拂開。

  抬起頭來,陳容迅速的向下望去。從這山包往下,還有十來高步。下面,是一條狹窄的山道。那山道彎彎曲曲的,呈倒人字型。而那人字的尖,便在這山包下。

  此刻,人字路左支和右支樹林中,煙塵滾滾,馬蹄翻飛,有大隊人馬越來越近。

  遠處眺著,那煙塵直沖天際,似是千軍萬馬急衝而來。

  此刻,東方剛剛亮起,一輪皎艷的陽光浮出天際。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章 他來了

  這時,那黑衣人急喝一聲,「散。」

  喝聲一出,他抱著陳容縱身一躍,朝著山坡上直衝而下。

  胡人見了,急急大叫,不管不顧的向前急衝而來。他們剛剛衝出,便是一陣箭雨,卻是那幾個騎士同時彎弓搭箭。

  箭迎面撲來,眾胡人只好避頭躲開。再一次衝來時,又是一陣箭雨。當他們也彎弓搭箭時,那幾個騎士已是一聲唿哨,一散而開。

  雖然是策馬在樹林中奔行,可他們對於這裡的地勢山形顯得十分熟悉,縱馬如飛。眾胡人的箭雨,紛紛落在空處。

  胡人們顧不得這些逃離的騎士,只是急急朝著山坡跑來。當他們衝到山包上時,看到的,是那個已跑出五、六十步遠,縱躍如飛的黑衣人。

  眾胡人盯著前方煙塵滾滾處,略一猶豫後,其中一將喝道:「我們也跳下去,他跑不了多遠。」  

  「是。」

  聲音一落,眾胡人翻滾而下。

  一衝下山坡,才跑出不到十步,這些胡人馬上發現,若論馬上功夫,晉人自是比不上自己,可在這平地縱躍,自己這一行人,實比不上那個抱著婦人奔逃的晉人。

  他們大呼小叫,急急吆喝,卻是離那人越來越遠。

  追了一陣,眾胡人大呼小叫道:「射箭射箭,射死那婦人。」

  這時,山包上也傳來一個嚴肅的喝聲,「射箭。」

  卻是眾將簇擁著慕容恪而來。隨著這射箭兩字一出,其中一將手挽鐵胎強弓,「滋滋——」聲中,弓弦如滿月。

  那箭尖,指的正是那個被黑衣人抱在懷中的大紅身影。

  那燕將緊緊盯著目標,當弓弦拉到極致時,「嗖——」箭去如閃電。

  箭尖破空而來,轉眼便逼近了黑衣人。那黑衣人一凜,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把陳容朝前一拋,身子向左側一歪。

  便是這麼一歪。

  只聽得「噗」地一聲,長箭入肉的聲音傳來。那燕將射出的箭,這轉瞬間便深深地插入那黑衣人的左脅下。它射得又深又透,箭尖已透胸而出。

  陳容嗖地回頭,看到的,便是黑衣人鮮血迸流,搖搖晃晃的身軀。

  他看到陳容向自己跑來,張一嘴,在噴出一口鮮血後急叫道:「逃,快逃。」他手指著前方,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陳容朝他望了一眼,牙一咬,轉頭向前沒命的衝去。

  剛剛衝出三步不到,又是一陣破空聲傳來。不過這破空聲,比起剛才稍弱。

  陳容無法顧及身後,她只能死死地咬著牙,以最大的力氣向前衝去。

  「滋」地一聲,箭射過她的大袖,無力落地。

  至於第三箭,更是離她還有五步,便無力栽落。

  汗水順著陳容的額頭,直如雨水一般,轉眼浸入眼睛中,令得眼中又酸又痛。

  她只能緊緊提著裳裙,沒命狂奔。

  在她的身後,越來越多的胡人向她追來。陳容體質本來不錯,又是平地奔跑,那速度,還真的不遜於眾胡人。因此,幾十個胡人追了一陣,相互之間的距離,還有八、九十步遠。

  望著她越去越遠的身影,山包上的慕容恪,薄唇扯了扯,低聲道:「王弘那廝,當真看重她。」

  那個黑衣人如此身手,必定是王弘身邊極重要的人物。可他為了這個不是主母的婦人,甘願捨命。

  一個胡將湊近一步,問道:「王,我們退吧。」

  他一咬牙,說道:「不過是個婦人,我們便把她殺了,也於事無濟。王,我們現在退,還來得及。」

  他盯著前方千軍萬馬齊奔,才能形成的滾滾煙塵,目露憂慮不安之色。

  不止是他,一眾將領也露出猶豫不安的表情。

  慕容恪還在盯著前方。

  好一會,他冷冷地說道:「前方不是石宣的人,是王弘的人。」

  在眾將不解中,慕容恪緩緩說道:「王弘身邊的人,不會超過二千。」

  「可是,看這煙塵,晉人定有萬人之眾。」

  「所以,我想弄個明白。」慕容恪盯著那煙塵,沉沉說道:「連王弘面也不見,便這般退下。我慕容恪,不甘心。」

  他這麼一說,眾將面面相覷,無言以對了。

  陳容還在向前狂奔。

  她的腳步已有發軟,身體在這一刻,從所末有的沉重。

  她只是咬著牙,只是想道:不遠了,不遠了。

  她知道,自己必須跑過去,一定要跑過去。不然,那黑衣人豈不是白受了那一箭?不然,王弘豈不是白浪費了那麼多人力、物力?

  幸好這是平地,縱使裙套過長不利於奔跑,可她身後的胡人,也都是會騎馬不會跑步的。在陳容使出吃奶的力氣奔逃中,他們與她之間的距離,並沒有拉近。一直是八十步遠。

  這個距離,如遇到一個高明的箭手,完全可以把她一箭射殺。幸好的是,追下來的胡人中,沒有那手挽強弓的神箭手。

  陽光燦爛。

  前方煙塵滾滾中,漸漸地,分出了一隊騎士。那隊騎士躍出隊列,直向陳容衝來。

  而衝在最前方的那個騎士,依然是一襲白衣。

  天地間是如此明澈,陳容一邊跑一邊抬起頭來定定望去。望著望著,她低聲說道:「真髒啊。」

  聲音呢喃,滿是歡喜,感動,還有著埋怨和淚水。

  幾乎是突然間,她渾身充滿了力道。

  她雙臂一甩,整個人像箭一樣急衝而出。

  這一衝,她與胡人之間的距離,拉到了九十步。

  望著那個宛如神助,速度突然增快的紅衣婦人,眾胡人相互看了一眼,腳步不知不覺中在轉慢。

  在陳容瘋狂的衝出時,那騎士也把馬腹一踢,向她狂衝而來。

  越來越近了。

  燦爛的陽光下,白衣騎士的衣裳,已染得黑黑灰灰的,那張乾淨俊美得彷彿不染塵埃的臉,這一刻,也是汗水灰塵相雜。

  此刻的他,看起來便是一隻花貓。

  陳容雙眼晶亮的望著他。她已不知道身後的胡人停止了追逐。她只知道,朝他衝過去,衝過去。

  那馬顯然是上等好馬,一陣急衝便衝到了陳容面前。馬蹄濺起的煙塵,沒頭沒腦的撲了陳容一臉時,他急急把馬勒停。

  勒停後,他沒有下馬,而是低下頭來盯著陳容,他眉頭一蹙,輕聲歎道:「真醜啊。」聲音溫柔之極,宛如呢喃,隱隱地,還有著笑意。

  陳容正在咧嘴傻笑著,聞言眉頭一蹙,她瞪了他一眼,轉眼卻紅了眼眶。

  男人向她伸出了手。

  陳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他把她一扯,牽著她上了馬背。

  熟悉的,溫熱的體息一入鼻端,陳容的咽中便是一啞。她抓著他的前襟,在汗水淋漓的臉上擦了擦,低聲說道:「你不該來。」

  她的聲音中夾著哽咽,歡喜,她又說道:「你不該來。」

  一隻手在經過她的傷口時,宛如春風般碰觸了下,最後摟上了她的腰。

  男人沒有回話,而是抬頭看向前方,輕聲道:「想見我麼?便見見罷。」

  說完後,他命令道:「繼續向前。」

  「是。」

  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後的騎士們,朗聲應是。

  陳容抬起頭來。

  這一抬頭,她的雙眼瞪得老大。出現在她視野中的,是千餘騎士,每一個騎士的坐騎後,都拖著樹枝。

  原來是拖了樹枝。

  怪不得遠遠看去煙塵滾滾,直沖天際。

  一個騎士策馬來到王弘身後,也望著慕容恪所在的方向,他咧嘴一笑,道:「不錯不錯,正該讓那個不敢見人的胡人小兒,看看我晉人壯士。」

  說到這裡,他轉向王弘,「郎君,要不要淨臉更衣後再去見他?」

  王弘伸手撫摸著揪緊自己衣襟,還在流淚的陳容,淡淡說道:「也好。」

  兩字一吐出,便有幾個騎士翻身下馬,他們拿出水囊,毛巾,外袍,轉眼便圍上了王弘。

  陳容怔怔地看著,看著轉眼間煥然一新,由花貓又變回翩翩公子的王弘,她悄悄拿袖拭了拭臉。

  這時,一個水囊和毛巾送到了陳容面前。

  陳容連忙就著水把臉洗乾淨。

  接著,一隻修長的手,遞來了一件白袍。

  陳容抬起頭來。

  她對上的,是王弘清澈如水的,溫柔的雙眼。伸手接過白袍,陳容不知為什麼,手有點哆嗦。

  一咬牙,她把那白裳就這麼披在外面。

  這時,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伸出,王弘溫柔的聲音傳來,「上來。」

  陳容應聲抬頭,搭在他的手上,翻身躍上馬背。

  眾騎「噠噠噠」地向前衝去,轉眼間,山包上的眾人,已清楚出現在陳容面前。

  望著站在山包上,戴著青銅面具的慕容恪。陳容低下頭來。在她而言,她是不想在這種情況下來見慕容恪的。

  慕容恪目光沉沉地盯著王弘,慢慢地,他薄唇一勾,說道:「為了你身前的這個婦人,王七郎好生捨得啊。」

  說到這裡,他仰頭哈哈一笑,目光瞟過擺在胡人左翼的那黑衣人的屍體。

  見到王弘等人神色不動,慕容恪朝他拱了拱手,頗有點感慨的說道:「為了心愛的婦人,出賣莫陽城主的行進路線,捨棄家族最精衛壯士的性命……」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5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一章 你輸了

  慕容恪說到這裡,面具下薄唇微扯,目光有意無意的瞟過王弘身後。

  他知道,晉人中虛偽者多,內部的爭鬥十分激烈,說不定這些王家護衛裡面,便有別家派來的奸細。一旦奸細把他所說的話透露出去,王弘就算再能幹,只怕也要受些折騰。

  在慕容恪的身後,站著整齊的胡將,而整片樹林中,都是剛剛整理成隊的胡卒。這些胡卒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軍容鼎盛,殺氣騰騰,似乎剛才被火燒過的狼狽,已不剩分毫。

  在樹林深處,還有胡卒的身影出現,在他們身後,濃煙已然變淡,「劈劈啪啪」的燃燒聲,也不再響亮。

  王弘似笑非笑的盯著慕容恪,慢悠悠地說道:「慕容恪何等人物?怎麼吃了敗仗後,便行起小人之事了?」

  不知為什麼,他說的話,慕容恪特別吃不消。因此王弘的聲音一落,慕容恪已是臉色一變。

  而這時,王弘還在悠然說道:「太原王失算了,弘身後的人,都是弘的嫡系。千里相救一個婦人這等事,不是嫡系,弘實在不敢帶來。」

  他在解釋,在煞有介事的向慕容恪解釋著。

  慕容恪的臉色更難看了。

  王弘顯然心情甚是愉快,他笑了笑,極溫柔的說道:「太原王,六年前,在洛陽時,你喬裝前來,與我玩耍三日。

結果,你棋敗於我,兵法敗於我,各派五十護衛,玩那圍城攻城的遊戲,你也敗於我。便是你的老師,也說你此生必不敵我。」

  他突然提起舊事,慕容恪不由重重一哼。

  當年,王弘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童子。他自負天才,在族人中更是名聲遠播,身負眾望。可在中原巧遇到王弘後,卻一敗再敗,敗得一敗塗地。

  想當初的他,已領雄兵,奔戰沙場,殺戮無數。

  他從小開始,便苦讀兵書,苦練武技,自負天才。他是真的不明白,那個幹什麼事都是笑嘻嘻地,似對一切都不在意,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童子,憑什麼能輕易的擊倒他?

  回來後,他是越想越不甘,也越想越心驚。潛意識中,他覺得王弘這人是自己的剋星。此人不死,他心下不寧。而他的族人,也無法殺盡晉人,佔領所有的晉地。

  於是,他派人秘密調查出當年那個童子的身份,派人密切關注他的一言一行。而一直隱藏自己的軍事才能,從不為外人所知的王弘,也終於讓他在莫陽城逮到了機會。

  縱兵圍城,想把這個潛在的對手一舉攻殺。可他沒有想到,最後關頭,還是讓王弘逃出去了。

  這一次,他佈置好了一切,可終是沒有逃過他的算計。

  王弘的聲音還在娓娓傳來,「當年你我俱是少年,區區遊戲之事,何必這般在意?」頓了頓,他歎息道:「慕容恪啊,說實在的,你的心胸太狹小了。」

  饒是這樣指責著,王弘也是笑容可掬,風度翩翩。於這荒野之地,數千軍中,他這般白裳勝雪,氣度雍容,實在是刺眼之極。

  這種氣質,直是把周邊所有的人都襯了下去,連他堂堂太原王慕容恪,也變成了一個鄉野村夫般粗俗。

  慕容恪盯著一派優雅從容的王弘,重重一哼時。王弘笑吟吟地聲音繼續傳來,「呶,剛才是不是嚇了太原王一跳?實是對不住啦,我那兩個家將啊,非要把自己的名號打出來。」

  在他說這話時,那寫著石和宣字的旗幟,用力的晃了幾晃,同時傳來的,還有一陣哄笑聲。

  這一下,胡將們被激怒了,一陣壓抑的咆哮聲傳來,「王,不能饒過這廝,他拿著樹枝唬人也就罷了。現在還敢堂而皇之的恥笑我等,實是欺人太甚。」

  「王,請允許末將出去,與這廝會上一會。」

  「王,不能便宜了這廝。」

  一聲又一聲請令中,王弘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慕容恪。

  盯著他的笑容,慕容恪唇抿了又抿,抿了又抿,他生性謹慎,王弘越是這樣說,越是這樣毫不避諱的擺出自己底細,他就越是不相信。

  在一陣爭先恐後的請令聲中,慕容恪低喝道:「哨探如何說來?」

  「哨探至今沒有回報。」

  一將說完這話,馬上說道:「王過慮了,你看晉人身後,空空蕩蕩,分明是沒有伏兵。」

  「閉嘴。」

  慕容恪冷冷瞪了他一眼,沉沉說道:「王弘這人狡猾多智,而且他的身後還有一個冉閔。等哨探的回報。」何況,他那二千人與王弘的人對攻,並沒有必勝的把握。

  「是。」

  慕容恪回過頭來,盯向王弘。

  當他的目光瞟過陳容時,清楚的看到陳容迅速的低下頭,還把自己的身子縮了縮。

  與她在他面前時的無所畏懼完全不同。

  慕容恪一怔,轉眼,他的雙眼慢慢陰起。

  陳容清楚的感覺到,慕容恪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不想他注意她,事實上,現在她巴不得離開這些胡人遠遠地……她被慕容恪關在身邊這麼些時日,便是現在,身上的衣裳也是破爛的。

  縱使她早就背負了風流之名,可她的內心深處,實在不想清白被質疑。

  她就是,不想讓王弘懷疑她。

  見她低著頭一個勁的後縮,王弘低下頭來。

  他在她的腰間輕輕一摟,聲音如水般溫柔輕細,「別怕。」

  陳容一怔,抬起頭來。

  對上她狐疑不解的目光,王弘溫柔一笑,輕輕說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不會讓他人非議於你。」

  我不會讓他人非議於你。

  我不會讓他人非議於你。

  陳容的唇顫了顫,顫了又顫,迅速的,她的眼眶變得通紅,仰望著他,她聲音嘶啞的,低低地說道:「我沒有……他被我說動了,答應了許我尊嚴。」

  她的咽中有點哽,有點苦澀,更多的,卻是無邊的歡喜。她唇顫抖著,垂下濕漉漉地睫毛,喃喃說道:「我真沒有,真的。」

  她已很久很久沒有這麼認真,這麼全心全意的向他解釋著。彷彿,在她心中,他就是她的唯一,彷彿,他信與不信,可以決定她的命運……

  王弘僵了僵,好一會,他伸臂摟緊她,聲音也有點哽,「我知你沒有。」在陳容嫣然一笑中,他仰著臉,目光看向天空,喃喃說道:「我既然來救你了,便不會再在乎這些。」

  陳容聞言,抬頭看向他。看到的,卻是他優美的下巴。

  這時,慕容恪冷笑的聲音傳來,「真真恩愛啊。」吐出這幾個字,他冷笑一聲,不知為什麼,唇動了動,慕容恪卻把後面的話吞了下去。

  王弘轉過頭來。他有點詫異的,靜靜地盯著慕容恪,這時,慕容恪身後走出一個將領,那將領指著陳容,怪聲叫道:「王家七郎對你這個婦人,當真情重,可惜啊,這婦人……」

  不等他說完,王弘右手在虛空一斬,以一種高傲的,輕蔑的姿勢打斷了他的話。

  轉過頭,王弘盯著慕容恪,盯著他,他說道:「你輸了。」

  嘴唇一勾,王弘輕笑道:「慕容恪,你又輸了。」

  丟出這兩句話後,王弘盯著眼中都要噴出火來的慕容恪,放聲一笑,喝道:「撤。」

  一聲令下,眾騎緩緩回撤。

  望著那一千多騎士,煙塵滾滾地越去越遠,胡將們都是一動不動。事實上,就算王弘真沒有伏兵,已奔波了數個時辰,勞累不堪的二千胡人,也不一定是王氏私兵的對手。

  現在的胡將,已從震怒中清醒過來。

  漸漸地,那一千多王家護衛漸漸消失在眼前。

  漸漸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對面的樹林中,只剩下無盡荒涼的原野。

  盯著盯著,慕容恪右手成拳,朝後面重重一捶,在令得樹枝猛烈搖晃中,他咬牙切齒的低喝道:「欺人太甚。」

  頓了頓,他又罵道:「這廝欺人太甚。」

  這廝特意前來,就是為了恥笑自己這麼一句,實在是可惱可恨。

  聽到他的咆哮,一個胡將嘀咕道:「王真惱了,為什麼不拿那婦人的事激一激他?」

  這話聲音不大,慕容恪沒有聽清。

  陳容簡直不敢相信,王弘便說了這麼一句話,就退下了?

  這時,一個護衛湊近王弘,低聲說道:「郎君怎麼就退下了?這,當初計劃好的還不曾實施呢。」

  王弘低頭。

  他望著懷中疲憊不堪,眼睛都睜不開了的陳容,伸手撫著她的秀髮,淡淡地說道:「想退就退了。」

  這回答很任性,不過王弘任性慣了,又是他們的郎君,眾護衛相互看了一眼,又瞟了一眼陳容,便不再說話。

  只有陳容,在王弘下令退下的那一刻,整個人便如千斤巨石放下,一下子給放鬆了。

  這一放鬆,便是無窮無盡的疲憊和睏倦來襲。

  可她不想睡。

  她望著眼前那秀潔素淨的衣襟,聽著他說著『想退就退了』,不知不覺中,眼眶又紅了。

  他是那麼的聰明啊,他是不想自己被人質疑,被人傷害啊……

  陳容揪緊他的衣襟,緊緊地揪著。

  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

  那手溫柔的拉開陳容勾起的手指,把她輕緩的合在掌心中。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妒忌引起的恩愛

  他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別的動作,便是這般把她的手,溫柔的,緊緊地握在掌心中。他握得如此緊,如此實沉,彷彿借由這個動作,讓困頓不堪的陳容放鬆下來。

  陳容果然慢慢地放鬆了。

  她繃得緊而直的手腕,一下子垂了下來,她的臉埋入他的懷中,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

  她沉入了黑甜夢鄉。

  陳容是在顛覆中清醒的,她剛一動,一隻手便按上來,王弘溫柔的聲音低語道:「別動,剛包好傷口。」

  陳容輕應一聲,睜開眼來。

  望著這個依然白衣勝雪,俊逸清華的臉上帶著淡淡笑容,閒適的倚在車壁上的美少年,陳容癡了癡,問道:「我們這是去哪?」

  「回南陽。」

  陳容一呆,她怔怔問道:「便這般,回南陽?」

  王弘低下頭來。望著她,他咧嘴一笑。

  這一笑,特別清亮皎潔,宛如無暇少年。露著雪白的牙齒,他解釋道:「不用擔心,慕容恪的人,已陷入了冉閔的算計中。」他慢騰騰地說道:「你失蹤後,我派人與冉閔聯繫上。」

  他中指撫上自個光潔的下巴,懶洋洋地說道:「慕容恪那廝是個聰明人,他現在只聯繫了我。」

  笑了笑,王弘說道:「他打算先用你引來我,處理了我,再用你對付冉閔。便是我們兩個都不中計,也會因為你落在他手中的事,終生心中鬱鬱。可他小看了我王弘,也小看了冉閔。」

  淡淡一笑,王弘仰上車廂,嘀咕道:「我早就告訴過慕容小子,我王弘,從來便不是腐儒,他憑什麼以為我不會找到冉閔,以二人之力對付他一個?呸!」

  啐了一口後,王弘見陳容聽得認真,便繼續說道:

  「我向慕容恪透露了新莫陽城主的行進路線和護衛人數,便是知道他會忍不住出手。冉閔那廝說過,慕容恪派出的人,由他來對付。至於你,就由我自己來相救。現在……」

  他算了算,道:「估莫那兩人已正面遇上了,嘖嘖,以有心算無心,以主動算被動,慕容恪這一仗,虧得大了,想他以後會安份些了。」

  陳容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那莫陽城主的事呢?」她的聲音有點顫。

  王弘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來。

  低頭望著她,他雙手支於膝上,依然一派悠然。

  可是陳容望著他,心卻跳得飛快。

  王弘靜靜地看著陳容,看著看著,他嘴唇一揚,淺淺笑道:「那是小事。」

  「怎麼會是小事?」

  陳容支起身子,伸手揪著他的衣袖,求道:「你得告訴我。」告訴我,你這般透露莫陽城主的行軍路線,會不會被人發現,會不會影響到你以後。

  王弘還在靜靜地看著陳容。

  他的目光明澈,高遠,寧靜,自在。

  可越是如此,陳容便越是不安。她知道眼前這人,越是有事,越有可能裝出這種沒事人的模樣。

  慢慢一笑,王弘收回目光。

  他淡淡地說道:「休要慌亂,不會有事。」

  怎麼可能不會有事?這建康的世家大族枝葉相纏,彼此掣肘……若不是如此,明明他的才能不輸於慕容恪,為何還要百般隱瞞?

  在陳容的慌亂中,王弘伸手拍了拍她的手,終是什麼話也沒有說。

  陳容無奈,按下不安的心,慢慢坐直身子,這一低頭,她發現自己還是那麼一件白袍包著鼓鼓囊囊的身軀。

  背轉過身,陳容解開了白袍。

  把白袍放在一側,陳容解開緊緊繫在腰間和頸項上的紅袍。隨著那紅袍翩然落地,身著白色中衣,前襟破碎,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的陳容,出現在王弘眼前。

  陳容右手一伸,剛把那白袍重新拿起披上,突然間,一隻手伸了過來。

  它放在陳容的胸乳上。

  修長的手指向下輕輕一拉,兩乳上,那泛青的指印,儼然在望。

  竟然青了。

  陳容也沒有想到慕容恪那麼一抓,居然會青……居然青在這種地方。

  嗖地一下,陳容的臉孔變得雪白。

  一隻手握著她的肩膀,微一用力,便把陳容扳轉過來,讓她正面對著他。

  低著頭,一直雲淡風輕,笑容雍容的王弘,笑容已斂,他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乳上的指印。

  盯著盯著,他雙手同時放在那破碎的襟領上,雙手一分,「滋——」地一下裂帛聲響。

  陳容低叫一聲,原本雪白的臉孔漲得通紅,她急急伸手掩住那對蹦跳而出的白兔,雙眼水汪汪,又羞又惱又是不安的瞪向王弘。

  她看到的,卻是一臉沉靜,因為太過沉靜,卻顯得冷漠的王弘。

  陳容眨了眨眼,不知不覺中,眼眶已紅,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想說些什麼,就在這時,乳上一暖。

  卻是王弘低著頭,細細地,一寸一寸的觀察著她半裸的身軀,因靠得太近,他呼出的熱氣,都噴到了陳容身上。

  隨著他的靠近,那兩顆粉紅色的櫻桃不自覺的向上聳立,變得堅硬。都差點碰到他的鼻尖了。

  陳容的臉孔又紅又白,他靠得如此之近,噴出的熱氣令得她又癢又酥。那宛如春風般的手指,那灼灼地眼神,都讓她心跳如鼓。

  可偏偏,他又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近乎冷漠。

  她都不知道,他是在挑逗她,還是在審查她?

  他雙手捧著她的腰,把她那玉白的嬌軀,上上下下查了一遍,目光轉向乳丘。

  伸手撫著那青紫的印痕,在陳容的顫慄中,他低啞的問道:「他碰了你這裡?」

  陳容的唇哆了哆嗦,不知怎麼的,她很想回他一句:你明明說過『我既然來救你了,便不會再在乎這些。』的,為什麼又要計較這個?

  可話到嘴裡,她還是又羞又臊的嚅道:「今晨行軍時,他問著問著,突然這樣抓了一把。」

  「便這般抓了一把?」他把自己的手指罩在那青紫印痕上,聲音冷而啞。

  陳容顫聲道:「是。」

  她想鎮靜下來,可他的呼吸,他的手,都讓她顫抖。

  咬著唇,陳容喃喃說道:

  「他明明應了我許我尊嚴的,可今晨行軍時,突然叫我披上那紅袍,還,還把我衣襟扯爛,才讓我上馬。本來是我一個一騎的,可他走到一半,又叫我坐上他的馬。」

  陳容的聲音更低了,幾乎低不可聞,「他令我坐在馬前,在與我說了一些話後,便這樣抓了一把。」

  說到這裡,她的眼中已儘是淚水,不知是因為羞臊,還是因為不安,惶恐,她哆嗦起來。

  陳容緊緊地咬著唇,對著自己說道:我怕什麼?我,我又不嫁他,我還出了家,陛下還許我私養美少年的,我有什麼好怕的?

  想是這樣想,可她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羞愧難當,就是恨不得跪在他面前,求他相信,自己真是清白的。真的,除了他,再也沒有別的男人得到過自己。

  在陳容的顫抖中,哆嗦中,幾乎是突然的,王弘抓著她的雙乳,便這般把其中一顆櫻桃,塞入他的嘴裡。

  幾乎是濡濕的,溫暖的感覺一傳來,陳容便是雙腳一軟,癱倒在他懷中。

  她感覺到,他的舌尖,在那青印上劃過。

  無法自抑的顫慄中,陳容壓住脫口欲出的呻吟,喃喃說道:「他,他沒有這樣。」剛說到這裡,陳容大感不對,馬上又說道:「他真沒有動我,真的,只是這樣抓了一下。」

  她的解釋,聽起來格外無力。

  而乳上的唇舌吮吸,已令得她大腦渾沌一片。

  她的雙乳,在他的掌心中顫巍巍地抖動著,在他的唇舌中抖動著。陳容不知不覺中,抱上他的頭,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緊緊地送給他。

  這時,乳上一陣噬咬的疼痛。

  陳容哽咽出聲,喃喃說道:「我,我真沒有。」

  沒有回答,回答她的,是越來越熱的軀體。迷糊中,陳容已被他放平在馬車車廂中,迷糊中,他已嚴嚴實實的罩住了她。

  而他的手指,一直抓在那青紫印痕上,一下又一下的揉搓著,一次又一次的吮吸噬咬著。

  他揉搓得如此之重,吮吸得如此之久,直讓那一處地方,傳來一陣陣疼痛。

  陳容喜歡這種疼痛,她感覺到,隨著那痛感越來越劇烈,刻在那裡的印痕和羞辱,越變越淡。

  歡喜中的她,飲泣中的她,羞愧中的她,竟沒有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衣裳盡褪。

  直到他的唇堵上了她的小嘴,直到一個又硬又熱的物事,重重地塞入她的體內,給她帶來了一種飽漲和久違的澀痛。

  直到他進入了她,陳容才低叫出聲,她的聲音被他吞入腹中:「你,我們不能……」我們不能啊,你說過的,不許孩子冠上我的姓的,我也說過的,無論如何,不會做你的妾的。

  而且,我剛剛落入他人手中,在禽獸一樣的胡人軍中過了數日,這個時候如果有了孩子,那些流言穢語,會讓孩子無法安生的。

  一下又一下的撞擊中,胸口疼痛中帶著酥麻的揉搓中,陳容不可自抑的淚如雨下,她摟著他的頸,讓赤裸的自己緊實的貼著他的軀體,她語不成聲的求道:

  「別,別在裡面……不能有孩子。」

  回答她的,是越來越劇烈的撞擊,和男人漸漸濁沉的喘息聲。

  馬車在穩穩地行進著,只是每一下顛覆,每一次晃蕩,都會傳出一聲壓仰的呻吟。

  陳容一直在流淚,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痛哭出聲。

  直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有力氣推開覆在自己身上的他,無力的哭叫道:「為什麼不在外面?」

  王弘抬起頭來,他白淨俊美的臉上,已是汗水淋漓,一縷墨髮,濕濕地黏在他的額際。

  餘熱猶在,媚意隱隱地雙眸瞟著她,美少年溫柔一笑,一吻印在她的額心:「放心,有了孩子,我會認他的。」

  一語吐出,陳容啕啕大哭。

  她哭得特別傷心,一時之間,落在胡人手中的委屈,惶惶不可終日的擔憂,還有連累了他的不安,還有對未來的,對懷孕的恐懼,都化成了一場淚水。

  王弘摟著哭泣不止的她,扯過一邊的白袍披在她裸露的軀體上。

  剛剛披上,陳容一手拿過了那白袍。

  她垂下頭,一邊抽泣著,一邊轉過身去。把白袍穿上,陳容帶著淚意的聲音響起,「我不要你認孩子。」

  頓了頓,她極力平靜的說道:「如果有了孩子,他得跟著我。」

  身後沒有聲音傳來。

  陳容拭去淚水,回頭望來。

  她看到的,是仰躺在榻上,濕漉漉地俊臉上,表情格外嚴肅孤寂的他。

  望著這樣的他,一種難以言狀的愧疚襲上陳容的心頭:他為了救自己,不知煎熬了多少時日,費盡了多少心神,最重要的是,這過程中,他做了好些讓建康貴族們無法容忍的事。

  他為了自己,都要面臨身敗名裂的危險了。

  想到這裡,陳容心中大軟。她挪到他身側,慢慢把臉放在他的胸口上。

  手按在他怦怦跳動的心臟上,陳容喃喃說道:

  「別惱我……七郎,我這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人。以後的孩子,你一定要他跟你姓,也可以的。你可以跟你的妻家商量好,我生的孩子,只是佔了姓而已,不會對你的嫡子,有半點不利。」

  她說到這裡,突然覺得有點無力,便閉上了嘴。

  她不說話,王弘也沒有說話。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混在含著情慾氣息的車廂中響起。

  安靜中,陳容緊緊靠著王弘。她嚅嚅地說道:「七郎,你,你為什麼會來救我?」

  她垂下雙眸,欣喜的,也有著愧疚的說道:「我以為你不會來的。」

  這個早就想問的問題,她直到此時才問出。

  過了好一會,王弘依然有點暗啞的聲音響起,「你為什麼以為我不會來?」

  陳容一怔,呆了呆後,她低聲說道:「救我,對你不利。」說出這六個字,她仰起頭癡癡地看著他,見他閉著雙眼,臉色與平常無異,陳容唇動了動,嚅道:「你會很難做,對不對?」

  聲音很低,幾不可聞。

  王弘睜開雙眼,慢慢側轉過頭來看向她。

  這般看著她,他伸出手來摟上她的腰。手掌透過衣襟,摸上那裡衣被撕,半露的胸乳,他把她摟到了自己身上,輕輕說道:「何必想這麼多?及時行樂就可以了。」

  說著,他再次吻上了她的唇,把她一翻,身子也覆上了她的身子。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6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三章 與冉閔會合

  感覺到他再次變得硬挺的陳容,剛要掙扎,想到他所說的『及時行樂』四個字,不由忖道:

  罷了,都不知道明日會怎麼樣,便是我真懷了孕,也許這個孩子都沒有生出來的機會。不如隨著他罷。

  這樣一想,她便伸出玉臂,摟上了他的頸,迎上了他的索吻。漸漸地,車廂中又是春光一片。

  一行人走得很慢,馬車在搖晃中走過了傍晚,在野地宿了二晚後,又到了黎明。

  馬車中,陳容倚在王弘懷裡,慵懶的看著外面的風景。

  王弘低下頭,伸手撫著她裸露的肩膀,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可以看到那若隱若現的玉色丘陵。

  晨光中,她櫻唇微腫,雙眼水汪汪波光閃動,滑膩的肌膚散發著誘人的香軟。這個婦人便是這樣,只要解去防備,便無時無刻不在媚惑著他人。

  一隻手伸出,再次扣上了那更加青紫的指印。

  雖是輕觸,可陳容還是痛得哆嗦了一下,她回眸微瞇,嗔道:「已痛得傷了。」見他盯著自己,她委屈的吸了吸鼻子,補充道:「是真的。」

  王弘一笑,雙手兀自按在乳丘上,清潤的聲音帶著倦意,「阿容?」

  陳容應了一聲。

  王弘正要說話,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郎君,冉將軍來了。」

  冉閔來了?

  陳容一凜間,只聽得王弘淡淡地笑聲從頭頂傳來,「戰事剛剛了結罷?都不休息一下就過來了,這人,倒也有心。」

  聽到最後幾字,陳容低下了頭。

  王弘瞟了她一眼,命令道:「準備一下。」

  「是。」

  馬車停下,陳容從車壁間拿出一套衣裳服侍王弘換上,然後,她伸手拿向王弘為她備好的女裳。

  剛剛碰到一套白裳,一隻手按上了她的手。

  陳容詫異的回過頭來。

  王弘瞟著那套白裳,右手一伸拿了一套淺紅中鑲著金線的裳服。把它朝陳容身上一放,王弘說道:「穿這個。」

  陳容詫異的目光中,他別過頭,有點彆扭的說道:「穿吧。」

  陳容應了一聲,接過那裳服。陽光下,淺紅的裳服如波浪般翻騰,縷縷金線如陽光纏繞,煞是華麗。

  她以前,從來沒有穿過紅裳。

  若不是慕容恪強迫,她真不知道,自己穿紅裳那麼耀眼。

  現在,她的心裡對於這紅裳還是有著抵觸的,可是王弘這麼堅持……咬了咬唇,陳容解開外裳。

  外裳脫落,雪白纖長的頸項,弧度優美的肩鎖呈現在王弘眼前。不知不覺中,他的手撫上了她的肌膚。

  撫著她,他低低說道:「冰肌玉膚,晶瑩流光,至華至暖,宛如溫玉,真溫柔之鄉也。」

  吟誦著,他傾身上前。便這般摟著陳容,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頸側。

  他熱熱地呼吸,都噴在陳容的耳邊,令得陳容癢癢地想笑。

  忍了忍,她還是紅著臉笑道:「七郎說的話真真動人,這便是閨閣之樂麼?」

  她的問話,讓王弘一怔,說道:「聽卿卿的意思,似是對這閨閣之樂嚮往已久?」

  陳容連忙垂下雙眸。

  她是嚮往了很久,前世時,她盛裝打扮,坐在紗窗前,望著那鬱鬱蔥蔥的樹木,會渴望這永遠也無法觸及的幸福。

  現在,她觸及了……這種幸福,也許只有數日,可它如此美好,她何必還要胡思亂想。

  想到這裡,陳容咬了咬唇。她輕輕側頭,便這般在王弘的鼻尖上咬了咬,媚態橫生的白了他一眼,道:「世間的女兒,有哪個不嚮往?」

  她回過頭,含著笑,便這般背對著王弘,解下中衣。

  隨著白色中衣飄然落地,她清楚的聽到,身後的男人呼吸在變粗。

  陳容咬唇一笑,姿態優美如舞蹈般,從一側拿起新的中衣。

  她剛剛把中衣放在身上,雙手便被鎖住。

  王弘從背後錮制著她的雙臂,他的唇,在她的玉頸、胸鎖間狠狠咬了咬。

  轉眼,幾個牙印出現在唇下。

  陳容根本來不及叫痛,他頭一側,便在她的耳下重重一咬。

  當他移開時,陳容已呆呆地望著銅鏡,銅鏡中,那幾顆牙齒印是如此明顯,如此扎眼。

  直過了好一會,陳容才呆叫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她忍不住在王弘手臂上重重一掐,惱道:「你叫我如何見人?」

  王弘輕哼一聲,懶懶地說道:「這幾日你不需要見人。」

  怎麼會不需要見人?那冉閔還在前面候著呢。

  陳容一想到冉閔,不由回眸竊笑,抿唇說道:「七郎。」這一回頭,她對上的是不知何時移到車窗邊,斜倚於榻,眼望青天白雲,一臉寧靜從容,優雅至極的王弘。

  這小子,又在裝了。

  陳容白了他一眼,把中衣穿上,套上那淺紅裳服。

  兩人忙完後,馬車再次駛動。

  漸漸地,前方喧囂聲漸響,馬嘶聲不斷。車停下時,陳容已就著銅鏡,把頭髮挽好。

  這一次,她挽的是婦人髮髻。剛剛把釵子插上,車外傳來王弘溫柔的聲音,「下來吧。」

  「是。」

  陳容走下時,王弘並沒有等她,而是大步向前走去。

  陳容連忙跟上。

  在她的前方二百步遠的地方,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一支隊伍,一眼望去,陳容只看到馬蹄踐踏起的滾滾灰塵,還有黑壓壓地一片人頭。

  這隊伍,少說也有幾千吧。

  在陳容兩人向前走去時,那隊伍中有人跳下馬背,也在向他們走來。

  不一會功夫,王弘已走到一棵大榕樹下,負手而立。

  陳容碎步走到他身後,因正對著太陽,光線有點炙烈,陳容便瞇著眼睛。

  視野中,十幾個男人大步走來,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一身盔甲在陽光映襯下,特別高大,特別冷酷。

  那盔甲上血跡斑斑,灰塵處處,幾乎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那狼一樣幽深銳利的眼眸下,也濺有一塊血漬。

  走在他身後的男人,也是這樣,一個個都是染滿了血和灰塵。

  那男人一眼便看到了王弘,當下薄唇扯了扯,算是一笑。

  笑過之後,他雙眸瞟向王弘身後,看到了陳容。

  這一眼,他的雙眸迅速的閃過一抹驚艷。

  王弘大步迎出。

  他朝著盔甲在身的冉閔一揖,笑道:「祝將軍大勝得歸。」

  冉閔點了點頭,他的雙眼,依然放在陳容身上。

  直直地盯了陳容一陣,冉閔點了點頭,道:「容光煥發更勝往昔,看來無妨。」

  他轉頭看向王弘。

  盯著王弘,他薄唇一扯,淡淡說道:「七郎當真好手段,這一英雄救美後,美人的髮式都變了。」

  王弘一怔,回頭向陳容看來。

  對上梳成婦人髮髻的她,王弘唇角慢慢一揚。

  慢慢地,他的唇角越揚越上,越揚越上。

  果斷的從陳容的身上移開時,王弘俊逸高華的臉上,已是笑逐顏開,那雙清澈高遠的眸子,也微瞇著,蕩漾著滿足的愉悅。

  見到王弘這樣,冉閔輕輕一哼。

  略略沉默後,王弘問道:「戰況如何?」

  提到戰況,冉閔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皺著眉頭沉聲說道:「慕容恪名不虛傳。以有心勝無心,盡殲的也只是慕容於部三千眾。至於他所率的那二千人。」

  說到這裡,冉閔眉頭跳了跳,道:「那二千人絲毫不損。」

  他看向王弘,道:

  「那廝在半途埋下了二千人,殺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剛剛脫身出來,又遇到了慕容恪本人。彼時我連戰兩場,已然勞累。雖人數不輸於他,雙方對峙半日,還是各自後撤。」

  王弘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錯,慕容恪才智出眾,所統士卒勇武過人,與他硬拚,只能兩敗俱傷。」頓了頓,他說起自己的情況,「他見我只是想帶走阿容,便不願意冒險了。」

  這點冉閔自是知道,他點了點頭,只是在王弘提到『阿容』兩字時,他又向陳容瞟了一眼。

  收回目光,冉閔轉向王弘,他冷著一張臉,嚴肅的,緩緩地說道:「如你所願,莫陽城主的財物,我沒有動……我一路護送,慕容恪派出的胡衍成部,也被我的人趕走,沒能佔得好處。」

  這話一出,王弘顯然有點吃驚,他詫異的盯著冉閔,低聲問道:「你都沒有動?」

  冉閔點了點頭。

  王弘盯著他,慢慢說道:「出明道那支,是我王家的,你可以動的。」

  冉閔沒答,反而抬頭看向陳容。

  這一次,他看得很認真。

  定定地盯著她,冉閔徐徐說道:「這婦人,我不能讓她被人折辱了。救她我自願意,那些財物沒有必要。」

  說到這裡,他看也不看王弘,逕自說道:「請退開少許,容我與這婦人說上一句。」

  一話吐出,眾將一一退後。王弘把陳容的手握了握,緩步離去。

  冉閔上前一步。

  他低下頭來,直直地盯著陳容。

  盯著她,他瞇起雙眼,好半晌才問道:「慕容恪,可有動你?」

  陳容先是一怔,轉眼她搖了搖頭,低聲回道:「沒有。他被我言語所激,答應了許我尊嚴。」

  冉閔沒有回答。

  陳容有點詫異,便悄悄地抬起頭來看向他。

  這一抬頭,她對上了冉閔怔怔看來的目光,陽光下,他那銳利如刀,宛如黑暗中的火焰般的陰烈雙眸,第一次出現了一抹悵然,落寞,還有難以言狀的孤寂。

  他用這種孤寂的雙眸盯著陳容,許久許久,才低聲說道:「你背信棄義,數番傷害於我……這些,我都不怪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他的心

  「背信棄義,數番傷害於他?」

  陳容聽到這裡,真是有點想笑,可是,她對上他那孤寂的眼神,對上他斑斑血跡與灰塵相混的高大身軀,明明陽光正好,可這個俊美無儔的男人,偏讓人感覺到冷清和寂寞。

  這是一種曠世的寂寞,是靈魂永生永世行走在荒原中,不被人所瞭解,也從沒有伴侶相隨的寂寞。

  陳容怔怔地看著他,幾乎是突然間,她眼睛有點澀痛。

  微微側頭,陳容讓荒野的風吹乾眼睛……或許,她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他,這個男人,他從骨子裡便對如水的溫情,有著無限的渴望。

  她曾經以為,他錚鏗如鋼鐵,永遠也不會被擊倒,可她錯了。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這個男人,始終是孤單的,不管他擁有多少,他的靈魂一直在漂泊,一直在尋找溫暖。

  上一世,她用錯誤的方式進入他的眼中,雖用盡心機,最終也沒有得到他的回眸。

  這一世,她放開了他,放開了那種執著。可便是那有意無意的挑逗,那下意識中的排斥和渴望,卻讓她走入了他的心。

  想著想著,陳容也覺得,自己真是傷害了他。

  便如他上一世傷害自己一樣,她強行走入他的心,卻又對其不屑一顧,這便是對他最大的傷害啊。

  唇動了動,又動了動,如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陳容沒有辦法感到開心。

  風吹亂了她的長髮,陳容伸手拂了拂,慢慢垂下白嫩的手,陳容想說一句什麼話時,冉閔低沉的聲音繼續傳來,「阿容,若是……」

  他艱澀的說道:「若是你懷了孩子,又無處容身,便來找我吧。」

  陳容嗖地抬頭看向他。

  對上他定定盯著自己的,無邊孤寂的目光,陳容低聲說道:「慕容恪真沒有動我。」她的聲音有點無力。

  她也知道,一直以來,落入胡人手中的婦人,最好的莫不過是被主帥一個人睡了,更多更普遍的是,成為胡人將領和軍卒們共同的玩物……這是常例,沒有女人能夠逃過。

  於是,眼前的冉閔和王弘便以為,她也沒有逃過。

  冉閔緊緊地盯著她,還在說著,「你這婦人,性子也太倔了。你便是容不得陳微,也可以找到我,向我陳述。為了這麼一件小事,你便失身於王弘。阿容,你負了我。」

  他的聲音低沉中透著一種悲傷,在說出『你負了我』幾個字時,更有一種無力。

  陳容的唇動了動,她知道,當初如果她真心的,特意的非他不嫁,在知道陳微之事時,是可以找到他,向他要求的。雖然他不一定聽,可她應該試一試。

  冉閔盯著她,見她低下頭,嘴角的肌肉跳動一下,又說道:「你都失了身,我也不想計較,還願意娶你……可你依然拒絕,阿容,你的心直似鐵石。」

  他說到這裡,仰頭看著天空,喉結動了動,俊美的臉上淒然一笑,「想我冉閔這一世,縱是屈身胡狗,認賊作父,縱是解救了無數族人,得到的永遠都是白眼相待。

我也是無所謂的……只有你這個婦人,你這個婦人,剛讓我歡愉無盡,直覺此生無憾,轉眼卻如此對我。阿容,我恨你時,真想殺了你。」

  陳容咬著唇,更加低下了頭。

  冉閔喉結又滾動了幾下,他閉上雙眼,掩去眼中的澀痛和落寞。

  唇動了動,他低啞的說道:「這一次,我也想放手不理。可一想到你陷身胡狗,與我所見的千千萬萬晉人女子一樣,在一個一個的鮮卑賤奴身下哭泣,我還是坐不住了。」

  他說到這裡,陳容輕輕退後一步,慢慢躬身,朝他福了福。她心情太過複雜,咽中也被哽住,除了做出這個動作,她真不知道還能怎樣。

  冉閔低啞的聲音繼續傳入耳中,「現在,你無恙歸來,我甚是歡喜。」

  說出這句話,他盯著陳容,一字一句的說道:「婦人,你記著我的話。如無處容身,可以來找我,我堂堂丈夫,必不會恥笑於你,便是你的孩子,也會當成親生。」

  他說到這裡,深深地凝視著陳容,他盯著那麼認真,那麼執著,似乎想把她牢牢地記住,也似乎是想看過這一眼後,把她完全的忘記。

  直直地盯了她好一陣,風中傳來他的歎息聲。待得陳容抬起頭時,只聽到衣袂拂過的風聲。

  冉閔走到坐騎旁,翻身跨上,他再不回頭,聲音清朗而冷酷的喝道:「走!」一令吐出,千騎同時走動,捲起的灰塵,直讓陳容瞇了雙眼。

  王弘走到她身後,他盯著陽光下,那越去越遠的血色身影,負著手淡淡說道:「你走投無路?他想太多了。」

  不滿的聲音傳入陳容耳中,她連忙眨去眼中的乾澀,才回過頭來。

  剛一回頭,她便對上王弘靜靜盯來的目光。對上陳容濕潤的雙眼,他不滿的一哼,道:「走吧。」也不等陳容跟上,便揚長而去。

  陳容重新上了馬車。

  她低著頭,一動不動的望著自己相絞的雙手,一時之間,兩世心緒,萬般思潮,都浮出心頭,久久久久,化成了一聲歎息。

  抬起頭,陳容怔怔地看著外面的風景,也不知出神多久,她才記起王弘,便轉頭向他看去。

  她對上的,是閉目養神,宛如雕像的王弘。

  陳容向他挪了挪,剛剛靠近,他冷冷地聲音傳來,「不思念你的故人了?」

  陳容一怔。轉而忍著笑回道:「有了新人,何必再思故人?」

  王弘睜開眼來。

  他的眼神,依然明澈高遠,遙不可及,可是陳容太熟悉他的,一眼便看到他的唇在微微嘟起。

  陳容忍著笑,頭一揚湊了上去,在他的唇上重重「吧唧」一聲。

  被陳容輕薄了,王弘依然用他那明澈高遠的眸子俯視著她,神色間冷漠而遙遠。

  陳容暗歎一聲,她靜靜挪開,低著頭,從一側的車壁間把他的七弦琴搬下,素手一揮,一縷極寧靜而悠遠的思念流溢而出。

  低著頭,紅裳掩映下,她清艷的面容如夕陽下的湖泊般美好。隨著她素手劃過,如緞的墨髮披洩而過,露出那白玉般優美的頸項。

  不知不覺中,王弘看著她的眼神,冷漠盡去,迷離漸生。

  馬車聲,低語聲,還有瀰漫了整個黃塵古道的灰塵,在這寧靜而美好,悠遠而古老的琴聲中,定格成永恆的圖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相思,想你時,時辰不再流動,日與夜不再變遷。想你時,宮闕如秦牆,你的身影遠在雲端。

  想你時,每一息都那麼漫長,心絞成了無數碎片,片片都是你帶笑的流影。

  想你時,死亡已不可懼,無數次靜坐於月色中,願魂魄飄離此身,會你於千山外。

  明明相思已然刻骨,可此音只見寧靜,不見淒苦。

  不知不覺中,王弘伸出雙臂,從背後摟住了陳容。

  他在她的髮際,輕輕印上一吻,咽中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卻哽住了。

  從她的琴音中,他彷彿看到陳容置身於萬千胡奴中,在無數雙淫穢慾望的眼神中,在一種隨時準備赴死的寧靜中思念自己。

  他摟她摟得太緊,令得琴音已亂了節拍,既然亂了,陳容便雙手按在琴弦上,停下了彈奏。

  突然的,耳垂處一暖。

  卻是他輕輕含上了它,低潤溫柔的聲音帶著澀意,「那日,在西山道觀上你與冉閔的談話,我都知道。」

  在西山道觀上的談話?

  陳容眨了眨眼,有點疑惑。

  他唇下移,在她的修長的頸側脈博處印上一吻,在她的顫慄中,他低低地,溫柔的呢喃,「你問我為什麼會來求你……阿容如此待我,七郎豈敢不來?」

  七郎豈敢不來?

  雖是短短幾個字,陳容彷彿已然醉了。她雙眸流轉,情不自禁的轉過頭去。

  剛剛一動,她的頭便被強行定住,令得她怎麼用力也無法回頭,無法看他。

  他不要她回頭,她便不回頭了。陳容忍著笑,忍著醉意,向後倚入他的懷中。

  這時,他扳過她的臉,溫軟的唇吻上了她的。陳容抬頭相就,香舌暗吐間,兩個身影再次纏繞成一個。

  車隊不緊不慢的向南陽城駛去。

  隨著離南陽城越來越近,官道上已明顯變得熱鬧了。時不時的,會有一個商隊經過,走到現在,甚至可以看到三五一群的小隊伍。

  這些經行的人,自然都是晉人……越是亂世,越見忠臣。自從新的莫陽城主,奇陽城主入駐後,越來越多的熱血男兒來到這裡。

  在他們看來,莫陽、南陽、奇陽諸城聯成抗胡第一線,已充分表明了朝廷抗胡的決心。而他們,自是要奮鬥在第一線。

  在這些行人中,王弘帶領的這支隊伍,被越來越多的人關注著。雖然這支隊伍上不見家族標誌,可他們精悍的身形,內斂的殺氣,還有精良的坐騎,都顯示了他們強大的戰力。

  於是,在馬車維持著這數日來慣常的顛覆晃蕩春意綿綿時,一個騎士突然衝出,攔在了王弘的馬車前。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7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五章 傳言

  這個騎士倒也有趣,頭上頂著一個酒壺形狀的帽子,身穿儒士袍服,腰間卻插著一柄極大的斧頭。

  這不倫不類的打扮,幾乎是一亮相,便引起笑聲一片。

  那騎士策著自個的瘦馬,攔在王弘的馬車前,朝著馬車中胡亂晃了晃手,他大叫道:「敢問馬車中是誰家兒郎?護衛精悍如廝,戰馬華麗如廝,馬車搖晃如廝。」

  這『馬車搖晃如廝』六字一出,笑聲響亮起來,那騎士還又搖頭晃腦的說完,「某實想見上一見!」

  這人的聲音雖然渾濁,所說的每一個字,還是結結實實的傳入了馬車中。

  被王弘壓在身下的陳容,瞬時一僵,她紅著臉推了推他,小小聲的說道:「快,快起來。」

  「為什麼?」

  這聲音太懶洋洋了,陳容白了他一眼,壓抑著他突然動作引起的喘息,羞愧的說道:「有人在跟你打招呼。」

  「是麼?」

  陳容大力點頭,低低應道:「是,你聽聽。」

  王弘點了點頭。

  他朝著陳容溫柔一笑,伸出光溜溜地手臂,便這麼穿過車窗朝外面一搖,啞著聲音說道:「與山荊久別重逢,正修練歡喜之道,改日有緣再見。」

  外面喧囂聲一靜。

  轉眼,笑聲大噪,此起彼伏的呼嘯怪叫聲中,那騎士哈哈大樂道:「是理是理,某擾了鴛鴦交頸之樂,太也無狀,太也無狀,該責,該責。」一邊笑,他一邊策著馬退下。

  他一退開,眾騎連忙加速,以最快的速度衝過哄笑的人群。

  馬車中,陳容臉紅到了頸子,都要滴出血來,又羞又氣的她,都沒有聽清王弘剛才說了什麼。

  她只是瞪著他,一邊把他推開,一邊慌亂的穿著裳服。

  王弘卻是懶洋洋地支手倚榻,他靜靜地欣賞著美人著裳,道:「休要慌亂,人倫大道乃天地至理,便是皇帝來了也管不著。」

  說到這裡,他輕笑道:「是了,上次與阿容歡好時,便是被皇帝堵了個正著……噫,怎的那日阿容卻不羞澀?」

  陳容自是知道,滿街的貴族,都把這種事視為尋常,馬車中敦倫一下,實是尋常得太尋常的事。

  可她還是紅著臉,朝著王弘氣呼呼地低叫,「你,你為什麼也不掩飾一下,還,還直接說出來?」

  王弘高遠清澈的眸子鄙視的瞟著陳容,聲音淡淡,「做都做了,何必掩飾?」

  陳容在惱,瞪著他的眼珠子都要冒出火來了。

  就在她恨得咬牙切齒時,外面傳來了一陣響亮的說話聲,「噫 ,好威武的護衛,不知是哪一家的?」

  這聲音直如洪鐘,嗡嗡大響直震耳膜。

  一個尖細的聲音回道:「想是王謝庾陳幾家的。」

  那洪亮的聲音呆了呆,問道:「王謝庾陳裡,也有這種血戰死士?」

  另一個冷漠的聲音傳來,「井底之蛙!」

  這話一出,那洪亮的聲音似有點惱了,他扯著嗓子罵道:「呸!世家有什麼真男兒?依我看啊,這舉世天下,只有一個人值得尊敬。」

  也不等別人問他,那洪亮的聲音徑直叫道:「那人,便是那個南陽城大戰時,敢身先士卒的白衣道姑。」

  那冷漠的聲音聞言,重重一哼,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這時,另一個聲音歎道:「說起那道姑,倒值得我輩尊敬。」

  「不錯,天下攘攘,皆為名利。一個婦人都比我輩熱血,實是讓人慚愧。」

  「若是見到那婦人,我定要向她行上一禮。」

  「聽說陛下也極喜歡那婦人,那日還將十個美少年,敲鑼打鼓的塞入她的府中呢。」

  「荒唐!如此人物,偏要這般行賞,陛下太也荒唐!」

  亂七八糟的議論聲中,王弘臉色越來越青,陳容也給呆住了。

  她沒有在意陛下是不是塞給她美少年了,她只是從這越來越熱烈的討論聲中,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名聲更響了?什麼時候起,她居然成了街頭巷尾人人皆知的人物?

  馬車繼續向前走去。

  越是靠近南陽,陳容越是發現,議論自己的人更多了。而這些議論聲,是一面倒的讚美。

  陳容聽到後面,幾乎都要懷疑,自己無論智慧還是勇武還是影響力,都大大勝過了冉閔等人,成了當代當之無愧的第一女英雄?

  在她的瞠目結舌中,王弘低而清潤的聲音傳來,「改道。」

  一個護衛朗聲應道:「是。」

  隨著車輪滾動聲中,慢慢地,喧囂漸遠。

  整理清楚的陳容,掀開車簾望去,她望著後方遠遠揚起的煙塵,和絡繹不絕的人群,呆呆說道:「我什麼時候,這麼有名了?」

  說到這裡,陳容轉頭看向王弘,輕聲問道:「是你嗎?」

  王弘慢慢睜開眼睛,他看著陳容,淡淡說道:「別高興太早,你落入胡人手中的事已被有些人知道,他們會在上面做文章的。」

  果然是他宣傳的。

  陳容抿著唇,嫣然笑道:「知道又怎麼樣?我都是女英雄了。」

  見到王弘還在靜靜地看著自己,陳容湊上前去。她伸手掩著他的唇,低低說道:「不要想了,我已是建康人人都知道的風流道姑,便是落入胡人手中,大不了也是被折辱過而已。」

  見王弘還在靜靜地望著自己,陳容偎入他的懷中,低低說道:「回了建康,不知郎君會如何,阿容會如何……但有了此刻,阿容此生無憾。」

  進入南陽時,已是入夜,一個護衛上前叫了幾句,城門便打了開來,馬車開始長驅直入。

  走過城門時,陳容看到街道兩側人影幢幢,不少人朝著這裡看來。

  車隊穩穩向前駛去。

  不一會,馬車駛入了王府中。

  僕人們早就候著,看到王弘下車,他們躬身後退,齊刷刷低著頭。

  陳容跟在王弘身後,大步跳入主院。

  一入院落,她便緊走幾步,來到他身後,她低聲說道:「方才,眾人形色有異。」

  王弘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道:「那個陷我於莫陽城的人出手了。」

  他回過頭,對上臉色變白的陳容,微微一笑,宛如春風拂面,「不用怕,去沐浴罷。」

  陳容沒有動,她看著他,抿唇問道:「他們,會不會說你勾結胡人?」

  她盯著他,很認真很執著,一副非要得到答案的模樣。

  王弘靜靜地看著她,暗歎一聲,伸手撫上她的唇,道:「莫陽城的財物絲毫無損,怎談得上是勾結胡人?」

  陳容鬆了一口氣,笑得眉眼彎彎地說道:「那就沒有大問題了。」

  笑著笑著,她見到王弘表情依然淡淡,不由小心的問道:「是不是,沒有大問題了?」

  王弘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溫柔笑道:「想這麼多幹嘛,去沐浴罷。」說罷,他不理陳容,轉身入內。

  這一晚上,王弘依然擁著陳容歡樂之後才倦極而眠。

  陳容是在一陣鳥語聲中清醒過來的。

  睜開雙眼,望著紗窗處透進來的明亮日光,陳容以手遮眼,嘀咕道:「怎的這般倦?」昨晚睡得不算遲,又睡到現在才起來,可她就是感到疲憊。

  枕畔邊,王弘已然不在。陳容洗漱過後,慢步走向院落。

  剛剛走到院門口,陳容便看到僕人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似是議論著什麼。看到她走出,他們連忙急急散開。

  陳容蹙眉,她自是知道,這時留下的,都是南陽王氏指派的僕人,那素養算不得高。可這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議論紛紛,也太沒有體統了。

  盯了外面一眼,陳容揮了揮手,召來一個婢女,「他們在說什麼?」

  她問得直接,那婢女訥訥半晌,才低著頭期期艾艾的說道:「說,說郎君的事。」

  「七郎?」

  「是,是七郎。」

  陳容轉過頭去,急急問道:「什麼事?」

  婢女悄悄看了她一眼,又急急低下去,回道:

  「外面的人都說,郎君,郎君為了一個婦人,不顧家族精心培養出的精英性命。他們還,還說,郎君為了一己私慾,隻身涉險,與胡兒石閔和慕容恪數番交易,才換出,換出……」

  她看了一眼陳容,後面的話便說不出來了。

  陳容咬著唇,急急問道:「還說了什麼,繼續說!」

  「是,是。」

  婢女被她急促的命令嚇住了,連忙說道:

  「他們說,這一次為了救你,郎君足足浪費了七百鐵血衛士,五十個才華橫溢的幕僚文士。他還透露出莫陽城主和奇陽城主的行進路線給胡人,幸好天祐我晉,陰計不曾得逞。」

  頓了頓,婢女結結巴巴的說道:「他們還說,你是陳麗華那個妖婦轉世,郎君置家國於不顧,貪美色而輕大局,是個真正的敗家子,是千古罪人。」

  陳容臉色發白的望著外面,好一會才喃喃問道:「還有嗎?」

  「沒,沒有了。」

  「退下吧。」

  「是,是。」

  那婢女一邊退,一邊偷偷看著陳容,就在這時,她看到陳容雙眼瞬間變得明亮起來,臉上的焦慮之色也轉為眷戀歡喜。

  連忙轉頭望去,這一下,她對上了緩步而來,白衣翩然,臉上笑意雍容,一派優雅自在的郎君。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六章 解釋

  陳容碎步跑到王弘面前,仰頭看著他,低聲問道:「如何?」

  在王弘淺笑看來時,她急急問道:「外面情形如何?」

  「尚可。」

  陳容唇一抿,「別唬我!我聽到了,外面議論紛紛,而這還只是南陽城。」

  她說到這裡,又巴巴地看向王弘。

  王弘一笑,他伸手撫著她的秀髮,氣度悠閒,「生又如何?死又如何?區區小事,別亂了心。」

  他似是隨口說出,可聽到這話的陳容,卻是心頭大震。

  她是真正死過一回的人,是那個真切的明白『生又如何,死又如何』的人!

  只見她咬著辱尋思了一會,再抬頭時,已是滿面笑容。這不僅僅只是笑著,它是一個人由內心的感到放鬆,由內心的放開一切才有的輕鬆愉悅。

  她的笑容,讓王弘怔住了。在他好奇的,不解的眼神中,陳容福了福,輕快的應道:「夫主所言極是。」

  見到王弘還在盯著自己打量,陳容不由拋了一個生生地媚眼過去,聲音嬌軟的嗔道:「夫主本世外之仙,怎的目光似狼,咄咄灼人也?」

  這話一出,王弘啞然一笑,他正要說話,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個婢女在拱門外恭敬的喚道:「稟光祿大夫,你的僕人求見。」

  這聲音剛起,王弘已衣袖一振,施施然入內,陳容目送著他離去,應道:「讓他們進來吧。」

  「是。」

  進來的,是兩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在他們的身後,跟著他們的婦人。

  這四人,可都是跟著陳容從平城過來的忠僕。一看到他們,陳容連忙迎上。

  四僕不等她靠近,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喜極而泣的喚道:「見過女郎。」

  「起來吧。」

  「是。」

  「快,快坐下。」

  「是。」

  四人在陳容面前倒也放鬆,領命坐下後,那年紀最長的僕人從懷中掏出一本帛書,恭敬的說道:

  「女郎,這是那六百五十畝良田。我們已然耕種,稻粟生長喜人,女郎難得來到南陽,要不要見上一見?」

  陳容接過那帛書,細細地翻看起來。

  她看得很認真。兩世為人的她,深刻的明白,就算眼前四人最忠實,她最信任,該做的防範,該有的規矩還是不能少的。這世上的事從來如此,代價合適,任何人都有背叛的可能。

  她前世是當過主母的,這帛書寫得雖然粗陋,陳容卻完全看得懂。

  不過一會,她點頭道:「不錯。」

  得到這兩字評,四僕同時喜笑顏開。

  陳容一笑,把帛書朝前一伸,道:「你們……」才吐出兩個字,一隻手伸過來,把這帛書截了過去。

  這隻手修長白皙,骨節圓潤,可不正是王弘?

  陳容看到王弘拿去帛書,不由有點詫異。

  低著頭,墨髮披在眼前,白衣勝雪,翩然似仙的王弘,翻看帳簿的樣子彷彿是在看詩書。

  他信手翻了翻,遞給了那四人。

  四僕接過。連忙道謝。他們有心想說什麼,見到王弘站在旁邊,那話便不敢說了。當下,四人一一告退。

  目送四人退下,王弘輕輕地說道:「購置這些田產時,卿卿剛入南陽。」

  他轉眸看向陳容,似笑非笑,「那時刻,卿卿與冉閔那廝,想來不過一二面之緣……見了一二面,便把田產記在他的名下。」

  聽到這裡,陳容的心咯噔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在換成了諂媚討好。

  望著笑得格外乖巧的陳容,王弘嘴角一揚,慢騰騰地說道:「卿卿要不要跟為夫我解釋一二?」

  陳容還在媚笑,他的聲音一落,她便回道:「我也是沒法。寄人籬下,又是未嫁之女,便是擁有財產也不能獨屬於我。」

  她說到這裡,聲音有點小,「我想來想去,冉將軍來去如風,為人強悍,記在他的名下,必定不會被小人強奪。」

  「是麼?」

  「是,是是。」陳容忙不迭的點頭。

  王弘慢慢一笑。

  陳容正是心虛時,看到他這個笑容,不知為啥,愣是有點心慌。

  「那為什麼不記在我名下?」

  王弘慢慢問道,「想我王七郎,出身不凡,為人也是強悍,記在我名下,小人也必定不會強奪啊。」

  「嘿嘿嘿。」陳容連忙傻笑兩聲,見到他靜靜地盯著自己,臉色有點冷,她訥訥地說道:「那個,那個,那個……」

  她『那個』了一陣,卻說不出一句解釋來。

  王弘還在靜靜地盯著她,盯著她。

  半晌半晌,直到陳容再也說不出半個字,頭也越垂越低,他才極溫柔,極輕細的說道:「直至此刻我才相信,阿容,真有嫁他之心。」

  他的聲音很輕細,輕細得彷彿是在害怕驚動了他人,輕細得彷彿害怕打破了他與她之間的平靜美好。

  因此,明明他的語氣是平靜的,可陳容愣是感覺到,他被自己傷到心了。

  她低著頭,唇蠕動了好幾下,卻還是想不到怎麼解釋。

  就在這時,王弘提步離去。

  陳容一急,連忙扯著他的衣袖,不安的問道:「你,你去哪裡?」

  王弘慢慢回頭。

  他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好一會,他抽回衣袖,道:「準備出發吧。」

  「去哪裡?」

  「自然是建康!」

  建康,但這般去建康?也不在南陽待一待?陳容一呆,她朝王弘瞅了又瞅,實在從他的臉上看不到半點想法,只得收回胡思亂想的心,展顏一笑,乖巧應道:「好。」

  陳容準備妥當時,馬車已整裝待發。

  車隊緩緩地駛出了王府。

  去年的那次大規模南遷,南陽城中的大士族,已走了八九。現在陳容走在南陽城中,直覺得街道比記憶中冷清太多。

  望著疏疏落落的人群,陳容掀開車簾,認真傾聽著四周傳來的低語。

  可是,車隊所到之處,行人做鳥雀散開,她哪裡能聽到什麼。

  就在陳容東張西望時,一隊人馬出現在眼前。一個文士大步走出,他卻是陳容熟悉的張項。

  張項大步走到馬車前,他朝著王弘的馬車深深一揖,朗聲道:「奉南陽王之命,前來送郎君一程。」

  馬車中,王弘朝著榻後一倚,風姿皎然,「前來送行,卻無酒無樂?」

  張項一怔,他張目結舌的對上王弘清澈高遠的雙眸,一時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王弘一哂,揮了揮手,「君請回吧。」

  聲音一落,馬車駛過。

  張項回過神來,他腳步一提,有心想追上去再說些什麼,可被王弘風姿所懾,一時之間,直覺得再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顯得太俗無趣。

  想了想,他還是領著眾人站在那裡,目送著那車隊浩浩蕩蕩的駛向城門。

  王弘的馬車過後,便是陳容的馬車。

  退到一旁的張項目光與眾人一樣,不由自主的追逐著清艷嫵媚,不可方物的陳容。望著雲髻高挽,裳服華貴,高不可攀的陳容,張項又向後退出一步,低下頭不敢直視於她。

  馬車緩緩駛出了南陽城。

  一出南陽城,陳容便回頭望去。這座城池中,埋葬著她太多的記憶,不知此次過後,再見何時?

  在她出神時,前面的馬車停了下來,一個護衛喚道:「郎君令你過去。」

  他主動叫她了?

  陳容心情大好,連忙應了一聲,提起裳擺,向王弘的馬車跑去。

  馬車中,王弘正手持竹簡聽到陳容的腳步聲,他頭也不抬的問道:「腳步叮叮,因何愉悅至廝?」

  陳容逕自爬上馬車,燦然一笑,「此處有酒、有書、有樂、有美人,當然愉悅。」

  這回答,可真是大出王弘意料,他慢慢放下竹簡,朝著陳容看來。

  他一抬頭,爬上馬車的陳容便歡笑一聲,撲了過去。

  她重重撞入他的懷中,把他撲倒在車廂後,壓在他身上,湊唇過去胡亂吻了幾下,陳容咪咪笑道:「郎君不是說過行樂須及時嗎?此時美人在抱,你還猶豫作甚?」

  王弘任她吧唧吧唧的胡亂親著自己,直到她親了十幾下,累了息了,他才慢條斯理的掏出手帕,優雅的拭去臉上的口水。

  抬起頭,他靜靜地看著身上的陳容,淺淺一笑,道:「怕了?」

  這話一出,陳容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僵。

  她把自己的臉埋在他的懷中,閉上雙眼,低低應道:「嗯。」頓了頓,她低低地說道:「你別不理我。」

  陳容久久沒有聽到王弘再說話,不由抬頭向他看去。

  卻見王弘抬著頭,靜靜地看著車頂,一副怔忡出神的模樣。

  雖是出著神,他摟著她細腰的手,卻溫熱有力。

  陳容的心靜了下來。她倚在他懷中,看著車窗外風景變幻,輕輕地胡亂哼唱著。

  她的歌聲呢喃,沒有任何意義,可那聲音甜蜜而美好,充滿了愉悅和幸福。

  不知不覺中,王弘低頭看向她,聽了一會,他輕輕問道:「阿容很快活?」

  「嗯。」陳容胡亂點了點頭,繼續哼唱。

  「為什麼快樂?」

  陳容的歌聲頓了頓,好一會,她回道:「這一刻,我喜歡的郎君不在天邊,不在他人枕畔,只在我身側,所以快樂。」

  王弘撫著她墨黑如緞的秀髮,以唇相就。他閉上眼睛,久久久久,唇邊溢出一聲歎息。

  這聲歎息與往日不同,似乎清冽了些,也似乎,堅定了些。

  安靜中,外面傳來一個護衛壓低的稟報聲,「郎君,人已派出。」

  王弘漫不經心的回應了一句。

  那護衛策馬離去,約半個時辰後,又一個聲音從車外傳來,「那人已然招了。」頓了頓,那護衛問道:「如何處置?」

  「殺了便是。」

  「是。」

  又過了一個時辰,一個幕僚湊上前稟報著。

  不過短短三天時間,上前稟報的人是一波接一波,陳容有心想聽出些什麼,可她怎麼傾聽,依然是一頭霧水。

  這一日,涼風習習,一個護衛退下後,王弘回過頭來,見到陳容若有所思,喚道:「阿容。」

  陳容抬頭看向他。

  他的雙眸特別清澈,凝視著她,他問道:「新任莫陽城主上任的事,阿容從何得知?」

  他終於問起這個問題了。

  陳容垂眸,見她不說話,王弘悠然一笑,他以手支著下頷,側望著窗外的鬱鬱青山,道:

  「散家財,及時知道前方有乾旱,便是渡河事上,也沉穩有度,似胸有成竹……那時刻的阿容,聰明絕頂,多智近妖。我曾以為,阿容乃是有著絕頂才智的超卓之士。」

  他回頭看向陳容,目光明澈,嘴角輕揚,「卿卿,前因後果,便不想跟我說一說麼?」

  說到這裡,他專注的盯著陳容,等著她的回答。

  一直低著頭的陳容,心頭一陣苦澀。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若是以往,她會毫不在意的告訴他,她不想說。

  可是現在,兩人情熱似火,已是你心知我心時,這話她實是說不出口。

  馬車還在穩穩地向前駛去,「咯吱咯吱」的車輪滾動激起的煙塵,撲上了路邊的青草,給那原本碧綠的草木染上了滄桑。

  直是安靜了好一會,陳容終於開口了。她的唇動了動,喃喃說道:「我曾做過一夢。」

  自失的一笑,她絞著廣袖的邊角,低聲說道:「便是那莊子之夢。」

  「莊子之夢?」

  王弘有點詫異,有點想笑。他問道:「你夢見了什麼?」

  陳容咬著唇,說道:「我夢見了自己孤身南遷,回到南陽後嫁人,被丈夫休棄後縱火自焚。」

  她抬頭看向他,很認真、很嚴肅的說道:「那夢,很真實,非常真實,便如我真真實實那樣活了一回,醒來時,我才發現那是一場夢。」

  她堪堪說到這裡,沉吟的王弘點了點頭,道,「不錯,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解釋。」

  這話,卻似是不信了。

  他不信,陳容便閉緊了嘴。事實上,如果別人這樣跟她說,她也不會相信的。

  馬車中,重新恢復了寧靜。

  好一會,陳容悄悄抬眸向王弘看去,就在這時,王弘突然說道:「此次莫陽,奇陽兩城再派城主之事,朝廷封鎖嚴密,舉天之下知曉事情始末的,不過十人。」

  他轉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盯著陳容,道:「阿容是那第十一人。」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8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七章 算盤

  陳容只能低頭不語。

  這時,王弘湊上前來,他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按在陳容的唇上,盯著她,他溫柔之極的說道:「阿容若是不想明說,緘默便是,借口就不必找了。」

  陳容唇動了動,她想說自己沒有找借口,想說她真是做了那麼一個夢,可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

  王弘收回盯在她身上的目光,慢慢坐下,他仰著頭,眼望著外面的浮雲,清聲吟道:「生如莊周常夢蝶,飲馬河山……」

  他吟到這裡,聲音突然一啞,悵望著浮雲的雙眼中,漸漸變得濕潤。

  陳容朝他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馬車在沉默中緩緩駛過。

  這一路上,王弘的命令一個接一個的下達,每過幾天,便有屬於他的護衛風塵僕僕地前來。

  便這樣,隊伍增了又減,減了又增,時間也一天一天的過去。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

  這幾天,陳容一直有點恍惚,一個人坐在馬車中時,便會自言自語著,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這一天,王弘遠遠地便看到陳容走在一棵樟樹下,紅色的衣裳隨風飄蕩,襯得細腰越發不盈一握。

  皺了皺眉,他朝她走去。

  靠近時,見到陳容低著頭,足尖在泥地上劃著圈圈,他負手靠近,溫柔問道:「何所思也?」

  王弘的聲音,顯然驚醒了陳容。她急急回頭。見到是他,她勉強一笑。

  這一笑,有點恍惚。

  王弘靜靜地盯著她,徐徐問道:「卿卿,何所思也?」

  聲音溫柔而堅定。

  陳容唇動了動,她側過頭去,任由長風吹亂墨髮,「我……」嚅了嚅,她喃喃說道:「我……沒事。」

  「沒事?」王弘眉頭一皺,盯著她狐疑的上下打量著。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只見前方的官道處,黃沙漫漫,十幾個騎士的身影在黃塵中若隱若現。

  王弘靜靜望去時,一個幕僚大步走來,他走到王弘身後,與他一樣看著那些急急奔來的騎士,低聲說道:「必是建康來的消息。」

  王弘沒有說話。

  轉眼間,那十幾個騎士已捲著黃塵,衝到了王弘面前。遠遠望見,他們便翻身下馬,跪倒在地,高聲叫道:「郎君。」

  最先一人喘了一口氣,急叫道:「郎君,甲午日,王估郎君娶了謝氏之女,王顏郎君娶了九公主。」

  頓了頓,那人抬頭看向王弘,灰塵僕僕地臉上滿是憂色,「如今,建康城內流言紛紛……謝尚書說,王家七郎風流多情,他心上只有那個啥子道姑,他家的女兒,不敢配也。」

  咬了咬牙,那人一邊打量著王弘的臉色,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道:「族中眾人經過商議,便,便應了謝尚書所請,由王估娶了他家之女。王顏娶了公主。」

  不管是謝家女兒,還是九公主,都是一直癡慕王弘的女郎,特別是那謝尚書的嫡女,那可是家族內定給王弘的妻室,他來南陽前,這樁婚事正在慎重的討論中。

  天下間,一個男人最大的羞辱,莫過於奪妻之恨。雖然那謝氏女郎並不是王弘的妻子,可明明家族都商量好了的,這一轉眼便將她配給別人,那是赤裸裸地打臉啊!

  因此,那騎士的話音一落,眾人便同時低下頭來,一動不動。

  王弘神色不動。

  他嘴角含笑,溫柔的傾聽著。等那騎士把話說完,他輕輕問道:「還有何事?」

  另一個騎士走上前來,他單膝跪地,沉聲稟道:「族長下令,他說郎君年紀尚幼,還需磨礪,那劃在郎君名下的黑衣狼衛,暫時收回族中。

還有,以往歸郎君轄管的影葉,分給王估郎君代管。還說,郎君名下的十萬畝良田,一千家店舖,其中九成是族中歷年所賜,也需收回。」

  越是說到後面,那騎士的聲音便越是低微。短短幾句話說完,他已汗流浹背。

  陳容便在王弘身側。

  自第一個騎士稟告起,她便臉色不好,現在聽到這裡,她已臉白如雪。側過頭,她怔怔地看著王弘。

  與陳容一樣,王弘身側的幕僚,護衛,已是人人臉色大變,他們也在看向王弘。

  可是他們的郎君,此時此刻,依然背負雙手,溫柔而笑。

  那含笑溫文的樣子,說不出的俊逸和超脫,便是那雙眸子,也是寧靜高遠,不見波瀾,彷彿眼前這兩個騎士所稟報的,只是少了一輛馬車這樣的小事。

  他旁邊的幕僚上前一步,朝他拱了拱手,臉色發青的說道:「郎君,這可如何是好?」

  他急急地看著王弘,叫道:「族長此舉,分明已是把郎君當成普通子弟啊,這,這可如何是好?」

  在眾人緊張不安的目光中,王弘嘴角輕輕一揚,噙出一抹微笑來。

  他轉頭看向陳容。

  對上陳容雪白的臉,烏黑的眸子,他伸出手,緩緩握住了她的手。

  便這般握著她的手,王弘轉身向馬車中走回。

  直到他走出幾步,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郎君居然什麼話也沒有說呢。

  那幕僚急急上前,走到他身後不安的問道:「郎君,郎君,郎君。」

  他叫得很急,對上王弘緩緩回眸,含著笑意的目光,他僵了僵,好一會才叫道:「郎君為何不惱?」

  「惱?」王弘的聲音輕細如微風,他悠然笑道:「郎君我為什麼要惱?」

  這話一出,那幕僚怔住了。

  這時,一個騎士走上前來,他朝著王弘雙手一拱,沉聲說道:「郎君,族人派來的人已然上路。他們……」他咬了咬牙,大聲說道:「他們前來接收黑衣狼衛。」

  聲音一落,隨行的千多護衛同時單膝跪地,叫道:「屬下該當如何,還請郎君示下。」

  這些跟著他出生入死,幫著他打敗慕容恪的護衛,便是王氏家族中,最最精銳的黑衣狼衛的一部份。

  此刻,這些忠心耿耿於他,與他生死與共的護衛們,齊刷刷跪在那裡,望著他。

  靜默中,王弘緩緩回頭。

  他溫柔寧靜的目光,緩慢的掃過眾人。

  風拂起他的長袍廣袖,拂起他垂在背後的墨髮,這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在此刻,直直宛若姑射真人。

  他看著他們,聲音一提,清潤而溫柔的說道:「何必驚慌?」

  只是四個字,卻有一種寧靜的力道。一時之間,眾騎中的低語聲,喧囂聲同時一止。

  王弘嘴角一揚,「諸位苦練多年,人人都有出類拔萃的本領……然,難不成我王弘與諸位,這般日夜辛勞,苦練本領,便是為了在建康城中,在眾貴族中鬥雞耍狗?耀武揚威?」

  他平素話不多,而且說話極溫雅。這一句不客氣的話一吐出,眾護衛齊刷刷臉露鬱怒之色。

  王弘衣袖朝著北方一拂,清潤的聲音悠然中帶著鏗鏘,「他日能縱馬馳騁時,再與諸君相約。」

  聲音堪堪一落,眾護衛同時挺直腰背,扯著嗓子大聲吼道:「誓不敢忘。」

  一千多人的怒吼聲,衝破雲霄,遠遠傳出。

  面對著這些熱血沸騰的護衛們,王弘笑了笑,他看向那跪在最前面的一個護衛,清聲道:「方文,好好管束弟兄們。」

  這卻是囑咐了。

  那護衛方文大聲應道:「是。」

  聲音一落,再抬頭時,王弘已牽著陳容的手去遠。

  方文看著王弘的背影,咬了咬牙,忍不住叫道:「郎君便不反抗麼?以郎君之智,天下間誰人能敵?郎君為什麼不爭得高位,為什麼不領著我等馳騁天下,留下千秋萬載名?」

  他的吼叫聲很大很響,說出的話,令得山野回音陣陣,傳蕩不已。

  千多人瞬也不瞬的盯視中,王弘沒有回頭,他一直沒有回頭。

  他便這般牽著陳容的手,上了馬車。

  直過了好一會,馬車才開始啟動。

  也許是因為失望,也許是因為落寞,護衛們隔得很遠。

  走著走著,王弘輕輕喚道:「來一下。」

  一人靠近來,他低啞暗沉的聲音悄悄響起,「郎君。」

  王弘輕聲說道:「調查一下,黑衣狼騎中,方文與什麼人走得近,我要知道與他來往密切的所有人的名單。」

  「是。」

  王弘尋思了一會,又吩咐道:「密密傳令,關注王估的一切舉動。記著,我要知道去年我在莫陽城時,他所做過的每一件事。」

  「是。」

  「接收黑衣狼衛的人什麼時候能到?王估在不在?」

  「約明日午時可以與郎君相遇。王估郎君不在。」

  王弘沉吟了一會,輕聲道:「知道了。族中這次會議的諸般事宜,你們可有留意?」

  「有的。」

  那人應了一聲,道:「需明日午時才可送到郎君手中。」

  王弘點了點頭,道:「知道了,退下吧。」

  「是。」

  那人一退下,王弘便轉頭看向陳容。

  他對上的,是把頭靠在他的膝上,神色寧靜的她。

  伸手撫上她的秀髮,王弘低低問道:「想什麼?」

  好一會,陳容的聲音才從他的手掌中傳來,「我要想,阿容讓郎君擔了這麼多煩惱,便是沒有了以後,也是值了。」

  她的聲音一落,王弘便哧地一笑,說道:

  「剛剛與阿容相悅,阿容要我從你背上給你一劍,說這樣才值。那一次我得了病,與你湖邊相依,你也說,有了那一日便值了……你這婦人,恁地多思。」

  他也不等陳容反駁,頭一抬命令道:「走快一些。」

  「是。」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句話

  見王弘轉過頭去,陳容咬著唇,好一會,她低聲說道:「我,我永遠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累了七郎。」

  她看向王弘,溫柔而坦誠,「阿容不過一普通婦人,當不得郎君傾盡一切來相待。」

  她聲音低沉,明白。

  她看向王弘的眼神,不但清澈,而且堅定。

  她是在告訴他,自己的想法,或者說,是決定。

  王弘回頭看向她。

  慢慢地,他嘴唇一揚,道:「你不想累了我?」

  「是。」

  他又是一笑,問道:「你覺得,我不應該傾盡一切來對你?」

  陳容再次點頭。

  她溫柔的望著他,伸出手,愛戀的撫著他俊逸清華的眉眼,輕聲說道:

  「這世間,最易變化的便是人心。便是自以為永恆不變,縱是身化為灰也不會變的愛戀,也會隨著時日而消減。七郎,阿容真真不想你後悔。」

  她說著說著,眼眶有點變紅,眼神中,也流露著一種痛捨的割捨。

  就在這時,王弘哧地一笑。

  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輕輕說道:「你想多了。」

  他收回目光,懶洋洋向後一倚,閉上雙眼,「我王弘行事,該如何,不該如何,一切自有主張,不會因任何人而遷就。陳氏阿容,你想太多了。」他強調道。

  這聲音何等冷淡?

  陳容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她低頭應道:「我……」頓了頓,她續道:「我知道了。」

  一天時間轉眼便過去了。

  當太陽掛上中天時,一支數百人的隊伍出現在道路的盡頭。望著那高高飄揚的『王』字旗,王弘的嘴角一揚,輕笑道:「來了啊。」

  幾個護衛和幕僚同時靠近王弘,他們朝著那支隊伍看了一眼,又看向王弘,臉色中,不免有著緊張。

  這些人都是跟隨王弘多年的,知道自家郎君雖然還沒有成年,可他還是童子時,便表現出過人的聰慧,倍受族中長輩的喜愛。似乎從他曉事起,便已是家族中內定的繼承人。

  這一轉眼之間,屬於他的榮譽和地位,還有權力富貴都被人剝奪。一夜之間,由天空跌落地面,舉世之中,沒有幾個人能夠承受這種變化的。

  在他們的目光中,王弘依然懶懶散散,一派雲淡風輕的閒適慵懶和都雅。

  黃塵越滾越近。

  慢慢地,那支人馬的面目,清楚的出現在眾人面前。

  走在最前面的那輛馬車,傳來一聲清喝。喝聲一落,眾騎止步,而那輛馬車則駛出人群,向著王弘靠來。

  那馬車來到了隊伍之前。

  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一個俊美的青年伸出頭來。

  這青年有著琅琊王氏的嫡子們,都有的白淨高雅,只是相比起王弘,他沒有了那種籠罩於臉上的容光,那雙眸子中,也沒有明澈高遠的氣質。

  這世間,長相相似的人,可以給人南轅北轍的感覺。眼前這青年便是。明明一樣的白淨高雅,相差不太遠的俊美,可他與王弘,便如熒火蟲與圓月,那光輝相差何止千百倍?

  青年看著王弘的馬車,拱了拱手,朗聲笑道:「七郎安好。我奉王估三兄之令,前來迎接七郎。」

  他笑容可掬,聲音也高昂清亮,可是王弘的馬車,連車簾也不晃一下。

  青年臉色微變,轉眼他又是一笑,語氣越發高昂清亮,「七郎可是不服?哎,想來也是,剛剛還貴比帝王,這一轉眼,也不過是王氏一個普通子弟。」

  說這話時,他笑得格外可親,格外燦爛。
  
  可是,王弘的馬車中還是沒有回音。

  青年眉頭一皺,他瞪著馬車,好一會又笑道:「七郎怎麼不回話?」

  問出好一會,他依然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青年眉頭皺得更深了,他轉向王弘身邊的一個護衛,問道:「七郎可是不在?」聲音有點不耐煩。

  那護衛應道:「郎君在。」

  「在?」那青年不怒反笑,慢慢說道:「七郎好大的架子。」

  那護衛朝他拱了拱手,道:「我家郎君說,允小郎有話,屬下回答便是,用不著他出面。」

  這卻是把他與這護衛的地位等同了。

  那青年氣得臉孔漲得通紅。他咬得牙齒咯咯作響,伸手指著那護衛,卻被一口氣噎著,只顧著顫抖。

  那護衛見狀,笑道:「天氣太熱,允小郎可別傷了身子了。」

  這話一出,那青年的咽中發出咯咯兩聲痰響。他嗖地轉頭瞪著王弘,手指指向他,怒喝道:「王弘,王七郎,莫非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我呸!」

  他不顧貴族體統,朝著地上吐了一口大大地濃痰,頸項青筋高高地鼓起,

「你以為族長當真喜歡你?呸!他要不是顧及老傢伙,早把你殺了,這些年你出出入入的好生風光,那可都是族長的捧殺之策。」

  他說到這裡,仰頭一笑,哈哈樂道:「從高空墜下,由一呼百就變成無人問津,王弘啊王弘,這滋味你可得好好嘗一嘗了。」

  狂笑一陣後,他又叫道:「老傢伙不在了,你以為你還是什麼風華絕倫,慧質天成的王七郎麼?我呸。」

  在他激情昂揚,歡樂之極的狂笑聲中,王弘慢慢掀開車簾。

  他俊逸清華的臉上,依然帶著淡淡地笑容,那眼神,依然明澈高遠之極。

  望著面前大笑的人,他點了點頭,優雅的說道:「原來族長真是不喜我啊?若不是允小郎親口說出,我還真不知情呢。」

  他的聲音如以往一樣,輕淡溫和,宛如春風。

  可是這聲音一出,大笑著的青年便是一啞,臉上的笑容也是一僵。

  他瞪著王弘,突然之間,後悔莫及:出門時,不管是他的族長父親,還是堂兄王估,都再三警告了他,王弘這人並不簡單,要他謹言慎行。可他被王弘這麼一激,竟不管不顧的漏了底。

  在允小郎青白交加的臉色中,王弘嘴唇一揚,輕蔑的說道:「王氏族長之位,不過一腐肉,爾輩真鼠類也。」

  這話一出,允小郎臉色徹底大變。

  而這時,王弘已聲音一揚,命令道:「起程。」

  「是。」

  數騎護衛,護送著王弘的馬車,向前面駛去。

  不一會,馬車激起的灰塵,便越過允小郎,越過他帶領的數百騎士。

  轉眼間,王弘的馬車已去得遠了,而這時,允小郎才清醒過來,他迅速的回過頭去,急急朝著馭夫喝道:「跟上去,跟上去。」馭夫聽令,連忙驅馬追出。

  馬車一邊狂衝,他一邊在漫天灰塵中大叫道:「王弘,你休要得意,你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你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大叫大嚷一陣後,允小郎才令馬車停下。

  他轉過頭來。

  這一轉頭,他對上一雙雙鄙視的目光。只是當他定神細看時,眾護衛已齊刷刷低下頭去,哪裡還有異常?

  饒是如此,允小郎也是憤怒之極。他咬得牙齒咯咯作響,急促的喘息中,他恨聲咒罵道:「真以為你是建康名士,便了不得了?」

  才罵出一句,他胸中又是一堵,臉色更難看了。

  ……他知道,王弘是名士,不管是在建康還是這些護衛中,有的是他的崇拜者。這些人會記下王弘的一言一行,並大肆傳播。

  而剛剛,王弘那句,「王氏族長之位,不過一腐肉,爾輩真鼠類也」的話,大合時人的胃口,大合名士們的胃口。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還沒有回到建康,這話便會流行於建康的大街小巷。

  轉眼,他又想道,王弘就算退下了繼承人之位,他也不是什麼都沒有了,他還有巨大的影響力。

  坐在馬車中,允小郎臉色時青時白,眼神茫然。

  過了一會,他終於讓自己平靜下來,抬頭瞪著眾護衛,聲音一提,冷冷地喝道:「剛才的話,你們可聽到了?」

  嗖嗖嗖,所有護衛都低下頭來。

  允小郎聲音一提,陰沉沉地喝道:

  「管好你們的嘴,你們謹記,王氏族長不是一個人,他的背後是整個王氏,他是天下第一大家族的族長,你們的榮光都為他所賜,若是有人敢對他有一點不敬,小心父母親長的性命。」

  他畢竟是第一世家出來的嫡子,只是一轉眼,便判斷出,自己無法讓王弘那句『鼠類』的點評不流露出去。

  可是他自己所透露出的,關於王氏族長,也就是他的父親有意『捧殺』王弘的事,那是一定要噤口的。

  在他的陰喝中,眾護衛同時一凜,低頭朗應道:「不敢,萬萬不敢。」饒是對允小郎最是不屑的護衛,這時的回答也是嚴謹工整的。

  一個幕僚靠近允小郎,說道:「郎君不必擔心,事關家族名聲,無人敢胡亂言語的。」

  頓了頓,他擔心的說道:「只是家族長者前,怕是禁不住。」

  允小郎一咬牙,說道:「此話是我說出,大不了由我來擔了這責任。」

  說到這裡,他臉色如灰,瞪著王弘遠去的身影,他恨聲說道:「我真不服,竟被這個笑臉賊給算了進去,堂堂族長,竟然要捧殺一個後輩,如此不能容人又對長者的命令陽奉陰違。

在這個講究品性,以高潔論人的時代,一旦傳揚開來,絕對不是一件小事。」

  那幕僚也在看著王弘的方向,他沉著臉說道:「何止是你?便是族長他們,也都不知道這七郎,還是個軍事天才,連堂堂慕容恪都不是他的對手。」

  頓了頓,他朝允小郎小聲交待,「王弘小小年紀,便隱藏頗深,這次要不是為了這個婦人,只怕天下人還蒙在鼓裡。

郎君,他掌握家族勢力這麼多年,明裡暗裡,也不知有沒有佈下後招?這王弘有如此名聲,又有這般才華,他日定有再起之時。郎君以後見到他,還是客氣些。」

  允小郎聞言,臉頰的肌肉狠狠跳動了幾下,可他饒是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在王弘的命令下,這一次回建康走得很慢,因南陽、奇陽、莫陽等城成為抗胡第一線之事,這條道路上的匪徒,都被晉軍清理乾淨。

  因此,饒是王弘身邊只有五十親衛了,也走得無驚無險。

  一路行程,將近用了二個半月,才到了建康城外。

  陳容坐馬車中,仰望著建康城高大的城牆,手卻在無人注意時,撫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

  王弘也在望著建康的城牆。

  一個幕僚湊近他,小聲的問道:「郎君,無人迎接。」

  說到這時,他笑道:「郎君那句話,城中現已傳播開來……眾人都說,郎君視王氏族長之位都如臭肉,真高潔之士也。

他們還說,郎君為了一個婦人,率大軍與慕容恪抗衡,還正面擊敗之。不但有風流多情的雅致,還有蓋世才華,實天下名士的翹首也。」

  王弘聞言,嘴角一揚,輕笑道:「這麼說來,我名聲大漲了?」

  「大漲了。」

  那幕僚笑道:

  「現在眾人明裡暗裡提到郎君,誰敢不豎起大拇指讚一聲?便是那些個熱血的,責怪郎君為了一個女人出兵,枉顧大義的,心裡也未嘗不讚佩郎君之才,說晉人安危,郎君能擔之。」

  那幕僚喜笑顏開,

「先前郎君之事,令得建康流言紛紛,不過現在嘛,那些罵郎君的人,連口也不敢開了。郎君,我們的計劃見效了。族長就算再老謀深算,這時也萬萬不敢把郎君當成棄子廢棋給處理了。」

  見到王弘點頭,另一個護衛也笑嘻嘻地說道:「王薄,王文允一來,我便知道郎君的安排見效了。」

  「是,那是。」

  王弘一哂,他瞇起雙眼,仰著頭盯著建康城那高大巍然的城牆,輕聲道:「是進是退,當由我自己決定。」

  說到這裡,他輕聲命令,「入城吧。」

  「是。」

  馬車開始加速。

  不一會,眾人便駛入了建康城。

  一入城,聞著隨風飄來的濃香,聽著軟軟地吳儂鄉語,看著一個個安然而悠閒的面孔,陳容輕吁了一口氣。

  她從車縫中向外看去,欣賞了一會,陳容突然問道:「這是往哪裡去?」

  王弘回道:「我的宅子。」他瞟向陳容,懶洋洋地續道:「放心,那裡沒有多餘的婦人。」

  陳容抿唇一笑,卻是眨了眨眼,問道:「那你的婢女,可會稱呼我為主母?」

  聲音輕佻而玩笑。

  王弘向她看來。

  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話,可他的目光,卻寧靜而認真。陳容心頭猛跳幾下,訥訥說道:「只是玩笑而已,那般美事,阿容此生不敢求也。」

  「不敢求麼?」王弘笑吟吟地問道:「那阿容想求我什麼?」

  陳容從來沒有想到他會這麼一問,不由怔住了。

  她睜大眼,朝著王弘看了一眼,轉而低下頭來。

  她抿著唇,很久沒有回答。就在她以為此事就此過去了時,王弘溫柔而低沉的聲音傳來,「阿容,你想求我什麼?」

  求你什麼?

  陳容眨了眨長長地睫毛,她鼓起勇氣抬起頭來,剛剛迎上他俊逸的,容光逼人的臉,她便反射性的輕佻一笑,道:

  「我啊,我想與七郎在一塊兒,沒有別的女人,便這麼你與我在一塊兒。我生下的孩子呢,從小便快快活活的,不會有別的兄弟比他尊貴,讓他只能仰望。

也不會有別的兄弟比他卑微,心心念念記著要踩下他。然後呢,便這般日過一日,年過一年,你老了,我也老了。」

  「沒了?」

  陳容挑了挑眉,咯咯一笑,道:「當然沒了,都要求這麼多了,還想再要,豈不是貪得無厭?」

  她明明笑得歡的,只是不知為什麼,眼中有點澀。

  當下,陳容微微側頭,她嘴角含笑,嫵媚而妖嬈的瞟著王弘,只是眼波這麼一轉一凝視,眼中的澀意漸漸消去。

  說完後,陳容側著頭,她對著掛在車壁上的銅鏡,梳理著一縷髮尾,一邊低低說道:「其實,我可以知足了……」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若有若無,在王弘不注意的地方,她伸手撫著自己的小腹。

  陳容一直沒有聽到王弘回答她什麼。

  這在她的意料當中,因此她也並不在意。安靜中,她再次看向外面。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了一陣喧囂。

  卻是數十上百人,圍上了一輛馬車。望著那輛華麗寬敞的頂級貴族式馬車,陳容不由向前湊近,認真觀看起來。

  隨著王弘的馬車靠近,那一處的喧囂聲越來越響。

  「謝氏阿碧,你身畔的丈夫是何人?」

  「謝氏阿碧,你敢如此對我家七郎?」

  「嘻嘻,各位何必煩惱?七郎都說過,他們不過鼠輩爾。」

  一聲又一聲的議論聲中,陳容心下咯噔一下:這謝氏阿碧,多半是王弘家族準備配給他的妻子。真是的,都只是內部說了說,以前都沒有傳出去,怎麼現在這個時候,卻鬧得人盡皆知了?

  她擔心的轉過頭去。

  定定地看著王弘,陳容詫異的問道:「郎君不惱麼?」

  王弘睜開眼來,他朝著她似笑非笑的問道:「阿容想我惱?」

  才不是,陳容在心裡回他一句,白了他一眼,繼續轉頭看向外面。

  外面的喧囂聲,越來越響,間中,更有十幾人拿起手中的竹籃,地上的石塊,還有腳上的鞋子向那馬車中砸去。

  暗器紛飛時,馬車周圍的護衛急急圍上來,用自己的軀體擋住了這些物事。

  就在這時,馬車車簾一掀,一個秀美文靜的少女和一個俊美白淨,與王弘有二分相似的青年同時露出了面容。

  對著眾人,那少女昂起下頜,提著聲音說道:「七郎雖好,然我身側的丈夫,才是人中龍鳳。」

  說到這裡,她輕蔑的說道:「諸位讚賞王七郎。可對我謝氏阿碧來說,王七郎連弘韻子那種風流而不知廉恥的道姑也癡迷,實讓人不屑。」

  不管什麼時候,不管那男人多麼優秀,他過於癡迷一個艷名遠播的女人,都會被人詬病。這一點,古有妲己,前有陰麗華。

  因此,少女一說出這樣的話,便是最崇敬王弘的人,也無話可說。

  說起來,少女的聲音清亮而自信,極具穿透力,她的聲音一傳出,四下便是一靜。接著,一陣壓低的,對陳容的指責聲悄悄而起。

  王弘皺起了眉頭。

  他收起漫不經心的表情,揮手朝著一個護衛招了招,低聲吩咐了一句。

  那護衛領了命令後,縱身下馬,混入了人群中。

  人群中,這時還是嗡嗡一片,見到自己的話,成功的把眾人鎮住,謝氏阿碧和身邊的青年,同時得意一笑。

  就在這時,人群中傳來一聲哧笑,只見一個粗亮的聲音冷笑道:

  「風流而不知廉恥?陳氏阿容血染白衣,視數萬胡人如無物,實風流蓋世之人。你這個汲汲營營於名利的婦人,怎麼配與她相提並論?」這話尖刻之極。

  按地位而言,應該是陳容不配與謝碧相提並論,可這聲音偏偏倒著說來,語氣還極端不屑,一時之間,謝氏阿碧氣得眼淚都冒出來了。

  那聲音說到這裡,另一個尖銳的哧笑聲傳來,「依我看啊,實是爾等鼠輩,人家王七郎看不上眼,人家王七郎寧可要那個風流道姑也不要你。」

  這句話一出,哄笑聲四起。王弘的崇拜者極多,他們本是有心無力,好不容易得到這話頭,哪會輕易放過,一時之間,數十個聲音都在尖叫,「你才比不上人家道姑呢。」

  「七郎寧可要那道姑也不要你。」

  在這些哄笑聲中,馬車後傳來好幾個的喝叫,「何人如此無禮?」

  「出來,少藏頭露尾的。」

  這些喝叫聲,很快便淹沒在眾人的嘻笑聲中。

  圍觀的人群中,噪聲大作,哧笑聲四起。這些人打量著謝氏阿碧和她身邊的青年,一個個面帶譏笑,目露輕蔑。

  謝氏阿碧那是一等一的,比普通公主還要尊貴的天之驕女,她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羞辱?

  她漲紅著臉,眼淚直在眶中轉動,唇更是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可連幾次開口,聲音都被喧囂淹沒了。

  終於,她在氣得哭出聲時,旁邊的青年幫她拉下了車簾,擋住了眾人的視線。

  「散開,散開」的喲喝聲中,眾護衛簇擁著那馬車急急離去。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7:59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八十九章 傾訴兩世之事

  目送著那輛馬車倉皇離去,一個幕僚向旁邊的護衛湊近些許,低聲說道:「郎君對這個道姑,已是容不得他人有半絲不敬。」

  那護衛瞟了他一眼,低聲道:「少見多怪。」

  那幕僚吃他一言,不由訕訕一笑。半晌他還是忍不住嘟囔道:「女色事上,郎君過矣,怪不得族人動怒。」

  他的話吹入風中,沒有半個人回應。

  馬車在喧囂中,緩緩駛過建康街道,向王弘的府第走去。

  不一會,一座掩映在森森樹木中的院落,出現在陳容眼前。馬車一停,王弘率先跳下馬車,他向陳容伸出手,「下來吧。」

  陳容應了一聲,扶著他的手下了馬車。

  兩人並袂向院落中走去。

  牽著陳容的手,王弘含笑而立,白衣當風。一路經行處,婢女、僕人們紛紛躬身行禮。只是他們時不時的會悄悄抬頭,向陳容瞅來。

  陳容也在打量著這個精緻的院落。

  就在這時,王弘突然說道:「我王氏的下任族長,何人也?」

  陳容張口回道:「王公王衍。」

  堪堪吐出這四個字,陳容全身一僵,冷汗由背心嗖嗖直滲。而王弘也停下腳步,慢慢向她看來。

  兩人站在林蔭道下,一個低頭,一個凝視,從側面看來,頗顯情深。眾僕見狀,連忙束手退後,轉眼間,林蔭道下只有他們兩人在。

  王弘一瞬不瞬的盯著陳容。

  好一會,他喉結動了動,聲音有點啞,「王衍?」

  陳容咬緊唇,低聲應道:「是。」

  「王衍?」他抬起頭來,負著雙手,望著天上的閒雲,輕輕說道:「他比我大五歲,性誠而謹,雖無大才,卻有容人之量,識人之能。」

  踱了兩步,王弘迎風而立,墨髮在風中飄拂,於遺世獨立中頗見寂寥。

  他這般站了很久很久。眉峰微蹙,一動不動。

  眼看著陽光一點點移動,陳容張了張嘴。

  就在這時,王弘的聲音傳來,「那我呢?我在何處?」

  陳容頓了一下,回道:「那一次慕容恪圍攻莫陽城時,你殞落了。」

  這話一出,王弘回過頭來,他認認真真的看著陳容。

  看著看著,他喉結動了動,啞聲說道:「阿容回答此話,竟是不假思索?」他知道,眼前這個婦人是多麼愛他,要說為了取信他,她編造出他的死訊,他不敢相信。

  陳容抿緊唇,本來便是發生過的事,她為什麼要思索?

  望著陳容,王弘的聲音更乾澀了,他又輕笑道:「當真,是莊子夢蝶?」

  「是。」
  
  「你嫁了何人?」

  陳容一怔,慢慢地,她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也出家了。」

  「也出家了?」王弘哧笑一聲,道:「因何出家?」陳容低聲道:「家族逼迫著把我送給南陽王,一怒之下自絕家族,上山修道。」

  「是麼?」

  「是。」陳容的回答,輕快爽利。一邊說,她一邊抬頭看向王弘,目光極坦誠。

  她知道,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萬萬不能說。王弘是那麼一個驕傲的男人,他不會喜歡她的生命中曾有別的男人……哪怕是過往,哪怕是前世,哪怕只是一念之間。

  「你死時多大?」

  「二十有九。」

  王弘沉默了。

  他側過頭,看向左側的湖泊,風拂起他的墨髮,久久纏繞。

  好一會,他低低說道:「阿容言行多相違,也只有莊周之夢,方能解釋。」

  呆立良久,他再次看向陳容,這時,他的眼神已恢復了清澈,平靜。

  望著她,他慢慢一笑,「你那次奔赴莫陽城,是知城會陷落,想救我與孫衍?」陳容點了點頭。

  他向她伸出手,握著她溫軟的小手時,他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發著光,「如此說來,阿容令我得生?」

  陳容不答。

  他笑得越發燦爛,明亮,「如此說來,這建康,這天下,大事變遷,阿容都知曉,我也都能提前知曉了?」他笑吟吟的,「光憑這一點,便是一統天下,當個漢高祖,也夠了。」

  事實上也是,身逢亂世,陳容這種能力,可謂逆天,落在有心人手中,完全可以把這天下攪得個天翻地覆。

  要知道,有史以來最厲害的,被那些梟雄、奸雄、帝王們推上神壇的聖巫道佛,也不過是靈驗了二、三件事,便尊榮一生。

  他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陳容本應驚異,可她就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寧靜,平和,有著對他的全心信任。

  看著她的王弘,懶洋洋地嘀咕道:「看來老族長說得不錯,我這人,雖有梟雄之才,卻是婦人之志。若無人逼迫,若無徹骨之疼,這一生,終是個風月閒人。」

  他伸手在牙幫處摸了摸,嘿嘿一笑,

「當初老族長一看到我就牙疼,別的家族,確定個繼承人要十年、二十年,我呢,不過十歲便被架在了火堆上。嘿嘿,老族長泉下有知,這幾天一定是急得牙痛火腫的。」

  感歎到這時,他又是嘿嘿一笑,牽著陳容的手朝前走去。

  陳容跟上他,低聲問道:「你信了?」

  她這是廢話,可這句廢話她還非問不可。

  王弘點了點頭,道:「便信著罷。」

  便信著罷?這是什麼回答?陳容哭笑不得了。

  就在這時,王弘又嘀咕道:「若不是得遇阿容,原來我真是福薄命短之人。」嘀咕到這裡,他把陳容的手緊了緊。

  陳容側頭朝他看去。

  她有一種錯覺,似乎自己把來歷跟他說明後,王弘整個人都放鬆了,他本來的氣質便是高遠飄然如仙,這一下,更是飄然若去,再不沾紅塵。

  一來到台階上,王弘便指了兩個婢女服侍陳容。在她們的幫助下,陳容細細地洗沐了一番,然後在清雅的熏香中,暈暈睡去。

  一覺醒來時,紗窗處還是一片明亮,人語聲細細傳來,混在風中,有一種寧靜美好的感覺。

  陳容把被子掀開,剛剛踏上木履,一個婢女的聲音從外傳來,「大夫,外面有人求見,見是不見?」

  陳容反應過來,問道:「是你家郎君許他們入內的?」

  「是。」

  「自是要見,進來給我梳妝。」

  「是。」

  在婢女的服侍下,陳容依然梳了個婦人髮髻,這才向會客的堂房走去。

  剛剛走到堂房外,陳容便聽到一個熟悉的,清亮的少年聲音,「怎麼還沒有來?去,把她叫醒。」

  一聽這聲音,陳容便喜道:「孫衍?」

  「吱呀」一聲,房門推開,面目依然秀美,卻長高了不少的孫衍大步衝出,他一看到陳容,便朝她上下打量著,看著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收,不滿的說道:

  「怎麼梳了個婦人髮髻?王弘那小子把你弄到手了?你死心塌地的要跟他了?」

  他的話一句接一句,還老不客氣,可陳容聽得很高興。

  他的聲音一落,陳容便不客氣的瞪了他一眼,道:「不過是個髮式,有什麼好在意的?」

  「不過是個髮式?」

  「自然。」

  孫衍鬆了一口氣,他大步走到陳容面前。

  按著她的肩膀,朝著她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孫衍清亮的聲音有點沙,「你,你可安好。」澀了澀,他有點難以啟齒,「聽人說,你落到胡人手中了,可安好?」

  陳容自是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又給了他好大一個白眼,道:「當然安好。」

  這話一出,孫衍喜笑顏開,連迭聲的說道:「安好就好,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樂得手舞足蹈中,他眼角瞟到幾個朝這裡看來的人影,似是想到了什麼一樣,又上前一步,伸臂便把陳容緊緊抱在懷中。

  他抱得太緊,陳容很不舒服的掙了掙,一邊掙扎,她一邊不解的問道:「怎的這麼激動?」不是剛才已經激動過,該問的也問了嗎?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擁抱她?

  孫衍收緊雙臂,困住不停掙扎的陳容,他湊到陳容耳側,小小聲的說道:「王弘那廝剛才警告我了。」

  聽到他提到王弘,陳容安靜下來,好奇的傾聽著。

  孫衍笑嘻嘻地說道:「那廝說,你是他的婦人。奶奶的,小爺我聰明著呢,知道那廝是在提醒我,要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呸,我偏不讓他如願。」

  原來是為了這個。

  陳容一時有點哭笑不得。

  孫衍搖頭晃腦一番,聲音還是得意洋洋地,「那廝趾高氣揚的樣子,真讓人看不過去。不許我近你?呸,我偏要抱,還要緊緊地抱。」

  陳容聽到這裡,沒來由的擔起心來,她小聲提醒,「七郎他,多陰謀呢。」

  孫衍朝她一瞪,道:「孫爺爺我還多陽謀。」

  陳容還他一個白眼,小小聲的說道:「我是說真的。他真不是岸然君子。」

  孫衍遲疑的盯了她一眼,慢慢鬆開手臂,也小小聲的問道:「有多陰?」

  「非你能測。」

  孫衍伸手摸上自個兒的下巴,摸來摸去,尋思了一陣,他突然朝著自個大腿一拍,叫道:「糟了,聊這些沒用的幹嘛?該告訴你的事,一件都沒有來得及說呢。」

  他轉向陳容,嚴肅的說道:「阿容,你那兄長在我那裡。他那愚蠢婦人想用兒子要脅他,因道觀的人看守嚴密,她便勾結匪類行綁架之事。

沒有想到,那匪類被他人授意,竟把你兄長的兒子殺了。現在你的兄長十分傷心,你得勸一勸。還有,那個在南陽城時,以王七郎的名義約你出遊,令你身陷險地的人查到了。」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章 醋意

  「是誰?」盯著孫衍,陳容問道:「那約我出遊的人是誰?」

  孫衍道:「不就是你那族姐陳微!」說到這裡,他咧嘴一笑,湊近她說道:「這婦人現在建康,甚是驚惶失意,弄死她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要不要我動手?」

  陳容垂眸,低聲說道:「她,這麼狠麼?」她有點恍惚,便是身經兩世,便是前世眼看著她得意風光,自己只能葬身火海,就算她一直因此妒忌著,恨著陳微。

  可那時刻,她還什麼事也沒有做啊,陳微她,怎麼就恨得這麼深了?非要置她於死地了?

  吸了一口氣,陳容抬起頭來說道:「不必了。」

  「好吧,反正是個卑微婦人,你要處理她只要一句話。」孫衍這句話一入耳,陳容不由燦爛一笑,道:「是啊,她只是一卑微婦人。」

  她又問道:「那匪徒勾結的人是誰?」

  「九公主。」

  陳容點了點頭,道:「果然是她。」

  孫衍又滔滔不絕的說道:「對了,你那莊子,陛下給送了十個美少年前來,你要不要去接收?」

  這話一出,陳容便是一陣呆滯。

  而孫衍看著呆滯的陳容,頓時眉開眼笑,他摸著自個的下巴,笑咪咪地說道:「本來嘛,看到那些人,我是想離你那莊子多遠便有多遠,不過現在我挺高興的。」

  望著陳容,孫衍笑得雪白的牙齒亮晶晶地反光,「呸!王弘那廝惹了一身臊,還敢這麼囂張。阿容,你乾脆一馬車把他拖到莊子裡去,讓他成為那第十一個美少年。」

  他說出這話,得意洋洋地問道:「怎麼樣,這主意如何?」

  陳容卻是瞪大眼,直瞪瞪地盯著他的身後,喚道:「七郎……」

  她剛喚出這兩個字,孫衍便是手一揮,果斷的打斷了她的話,笑得見眉不見眼的說道:「阿容,你可千萬別捨不得。你相信我,對王弘那廝,只有這樣才能打擊到他的囂張氣焰!」

  果斷的意氣風發的說到這裡,孫衍的手在虛空中重重一劃,嘎嘎大笑,「若不,這事好好安排一下,過兩日替你跟他說。」

  不等陳容回答,身後傳來一個清潤悠然的聲音,「江東孫郎既然有心,何必要過兩日?」

  一個頎長俊美的身影緩緩走來,他走到陳容身側,把她細腰一摟,微笑的,雍容的看著孫衍,目光明澈純潔,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人,正是王弘。

  孫衍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鑽出,不由一呆。

  他瞪大眼傻呼呼地盯著王弘,幾乎是反射性的,他腳步一扭一跨,姿勢極敏捷優美的向外側一翻,「噔」地一聲,他一翻一退,穩穩地跳下走廊,落到了三步外的地坪裡。

  孫衍武技不凡,他這個動作,做得是相當的爽利瀟灑。

  王弘似笑非笑的瞅著孫衍,下巴一抬,以一種極悠然,極灑脫,極風雅的姿態,輕輕問道:「孫郎因何懼我至此?」

  「誰懼你了?」孫衍雙眼一瞪,他秀美的臉上現出了一抹可疑的紅暈:慚愧慚愧,這廝明明什麼事也沒有做啊……呸!只怪我身手太好!

  孫衍聲音一提,他瞪著王弘叫道:「王弘,你這小子莫要囂張。我警告你,阿容可是我的妹子!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嗎?那就是,我是你的大舅子!」

  他說到這裡,心中大樂,叉腰哈哈大笑。一邊笑,孫衍一邊得意的叫道:「你這小子給我注意點,少在我這個大舅子的面前指手劃腳!」

  孫衍打了幾個哈哈,身子一轉,揚長而去。

  轉眼間,他便走出了大門。腳步堪堪邁出,孫衍不由朝著後腦殼重重一拍,嘟嚷道:「糟了!還有很多事沒有跟阿容說呢。」

  他回頭望向那院落,不由咧了咧嘴。現在要他重新回去,他可是萬萬不願。罷了罷了,還是以後再說吧。

  孫衍一退,王弘摟著陳容細腰的手,便緊了緊,他輕笑著,極溫柔,極悠然的說道:「十個美少年啊?陛下可真有心!」

  感覺到腰間被鎖得緊緊地手臂,陳容連忙低下頭,哪裡敢回話?

  王弘回過頭來。

  他盯著她。好一會,王弘輕聲喚道:「來人。」

  一個護衛大步走來,拱手道:「郎君有何吩咐?」

  王弘慢悠悠地說道:「去一下阿容那莊子,嗯,把那些美少年,送到九公主的床上去。」

  在陳容嗖地抬頭,瞪大的雙眼中,王弘笑容高潔無垢,氣質飄然若仙,「最好能讓外人發現。記著,三天之內辦好此事。」

  那護衛聞言,雙手一拱,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應道:「是。」轉身大步離去。

  看這護衛的模樣,竟似一點也不覺得,他接手的是一個多麼古怪的命令。

  王弘低頭,見陳容瞪大了眼看著自己,眉頭挑了挑,極溫柔,極緩慢的問道:「卿卿如此看我,可是不捨?」

  不捨?

  陳容眨了眨眼,馬上反應過來,她連忙搖頭,果斷答道:「不。」頓了頓,她又說道:「阿容斷無此想。」

  聽到陳容立場堅定的回答,王弘慢慢一笑,他低頭在她的眼睛上啄了啄,軟軟地問道:「卿卿,我替你報復了九公主,你歡不歡喜?」

  歡喜!她怎麼敢不歡喜!陳容有點哭笑不得,把那些美少年送給九公主,明明是他發洩怒火的行徑,怎麼變成了對自己的體貼?

  想到九公主,陳容便記起了長兄的慘況,她連忙抬頭看著王弘,急急說道:「七郎,我得出去一下,見一見我那兄長。」

  「不必出去,你想見他,我把他叫來便是。」

  陳容蹙著眉頭,道:「可是,我還想回道觀一次,平嫗他們……」

  「她們一切安好!」王弘打斷她的話,他在陳容的臉頰上吻了吻,溫柔道:「乖,少候三日。」說罷,他施施然離去。

  望著王弘遠去的背影,陳容又是想笑,又是想氣:不過就是幾個美少年而已,值得這麼在意麼?非要等他處理了那幾人,才允她出門,這人真是的。

  王弘一走,陳容便喚來婢女,令她們把榻幾擺在院落裡,把琴也給擺上。

  倚著榻,她信手彈了兩個曲子,側頭看向身邊這個清秀靦腆的婢女,問道:「如今外面的人,都在談論什麼?」

  對上婢女不明白的眼神,陳容笑了笑,補充道:「我是說,外面的人都怎麼說郎君?」

  婢女明白了,她朝著陳容福了福,輕言細語的說道:「大夫休要憂慮,郎君一切安好呢。」

  她笑道:「外面的人啊,都在傳誦著郎君所說的『鼠類』的話,本來對郎君還有不滿的名士們,現在都說我家郎君啊,視名利如糞土,天下第一大家族的族長之位,他也說成是『腐肉』,

也覺得那是對他的束縛和侮辱。大夥兒都說,王七郎啊,真是天上的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甘露不飲,悠然來去有真人之風。」

  陳容打斷她的話,「這些我都知道,你說不好的傳言。」

  婢女靜了靜,應道:「是。」

  她輕聲說道:「也有一些人在說,他們說郎君為了一個婦人,不顧自己的千金之軀,也不在乎家族精悍武士的性命。

他們還說,郎君忘恩負義,族長如此栽培於他,他為了一個婦人,不但負了長者的期待,還污言侮辱,實是一個小人。

還有人說,建康王遇刺,便是郎君下的手,他為了那骯……婦人,倒行逆施,什麼事都做得出。」

  陳容一凜,問道:「建康王遇刺了?」

  「是。」

  「那他現在?」

  「據說性命垂危,怕是保不住了。」

  陳容呆呆半響,她尋思了一陣,急急抬頭問道:「那郎君他可有反擊?」剛問到這裡,她自失一笑,訥訥說道:「我問錯人了。」

  這時的陳容,哪裡還坐得住,她推開琴,在院落裡轉起圈來。

  轉著轉著,陳容問道:「陛下那,可有什麼傳言?」她知道,這些婢女,雖說只是婢女,可她們乃是琅琊王七的婢女,能做到這個身份,必然有一些常人難及的本事。

  那婢女低下頭來,輕輕說道:「奴聽有人傳言,說陛下曾經大笑道:『往昔看那王七,假惺惺甚是可厭,如今方知此子不錯,朕喜歡。』。」

  說到這裡,婢女點醒她道:「陛下說喜歡的人,通常是儒士們不喜歡的。」

  陳容點了點頭,她轉了一圈,又回到榻上。

  把琴拉到膝前,她撫了幾下,慢慢地,那琴聲由急而淺,變得越來越穩,越來越悠然動聽。

  婢女聽著聽著,心下納悶起來:怎麼她現在又不慌了?

  她哪裡知道,陳容是想著自己急也無用,再說,王弘手段非凡,不如靜觀其變。

  琴聲中,一陣腳步聲傳來,待得一曲終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喚道:「稟大夫,你的兄長求見。」

  頓了頓,那聲音又稟道:「除了大夫的兄長外,大夫的僕人也來了。還有一個叫陳微的過來了,說大夫是她的族妹,一直相處極好,現在知道大夫歸來,特意前來見過。」

  陳容慢慢把琴推開,抬起頭來。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8:00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要他了

  陳容站了起來,她沉吟了一會,道:「帶我去吧。他們都不是外人,不必這般一個一個的招來相見。」

  她不是琅琊王氏的什麼人,還沒有尊貴到這個地步。她要切記:永遠守著自己的本份,永遠要清醒的看懂自己的位置。

  婢女應了一聲,「是。」領著陳容朝外院走去。

  剛剛走近,便是一陣人語聲傳來。

  剛一走近,她便聽到陳微細聲細氣中,帶著愉悅的聲音,

「我族妹與我可好著呢,那時在南遷路上,我們便同進同出,什麼話兒都說。到了南陽,族妹的院子就在我院子的旁邊,我們姐妹經常聚在一塊說說鬧鬧的,那時候可快樂著呢。」

  她的聲音溫柔,靦腆中帶著快樂。似乎是一個純良溫柔的女孩,帶著甜蜜在回憶當年。

  這時,陳微的聲音轉為驚喜,「王弘,王郎他,住的地方與他的人一樣高潔美好呢。」

  她昂頭眺望著院落裡面,語調清脆又輕快,「七郎雖是華貴不凡,但我族妹也是一個極好極好的人呢。嘻嘻,雖然長相差了點,可我族妹真的有很多很多好處是你們家郎君所不知的。

啊,不對,我應該叫你家郎君做妹夫才對。嘻嘻,他肯定不曾聽人這麼喚過,待會見了他,我一定這樣喚一喚。」

  陳容聽到這裡,腳步微頓,暗暗冷笑:還待會,她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見到王弘?

  這時的陳容,人有點恍惚,眼前這一幕,她似乎經歷過無數次……前世時,陳微做了冉閔的妾後,哪一次見到自己,不是這種溫柔的,靦腆輕快的說著話?對她恭維著?

  似乎冉閔所有的女人中,只有她是心甘情願的認陳容為主母。

  想到這裡,陳容自失一笑。她加快腳步。

  轉眼間,陳容來到院門外,她轉過頭,一眼便瞟到了陳微。

  這一次的陳微,如她上幾次相見又不一樣了,人長胖了一些,也潤澤了一些,臉上的胭脂,抹得極精緻。襯得她的人,倒有了幾分做女郎時的嬌俏。

  噫,她的髮式?居然梳成了在室女郎的髮髻。

  這時的陳微,臉上帶著甜笑,雙眼亮晶晶地,縱使面對的只是一個婢女,也顯得極小意。以她口中所說的自身身份,能對婢女這個態度,想來是招人好感的。

  可惜的是,她面對的是琅琊王七的婢女,不管她怎麼的笑語嫣然,幾個婢女都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態度恭敬中透著從容,不見高傲,也沒有回話。

  陳微一邊輕聲說笑著,一邊像個小女郎一樣四下打量著。

  就在這時,她瞟到了陳容。

  一對上陳容,陳微反射性的一僵,轉眼,她以最快的速度擠出一個討好的諂笑來。她剛剛走出一步,看著她的陳容淡淡地收回目光,提步繼續向前,留給陳微一個高傲而貴氣逼人的背影。

  陳微呆呆地看著陳容離去的身影,她張了張嘴,想要叫住陳容。一眼瞟見她高不可攀的背影,那話便給哽在了咽中。

  這時,一個婢女走到她身後,微笑道:「還請稍候,我家大人與人有約。」

  婢女的聲音恭敬中透著疏冷,陳微怔怔地回頭,她在那婢女的眼中看到一種居高臨下的溫和。這種溫和,她實在見得太多太多了,多得她自己也數不清了。

  明明外面流言四起,憑什麼她那個卑微的族妹,還表現得這麼高不可攀?便是她身邊的婢女,也一個一個的如皇妃般高高在上?

  陳容她一個孤身在此,雖有王七寵著,可對她不喜的,是天下第一大家族,是整個建康城的貴人,她不是應該很無助,很希望有親人朋友前來相伴嗎?

  陳容走了幾十步,一眼便看到前方的堂房中,站了十幾個熟面孔。

  坐在左側尊位的,是她的兄長,兄長的後面站著平嫗等人。

  最先看到陳容的,是尚叟,他叫了一聲,「女郎。」剛剛叫出口,他一眼瞟到陳容的婦人髮髻,不由嚅了嚅。

  尚叟的聲音,提醒了房中眾人,嗖嗖嗖,十數雙目光都向陳容看來。

  陳容大步上前,她來到陳家大兄面前,盈盈一福,仰頭說道:「大兄。」

  叫到這裡,她眼中有點濕潤,啞著聲音,陳容對著憔悴不堪的陳家大兄說道:「大兄,是阿容不好,阿容的人護衛不當,致使大兄有了此禍。」

  她的聲音真有點澀痛,望著憔悴蒼黑,瘦得不成人形的陳家大兄,陳容不由有點後悔:若不是自己逼迫大兄,大兄就不會在臨死前面臨喪子之痛。他,不知能不能活過下個月啊!

  不過陳容的性格,不是一個喜歡沉浸在悔意中的人,馬上她又想道:不行,得向七郎說說,找他要一個名醫給大兄看看。

  陳家大兄伸出雙手,他扶著陳容,澀聲說道:「不,與阿容無關。是為兄有眼無珠,竟不知道那賤婦惡毒至此。」

  他的聲音充滿了沉痛和悔意,還有極度的噁心厭惡。陳容抿著唇連連點頭,道:「大兄,你千萬要挺住。」頓了頓,她小心問道:「她,那婦人,怎麼樣了?」

  一提到休棄的妻子,陳家大兄臉上的肌肉,便急劇的跳動起來,那瘦得不成人形的臉上,也漲得紫紅紫紅,咽中咯咯地一陣痰響。

  陳容嚇了一跳,連忙握著他的手說道:「大兄,大兄,大兄。」

  在她的連聲叫喚下,陳家大兄終於安靜了點,他啞聲道:「那惡婦她,得了一個貴人的庇護。」他恨聲道:「我動她不得。」

  陳容低聲說道:「不用在意,這事我來想法子。」

  陳家大兄狠狠點著頭,說道:「阿容,這婦人該死。」

  「好,我一定把她抓來,交由大兄處置。」

  陳容說到這裡,扶著他的手,低低說道:「大兄,你一定要撐下去,要活得好好地……便是沒了兒子,你還有妹子啊。有大兄在,阿容才能過好啊。」

  她這話不是安慰陳家大兄的虛話,在這個時代,任何一個女兒,都活在家族父兄的榮光下。陳容已離開了家族,又無法依靠父兄,所以世人才對她走到今天這一步,嘖嘖稱奇。

  陳家大兄怔怔抬頭。

  他睜大雙眼看著陳容,木然的盯著她,好一會,他自言自語道:「是啊,我是阿容的兄長,她很難的,我要幫她。」唸到這裡,他揚起巴掌,在自己的臉上狠狠甩了兩個巴掌。

  轉眼間,兩個清晰的巴掌印浮現出來。

  再抬頭時,陳家大兄那渾濁的眼中,終於有了一些亮光。

  在身後僕人們的相顧而笑中,陳容的眼眶紅了:這便是她的親人啊,就算最悲痛,最落魄,只要有可能,他都願意替她遮風擋雨。

  陳家大兄的情緒一穩,眾人心頭大鬆,又閒聊了半個時辰後,陳容看向平嫗等人,在嘻笑中,眾人說了別後的事。

  那一日,陳容走得太匆忙,眾人來不及驚慌,王弘已派人說明了她的去路。不過,他們是不慌,建康城中的人,卻在有意的、無意的尋找她。便是陛下,也派人來垂詢了二次。

  「不知陛下是怎麼想的,在第二次派人垂詢,得知是王弘把陳容帶走後,隔天便送了十個美少年過來,住進了他賜給陳容的莊子。

還別說,那十個美少年,雖然人人出身寒微,可個個長相高雅俊美,風姿不凡,才情更是不俗。

自他們進駐莊園後,竟有無數的女郎、小姑流連於莊子之外,她們傾聽著莊園中傳來的琴音笛樂,陶醉不已。

有一天,那個與王弘齊名的謝鶴亭也驅車來到她的莊子,與其中一個美少年相談甚久。那一次,莊子笑聲不斷,煞是熱鬧。」

  交待到這裡,平嫗小小聲的看著陳容,說道:「女郎不知,你那莊子,已成一景,莊子裡的樂音,莊子外的女郎們,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圍觀。」

  說到這裡,平嫗見陳容發著呆,臉色有點奇怪,不由問道:「女郎,女郎,你怎麼說?」她一邊叫著女郎,一邊看著陳容的婦人髮髻,幾次想要換口,還是猶豫了。

  陳容回過神來,她笑了笑,心中暗道:還有如此盛況?看來那十個美少年中,很有一些不凡的。把這樣的人送給九公主,好似太便宜她了。不行,得跟七郎商量一下。

  在陳容的胡思亂想中,平嫗期期艾艾半天,終於問出了眾人最想知道的事,「女郎,你,你與七郎他?」鼓起勇氣,平嫗看著她的髮髻,問道:「七郎,可是給了女郎名分了?」

  嗖嗖嗖,十數人都看向陳容,便是一直低著頭的陳家大兄,也在向陳容看來。

  陳容笑了笑,她搖了搖頭,道:「無,這事你們不用管了。」在眾人不解的眼神中,她信手扯下髮釵,解去髮髻,淡笑道:「這是建康,此刻梳這個髮髻,是不妥。」

  她輕描淡寫的把髮釵收入袖中,便這般披著滿頭緞子般的秀髮,盈盈站起。

  站起來,背轉身,陳容輕笑道:「大兄,嫗,我們走走罷。」

  陳家大兄還在恍惚中,平嫗等人已齊聲應道:「是。」

  廣袖飄搖,陳容提步向陳微所在的地方走去。

  走在她的後面,眾人望著她曼妙美好的身影,突然的,一個婢女說道:「我家女郎,有月季之艷,有蓮花之姿,真真是一個貴人了。」

  她這話說出了眾人的心思。不過幾個月不見,她們赫然發現,現在的陳容,一舉手一投足間,都有一種上流貴族才有的風儀。看來,陛下對她的看重,真讓她脫胎換骨了。

  她們不知道,有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與王弘朝夕相對中,他那天生的貴族風度,已深深地感染了陳容。

  以往,她遠遠卑微於他,他對她的態度中,於溫柔中又有著微渺的居高臨下,所以陳容無法自信。

  而這幾個月,卻是陳容得了皇帝寵信,王弘在擔心之下把她帶離的,在相處時,王弘更時不時的表現出他的醋意,和平等相待的溫存。

  來自最重視,最愛的人的尊重,實是無上靈藥,無形中,陳容已把那份高貴自信,刻入骨子裡,表現在舉手投足中。

  陳容領著一行人來到花園湖泊處,她側過頭,與陳家大兄說了幾句話後,命令道:「去把那婦人叫過來。」

  「是。」

  婢女領命離去後,不一會,陳微怯怯弱弱的身影,出現在陳容的視野中。

  見到是她,平嫗訝異的低噫一聲。

  她正準備詢問陳容,一眼看到她悄立風中的身影,那話便嚥了下去:這一次見到的女郎,不知為什麼,竟讓她不敢像以前那樣隨意,那樣輕佻的想說就說了。

  陳微遠遠地便看到了陳容,也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眾多熟悉面孔。

  咬了咬唇,陳微的腳步沒有停。剛才,她也想過離開,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離開,現在的陳容已不是往昔的她,自己沒有資格任性了。

  陳容靜靜地注視中,陳微來到她身前,她剛剛擠出一個笑容,想要親近的寒暄一句時。對上陳容的眼神,卻不自覺的福了福,低下頭叫道:「見過光祿大夫。」

  一句話出口,陳微大悔:不是想好了的嗎?怎麼一開口卻把彼此的關係,弄得這麼生疏了?

  陳容點了點頭,清而靡軟的聲音懶懶地響起,「多禮了,坐罷。」

  這是一種上位者的語氣。陳微心中暗怒,卻無奈何輸在了氣勢上。她只得應了一聲,退後兩步坐上榻。

  陳容沒有入坐,她轉過身,眼望著湖水,靜靜地問道:「你找我?」

  「是。」陳微應了一聲,她在心中對自己說了幾句話後,抬頭看向陳容,笑意盈盈地喚道:「阿容……」剛喚到這裡,陳容打斷她的話,「叫我光祿大夫。」

  陳微一噎,笑容也是一僵。

  見她啞住了,陳容回過頭來。

  她盯著陳微,笑了笑,輕聲問道:「你這次來,是想問我冉閔的事?」

  陳微聞言,連忙搖頭,她以一種急促的語氣說道:「不是,才不是。那個粗魯的匹夫已與我無關了。阿容你不知道吧,我父親答應了,會找機會跟那人斷絕他與我的關係。」

  在陳容愕然的,瞪大的雙眼中,陳微笑了,她抿著唇,輕輕說道:

  「昔日,阿容不要他,現在,我也不要他了……阿容你不知道,自決心與他斷了後,我整個人都像活過來了一樣。哎,以前的我怎麼就那麼傻呢?」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二章 打殺由我

  見到陳容瞪大雙眼,似傻了呆了一樣的看著自己,陳微眨著眼,喚道:「阿容,阿容?」

  她直叫了好幾聲,陳容還處於呆愣中。

  ……她真不知道,陳微會這麼輕易的放棄冉閔。她不是愛他至深麼?她,她愛得那麼深啊。

  兩世啊,以陳元對她的寵愛,就算嫁不得冉閔,也可以嫁給別的士子的。可她不顧名節,不顧一切,便是做妾也要跟在冉閔身側。

  陳容的眼前,清楚的浮現出前世時,陳微面對冉閔時,那永遠含情脈脈,永遠以他為天的模樣。她,明明愛得那麼深的

  她看著陳微,此刻的她,臉色潤澤了,目光也晶亮有神,與上次相見是神態迥然不同,很顯然,陳微的話是發自肺腑的。

  可越是這樣,陳容便越是不明白了,那麼深的,那麼刻骨的愛戀,為什麼說拋就可以拋?當初不顧一切也要得到的人和感情,為什麼轉身就可以遺忘?

  ……她上一世時,便是輸在這樣的陳微手中麼?

  想著想著,陳容的唇角浮起一抹苦笑來。

  陳微詫異的看著陳容,眼前的族妹,那表情相當奇怪呢。

  抿著唇,陳微再次歡笑著喚道:「阿容,阿容?」

  這一次,陳容回過了神。她低頭向她看來,恍惚迷離的問道:「你為什麼不要他了?」

  陳微笑了,她輕快的說道:「因為阿容也不要他了啊。他一個粗魯匹夫,雖然勇武俊美,可建康城中滿大街的貴族,都比他高雅……」

  陳微剛說到這裡,陳容便低低地,徐徐地說道:「冉將軍乃是堂堂丈夫,天下間比他高雅的男人,不多。」

  陳微正說得歡,沒有想到陳容會這樣為冉閔辯護,不由呆了呆,剩下的話也給卡在咽喉中。

  她張口結舌的望著陳容,一臉的不敢置信……這個阿容,不是不要冉閔的嗎?她為什麼還要這麼讚美他?

  呆了呆後,陳微眼角瞟到了一人,瞬時,她的聲音微提,以一種驚訝的,不敢置信的語氣高叫道:

  「啊,阿容你為什麼要這樣讚美石閔?他明明只是一個粗魯匹夫的,這建康裡的貴族,不說別人,便是你家七郎,那便是他連提鞋也不配的。」

  陳微堪堪說到這裡,陳容便果斷的喝道:「閉嘴。」

  她抬起頭,厭惡的盯著陳微,冷冷說道:「陳微,你不要忘記了,你嘴裡這個粗魯匹夫石閔,曾是你誓死追隨的丈夫。」

  在喝令得陳微臉孔變紅後,陳容低歎一聲,徐徐地說道:「七郎自是好男兒,冉閔他,也是真丈夫。兩人都風骨錚錚,沒有什麼連提鞋也不配的說法。」

  陳容說到這裡,聲音一暗,頗有點疲倦,「阿微,當初你那般愛他、敬他、重他,此刻,就算你決意離去,也不應該詆毀於他……你愛過他啊!」

  陳微在陳容直直地盯視中低下了頭,她嘟囔道:「那時我不懂事嘛。」

  嘟囔到這裡,陳微突然抬起頭來,她對著陳容大叫道:「你那時不也是一心想嫁他嗎?後來怎麼也不要他了?阿容,石閔這人粗魯,鐵石心腸,我受夠他了難道不可以?」

  叫到這裡,她的目光一直,慢慢地,她的雙眼浮起了水霧,表情帶上了幾分幽怨苦澀,絞著衣角,陳微咬唇,期期艾艾說道:

  「阿容,我……如今我父兄不得力,阿琪、阿茜她們又容不下,天天對著我喝罵取笑,我已無處可去。你,你能不能……」

  在陳容的冷眼直視中,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陳容磕頭不已,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泣道:「阿容,請你收留我……求你。」一邊說,她一邊砰砰砰地給陳容磕了幾個響頭。

  再抬頭時,陳微額頭青紫一片,額前的頭髮也散落兩頰,這樣的形像,配上她含著霧氣的大眼,可憐兮兮地模樣,當真說不出的讓人憐惜。

  陳容冷眼看著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只見陳微雙膝著地向前爬出幾步,她爬得很快,轉眼便爬到了陳容身後。

  在陳容愕然轉頭中,只見她抱著一片白色袍服,淚珠兒欲墜不墜的仰望著,楚楚動人的求道:

  「七郎,求你跟阿容說說,讓她收留我。我保證乖乖地,保證待在角落裡誰也不礙著。我願意當阿容的奴婢,當她的僕人,給她做牛做馬。我只求她給我一條活路啊。」

  一邊說,她一邊額頭點地,再次砰砰砰地磕起頭來。

  被陳微扯著袍角的,正是王弘。

  他靜靜而立,含笑的瞅著陳微。在她的磕頭不止中,他微微躬身。

  伸出手,輕輕抬起陳微淚水橫流的小臉,王弘好不溫柔的問道:「你想留下來?」

  陳微雙頰暈紅,淚眼迷離的望著王弘,連連點頭。她的雙眼在不知不覺中變得亮晶晶地:七郎他竟然彎下他金貴的身軀,以他無暇無塵的手撫上自己的臉,難道,他也喜歡自己?

  咬著唇,陳微吸了吸紅通通地小鼻子,她眼中的水霧更濃了。

  陳微低低泣道:「是,是,我已無處可走。阿容她以往與我交好,我們是最親最好的姐妹啊。她要不給我活路,我可怎麼辦?」語氣幽怨,模樣嬌美如梨花。

  「是這樣啊?」

  「是,是,便是這樣。求七郎垂憐,求七郎允許。」

  王弘直起腰身,他轉過頭看向陳容,雙眼微瞇,似笑非笑,「原來阿容一心想嫁冉閔啊?」聲音低而淺,宛如春風拂面。

  陳容見他說的是這個,不由有點哭笑不得,她瞪了他一眼,提步向陳微走來。

  走到王弘身側,陳容突然提起腳,朝著撲閃著淚眼,楚楚動人的望著王弘的陳微,便是重重一腳踢去。

  陳容本有武技在身,又事出突然,這一腳,那是直中陳微的心窩。只聽得「砰」地一聲,陳微的身軀如風中敗絮一樣向後拋出,拋出三、四步後,重重地撞上一棵大樹。

  「叭」地一聲,陳微的身子在撞上樹幹後,猛然向前一撲,直滾了幾滾,才慢慢停下。

  這一幕,極暴力。

  一時之間,坪中變得鴉雀無聲了。院落中的婢女、僕人,一直生活在優雅著稱的貴族圈裡,哪裡見過這樣的婦人?一時之間都是張目結舌,話都說不出了。

  陳容似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何等惡毒之事,她大步向陳微走去。看到她又朝陳微走去,平嫗幾人都張了嘴,想要叫住陳容。便是一側的王家僕人們,也是個個側過頭,露出不忍目睹的模樣。

  這些人中,只有王弘是雙手負於背後,似笑非笑的看著這一幕。

  陳容走到陳微面前,她伸出腳,一足踏在扭動掙扎著要爬起的陳微身上,陳容盯著她,冷冷說道:「冉閔將軍居然納了你這樣的婦人,當真可憐。」

  她用腳尖抬起陳微淚水與泥土,還混著血液的臉,冷冷地,厭惡的問道:「陳微,在南陽時,你以七郎的名義,約我出遊,陷我於死地?」

  這話一出,不止是陳微,便是有著不滿的平嫗等人,都瞪大了眼,專注的傾聽著。至於王弘,這時也是笑容一收,眉頭暗蹙。

  陳微瞪大眼,血淚交加的臉上儘是驚駭,她白著臉看著陳容,尖叫道:「你胡說。」

  轉眼,她的眼中已是淚水汪汪,咬著唇,陳微恨苦的瞪著陳容,叫道:「阿容,我不過是前來求你收留。你不願意就直說不願意啊,為什麼你要這般折辱於我?」

  她說到這裡,使勁的咳嗽起來。饒是一身塵土,她捂著胸口,虛弱的咳嗽的模樣,也有一種弱不勝風的美。

  咳了兩聲,不等陳容回話,陳微仰起臉,淚水緩緩流下雙頰,「阿容,以往我對你如何,難道你心中無數?你怎能這般狠毒,這麼無情?」

  她虛弱的看著陳容,一臉的無力和被冤枉的酸楚。說到這裡,她轉頭看向王弘,如杜鵑啼血般求道:「七郎七郎,世人都說你溫柔寬容啊,求你了,你勸勸阿容吧,求求你,求求你。」

  回答她的,是陳容的冷笑聲。

  她雙手一拊,「啪啪」拍起掌來,清脆的拍掌聲中,陳容哧地一笑,似悵惘,也似譏嘲的說道:「阿微當真手段不凡啊。」

  一語落地,她腳下用力,重重踩在陳微的胸口上,陳容淡淡說道:「你也不必求七郎了。」

  她居高臨下的盯著陳微,冷漠,高傲的說道:「求他也無用。阿微,我陳容,是陛下親賜予光祿大夫,憑我的身份,打死一個你,那是無人敢置一詞。」

  這一下,陳微似是呆了。

  她轉過頭來,張著嘴呆呆地看著陳容,不敢置信的看來。

  她看到了冷漠的,高高在上的陳容,也看到了依然含笑,笑容如春風,卻一直置之不理的王弘,看到了靜靜候著,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眾僕……

  每一個人,都是如此的正常,正常得彷彿陳容說的話,是天經地義的……什麼時候起,她竟這麼卑微了?什麼時候起,她在陳容的面前,渺小如塵埃了?

  這個認知,來得太突然,太令人不敢置信,太可怕。

  因此,陳微只是張著嘴,呆呆地看著陳容,看著陳容,慢慢地,她的臉色越轉越白。

  陳容見狀,冷冷一笑,她腳下一踐,在令得陳微當真咳嗽幾聲後,陳容盯著她,靜靜地問道:「在南陽時,我與你還算相安無事。你為了什麼要那般害我?」

  她望著陳微,等著她的回答。

  陳微卻是眼神渙散的看著陳容,嘴一張便不停的咳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陳容直直地盯著她,見到陳微確實精神恍惚後,她蹙起眉頭。

  收回腳,陳容拂了拂衣袖,命令道:「抬出去,扔到街上。」

  「是。」兩個護衛應聲上前,他們抬起陳微,便向外面走去。

  直到他們把陳微抬得老遠,陳微還是一動不動,眼神渙散的瞪著陳容。

  當陳微的身影徹底消失時,陳容慢慢轉頭看向王弘。

  王弘嘴角一揚,輕笑道:「為何不殺了她?」

  陳容也是嘴角一揚,她陰狠的說道:「何必殺她?建康城只有這麼大,她又是殘花敗柳之身,能逃了還是能攀附上貴人?便讓她如喪家之犬一樣的活在世上,不是很好嗎?」

  陳容這話一出,平嫗和陳家大兄等人,嗖地轉頭,不安的看向王弘:阿容她竟然這麼不掩飾自己的狠毒,也不知王弘他容不容得下?

  在他們不安的眼神中,王弘卻是哈哈一哂,他也不說什麼,便這般衣袖一拂,飄飄然的向外走去。望著他不著塵埃的身影,平嫗等人面面相覷,不知要不要鬆一口氣。

  陳容轉眸看向陳家大兄,微笑道:「大兄,此間事了,到我的院中一述吧。」一臉的雲淡風輕,似乎剛從花園歸來,哪裡還有半點剛才的狠惡?

  陳家大兄傻傻地點著頭,跟在陳容的背後,向前走去。

  陳容一邊穿花拂柳而過,一邊說道:「大兄,你的身體可好?」

  問了好久,也沒有聽到陳家大兄的回答,陳容回過頭來。

  對上陳容的注視,陳家大兄黑瘦的臉突然綻開一朵笑容,他歡喜的望著陳容,啞聲說道:「今日為兄才知道,王七郎對阿容你,當真,當真看重。」任由她為所欲為,任由她處置陳微。

  原來,他的阿容在天之驕子的王七郎面前,竟是這般的隨意,自在,還有自我呢。這種自我,便與當初在平城時,小小地庶出的阿容,在嫡出的自己面前時一樣。

  他的阿容,原來是這麼一個有福的人。

  陳家大兄好生欣慰的,歡喜的看著陳容。不過他傷心太久,現在這般笑著,怎麼看怎麼僵硬。

  陳容見到大兄的笑容,也是一笑,她轉過頭,對一個婢女說道:「你去問一問七郎,附近可有名醫?我大兄身體不適,需請人診治一番。」

  在陳家大兄的連連揮手,連連說不用中,那婢女響亮的應了一聲,轉身離去:剛才的那一幕,不止是陳家大兄看了感慨,她們看了也感慨。

  似乎直到現在,她們才知道,這個光祿大夫,在自家郎君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因此,她這聲回答,格外恭敬響亮。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8:01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三章 謝鶴亭和美少年阿竟

  一個時辰後,大夫便來了,出乎陳容意料的是,大夫診脈後說,陳家大兄除了因喪子引起的肝鬱脾虛,心神損耗,再無其它問題。

  在陳容的再三追問下,他更是一口肯定,陳家大兄並沒有隱藏的,會導致生機喪失的疾病。

  這一下,陳容怔住了。不是病,難不成上一世大兄之死,另有別情?

  想到這裡,她馬上安排兩個護衛秘密保護陳家大兄,才送他與平嫗等人出府。

  在王弘的府中,陳容這一次,直閉門不出的足待了兩天。

  第三天下午,一個太監奉旨前來,卻是陛下召她參加皇室之宴。因王弘早有交待,陳容便爽快的答應了。

  沐浴更衣後,陳容穿上一套鮮艷奪目的紅裳,坐在馬車上,向皇宮駛去。

  當馬車駛近宮城時,馬車開始川流不息的前來。這些馬車主人彼此打著招呼,相互談笑,都是朝宮城駛去。

  陳容的馬車走在一側,開始還不招人注意,漸漸地,注意的人越來越多,投來的目光也越來越多。

  在一雙雙好奇的,饒有興趣的,或者含著譏嘲的目光中,一輛馬車從後面駛去,桓九郎大呼小叫的聲音傳來,「光祿大夫,光祿大夫。」

  陳容應了一聲,緩緩掀開車簾,露出面容。

  她這一露頭,嗖嗖嗖,好幾十雙目光都向她看來。幾乎是看到她的那一瞬,所有的聲音都凝了凝,直是停滯了這麼一息半息的,喧囂聲才再次響起。

  桓九郎瘦削白淨的臉上,也露出一抹驚艷,他笑著說道:「我從不知,你這婦人著紅裳,直是動人心魄。」

  讚歎中,他靠近陳容。歪著頭,將陳容上上下下認真的盯了一遍,桓九郎深深吸了一口氣,陶醉的閉上眼,喃喃說道:

  「美,美,確實是美,不過換了一襲紅裳,便張揚至廝,燦爛至廝,直如日落西山,彩虹照雨。」

  建康的美人雖多,可彼時以高雅清淡為美,女人們著裳,都偏重素淡之色。便是有人著了紅裳,那也是摻了大量雜色的。很少有人如陳容這般,穿著紅得毫無雜色的裳服招搖過市。

  事實上,便是有人這般穿了,可那些人也沒有陳容這般奪目的艷光,這麼精緻妖嬈的五官和媚惑氣息。

  因此種種,她才在第一眼,便令得這些名閱艷色的人都給震住了。

  身為名士,桓九郎說起話來,那是肆無忌憚,讚美起一個人來,也是肆無忌憚。不過這時刻,眾人都露出與他一樣的眼神。

  好一些司馬氏的子弟,更是目光灼灼地盯著陳容,暗中盤算,回府後叫家裡的女人也穿上這紅裳,賞上一賞。

  望著桓九郎,陳容微微一笑,她目光晶瑩而溫柔的望著桓九郎,在馬車中福了福,漫聲喚道:「數月不見故人了,故人安好?」

  「好,好得很。」桓九郎應了幾聲,再次向陳容靠近,直到兩輛馬車相貼在一塊,他湊過頭來,壓低聲音說道:「這次之宴,滿城貴介,獨獨少了七郎。」

  這點王弘可沒有跟她說過,陳容一凜,壓低聲音問道:「我當如何?」

  「肯定有人為誰,無論何時,你需維護七郎顏面。」陳容點頭應是。

  這麼兩句話,後面馬車駛來,桓九郎的馬車只得繼續向前駛去。望著依然候在角落裡的陳容,桓九郎笑道:「大夫之艷可傾城也。」一句話說出,他哈哈一笑,驅車離去。

  陳容望著他的背影,嫣然一笑,驅車跟上。

  宴會設在宮城外的一個大殿中。陳容細細看來,發現來來往往的,都是一些年輕的貴族,不見年長者的身影。

  轉眼間,馬車在廣場停了下來,陳容在婢女的扶持下,緩步走下馬車。

  再一次,她一走下馬車,便有無數雙目光被凝住。

  陳容嘴角含笑,漫步向前走去。這時刻宴會剛剛開始,那些高等貴族們,正游貫而入。陳容身份不顯,自是走到道旁樹下候著。

  彼時正是黃昏,她著一身艷紅的華服,這般站在樹下,金光縷縷,點綴在她晶瑩艷麗的臉上,點綴在她完美的身段上。

  風一吹來,便拂起她那如火燒雲一樣的長袍廣袖,一時之間,眾人直覺得眼睛都灼得睜不開了。

  在陳容的後側二百步處,也有幾十雙目光向她看來。這些人,圍在外圍的是一些大世家的女郎們,被她們圍著的,是七、八個俊美的,風姿各異的少年郎。

  眾少年男女情不自禁的向陳容看了又看,看著她,女郎們扁了扁嘴,滿臉不屑:這個風流道姑真不愧風流之名,長相當真騷媚……

  不屑歸不屑,她們第一次發現,自己在對上這種騷媚世俗的艷光時,會有一種震撼,會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

  就在腹誹之時,一個女郎輕聲喚道:「謝郎,你這是往哪裡去?」

  嗖嗖嗖,數十雙目光同時回過頭來。

  在女郎們的注目和不解下,長腿俊美,膚色白中透著健康的淡棕色的謝鶴亭,長袖翩然,如仙鶴般優雅走出,向陳容靠近。

  謝鶴亭長身玉立,頗有一種世人皆濁,唯他風姿高舉的凌雲之勢。他一走動,便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大步走到陳容面前,謝鶴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淡的喚道:「光祿大夫?」他的聲音也好聽,有一種冰與冰相擊的冷和清徹。

  陳容也不行禮,只是微微一笑,應道:「是。」

  謝鶴亭直視著她,說道:「我有一個好友在你府中,可否轉讓給我?」

  陳容早在他出現時,便猜到是這一件事。她是要求過王弘,把一些上不了層面的美少年送給九公主,那幾個優異的,另做安排。

  不過現在還不到三日之期,她也不知道九公主的府中,現在是不是變得非常熱鬧。

  面對謝鶴亭冷淡的目光,冷淡的要求,陳容一笑,她歪著頭,做出尋思狀。

  謝鶴亭眉頭微蹙,他向後招了招,喚道:「阿竟,你過來。」

  聲音一落,一個美少年領著幾個不輸於他的美少年提步朝兩人走來。這幾個美少年一走,眾人眼前一亮,私語聲,又少了三分。

  不一會,四個美少年走到了謝鶴亭身後。陳容歪著頭,望著站在他身後,這幾個形姿各異,但都是俊秀清徹的少年,有點啼笑皆非:看這架式,我都成了前朝賈太后那樣的貪淫之婦了。

  在陳容向他們打量而去時,幾個美少年也在盯著陳容。盯了幾眼,最靠近謝鶴亭的那個瘦長白淨,眉目俊秀,雙眼如電的美少年阿竟扯了扯他衣袖。

  謝鶴亭回過頭去,在那少年的示意下,兩人向旁走出幾步。

  不一會,一陣刻意壓低的聲音,傳入練過武後,耳目較文弱的建康人要靈敏的陳容耳中,「鶴亭,她便是光祿大夫麼?」

  「是。」頓了頓,謝鶴亭冷淡的聲音傳來,「你悔了?」

  好一會,那美少年才說道:「是。」

  他朝著陳容瞟了一眼,壓低聲音,溫溫軟軟的說道:「這婦人,眉雖稍黑卻明徹,眼波流轉只見嫵媚不是**,唇軟而厚,說明其心善而重情,鼻頭也挺秀不見前勾,心腸實是不惡……」

  他嘮嘮叨叨的說到這裡,謝鶴亭打斷他的話,「你喜歡她?」

  美少年低下頭來。

  直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低地,果斷的應道:「是。此女風情惑人,是我魂夢中最喜好的那種。」

  他說到這裡,抬頭看向謝鶴亭,又說道:「既是心善重情之人,便易控制。便是控制不了,脫身也易,不至被她欺凌了去。鶴亭,佳人難求,我想一試。」

  見謝鶴亭沉吟,他又喚道:「鶴亭,我的志向與得到這個婦人,並不相沖。」

  謝鶴亭盯了他一眼,轉過身向陳容走來。

  來到陳容面前,他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淡淡說道:「無事了,你可以進去了。」

  一語吐出,陳容不由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

  馬上,她收起笑容,道:「好。」提步向裡面走去。

  她竟是從善如流,沒有被侮辱的憤怒,也沒有見到大美男的花癡,更沒有見到大貴族的不自在。

  目送著那一團離去的火紅,謝鶴亭呆了呆,他顯然也沒有想到,陳容會這麼好的脾氣,連出言譏諷幾句,反駁幾句都不曾。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謝鶴亭淡淡說道:「這婦人不錯。不過王七癡迷於她,你要得到她,甚是不易。」

  身後的美少年微微一笑,一派閒適的回道:「便是待在她那莊子,賞賞美人吹吹笛,也是人間樂事。」

  「隨你吧。」謝鶴亭丟下這一句,衣袖一甩,朝著殿中走去。那美少年阿竟沒有跟上,出席這樣的宴會,他還沒有資格呢。

  站在樹蔭下,目送著陳容飄入殿中的身影,阿竟低低吟道:「有美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不知為什麼,聲音一落,他的唇間便溢出一聲歎息。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四章 紅裳也是氣勢

  陳容大步向殿中走去。

  彼時夕陽雖好,殿中依然是燈火輝煌,衣香鬃影,香氣流蕩。

  陳容是跟在眾貴族之後踏入的,與外面一樣,她在進入時,殿中安靜了,無數雙目光向她看來。

  陳容有備而來,心中底氣很足,她嘴角含笑,纖長修直的頸項,挺出一種優美的弧度。

  正當眾目睽睽,四下議論聲悄然而起時,突然的,殿前的正中,傳來一陣清脆的拍掌聲。

  「啪啪」地掌聲中,一人大笑道:「好,好一個光祿大夫。世人都愛白雲,唯卿獨喜夕陽,一身紅裳,極盡妖嬈,極盡妖嬈啊!」

  那人大笑著,推開榻幾,大步向陳容走來。

  他皮膚白淨,容貌秀雅,可不正是陛下?

  見到皇帝,陳容微笑著盈盈一福,喚道:「臣參見陛下。」

  「免禮。」

  皇帝走到陳容身前,朝著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突然嘿嘿一笑,問道:「阿容當真好膽。嘿嘿,朕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女人敢把紅裳穿成這樣。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字,皇帝放聲大笑。

  就在他的大笑中,角落裡,傳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

「陛下有所不知,這紅裳,還是那慕容恪為光祿大夫備下的……想當日,光祿大夫一襲紅裳,坐於烈火之下,當真萬軍辟易,眾胡俯首。」

  那人譏笑到這裡,嘎嘎而樂。

  不等皇帝開口,陳容已轉過頭去。

  燈光下,她便這般笑盈盈地看著那個瘦削,臉上敷粉的貴族,嘴角一揚,陳容慢條斯理的說道:

  「閣下好眼力啊,身在建康,胡人軍中,慕容恪身邊的事,也這般清楚……連我這衣裳是慕容恪備的都知道。」

  她笑得極優雅,目光晶瑩溫潤,語氣也有著王弘慣常的輕緩從容。可這樣輕緩從容的語氣,說出的話,卻是咄咄逼人,不止是咄咄逼人,其中蘊含的意思,更是直中要害。

  那貴族張著嘴,一時愕在那裡。就在這時,他身後一人大笑道:「正是正是,坻言,你這信口開河的本事,可越來越了得。哈哈哈。」

  笑聲一起,四面八方傳來一片附和的笑聲。

  眾人注視下的陳容,卻是嘴角含笑,眼神冷漠。這時刻的她,清楚的聽到後側角落裡,傳來幾個低語聲,「這琅琊王氏的內部,可真出問題了。」

  「是啊。看這王坻言和這婦人的表情,便可知道了。」

  陳容只聽了這兩句,便轉過頭來看向皇帝。四目一對,皇帝便朝她拋了一個媚眼。

  嘻笑著,也不顧四下紛紛投來的目光,皇帝像個頑劣的孩子一樣湊近陳容,問道:「那些美少年,可有見過,可合心意?」

  陳容哪裡料到他會在這種場合,一開口便說這個?愣了一下,她苦笑起來。苦笑著,陳容借由低頭的動作,向皇帝湊近少許,無力的回道:「有王七在,臣實不敢歡喜。」

  皇帝悶聲悶氣的,同樣小聲的問道:「你太也差勁,朕好心助你,你連見也不敢見?」

  陳容輕哼一聲,細細地,不滿的說道:「陛下以為,以王七之能,他會允許我見?」

  皇帝想了想,認真的點著頭,道:「倒也怪不得你。」他顯得有點鬱悶,尋思一會,又問道:「那他有何所應?」

  陳容低笑道:「惱極怒極,氣極鬱極。」

  八個字堪堪吐出,皇帝便是放聲大笑。不顧四周貴族越來越瞪大的雙眼,皇帝得意的,滿足的大笑一通後,衣袖一拂,向著主榻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的命令道:「光祿大夫便坐朕的身側。」

  陳容應了一聲,提步跟上。

  轉眼,宮婢們便在皇帝的後面擺上了一張榻幾,給陳容坐下。

  在坐下的那一刻,陳容清楚的看到,四周投來的目光中,有好一些都很顯失望。

  皇帝拿起酒斟喝了兩口,便有一個太監走到他身後,低聲說道:「陛下,該走了。」

  皇帝聞言,把酒斟一放,嘀咕道:「真是掃興。」他站了起來,甩著衣袖向外面走去。

  皇帝一動,眾人同時行禮,恭敬叫道:「恭送我皇。」朗叫聲中,皇帝越走越遠。

  陳容知道,這樣的宴席,皇帝都只是走走過場……不管多隨便的皇帝,他在,便有一種權威,會使得臣子們放不開。因此,皇帝在什麼樣的宴會待多久,都有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

  但是,陛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卻與她私聊幾句,相談甚歡,最後還讓她坐在主榻之側……他所表現出的態度,便是對她最有力的保護和肯定啊!

  陳容心中暗暗感激,繼續好整以暇的坐在主榻上。

  這時,謝鶴亭等人走了進來,又引起了一片喧囂。

  喧囂中,一個陳容遠遠見過的司馬室的王舉起酒杯,向著陳容叫道:「光祿大夫,如此場合,風流謝郎都來了,怎不見你的伴伴王七?」

  一語落地,笑聲四起。

  伴伴兩字,是宮中對食的太監、宮女們相互稱呼的,用在這裡,極盡輕薄。

  陳容抬頭。

  在一眾或大笑或譏嘲,或同情不安的眼神中,陳容好脾氣的看著那人,極溫軟,極認真的說道:「閣下錯矣,伴伴是宮中賤人喜用的稱呼呢。」

  她眨了眨眼,神態有點天真,也有點嫵媚,「我觀陛下甚好,要不,我求一求陛下,讓他許你在宮中待一陣,看看宮中之人的生活?」

  她說得溫柔卻是極盡譏諷,直是要這人當太監。

  因此,哄笑聲四起。

  陳容說完這句話後,把手中的漿水一放,喃喃自語,「倦矣,可歸矣。」她可不擅長這種口舌之爭,再坐下去只能出醜。還是及時退場的好。反正她這次來的目的已經達到。

  看到陳容杯子一放,便是衣袖一振,準備返回。一個女郎捂著嘴笑道:「光祿大夫真真風流之人也。想來則來,想去則去,便是被胡人睡上數日,也容光煥發,艷色更勝往時。」

  這聲音一出,另一個青年大笑道:「是極是極。只是可憐的那王七郎,他殺得了建康王,可那上萬胡人,難道他也能殺了個乾淨?」

  這話更是惡毒,直指王弘是為了陳容的名節而殺了建康王的,更說陳容被數萬胡人睡過,這種侮辱,真真極盡惡毒之能事。

  陳容的身軀一顫。

  剛剛走出一步的她,慢慢停下腳步。

  陳容回過頭去。

  回著頭,紅衣勝火,艷光逼人的她,在燈火通明中,素白著臉,雙眼烏黑幽亮的盯著那人。

  她身量窈窕優美之極,便是這般靜靜地看著那人,那姿態,也極盡清貴。

  在她的目光中,不少人憐惜的想道:這樣的美人兒,何必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難堪呢?

  陳容靜靜地盯著那人,好一會,她幽幽說道:「閣下莫不以為,以王七郎的尊貴高傲,還能容下一個被千人枕,萬人騎過的女子?」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眾人,看向殿外的天空,悠然說道:「雖落入胡人手中,然,在我言語相激之下,慕容恪許了我尊嚴。」

  那人嘴一張,正要冷笑時,陳容打斷他的話,笑了笑,聲音如風般自在而驕傲,「這一點,世人相不相信,我都不在乎。只要他信我,便夠了。」

  聲音落地,她廣袖一拂,漫步向外走去。那艷麗得像火焰般的紅裳,宛如天空燦爛綺麗的晚霞,直是灼得眾人眼睛生疼。

  好一會,桓九郎冷笑的聲音響起,

「別枉作小人了。若不清白,她一個婦人敢這般自信?只是早就以淚洗臉,容顏似鬼了。若不清白,王七郎會容忍得她?只怕早就把她放手,讓她回她的道觀去了。」

  他的冷笑聲,引起了好幾個人的反駁。

  不過這些人的反駁並沒有力道: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婦人是何等的張揚妖艷,她一襲紅裳,直是燦爛得滿殿女郎都無顏色……若真是被胡人睡爛了,她哪裡還有可能這般自信?

  在這種講究容止的時代,陳容那一襲紅裳,那悠然燦爛的笑容,讓所有人都不自覺的相信,她真是清白的。

  本來,陳容一個風流道姑,她清不清白,也不是那麼要緊……重要的,只是她落入的是胡人手中。

  被下賤的胡人睡爛了的女人,再怎麼美麗,再怎麼身份高貴,也都卑污如泥,而她如果真被胡人睡了,戀上這麼一個卑污如泥的婦人的王弘,那也是可笑的。

  光此一項,就可以讓他淪為上流社會的笑柄。

  陳容踏出了大殿。

  一出殿門,她便輕輕吐了一口氣。露出一個笑容,她在迎上來的婢女的扶持下,向著自己的馬車走去。

  剛剛走出幾步,一個聲音便喚道:「陳氏阿容。」

  陳容回頭。

  她對上了那個叫阿竟的美少年。正要詢問,那美少年抬著頭,神秘一笑,「我叫蘇竟,你可記下了?」

  陳容挑眉,她說道:「我甚疲憊,君有事,以後再述。」說罷,她回過頭來。直到上了馬車,她也沒有再向那個阿竟看上一眼。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8:02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五章 賜婚

  陳容的馬車返回了王弘的居處。剛剛踏入院落,她便看到院落中,榻幾上,那個慵懶斜倚,宛如畫中人的郎君。

  陳容一看到他,眼睛一彎,笑容滿面。她連忙下了馬車,急急向他跑來。

  跑到他身後,陳容歡喜的說道:「七郎,七郎。」她咯咯一笑,壓住得意低聲說道:「我成功了,那些人應該不會指著我滿口胡說了。」

  她歪著頭,雙眼彎成一線,等著王弘的肯定。

  王弘慢慢回過頭來。

  他目光晶瑩的望著她,手中酒斟朝她輕輕一晃,王弘一笑,低而溫柔的說道:「蘇竟如何?」

  蘇竟?

  陳容先是一怔,轉眼她嘴唇一揚,忍笑道:「那人啊,我都沒有看清,他……」

  她話還沒有說完,王弘點了點頭,他優雅的把酒斟朝幾上一放,淺笑道:「那就好……剛才他被人打暈了,今天晚上,他會出現在九公主的床上。」

  拿眼瞟著陳容,他眼波斜飛,媚意隱隱,「我聽阿容的,十個都送給九公主,實是便宜了她。因此,那四個有志向一點的,我給了九公主,另外六個,我送到了謝氏阿碧的床上。

嗯,今天晚上,王估與謝碧兩人,應該會在謝碧的閨房中行敦倫之事,若是在他們中間再加幾人,想來相當好玩。」

  陳容聽著聽著,眼睛瞪得老大,嘴也張著合不攏了。

  她的腦海中,浮現了那日街道中所見的景像。那謝氏阿碧,分明是個驕傲的女郎,這,這事?

  她呆了呆,嚅嚅說道:「這樣做,會不會影響到你?」她衝到他面前,仰頭望著他,問道:「會不會招來謝氏的報復?」

  「謝氏的報復?」

  王弘雙眼一瞇,笑得格外優雅,「我王弘,便是可欺的麼?既然膽敢欺我,自當想到我王七郎,也會欺負回去。」

  陳容輕聲問道:「你真不要緊?」

  王弘盯著她,慢慢點頭,微微一哂,「不要緊。」

  得到他這三個字,陳容鬆了一口氣,她側過頭想了想:

  我真是糊塗了,那謝碧與王估偷歡,七郎他都知道,還視人家閨房如自家大堂,還準備在人家歡好的那一片刻,送上六個人光溜溜地人過去……他的勢力大著呢,還操什麼心啊?

  她想明白這點,不由咯咯笑了開來,「那明日,豈不是很熱鬧了?」陳容眼珠子一轉,又道:「可惜的是,大家一猜便會知道,這事是你做的。」

  「那可不然,我一孤家寡人,怎麼有這能耐?說不定是有人見我要倒了,借此來陷害於我。」王弘的聲音悠然傳來。

  陳容回頭向他看去。看著他,她轉眼失笑,「是,想是有人準備落井下石,趕盡殺絕。不過想是想得好,只怕那些喜歡七郎,推崇七郎,對七郎抱著莫大指望的人,容不得這種事存在。」

  聲音一落,王弘朝她眨了眨眼,伸出中指在唇前輕輕一噓,他牽過她的手,「走走罷。」

  陳容快快樂樂的伸出手,牽住了他的。

  走了幾步,陳容絮絮叨叨起來,

「七郎,我夢中見到大兄是一個月後病死的。不過也不是我見的,是我那大嫂告訴我的。可我讓你指來的大夫看了,他說我大兄好著呢,沒有病。我便讓兩個人看著大兄,防著他發生意外。」

  她又說道:「陛下昨日跟我聊了你呢。」想到昨晚上皇帝那得意的樣子,陳容便忍俊不禁。在王弘的盯視下,她咯咯笑著把她與皇帝的對話述了一遍。

  說完那『惱極怒極,氣極鬱極』,王弘冷笑一聲,道:「我沒有。」

  他別過頭,嘴唇微噘,冷冷地說道:「以後不准說這種話。」

  陳容朗聲應道:「是。」一字吐出,她咯咯笑了起來。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一天過去了。

  第二天,陳容起得大早,她坐在院落裡,婢女派出了四個,都是去探聽外面的風雲變化。

  不一會,一輛馬車駛入了府中。

  那馬車直衝而來,在經過拱門時,它沒有停下,而是長驅直入。

  轉眼間,馬車停到了院落裡。車簾不掀,馬車中謝鶴亭那冷而動聽的聲音傳來,「王弘,出來。」

  喝聲清徹傳出,陳容一驚,連忙大步走出。

  她剛剛走出,謝鶴亭便是縱身一躍,跳下了馬車,他長身玉立的站在那裡,盯著陳容身後,「那笑面賊呢?」

  陳容回道:「謝家郎君來得太遲,七郎出門了。」

  「出門了?是避禍去了吧?」他盯著陳容,冷笑道:「那賊做了好事,溜得倒快。」

  陳容哪裡容得他人指責王弘?當下顰著柳眉,不悅的說道:「謝家郎君,有這樣登門罵人的道理嗎?」

  謝鶴亭昂起頭,他冷冷地說道:「那你就得問一問那笑臉賊做過什麼事了?」他一咬牙,喝道:「蘇竟不過與你說了一句話,他就把他送到那骯髒所在,這笑臉賊當真心狹得可以。」

  事發了?

  陳容心中咯噔的一下,做出驚訝的樣子,叫道:「你說什麼?」

  謝鶴亭斜睨著她,冷冷地解釋道:「你沒有聽懂?那妒性奇重的王七郎,把蘇竟送給了九公主。這種事,你難道不知情?」

  他咄咄逼人而來,這種冰冷的語氣配上他本身具有的氣勢,直是讓人不由自主的心虛。

  陳容也小小地心虛了一下。

  她咬了咬唇,微微垂眸,淺笑道:「謝家郎君過矣,你怎知這件事是七郎所為?」

  「呸!」

  謝鶴亭虛唾一口,冷冷說道:「世人不知道他王七郎,我卻是知道的。只是以往他沽名釣譽,做起事還有所顧及。現在行事,當真無法無天得很。」

  他盯著陳容,聲音一提,喝道:「我與蘇竟交好的事,你不曾說給那笑面賊聽?」這句不是問話,是肯定。

  陳容在他的逼問下,傻傻地點了點頭。

  謝鶴亭重重一哼,自言自語道:「以那賊的能耐,便是你不說,他也知道的。以他的才智,自有千百種法子解決此事,可他竟如此不給我顏面,還真肆無忌憚。」

  說到這裡,他從衣袖中掏出一塊黃色的布來,把那布朝著陳容一拋,在陳容連忙接住時,他冷冷說道:「我已向陛下請了聖旨,半個月後,許光祿大夫與蘇竟完婚。」

  陳容剛剛接住這聖旨,便聽到這驚天巨響。她張著嘴,一動不動的瞪著謝鶴亭,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

  謝鶴亭也不等她反應過來,衣袖一甩,縱身跳上了馬車。當馬車轉身時,他冰冷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告訴王弘那廝,他要敢做出行刺之事,我就撕了他那層假惺惺地皮。」

  丟下這一句,謝鶴亭揚長而去。

  直到謝鶴亭走出老遠,陳容才反應過來。她氣得臉孔通紅,朝著那馬車恨聲罵道:「謝鶴亭,你把我陳氏阿容當成什麼人?」

  應在她以為他不曾聽到,便是聽到也不會回答時,謝鶴亭冷冷地聲音從馬車中傳來,「當你是王弘的女人,他讓我不痛快,我便讓他不痛快。」

  陳容瞪著那馬車,一時都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朝著那冷面賊甩上一馬鞭。

  在陳容的憤怒中,王弘一直沒有回來。而外面的街道中,已是越來越熱鬧。

  聽著那一陣陣喧囂聲,陳容見婢女們久等不歸,自己又因為賜婚的事實在煩躁得不行,便咬了咬牙,換了一身男裝,戴上紗帽,帶上兩個護衛連馬車也不坐便朝外走去。

  一走入街道,陳容便發現今天似是比往時熱鬧,往時是馬車居多,現在是行人如流水。要不是她聰明步行出行,坐馬車根本走不動。

  走了一陣,她見到一個漢子剛滔滔不絕的說完一大通話,連忙上前,朝著那人一禮,陳容啞著聲音問道:「閣下,發生了什麼事,這般熱鬧?」

  那漢子轉向她,咧著黃牙說道:「你不知情?」他眉飛色舞的說道:「這麼大的事,你都不知道麼?」

  陳容誠實的搖了搖頭。

  那漢子嘿嘿一笑,撫著疏疏落落的黃鬍說道:「那你可知道陳氏阿容,那個被陛下封為光祿大夫的風流道姑?」

  怎麼扯到了她自己?

  陳容心下大亂,她連忙點頭,道:「知道。她怎麼了?」

  「她啊,大伙不是傳她被胡人折辱了嗎?錯了錯了,她根本就沒有被折辱。奶奶的,這個婦人美艷還勝過陰麗華,怎麼胡人就放過她了呢?

我跟你說啊,這婦人可真是美,嘖嘖,那個艷麗多姿,媚骨天生,實是一等一的禍水。若不是她,謫仙一般的王七郎,何至於倒道逆施?寧可拋棄大好前程也要得到她?」

  見陳容聽得耐心,那漢子搖頭晃腦的說道:「不過話說回來,王七郎又不是皇子皇孫。他自己都說了,王氏族長之位是一塊腐肉,他自己喜歡美人不喜歡權位,真算不得什麼。」

  聽到這裡,陳容有點不耐煩起來,她催促道:「快說正事。」

  那漢子朝她一瞪,道:「這就是正事啊。」

  不會吧?

  陳容也瞪大眼看著他。

  這時,旁邊一個聲音插入,

「說起那王七郎,還真是可惜了。他憑著二千人,便可從領著上萬軍馬的慕容恪手中救回光祿大夫。實是智勇無雙啊。這樣的人不為朝廷所用,不為蒼生立命,實是讓人氣惱。」

  聽到這裡,陳容真不耐煩起來。

  也就是這時,前方喧囂大作,一個響亮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六章 陳容之死?

  在眾人齊刷刷回頭中,那人大呼小叫道:「王謝風流門第果然風流之極。」一聽到這人提到王謝門第,眾人齊刷刷向他湧去。

  被圍在中央,那人得意的叫道:「你們猜他們是怎麼一個風流法?哈哈。那謝氏阿碧與王估郎君,還有六個美少年大玩床第之事,被人給撞了個正著。」

  這話一出,眾人大噪。這本是個風流荒唐世道,貴族也罷,皇室也罷,在大庭廣眾行那風流之事,實是太尋常、太應該的。

  不過王謝世家有點不一樣,這兩個大世家,幾乎每一個嫡系子弟,都有詩集流傳於世,他們參加集會,都有一手拿得出來,讓世人仰望的琴棋書畫的絕活。

  而他們的風骨和清雅,與才華一樣為世人所矚目。

  所以,在別的貴族那裡絕不稀罕的風流事,在這兩家裡,就稀罕了。何況,這謝氏阿碧與王弘以及王估之間的婚約之事,正是眾人關注的熱點。

  嘩然中,眾人哄笑起來。一人叫道:「竟有這般妙事?怪不得人家王七郎不要她了。」

  這人的叫聲,提醒了眾人。四下議論聲大作,「是啊是啊。」

  「這謝氏阿碧與王估,倒還真是風流一對,快活一對啊。」

  「哈哈,人家王七郎多半是知道了謝氏阿碧是風流之人,這才成全了她與王估。」

  在這此起彼伏的叫聲中,那傳播消息的幾人,不約而同的封鎖了,與謝氏阿碧和王估一起風流快活的美少年,原是皇帝賜給陳容的。

  ……從慕容恪手中把陳容救出後,王弘的名聲,以貴族們難以想像的速度在百姓間傳播。百姓們不會如腐儒一樣痛責王弘重美色而輕大義。

  縱使心中有點微詞,可對百姓們來說,最重要的消息是,王弘能夠打敗胡人中最強大的軍神,他能夠救治這個天下。

  於是,下意識中,他們想要保護王弘和他所喜歡的陳容。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大叫道:「不止不止呢,聽說那九公主也被人撞破,與三個少年滾成一團,風流快活著。」

  這一次的聲音更大,可他的聲音最大,那話也是很快的淹沒了……公主睡幾個男人,算什麼奇聞?這百數年來,哪一批公主中,沒有出過這等事?

  笑聲中,哄鬧聲中,眾人還在談論著謝碧與王估的風流美事,且越傳越離譜。

  陳容傾聽了一會,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來:

  從這些流言中看來,王弘的形象完全正面。偶爾有幾個人叫出那六個美少年的來歷,也是很快就被淹沒。看樣子,庶民們完全一面倒的支持王弘,都在大肆取笑謝碧和王估的醜事呢。

  她帶著護衛,在人群中擠了一個時辰,傾聽著流言散播的過程。聽得差不多了,她轉過頭說道:「我們回吧。」

  「是。」

  三人向王弘的府第走回。剛剛走到回府的巷道裡,一個聲音突然傳來,「陳氏阿容。」

  這聲音十分熟悉。

  陳容順聲回頭。

  只見巷道的黑暗處,停著一輛馬車。此刻,一個女子正掀開車簾下了馬車,向她走來。

  這女子面目秀雅,只是頭髮有點凌亂,裳服也被扯破了一些。對於注重儀容的貴族們來說,她現在很不檢點。

  這女子,正是九公主。

  一看到她,陳容便下意識的看向她身後,見到那馬車旁只孤零零地站著一個護衛,她這才鬆了一口氣。與陳容一樣,那兩個護衛也鬆了一口氣。

  九公主走到了陳容面前。

  她抬起頭,認真的看著陳容。這真是認真,比她以往的每一次,都要認真得多。

  直直地盯著陳容,九公主素白著臉說道:「是他做的,對不對?」

  陳容一怔。

  九公主牢牢地盯著她的雙眼,又說道:「我知道他會做出這種事,你用不著隱瞞。」

  陳容眨著眼,疑惑不解的問道:「公主在說什麼啊?」

  九公主淒然一笑,低啞的說道:「是他,是他。他不喜歡我,他只喜歡你。我許了親事,對他來說不值一提,可我的人殺了你大兄的兒子,令得你傷心,他就在意了。是不是?」

  陳容聽到這裡,臉一冷,沉默了。

  九公主的唇也是蒼白的,她啞聲說道:「他把那幾人扔到我的榻上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燃起那合歡迷香?我的清白啊,被四人……他不喜我,何必這般害我?」

  陳容依然冷著臉,她淡淡說道:「公主視人命都如草芥,如今只是失了個身,算得了什麼?」

  「算得了什麼?你竟拿我與賤民相比?」九公主仰頭一笑,淚水滾滾而出,「我是為了他才守身至今的……他怎麼能這樣對我?陳氏阿容,他怎麼能這樣對我?」

  陳容依然冷著臉,她盯著九公主,恨聲想道:讓你失身還是輕的,如果有可能,我倒想廢了你,讓你也知道那些賤民之痛。

  陳容的冷漠,讓激動中的九公主漸漸平靜下來。

  她伸手按在胸口好一會,再次抬頭時,目光中不見淚水,只有恨意。

  她恨恨地瞪著陳容,淒然的,喃喃地說道:「他如此無情,那就休怪我心狠了。王弘,王七郎,我要讓你這一生都活在痛苦中。」

  九公主的聲音很低,陳容只見她唇瓣嚅動,只聽到其中幾個音節。具體說什麼,卻是不明白的。

  說完後,九公主瞪著陳容的眼神中,凶光大作,幾乎是突然的,九公主右手一晃,一柄寒森森地短劍,從袖口脫落而出。

  陰暗的巷道裡,寒光瞬時刺入陳容的雙眼。

  陳容一驚,她反射性的向後一退。堪堪退出一步,九公主便是向前一撲。她衝得極快極猛,而且,動作熟練,顯然練習過無數次。

  九公主朝著陳容一衝一撲,便逼近她的身側。與此同時,她右手一掠,手中匕首呈弧形掠出。

  這一掠,寒光如閃電,極快、極猛、極準確。

  這一掠,站在後面的兩個護衛同時大叫出聲,他們瘋狂的衝出,用身體撞向九公主的手。

  可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九公主此刻的每一個動作,何止練習過千百遍?再加上她是含著恨意全力一擊。因此,饒是陳容連連後退,對她可能有的反應都瞭如指掌的九公主,還是一步也不落後的進逼著。

  每一下匕首劃出,那寒光都劃破了陳容的一片衣裳。每一下風聲響過,都有一物飄然落地,或是頭髮,或是碎布。

  陳容堪堪退出三步,便驚出了一聲冷汗:九公主手中所持的匕首,其利吹毛斷髮,竟是無上神兵。

  就在陳容急速後退,冷汗如雨,瞳孔縮小時,九公主倏忽一閃,整個人如游龍一樣閃到了她的右側。然後,她手中匕首伸出,閃電般的刺向陳容的胸口。

  電光火石中,刺骨的寒意已襲上了陳容的肌膚。

  就在這時,從巷道的另一側,從雙方護衛都搆不到的角落裡,突然飛來一塊小小地石頭。

  那石頭很小,力道也不大,它重重擊在匕首上,也只是令得那匕首向旁一歪。然後,「噗」地一聲,匕首重重地插上了陳容的右側脅部。

  血,如噴泉般湧出。

  九公主行動極為迅速,她一得手,便果斷的倒退幾步,她冷眼看著低著望著傷口,想把那刀抽出,卻又不敢的陳容。

  冷冷地說道:「不必猶豫了,你儘管抽吧,反正我這短刀上,塗有劇毒。」

  兩個護衛剛剛撲到陳容身側,便聽到這麼一句話。瞬時,兩人的臉色,齊刷刷變得雪白一片。

  這小刀上塗有劇毒?

  陳容臉色一白,她身子晃了晃,幾欲撲倒。

  九公主得意的看著她,看著她身後的護衛,放聲一笑,說道:

  「怎麼樣?絕望了吧?陳氏阿容,你好好看看四周吧。哦,我忘了告訴你了,這種毒啊,叫無憂散。中了它的人,可以像沒有中毒一樣的活上一個月。」

  她湊近陳容,低低笑道:「我要讓王弘看著你慢慢死去。」

  說罷,她站直身子,輕蔑的斜睨著陳容身後的兩護衛,對上他們痛恨的,憤怒的目光,她嫣然一笑,扭著細腰說道:

  「怎麼?想殺了我?想咬死我?來啊。不用怕,我不過只是個公主,殺了我,最多是你們全家陪葬,還牽連不到九族。」

  話一出,兩護衛同時喘息起來。他們咬得牙齒咯咯作響,卻正如九公主所說的那樣,根本不敢上前。

  而這時,搖搖晃晃的陳容動了。

  在血流如注中,她向九公主艱難的走來。

  仰著越來越蒼白的臉,陳容清艷精緻的臉上,帶著一抹笑。

  看著她走近,九公主的臉上也帶著一抹笑。不過她的笑是得意的,是愉悅的。盯著搖晃的陳容,她甚至向她走出了一步。

  九公主走到陳容面前,她湊近她,朝著她的臉上輕輕吹了一口氣,低低笑道:

  「陳氏阿容,你是不是很恨,很悔?很無力?告訴你,殺死你這個所謂的光祿大夫,我最多被皇兄關半月禁閉……

對了,來年給你上墳時,我會告訴你,你的情郎王弘,總共愛了你幾個月。嘻嘻,你要不要現在猜上一猜?我猜最多半年,他便會另有新歡。」

  堪堪說到這裡,九公主聲音便是戛然而止。與她低頭的動作同時傳來的,還有三個驚叫聲。

  九公主低著頭,看著正正地插在自己胸口上的那柄匕首。這匕首,在一息之前,它還插在陳容的脅下。可現在,它被陳容抽出,以閃電般的速度,插在了她的胸口上。

  它插得如此深,雖然有點偏,可它插得真是太深了,直是只露出了一個金製的柄。

  這時,輪到陳容笑了。

  她虛弱的笑著,蒼白的臉上燦爛如花。右手輕輕一動,在九公主噴出一口鮮血後,陳容抬起頭,朝著她臉上吹出一口氣,低聲說道:

  「莫非公主忘了調查?我陳氏阿容,是真殺過人的……你呀,真是天真,你怎麼能離一個手中見過血的敵人這麼近呢?」

  見到九公主張著嘴,咽中不停的咕著血沫,陳容笑得很歡,「公主原本是想,你就算殺了我,也無人奈何得你吧?對不起,你現在要失望了……我自己給自己報了這個仇了。」

  她說到這裡,九公主嘴一張,噴出好大一口鮮血來。

  望著眼神飛快渙散的九公主,陳容虛弱的喝道:「叫人,叫人來看……給七郎免禍。」

  兩個護衛飛快的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們含淚看著陳容,聲音一提,同時嘶叫道:「殺了人,來人啊,殺人了啊——」

  這嘶叫聲遠遠傳出,此刻街道中又是熱鬧之時。一時之間,無數腳步朝這邊湧來。

  「噔噔噔」地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明明是響亮的,令得地面震動的腳步聲,在陳容聽來,卻是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遙遠。

  看來,是血流得太猛了。陳容慢慢地,無力的捂上傷口:我不能倒,我現在,還不能倒。

  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在感覺到四周變得熱了後,陳容啞著嗓子,瞪大渙散的眼神盯著被那護衛扶著,直直站立的九公主。慢慢一笑,虛弱的說道:「九公主殿下。」

  這個稱呼一出,四周驚呼聲一片。

  陳容已聽不到了,她張著嘴,笑得很歡,很冷,「你剛才刺了我一刀,現在,我用你刺我的刀,還了你一下……」

  說到這裡,陳容的聲音明顯的變弱,變得無力。她所有的力氣,在這一刻也是迅速的消退。

  慢慢地,在眾人的驚叫中,在一陣驚恐的嘶叫聲中,陳容向後仰去。她落入一個懷抱中。

  瞪大渙散的雙眼,陳容望著那模糊的臉孔,伸出血淋淋地手,輕輕撫上去。她唇動了動,低低地,喃喃地說道:「七郎,七郎……人是我殺的,與你無關。你不需要報仇,不要招禍。」

  聲音一落,她撫在那臉孔上的手便垂落一側。

  扶著她的青年,低下一張染血的,俊美之極的臉。這人卻是謝鶴亭。剛才陳容倒下時,他下意識的衝出人群,在兩個護衛伸手之前,扶住了陳容。

  低頭望著臉如金紙,雙眼緊閉的陳容,謝鶴亭一瞬不瞬的盯著她,慢慢地,他雙眼一閉,眼角沁出一滴淚水,吐出的聲音,沙啞,不再那麼冰冷,

「王七郎,你是對的,比起這個婦人,王氏族長那位置,真是腐肉。」
作者: foguin    時間: 2011-10-18 08:03 PM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屍體歸宮

  謝鶴亭說到這裡,回頭喝道:「去,急喚原真人。」

  這原真人,乃是本朝出了名的大夫,因醉心修道之術,又名真人。

  一個謝氏僕人急急應了一聲是,跳上馬車急急朝外衝去。

  而謝鶴亭已攔腰抱起陳容,朝著王弘的院落走去。他腿長,行步如飛,轉眼便衝入門內。

  這人行事,果斷俐落,直到他抱著陳容走出,兩護衛才急急跟上。

  謝鶴亭一把陳容放在床上,便命令道:「有百年老參嗎?」

  一個僕人連忙應道:「有,有。」

  「拿來。」

  「是。」

  轉眼,一隻放在玉盒中的老參送到了謝鶴亭面前。他瞟了一眼,命令道:「一半用竹刀削成細片,另一半熬煮,要快。」

  「是,是。」

  不一會,一疊參片擺在了謝鶴亭旁邊,他伸手拈起一片,放向陳容的嘴裡。見她唇閉得緊緊地,謝鶴亭想也不想,把她的嘴唇一分,便塞了一塊參片進去。

  見到陳容含著那參片,謝鶴亭站了起來。他深深地盯了一眼陳容,轉身就走。

  見他要走,僕人們不由慌了,一僕不安的喚道:「謝家郎君,這,你要離開麼?」

  謝鶴亭瞟向他,冷冷說道:「我已盡力。」

  他提步朝外走去。剛剛走到台階上,一輛馬車急急衝來,那馭夫一見他,便大聲叫道:「稟郎君,事態緊急, 屬下恰好碰到了吳大夫,便把他請來了。原真人我已讓小三另行去請了。」

  謝鶴亭點了點頭,他停下腳步,目送著那馭夫扶著一個白鬍子老頭走下馬車,目送著他走入了房中。

  盯著那安靜之極的房間半晌,謝鶴亭冰冷的聲音傳出,「吳大夫,傷勢如何?」

  直過了一會,吳大夫歎息的聲音傳來,「不妥。」

  謝鶴亭聞言,眉頭深深蹙起,他怔怔地望著那在風中寂寞搖晃的房門,低下頭,喃喃說道:「真是可惜。」

  他慢慢轉頭,大步離去。

  謝鶴亭堪堪走出王府大門,便看到一隊皇家衛士氣勢洶洶地走來。

  望著他們,他停下腳步。

  謝鶴亭何等身份?眾皇家衛士一見是他,連忙側身行禮。

  謝鶴亭一動不動,他冷冷地盯著他們,徐徐說道:「光祿大夫傷得很重,恐有不測。」

  說出這句話後,他昂起頭,冷漠的丟下一句,「她雖殺了九公主,可她自己也是性命不保……況且,是九公主對她行刺殺之事。諸位,此事王七知曉後,怕難善了,你們還是回去吧。」

  丟下這一句,他也不再多說,轉過身大步走遠。

  望著他的身影,眾衛士面面相覷。其中一人低聲說道:「謝家郎君所言極是,我們還是不要攪和其中。」另一人也說道:「正是,謝家郎君都替這個光祿大夫說情,我們摻和不起啊。」

  一陣沉默後,那走在最前面的首領咬牙說道:「我們回去。」他抬起頭,低聲說道:「離開建康,靜等事了。」

  他知道,如果這般空手回到宮中,不是受嚴厲的苛責便是被人再次打發前來。只有走了避開此地,許還有一線生機。

  這些衛士都是聰明人,相互看了一眼,提步朝著王弘的府第繼續前進。一入府中,在王家眾僕人嚴陣以待中,一人開口問道:「側門何在?」

  一僕傻傻地指了指東側,「在那。」

  眾衛士點了點頭,大步朝側門走去,轉眼間,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眾僕眼前。

  而這時,那處巷道裡,已是喧囂震天,幾個護衛慘白著臉,哆哆嗦嗦的抬起九公主的屍體,把它放上了馬車。

  然後,他們簇擁著馬車朝皇宮走去。

  馬車後面,跟著長長地隊伍,不管是庶民,還是聞風而來貴族們,都張望著這輛馬車,議論聲不絕於耳,「是被光祿大夫殺死的。」

  「光祿大夫親口說了,是九公主拿刀刺殺她,你看那插在胸口上的短刀,就是九公主用來殺人的利器。」

  「這九公主一慣驕橫,又自小愛慕王七,多半是妒忌殺人。」

  「什麼多半,明明就是。」

  「那光祿大夫呢?情形如何?」

  「受了很重的傷呢,怕是難好。」

  一陣陣議論聲,很輕,悄然而來,卻陰魂不散。他們一直簇擁著九公主的屍身,向皇宮走去,直到載著屍體的馬車進入了宮門,直接向陛下理事的宮殿駛去。

  馬車駛離了,人群沒有散開。眾人還是三五成群的堵在那裡,低聲議論著。

  要說這一天,還真是驚心動魄啊,先是聯姻的王謝兩人出現了風流事,現又是九公主喪命當場,被王弘所傾慕的光祿大夫生死不知。

  九公主的屍體一入玉乾宮,一陣奔跑聲混合著嚎哭聲驚天動地的傳來。卻是一個中年美婦像瘋魔一樣衝了過來。

  眾宮婢急急跟來,一邊跑一邊叫道:「太后,太后,請節哀順變。」

  兩個宮婢剛剛湊近,太后便是重重一甩,令得其中一個宮婢朝後一倒,險些撞上了隨之而來的皇后娘娘。

  就在太后衝到馬車旁,撲在九公主的屍體上啕啕大哭時,皇后也趕到了,她用手帕拭著淚水,一邊嗚咽一邊扶著太后輕聲安慰,「母后,還請節哀。嗚嗚嗚……」

  兩女這麼一哭,眾宮婢也是淚如雨下。而這時,馬車滾動聲,腳步聲還在不斷傳來。

  轉眼間,幾人年輕秀雅的男子走下馬車,圍了上來。他們都紅著雙眼,一臉傷心的勸著太后和皇后。

  在這種兵荒馬亂中,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

  這腳步聲一傳來,悲泣中的眾人便是一頓,他們回過頭來,退後幾步,朝著來人躬身行禮。

  那人走到了太后身後,他低聲喚道:「娘,你別傷心。」

  這幾個字剛剛吐出,正在悲哭中的太后哽咽聲便是一止。她抬起頭來,向著驅車而來的護衛們厲聲喝道:「誰,是誰殺了我兒?啊?是誰殺了我兒?」

  太后的喝聲,嘶啞淒厲,宛如夜裊之啼……當朝這麼多公主,僅有二、三位公主得寵。而九公主得寵的原因,便是因為,她是當朝太后的親女。

  嘶叫中的太后,理也不理皇帝,甚至連正眼也不向他看一眼。

  在太后的喝叫聲中,眾護衛臉色蒼白,渾身顫慄,他們撲通一聲齊刷刷跪倒在地。

  護衛們額頭點著地,在太后尖利的喝叫聲中,一個護衛膝行一步,顫聲說道:「是,是光祿大夫。」

  「光祿大夫?哪一個光祿大夫?」

  那護衛伏地不起,顫聲道:「是,那個叫弘韻子的道姑,她俗家名字是陳容。」

  「是個女人啊?」太后尖利一笑,陰森森地說道:「我不管她的背後是誰,去把她拿來,我要把她千刀萬剮,好給我兒陪葬。」

  太后說到這裡,見到眾護衛依然伏地不起,尖利的嘶叫道:「怎麼?哀家的話你們也不聽?」

  這時,皇帝上前一步,低聲說道:「母親,孩兒已派人前去捉拿了。」

  太后依然沒有理他,只是聲音不再那麼尖利憤怒,「怎麼還沒有拿來?啊?」

  就在這時,一陣奔跑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太監跑到眾人面前,他行了一禮,尖聲說道:「稟陛下,前去捉拿光祿大夫的眾衛士,跑了。」

  跑了?

  這兩字一出,全場愕然。

  太后倒吸了一口氣,她尖笑道:「好,好得很,連衛士都跑了……這光祿大夫,好大的面子。」

  皇帝卻皺著眉,他沉聲問道:「怎麼會跑?」

  那太監已被憤怒得近乎瘋狂的太后嚇得說不出話來。見到皇帝發話,他顫抖了一陣,緩了一口氣才回道:「聽說,他們與謝家郎君鶴亭見了面,聽了他幾句話後才跑的。」

  「什麼話?」

  「奴才不知。」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這時,又有一個太監跑來。他大聲說道:「稟陛下,王弘的府中傳來回信,那光祿大夫被九公主一刀刺中要害,流血過多,生死不知。」

  頓了頓,那太監又補充道:

  「那大夫還說,九公主的刀上所塗的毒,名喚『綿綿無休』,此毒見血之後無藥可解,令人痛極一月後才會斷氣。那光祿大夫便是今日不死,也活不過這一月。」

  這太監的聲音一落地,太后尖利的笑聲便嘎嘎地傳來。她尖笑道:「好,好,我兒做得好啊,做得好啊。」

  她咬著牙,厲聲叫道:「讓那婦人痛上一個月再死?好,好藥。不過她死了,可不能便宜了她的家人,來了,把她的親人查出來,全給哀家殺了。」

  一直皺眉尋思的皇帝,這一下回過神來。他走到太后身後,說道:「母親,這樣不妥。」

  「怎麼不妥?」太后終於回過頭去,她陰森的盯著皇帝,尖聲叫道:「是不是那個淫婦是你封的,被你睡過你就捨不得了?」

  這聲音極不客氣,而且極粗俗。

  皇帝眉心跳了跳,他盯著太后,徐徐說道:「光祿大夫,是王家七郎的心上人。」

  見到太后又要尖叫,他繼續說道:「便是那謝家郎君鶴亭,也維護於她……母親,九妹刺殺了人家,人家垂死時還擊,算不得大錯,罪不當累及家人。」

  說到這裡,皇帝也不等太后開口,便回頭命令道:「好了,烈日之下,別讓九妹魂魄不得安靜。去,把九妹抬回靈台,請眾真人為她頌福吧。」

  命令一下,眾人齊聲應道:「是。」



第二卷 建康篇 第一百九十八章 王弘歸來

  消息傳到孫衍耳中時,他正在城外。顧不得長者在場,他翻身上馬,掉轉馬頭便向城中急馳而去。

  衝到城門處時,正是夕陽西下,在城門關閉的最後關頭入了城,心急如焚的孫衍,卻被潮水一樣的人流給堵得無法策馬。

  跳下馬背,牽著韁繩急急朝前走去,在撞倒行人無數後,孫衍來到了王弘的府第外。這時,暮色已深,天地已暗。

  府門外,各色人流時有出沒,府門卻是緊閉,輝煌的燈火配上悄然無聲的院落,有一種讓人害怕的平靜。

  孫衍把馬匹一丟,翻身跳上圍牆。

  他堪堪落地,四面八方衝出十幾個護衛,他們手中刀劍森森,同時急喝,「誰?」

  喝聲一落,他們看到了滿頭汗水的孫衍的臉,同時一叉手,他們喚道:「原來是孫家郎君。」他們自然知道孫衍為何而來,相互看了一眼後,便向後退去。

  孫衍大步朝著陳容所在的院落衝去。

  轉眼間,他便跨入了拱門,人一衝入,他便是一個箭步扣住了一個婢女的衣襟,提起她急聲問道:「阿容何在?」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她人可好?」

  那婢女被他這樣提著,頸項勒住,臉孔漲得通紅,只知道手足亂舞,哪裡還能回答他的話?

  就在這時,齊齊湧出的幾個婢女和護衛,同時看向孫衍身後,同時行禮,喚道:「郎君。」

  郎君?王弘回來了?

  孫衍嗖地回頭。

  堪堪回頭,一道風便從他的身邊刮過,轉眼間,那道白色的身影已捲入了台階處,捲入房中。

  看到王弘入內,孫衍連忙甩開那可憐的婢女,急急跟上。

  兩人這般衝入,衣袂帶著一股風也飄入房中,瞬時,珠簾叮叮作響,紗幔四下飄飛,香爐中的裊裊清幽,也隨之搖晃不已。

  孫衍幾個箭步衝到床榻旁,他剛伸手掀向床簾,一眼看到走來的王弘,手卻僵住了。

  王弘臉很白,非常之白,這種雪白的臉色,配上他幽深的雙眼,在這昏暗的房中,直讓他有點心驚。

  在孫衍瞪大的雙眼中,王弘走到了他旁邊。王弘沒有看向他,他專注的,一瞬不瞬的盯著那床榻,伸出拉向床幔的手,在不停的顫抖,顫抖。

  他的手顫抖得非常厲害,好幾次抓住了那紗幔,卻無法使力把它拉開。孫衍見狀,手一伸,替他把紗幔扯開。

  兩人同時低頭,看向床榻。

  床榻上,雀金被下,陳容的臉灰敗如金紙。她睡在那裡,雙眼緊閉,櫻唇微抿,一隻白嫩肥腴的手,還緊緊扣著被角。

  燈火和燭光照在她的臉上,明明暖黃的色澤,可不知為什麼,卻讓她生生地染上了一分讓人心驚肉顫的寧靜。

  慢慢地,王弘軟倒在榻前。

  他顫抖的伸出手,費了好大的力氣,那手才伸到陳容面前。剛要碰觸,他的手便是一縮,好一會,那手才再次撫上了陳容的臉。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溫柔的,小心翼翼地游移在她蒼白的唇瓣上。

  孫衍也伸出了手,他卻是扣向了陳容的腕脈。摸了一陣,他的臉色鐵青的轉向王弘,壓抑的,哽咽的吼道:「你是怎麼看著她的?王弘,你怎麼連個女人也保護不了?啊?」

  他吼叫著,唾沫都飛到了王弘臉上,可他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只是小心翼翼地撫著陳容的唇,撫上她挺秀的鼻。

  孫衍怒極,伸手便向扯向王弘的衣襟。

  就在這時,王弘動了,他抽回手,雙手捂在臉上,低下了頭。一滴,二滴,淚珠無聲的從他的指縫中沁下,無聲的滴落地板上。

  孫衍呆了呆,他直到這時才發現,王弘那一襲白裳,早就變成了泥衣,他的手指指節處,又青又腫又有血跡斑斑,那是勒緊了什麼東西才有的痕跡。

  王弘雙手捂著臉,淚如雨下,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淚流得這般洶湧,卻沒有半點聲音發出,這情景怎麼讓人如此淒涼?

  孫衍垂下伸出的手,嘴唇動了動,最終低喝道:「哭什麼哭?人還沒有死呢。」

  他轉過頭,向著外面喝道:「都死到哪裡去了?大夫怎麼說?」

  喝聲暴烈,卻無一人回答。

  孫衍大怒。

  就在這時,王弘低啞的,帶著淚意的聲音傳來,「出來。」

  見他終於不哭了,孫衍連忙回頭看來。這一看,他便是一愣:

  面前的王弘,俊美無瑕的臉上,依然容色照人,眼神晶瑩清澈,姿態優美高貴,若不是身上還是一襲泥衣,若不是眼中還有淚意,他幾乎以為,剛才那個近乎失控的男人,並不是他。

  王弘聲音一落,一個黑衣人便出現在角落裡。

  王弘低著頭,一眨不眨的看著陳容,低啞的說道:「她說了什麼?」

  那黑衣人回道:「一直不曾說話,不過在倒地之前,她曾對謝鶴亭交待了一句什麼,七郎,人是我殺的,與你無關,你不要招禍。」

  這黑衣人的聲音十分古板,說起話來沒有半點起伏。重述陳容的話時,話中沒有半絲感情。

  可他的話音一落,王弘放在榻上的手,便緊緊地扣住了錦被。他扣得如此之緊,如此之緊,直緊得全身都在不可控制的顫抖。

  可饒是如此,他的臉上依然平靜,眼神依然晶瑩,姿態依然優雅。

  孫衍瞪著他,重重一哼,他伸手成拳,正準備朝著王弘的臉上揮去一拳時。那伸出一半的拳頭,再次凝住:一縷鮮血,從王弘的嘴裡溢出,順著嘴角,滴落地板上。

  血一滴一滴的向下流,俊美無瑕的臉,如鍛的墨髮,高貴的姿態,妖艷的鮮血,在這靜室裡,匯成一副詭異的圖畫。

  孫衍盯著他,見以他姿態優雅而緩慢的撫上胸口,才驚醒過來。重重地一哼,孫衍冷笑道:「心痛就心痛了,何必還要忍著?」話音一落,他便轉過頭,用袖掩著臉,擋住了橫溢的淚水。

  王弘沒答,沒理,他一眨不眨的盯著陳容安然的臉。慢慢地,他站了起來。

  這時,孫衍記起了,他沉聲問道:「大夫怎麼說?」他雖然給陳容看了脈,可他連半調子也沒有,因此還是得問大夫。沒有人回答孫衍的話。

  而王弘,已慢慢站起,他傾身向前,緩緩地掀開被子,眼睛瞟向她緊緊包紮住的傷口處。

  望著那傷口,他一手溫柔的分開陳容緊扣被子的五指。陳容實在扣得太緊,他分了一下沒有分開。

  王弘低下頭,在她的唇上溫柔一吻,給她蒼白的唇染上一點血色後,他低低地,溫柔的,愛憐橫溢的喚道:「卿卿,鬆開手……來,讓夫主抱一抱你。」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很溫柔,很溫柔,宛如呢喃,宛如春風。果然,陳容的手鬆開了。王弘輕緩的把她的手包在掌心,然後,他把她橫抱而起。

  孫衍扣住他的手臂,沉喝道:「王七郎你瘋了?她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能動?」

  王弘漫不在意的扯開了他的手,堅持把陳容橫抱而起。

  看到他轉身就走,一直得不到真實情況的孫衍憤怒了,他低吼道:「能不能出來一個人,告訴我阿容到底怎麼了?」

  在孫衍吼叫的同時,王弘溫柔如春風的聲音傳來,「情況如何?」

  那黑衣人走出,低頭應道:「九公主死了,太后震怒,堅持要殺了光祿大夫,還要誅盡她的親人。不過在得知光祿大夫中了劇毒後,被陛下勸服。」

  王弘低下頭,他如緞的墨髮,輕緩的拂在陳容的臉上,望著她,他愛憐橫溢,輕輕在她鼻尖咬了咬,他又問道:「謝鶴亭怎麼出現在那?」

  那黑衣人答道:「謝鶴亭是跟著看熱鬧的人來的。陛下派來拿光祿大夫的人,便是被他勸散。」

  孫衍聽著這兩人的對話,怒火中燒,他朝著王弘吼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問這問那的。王七郎,你告訴我,我的阿容怎麼了?」

  這一下,王弘終於注意到了孫衍。他轉過頭來,盯著孫衍,他輕聲道:「你的阿容?」

  孫衍見他現在還糾纏這稱呼,雙眼瞪圓便要發火。

  王弘卻只是看他一眼,便收回了視線,他低頭看著陳容,溫柔一笑,道:「普天之下,她只能是我的阿容。」

  孫衍咬牙怒喝,「***的阿容到底怎麼了?」

  王弘沒有抬頭,他在陳容的唇上印上一吻,輕輕說道:「無事,阿容只是,該死了。」

  「什麼?」孫衍暴怒,他再也無法控制的揪上王弘的衣襟,咬牙切齒的喝道:「你他媽的給我說清楚。」

  王弘瞟著他,漫不經心的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拂了拂。這一拂,哪裡拂得開。王弘眉頭蹙了蹙,終於抬起頭來,認認真真的看著孫衍,盯著他,他慢條斯理的說道:「打暈他。」

  三個字一落,一陣風聲傳來。孫衍一驚,右手急急回擋。就在這時,另一側也是風聲傳來。只聽得「噗」地一聲,他頸項一痛,向後栽倒於地。

  王弘瞟了倒地不起的孫衍一眼,輕輕說道:「把他送回去吧,記得好生對待,傷了他,阿容醒後會惱我的。」

  兩個黑衣人同時應了一聲是,扛起孫衍幾個縱躍,便消失在院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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